第十四章罗布泊边罗布庄 一、小王恶治滚刀肉世界闻名的" 罗布泊" 曾经有过许多名称,有的因它的 特点而命名,如坳泽、盐泽、涸海等,有的因它的位置而得名,如蒲昌海、牢兰 海、孔雀海等。元代以后,称罗布淖尔。汉代的罗布泊,湖面达5400平方公里, 史称" 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 ,以致有人猜测它" 潜行地下,南 也积石为中国河也" 。这种误认罗布泊为黄河上源的观点,由先秦至清末,流传 了两千多年。但是到公元四世纪,曾经是" 水大波深必汛" 的罗布泊西边的楼兰, 水源枯竭,居然到了要用法令限制用水的拮据境地。到了清代末叶,罗布泊的涨 水期,也只有" 东西长八九十里,南北宽二三里或一二里不等" 的小小湖面,成 了不在话下的一个区区小湖了。1921年,塔里木河改道东流,水流注入罗布泊, 二十世纪50年代,湖的面积又恢复到到2000多平方公里。到了60年代, 因为塔里 木河下游断流,使得罗布泊渐渐干涸。不过二十多年间,到了1972年底,罗布泊 终于彻底干涸。 罗布泊" 这三个字,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是神秘,而不是单单的地域名称。有 一段文字对她的描绘非常贴切:" 罗布泊其实是汇入多水湖之意,为内陆最大的 移动咸水湖。大自然曾造就了5400平方公里湖面的罗布泊,在最近的百年间,湖 水已干涸见底。如今,展现给我们的是一片荒芜的景象:湖泊干涸、河水断流、 古堡沧桑,生命仿佛在这里嘎然停止。这难道就是当年唐玄奘西去取经的大道吗? 这难道就是马可·波罗从威尼斯至古老东方经过的地方吗?当年丝绸路上的驼铃、 楼兰古城的歌舞,一切都已消失,只留下那不解之谜,让探险者冒着生命之险去 挖掘、去破解罗布泊的边缘地带,有一条218 国道。国道上有一个叫" 罗布庄" 的地方,在地图上,它虽然也是这条国道上的一个点, 实际上,这个地方早就已 经没有人迹了,只是路边还有几间土坯房,住着两户维族养路工人。房子旁边有 一条四米宽的小河,河水并不流动,而且呈碱黄色,据说这是" 台特玛湖" 最后 的一点儿湖水了。站在小河的木桥上往东南方向看去,蓝天和灰地之间彷佛有一 片绿色。公路旁边有一条人踩出来、又长满了野草的小路,直伸向那片绿色地带。 在房子的西北方向,是一马平川的戈壁滩,偶尔有几座小沙丘一样的土包,点缀 在灰黑色的戈壁滩上。几厘米长的" 马蛇子" 在小沙丘周围乱窜。 就是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只要是稍微详细一些的中国分省地图上,都会在 相应的位置上标注着" 罗布庄" 三个字。不知道的人一定误以为这里准是一个热 闹的小城镇,或是人口繁密的村庄。但是这个" 庄" 上仅有的两户居民,每天也 只是在家里休息。偶尔出去转转,也没什么事儿可干。因为这里的公路,是自然 碾压出来的戈壁滩石子路。除了汽车驰过会卷起一阵尘灰之外," 路面" 挺平展 的,根本不用养护。倒是每半个月他们就要守在房子门口,迎接拉水的汽车。把 拉来能吃的水接入一间砌有十来个平方米大的水池中,供两家人半个月食用和过 往汽车救急用水。在北京人搬来之前,这里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平平 静静地过着极其单调的日子。只是偶尔两户人家中有人会搭过往的汽车,去县城 买点儿盐巴等日用品回来而已。 施工连演唱班搬过来那天,正是春天刮风的季节。呼啸的大风夹着沙粒,打 在人脸上火辣辣地疼。演唱班是将近天黑到达" 罗布庄" 的,汽车把他们甩了下 来,立刻就开走了。天将黑了,搭帐篷是来不及了。而且进疆四年来,大家对改 善居住条件已经有了一些经验。张礼当机立断,让全班人把行李搬进两户人家废 弃的羊圈里。简单打扫一下,居住的问题先解决了。吃饭的问题首先是要解决水 的来源。炊事班派了一个外号叫" 少爷" 、大名叫张国庆的炊事员来做饭。—— 这个人在北京清河农场的时候,为了争取立功,曾经检举他父亲藏有枪支弹药。 结果他父亲被判了三年刑,而他从此就没有任何亲人了。大伙儿给他起外号叫" 少爷" ,是因为他曾经拜蔡明仁、王翔为干爹。蔡、王二位对别人介绍他的时候, 总说:" 这是我的少爷" ,所以他落了个" 少爷" 的绰号。他在伙房干了一年, 是王翔当了伙房班长把他从班里调到伙房去的。他在伙房这一年来,只会烧火、 洗菜、刷锅、洗碗。搬到这里来,他先在张礼指定作临时伙房的一间破屋里给自 己铺好一个地铺,然后坐在行李上,从一个大号的提包中拿出一个干馒头,又从 另一个小桶里倒出一碗水。白水就着干馒头,他把晚饭吃了。等到大伙儿收拾完 居住的小屋,张礼过来看看饭做得怎么样?一瞧" 少爷" ,已经是吃饱喝足,钻 进被窝儿了。汽车卸下来的案板、锅盆、面粉这些伙房的东西,还是堆在那里, 根本没动过。 "'少爷' !晚饭怎么没做?你让我们吃什么?" 张礼心里着急,瞪着眼问" 少爷" 。" 少爷" 冲他翻翻白眼儿,一只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指着那堆伙房的东西, 懒洋洋、慢悠悠地说:" 那儿面粉、锅盆全有,你们爱吃什么就做什么吧。别做 我的,我吃过了。张班长,记住细粮票别少收了,一袋白面十五公斤,收少了你 得赔上。" 说完一扭脸,连脑袋都缩进被窝儿里了。 张礼知道这个人难缠,而且此刻不是跟他讲理的时候。大伙儿忙了半天,肚 子都饿得咕咕叫。先得想法子让大伙儿吃上饭再说。他冲" 少爷" 跺了一下脚, 啐口唾沫。而后把王振春叫来:" 你做过饭,你瞧瞧做什么饭食能让大伙儿最快 地吃到嘴里?" 王振春四下看看,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这儿支案子,这儿搭灶 ……" 然后扭脸对张礼说:" 擀面条最快,可这儿没水。和面、煮面全要水,您 得找水去。我先找人把灶搭好,把案子支上。水一来,不出半个小时大伙儿就能 吃上饭。" 张礼刚才听说一间房子里有个大水池子,走过去看了。水池子是用水 泥抹出来的,像城市里澡堂子的水池一样,里边的水清澈见底。他明白这是两家 住户的饮水池,不敢擅动,只好先去找那两家住户商议。好在这两户人家都是国 家职工——正式的养路工,也懂一些汉语。在张礼保证明天连领导来了,一定会 补偿他们的水之后。在他们的监视下,张礼提了五桶水。这时候临时灶已经用土 坯搭好,有了水,王振春迅速把面和上,十几分钟后面案上已经铺满了刀切面条。 其他人在住处外边四处搜寻柴火,把水烧开,面条下锅。不一会儿面条煮好,王 振春刚要用笊篱捞面条。" 少爷" 穿着裤衩儿从被窝儿里蹿出来,瞪着眼睛喊: " 别动!卖饭、收粮票得我来干。别人干我不放心!" 要是搁头几年王振春的脾 气," 少爷" 这顿揍算是挨上了。如今他到底岁数大了些,脾气改了不少。所以 他只是狠狠地瞪了" 少爷" 一眼,把笊篱扔到灶上,自己走出这间屋子。 班里人大多数都认识" 少爷" ,知道他是个" 滚刀肉儿" ,谁愿意跟他制气? 所以都默不出声地轮流买一碗盐水面条,坐在背风的地方,就着大风不时刮到碗 里的沙子,把面条吞进肚子里。然后钻进铺好的" 地铺" ,把脑袋也缩进被窝里 匆匆地睡了。 睡前张班长宣布:" 明天天不亮就起床,除了王振春帮助少爷做早饭,其他 人一律挖地坑!" ——所谓的" 地坑" ,是北京人到新疆几年来,在塔里木沙漠 边缘流动居住,总结出来的对付恶劣气候、环境的办法。" 罗布庄" 是罗布泊边 缘地带的一个地名,据考证,这里在原来罗布泊湖水滉漾浩淼的时候,的确是个 有人居住的地方,从后来发现的古墓群可以证明这一点。但由于五八年的大跃进 运动,塔里木流域开垦了无数的荒原,把大量的河水拦截在上游、中游。" 罗布 泊" 没有水了,所以渐渐变成一望无垠的盐碱荒原。地面上植被逐渐死亡,大风 越刮越狂。不单夹着砂砾,也裹着白色的盐碱颗粒。如果这里的人在大风中不慎 吸进一口狂风,他嘴里一定满是" 牙碜" 的又咸又涩的沙子。为了能在休息的时 候有效地躲避这咸湿的尘风,大伙儿采用了" 地窝子" 的方法修建自己的住房。 ——就是在平地挖一个长二十五到三十米、宽四米、深一米六的大坑。坑上边架 上木梁,把帐篷片压在上边当房顶,帐篷片上再割些苇草丢在上边用土压住。在 土坑中间部位挖一个坡道,挂一个帐篷片当门帘儿。这样尽管外面狂风怒吼、沙 尘蔽日,土坑里却没有一点儿风尘。而且凉丝丝的,再热的天气大伙儿都可以睡 个好觉。 全班人经过一整天十几个小时的努力,把自己的" 地下宿舍" 搭建好,而且 天黑之前都搬了进去。居住的问题解决了,喝水的事儿也办了。连里专门派了一 辆汽车,车厢上绑着一个大水罐,负责往工地送工程用水,每两天往道班房蓄水 池放一池水,供演唱班饮用和洗漱。 但是吃饭的问题却出了麻烦。" 少爷" 看见大伙儿都搬到又避风、又凉爽的 " 地下宿舍" 去,把他一个人留在充当伙房的破屋里,他不干了,硬要在" 地下 宿舍" 挤一个床位。全班人坚决不同意:" 你不是我们班的,不许住在我们这里! " 众怒难犯," 少爷" 也无可奈何。于是恶狠狠地宣布:" 好!你们不让我好受! 我也不让你们痛快!咱们走着瞧!" 第二天早饭,大伙儿就喝了一顿稠乎乎像糨 子一样,而且咸得发苦的面条汤。张班长问帮伙的王振春,他也说不清什么原因 :" 那面条是我擀的,盐是我放的。怎么成了咸糨子?" 其实他完全没想到,就 在他出去加火的时候," 少爷" 往锅里加了一大碗盐。而他回屋看锅," 少爷" 却到外边把灶里的火压住了。小火煮面条,还能不成糨子?大伙儿一肚子气,张 班长却发了话:" 谁也不许跟' 少爷' 吵嘴!" 所以大伙儿就只有忍住气。但是 中午的馒头又蒸成了夹生的粘饼。这一次王振春加了小心,馒头上了笼屉,他没 敢让少爷加火,而是自己去加煤。蒸馒头,主要是刚开锅的时候灶里火力要猛, 锅里一上大气,笼屉里温度高,馒头就能蒸好。但是小王在外边加火," 少爷" 却在屋里往蒸锅里加凉水。这样蒸气顶不上来,馒头还不夹生?而且只要小王一 出屋," 少爷" 就把蒸笼挪开一条缝儿,让蒸气从锅边冒出去。王振春从外边加 了煤回到屋里一看,满屋的蒸气,他心里就明白了。" 好小子!你他妈的存心跟 我捣蛋啊!" 小王心里冒了火,他指着" 少爷" 那嬉皮笑脸的长脸说:" 你小子 是不是肉皮儿痒痒了?欠他妈大爷揍你?""少爷" 低着头,把脑袋往小王胸前凑, 阴笑着说:" 你打!不打不是人养的!你只要动我一手指头,我就躺下吃你一年! " 他这话可不是吓唬人的,这小子真干过这样的事儿。在清河农场的时候,他让 别人打了一拳,硬赖着不上班。今天说这儿疼,明天叫那儿肿。最后拿个硬币贴 在心口上,去医院照X 光,硬是开出肺结核的病假证明来。弄得打他一拳的人, 赔给他半年工资才算完事儿。王振春真想一拳把他鼻子打烂,可一想到这个" 滚 刀肉" 还真有点儿难缠。拳头攥了几下又松开了,只是咽了口吐沫。强压住心里 的火儿,去找张班长。 演唱班到罗布庄打前站的任务,是给后面马上搬来的钻井班、浇灌班挖居住 的地坑,把伙房建好。因为罗布庄附近的三座小桥都是没有水的旱桥,不需要堵 坝。只要把井架支好,井位的护桶埋好,立刻可以钻井。因为是单孔小桥,所以 也就十几天的工夫,四眼井就能钻好。 钻井班的人就要搬过来了,所以张礼心里也着急:" 大伙儿这么紧张工作, 这小子老捣乱,怎么办?" 班里人听到王振春的叙述都很生气,于是有人提出: " 干脆咱们也像三班那样,单独开伙,不用伙房的人。让他滚蛋!就这十几个人 的饭,小王一个人还做不出来?" 王振春也同意由他一个人做饭,不用" 少爷" 。 但是张礼不敢表态,因为" 少爷" 是连里派来的,伙房又牵扯上经济问题。伙房 班长王翔不是省油的灯,他是" 鸡蛋里挑骨头" 的好手,当年向工作组提出让张 礼请罪的头一个就是他。万一以后让王翔在粮票上找出点儿毛病,自己首当其冲, 不好交待。 " 少爷" 听说演唱班要罢免他,不等张礼说话,自己就罢免了自己。从第三 天起,他根本不做饭了,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什么也不干。水烧开了 他先喝头一口,饭做熟了他先把自己肚子填饱。而且还是拼命地往肚子里塞,吃 得他一个劲儿放屁,弄得伙房臭烘烘的。刚开始王振春见他" 罢工" ,心里还挺 高兴的。" 反正他也不正经干,他不干我还省了不少心呢。" 十几个人的饭在小 王手下不算费事儿。可是后来见" 少爷" 不但吃喝抢在先,而且整天屁滚连天, 熏得小王头发昏,又拿他没办法。他一边放着屁,一边故意撅着屁股屏着气,使 劲往外憋屁,嘴里还念念有词:" 管天管地,管不着老爷拉屎放屁!" 王振春实 在气不过,他想了个主意,到野地里刮一些地表皮上的盐碱霜,用一张纸包好带 在身上。中午面条煮好了,他冲躺在铺上的" 少爷" 说:" 面熟了!我给你盛上 吧?""少爷" 心中一阵窃喜:" 这小子终于顺把儿了,我就不信他能斗过我这滚 刀肉!" 他光顾着高兴,可没注意小王把一包盐碱霜全倒进面条里,用筷子一搅 和又加了一点儿辣椒面,给" 少爷" 端过去。" 少爷" 故意脸冲房顶看着,撇着 他那扁扁嘴说:" 放那儿吧!一会儿我起来吃!" 这碗面吃下去不到一个小时, 少爷肚子里开始" 咕咕" 叫。肠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滚动,而且直冲肛门而去。 " 少爷" 捂着肚子往外跑,扯下裤衩刚蹲下来,那稀粪就从肛门往外喷。拉了一 会儿肚子不太疼了,他刚站起来裤子还没系好,又一拨稀粪冲到肛门口。就这样 站站、拉拉,折腾了" 少爷" 一个多小时,最后拉的不是稀粪而是水了。就在" 少爷" 出去拉屎的工夫,小王把四枚图钉放在" 少爷" 褥子下边,尖儿冲上。他 这一手是向刘长江学的,但又发展了刘长江的办法。刘长江放图钉是放在床单下, 被扎的人用手一划拉床单就会发现图钉。小王发明的这一手更损,他把图钉放在 褥子下面,褥子是用棉花做成的,有弹性。没有人在褥子上躺着,图钉的尖儿就 藏在褥子的棉絮中,用手划拉根本发现不了。只要有人躺在褥子上,立刻会被图 钉的尖儿扎疼。但是下了床,用手还是划拉不出来。 " 少爷" 拉得浑身发软,像他吃的面条一样。刚一躺下来,立刻" 哎哟" 一 声手支着褥子爬起来,恐惧地叫:" 蝎子!这儿有蝎子!" 王振春背对着他暗笑, 然后转过身假装关心地问:" 蛰着哪儿了?""少爷" 指着屁股带着哭音儿说:" 你瞧!屁股上都蛰出血来啦。" 说着跳下" 地铺" 把被子抖一抖,褥子上看一看, 没有蝎子。于是恨恨地说:" 他妈的!让它跑了。逮着它我一定把它炸着吃了。 敢蛰我!" 可当他铺好被子刚一躺下,又被扎得从床上跳起来。这回他起了疑心, 两只" 母狗" 眼瞟着在一边干活儿的小王,嘴里轻声念叨着:" 好哇,敢在太岁 头上动土!早晚要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可是疑心归疑心,他不敢再躺 下了,站在床前看着被褥发愣。小王故意走过来看了看杂草盖的房顶,解释说: " 准是房顶的沙枣刺儿掉下来,扎着你了。""少爷" 抬头看看房顶,还真的有沙 枣刺儿夹在杂草中,压在房顶的木梁上。他将信将疑刚要掀开褥子看看,肚子这 会儿又开始" 咕咕" 叫起来,他扔下褥子往外跑。王振春估计他十分钟之内回不 来,立刻把图钉取出来。蹬着板凳伸手从房顶上扯下一支沙枣刺儿,顺手给塞到 褥子下边。然后假意在一边干活儿。一会儿" 少爷" 从外边提着裤子回来直奔床 铺,掀开褥子,果然看见一只沙枣刺儿扎在褥子上。他看着沙枣刺儿发愣。自言 自语地说:" 沙枣刺儿怎么会掉在褥子下边?" 王振春" 合情合理" 地帮他推断 :" 那有什么新鲜的?那天晚上铺床,天快黑了,又刮着大风。你一忙乎,没看 见,就铺了褥子。肯定是这样!" " 少爷" 想了想,心里还有疑问:" 就算是那 天铺在下边,可我睡了两天没扎我,偏偏今天扎我了?" 小王板着脸笑骂:" 你 他妈猪脑子!这个道理都想不通?这两天你一直躺在铺上翻来滚去的,把沙枣刺 儿的尖儿滚得冲上了,才扎的你!这点儿道理都不懂,白活了!" 张国庆想了想, 没有别的解释,不是这小子捣鬼就是真像他说的那样。说人家捣鬼没抓住手腕子, 所以只好承认小王的解释。他恨恨地把沙枣刺儿捡起来,骂着:" 让你扎我!把 你烧成灰!看你还扎不扎!" 说着把沙枣刺儿甩进锅灶火坑里,看着它烧成白灰, 才站起身走到床前,用手划拉一下褥子,见没有" 刺儿" 了,才敢坐下来。这时 候他心里急的是要赶紧想办法止住拉肚子,因为这里什么药都没有,只有去找丁 义,用针灸的办法来止住泻肚。 丁义的针灸也是向邓玉亭、胡言明学的。他还向胡言明借了一本针灸书,自 己又买来一本《新医药法手册》,还有一套钢针、几根艾条。因为他嗓子得了慢 性喉炎,无药可治,只有用针灸来试试能不能治愈。这一阵子只要一闲下来,他 就照着书上的穴位在自己身上扎针。凡是书上标明可以治声音嘶哑、喉炎的穴位, 他全敢下手扎。像颈椎部位、脑部位的穴位,他也不计后果,毅然下针。只要能 把他的嗓子治好,他豁出这条命去了。所以大伙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 小胡扎" 。 因为胡言明也给别人扎过针灸,别人就叫他" 大胡扎" 。 丁义听了" 少爷" 的央求,脑袋摇得像" 拨浪鼓" 一样,一迭连声地说:" 不行!我这是瞎胡扎,拿自己练手艺。扎坏了我认倒楣,我可不敢给你扎。挨一 拳你能躺多半年,这要是挨一针还不得吃我一年?我可养不起你!" 张国庆捂着 肚子一个劲儿央告:" 丁爷爷,您得救救我。我现在肠子都快拉出来了。再拉两 天我这五脏就全拉出去了。您做做好事吧!" 班里人也跟着起哄,有的说:" 你 小子缺德事儿做得太多了,大伙儿拿你没办法。老天爷有法子治你!" 有的说: " 你放心,' 少爷' !你的心、肝、肺拉出来,狗都不吃,我们给你装进棺材里 一块儿埋了。" 到了这个时候," 少爷" 一句嘴也不敢顶,只是央告丁义。张礼 看着这小子真拉得够呛,才一天下来,小脸儿就变长了,走路直打晃儿,手里还 多了一根木棍儿。看着他那可怜相,心里说:"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过 也不能看着他病了不管,出了事儿我可担不起这份儿责任!" 于是插嘴说:"'少 爷' ,论你小子这个坏劲儿,我们根本管不着你的闲事。这是阎王爷要收你下地 狱,去当小鬼儿。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在这儿,我们也总不能看着你拉死。 是啵?记住了!往后多做好事,少干点儿缺德事儿,会有好报的。" " 长官说得 对!我栾平有罪,我该死!""少爷" 这小子到了这份儿还没忘了" 耍骨头" 。逗 得大伙儿哈哈大笑。张礼问丁义:" 针灸能治泻肚吗?有把握没有?能治你就给 他治治,总不能见死不救,是吧?" 丁义点着头口气肯定地说:" 别的病不敢说, 针灸治跑肚拉稀一门儿灵,可以说手到病除。只是大伙儿得给我作证明,别等他 病好了告我一个无照行医,我可受不了。" 丁义让" 少爷" 躺在床板上,他先取 出一根艾绒灸条点燃了,在他肚脐眼儿上灸了几分钟。" 少爷" 立刻觉得肚子里 暖融融的,也不叫了。然后丁义翻开《新医疗法手册》,从中找出相应的一组穴 位。在他身上" 水分" 、" 下脘" 、" 悬樞" 、" 足三里" 、" 三阴交" 、" 关 元" 等穴位,用补的手法给他扎了几针。 银针拔出来," 少爷" 立刻觉得身上有了点儿劲儿,小肚子也不坠得慌了。 他下了地,一个劲儿给丁义作揖,连声道谢。等病好了,回到伙房,老老实实跟 着王振春做饭。从此他不管喝水、吃饭,都看着王振春。小王喝过的水他才敢喝, 王振春在锅里盛了面条他才敢盛,再也不敢跟王振春" 耍骨头" 了。 演唱班打前站的任务,只用了六天就完成了。第七天苟连长从桥梁工地来到 这里,看了看挖好的地坑,挺满意的。于是对大家宣布:" 明天放你们一天假, 后天开始钻井班陆续搬过来。你们帮助他们盖房顶、卸车。" 同时把王汉叫来通 知他:" 你可以打个报告请探亲假回北京,这是王副大队长特意批准的。" 王汉 听了这话,心里是又喜又忧:喜的是来疆四年,终于可以回北京去看望妻子女儿 了;忧的是手上没有钱。他一个人四十多块钱工资,每月往家汇去二十元,剩下 的钱除去吃饭所剩无几了。好在他不抽烟不喝酒,一个月几块、几块地也攒了有 一百多块钱。但从这里回北京来回路费就将近一百块钱。回家不给女儿买点儿东 西?不给受苦的妻子带点儿钱回去?算来算去,手里没有四五百块钱,这趟家回 得有点儿难受。 丁义知道了,把自己仅存的一百块钱借给了王汉。但这也只够二百块钱的数 儿,至少还差一半儿。丁义去找王振春。小王立刻跑去对王汉说:" 王老师,别 发愁,钱的事儿我包了。还差多少您说个数儿,多打一点儿富余,别忘了穷家富 路嘛!" 王汉不知道王振春的底细,愁眉不展地说:" 你现在虽然没结婚,但实 际上也是有家的人了。你和小童养活两个孩子也不容易,哪有什么富裕?这样吧, 你借我一百块钱,我再找别人借点儿,就差不多了。" 王振春笑了笑,非常有把 握地说:" 您就别想那么多了。这样吧,我送您二百块钱,够不够?你到了北京, 如果缺钱,我也能帮您。咱们爷儿俩这么多年交情,千万别把钱看得太重。将来 我有困难,您也会帮我的。" 王汉看了看小王,不无担心和疑惑地问:" 小王, 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你了。那一年你给我家、小胡家、小余家,送了那么多钱去, 现在又送我二百块钱,平时瞧你花钱的劲儿是个大手大脚存不住钱的人。您哪儿 来的那么多钱?" 王振春脸上仍旧挂着笑,毫不在意地说:" 王老师,这些事您 不用多问。不过我也没什么事儿可以瞒您的,这话我只对您一个人讲,您千万别 给我传出去。" 说完他脸上笑容没了,一本正经地小声说:" 解放前我父亲在四 川大竹县当过几年国民党的税务局长,这种官,不用多说,少搂不了钱。解放后 他被政府镇压了。在临解放前,他把一大批金银财宝、古玩字画,让我大妈—— 就是他的大太太,带着儿子——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去了北京定居。我从四 川很小就到了北京,一直在大妈家长大、上学。进疆前,因为大哥见我来了这么 远的地方,怕是回不了北京了,所以分了一笔钱给我。具体数目就不告诉您了, 反正这笔钱就是这么来的。说好听点儿是分的遗产,说难听点儿是分的剥削人民 的血汗钱。反正不是偷的、抢的,您放一百个心用吧。" 王振春编造的这番话, 除了他大哥分给他一笔钱是假的,其余全是真的。在北京清河农场的时候,他曾 和父亲解放前资助过的一名共产党员——现在当了省一级干部——联系上。那位 大官儿表示愿意帮他跳出劳改农场的" 火坑" ,以报答当年他父亲的资助之恩。 但得知小王的教养理由是" 思想反动、散布反动人口论" 之后,通信就断了。至 于他大妈带进京的大批财宝,已经被他大哥独吞了。这在前面讲过,就不再赘述。 王汉听了他的这番话,心里掂量一下,觉得合乎事实。因为在清河农场的时 候,王振春每个月工资常常花不到月底,经常找别人借钱。在农场买书、买葡萄、 买牛奶……常常是欠账,由下月工资里扣。他手头宽裕,确实是进疆之后的事, 合乎情理,所以也不再多疑。 二、罗布庄边打野猪到了休息日这一天,一大早演唱班的人早早就起了床, 把所有该洗的衣服、被褥、床单、枕巾……全部拿出来洗。因为得知马上要搬来 几个班的人,那两户养路工昨天晚上来找张班长:" 人少嘛,可以洗脸洗衣服; 人多了,水只能做饭、烧开水,衣服和脸不能洗了。我们要把水房锁上,乱用水 不卖道!" 所以大伙儿趁其他班搬来之前,赶紧把衣服洗出来。 丁义闲着没事儿,就去找养路工打听附近有没有野兔出没的地方。那个维族 人一双手掌摊开,摇着头说:" 腰克!" 这话丁义不怀疑。因为来了罗布庄这么 多天了,除了四脚蛇之外,连耗子都没看见一只。丁义用手指着远处那片翠绿的 胡杨林问:" 那个地方有没有?" 那个维族人把手掌放在额头上遮住刺目的阳光, 向远处那片绿地望了望,点点头:" 有!不过野猪也图鲁图鲁的,碰上它会塔西 浪的。不要去!" 听说有野猪,丁义反而有了兴致。野猪他只在动物园见过,从 未在野外见过。" 如果能打一只大野猪来,大伙儿就可以开开斋啦。" 他心里盘 算着。 自从划归农二师之后,上面从未供应过猪肉。快一年了,连猪肉是什么味儿 全都忘了。前几天听养路工说,县城街上有个" 工农兵食堂" ,那里每天上午卖 炖羊肉骨头,一块钱可以买一大盆儿,一个人可以饱饱地吃一顿。但是交通问题 没办法解决。可以搭早上从阿拉干方向开到县城去的汽车去开斋,回来却不一定 有汽车。如果没汽车,因为没有通行证,招待所不让住。用两条腿走这几十公里 可太不上算了,谁也受不了这份儿罪。 丁义拿定了主意,在班里找了一把青钢木的镐把,提在手上作防身之用。他 认定了绿树的方向走去,过了公路,沿着碱水河边有一条年久无人踩过的小路, 路上长着各色杂草。顺小路走下去,大约一公里左右,小路旁边有一片当地人称 为" 麻扎" 的坟墓,密密地分布在方圆几百米的一个洼地里。大部分" 麻扎" 表 面有些风化,泥抹的表皮脱落了。少数" 麻扎" 比较新,但都没有近期有人祭扫 的痕迹。丁义站住脚想过去看看,但想起前几天的事儿,头皮有些发麻,又不敢 过去。 那是刚搬来的第二天,呼啸了一夜的狂风终于累了,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休 息了。大伙儿见风小了,地坑也快挖完了,就叫丁义放下铁锨去周围捡些柴火, 做晚饭烧火用。这里除了有十几座四散分布的小沙丘之外,可以说都是一马平川 的盐碱滩。地面上寸草不生,只有坚硬黑色的碱块儿。十几座沙丘上长着一些干 枯的苇草和细弱的红柳。丁义只好挨着个儿地在十几座沙丘上寻找一些枯枝、苇 茎当柴火。但走了几座沙丘,都只有小指头粗细的红柳枝。走着走着,他突然看 见前面一个沙丘上有一支白色的" 枯木" 立在那里。他十分欣喜,大步奔过去, 抓住" 枯木" 用力拽, "枯木" 倒是被拔出来了,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根人的大 腿骨,吓得他丢下手里的柴火,撒腿就跑回去了。 后来几个人壮着胆子走过来看,原来这里不是沙丘,而是一座坟墓。从沙丘 裂口处可以看到里面的一根根白骨。由此而论,那十几座沙丘一定全是坟墓。所 以只要一到天黑,大家就紧闭坑门,连解小便也要叫上几个人一块儿去。 丁义离开这片" 麻扎" ,沿着碱水河直下,大约有三公里的距离,黄色小河 拐了个弯儿。就在拐弯处,有一片泥泞的湿地,地面上错落地长着大小、粗细不 等的胡杨树。大一点儿的胡杨树,在它的中部有一个树洞,洞中渗出一些液体, 落在地上凝成碱状。丁义知道这就是梧桐碱,可以用来当肥皂洗衣服。树林地面 上各种蹄印儿杂沓重叠,把地面湿地踩成一片泥泞。丁义上前仔细分辨,蹄印基 本上都是像猪蹄一样的痕迹。丁义心想这大概就是野猪的蹄印吧。再看看周围地 上,有一些还散发着很浓臭味的新鲜猪粪。几棵粗树干上,有被野猪蹭痒痒弄破 了树皮的痕迹,说明这个地方真有野猪。丁义一个人在这荒无人迹的地方,心里 还真有点儿害怕,他赶紧顺原路回到了罗布庄。回来之后,他立刻请搬家的司机 给住在阿拉干的李囤捎了一封信,向他借那个特大号的夹子用用。他把自己的想 法对张礼讲了。张礼觉得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不像打兔子,野猪急了是会伤人的。 张班长向何排长请示,老何也不敢做主。因为牵扯着人命,于是向苟连长请示。 苟连长觉得打野猪这个主意好,一个大点儿的野猪有二百多公斤重。如果能出一 百公斤肉,大伙儿就可以饱餐一顿。何况他也从未见过、吃过野猪肉,觉得这个 机会不能放过。于是他专门挑选了三个人,由丁义带着去下夹子。李囤的夹子拿 来以后,用锉刀把咬合的铁齿锉尖一些。因为野猪皮厚肉粗,铁齿不尖、不锋利 切不断它的腿骨和肌肉。 四个人每人提着一根镐把,向胡杨林走去。离树林还不到一公里的距离,四 个人中突然有人冲口而出喊了一声:" 野猪!" " 老浑蛋" 把手里的镐把一扔, 立刻趴在地上。其他三个人也停住脚步屏住呼吸,大弯着腰向树林望去。只见一 头长约一米五左右的大黑野猪,正靠在一棵粗树干上" 哼哼" 着蹭痒痒。几个人 不敢往前走了,就地坐下来看着。丁义扯一把趴在地上的" 老浑蛋" ,轻声笑着 说:" 要是真碰上野猪,你可就没命了。我听维族养路工人说,碰上野猪,千万 别惹它,要绕开它走。可是咱们是去打它的,所以只能玩儿命,用镐把去砸它。 你不砸昏了它,它就会用獠牙把你捅死。" 等了有半个小时,那野猪哼哼着往远 处走了,四个人这才走过去挖坑下夹子。下野猪夹子比什么都简单,挖个坑,把 拴着五个十二磅重的锤头和三把十字镐头的夹子埋进去,用一些零碎树枝盖在上 边就行了。 过了三天,苟连长问丁义:" 怎么样?能不能打上?""问题不大。不过这一 回要去几个手脚麻利、胆大有力气的人。像' 老浑蛋' 那样的,还没看见野猪就 趴下的人别去了,不然真许会出人命的。" 苟连长脑子里把全连的小伙子想了一 遍,然后从浇灌班抽出三个人、演唱班抽出三个人加上丁义共七个人,带上镐把、 扁担、麻绳前去抬野猪。王振春正好在家里休息,苟连长叫他也跟着去。他借了 一把匕首别在皮带上,提着一根钢钎,跟着去了。八个人成一字队形往树林走去, 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心情都有些紧张,尤其是沈学祥,他根本就不愿意来。" 凭什么大伙儿吃肉,让我来玩儿命?" 他心里抱怨着。但是苟连长点了他的名, 他不敢不来。所以他夹着镐把走在最后,低着脑袋一声不吭,就像当年警察押送 他上教养收容所一样。 离树林还有二百来米远,丁义就看见埋夹子的地方被什么东西滚成了平地。 夹子不见了,地上划出六七道沟坎儿。不远处一棵树边有一个大锤头半埋在泥里, 锤头上拴着的八号铅丝被扭拉断了。大家都明白,野猪被夹子夹住了。从地上的 蹄印儿分析,它的一条腿被夹断了,只连着筋。从地上划出的锤印儿、十字镐头 印儿来看,野猪是拖着断腿和这一大堆重物往相邻的一片树林去的。大伙儿小心 翼翼地紧握镐把向前搜索着前进。两片树林相隔并不远。这一次,是沈学祥先看 见一只硕大的黑猪,正躺在两棵并排长着的大树下休息。他惊叫一声:" 猪——! " 这声音不但让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来,也惊动了正在喘息的野猪。那野 猪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把长长的拱嘴对着众人。它肯定心里在想:" 好哇!想害 我性命的人来了!我得咬死几个两条腿的家伙,报我这一腿之仇。" 走近了,大 伙儿发现这野猪的一条腿被夹断了骨头,只剩下皮连着筋耷拉在地上。断腿扯着 夹子上的两个十字镐头,正巧卡在那两棵并排长着的树空儿中间。这野猪被拖在 这里不知有多久了,它那两只小眼睛红红的,死盯着面前这些想谋杀它的人。大 伙儿僵立在猪前有五分钟,不知该怎么下手。野猪先不耐烦了,它先发起攻击。 大概它猜出下夹子的主意是丁义出的,它" 闷儿" 一声冲丁义撞过去。那大拱嘴 张开了,真能把丁义的脑袋吞下去。野猪的主动攻击震醒了这八个人,于是围着 野猪站在它够不到的地方,轮番抡着镐把在它身上捶打。八根青钢木镐把砸打着, 它根本不在意。木棒打在野猪身上不但没用,而且震得大伙儿的手发麻。于是丁 义灵机一动,急喊一声:" 打脑门儿!" 这一声喊让大伙儿顿时明白过来。" 对 呀!野猪身上只有脑门儿打上去管用!" 于是七根木棒一齐往它脑门儿上砸。这 一下野猪不乐意了:" 好哇,玩儿真的呀!我也让你们尝尝我的厉害!" 它一面 甩动脑袋躲闪着抡圆了砸来的镐把,一面寻找机会左冲右撞找机会咬人。它那大 獠牙和满嘴的巨齿,谁让它咬一口就得撕下一块肉,顶一下就是一个血窟窿。王 振春手里的钢钎比木棒短,站远了够不到猪头,站近了就太危险。但他见众人像 抡大锤打铁一样,只是一个劲儿乱砸,十下有八下打不到猪脑门儿上。这样下去 人是耗不过野猪的,万一再召来一两头野猪就会出人命。所以他大吼一声:" 大 伙儿一块儿上!赶快结束赶快走!不然再来两个野猪咱们不定谁就得把小命儿扔 在这儿!" 说着话,他往前一探步,像抡大锤一样,钢钎铆足了劲儿打在猪的眼 眶上。野猪眼眶不像别的地方有鬃毛、粗皮保护,这一钢钎抽得它" 嗷——" 地 狂叫一声,三只脚原地蹦起来。它头一低,獠牙直冲小王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小 王往后一跨步,不想这一块地方让野猪拱成了泥地。王振春脚下一滑,倒在地上, 他立刻闭上双眼,心里叫了声:" 我命休矣!" 眼看着野猪那又尖又粗的獠牙就 要捅进小王的胸口,丁义头一个眼红了。他忘了危险,直冲到野猪旁,大木棒雨 点似地砸在猪脑门儿上,但没起多大作用。野猪不理他,只是冲向小王。可能哪 一棒子又打在野猪的眼眶上,野猪被伤痛激怒了,这才停住蹄步扭身向丁义撞来。 王振春虽然没被獠牙扎伤,但是胳膊上已经被划了一个大口子,流着血,肉翻翻 着。这时候他也不知道疼了,趁野猪扭头之机,手在泥地上一撑,另一只手拔出 腰上的匕首,对准野猪的眼睛一刀刺进去。整个儿刀把全扎进眼眶里了。这一下 可能伤着了野猪的脑子。只见它仍旧站立着,却不动弹了。那只插着刀子的眼睛 向外流着血。腥臭的血味儿熏得人脑浆子疼,另一只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王振春。 它心里一定在说:" 好小子!我记住了你的模样!下辈子我当人你当猪,我也扎 你一刀子!" 它虽然站着不动,大伙儿手里的木棒可没闲着,依旧像打铁一样轮 番砸打。但它没有反应,只盯着王振春看。突然它" 嗷——!" 地一声,张开血 盆大口,向小王冲去。王振春两眼死盯着它,双手攥住钢钎,尖头冲前,等着它 这最后一搏。趁它大嘴巴张开的机会,钢钎向前迎上去,一下子扎进大猪嘴里, 估计一直扎到脑子里了。那野猪眼睛顿时没了凶光,巨齿咬得钢钎" 嘎嘎" 响。 但是身子却有些打晃,而且晃动越来越大,最后一下子倒在泥地上,终于不动了。 大伙儿手拄着木棒,支撑着也在摇晃的身体,围在四面,瞪着眼看。小王深 吸了一口气,轻轻挪动脚步,同时做好往后窜的准备上前看了看。长出了一口气, 声音虚弱无力地说:" 死啦!" 然后往后退了几步,一下子倒在泥泞的地上。两 手平伸,身体成一个大字形躺下了。其他人像是被他传染了一样,也不管身下是 泥是水就地躺下纹丝儿不动。整片树林只听见阵阵小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还有 八个人粗重的呼吸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弹,全像死去了一样。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沈学祥头一个艰难地扶着泥地站起来。看着大伙儿说: " 得!哥儿几个!咱们算是玩儿了一回命!赶快站起来走吧,不然猪的兄弟们来 了,咱们可是连拿棒子的劲儿全没有了。走吧——!" 说完最后这两个字,他可 是一点儿底气都没有了。大伙儿一听有道理,纷纷从地上爬起来。" 这头猪怎么 办?" 丁义用脚踹了猪屁股一下问大伙儿。沈学祥不高兴地训斥他:" 猪已经死 了,又跑不了,反正我是没劲儿抬它了。现在是保命要紧,回去让连里另派人来 吧!" 苟连长听说打到了一只野猪,立刻派了一个班的人去抬。野猪一进伙房, 立刻剥皮、去内脏,肉剁成大块,用一大锅清水泡着。一连换了五次清水,那水 里还有腥臭味儿。肉煮了一大锅,打猪的人每人两勺子肉,其他人每人一勺。野 猪肉丝非常粗,并不好吃,但对很久没吃过肉的人来说也算是真东西了。只是差 点儿为打野猪丢了性命的王振春,却连一口野猪肉也没吃上。因为就在野猪肉刚 下锅的时候,从阿拉干方向开来一辆吉普车。汽车一直开到" 罗布庄" 院内,车 上下来的人点名找王振春。小王出" 地坑" 一看,是库尔勒运输公司的副队长、 郑强的干爹戚本忠。他们在小郑家里见过一面,互相认识。小王看见他心理涌出 一个不祥的念头:" 郑天雄出事儿了!" 他把戚本忠介绍给苟连长,戚队长立刻 把苟连长拉到一边儿,面色严肃地说:" 苟连长,我们队里一位同志在援巴工作 中因公牺牲了。您连里的王振春是他生前好友,所以我们特意前来请他去参加这 位同志的追悼会。还要处理一些善后事宜,请您批准他去吧!" 苟连长自然没话 说,立刻批准了。 三、郑强舍身成正果天已经快黑了,按戚队长的意思是直奔库尔勒。王振春 提出让戚队长在阿拉干食宿站住一夜,因为王汉要搭这辆车到连部。他可以连夜 办好探亲假批准手续,第二天又搭这辆车去支队部换全国通行证。而且王振春有 几件事要和小童商议,也要在连部住一夜。戚队长同意他的意见,约好第二天天 一亮就来接他们。 吉普车走在路上,戚队长把小郑因公牺牲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再有一个 月,他就可以回来了。他是调度员,基本不开车。可是偏巧那天他顶替一位病倒 的司机去送货,半路上遇到了山崩。送到医院,他只说了一句:' 我是早就该死 的人,多活了这么多年,算是白捡的。' 说完就咽气儿了。别人把这话告诉我, 我弄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小林让我把你接来问问你。" 王振春脑子里乱得很。 他只略思索一下,婉转地解释说:" 也许他指的是当年如果不是您把他带到新疆 来,他可能早就饿死在老家了。他这是临死不忘您的救命之恩吧!" 这话说得既 得体又合理,戚队长眼眶中含着泪水,无限感慨地说:" 小郑这孩子是个好孩子! 总算我没看错他。" 当天晚上,小王和小童商议这件事如何处理。此刻小童可真 是心乱如麻,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王振春先问她:" 你手里还有多少现钱?" 小童立刻答复他:" 有一个整数,一千块!" 小王分拨:" 拿出二百块,一会儿 交给王老师,他明天回北京。再拿出五百块钱,我到库尔勒送给小林当生活费。 留下三百块我备用。另外再拿出一张两千块钱的存折,我叫王老师回北京帮咱们 取出来。以后还会有用钱的地方,先准备下,别到时候措手不及。" 这些事,小 童全依着他,令她忐忑不安的是:小王这一去,会不会就跟林玉娟结婚了?自己 却落得个鸡飞蛋打一场空。所以她只是愣愣地看着小王,却说不出什么话来。王 振春明白她的心事,就安慰她说:" 我既然答应过郑天雄,我决不会食言。不过 把他这个家接过来,不等于非要和小林结婚不可。你见过有哪个女人丈夫头天死 了,第二天就跟别人结婚的?包括你在内,不是我说你。头一阵子你一个劲儿催 着办结婚手续,邓大哥死了才多久?你不怕别人戳脊梁骨吗?按老规矩,男人死 了,女人要守三年孝,我想小林会懂这个理儿的。况且他和小郑是自由恋爱的恩 爱夫妻。现在的问题是抚养小郑儿子的事儿。我去了之后,第一把小郑丧事办好。 第二让汽车公司给小林安排工作。小郑是因公牺牲,这一点绝无问题。最后就是 和小林谈一谈她的未来,不管她将来去向如何。小郑的儿子我要接过来,一直养 到他工作为止。" 小童听了小王这一番话,心里踏实下来,她望着屋顶出神地想 了想,说:" 干脆我明天跟你一块儿去!我们女人之间好说话,有什么事咱俩再 商量。" 小王想了想,说:" 行!一块儿去吧!" 第二天天刚亮,吉普车开进连 部大院儿,王振春、童玛丽、王汉三人坐进车里,汽车飞驰而去。童玛丽把孩子 交给小胡的姐姐胡慧英。——胡慧英来到连里住在小胡家,是因为王守仁前几天 突然接到北京发来的一封电报。电报只有几个字:" 家有急事,速归。" 他不知 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本想带慧英一起回京的,但她已经有八个月身孕,路上要颠 簸七八天,怕有闪失,所以让她到弟弟家里去住,等自己回来再接回来。 胡慧英自从来到工程支队,刚开始是以临时工身份进了支队部伙房的豆腐坊 里做豆腐。到二大队队部以后,就参加附近连队的女工班劳动,按零散工待遇, 工资定为每月三十块。胡慧英在北京是有工作的,工资每月四十多元,也有好几 年的工龄了。王守仁找到支队劳资股,人家答复说:胡慧英并非调动,是自动随 丈夫进疆的,过去的档案也没转过来。最后支队党委专门研究后下了一个文件, 念在她自动放弃城市生活,来新疆艰苦地区支援边疆建设,特殊照顾,吸收她为 正式职工,工资定为新基建一级,每月三十六块八毛。工龄重新计算。王守仁也 没有办法,只好如此。现在来到施工连,凭着马大队长的一句话和胡慧英八个月 身孕的情况,连里分派她打扫办公室,给工人分发信件。所以小童走的时候就让 她住进自己家里,帮她照顾两个孩子。 吉普车走在新修好的公路上,戚队长把队里的打算告诉小王,征求他的意见 :" 小郑的遗体是连夜马不停蹄地拉回来的,路上走了两天一夜。现在正是三伏 天,就这样,遗体已经泛了味儿。我们把他搁到去年新挖的防空洞里,那儿凉快 一些。今天中午我们一定要赶到库尔勒,下午举行追悼会,让小郑入土为安,其 他事再具体商议。你们到了库尔勒,好生劝劝林玉娟,人死不能复生,凡事想开 一些。" 戚队长说的防空洞小王知道,小郑还带他去参观过。防空洞是在毛主席 的最新指示" 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发表以后,运输公司在库尔勒旁边的山 上选了一个点,动用人力、车力,耗费一年多时间完成的。因为洞在山体之中, 所以再热的天气洞里也是凉飕飕的。小郑的遗体放在里边不会有问题,关键是小 王怕追悼会一开、人一埋,再谈家属善后的事就难了。所以他对戚队长讲了他的 意见:" 您说的入土为安我赞成,但我认为开追悼会之前应当先把小郑的身后之 事安排好。因为这些事要公司领导拍板,如果一旦人埋了之后就会找谁谁不管, 您作为队长,不就为难了吗?" 戚队长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毕竟自己只是个副 队长。万一真的出现小王说的情况,自己不好面对小郑的亲人,也没法儿向队里 的司机们交待。" 你看这善后的事该怎么办好?" 他赶紧征求小王的意见。这一 点小王早就想好了:" 第一,小郑是因公牺牲的,所以应当追认为烈士;第二, 小郑儿子由公司抚养到十八岁;第三,公司应当安排小郑的爱人工作,工资按小 郑的工资发放。第四,每年烤火煤和其他职工发的福利,应当由队里派人给小郑 爱人送到家里……" 小王一口气说了好几条,戚队长心里盘算着这些条件大部分 可以做到。冬天煤、夏天瓜、春节肉、油、菜,他可以让大儿子给送上门儿去。 其他条件因为小郑是因公牺牲的,应当没有多大问题。所以他立刻表了态:" 你 放心!小郑是我的干儿子,我会尽量办好他的后事。到了公司我立刻去找领导, 有什么情况咱们再商量!" 吉普车只在尉犁县支队部停了一下,让王汉下车,然 后就一溜烟儿往库尔勒驰去。到达运输公司正好是中午时分,这时正是" 赤日炎 炎似火烧" 的时候,烈日射在人身上,火烧火燎的。王振春和童玛丽在小郑门前 下了车,汽车直奔公司领导办公的地方开去。 一进小郑家房门,只见屋里正房设了一个简易的灵堂。小郑的遗像摆放在正 中桌上,遗像上的小郑微笑着盯着王振春,似乎在说:" 兄弟,别忘了你的誓言! " 遗像前摆着一碗大米,几支香插在大米里。林玉娟把儿子搂在怀里,哭得两只 眼红肿得像桃子一样。队里的几个女人在她周围提着毛巾、端着茶水劝着她。她 一看见童玛丽立刻扑上来,抱着小童" 呜呜——" 地又哭起来。那几个女人一见 小王他们进来,就主动退了出去。 林玉娟" 童阿姐、童阿姐" 地连哭带叫,惹得小童也陪着落泪。王振春此时 心里惦着戚队长去找公司领导的结果,只是坐在一边发呆。过了一会儿,他把吓 呆了的小郑的儿子抱过来,在他脸蛋上亲着哄着。" 叔叔,我爸爸到哪儿去了? " 小明才三岁,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看见爸爸" 睡" 着了。王振春知 道孩子小,不知道什么叫死。只好哄着他:" 爸爸累了,睡觉呢。" 小明天真地 追问:" 他为什么不在家里睡?" 小王只好继续哄着孩子:" 家里太热,他在一 个凉快的地方睡呢!" 林玉娟走过来抹了一把泪水,把儿子从小王手里接过去, 把儿子的脸贴在自己脸上,又" 呜呜" 地哭起来。王振春立刻对林玉娟说:" 小 郑不幸遇难,我们和你一样难过。可是现在你说什么也得忍耐一下,我们还有事 和你商量。" 小林看看他又看看小童,默默地点点头。小童立刻从脸盆架上扯下 一条毛巾递给小林,趁小林用毛巾擦脸之机,王振春把他和戚队长商议的几条善 后意见一一告诉小林:" 我只想了这几条,作为小郑生前好友提出的。你是当事 人。这些事你得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条件要提出来。估计一会儿公司领导和队领 导就要来了,该提的你只管提,这关系到你和孩子以后的生活。" 小林边听边点 头,呜咽地说:" 阿拉现在心里乱,啥事情也想勿起来。这桩事体就交拨侬,帮 帮忙,替阿拉母子出出主意。侬是小郑格好朋友,阿拉不同侬讲啥客气话了。" 这时候小明用他那柔软的小手,在小林的眼眶处抚摸,嘴里叫着:" 姆妈,不哭! " 小林亲了亲儿子,低声哄着他:" 小囡,姆妈勿哭。" 说完把儿子递给小童, 然后走近小王面前低声问:" 阿拉昨天想了一夜,勿晓得小郑临死之前为啥要讲 那样格话?请侬告诉阿拉好[ 口伐] 啦。" 小王来之前就想过,小林肯定要问这 件事。自己是说好,还是不说好?最后他认定还是把这件事的原委告诉小林好, 因为小郑已经死亡,小林是小郑生前最亲的人。而且说了她也不会泄露出去,所 以王振春冲小童使了个眼色,轻声说:" 童姐,你到门口看着点儿。我跟小林说 点儿事,有人来言语一声。" 小童答应下来,抱着小明来到外屋门口,搬把椅子 坐在那儿哄孩子玩儿。 王振春声音压得很低,把郑天雄过去的事儿一五一十向小林娓娓道来,最后 说:" 这件事儿现在只有你、我知道,连童姐也不知道。所以一定要保密,一旦 泄露出去,小郑成了黑五类,你成了黑五类家属,小明成了黑五类子女,那个后 果你清楚。现在一切按因公牺牲处理,所以我告诉你的事要让它烂在心里,只当 我没给你讲过。" 小林听小王说起小郑误伤过人,惊得两眼瞪得大大的,身体也 在微微颤抖。但她很快清醒过来,轻声说:" 侬格话阿拉晓得利害关系,小郑是 个好人。阿拉原来只是奇怪,侬进疆才一年多一点,小郑哪能搭侬成了过命的好 朋友?如今阿拉都晓得了,阿拉不是阿木林,绝对勿会说出半个字的。" 小王见 她已经冷静下来,正打算把自己对她今后生活的打算讲出来。但此时小童急步走 进里屋轻声说:" 外面来了一帮人,像是当官的。" 这时候公司的几位领导、车 队的领导全都走进来了。戚队长把小王向公司领导作了介绍,大家坐下来。戚队 长对小王、小林转达公司领导的意见:" 刚才小王作为郑强生前好友,代表小林 向领导提了一些条件。公司领导及时作了研究,基本上同意这些条件。只是烈士 称号要上级部门批准才行,公司负责整理材料报上去。至于小林参加工作,没有 任何问题,但是工资待遇要按有关规定执行,不能按郑强生前的工资发放。如果 小林家里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队里领导。队里会考虑按生活困难补助的形式 发放补助金,公司决定一次性发给郑强家属一千元抚恤金。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可以当面向公司领导提出来。如果没有什么意见,下午要召开追悼会,早点儿让 小郑入土为安。天气太热,时间久了尸体会出问题的。" 小林当即表示服从领导 的安排。送走了公司领导,戚队长又留下来对小林说:" 人死不能复生,千万不 要再伤心了。身体要紧,要照顾好你们的儿子。队里的兄弟们都说小郑是好样儿 的,队里的工作由你挑,你愿意干什么全随你。今后不管有什么事儿只管来找我, 别忘了我是郑强的干爹,你就是我的干女儿。" 说完又嘱咐王振春:" 你们在这 儿多劝劝她,千万别过度伤心。你们在这儿多住几天,走的时候队里派车送你们。 以后只要到库尔勒,就到我家来玩儿。" 追悼会开得很隆重,因为郑强是为执行 援助巴基斯坦任务牺牲的,上级领导也派人参加了。安葬的事儿完毕已经天黑, 回到家里小童立刻操持做饭。但宿舍区的左邻右舍们纷纷送来食物,有大米、小 米熬的粥,米饭、炒菜摆了一大桌子。除了喂小明吃了饭,三个大人都没有胃口 吃东西。最后小童劝着,每人喝了一碗大米粥。吃过饭三个人呆坐着,各人想着 心事,好久没有人说话。小明已经睡着了,小林轻轻抚摸着小明的头发若有所思 地对小王说:" 王大哥,小郑的事情办完了。阿拉有句话要对侬讲:上一次侬搭 小郑发誓讲格事体,阿拉认为勿能作数。阿拉勿是一件衣裳,想送拨啥人就送拨 啥人。阿拉是一个人!是一个有良心格女人!小郑让阿拉嫁拨侬,阿拉勿同意。 阿拉可以告诉侬,几年之内,阿拉勿会嫁人格。阿拉要把儿子养大,这一点请你 们放心。至于以后嫁人格事体,以后再讲好[ 口伐] 啦?阿拉晓得侬和童阿姐格 关系,不会做出拆散你们格事体。你们放心好了!这里有领导和大家帮助,日子 不会太难过的。侬有空来白相,阿拉永远会当你们是小郑好朋友。" 小童从昨天 晚上起直到现在,她最想听到的话终于听到了。一直悬着的心也放松下来,她抬 起屁股往小林身边挪过去,用胳膊搂着小林那削瘦的双肩亲昵地劝慰她说:" 林 小妹,郑大哥的事儿全办完了。至于你以后怎么过,现在谁也说不透,只好走一 步说一步。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只管对我们说一声,我们会全力帮助你的。这里 有五百块钱,是我们俩的一份儿心意,留着给孩子用吧。" 说着她从兜里取出五 元票面的一沓子钱,递到小林手里。小林立刻推辞说:" 钱我们存了一些,公司 又给了一千块钱,够用了。这笔钱你们拿回去吧,阿拉缺钱用,会去找侬。" 小 王站起身把钱按在小林手里说:" 小林,这是我和小郑的交情。这钱不是送给你 的,是送给小明的。别推辞了,收下吧,我还有话说。" 小林只好把钱收下放进 抽屉里,说:" 谢谢侬。" 小王仍然站在小林面前,他一本正经又诚恳地说:" 小林,你刚才说了你的想法,我没什么意见。但是我和郑兄弟起的誓言,我决无 反悔之意。既然你这样讲,我们一同到小郑遗像前面当着他的面把话讲清楚。" 说完他大步走到外屋,从桌子上捡起一把香来点燃了,插进大米碗中,然后转身 打开碗柜,从中拿出一瓶酒,取出一个酒杯。杯中倒满酒,抄起案子边上的菜刀, 在自己指头上轻轻一抹。血珠儿从刀口渗出,滴进酒杯中。小王高举酒杯双手过 头郑重地说:" 郑兄弟,去年我对你起的誓言我王振春决不食言。小林刚才的话, 你在天有灵一定听到了。我请弟妹在你面前起个誓,如果今后弟妹愿意嫁给我, 我一定守信娶她,小明保证会养大成人继承郑家烟火。如果以后弟妹嫁给旁人, 小明必须交给我王振春做我的干儿子。我保证同样把他抚养成人,继承郑家烟火。 我若食言,黄沙盖脸,尸体不全!" 他这最后一句话,是借用《坐宫》中的一句 台词。说完小王把杯中酒撒在地上,同样滴了一杯血酒,自己一饮而尽,然后扭 过头来对站在身后的小林说:" 弟妹,当着小郑的面儿你起个誓。只要你一句话, 不管将来你的去向如何,要保证小明决不改姓!" 。 小林万没料到小王会这样将她一军,其实她内心深处不是不乐意嫁给小王。 她挺喜欢这个北京人的,人实在又能体贴人。但是丈夫尸骨未寒,她就跟别人谈 婚论嫁,不是太没人味儿了吗?何况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小童跟着小王一块儿来, 不就是要听她刚才说的那番话吗?现在小王要她起誓,她心里犯了难:" 如果表 态将来嫁旁人,小明就会离开自己身边。如果表示考虑嫁给小王,小童立刻就会 生气。而且也出尔反尔,违背了刚才说的话。" 小林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女人,她 接过王振春递过来的酒杯,面带悲凄地说:" 强哥!" ——尽管她现在已经知道 小郑的真名叫郑天雄,但她还是习惯地称他" 强哥" 。" 刚才阿拉讲格话,侬一 定听到了。阿拉在侬面前发誓,不管将来阿拉嫁拨啥人,小明不能改姓是先决条 件。勿答应迭个条件,阿拉就勿会嫁人。阿拉如果讲话不算数,就同格只杯子一 样!" 说完她把酒杯用力往地上一摔,酒杯被摔得粉碎,而后她向小郑遗像深深 鞠了一躬。 小王对她说的话比较满意,可小童那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又悬起来。她心里在 想:" 小林这话里,明摆着不排除嫁给小王的意思。哪个男人找个寡妇带着孩子, 还不许改姓?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我还是要嫁给小王吗?只有嫁给小王,孩子才可 以保证不改姓。" 她心里越想越气,脸就耷拉下来,说了声:" 我去方便一下。 " 一扭身出屋去了。小林看出小童脸上挂着怒容,但她只装作没看见,心里想: " 这不能怪我,谁让小王硬逼着我起誓呢。" 她轻声对小王说:" 到屋里去休息 吧,也吃力了一天了。等一歇我到外屋搭侬支个铺,侬也好和小郑说说心里话。 " 小王自然也看出小童的心事,他推辞说:" 你先进屋休息,我也出去方便一下。 " 说着从屋里追出来,果然小童正站在院子里回头看着等他。见小王也走出来, 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到底小王还是懂我的心。" 她又爱又恨地瞧了一眼站在面 前的小王,叹了口气,悠悠地说:" 我哪辈子欠你的债?原指望把这头的事儿完 了,回去咱们就结婚办事儿。谁想她又甩出那么一句两头不见日头的话来,你说 怎么办?" 小王没接她的话,只是望着满天的星斗愣了一会儿神儿,然后劝解说 :" 童姐,你这个人就是急性子,沉不住气儿。你想过没有?凭小林那年龄、那 ' 盘子' ,还愁没人追着娶她?过两年她把小郑淡忘了,就会找一个男人嫁出去。 哪个男人愿意要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她结婚后还能不生养?等再有了孩子,她对 小明的感情自然要淡一些。我们提出把小明带过来,恐怕她会答应的。她的后丈 夫更会求之不得呢!你把心搁到肚子里,别给人家脸子看,让人家说我们北京人 不懂事儿。回去好好儿跟小林聊聊,明后天抽工夫我们去看看张秋凤就回去了。 " 小童听到这话,咬着牙,手指头戳着他的额头假作生气地说:" 就你这么个活 宝,还把自己当贾宝玉了。成天招三惹四的,让我为你担一百个心。真是上辈子 欠你的还不完了!这儿一个林玉娟还没完呢,又惦着张秋凤了。就怪你生的时候 不对,要是早生三十年,你还不得三妻四妾的?早晚叫小屄们把你逼死为止。" 小王笑着反驳:" 这能怪我吗?真要是允许娶几个媳妇,我就全把你们娶过来。 大伙儿一块儿过,多热闹!" 四、苦斗小脚侦缉队王汉在支队部政法股换了回北京的通行证,立刻搭便车 去了库尔勒。在客运站碰到早一天来到这儿的李贵良,支队部只批了他们两人三 十天探亲假。李贵良是昨天和王守仁一起到的库尔勒,因为通往大河沿火车站的 " 干沟" 公路一段,被大雨形成的洪水冲断了,所以客运站贴出了告示,五天内 不通车。老王看了告示心里着了慌。于是他叫李贵良在客运站守着,自己到农二 师汽车连去找车。俩人约定好:如果中午他不回来,李贵良就自己走。可是到了 下午也没见王汉踪影,李贵良心想:" 这小子肯定搭上便车走了。" 可他两眼一 抹黑,在这儿谁也不认识,只有在客运站死等。 其实那时候所谓的客运班车,只不过是解放牌大卡车搭一个蓬布顶子。旅客 或站、或坐没人管,也没有座位,只有两条长板凳。王汉回到客运站,李贵良已 经在那儿排了一天的队。他正在左右为难,走吧,又有点儿舍不得,也许一会儿 就卖车票了;不走吧,在这又臭又脏的售票屋里熏得脑浆子疼,却不见一点儿要 卖票的样子。他看见老王,连忙把情况告诉他。老王扒着售票窗口的破木窗子往 里看,里面空无一人。他跑到客运站后边的停车场去打听,没有一个人告诉他通 车的准信儿。这一下他心里着急了:" 一共三十天假期,除去来往半个月路程。 在这儿再误上三五天,这趟家算是白回了。" 于是他想到了王振春。他告诉老李 :"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想办法,咱们争取明天走。" 王汉按照王振春告诉他的 地址找到了郑天雄家。一叫门,林玉娟从屋里出来。听老王说找王振春,就告诉 他:" 小王和小童到一个朋友那儿玩儿去了,您进屋坐一会儿,他们快回来了。 " 老王一进门,就看见迎面墙上挂着的遗像。他不由得一愣,因为他认识郑天雄。 小林见老王呆望着遗像,就说:" 这是我爱人,刚因公牺牲的。" 老王没说什么, 只是眼圈儿有点儿红了。小林又问:" 您是不是姓王?" 老王一愣,点点头却又 呆望着小林反问:" 你怎么知道我姓王?""昨天晚上我听他们两人提起您,惦念 着您路上顺利不顺利。您找他们有急事儿吗?不然我去找他们去,反正不太远。 " 小林这样热情,闹得老王有点儿不好意思,心想:" 人家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 儿,怎好麻烦人家!" 小林揣度着试探地问:" 您是不是想找个便车?" 老王不 好回答,只是点点头。小林说:" 没关系!我们这儿别的没有,汽车倒是不少。 您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给您打听一下。是不是去大河沿?" 老王还是点点头。 小林就抱着儿子径直奔停车场去,几位司机听说小郑爱人来找便车,都帮着互相 询问。结果有三辆汽车马上就走,小林让司机把车开到她家来接人。自己赶快回 来告诉老王:" 车找到了,马上就走,您还有什么东西吗?" 王汉立刻想到李贵 良:" 客运站还有一个人,能不能也带上走?" 小林立刻一口答应下来:" 没事 儿,驾驶室空的,正好坐两个人。只是今天晚上要住在半路,那边路被冲断了, 白天可以绕行,晚上不能走。" 结果老王和老李赶到大河沿火车站,还不到第二 天中午。而王守仁比他们才早到两个小时,正排在售票窗口等着买去北京的车票。 王守仁看见他们两人也到了,尤其看到李贵良,有点儿不好意思,连忙解释说: " 我找了辆便车,只有一个位子,所以没去接你。这样吧,你们两人把通行证和 钱交给我,我替你们买票,咱们一起走。" 当天下午他们就上了火车,王守仁坐 了硬座,有些懊悔地说:" 不是急着上车,应该到乌鲁木齐去买票。在那儿可以 买到硬卧票。这里一共只有几张卧铺票,早就从后门买走了。这几夜可怎么熬哇? 我还是第一次坐硬座走这么远的路。" 王汉没有搭话,他心里清楚,就算能买到 卧铺票,他也没那份儿闲钱去买。李贵良却不然,他把提包往行李架上放好,然 后对王守仁说:" 您别急,据我了解,车上可以补买卧铺票的。你们先坐着,我 去列车长那里看看。" 王守仁和李贵良不太熟,可是跟王汉比较熟悉。他看看座 位四边的旅客,声音压得很低地说:" 王汉,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可能过不了多 久,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你们这些人全要调到农业团场去。到时候你的专业特 长可就有了用武之地了。" 王守仁以为他说的这个消息一定会让王汉高兴,可是 没想到老王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应付着说:" 唉!干什么都一样。像我 们这类人,除了卖苦力还能干什么?" 王守仁扫了一眼旁边的旅客,见别人没注 意他们的讲话,于是有些神秘地悄声儿说:" 这个你就不明白了,这两年我在支 队部工作,才知道兵团说是解放军,实际上大部分是原来国民党起义的士兵。兵 团原来的司令员陶峙岳还不就是国民党的将军?除了起义的之外,还有一大部分 是从四川等地押来服刑的犯人。这几年才添了一小部分上海、天津、武汉的支边 青年。你们连里那个姓金的老头儿,他原来不单是国民党军队里的工程师,还是 解放后一个劳改过的就业人员。这样的人,文革前还不是任命他当了师里的总工 程师?依我看,新疆这个地方,正经八百地从口里调技术人员,谁愿意来?只有 从现有人员中,挑选有技术的人任用。现在全国形势比头几年稳定多了,这次区 分运动,不就是改善你们的政治待遇的一步棋吗?我劝你别太悲观,有时间把你 的专长捡起来。思想上有个准备,我想会有一天启用你这个农业专家的。" 王守 仁说得很自信,仿佛他就是制定党的政策的人。这些话说得王汉心里活动起来, 但他脸上还是木木然,平淡无奇地说:" 走着瞧吧,上面要真的用我,我会拼了 老命地做出成绩来。不用我也无所谓,反正都是干活儿吃饭,凑合活着吧。" 李 贵良回来了,他可能是走得急了点儿,气喘嘘嘘地说:" 卧铺票还有,王场长你 去买吧。要带上硬座票和进京证明,不然不卖。" 王守仁一听心里高兴了,他一 边往外掏车票一边问老李:" 你没买?" 老李这时候定下神儿来,笑着摇摇头说 :" 卧铺票我要买,但现在不买。" 说着他故意停下来不说下去,卖个小关子。 王守仁奇怪地问:" 现在不买什么时候买?万一没有了怎么办?" 李贵良胸有成 竹地笑着说:" 我向列车员了解了一下,这趟车卧铺票一向不紧张,随时可以买。 我看一下列车运行表,今天晚上我陪老王聊一晚上。明天天黑到哈密,我从哈密 买票,只买到明天天亮到达的车站。白天我还能上这儿坐,这样可以省一些钱。 又不耽误睡觉,岂不是两全其美?" 王汉听了笑起来:" 老李,你真不愧是教数 学的老师,真会算账。" 他本来想和老李开玩笑,说" 你不愧是大资本家出身" , 可这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在这种场合说话不慎,会惹来麻烦。王守仁拿着车 票和进京通行证,拿着提包对两人说:" 那我可不客气了,我去买卧铺票。王汉, 你要是白天想睡一会儿,就上卧铺车厢去找我。我过去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 正是三伏天的中伏,天蓝得好像在下火。赤炎炎的太阳真是疯了,它好像和 这列火车有仇似的,用它那炽热的金光,追射着在两条钢轨上爬行的列车。车厢 的玻璃全打开了,但撞进车厢里来的空气都是干热的。而且有时还夹带着大量前 面蒸汽机车加煤时喷出来的小米粒状的烟尘,呛得人喘不过气儿来。硬座车厢上 早就没有洗脸水供应了,王汉只觉得身上的汗,变成一层层白色的盐粒。无法洗 换的背心,早已经被汗碱染得发黄,发出一股馊哄哄的味道。尽管车厢的玻璃窗 全打开了,可车厢内仍然充斥着脚臭、汗臭、体臭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的臭气。 只有火球似的太阳累了、休息了,车厢里才变得凉爽一些,甚至后半夜还有些冷。 车厢里旅客并不太多,王汉占了一个两人的硬座,身体蜷缩着,迷迷糊糊地 睡了一会儿。他不敢大松心地睡,因为李贵良的提包和他的一个旧提包全放在头 顶的架子上。他生怕睡得太死,把人家东西丢了无法交待。所以除了用小绳把提 包捆在架子上之外,每到一个大站,列车" 咣当" 一下刹住车,这个惯性就会把 他摇醒,他会睁大眼睛看着架子上的东西。 就这样,几天几夜地熬煎,王汉的眼睛熬红了。身上用手一划拉能掉一层盐 粒儿,屁股怎么坐着都疼,只好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好不容易熬到石家庄,前 面就是北京了。王汉让李贵良看着提包,自己走过几个车厢,总算在一个厕所的 洗手池往毛巾上滴了一点水,用这半湿的毛巾把小鬼儿似的脏脸擦了擦,让自己 的脸恢复本来的模样。 蒸汽机头终于喘着粗气在上午太阳刚露头的时候,停在了北京车站站台边儿 上。旅客们纷纷提着行李,下了这车身挂着一层黑灰的车厢,排着队往出站口挪 动。出站的队伍走得非常慢,虽然从这趟进京列车上下来的旅客并不多,但足足 挪了有半个多小时,王守仁三人才挪到出站口。只见一个穿黄色衣服、带一个红 袖箍的人,用一个铁皮做的传声筒喊着:" 拿出进京证明来!快点儿!" 王守仁 赶紧把手里的通行证和车票,递给一个专门检查的人。那人接过去只瞟了一眼, 就把通行证和车票回手递给身后的一个军人。那军人冲王守仁吼叫:" 过来!" 结果他们三个人全被带进检票口旁边的一间屋子里。那军人一指墙边,命令:" 站在那里!" 这时候坐在一张办公桌后边的一个人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朝 王守仁奔过来,嘴里喊着:" 王处长!你可回来了。好几年不见,大伙儿挺想你 的!" 王守仁一看,见是自己在二处当副处长的时候手下的一个干部。俩人握握 手,王守仁看看军人奇怪地问:" 怎么不让我们出站?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 那人从军人手中接过通行证一看,就笑了,小声儿说:" 也不怪他们,像你们 这种油印的通行证,这些人能看上眼?他们每天成千上万的进京证明从眼前过, 大部分是铅印的。像你们这么寒酸的油印证明,他们怎能放你们出站?现在北京 治安紧,上面有话,五种人不许进京。你们那儿怎么不知道?当然,你就是没证 明也没关系。知道吗?你爸爸恢复了职务——市局革委会副主任,还是副局长。 这回你回来就不会回去了……" 两人正聊得起劲儿,那军人走到王汉、李贵良面 前训斥:" 你们是怎么回事儿?你们单位不知道中央' 723' 命令吗?现在不 许回京探亲。你们立刻买车票回去,不许出站!" 王守仁见军人训斥王汉、李贵 良,心里不忿。他连忙对自己原来的下属说:" 这两个人是我带来的,有什么事 儿我可以担保。你对那个当兵的说一声,让他们出站回家!" 那人听了王守仁的 话,有些犹豫, 小声儿地对王守仁说:" 王处长,您离开北京几年了,不知道北 京现在的情况。这两年到北京上访的人多了去了,连永定门河边儿上都住满了各 省上访的人。闹得北京治安形势很不好。这不是, 马上到国庆节了,局里下通知 往外轰五种人,其中就有回京探亲这一种。就是让他们出站回到家里,恐怕也住 不了几天的。" 王守仁此时又端起市局副局长公子的架子来,用不容置疑的口气 说:" 先不管那么多,我说了,他们有我担保,还不成吗?你要不放他们出站, 我和他们一块儿走!" 那人听了无可奈何地命令军人:" 放他们出站!" 但是他 们一回到家里,那位公安人员的话,就得到了证实。王汉一进家门儿,首先让刘 淑英大吃一惊。因为事先没有告诉家里他回京探亲的消息。刘淑英见王汉浑身臭 气熏人,头发都要粘在一起了,赶紧烧了热水,让老王简单洗了洗身上的汗渍污 垢。洗了两盆黑水,老王才觉着像身上脱去一层硬壳一样,舒服多了。这时他的 困劲儿上来了,一个劲儿打哈欠。他不好意思地对妻子解释说:" 熬了几天几夜 没怎么睡觉,一回到家里,浑身轻松了,困劲儿又上来了。" 刘淑英连忙把床铺 开,嘴里埋怨他:" 当年不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你非要去,还说什么是你的' 用武之地' 。别的不说,这来回一趟就得掉几斤肉、脱一层皮。你说得受多大的 罪?唉!对了," 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 你回来有证明没有?现在比不 得前几年了,派出所、居委会三天一小查、五天一大查,门坎儿都快踩平了,好 像咱们家里窝着一伙儿贼似的。真叫人受不了!" 王汉往床上一躺,眼皮就往一 块儿合,扯都扯不开。他迷迷糊糊下意识地说:" 有支队部发的进京通行证,在 提包里……" 话没说完,声音越说越小。刘淑英刚从提包中找出通行证,老王已 经在床上打起呼噜来了。 刘淑英忧戚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感到阵阵隐痛。她轻轻地把门带上,直奔派 出所,去给王汉报临时户口。 当时北京的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还合在一块儿办公,刘淑英拉开户籍室的门 走进去,只见两个戴红袖箍的" 小脚侦缉队" 老太太,坐在椅子上说闲话儿。见 刘淑英进来,那" 阶级斗争脸儿" 马上绷起来,眼睛呈三角形,腮帮子也耸起两 块" 疙瘩肉" ,用盯贼的目光看着刘淑英,嘴里的话横着甩出来:" 干什么来了? 不好好儿在家呆着,瞎串悠什么?" 刘淑英对这种粗鲁的语言习惯了,她站在原 地眼睛看着自己的脚,低声下气地说:" 我丈夫从新疆回家探亲来了,我是来给 他报临时户口的。" " 啊?!" 这两个老太太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叫,好像听 说蒋介石又回北京了一样,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随后两人对视一眼又都坐下来。 一个老太婆拖着长音,声音从鼻子眼儿里溜出来:" 他报户口,你干嘛来了?" " 他刚下火车,已经几天几夜没睡觉,进了屋就躺下睡着了。我知道派出所的规 定,所以赶快来给他报户口。" 刘淑英有些低声下气地解释。 那老太婆的声音却突然高了起来,声调中含着申饬的劲儿:" 多亏你知道上 头的规定,他不知道吗?他们那儿的领导没告诉他们?下了火车不许回家先要来 报户口。他这是斗胆包天!下了火车不单先回了家,还让你来报户口。不行!马 上叫他上这儿报到,今天不来,明天一早准派人把他抓来!回去吧!" 刘淑英还 想解释几句,可那两个老太太不理她了。刘淑英原本也是一个风风火火泼辣的女 人,心头容不得一丁点儿灰垢。但这十几年把她磨得变成了一个活着的" 植物人 " ,她对这种污辱性的语言和举止已经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转身走了。回 到家里,见王汉仍在呼呼大睡,就打开抽屉翻出副食供应本,看了看本子上面还 有两个月的供应食品没买,有麻酱、粉丝、黄花儿菜。本子里还夹着三个月存下 来的肉票,数了数一共可以买二斤猪肉。她把抽屉里放钱的小纸盒打开,点点里 面剩下的钱,心里盘算一下,还够买这些东西的。她不知道丈夫回来带钱没有? 坐在破椅子上心里算计了一下,如果丈夫没有带钱回来,自己向谁去借?借多少 才够丈夫回去的花销?就这样琢磨了一会儿,她轻手轻脚把钱和副食供应本、其 他食物供应票全带在身上,提着一个塑料带编的提篮,上街去买食物。等王汉醒 来,好好儿给他做一顿美味佳肴,让他享受一下全家团聚的乐趣。 刘淑英在外边转了足有三个小时,她顺便去了胡言明母亲那里,把王汉回家 探亲的事儿告诉她,同时安慰说:" 有了这个开头,小胡也可以回来看你了。等 老王回去叫他催小胡全家回来一趟,省得您老惦记他们。" 从小胡家出来,刘淑 英顺便又转了几个蔬菜商店。平时她只买店里卖剩下的一毛钱一大堆的烂菜,回 来摘捡一下可以吃好几天。今天她破例买了些整齐一些的西红柿、茄子……好几 种王汉爱吃的菜。两手提着一大堆菜和供应食品,走走、歇歇地回到家里。一进 门,只见老王正在屋里转着到处翻找。她累得浑身无力,把食物往桌上一搁,长 出了一口气。扯过毛巾擦着额头的汗水说:" 你不好好睡觉?乱翻什么?" 王汉 满脸焦急,头也没回,仍在翻找着,回答说:"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那些 书和实验记录一本一本地飞走了。我一着急,就醒了,找了半天儿,还真的找不 到那些书了。你把它放到哪儿去了?" 刘淑英听了这话,一只手在背上捶着那酸 疼的腰,辛酸地说:" 唉!别提你那些书了。那年你刚走,学院的造反派红卫兵, 就来咱家抄家。可是屋里就是这一堆东西,卖破烂人家都不要。到最后只翻出你 留在家里那几十部书和你以前写的笔记,他们说这些书是资产阶级学术论著,都 是反动的,要没收。小慧只说了句' 这是我爸爸心爱的东西,你们不能动' ,就 挨了一个嘴巴。我赶紧拉住小慧,让她别说话。那些红卫兵还要拉我去顶替你挨 批斗,多亏造反派里有人为我说了句话,才免了一场批斗。书让他们上交街道了, 你现在又想起找书干什么?这年头谁爱看那些书?" 王汉听了这话,放弃了翻找, 坐在妻子身边解释说:" 你知道那些书是我的命根子,尤其那些实验笔记,更是 我多年的心血。我一直梦想把试验搞成功,按照我的计算,如果试验成功了,中 国的粮食产量至少可以增加三成,那样的话老百姓再也不用数着米粒过日子了。 可现在毁于一旦了!" 说这话,王汉语调中都带着哭音儿了。那些令人难堪的污 辱性语言没有让刘淑英过心,王汉这一番话,却让她干涩的眼眶中滴下了眼泪。 她几乎是央求着说:" 老王,您能不能把那些书从你脑瓜里彻底忘掉?当年不是 为了你那个实验,能带上右派帽子吗?受了这么多年苦,你还是痴心不改。你是 不是神经不正常?现在谁还管什么增产不增产?再说你来信不是讲你们一直在修 公路吗?找那些书干什么用?" 说着她用手摩挲一把眼泪。 王汉知道妻子说得对,现在中国的情况就是这样。但他内心藏得很深的那颗 " 贼心" 还没死,他耐心地对妻子掏心摘肺地说着肺腑之言:" 淑英,你说的话 全对。我知道你的心,可我到现在不管是痴心也好、贼心也罢,我对那个粮食增 产的试验没有搞下去,一直不死心。之所以我把自己发配到新疆,也是因为兵团 干部说去了可以发挥我的专长。这几年是在修公路,但小胡的姐夫,他是我们大 队的干部,他向我透露说,可能不久我们要调到农业团场去。我想这一下机会来 了,所以我准备把以前的书和资料全带去。可现在全完了,一切要从头开始。但 是我这颗' 贼心' 什么都不为,只为了我当年的理想。如果能够成功,我死也瞑 目了。我知道你能谅解我的,这些年你跟我吃了那么多苦。我这辈子欠你的太多 了,下辈子还吧!" 刘淑英听着丈夫说的心里话,眼泪不住地从眼角流出来。她 也不去管它,只是深深地叹息一声:" 唉——!我真盼望你能让我们母女平平安 安地过日子,上头的政策一时一变,这你是清楚的。要是再给你带上一顶反动学 术权威的帽子,可让我们怎么活呀?我知道这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债,什么时候我 闭眼了,这笔债就算还完了。就凭你这个身份,兵团领导能让你搞什么试验?你 真是糊涂油蒙了心。" " 这你就不知道了。" 王汉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妻子。 " 兵团对外说是解放军,实际上大部分人是原来起义的国民党官兵。还有各省押 去服刑的犯人。兵团缺的就是技术人员。不少高级技术干部,都是从劳改犯里选 出来任用的。当然,我也不是十分有把握,只是做个准备。万一人家真要用我, 我两手空空,措手不及,就麻烦了。" 淑英见他还是当年那个老毛病," 一条道 儿走到黑" 的脾气,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也就不再劝说他。只是瞟了一眼桌上 的闹钟,急切地说:" 光顾了跟你斗嘴,差点儿误了大事。你马上去派出所报户 口,刚才我替你去了,人家说要让你自己去。记住,千万别跟人家发脾气,咱们 这种人家,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 王汉来到派出所,那两个" 马列主义" 老太 太本来就认识他。" 喝?还真难请啊!再不来,我们就八抬大轿抬你去了。干脆 通知你,报户口没门儿!明天一早儿买车票回去。走吧!" 王汉手里捏着通行证, 陪着小心地低声说:" 我这是领导批准回家探亲的,刨去来回路程,只在家里住 十五天。您看看证明上盖着公章哪!能不能费心给报上十五天临时户口?" " 十 五天?你口气不小哇!你们领导批的?你们领导不是共产党领导的吗?知道这是 什么地方吗?这儿是首都!是中央所在地,毛主席怹老人家居住的地方!上头有 话,像你们这号儿人,根本不许沾北京的边儿。还想报十五天的户口?痴心妄想! 快回去吧!少在这儿费话,惹恼了老太太立刻叫人把你抓走,连一晚上也住不成。 " 两个老太婆蛮不讲理的态度,让王汉心里冒火。但他想起临出门妻子的嘱咐, 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还是和颜悦色地解说:" 您二位看看,我这儿可是领导批准 的,不是自己跑回来的。这儿是我的家,我怎么不能报户口?" 说到最后,王汉 还是有点儿压不住火,口气硬了一点儿。这一下可不得了了,两个老太婆霍地一 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王汉的鼻子骂:" 好你个臭右派!你想干什么?知道吗? 这儿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地方,专门治你们这号儿人的。看我治不服你!" 说完立 刻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 来人哪!抓坏人哪!" 这一嗓子不要紧,派出所院子 里各办公室立刻涌出十几个人来。冲到户籍室,把王汉团团围住就要动手。这时 候一位头戴红五星和红条形领章的军人,拨开围着的人走过来,厉声问:" 怎么 回事儿?你要干什么?" 那两个老太婆立刻变成了笑脸婆婆,指着王汉说:" 王 代表,他是属于上头交待的五种人。我们通知他明天离京他不走,还在这儿大吵 大闹。" 那位王代表转向王汉问:" 你是哪儿来的?上北京干什么?中央' 七· 二三' 命令你不知道吗?" 王汉立刻把手里的通行证递过去说:" 我是从新疆回 来的,领导批准我回家探亲。我来报户口,她们不但不给报,反而要我立刻离开 北京。我跟她们讲道理她们不听,反而叫人来抓我。" 那军人打开通行证仔细看 了看,又翻过来调过去地看通行证的红印章,然后对两个得意洋洋的老太婆说: " 给他报户口!他是解放军新疆兵团的人。不在五种人之内。" 这一句话有如晴 天霹雳,把两个老太婆震昏了。俩人木呆呆地愣了一下,而后冲军代表喊:" 王 代表!您不认识他,我们可认识他!他是农学院的臭右派,劳改农场改造过。怎 么一眨眼他反倒成了解放军?您再仔细瞧瞧,别放过这个坏人!" 一个年轻的女 人从围观的人中走过去,接过王代表手里的证明看了看,手指着证明上的红印章 让两个老太婆看:" 看见没有?证明上的红印章上有' 八一' 两个字,这就是解 放军。我们不管他过去是什么,这叫认章不认人!" 然后坐下来,从抽屉里取出 一个黑色硬皮儿本子,抓起一支钢笔问军代表:" 给他报多少天?" 王代表想了 想,又抓起通行证看了看,然后把证明丢在那女人面前:" 按证明上的日子报! " 随后口气平和地对王汉说:" 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因为临近国庆节了。可能 你呆不了这么多天,就得离开北京。" 说完径直往外走。王汉赶上一步对王代表 说:" 王代表,我爱人说我有一些农业种植方面的书和笔记本让街道给拿走了。 我这次回来领导让我带一些这方面的书回去,对兵团的农业生产有帮助。您看能 不能让街道上把书还给我?" 王代表到底是军人,他一听是领导的指示,立刻扭 过脸问一位中年男人:" 老郑,他说的事儿有没有?书还在吗?如果在就全部还 给他!" 那中年男子立刻摊开双手,脸上挂着无奈的神气回答:" 这事儿倒是有, 但是前些日子让这两位老大妈叫来废品收购站的人,把那一屋子书全拉走了。兴 许这会儿全成纸浆了。" 王代表对王汉面色木然地摇摇头,而后径直走了出去。 五、装穷携财万里行李贵良可就没有王汉这么幸运了。本书上一卷介绍过他 的出身。因为他父亲解放后划为开明士绅,又是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古玩鉴定顾问, 虽然已经去世,街道上只让李贵良母亲请了一个月的罪,就放她回家了。但是她 的房产全部被没收,只给她和儿子——李贵良的大哥,留了刚够住的几间。余下 的房子,都分给工人阶级和街道积极分子了。而且老太太和大儿子被街道列为监 督户,一举一动受刚搬进院子里来的革命群众监督。李贵良一回到家里,老太太 抱着小儿子无声地哭了一场,然后嘱咐说:" 没事儿别出门,在家老实呆着,别 出去惹事儿!" 李贵良对老太太挺孝顺的,他也明白自己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身 份少出去转悠为妙。因为一路上他断续地睡了卧铺,所以不像王汉那样困倦。老 太太出去买食物,他一个人在家,想起自己存放在家里的东西,其中有不少贵重 物品。他过去爱玩儿照相机,还有一架是新买的德国机子,用了两千多块钱买的。 可他翻了半天儿,一件东西也没找到。他很奇怪,就去问在家休息的大嫂。大嫂 听他问起那些东西,目光中露出一丝慌乱的神色说:" 街道上逼着腾房搬家,可 能一下子搁乱了。等过两天我们一块儿帮你找找,东西只要在家里就丢不了。放 心吧兄弟!别到处乱嚷嚷。" 老李只好回到屋里躺着休息。不大一会儿,就听外 边有一个唐山味儿的老太太声音在喊:" 李家大媳妇!恁家二小子回来啦?派出 所传他呢。叫他马上去!" 说完话听到脚步声" 蹬蹬" 地走了。 老李赶紧从屋里出来,大嫂也神色慌张地迎出来:" 兄弟,估计是有人报告 街道上你回来了。没什么大事儿,也就是报户口的事儿。去了好好跟人家讲,千 万别犯倔、别惹事儿。" 听着嫂子的殷殷嘱咐,李贵良答应了一声,随即拿上自 己的通行证,往派出所走去。 李贵良家住在南城陶然亭公园附近,这里解放前是贫民窟,住的都是一些蹬 三轮、拉排子车的穷苦百姓。解放那年,李贵良的父亲从沈阳搬到北京,不在有 钱人集居的东、西城买房,而是在南城的潘家河沿买了一所房,就是为了避富, 把自己深藏在贫民区中。从家里出来拐过一个弯儿,顺着一条马路走到头,就看 见门口挂着红灯的派出所。到派出所之前要路过居委会。李贵良按照嫂子的吩咐, 先到居委会去打个招呼。嫂子说:先要居委会在进京证明上签了字,派出所才给 报户口。北京南城解放后有这么一怪——凡是街道居民的自管组织,一般都是由 河北保定一带嫁到北京的妇女担任负责人。这也合乎流传在京、津一带的俚语: " 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 这话对保定府那一带人没有贬义,不是 说那一带的人都是狗腿子。但那一带嫁到北京的,大部分是嫁给穷苦人家。解放 后出身好占了第一条,这个地方的妇女热心肠,她们碰上大小事情敢站出来说话, 又能听领导的话。所以" 文革" 那一阵子,您到北京南城大小居委会去看,不少 居委会主任说话都是" 咋儿、咋儿" 的。李贵良就正巧碰上一位说话这个味儿的 主任:" 咋儿着?报户口?从哪个地方来?咋儿的?新疆!嗯,我明白啦。户口 哇,你就别报了。有文件,还是红头儿的。保卫党中央!像你这号人,俺北京不 让进。明天早晨' 老爷儿' 没出来之前,恁就得离开首都。' 老爷儿' 一出来, 我是在哪儿看见你,就在哪儿抓你!走吧!别站脏了俺们居委会的地面儿。" 李 贵良听了这话,心里真是气儿不打一处来。" 连证明都不看就轰我走,太欺负人 了吧。" 但他想起嫂子说的话,还是忍了这口气,和和气气地叫了声:" 大妈! " 这一下主任生气了:" 咋儿着?跟俺套近乎?你小子也真敢叫,不怕脏了我的 耳朵?你今天就是管我叫祖宗也不行!" 这话噎得李贵良倒吸一口凉气,心里的 火儿就上来了。他把证明往兜儿里一塞,甩了一句:" 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跟你 们这些没见识的老娘们儿斗嘴。这户口我算报定了,你们不报有地方报!" 说着 抬腿转身往外走。门口坐着的几个" 小脚侦缉队" 老太太,立刻在门口站成一排 把李贵良堵在屋里。主任跺着脚吼叫:" 咋着?你当俺们不认识你?你个臭右派! 想翻天了?你敢轻视俺们妇女!老娘们儿怎么啦?你不是老娘们儿卡巴腿生出来 的?今天你不给俺们讲清楚,看见没有?这儿离看守所两站地,俺们掐着脖子把 你这个小杂种送进去!" 李贵良此时心里明白过来,暗叫一声:" 坏了!今年算 是倒了邪楣了,怎么碰上这么一帮不讲理的老娘们儿?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上 派出所!" 他拿定主意,眼光一扫屋里站着的几个女人,往左边一晃身子,那几 个老娘们儿跟着往左边挪脚步追去。老李趁此机会借着自己身高腿长,往右边一 个垫步,瞧准几个女人闪出的空档,脚底下一用劲儿,就窜出门外,大步流星地 走出去,疾步捯着两腿往派出所奔去。 李贵良走得气喘吁吁地进了派出所大门,直奔户籍室。这屋里静静的,只有 一个警察在桌后办公。老李定了定神儿,从兜儿里掏出证明,深吸一口气稳住声 音说:" 同志,我报户口。"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证明!" 老李顺手递过通 行证去。那人展开一看又甩回来:" 居委会签字去!" 老李弯腰从地上把通行证 捡起来,这时那几个老娘们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推门闯进来了。走在前边的一 个女人喊叫:" 小张,不能给他办户口!他是新疆回来的臭右派!刚才在居委会 他狗胆包天还敢骂我们。我们居委会强烈要求严惩这个臭右派,把他送炮儿局关 起来!" 这几个娘们儿一顿咋呼,引来了周围办公室的几个警察把老李围起来。 此时老李想走是走不成了,他一狠心,咬咬牙心里对自己说:" 光脚不怕穿鞋的, 我他妈是奉了官的,怕他们什么?" 于是他沉住气,双目直视那个怒气冲冲的主 任:" 我是右派!怎么啦?六一年我就摘了右派帽子了。你干什么?想骑在我脖 子上拉屎吗?我是领导批准回家探亲的,四年了!我回来看看我妈不行吗?你今 天给我说清楚!我犯了哪一条、哪一款?凭什么不给报户口还要关起来!告诉你 们这帮老娘们儿,功德林、藏经馆、炮儿局、自新路、草岚子、公安部小院儿, 我都住过。就剩' 秦城' 没住过,你们有能耐送我去秦城住几天?回头我买几炷 高香敬敬你们!" 李贵良这一串话,真把气势汹汹的几个老娘们儿震住了。她们 个个目瞪口呆,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一个年轻的警察冲过来,指着李贵良的脸 训斥:" 你不要这样嚣张!公安局的饭你是吃不完的,想进去还不容易?十分钟 之后你就能坐到笼儿里反省去!" 有位中年警察过来拉住小伙子:" 小王,别莽 撞。事情弄清楚了再说,进了这儿他还能跑出去?" 那小伙子颐指气使地看了看 老李,然后狠狠地说:" 先关到后边小屋去再说!" " 先别介!去请示一下刘所 长再说!" 那中年人又一次制止了小伙子。然后扭过脸问刚才坐在桌后办公的小 张:" 刘所长上哪儿去了?" 小张用手一指后院儿一间小屋:" 刚才王处长来了, 他陪王处长到那间小屋说话去了。" " 哪个王处长?" 中年人疑惑地问。 " 原来二处的副处长,市局王副局长的大公子,也是从新疆回来的。" 他们 说的王处长正是王守仁。他家住的市局宿舍小院儿正归这个派出所管。按说市局 副局长的公子,还报什么户口?这要在' 文革' 之前就根本不报了,哪个警察敢 查局长家户口?可是经过这一场批斗、打倒之后,刚刚坐上市局革委会副主任位 子的王副局长,真是心有余悸,处处小心。所以王守仁刚回来,他就让儿子去报 户口。 王守仁在车站就听说父亲复了职,心里特别高兴。他在车站小试了一下市局 领导公子的威力,感觉还是不错。加上几天来他一直睡着卧铺,精气神儿挺足。 他想起了那年父亲刚被打倒,自己也被贬到农场去。这个派出所的兄弟,见了他 一扭脸装看不见。于是他要去派出所耍耍威风,找找那年丢了的面子。派出所刘 所长是从分局新调来的,跟王守仁本来认识。见了王守仁有说有笑、又搂又抱, 亲热得不得了。" 王处长,您这一走就是四年,可把兄弟们想坏了。这回老爷子 复了职,你还回来当处长吧。跟前缺人吭一声,我们可都乐意跟你干!" 王守仁 一边拿话应付着,一边扫视一下周围的笑脸。他发现熟人不多,不知是调走了还 是看见他来不敢露面。他正和刘所长侃大山,就听见前面有响动。刘所长正要叫 人去看看,只见那个小伙子气哼哼地走进屋里,把前面发生的事儿告诉所长:" 这老小子还一百八十个不服气的样子,明显是上咱们这儿叫横儿来了。要让我说, 干脆送他看守所关几天再说,老黄非要打搅你们。所长,您说句话。怎么处置那 个老右派!" 刘所长到底岁数大点儿,他没接小伙子的话茬儿,而是反问:" 为 的什么事儿?" " 他从新疆来的,居委会不给他报户口。他张嘴骂她们,在前面 还一口一个' 老娘们儿' 。说什么公安局的饭就差秦城的没吃过了,让我们把他 关秦城去。您说这不是叫茬巴儿吗?" 刘所长站起身笑眯眯地对王守仁说:" 您 瞧,椅子还没坐热,事儿就来了。甭说,一准是农场那帮滚刀肉。软硬不吃的家 伙,还得我亲自出马。您先坐着,我去瞧瞧,一会儿再陪您说话。" 王守仁听着 那小伙子的话,心里想着:" 会不会是王汉、李贵良?听刘所长的话茬儿挺硬, 弄不好这个人要吃亏。干脆我也出去看看。如果是王汉、李贵良,我再试试我的 话管不管用。就不是他们俩,我也得管管!" 他拿定了主意,也就站起身来说: " 我也去瞧瞧,新疆来的敢在这儿叫横儿,这胆子就不小。我也见识见识!" 一 进了户籍室,王守仁一眼认出果然是李贵良。他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大步向前老 远就伸出手去和李贵良握手说:" 真快呀!咱们又在这儿见面了。" 那个老娘们 儿主任没眼力劲儿,见一个穿平常衣服的人和李贵良握手,那脸上的三角眼立刻 瞪起来,冲口而出说:" 好哇!你也是新疆来的吧?上这儿见面儿来了!瞧你那 贼眉鼠眼的样子,一准也是右派。好!刘所长,干脆把他们俩一勺烩,全送看守 所去!" 王守仁脸上带着笑,冲那个主任说:" 对!你这个老娘们儿算说对了。 我就是从新疆回来的,而且我们俩是一趟车回来的。想抓我吗?来吧!" 刘所长 见这情况,脸上挂着尴尬的神色,赶紧走过来冲几个老娘们吼叫:" 你们成天闲 得没事儿,上这儿胡说八道来了。这位是市局王局长的大公子,你刚才胡咧咧什 么?整天就你们这帮老娘们儿事儿多!派出所是给你们开的?过几天我跟办事处 说说,整顿整顿你们居委会的工作作风。快走吧!别在这儿添乱啦!" 那个主任 一听王守仁是大官的儿子,立刻耷拉了了脑袋不敢吭声了。旁边一个女人嘴里嘟 囔着:" 这个人明明是右派,这我们都知道,难道还管错了?" 刘所长接过李贵 良递过来的通行证一看,跟王守仁拿来的一模一样。听了那女人的话,瞪着眼指 着通行证上的字和印章,训斥说:" 右派怎么啦?那是过去的事儿!看见没有? 人家拿的是解放军兵团的证明,这印章上还有' 八一' 的字。凭什么不给人家报 户口?报!" 说着顺手把通行证甩给办公桌后面的小张,小张赶紧打开登记簿抽 出钢笔填写。 周围站着的警察,一见所长转了舵,全不言声儿了。只有那个姓黄的中年人 接了一句:" 人家六一年就摘了帽子,现在又参加了解放军兵团。不能老揪着人 家辫子不放嘛!" 那个老女人还是有点儿不服气,只是声音低得多了:" 摘帽儿 怎么了?还不是摘帽右派!就是烧成灰他也变不了身份了。" 那个小伙子聪明, 赶紧往外轰这帮老娘们儿:" 得嘞!大妈们,赶紧回去忙你们的事儿去吧!别跟 这儿瞎起哄了!" 还是那个登记户口簿的小张问了句:" 所长,报几天?" 刘所 长没好气儿地给了他一句:" 真啰嗦!有几天报几天!" 王守仁把李贵良送出派 出所,老李一个劲儿地道谢:" 王场长,今儿个不是您在这儿,这会儿我准是在 看守所里啃窝头了。过几天我请您上饭庄啜一顿,谢谢您这救命之恩。" 王守仁 推辞着说:" 不管怎么说,在一块儿滚了好几年,这事儿让我碰上了就得管。不 过北京这一阵子有点儿紧,你碰上王汉转告他,在北京有什么事儿抓紧办。实在 不行也别硬抗,赶紧回去算了。也没见过你这么不要命的,敢上这儿来叫茬巴儿。 吃饭的事儿就免了吧,你回去转告胡言明,我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她姐姐生 孩子的事儿,让他媳妇儿照顾一下。" 王汉在北京,除了和刘淑英一起去了胡言 明、丁义、童玛丽、余亮各家转了转之外,只要有工夫,他就去废品收购站、中 国书店卖旧书的地方转悠。他被抄走的书和资料是找不到了,但他在旧书店买了 十几本诸如《水稻栽培学》之类的专业书籍。还真让他碰上了一本自己被抄走的 书。除了买书,他一分钱也不花全留给妻子以后过日子用。给王振春取钱是费了 点儿劲儿,人家只答应转汇到新疆,不肯给现金。王汉真是磨破了嘴皮也不行, 最后他想到了那个通行证。他指着通行证上的" 八一" 印章对银行主任说:" 我 是兵团派来的采购员,现在急需采购一批材料,要用这笔钱。这笔钱是我从亲戚 家借来救急的,现汇来不及了。请您去批一下,我带现金去采购。不然误了事你 们要负责!" 那位主任见公章真是解放军字样,而且钱数不多,只有两千块,也 就批了。到了第十天头儿上,街道通知王汉去开会。内容是动员外地来京人员回 原单位,要求每个与会者三天内离开北京。老王和淑英商量了一下,反正在北京 只能呆五天了,早走两天也没什么。于是就在保证书上签字画押,保证三天后离 开北京。他去找李贵良,才知道他已经离开北京了。 但是李贵良并没有回新疆,他被居委会召集开会催促离京比老王早。在家才 住了七天,那帮老娘们儿就来找他去开会,他没理睬。第八天那帮人又来了,李 贵良趁老太太和大哥、大嫂都不在家,就向她们提出退赔抄走了的东西。李贵良 东西被抄走的事儿,老太太和大哥、大嫂一直不敢告诉他。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东 西放乱了,等有工夫再找。问了几次都这样说,老李起了疑心。有一天他趁着老 太太和大哥、大嫂都不在家,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逗小侄女玩儿。他拿话逗引小 侄女说:" 小芳!叔叔不在家,街道居委会对你们好不好?" 小芳歪着脑袋,手 里摆弄着小辫子想了想说:" 您去参加解放军,他们对奶奶和我妈可不好呢。" 老李进一步逗引她说出实情:" 怎么不好哇?" 小芳掰着手指头数着说:" 门口 值班戴红箍,不让我妈去。让奶奶在太阳底下罚站,一站就是半天。还有一次让 奶奶背《老三篇》,奶奶没背下来,让红卫兵踢了一脚,还挨了一顿说。还有… …" 小芳眯着眼睛想着。" 那一次红卫兵和居委会的老太太来抄您的东西,把奶 奶吓得走不动路了。是我妈把奶奶搀到我们屋里,我们吓得直哆嗦。" 老李这才 知道,自己的东西是被居委会抄走了。他明白老太太和大哥胆子小,老太太还有 意无意地劝说他: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什么事儿都要想开一 些。现在看来,是老太太和大哥怕他去闹事儿,不敢告诉他东西被抄的实情。所 以他也佯装不知道抄家的事儿。今天趁家里大人不在,他向居委会几个老娘们儿 提出了退赔的要求。" 好哇!你个臭右派!真想反攻倒算吗?抄了你的家你敢怎 么着?告诉你!别看那天有人给你撑腰,不管是谁,跟无产阶级专政叫茬巴儿没 有好结果!告诉你吧,东西我们上交了。你去找军宣队要吧!" 李贵良真的去找 军宣队,那军人看了他的通行证(这在当时就是一个人的身份证)说:" 红卫兵 和居委会抄你的东西,是他们自发的革命行动。东西是交给我们了,但也已经全 部上交。这种情况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们没有责任负责退赔。但是北京有一 个清查委员会,专门负责解决退赔的事情。你可以写一份申诉材料,列上被抄物 品清单,交给我给你转过去。以后这方面的事你去找他们!" 第三天,也就是李 贵良回来的第九天,居委会的人又来了。这一次老太太在家,看着居委会那几个 老娘们儿个个凶神恶煞一般,老太太吓得说不出话来。老李怕把老太太吓坏了, 只好跟着她们去开会。会上刘所长也在,他对李贵良说:" 其他话不要讲,明天 给你一天准备时间,后天一大早儿一准儿离开北京。否则对你不利!" 李贵良想 起王守仁那天的话,觉得一来硬抗人家真敢抓人。二来有老太太在,万一吓着她, 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会后悔一辈子。所以他一口答应下来,同时把申请退赔的材 料交给军宣队的军人。他没有买去新疆的火车票,而是陪着老太太去了郑州亲戚 家住了几天。老太太愿意留在郑州,他就只身回到北京准备第二天买车票回新疆。 可一到大哥家里,大嫂告诉他北京清查委员会来了一封信,让他持信去委员会办 理退赔的事。他拿着这封信主动去找派出所军代表和刘所长,答应事情办完立刻 离京。他这样做是省得居委会老娘们儿又来找麻烦。 第二天按照信上地址找到了那个委员会,只见一座挺大的房子,一进门迎面 一个高大的柜子,有点儿像旧社会当铺的柜台一样。老李那一米七五的个头儿, 还要仰着脑袋跟上边的人说话。他递上那封信,那人要过他的通行证登记一下, 从上边丢下一张钢笔写的《抄家物资清单》来。李贵良接过来一看,上面列的东 西不全,还有几样东西没列上。于是他对那人说:" 同志,还有的东西没列上怎 么办?" 那人看都没看他,伸手把清单抢过去冷冷地说:" 东西就这么多,如果 你认为不对就先回去吧。等我们查查再说!" 老李一听这口气不对劲儿,心想: " 算了吧,给一分算一分,别再把事儿闹黄了。" 他赶紧笑着冲人家说好话、打 圆场:" 抄家的时候我不在场,也许我记差了。东西差不多全有了,就是它吧! " 那人手扶着眼镜看他一眼,用教训的口吻说:" 这就对了!抄家的东西找不到 下落的多着呢!便宜处理掉的更多!那一天来一个人找他的凤头车,崭新的自行 车、加快轴、西门子的磨电灯,结果只退给他三十块钱。还不是落一分是一分! 想开点儿吧,身外之物嘛!" 那人说着话,手里没停地把金额算出来。然后把一 张结算单甩下来,老李一看,总计金额一万一千五百五十元三角,有零有整的。 他心里有数,抄走的东西至少值两万多块。没法子,他只好在结算单上签了字。 那人给他开了一张现金支票,让他到附近银行去取。到了银行,那里把支票收下, 只给他开了一个活期存折。他拿存折去找银行主任,讲明自己不在北京,答复是 可以转汇到外地去。老李没办法又去找委员会的人,那人告诉他银行一般不给现 金。老李立即跑去找委员会领导,又拿出通行证说明自己是新疆兵团的。还别说, 这枚带' 八一' 字样的印章还真管用。那位领导立刻派一个干部跟李贵良去银行, 马上提出了一大包现钱。 上火车的时候,李贵良夹着一件油渍麻花、补了又补的破黑布棉大衣。当时 黑色的衣服,一般只有劳改犯才穿。他上身穿着一件黑不溜秋的黄衣服,衣服上 的污泥已经把布料本来的黄色盖住,成了灰色的衣服。他没带帽子,头发蓬乱着, 双目无神地发呆,黑大衣就搁在后背和屁股下面。自打上火车以来,除了偶尔上 厕所和拿一个破茶缸去接点儿洗手池的凉水喝之外( 车上不供应开水) ,旁边的 旅客没有见他动过地方。吃饭的时间,他从一个脏破的书包里拿出一包干饼,大 口大口地嚼着。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好像饿了几天终于有了吃的一样。他无事只 是双目直视,呆呆地坐着,从不和别人说话。有人对他发生了兴趣,好奇地问: " 您在哪儿工作?" 他直愣愣地说:" 新疆劳改队!" 这句话就像结核病一样令 人害怕,渐渐地不但没人再问他话儿,连周围的座位也空了起来。偶尔有刚上车 的旅客不知道情况,见他身边有空位子就一屁股坐下。但坐不了一个小时,准会 有人走过来在他耳边小声嘀咕着。于是老李身边又空了起来,这正好趁他的心。 索性他一个人占了一张长椅子,伸着他那沾满黑渍泥的双脚呼呼大睡。有他那双 黑脚散发的死人肉味儿" 保卫" 着他,没人敢坐在离他一米以内的地方。 火车过了兰州,他所在的车厢里旅客越来越少。最后在他坐的地方形成一个 以他为中心,四下五米内没有一个人的空白。到了大河沿车站下火车,他一手夹 着破大衣,一手提着一个黄绿色提包,脚上穿着一双露着大脚趾的黑胶鞋,来到 农二师驻车站办事处招待所。卖住宿票的女同志用惊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好一会 儿,两个指头捏着李贵良的通行证仔细看了几遍,又歪着头转着看通行证上红印 章的字,最后确认是农二师工程支队的大印,才不情愿地给他卖了一张住宿票, 同时卖了一张到库尔勒的汽车票。可是过了半个小时,原来住在那间房的旅客因 为老李住进去,纷纷来找服务员要求调换房间。声称不能和一个劳改犯,而且臭 气冲天的人住在一起。 第二天天不亮,盖着篷布的交通车就开进了招待所大院儿。李贵良同样夹着 黑大衣和提包上了车厢。他没跟别人争抢长椅子,而是把黑大衣垫在屁股底下, 抱着提包,低着脑袋坐在车厢板上。汽车颠簸了十二个小时,天刚黑,开进了农 二师师部招待所。李贵亮又住进去,这屋里只有他一个人,院子里也静悄悄儿的。 他把电灯关了,把门插好,然后摸着黑儿把黑大衣扯开,大衣里子上边用线缝着 一捆捆的钱,有十元票面、伍圆票面、贰元票面的。他把提包里的衣服、鞋全倒 在床上,然后把一捆捆钱码放进提包中。为这些钱,李贵良算是绞尽了脑汁。因 为他在家里是最小的" 老疙瘩" ,又尚未成家,孤身一人,在远离亲人几千里的 新疆生活。所以老太太、大哥每人又给他凑了些钱,加上退赔的钱总计二万多块。 在银行取钱的时候,他要求全给十元票面的,但那位女出纳员满脸的妒意和怒气, 甩出一句话来:" 得了吧!能拿上钱就算你走运了。哪儿那么多事儿?" 结果十 元的只给了五捆,五元的给了十捆,剩下的全是贰元的。最后老李提回家一大提 包现金,这让他发了愁。在路上要走好几天,危险太大了,尤其是新疆境内几百 公里荒无人迹的路途更让人担心。所以李贵良到废品收购站说了半天好话,买了 那件又脏又破的黑大衣。把钱全部缝在棉大衣里子的棉胎上。自己又刻意打扮了 一番,扮成一个落魄的劳改释放人员。上火车前三天不但不洗脚,还专门往脚趾 缝里抹点儿稀泥。然后穿上厚袜子、棉鞋,在家里捂臭脚丫泥味儿。还算幸运, 在当时这已经是一笔惊人的巨款,让他安全带到了库尔勒。 第二天,李贵良从招待所出来,已经完全换了一个模样。黑大衣和身上那一 身" 行头" ,完成了" 使命" 被丢在垃圾堆上。他头上戴着一顶黑呢子鸭舌帽, 上衣是蓝呢子制服,下身是纯毛华达呢裤子,裤线挺直。脚上一双锃亮的皮鞋, 鼻梁上还架了一副金丝眼镜,只不过是水晶石片子的平光镜。凭着这一身绅士打 扮,他闯进银行的储蓄所要求存款。 看着在水泥柜台上码放的一捆捆人民币,储蓄所所有的工作人员眼睛全直了, 手头工作也停了。几十只眼睛在李贵良身上睃巡," 有证明吗?" 营业员有些反 常地问。按规定存款是不需要证明的,但这笔款子太巨大了。在库尔勒一个正常 收入的家庭,能有几百到一千元存款就算是富裕人家。有五千块存款可以称得起 为" 富户" ,有一万元存款就是" 巨富" 。现在全库尔勒还没有一家" 富户" 呢。 李贵亮把通行证递过去,那女同志看了一遍之后就离座进了旁边一间小屋里。不 一会儿一位身体发胖的中年人,跟着那位女同志走来。" 这是我们营业部主任" , 那女同志给老李介绍着。主任客气地请李贵良到小屋里谈,李贵良手一指柜台上 那堆钱。主任恍然大悟,命令说:" 过来几个人!集中在那张桌子上把钱过一下 数!" 说起来容易,一张张数起钱来可就费了劲儿了。每捆钱要过三道手,三个 算盘上的数字对上了才算数。这笔钱足足数了一个多小时,李贵良瞪着眼盯着那 十几双手,连眼皮都不敢多眨。最后总算报出了总数:" 二万一千五百元整" 。 那位女同志报完数目长出了一口气儿。手按在胸口上,以平息自己那激动的心跳。 李贵良点点头说一声:" 对!" 这个数字刻在他的心上了。他拿着女营业员开出 的收款凭证之后,随主任进了旁边的办公室。主任非常客气,满脸堆着笑纹,让 李贵良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也坐下来,瞧了一眼面前桌上放着的那张通行 证,用柔和的声音问:" 您是尉犁工程支队施工连的?刚从北京回来?这笔钱是 ……" 他沉吟着,心里掂量着用什么词语表述好。李贵亮没等他再说下去,立刻 把自己身份一股脑儿报出来。但声音压得很低:" 我叫李贵良,是工程支队施工 连的工人,六六年从北京来的。我刚从北京探亲回来,通行证可以证明。这笔钱 是我这次回北京,有关部门把六六年红卫兵抄走我的东西,折成钱退赔我的,一 共就这么些钱。" " 您家里原来一定是大资本家,挺有钱吧?" 主任还想多往深 里问问,李贵良微微笑笑点点头说:" 就算是吧,我父亲解放前在东北开着几个 工厂。" 李贵良非常简洁地回答着主任的问题。主任没再问什么,他手指头轻叩 着桌面,心里琢磨着怎样对待这位特殊的" 财主" 。因为如果是其他人,开个存 款单这件事就算办完了。但" 财主" 是个北京人,主任茶余饭后听说过不少关于 北京人的逸事。这些人手段高明做尽" 坏事" ,眼前这个人的钱会不会是偷来的? 盗来的?骗来的?可他心里搜寻一下,最近没有关于巨款被偷盗、被骗抢的通报。 " 嗨!" 他心里叫唤一声,眼睛瞟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 财主" 。心想" 反正这笔巨款已经进了柜台,让他存定期的。如果以后有通报过来,钱全在银行 里,国家不会受损失。" 打定了主意,他笑着开了口:" 您打算怎么存这笔钱? " 这一点李贵良早就想好了:" 两万块全部存成五年期的,零头一千五百块存个 活期存折就成了。""活期存折五百块就行了,两万一千块存定期怎么样?" 主任 是想如果一旦有事,尽量减少国家损失。但李贵良脸立刻耷拉下来,口气也硬了 :" 不行!这一千五百块我有用处,大概一年之后用吧,但也说不准。" 主任仍 不死心地和老李对付着:" 要不这一千五全存一年定期的?" 老李口气果断地说 :" 不!存活期!" 最后李贵良夹着他那空提包,内衣口袋里放着一张存款单、 一本活期储蓄本走出银行,屋里几十只眼睛目送着他出去。那一段时间里,库尔 勒银行界悄悄儿谈论这样一句话:" 知道吗?特大新闻!全地区最有钱的人是一 个北京人。两万多!" 说话人、听话人都会乍舌惊叹,瞪着眼睛目光中流露着不 知是嫉妒、还是羡慕的神色。 六、老浑蛋险出人命北京人进新疆已经四年了,但今年在罗布庄地段施工是 他们最受煎熬的一年。这个地方四下望去没有树木, 连苇草也不长,一马平川都 是黑色的碱壳地。白天在火一般的阳光煎烤下干活儿,没有一点儿遮荫的地方。 热得人们头发昏,光着膀子还是热,恨不得从身上扒下一层皮来,让心里的闷火 散发出去。但是到了晚上,这里必然会刮风,温度急剧下降,盖着被子睡觉还要 在被子上压衣服。环境的恶劣、生活的困苦,这且不说,任务还催得非常紧。上 级要求施工连国庆节前把三座桥和几千米的一段路基全部修好,然后撤回阿拉干 去烧砖铺路。由于任务紧迫,连领导决定暂停星期日休息,待工程完工后再补休。 这对大多数人来讲是想得通的,反正休息天在帐篷里呆着也挺闷热的,更让人心 烦。因为这时候连里考虑修公路路基的方便,全体工人已经从" 罗布庄" 搬到路 基地段,仍然恢复地面帐篷的居住方式。 但是暂停星期日休息对少数几个年纪大点儿的北京人来说,麻烦就来了。这 几个人好不容易在县城的" 工农兵食堂" 认识了几个维族女人。这些女人有的是 在食堂" 要饭" 的,也有的是" 要饭" 的转介绍的。总之他(她)们之间经过几 个星期天的聚会,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们的会面只有星期天这一个机会。 现在取消了休息,等于宣判他们搞对象的结束。于是这几个人虽然人数不多,吵 得却很凶,闹得人心不安。" 这是存心不让我们讨老婆!""想叫我们断子绝孙么? 没门儿!惹急了我宰了他们一家人,让他们也来个断子绝孙!" 天气的闷热、伙 食的单调、再加上这些人整天骂骂咧咧,闹得大伙儿心里都像装上了一肚子火药。 眼珠子红红的像冒着火,看什么都不顺眼。一句话说不对付就能骂起来,甚至动 手打架。在这种气氛下工作,还能不出事儿? 终于在最后一座小桥、最后一口井的浇铸工作中,发生了差点儿出了人命的 大事件。 那一天天气同样的炎热,最后一口井马上要钻够深度了。张奎印带领全班人 马赶到工地,立刻投入搭建往井里倾倒混凝土的脚手架。这脚手架呈三十度角度, 从地面直搭到井口上方。装满混凝土的双轮车由五个人推拉着,顺这条车道一直 推到距井口三米高能装三立方混凝土的一个大罐子前面,把混凝土倒进大罐内。 大罐下方连接着一根直径三十厘米的管道,直达井底。大罐装满混凝土后,一声 令下,大罐下部的一个闸门被打开,三立方混凝土顺着管道直冲到井底。随着井 里混凝土的不断升高,铁管被一节节卸掉、缩短。直到混凝土露出井口为止,一 口井就算浇灌成功了。 前两年搭这条车道架子,全是刘长江带着" 老浑蛋" ,用松木的" 杉篙" 和 八号铅丝绑扎好架子,上面铺上木板就行了。今年区分运动中,尽管刘长江原来 的教养理由不重,但是本人表现不好,特别是搞阴谋陷害王明亮,虽然最后并没 有肯定是他在毛主席像上啐唾沫、扎针眼儿,但是全体干部心里都明白,因此对 他的划分为" 内部矛盾" 硬是不举手,把他从全是职工的浇灌班轰到考察班去了。 这一下浇灌班搭架子的活儿,全落在" 老浑蛋" 身上。这且不说,自从工程支队 划归农二师后,不知是经费原因,还是发扬革命传统、节约闹革命的原因,原来 捆扎架子的铅丝不供应了,改用稻草绳。这种草绳使用前用水泡湿浸透了,也还 是可以用的。这三座桥十二口井中,十一口井的浇灌架子全是用的草绳,也没出 事儿。但今天不同,因为工期短、任务紧,张奎印在副班长王继军的建议下,找 苟连长把考察班的刘长江、继续改造组的张文景借调过来,参加浇灌工作。区分 运动以后,张文景因为还带着右派帽子,所以被调到三排继续改造组去了。三排 今年的任务是" 打砖坯" ,定额高、生活苦。张文景个子小力气不大,干这种活 儿真是苦不堪言。没办法,他只有比别人早出晚归,最少也得完成定额任务。王 继军知道这个情况,同情张文景的境遇,于是趁张奎印借调刘长江的机会,请他 把张文景也借调过来。 " 老浑蛋" 就是那几个和维族女人搞对象的人之一。他在工地一边干活儿一 边骂。刘长江对没把他划为职工也是一肚子火儿,两人一唱一和:" 肏他妈!想 让老子绝后?没门儿!""坟地的狗,有人用没人喂!"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骂 着,但是手倒是没停,活儿还在干着,所以也没人理他们。按规定,草绳要在水 槽中泡三个小时才能用,但一来两人心里有火儿没处撒,二来井马上钻好,那边 一个劲儿催着搭架子,所以这两个人只把草绳在水里沾了一下,就拿出来捆扎架 子。草绳没浸透水,发硬扎手,刘长江、" 老浑蛋" 两人就又抓住岔儿骂开了: " 穷得连他妈手套都不发,干他妈什么活儿!""让我们拿手跟草绳磨,看见没有? 打了三个血泡。我们现在是革命职工了!还拿我当劳改犯!" 骂归骂,架子还是 很快搭好了。两人坐在架子下边躲阴凉儿。只湿了一点儿皮的草绳,在似火烧的 阳光烤射下,立刻全成了干草绳。干草绳是松散的,根本吃不上力量。运混凝土 的小车刚开始上车道的时候,并没有出问题。三立方的大罐装满了,还有一小车 混凝土由五个人扶着,站在井口上方等着大罐混凝土打开闸门后冲下去,立刻倒 进空罐里。这时候的下一道工序,是张奎印走到井口处,拉开大罐闸门,同时冲 远处扶着" 绞盘" 的王振春喊一嗓子:" 松!" 王振春闻声立刻前腿弓,后腿蹦, 用力顺时针方向绞紧钢丝绳,用手拨开" 绞盘" 上卡住钢丝绳筒不能转动的" 卡 牙" ,然后逆时针方向放松钢丝绳,让大罐一下子放下来。这是正常的操作过程。 这一天巧了," 绞盘" 上的卡牙轴可能" 岁数" 太大了,已经磨得成了" 杨 柳细腰" ,就在张奎印刚抬起脚要往井口走时,说时迟、那时快,卡牙轴断了。 三立方混凝土的重量压着大罐一下子砸下来。" 绞盘" 这边王振春见一股巨大无 比的力量把他往后推,心知不妙,只好松开手身子立刻蹲下来躲在" 绞盘" 上几 根加力杆的下面。如果稍慢一点儿,加力杆的铁棒抽在小王头上、腰上,他就没 命了。而此时只听" 咔嚓" 一声,车道架子" 哗啦" 响着,从井口上方站着五个 人的地方先塌了下来。两个手扶着架子的人被甩下来,脸朝上摔在架子边的石子 堆上。可能腰被扭了,手捂着腰直叫:" 妈呀!" 扶着车把的人被车把抽在腮帮 子上,整个人被甩出去掉进井架旁边的泥水里。手捂着流着血的腮帮子,在泥水 里直打滚儿。两个扶着小车厢板的人见势不妙,两手按着车厢板双双跳进小车里 的混凝土中,两脚陷进水泥浆里,但也没躲过厄运,两块从中间折断的木板竖起 来,正好打在这两个人的脑袋上,把两个人拍昏了倒在车上。 刘长江、" 老浑蛋" 真是运气好,正坐在车道下边靠地面这边。见那一头架 子塌了,两人来个" 驴打滚儿" ,从架子下滚了出来。刘长江脑袋被倒了的一根 木棍打了一个肿包," 老浑蛋" 脸上被地上一块木板上的钉子把脸蛋儿划了一个 大口子,疼得他捂住脸" 哎哟、哎哟" 地学驴叫。 张奎印被眼前突然塌下来的几吨重的大罐,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他脑子 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 是王振春这小子想砸死我报仇雪恨!" 等他反应过来, 见工地上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他认为肯定是大罐砸下来,把架子也带塌了。他咬 着后槽牙,腮帮子的肌肉耸动着,心里恨恨地说:" 好小子!王振春,这回不枪 毙你就算你命大!" 他顺手抄起一根钢钎,从井边向绞盘走去。只要发现确实是 王振春捣的鬼,他就一钢钎打下去,不死也得让他躺一个月。这时工地的苟连长、 排长、技术员,全部跑到" 绞盘" 跟前。苟连长怒目戟指地吼叫:" 王振春!这 是怎么回事儿?你是不是要破坏生产!" 王振春还蹲在绞盘下边呆愣着,连长冲 他发火,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技术员心细,他一眼看到卡牙轴连着卡牙掉在 脚下,弯腰捡起来看了看,递给苟连长,小声说:" 这不怪他,是卡牙轴断了造 成的。" 王振春这才明白过来,他用手胡撸一下脑袋,吐着舌头说:" 妈呀!幸 亏我蹲得快,不然吃饭的家伙就碎了!" 张奎印走过来,气势汹汹地正要发作, 苟连长把卡牙断轴递给他,训斥说:" 你当班长的干什么吃的?这些重要的地方 不勤检查,出了人命你陪着我蹲大狱去!" 说罢气哼哼地带着干部们去查看架子 倒塌的现场。张奎印又把卡牙轴断了的那一半捡起来,仔细地对着断茬儿琢磨了 一会儿,然后狠狠瞪了王振春一眼,追着干部们去了。 王排长别看只有一只眼睛,他可看得很仔细。他挨着架子木杆每道草绳都看 了一遍,又把技术员叫过来,两人拿着草绳低声嘀咕一会儿,然后技术员把断了 的草绳交给苟连长,分析说:" 这草绳根本没用水泡过,架子倒塌的原因,就是 干草绳造成的!" 苟连长把刘长江和" 老浑蛋" 叫过来,刘长江手捂着脑袋上的 肿包分辩:" 草绳泡过的,只是时间短点儿。" 技术员把断了的草绳拆开让他看 :" 你睁开眼看看,草绳中间是干的。如果泡上半个小时,尽管草绳外表会被晒 干,中间部位应当是湿的!" 这一下俩人哑口无言了,愣了一会儿," 老浑蛋" 指着刘长江说:" 这是他干的!他这是对区分运动不满,故意制造事故。他是' 钱守维' !" 刘长江一听,肺都快气炸了,眼珠子瞪得跟包子一样,也顾不得脑 袋疼了,用手指着比他个头高的" 老浑蛋" 跳着脚骂:" 我他妈钱守维?你刚才 骂了一上午大街!什么' 绝后' 了,' 玩儿命' 了!你那股浑蛋劲儿上哪儿去了? 想拿我垫背?没门儿!你是职工,我是考察。我是磨房的磨,听驴的!你说' 草 绳子不用泡就这么用,摔死一个少一个' !这是你的原话。你敢不认账?" 这后 一句话其实是刘长江瞎编的。可在这个火候上出来这么一句话,落实了就能判几 年刑。 " 老浑蛋" 是什么人?从他这外号就可以知道他的脾性。在北京家里,他敢 拿暖瓶砸他亲妈,踹他爸爸的摇煤球筐,搧他弟弟大嘴巴,家里实在管不了他, 才送他劳动教养的。在农场的一次冬训运动中,他硬是检举他爸爸在煤堆里埋着 枪。结果公安局把他家翻了个底儿朝天,连个枪毛儿也没见到。联系到他的浑蛋 劲儿,才算放过他爸爸去。从此家里宣布和他断绝关系,只当没生这个儿子。 这时候,他听了刘长江编的瞎话,眼珠儿都快努出眼眶子来了。他不由分说, 上去就搧了刘长江一个大嘴巴,嘴里还骂着:" 你欺负王明亮可以!跟我来这一 套,没门儿!老子把你青屎打出来!" 说着还要打刘长江。刘长江抱着脑袋往苟 连长身后躲。" 老浑蛋" 追着打,一不留神一拳打在苟连长身上。苟连长气得脸 都青了,大喝一声:" 绑起来!" 立刻有五六个平时跟" 老浑蛋" 有茬儿的人, 用草绳子把" 老浑蛋" 像园林工人秋天捆树一样,从脚到脖子捆成一根" 树桩子 " 放倒在地上。" 老浑蛋" 嘴里乱骂着:" 什么他妈狗屁连长!罐儿里养王八, 越养越抽抽。瞎王八蛋!你诬告老子,不得好死!" 骂了一会儿,又咧开大嘴哭 了起来…… 这边张奎印赶紧让电焊工把断了的" 卡牙轴" 焊好安装上,又安排人把大罐 里的几方混凝土用铁锹挖出来,这边组织人重新搭架子,折腾了三个小时。本来 上午十点前就可以完的活儿,一直干到中午两点这口井才浇完。 七、阿拉干生活窘迫七○年的冬天,对于施工连的北京人来说是一个暖和的 冬天。整个冬季没有像去年那样,下了两场把大地染白的大雪, 而只是稀稀疏疏 地从空中飘下几片雪花儿,而且一落到地上就溜进土里,连一点儿影子也没留下。 这个冬天的取暖方式还像去年那样:每个班的大房子里都是大火墙、大炉膛、 大劈柴。每天晚上,房子里烧得站在火墙边儿上可以脱光了洗澡。还有一样和去 年相同,那就是生活上仍然像去年一样困苦。除了定量的粮食、清油之外,没有 什么其他的供应。副食仍然是" 老虎[ 上尸下丛]"和腌白菜帮子。而和去年不一 样的是张奎印那个班,再也没打上一只兔子,更没看见一根黄羊的毛。 尹志奎从罗布庄回来,再想到阿拉干食宿站去续上买羊肉的路子,人家老站 长出来挡驾了:" 对不起!今年羊肉供应紧张,站上供应过往司机还不够呢,没 法再卖给你们了,请多原谅!" 客客气气地把尹志奎打发走了。 王振春的食物供应链也断了。自从小郑去世之后,林玉娟成了寡妇。而王振 春却还是个" 未婚" 青年,他不能常去小林那里," 寡妇门前是非多" 嘛。小林 也无法让司机给他捎什么东西,因为人去人情淡。过去小郑在的时候,其他司机 搞来一些清油、猪肉,总会分给调度家里一些。而如今这种情况渐渐少了,连小 林自己家里的食物也不充裕了。张秋风一放寒假,就回乌鲁木齐家里过年去。所 以王振春也是" 王二小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了。 惟一从这种困苦生活中得到好处的是伙房的几个人。" 少爷" ——张国庆因 为有王翔的庇护,所以仍然在伙房工作。他的任务依然是洗菜、烧火。每天早晨 伙房五个人中轮班早起两个人,实际上只是四个人轮班。" 少爷" 每天都要早起, 他从床上爬起来立刻去伙房把炉火点燃。另一个人等锅里水烧开后,把一盆用水 澥稀的棒子面倒进锅里用铁铲搅动几下,然后把头天卖剩下的馒头、窝头码在笼 屉上抬到熬粥的锅上。这样粥熟了,馒头、窝头也热了。" 少爷" 在伙房后面的 咸菜坑里,双手掐一捧腌白菜帮子丢在案子上,拿着菜刀在上面乱剁一阵,像剁 白菜馅儿一样,把咸菜剁碎装在一个盆里,早饭就算做好了。午饭是新蒸一些馒 头、窝头,然后烧一锅开水把澥好的团粉洒进锅里,搅和一下,撒点儿糖精," 老虎[ 上尸下丛]"就做出来,午饭也就完成了。晚饭除了主食不变外,由" 少爷 " 捧两三捧白菜帮子,用手捏着菜根儿抖三下,把菜上的盐粒儿抖掉,然后同样 捏着菜根儿,在水盆里沾三下,丢在案子上,先把一些翠绿的菜叶子切下一部分 来,由另外的炊事员精洗细切,伙房的人自己炒菜吃;剩下的菜" 少爷" 乱剁几 下,丢进烧开了水的锅里煮一会儿,有时候加进一些粉丝,最后用炒菜勺盛半勺 清油,往菜盆里一浇,让菜汤表面漂浮着滴滴油星儿,晚饭也就可以卖了。 " 少爷" 现在不敢在烧火上" 耍骨头" 了,因为王翔已经不是班长,而是由 娶了上海姑娘的王国庆当了,原因就是大伙儿对伙房做不出以前那样花样翻新的 主食、副食大为不满。尤其对经常吃" 欠火" 的馒头更是生气。大伙儿强烈要求 伙房换人,尤其是" 少爷" 。但是管理员不同意。连苟连长对" 少爷" 也反感。 因为老苟家里丢了三只母鸡,王连弟不知听谁说的,认定是" 少爷" 给吃了。所 以命令老苟把" 少爷" 赶出伙房。依着她的心愿最好是送" 少爷" 去劳改三年— —一只鸡一年——才能解心头之恨。但是管理员对苟连长的话也置若罔闻,不加 理睬。其实王连弟有一半儿猜得不对,三只鸡是" 少爷" 整的,而且不止三只。 但他没有吃。去年他用菜刀剁鸡爪子,结果鸡的主人发现鸡被剁成" 独立的金鸡 " ,大骂一顿海街之后,回家燉鸡吃去了。" 少爷" 看见鸡的主人不但痛快了嘴, 回家又痛快了肚子,心里这份儿气呀。今年他想出了更高的招数:除了剁爪子之 外,他还用剪刀把抓到的上伙房寻食的鸡下巴剪掉、脚剁掉。看着鸡就地打滚翻 跳,站不起来、吃不成食,他拍着手乐得哈哈笑。乐完了把鸡脖子一扭,就手塞 进炉里" 火葬" 了。所以家属区一连丢了十几只鸡,尤其苟连长爱人王连弟养的 几只母鸡,就靠它们下几个蛋,给大人孩子改善一下生活。可想而知,她对" 少 爷" 的愤恨有多深。 本来大家一直推举已经下台一年多的赵丽宏重回伙房当班长。但赵丽宏不傻, 他知道大伙儿对伙房不满归根结蒂是生活不能改善。可是"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 即便让他当班长,他也同样做不出以前那几年的伙食来。他不去当那个替罪羊, 反而向上级提出调动的要求。也不知他走的什么路子,竟然真的一家人调到农业 团场去了。 管理员虽然不同意把" 少爷" 刷下来,但为了平息全连上下对伙房的不满, 就来了个走马换将,把王翔的班长撤下来。新班长第一天上任就警告" 少爷" : 如果再蒸出夹生馒头,他不滚蛋伙房除了王翔之外的三个人就全体辞职。让他们 爷儿俩去干吧!所以" 少爷" 只好小心仔细地烧火。而在出现几次丢鸡事件之后, 家属们全把鸡关起来喂,不敢放出门去。这样" 少爷" 就没有了乐子。他的眼睛 又盯在伙房喂的五只小猪身上。这五只小猪买来的时候多么大,到现在几个月了 还是那么大。因为伙房没人喂它,全靠它们自己找食儿吃,于是大伙儿就叫它们 " 铁猪" 。天冷了,几只猪不单没食儿,也没有" 家" 。所以寻来觅去,终于找 到伙房烧火的灶坑里趴着取暖。这一下" 少爷" 又有乐儿了。他趁" 铁猪" 们挤 着压着睡在灶坑里的时候,用长火钩伸进炉灶中,把红红的火炭顺炉蓖子捅下去, 掉在" 铁猪" 身上,烫得" 猪先生" 们吱哇乱叫。这种游戏做了几次,到宰杀" 铁猪" 的时候倒省了一道" 刮毛" 的工序——因为" 铁猪" 的背上猪毛全烫光啦。 生活的困苦对于有家的人来说,比工人更为难。工人只是单身一个人,好歹 填饱肚子就完了。有家的人看着身边的孩子因为缺乏营养,个个面黄肌瘦,心疼 得要死。遭受生活痛苦,不单是供应匮乏,也有交通不便的原因在内。如果住处 靠近农场,还可以买些鸡、蛋之类食品;靠近公社的老乡,也可以买只羊;交通 方便,还可以到县城、库尔勒转转,总能买些高价的食品来增补孩子身体发育所 需的营养。但这一切全因为施工连驻扎在"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荒无人迹的 地方而办不到。所以赵丽宏一家调走的事儿,在有家的职工中引起了很大反响。 因为他要去的地方,正是施工连刚进疆驻扎过的地方。离县城也只有几十公里, 而这里到县城,却有三百公里之遥。 胡言明就产生了要求调动的念头。他比别的人家更是饱受食物匮乏的困扰。 前两个月姐姐生孩子,家里没有一点儿" 坐月子" 吃的鸡蛋、红糖、猪肉。只有 李连锁辛辛苦苦养的三只母鸡,也因为没东西可喂,瘦得只有一把骨头,根本不 下蛋。姐姐马上要" 坐月子" ,姐夫又回不来,小胡夫妻商议一下,只好拿出十 块钱,托班里一个在县城公社谈对象的同事,到那个公社挨门串户收一些鸡蛋, 买几只鸡。 那位同事叫唐广,他一口答应下来。但是向小胡张嘴借二十块钱,借一身衣 服穿穿。因为唐广里里外外身上就是那一身黄布衣裳,又是工作服、又是出门的 礼服,而且他每月三十二块钱工资,总是提前花得一干二净。上次去对象家里花 五块钱买的礼物,还是借的。而且他总不能老是那一身黄衣服上女方家,不然人 家就知道他只有这一身衣服出门儿了。小胡没办法,只好借给他二十块钱、一身 蓝制服。临走还捎带着把小胡惟一的一双大头皮鞋借走了。 鸡蛋倒是买回来一百个,唐广是一块钱七个买的,硬说一块钱五个。这样又 从中赚了五块钱,正好拿来还账。三只母鸡个头倒是不小,唐广是三块钱一只买 的,报价一只五块,又赚了六块钱。小胡听别人讲过鸡、蛋的真实价格,但是托 人办事儿,无法讲清,只好认头。五十块钱应当找回十五块,但是唐广只给了十 块,硬说丢了五块钱。小胡当然不干:" 你丢了凭什么要算在我头上?" 唐广只 是不吭声,李连锁心软,拉住小胡说:" 算了,只当人家跑腿钱吧。" 就这样, 唐光一来一去赚了小胡十六块,正好半个月工资。这还不算,那身蓝制服、一双 大头皮鞋,唐广硬是死皮赖脸不还,一个劲儿央告李连锁:" 嫂子,我就指着这 身行头娶媳妇儿呢,您行行好,让我把媳妇儿娶进门儿,一准儿还您!" 弄得小 胡两口子没办法,只好认倒楣。 还别说,唐广这个媳妇儿,还真是小胡帮了他的忙,最后才娶成的。女方从 甘肃逃荒来到这偏远小县,一家人生活一直贫困。女儿岁数大了,到了谈婚论嫁 的时候。做父母的看到这个地方太苦,不想让女儿嫁在当地去受这份儿苦,所以 才找的唐广。头两次唐广去,女方父母察颜观色心里直嘀咕:" 这小伙子长得还 可以,但为什么两次来全穿这一身黄衣服?" 再看他脚底下,只穿一双黄胶鞋, 鞋底都快磨穿了,脚上连袜子也没穿。所以唐广虽然去了两次,但女方父母一直 没吐口,闭口不提谈对象的事儿。这一次来,不单身上" 行头" 换了,一身咔叽 布蓝制服,脚下一双翻毛大头皮鞋,头上一顶崭新的黄帽子。而且出手大方,一 下子掏出新新的五张十元票面的钱,买了一大篮子鸡蛋,又抓了三只鸡,还说下 次来要买几只羊回去。这一下女方父母心放下了,这才答应把女儿嫁给唐广。唐 广偷偷儿塞给女方五块钱,让姑娘乐得合不拢嘴。她长那么大,从来没有拥有过 这么多钱。唐广又给女方父母十五块钱,让他们先花着。这十五块钱买清油、盐、 酱油、醋够花半年的,姑娘的父母乐得抬头纹都伸开了。唐广一下子送出二十块 钱去,手头还剩十一块钱。所以只好硬说丢了五块钱,最终自己身上还剩下一块 钱。 借给唐广的二十块钱,小胡硬是追了半年。每次费尽口舌,讨回三块、五块, 总算要回来了。但借的那身衣服、鞋,直到一年多之后,唐广都把媳妇儿娶到手 了,才拿来还给小胡。小胡一看,八成新的皮鞋,鞋面的翻毛已经磨光,厚厚的 鞋底快磨没了。而蓝色的制服快洗成白色的了。小胡一生气,干脆送给他算了。 所以胡言明到班里去找王汉,把自己想调到农场的念头说出来,请他给参谋参谋。 王汉当然盼着早一天调到农业团场去,他从北京回来,一有工夫就坐下来看 他带回来的书,还写心得笔记。但他希望能去一个水源充足,能种水稻的农场。 他是搞水稻栽培的专家,对塔里木团场种水稻信心不足。因为从进疆这几年来看, 塔里木河水一年比一年小,让他感到忧心。远的不说,去年连队驻地旁边的小河 水还是挺大的。伙房冬天用水,在冰面上打个洞就行啦。而今年河水几乎贴着河 底流,冬天成了盖着河底的一层冰。伙房用水开始是在河床上挖一个一米五深、 两米见方的坑取坑里渗出的水用。但还是经常不够,只好把河床上的冰砸下来放 在盆里化水用。这说明塔里木河水的水量在逐年下降。没有水,种植水稻就是一 句空话。所以他盼望能调到从地图上看到的开都河、孔雀河流域一带的农场去。 对胡言明的想法他无法评论,因为他盼望调动和小胡的目的不同。胡言明调 到农场去,儿子大了可以上学,生活也能有所改善。但是不一定非要塔里木地区 的农场,只要是农场都能满足小胡的要求。所以没必要费筋拔力地去找领导请调。 按照王守仁的推测,这一半年内全部人员都要调到农场去的。 他把自己的意见对小胡讲了,小胡有些犹豫。这时候一直在旁边躺着的李囤 插了句嘴:" 王老师,你们文化人那句话怎么说的?什么翁失马?又怎么得了? " 王汉笑着说:" 那是'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对啦!" 李囤看着小胡笑着 说:" 别费那个心思了!回去好好儿琢磨琢磨这句话,就有了主心骨。听天由命 吧!" 小胡回到家里真的琢磨上这句话了。他当然早就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是 细想想这句话,脑子似乎真有点儿开窍了。他立刻和妻子商量:" 连锁,我想了 一个办法。干脆你向连里请半年事假,带着儿子回你爸爸那儿去。这样儿子以后 有了念书的地方,你在家帮你爸爸操持家务。我每月给你寄二十块钱去,一旦调 农场的事儿有了准信儿,我就打电报去叫你回来。这样你和儿子省得在这儿受这 份儿洋罪。再说姐姐生了孩子,可以住在咱家。我搬到班里去住,平时照顾姐姐 也没问题。你看怎么样?" 生活物资的极端缺乏,不论干部、工人都束手无策, 只有一个" 忍" 字。可是今年冬天对工人来说又多了一层艰难。自从六六年进疆 以来,这是第五个冬天了。前四个冬天不论生活的好坏,活儿是比较轻的。而今 年的活儿却格外重;一排、二排无论是职工班、考察班,都是统一的打柴禾任务。 这个柴禾不是取暖用,而是烧砖用。要求直径不超过25厘米,每人每天的任务是 三百公斤。要论这个数量,对于沙丘里遍地倒着风干木的现状来说,是轻而易举 可以完成的。而且从公路下去直线距离不足二百米,就可以看到四下的沙地上一 支支光秃秃的枝杈伸出地面。好似埋在沙土下边的风干木伸着拳头向老天爷抗议 :" 为什么河水断流?让我们这一身翠绿的皮肤枯死!又把我们身体埋进沙土里! 让我们不见天日,干枯朽烂!" 但这二百米直线距离中,兀立着两三座距地平面 近十米高的沙丘,这就让大伙儿受了罪了。刚开始大伙儿把自己的双轮车停在公 路边上,人拿着截锯、坎土镘、斧头,只身穿越沙丘。见到地面上有干秃枝杈的 地方,沿枝杈两侧用坎土镘把沙土刨开。一株直径三十厘米左右甚至更粗一点儿 的风干胡杨木就从沙土中现身出来。两个人合伙儿用截锯把风干木锯成一段段的, 而后扛在肩上翻过三座沙丘,走到路边放在小车上。扛三四趟,上午的定额一百 五十公斤就完成了。小车拉到一公里外三排烧窑的地方,一过磅记下数来就收工。 下午如法炮制再拉一趟,一天的活儿就齐了。 但是随着可采" 风干木" 越来越远,而且扛几十公斤木头在沙丘上走,因为 脚底下不稳定,极容易闪腰岔气儿。腰扭伤请病假也越来越难了,所以有人开始 把小车拉进去。因为沙丘之外的路面还有黏土,小车走起来并不太难。但是小车 翻越沙丘,是最令这帮北京哥们儿心惊肉跳的。即使拉着空车翻沙丘,拉车人两 条腿上的肌肉也得绷得紧紧的,屏住呼吸,把劲儿憋在腰上。哈着腰低着头一口 气冲上去,到了沙丘顶上再喘息一阵子。如此三次,才算过了沙丘。装着木头的 重车没人敢往上冲,再足的劲儿也只能冲十几厘米,车就自动陷进沙子里纹丝儿 不动了。所以大伙儿采用互相帮助的办法:先让每辆小车装够半天定额的木头, 一直拉到沙丘脚下,然后卸下一半儿木头来,小车由车主人拉着,车两边各两个 人连推带用手扳车轮辐条,又喊又叫地借助一股冲劲儿,把小车分三气儿送过三 座沙丘。木头卸到路边儿,空车再回来装上刚才卸的另一半木头,又喊着叫着拉 过沙丘去。这样干来回折腾的时间太长,耗的力气也大,于是后来每辆小车上的 木头不卸了,每辆车上再加两个人。七个人一辆小车,把一百五十公斤木头直送 出去。 浇灌班也是拉风干木的任务。这个活儿是纯力气活儿。班里以张奎印为首的、 身体壮实的小伙子占三分之二。这些人不愿意和身体弱的人,如王继军、张文景、 庄维志……等人合作。沈学祥还算了一笔账:" 像张文景这样的小个子,我给他 推车要用一百公斤力气;他给我推车,就是把吃奶的劲儿全使出来,撑死了只有 五十公斤力气。我一天吃五十斤力气的亏,十天……" 没办法,王继军只有把剩 下这三分之一的弱劳力组织在一起。别人干一个小时,他们要干三个小时。因为 定额是死的,不管体力强弱。但他们这些弱劳力都是脑瓜儿灵的人,尤其是张文 景,他在罗布庄解决使用盐碱土修路基的技术问题上立了一功。更让大家佩服的 是:他能凭着" 氢弹" 爆炸时光速和音速的时差,立刻计算出营区离爆炸地点的 直线距离。他是这三分之一弱劳力里最弱的人。为了弥补心中对别人帮助自己完 成任务的歉疚,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星期日他没有在家休息,而是一个人拿着斧 头进了沙丘。到下午他背着一捆拇指粗的树枝回来,然后把树枝用斧子剁成十五 厘米长的木棍儿。又找来铁丝把木棍儿每间隔两厘米左右,用铁丝绑起来。绑成 一条十米长的,形似拖拉机链轨一样的" 木链轨" 。重车往外拉的时候,先把" 木链轨" 铺在沙丘轧出的路上。小车轮压在" 木链轨" 上,不会往沙子里陷,推 起来又省劲儿又快。这一下那伙儿体力壮的人傻眼了。他们也要借" 道" 拉车, 但是除了王继军、张文景只笑笑没表态之外,其余弱劳力的人全不干:" 不行! 要分就分得清一些,谁也别沾谁!你们干得再多我们不眼气。" 这边有人说话, 那边有人把" 木链轨" 卷起来收好,弄得想" 借道" 的人下不来台。晚上班里开 会,张奎印念了好几条关于团结问题的语录,然后作了自我批评:" 我作为一班 之长,不应该带头把强弱劳力分开来干活儿……" 自我批评之后又不点名批评沈 学祥:" 什么五十公斤、一百公斤的,人的能力有大小,不能强求一致。有这种 思想的人,应当好好儿反省一下立刻改正。否则班里的团结搞不好,你要负责任! " 第二天," 木链轨" 就铺在道儿上,不单全班用,别的班也用。有了这条" 木 链轨" ,很多人开始由上下午都干活儿,改为上午一车把三百公斤" 风干木" 全 装上车。上午完成了一天的任务,下午就躺在床上压铺板。因为重车走的多了, 车的重量也大了,所以" 木链轨" 不久就损坏了。有的地方压断了,有的地方轧 进沙丘里。刚开始张文景还利用业余时间修补,后来损坏的速度加快,他修不过 来了。于是又有人把从地下挖出的风干木树皮扒下来,垫在路上。但是不管怎么 修路,拉一车三百公斤重的干木头翻三座沙丘,仍然让这些小伙子心狂跳、腿发 软、腰酸疼。小车拉到公路上,个个小伙子都是脸憋得通红、大口喘着粗气,然 后低着头,把头发梢儿上沾的沙子抖掉。因为拉重车,掌车把的人身体几乎和地 面平行,脑袋低得头发梢儿贴着沙丘表面的沙子走。用手扳车轮辐条的人,会使 劲儿揉着被车轮辐条勒得生疼、红肿的手掌。这一车三百公斤干木头从沙丘里拉 出来,用这些小伙子的话来说:" 就像死了一回一样!" 车拉出来,大伙儿要在 路边坐下休息半个多小时,身上才有劲儿把小车拉去过磅。 到后来,小车道被轧得实在没法儿走了,就一辆小车放十个人、一边五个人, 等于抬着这三百公斤木头翻沙丘。这个活儿整整干了三个月,春节前才结束。大 伙儿终于松了一口气,说:" 总算把这活儿哭完了!" 公路两边沙丘里埋着的" 风干木" 几乎拉光了。而人们的脸儿都变长了,胸口一根一根的肋骨像洗衣服的 搓衣板一样显露着。走起路来脚底下发飘,一块小石头能把人绊一个跟头。两眼 突出眼眶,而且总有一种睁不开眼的感觉。大伙儿都说:" 这活儿比五八年大战 西荒地挖大渠还累得多!" 拉木头的人都脱了一层皮,在家的人更苦。从一开春 他们就开始" 打砖坯" 。打坯是民间俚语中的" 四大累" ——苫背( 上房泥) 、 脱坯、拔麦、肏屄——之一。这半年砖坯打下来,每个人腮帮子都塌进去,眼珠 子透着大了。眼神发直, 目光发呆,不管什么地方只要一坐下来就想打盹儿。不 少人肚子鼓了起来,因为他们肚子里没有油水,吃得多,定量粮食不够吃,就开 始像六○年抗旱备荒一样,采集野菜加盐煮了当饭吃。吃得人脸色发绿,肚子鼓 起来,胸前肋骨清清楚楚排列着,两条腿却细得像秫秸杆儿。 打砖坯的活儿刚完,立刻开始建窑烧砖。刚开始建了一个圆形马蹄窑,只烧 了两窑,发现速度太慢,窑小容量小。于是采用平窑烧制法:在一块长几百米的 平地上,用砖坯像庄户人家砌炉灶一样,先砌出炉座,炉座上相隔一段距离留一 个烧火孔,对应位置放一个钢筋焊的炉箅子,然后在窑座四周用砖坯砌起围墙。 每两个烧火孔留出一道装窑、出窑的门洞,门洞位置用土修出一个小车坡道。从 高处俯瞰这座平窑,像一个巨大的槽子。槽子一头砌一座很粗但不很高的烟囱。 装窑时小车拉着砖坯从预留的门洞进窑,把砖坯用花架错开的办法码放在窑座的 两个烧火孔之间。整座窑全部码满之后,把门洞封好。最上面用砖坯平放盖住, 再厚厚撒上一层土盖严不露风。烧火时先用苇草在烧火孔中点燃,形成底火,再 把整根风干木塞进去。烟从窑一头的烟囱抽出去,整座窑就开始烧起来。砖烧好 后,立刻停火闷窑。等窑里砖凉到可以用手拿,就拆开门洞,用小车把成品砖拉 出来,码放起来待用。 这个活儿累人的地方,就是来回搬挪砖坯和出砖,整天装上卸下。尤其出窑 时,因为工期紧,有时砖还有点儿烫手,就要往小车上装。后来连里给大伙儿做 了一批" 砖夹子" ,才解决了烫手的问题。整个装、烧、出窑全是这些人。" 丢 下笤帚拿扫把" ,没有一点儿闲工夫,累得人只要有一点儿空闲,就赶紧用拳头 捶捶后腰,躺在地上休息一会儿是一会儿。最后全部完工之后,全连休息三天, 准备过春节。大伙儿见了面,你瞧我、我瞧你,个个都成了" 人灯儿" 。全连的 北京人中,除了伙房几个人、木工房赶做家具的木工之外,还有丁义和" 黑子" ——王雄没有受这份儿洋罪。丁义因为去年冬天在铁工房抡过一阵大锤,他和余 清江挺聊得来的。过春节又提了一瓶酒送过去,哥儿俩一块儿喝了几盅。所以从 罗布庄回来就把他调到铁工房,开始抡大锤给干部们打斧子。这个活儿在过年时 期是个累活儿,但比起今年拉木头、烧砖就算轻活儿了。后来支队划归农二师, 连里拉木头、运坯、拉砖需要大批双轮车。上级没有拨经费购买小车,而是调来 一台破车床和一些圆钢,让连里自己加工车轴,做双轮车。这台车床是改装为用 人工摇动的,余清江当了车工。丁义一个人摇车床不行,就把王雄调来。因为王 雄在教养前就是一名锻工,他抡锤比丁义标准。可称得上稳、准、狠,而且去年 也和丁义一块儿在铁工房干过活儿。余清江带着他们两人打斧子、加工车轴,一 天忙得不亦乐乎。但劳动强度还是比在班里干活儿轻得多,尤其余清江当车工是 边学边干,经常是车两刀,就要停下来现翻书查数据。这样丁义、王雄两人就更 轻松了。还有一拨人,他们已经干了两个月的拉木头活儿,正在累得整天连话都 懒得说的时候,支队部下了一道命令,把他们从这个" 苦水" 中" 捞" 出来。这 就是张礼当班长的演唱班。支队命令演唱班的主要精干人员借调到支队部宣教股, 和其他单位精选的一些男女青年组成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练节目,迎接春节。 八、王振春拒绝调动演京剧这拨人由张礼带队,同时把拉京胡的" 麻杆儿" 、 场面上敲锣打鼓的人以及演对口词、快板、天津快板……这些" 杂耍" 的人,全 带走了。本来名单上还有丁义、余亮,是唱京剧的。丁义提出嗓子坏了唱不了, 余亮不愿意去,所以班里只剩下王汉和几个原来演出时打杂的人留下来。王振春 是罗布庄修第二座桥一开始不久,就让张奎印调到浇灌班抡大锤去了。本来支队 部点名有童玛丽的,但小童不在连里。还是小胡要让李连锁回家的时候,小童也 感觉这一阵子生活太苦了。尤其儿子马上要念书,所以小胡的想法触动了她。和 王振春商量了一下,想把孩子们送回北京。但是小军一定要送到邓玉亭家里,因 为邓玉亭死后他姑姑来信讲过可以把小军送到北京。这是邓家唯一的继承香火的 人,而且小军户口还在北京。王振春对这件事没什么意见:" 那就送吧!告诉小 军姑奶奶,咱们每月给二十块钱生活费,别让人家挑出理来。二丫头就送到你家 里,两位老人也有个乐子。咱们每月给十五块钱,贴补家用。你看行吗?" 就这 样,小童立刻向连里递了请假报告,而且马上批准了。因为尽管男工们拼死拼活 干着耗命的活儿,女工们却没有什么活儿可干,只是养养路,每天聊着天儿上班, 聊着天儿下班。所以小童和小李的请假报告很快全批下来,她们俩就一块儿搭伴 儿走。 演节目的人到了支队部,宣教股出面招待他们一顿大米饭、粉条炖猪肉。吃 完饭,立刻用汽车把他们送到二十公里外的后方农场,和其他先来的人住在原来 严管队打土坯盖的土坯房里。 张礼这时候不是班长了,他被编入编剧组。几个人一块儿,立刻投入紧张的 编写各种表演形式的剧本。脚本。其他人全部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用双轮 车往农场地里拉运肥料。无论是学习还是干活儿,北京人和其他连的人都是" 牛 蹄子两掰着" ,分得很清楚。有的北京人想趁着这个机会和一些别的连来的姑娘 套近乎,但人家连正眼儿都不瞧他们一眼。无可奈何,大家只好" 泾渭分明" 地 在一起相处。 半个月后,剧本全审批完了,大伙儿立刻投入紧张的背词儿、排练、响排、 彩排之中。王振春是唱京剧的演员,他和" 麻杆儿" 是宣传队里惟一的闲人。队 里指定的几个唱段他全会,宣教股长兼队长看到他们两个太闲在,于是给他们加 了一个活儿——教几个姑娘唱京剧。这一下王振春成了这帮北京人最羡慕的人。 别的北京人想偷空儿上小王身边搭个话" 蹭蹭油儿" ,立刻会被叫走。而小王对 这个能和姑娘们擦肩搭背的机会并不在意。他把教戏这个" 重任" 甩给" 麻杆儿 " ,自己坐一边儿看热闹,听河南味儿、山东味儿的京剧取乐。王振春这股散淡 悠闲劲儿,让队里一些北京哥们儿们又妒又羡。于是有人在队长面前" 小嘀咕" 去了。队长当面训过小王两次,说他对宣传毛泽东思想态度不端正。王振春心里 气得很,真想给他来个" 猪八戒摆手——不刺(伺)猴(候)" ,摔耙子不干了, 回连去。但是看到" 麻杆儿" 跟那几个" 侉" 味儿的姑娘打得火热,每天跟喝了 " 笑婆婆" 尿一样乐得合不上嘴。他又不忍心坏" 麻杆儿" 的好事儿。因为他一 走,京剧这个节目就得取消," 麻杆儿" 也得跟他一块儿打道回府。他只有忍耐 着,有时候主动帮助道具布景组的人搬搬布景、摆摆道具,忙活一阵子。真是功 夫不负苦心人," 麻杆儿" 真心教," 侉" 姑娘们用心学,到了演出的时候,真 就教出了几个" 小铁梅" 、" 小常宝" 、" 阿庆嫂" ,在台上和王振春配唱了好 几出样板戏。 临近演出了,也就是七○年元月二十号左右,一个星期日,王振春请了一天 假,去库尔勒看望林玉娟。这时候小林已经在汽车队电工组上班几个月了,她完 全变了一个人,不像当年那样俏丽、温顺了。因为要上班又要做家务照顾孩子, 她变得风风火火的,走起路来带着风。说话也不是原来那样细声细气的,而且话 语里上海话越来越少,却学了一嘴四川话、河南话外带山东话,干起活儿来麻利 得很,和司机们相处得都不错。王振春看了看她家里的取暖煤、冬白菜都不少, 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小郑的遗像还挂在正屋的供桌上,桌上的大米碗上一层厚 厚的香灰。小明看见小王叫着" 王叔叔!" 双手搂着小王脖子不放。小林中午做 了几个菜,把戚队长请来陪小王喝了几杯酒。吃饭的时候戚队长对小王透露一个 消息:" 听说你们北京人马上要从塔里木搬出来,可能是调到焉耆、库尔勒地区 的几个团场。" 小林是从塔里木团场出来的,她深知塔里木地区的艰苦,所以也 举杯祝贺王振春:" 为你们终于熬出来干杯!" 就在王振春临走之时,林玉娟向 他表示了自己的愿望:" 我家里来信让我回上海去。我想再过一段时间就带着儿 子一起回上海。我希望你和童姐调到农场就把婚事办了,我给童姐写了一封信, 把我的意思告诉她。我是不会跟你结婚的,儿子也不会改姓别人的姓,这一点我 拿我的人格担保。如果以后你看到小郑的儿子改了姓,你就可以把他领到你身边 去生活。" 王振春得到她的承诺,也觉得是出自她的心里话,就没再说什么默许 了她的请求。 王振春吃过饭就告别小林,去商业局看望王虎。分手的时候王虎送给他一箱 牛肉罐头,他谢了一声,扛着罐头回演出队去了。 演出队的北京哥们儿,看到牛肉罐头特别高兴,要分着吃。但小王不干:" 这罐头一筒也不能动!你们应当知道连里今年春节要过一个' 素' 年,咱们临走 的时候连里不是宣布了吗?过年没有任何供应,全靠那五只' 铁猪' 了。咱们在 这儿轻轻松松,生活又比连里好,就别动这罐头了。回去给大伙儿分分,让家里 人也改善一下生活!" 这话说得大伙儿都没话讲。演出队从腊月二十三就从农场 开始演出,沿着" 六五四" 公路一直挨着单位演下去。到达最后一个连,演出最 后一场,已经是正月初六了。演出结束,由宣教股长兼任的演出队队长,从背包 中取出一张名单,宣布北京人中有一部分人正式调入农二师工程支队毛泽东思想 宣传队。这些人有王振春、" 麻杆儿" 、打锣的管荣亮、说快板的刘三强、吹笛 子的张帆……。但是张礼和几个说对口词、天津快报、活报剧,还有" 场面" 上 几个人全没有留在宣传队。这个决定一公布,着实让这些人心灰意冷。因为他们 的节目自己感觉还是不错的,也挺受欢迎。尤其说天津快板的邢玉祥,他本人就 是天津人,当过几年钢筋班班长。教养前他只是个中专学生,和王振春是一个学 校的。在修桥的几年中,他不但学会了制作各种形状的钢筋,还学会电焊、黑白 铁活儿,他可以算是北京人中多才多艺的佼佼者。他说的天津快板那叫" 哏儿" , 多次赢得听众的掌声。宣布名单没有他,不但他觉得意外,全演出队的北京人也 都奇怪。刘三强和他关系不错,壮着胆子去找宣教股长。队长只答复一句:" 他 形象不好,演正面人物不合适!" 这叫什么理由?模样是天生的,怎么就不合适 了?把大伙儿气得不欢而散。 让队长和大伙儿意外的是王振春居然当场宣布不去!这也让没被留下的人奇 怪:" 演出队归支队部直属,又在县城附近离库尔勒不远,哪方面都比那荒无人 烟、异常困苦的塔里木强得多呀!" 有人把他和童玛丽的关系悄悄儿讲给队长听, 队长立刻表态:" 没问题!姓童的我们也要!" 但是王振春仍然不干,非但他自 己不去,还偷偷儿劝" 麻杆儿" 也别去:"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马上要调到 库尔勒地区了。到时候你想回来也没门儿了!" 王振春把这个秘密告诉他,是因 为喜欢他的胡琴拉得好,将来闲了能在一块儿吼几段,好有个人操琴。但是" 麻 杆儿" 不干!他已经和跟他学京剧的一个女孩子好上了。他趴在小王耳边轻声说 :" 我搭上了一个,真事儿我们都干过了。用不了半年我们就结婚。你和小童也 过来吧。咱们在一块儿住街坊多好!天天可以亮亮嗓子,拉拉胡琴。" 王振春见 劝他不听,反而劝自己也留下,也就只好任他去了。 汽车拉着调走的人和行李,开车前队长还最后一次做王振春的工作,给他留 条后路:" 你再好好儿想想,过几天想通了,赶紧打电报叫童玛丽快回来,我在 支队部给你们留一间好的地窝子住。" 今年春节,正如王振春说的,是施工连北 京人进疆以来过的最惨的一个春节。大年三十儿还是老三样:窝头、馒头、棒子 面粥,腌白菜帮子、老虎[ 上尸下丛] 、熬白菜汤。正月初一连里把五只小" 铁 猪" 宰了,除去伙房和几个主要干部偷偷儿分了点儿净肉,余下的肉末分到每人 头上只有几十克。五头猪剁成碎末居然不足五十公斤,二百多人来分,除了猪身 上实在不能吃的东西,剩下的肉、下水、猪头,用斧子全部剁碎,熬了一锅肉末 汤。不论大人、小孩儿人头份儿,每人一勺。伙房破例给大伙儿做了一顿" 椒盐 " 花卷儿,这就算是把春节过了。 胡慧英原来向管理员提出过要买一台石磨,想买些黄豆磨豆腐给大伙儿吃。 她在支队部伙房学过做豆腐,而且豆渣还可以喂猪。但是管理员心烦,没有理睬 她的建议。因为管理员听到了一些风声:苟连长已经到大队部和支队部去过,要 求把那一年第一次的" 斗、批、改" 中没查完的账,来一个" 斗、批、改" 补课。 管理员明白,自己得罪了连长和指导员,这一关怕是不好过了。胡言明看见姐姐 一天比一天消瘦,没有什么营养品可吃,还要喂奶,心里着急却又没有办法。姐 夫王守仁走了半年多了,还没有回来的准信儿,而且来信越来越少了。小胡心疼 姐姐,于是春节前带上点儿钱跟唐广去了一趟县城公社,买了些鸡蛋、鸡和几棵 大白菜。还死说活说央告人家老乡高价买了两公斤带骨头的羊肉,用剔掉骨头剩 下的一公斤羊肉包了一顿羊肉馅儿饺子,炒了几个鸡蛋,又把小童临走前送他的 一瓶白酒拿出来,请王汉、余亮、丁义一块儿来过" 年三十儿" 。也请了李囤, 但他摆摆手没说话。 王振春回来,带来一箱牛肉罐头,打开数了数,一共二十四筒。拿出十筒打 开在火上热了热,盛在一个大饭盆儿里,又把小童走后仅剩下的三公斤大米,一 锅闷了,把小胡、王汉、余亮、丁义找来。小王原打算也去请李囤的,王汉拦住 了他:" 不用费那份儿口舌了!他这个人怪,不会来的。不如送他两筒罐头。他 这个人亏就亏在忒要强上了。" 老王对李囤的评价,大家都同意。年初区分运动 中,王守仁顶住大多数干部的反对意见,以工作组的名义硬把李囤划入考察班, 当然这也是他对连里干部让了步。按他的本意,李囤应当直接划为职工才行,但 是一些干部不同意他也没办法。在考察班他也没呆住,考察班全部上罗布庄去了, 他却留在连部的建窑小组里。窑建好了,他要求留在打砖坯的三排,而且自己去 领了一副打砖坯的坯模子,在三排的砖坯场占了一块地方打起砖坯来。 从三排一开始脱坯就有人骂开海街了:" 要向当官的献殷勤别拿我们苦哈哈 的人垫底儿。你到考察班了,我们可要撅着屁眼儿脱坯。缺德带冒烟儿的!""平 时瞧着是个正经人,没想到这么阴!他一个人得好儿,咱们大伙儿受罪!" …… 听了这些风凉话,李囤从不还嘴也不吱声儿。正式宣布他调考察班他没去, 径直把行李从十班搬到三排的一个组里。别人挖苦他:" 干吗?上这儿考察监督 我们这帮劳改犯来了!?" 他还是不吭气不反驳。连里考虑他反正要留在三排建 窑,住在三排也可以。但是最后他跑到坯场,端起" 坯斗儿" 跟三排人一样" 脸 朝黄土背朝天" 地扣起砖坯来。那些说闲话、骂海街的人就少了。春节前全部脱 坯、烧砖任务完成了,连里宣布一大批人解除考察划入职工。第一名是尹志奎, 第二名就是李囤。但他还是住在组里没搬家,这回他说话了:" 你们骂我我没话 说,谁让我是多嘴驴呀?可是当初提这个用砖铺路的茬儿,是话赶话说出来让他 们干部利用了的。你们骂我舔干部屁眼儿献殷勤,确实骂屈了我。但是归根结底 从根本上说,都是从我多这一句嘴惹出来的事儿。我不怨别人!我在三排也好、 扣坯也罢,是我应该应份自找的。什么考察、职工的,那是带纱帽翅儿的人决定 的。但是我只当自己是应当继续改造的人就行啦。别人爱怎么嚼舌头,那是别人 的事儿,我只管我自己。" 连队通知他搬到由尹志奎当班长、新从考察班划出来 的人组成的职工班里去,他不搬。连长知道他是个" 怪人" ,也就不计较了。随 着时间的推移,大伙儿对这种区分已经没有兴趣,也无所谓了。 几个人在小童家里" 啜" 了一顿大米饭、烧牛肉。没有酒,就用开水代替比 划了几下。王振春把从库尔勒听来的消息,在桌边讲了出来。王汉眯着眼睛琢磨 一下,点着头说:" 这个消息可信!别的不说,从支队部大批地从各连把会技术 的、有专长的人全调走了这件事来看,就可以从侧面证明,可能马上会有调动的 事儿发生。" 王汉的话几个人都能理解。前些日子连里一个会放电影当过电工的 人、一个还带着右派帽子的机械工程师、一个当过车工的人……一共五六个,一 纸调令全调到支队部直属连去了。丁义看着王汉奇怪地问:" 王老师,您也是有 名的专家呀?怎么不调您走呢?" 王汉笑了,他夹一块牛肉丢进嘴里嚼着,然后 一伸脖儿咽下去,慢条斯理地说:" 人家要的是搞工程的,我是种水稻的。风马 牛不相及!" 可是王汉没有料到:就在他被连里召去参加" 斗批改" 补课——查 管理员账的时候,麻烦找上门来了。 春节刚过完,天气还很冷。这时候应该说不是施工的时机,因为路面还冻着。 但是连部奉上级命令:全体人员投入运砖工作,把所有烧出来的砖用小车拉到公 路两边,按每米所需砖数码放整齐,然后投入挖路面,开砖槽的工作。这个活儿 要用十字镐把路面上的冻土刨开,工程进度很慢,但也要干。有人提出等到四五 月份再干,施工进度比现在干能快十倍的建议。连领导嗤之以鼻,训斥说:" 干 你的活儿!哪儿那么多废话!" 而此时连里却又开展查账工作。这一次把李贵良、 王汉这些稳重心细会算账的人列入清查小组。苟连长亲自挂帅,每天从工地转一 圈儿就回来在查账小组转悠。连李之强也奇怪:" 原来就是他主张不查的,怎么 这回这么积极?" 其实道理挺简单,管理员" 忘恩负义" ,把老苟得罪了几次。 第一次是在水管所,苟富贵和戎昊臣、赵副连长一起被关在专设的帐篷里批斗。 有一天老苟从帐篷窗户缝儿看见管理员走过来,就小声儿叫他,打算让他转告老 婆王连弟,把自己心爱的一把上级特别批准他留下保存的纪念品——一把日本战 刀和一些战功奖章赶快藏好,免得造反派搜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但是管理员不 知是真的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反正没有任何反应走过去了。结果战刀和奖 章全被造反派搜去,到现在也没有要回来。第二次是连部搬到阿拉干以后,每次 管理员出去采购,老苟都要托他买些肉、鱼、酒之类食品,但总是没买回多少来。 更让老苟生气的是:每次买了东西,管理员总是一手交货一手就伸着要钱。老苟 是个抠门儿的人,每次往外数钱心都揪得疼,总要在心里骂:" 没良心的东西! 没有老子,你能在这位置上干下去?吃你点儿东西还不忘要钱。真是忘恩负义的 狗东西!" 第三次就是" 少爷" 的事儿,丢了几只母鸡,等于丢了老婆的半条命。 王连弟下了令:" 把那坏小子赶出伙房去!" 老苟对管理员说过几次,都被他支 吾过去,拒不执行。 这一件又一件、一次又一次的事儿,让老苟想起来气儿就不打一处生。所以 他听到要调动的传言,生怕如果调开了再想整他就难了。春节前他几次上大队部、 支队部告状,终于得到批准。一回到连里他立刻把统计员找来,让他把所有账本 全部找出来。要彻底查一查这五年食堂的出入账,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管理员早就听到了风声。他知道再去巴结老苟是没门儿了。只有四下去找在 支队部任职的老乡,设法再派工作组下来帮他过关。但这些老乡知道马上面临着 支队解散,都惶惑不安地四下打听消息给自己安排出路,没人顾得上管他这闲事 儿。他也只好回连里听天由命。但是他还是不甘心由着苟连长去整他,所以他想 去和统计员套近乎。但他却连房门儿都没能进去,因为统计员也认为他不够意思。 " 上回帮他那么大忙,连一点儿表示都没有!" 一点儿主意也没有的他,整天像 一只捆着脚的羊,就等人家下刀子了。蔫头耷脑地哭丧着脸,像死了爹一样。 为了彻底、快速地把账查清,苟连长专门请示了支队领导,又专程去了一趟 已经调入其他单位的戎昊臣家里,把齐桂英请到连里来协助查账。齐桂英能回到 连里,真是心里乐得开了花儿。一来终于可以报当年的仇了,二来又可以借此机 会,会一会那些" 老朋友" 。在各方的努力之下,账终于查清。原来在管理员手 下当菜地班长、又替管理员" 顶缸" 的王班长,也被苟连长说动了心。一封厚厚 的" 检举材料" 交到了清查小组。最后的结论出来了,管理员几年来一共贪污的 公款,加上侵占的其他公物,总计将近一千元。证据确凿,铁证如山,最后管理 员在结论上签了字,才结束了查账。 就在查账小组最紧张的时候,首先是马大队长来找王汉,告诉他:" 塔里木 农业团场都提出要调你去。" 想听听王汉的意见。王汉很诚恳地把自己心里的想 法告诉马大队长:" 几年前您说过会有我用武之地的,我感谢您对我的关怀。我 当然愿意立刻去农场工作!塔里木这几个团场都种水稻,去哪个团场都无所谓。 但我从长远观点来分析,这几个团场种植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因为您可能也清楚, 塔里木河水一年比一年少。总会有一天因为水源不足,使塔里木团场放弃种植水 稻的。我是研究水稻栽培的人,不种水稻我的作用就消失了。所以我倾向于调到 库尔勒、焉耆地区水源有保证的团场。那样于公于私都是有益的。" 马大队长走 后不久,几辆北京" 二一二" 吉普车你来我往地来连里找王汉。那是塔里木各团 场负责农业的领导,来找王汉做动员工作,王汉都婉言谢绝了。最后上级作出决 定:要王汉去塔里木农场,因为那里已经有一个北京人连队调去。王汉是黑五类, 既要用他的专长,又不能忘了阶级路线和阶级斗争,所以把他调入北京人所在的 团场,还搁在北京人连队。这样做,既符合阶级斗争路线政策,又可以发挥他的 专长为农业生产服务。对于上级的调令,王汉采取拖延的办法,既不说不去,又 找种种借口不去报到。连里没人管他,因为此时连里正是最乱的时候。 首先是调动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干部们开始催促木工做家具。后来见做家具 的速度不能满足需求,于是一些干部开始往家里搬木料。五厘米、十厘米厚的胡 杨风干木板子、成捆的五厘米乘五厘米的方木……总之凡是做家具的木料,就往 家里搬。新升上来的干部:钱指导员、周副连长,这时候正忙得恨不能再长十双 手、十双脚出来。他们迟迟没有搬家,家还在支队部农场的民兵连,调动的消息 他们早就听到了,但他们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调塔里木团场,他们可以借口家还 在民兵连而要求调到支队部去。这样住在县城总比塔里木里边好一些。如果调出 去,他们就赶快把家搬来。现在他们就处于一边忙着搬家,一边抢家具、木料的 时候。因为他们不但听到了调出库尔勒的小道儿消息,而且从塔里木几个团场争 着要王汉的情况,可以反证出施工连绝不会留在塔里木团场了。 与此同时,在县城找了维族女人当老婆的一些人,都赶紧往县城跑。让那些 乐意嫁给他们的女人,赶紧开出未婚证明办理结婚手续,以便一起调入库尔勒以 外的团场。北京人要调动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立刻传遍施工连前几年住过的 团场连队。一些本来曾和北京人交往过的、露过交朋友意思的上海姑娘,立刻或 亲自来施工连,或写信来表示愿意重续旧缘,甚至马上结婚都可以,条件只有一 个——立刻办理调入施工连手续,借此脱离这个塔里木" 苦海" 。 许多申请结婚报告纷纷送到了连部办公室桌上,徐副指导员却向大家宣布了 支队部的一个通知:" 自即日起,各连在册人员冻结,许出不许入……" 最后念 了通知的日期:今年元月一日。这一下不少北京人愤怒了:" 干了这么多年,受 了这么多苦,好容易有这个机会,碰上了' 瞎家雀儿' ,还要给我们设下这道障 碍。太缺德了!""这个日期肯定是假的!硬写成元月一日,不算数!" ……可是 愤怒也好、谩骂也罢,谁也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那些上海姑娘听说可以结婚, 但要分居,不能调动,自然就全打" 退堂鼓" 了。 九、刘长江迷失沙漠就在干部们忙着" 搬家致富" ,部分工人忙着找老婆" 成家立业" 的时候,连里发生了一件震惊全连上下的事情——刘长江在沙包里丢 失了。 春节前,三个考察班有两个班的人划为职工,三个班剩下的考察人员归到一 个班里,刘长江就在这个班。这个时候,连里铺路的任务经过两个月的努力,已 经接近尾声。连领导把只要会一点儿木工的人全部集中起来,几盘大平锯每天都 在锯着风干木开" 方子" 、" 板子" 。为了供应原料的需求,连里把考察班抽出 来,专门往小河对岸的沙丘里去寻找直径在四十厘米以上的" 风干木" 。据说小 河对岸也有一片胡杨林,既有活树,也有被沙子埋着的" 风干木" 。一连几天, 考察班在小河对岸那一片光秃秃只剩下一个白色树干呆立的沙丘上的枯木地带搜 寻。连队规定全班必须集体行动,最少五个人在一起,而且不能分开太远。班长 张燕用斧子把沿途路上的秃树干砍了个记号,以防走失。这几天木头是找了一些, 用扁担抬回来。但苟连长嫌树干太细:" 再往深处走走,有五十厘米以上就往回 弄!" 这一天吃过早饭,大伙儿纷纷把水壶装满水背在身上,拿着斧子、截锯、 扁担、绳子,排着队过了已经没多少水的小河,沿着走了几天已经踩出路的小道 儿往沙丘深处走。来到一片从未走过脚印的地带,这里沙丘一座接着一座。沙丘 上三三两两地立着一些枯干成树筒子的胡杨树干。张燕对大伙儿说:" 这里我们 从来没来过,一定有大木头。大伙儿仔细找一找!" 这时候刘长江提出来要解个 手,班长张奎印以为他要尿尿,所以只叫他快点儿。大家都以为只有一两分钟的 事儿,还有人骂他:" 懒驴上磨屎尿多,不干活儿不解手。一说干活儿屎尿就来 了,纯粹磨洋工!" 刘长江不管那一套,摘下背着的水壶,解开裤子蹲下来解大 便。这时候张班长没有停下脚来,仍然带着大伙儿往里走。刘长江蹲在地上心里 急,因为班里人没等他。可偏偏大便有些干燥,他使劲儿憋气,憋得眼冒金花, 好不容易解完了大便,提起裤子抓起斧子就往前追。追了一会儿他发现水壶忘了 背,又返回来拿水壶。可是不知是心急如焚,还是眼神儿不好,怎么也找不到解 大便的地方了。他心想:" 水壶丢了就丢了,还是赶上班里人,别迷了路。" 可 是他心里越是这样想,就越是着急。忙中有错,他一直走了几个小时,四下都没 有任何脚印。他爬上高沙丘四下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应答。他想把沙丘上的干枯 树筒点燃了做记号,一翻身上没有火柴,这一下他有点儿慌了。再加上心里如同 有一团火在烧,所以很快他觉得口渴得厉害,舌头都快粘到上膛了。他坐在沙丘 上,把身上的褂子脱下来盖在头上,遮掩一下似火的阳光。顿时感觉到一种死亡 的恐惧袭上心头,心里无声地叫着:" 妈呀,救救我!老天爷,救救我!我再也 不敢干坏事儿了!" 因为他猛然想到王明亮的事儿,一种" 因果报应" 的观念占 据了他的脑海。休息了一会儿,他知道眼下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有靠自己,靠 运气来求生。于是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想一想以前听别人讲过的自救事例。" 看太阳、认方向!" 这是他首先想到的办法,但他不知道连队驻地在哪个方向。 而且此时太阳正挂在他那光秃秃的脑袋上方,用金色的目光嘲笑地看着他的" 笑 话" 。他生气地冲天上的太阳挥挥拳头,然后又把思路拉回到自己身上。他现在 是既无水又无粮,身边只有一把钢板打制的斧子。他拿起斧子翻过来、调过去地 看了看,心想:" 这玩意儿既不能吃又不能喝,要是变成月亮里吴刚的斧子,我 这一下往地上一劈就能劈出一条道儿来!"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拿着斧子比划几下, 除了发觉空耗自己的力气以外,没有任何用处。一生气他把斧子摔到沙丘下边, 可是立刻想到:" 如果碰见狼怎么办?" 于是他又站起身往沙丘下走,一不小心 身体失了重心,从沙丘上滚了下去。这意外的一滚让他脑子开了窍:" 对呀!再 翻沙包子往下走我就滚,这不是省好多劲儿吗?" 他连滚带爬,不知翻了多少沙 丘,一直到天黑得看不见路。他爬上一个最高的沙丘,躺在上面仰看着天上的星 星。他听说有看星星认方向的办法,但是他不会。心里长叹一声:" 我这真是命 啊——!" 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看到眼前有无 数的火光照着他,成千上万人的声音在吼着:" 瞎刘!瞎刘!" 他一下子惊醒了。 " 原来是个梦!" 于是心里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 其实他的梦是真实的,因为张班长发现刘长江没有跟上来,就让大伙儿停住 脚原地休息等他一会儿。可是等了近一个小时还不见踪影,他才有些着慌。他知 道刘长江眼神儿不好,所以大伙儿叫他" 瞎刘" 。也有人说他" 眼瞎心也瞎!" 张班长叫大伙儿不要乱走,排着队沿原路往回找。直找到脚印边儿上有一滩新拉 的屎,旁边还立着刘长江的水壶。他这才知道刘长江是解大便,心里是又悔又怕。 悔的是当初没问清楚没等他,怕的是人丢了、死了,这个责任怎么负?自己头上 考察的帽子怕是摘不下来了。严重一点儿,再蹲几年大狱就全完了。他让大伙儿 原地不动,自己爬上一座高沙丘,手遮在眉毛上挡住刺眼的阳光四下望望。突然 他心里一阵狂跳:" 那边有脚印!" 站在原地想了想,他叫上来两个人站在他的 位置上。交代他们:" 眼睛看着我,我下去顺脚印找一找。如果看不见我了要高 声喊我,脱下褂子挥动几下!" 他认准方向,找到脚印,仔细看看脚印大小,真 是刘长江的脚印:因为他个子矮、脚小。顺着脚印走了一会儿,立刻身后有了喊 声。他知道这是自己快走出他们的视线了,就不敢再往前走。怕的是人没找到, 自己再走丢了,就白搭一条命进去。于是他就近爬上一座沙丘极目望去,只见那 脚印往沙包深处去了。这一下他更不敢去追了。只在原地声嘶力竭地吼了几声, 不见什么动静和回应,只好在沙丘上找了一棵枯空了的树筒子,掏出火柴和纸把 树筒子点燃。这种树筒子不知干了多少年,见火立刻着起来。然后他站在" 火柱 " 旁边不远的一座沙包上,往远处眺望。盼望着刘长江奇迹般从哪座沙丘后边跳 出来。" 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 他心里发狠地想着。但过了一个小时,仍没有 一个人影出现。他开始有些绝望,心里思忖着:" 赶快把人带回去报信儿!看领 导有什么办法。" 听到刘长江丢失的消息,苟连长正往汽车上迈腿。这是支队派 来的汽车,接各连连长到支队部开紧急会议。老苟让司机等他一会儿,他详细问 了人丢失的经过。没有批评张班长,只是狠劲儿瞪了他一眼。因为现在不是训人 的时候,如果人真的丢了、死了,他这份报告没法儿写。要是写上为找木料才派 人进沙丘的,这份处分轻不了。弄不好真像" 老浑蛋" 骂的那样:" 罐里养王八, 越养越抽抽" 了。连长再当不成,自己还能干什么? 他正盘算着如何布置去寻找,站在旁边刚把家搬来的周副连长心里有气:" 这么忙的时候,不是添麻烦吗?" 他想都没多想张嘴就说:" 老苟,这——这小 子肯——肯定是逃——逃跑了,上哪儿找——找去!" 钱指导员也有同感:" 这 话不假!他对划进考察班早就不满。这是他没划出来,一肚子气。有人反映他背 后骂过几次。肯定是逃跑了!" 苟连长皱皱眉头,看着两个" 火箭" 干部一唱一 和,心里不高兴:" 好哇!你们这是看我老苟的笑话。没门儿!" 于是他果断地 说:" 结论先不要下得太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怎么向上级交待?明天 加派一个班去找,要注意集体行动。别再出现走丢了的事儿!我去开会,老钱把 这事抓紧一点儿办!" 说完上汽车走了。 苟连长到了支队部,晚上在招待所休息,心里不踏实,又不敢对任何人讲。 想来想去,他立刻去找支队长,编了个瞎话,说家里有急事儿,明天一大早赶回 去,后天再来开会。 第二天早上他顾不上吃早饭,立刻找来一辆汽车奔波三百公里直奔连里赶去。 路上老苟心如火燎,他心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老钱会不会我行我素,不加派 人去找?" 因为他清楚,这些靠" 文革" 造反起家的干部,根本不把北京人当人 看待,只是他们眼中的生产工具而已。到了家,他首先看见老徐在院子门口转悠, 立刻抓住老徐的衣服问:" 加派人找了没有?" 老徐也为这事儿着急生气。昨天 晚上他去找老钱商议找人的事儿,老钱还是一口咬定人是逃跑了:" 这帮北京人 哪个不想回北京去!" 老徐耐着性子对他说:" 死马当作活马治,还是应当按苟 连长的意见加派人去找。万一不是逃跑,人死在沙漠里,怎么向人家亲属交代? " 但是老钱认死了刘长江是逃跑,坚决不同意加派人去寻找。只答应还让考察班 去找:" 这就白搭了几十个工了,影响了找木料,干部们有意见你负责?" 老徐 没办法," 官大一级压死人" 嘛。人家是正指导员,自己是副指导员,只有服从。 苟连长一听没加派人寻找,立刻火冒三丈,正巧钱指导员、周副连长看见老 苟回来了,心里挺奇怪:"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因为即使开一天会,也得明 天才能回来。他们赶紧向这边走来,急着打听一下支队部开的什么紧急会议。 " 老钱!你搞的什么毬事儿?" 老苟看见老钱走到跟前,立刻发了脾气:" 我昨天怎么交待的?你为什么按兵不动!告诉你,如果人死了支队追查下来,你 要负主要责任!这儿有那么多人可以证明,我给你布置了找人!" 当着那么多人 冲他发火,老钱自然不服气,他的造反派脾气也不小:" 你有什么资格冲我指手 画脚?你不就是一个刚解放的走资派吗?刘长江明明逃跑了,你这是庇护他、掩 护他逃跑。你不到支队政法股报告,反而派几十个工去瞎跑。这笔账要算在你头 上!" 两个人越吵越凶,周副连长也帮老钱和连长吵闹。老徐看到这种情况心里 盘算:" 得想个办法帮助老苟压住他们,不然连里这个班子就让他们占上风了。 " 他眼珠一转,心里有了主意。于是他用手分开两位吵得一塌糊涂的领导,调解 地说:" 你们二位不要吵了!现在不是分责任的时候,再吵也无济于事!老钱不 是咬定是逃跑了吗?我有一个主意。谁都知道,一个人如果想逃跑,必然事先有 准备,要把他所有贵重一点儿的东西和钱全带上。咱们现在到刘长江铺位去,开 开他的箱子看看里边的东西。如果好衣服、贵重东西、钱全在,就可以证明他没 跑。如果相反,也可以认定他跑了,明天上支队报告也来得及。" 老苟和老钱正 吵得不可开交,听了老徐这话都认为有道理。于是全体连领导相跟着来到刘长江 铺位,当着大伙儿的面撬开箱子。发现箱子里衣服全在,还有一架" 凤凰" 牌照 相机,一个纸包里有一百多块钱。经班里人认定,刘长江好一点儿的衣物全在箱 子里。这一下老钱这一边的几个人哑口无言了,只得同意增派人上沙包子寻找刘 长江。 刘长江仿佛觉得天上在下大雨,豆大的雨点落在他嘴里。他张开大嘴向着天, 让尽量多解渴的水掉进嘴里。可是他突然觉得嘴里一阵灼热感,仿佛是太阳一下 子从天上掉下来,正掉到了他嘴里,烧得他嘴里干涩、胸膛里好似被点燃了一样, 火烧火燎的。张开双眼,他才发现太阳已经从东方升起来了,此刻它正用那微热 的金手抚摸着他全身。他一骨碌从沙丘上爬起来,只觉得脚底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痛。他弯腰搬起脚来看,只见那双黄胶鞋底儿上都是被一路上的" 骆驼刺儿" 扎 的小口子,不用看,脚板心也一定扎伤了不少处。再看看身上的白衬衣,已经被 " 骆驼刺儿" 扯烂成一条一条的" 挂帘儿" 了。裤子也是一个口子挨一个口子, 到处露着肉。他这一觉睡了不知多少小时,此时他的第一感觉是渴和饿。他坐在 沙丘上,闭眼想了一会儿每天早上喝棒子面粥、吃馒头的滋味。那干涩的舌头伸 出来在已经干裂的嘴唇上滑了一圈。因为舌头上已经没有津液,所以并没有给他 带来一丝一毫湿润的感觉,只是下意识地动作而已。他从沙丘上爬起来,四下望 了一眼。在他那无神的眼中,四外都是张着黄盆大口要把他吞吃下去的死寂的沙 包子。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心里祷念着:" 老天爷!帮兄弟一把吧!我这儿给 您作揖了!" 说着真的双手合十向着空中躬身弯腰作了几个揖。然后定定神儿, 心里认定一个方向。抄起那把惟一没有任何损坏的斧子,一哈腰从沙丘上滚下来, 跌跌撞撞,认准一个方向走着、滚着。 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反正风干林木被他甩在身后,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儿 的平地。地面上纵横交错裂着长长的、深深的大口子。每一个口子仿佛都张着大 嘴在等着自己走上去,一下子把他那矮小的身体吞进裂口里。他小心翼翼地挑选 着路,尽量避开裂口,慢慢地走着。此时的太阳,又开始从他身上那已经干皱的 皮肤上烤吸维系他生命的最后一丝儿水气。他只觉得头因为干渴而发晕,眼睛在 往外射金花。上下眼皮儿一个劲儿往一块儿搂抱,一股睡意袭上心头。但人类求 生的本能,唤醒他心头还仅存的一点清醒的意识,他明白,只要一躺下就永远睡 去了。也许百年之后人们会把他这具干尸运到北京去研究,让他的灵魂随着肉身 回到自己的故乡。 突然,他在原地停住了,眼前大地上被暴烈的日光烤晒而生成的微光和他眼 里不断冒出的金光合在一起,在他眼前形成了一道奇特的景象。眼前不知从哪儿 钻出一条黑幽幽的柏油马路,恍恍惚惚耳朵里还听到汽车驶动的声音。他顿时心 里一惊:" 坏啦!这是走到原子弹爆炸区的国防公路上了。不能往前走了,万一 让解放军抓住,打我一个特务刺探军情,我真活不了啦!" 其实他自己不知道, 这是因为极度干渴脑子里形成的幻视、幻听。他站的地方离试验场公路,少说也 有三百公里的距离。但这个幻觉如果换在平常人身上,就会要了他的命。因为他 会不顾一切往公路上奔,好挡住汽车救他一命。自然是直到他走得心脏停止跳动, 也走不上" 公路" 的。可是这个幻觉出现在刘长江身上就不一样了,他是什么人? 北京人!牛鬼蛇神、黑五类!况且他还是被考察人员。他不敢往前走上" 公路" , 只有向后转远离" 公路" ,而且越快越好。于是他一溜歪斜,高一脚、低一脚地 开始往回走。这时候他的肚子已经不再" 咕咕" 叫了,而是浑身发软。不是那一 点儿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早就倒下了。他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东倒西歪地有 点儿无目的地乱走。当他走进一块沙丘之间低洼的地方,这里长了不少" 骆驼刺 儿" 。他在这些刺儿草中间磕磕绊绊、扯扯挂挂。突然一棵刺儿草把他挂倒在地 上,他心里叨念着:" 爬起来!快爬起来!" 可是身子就像面条一样,软得不能 动弹。他是脸朝下被挂倒的,这时候他仿佛觉得肚皮上有一丝儿凉意。这凉意让 他身上不知从哪儿挤出一点儿力气,手支着地爬了起来。目光直盯着刚才肚皮挨 着的地面,在他眼里好像透过地表的沙子看见下边有水。于是求生的本能让他双 手有了劲儿。他双手持着斧子在地上刨出一个坑来,然后把肚子贴上去。果然有 丝丝凉气向肚皮里袭过来,他就这样在坑里趴了很久。直到太阳无奈地看着眼下 这个" 小东西" 居然没有被它炽烈的金光烤死,这才渐渐收起金光向西边的地平 线滑下去。 刘长江只觉得心头火燎的滋味儿减轻了,好像这坑里有什么东西渗进他的肚 子里。他觉得有点儿饿,于是从坑里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他认定的方向走着。往 沙丘上走,他是一只脚、一只脚地往上提、挪,一只手拉着腿帮助往上提脚。挪 到沙丘顶上喘一会儿气,四下无目的地望望,然后身体向下一倒,从沙丘上滚了 下去。 就这样,他不知又翻滚过多少座沙丘,眼睛里还看不到任何他希翼出现的景 象。渐渐一丝儿绝望的念头从心头升起:" 完了!我算活到头了。瞎刘啊瞎刘! " 他心里无力地叫着自己的外号:" 难道这就是老天爷给我的报应?" 想到这儿,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面的沙子上,双手合十,眼睛无神地望着蓝色的天空,心 里祷告着:" 老天爷呀,老天爷!您给我一条生路吧。我瞎刘从此真的洗心革面、 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他把在北京清河农场冬训运动中学会的专政词汇全用 上了。" 我从此再不做坏事!您饶了我吧!王明亮,您饶了我吧!我认罪了!我 悔过了!我全错了!……" 他心里祈祷了不知多久,只见远方一缕金光一闪,劳 累了一天的太阳释放出最后一丝威力,回家休息了。天空开始变成灰蓝色,这最 后一缕金光在他眼前一闪,他顿时认定:" 老天爷答应了我的央求,我有救了! " 心中的惊喜给他身上带来了一股劲儿。他双手扶地,向空中并不存在、虚无缥 缈的,却在他心里实实在在、有模有样的老天爷深深磕了一个头,然后提起斧子 向那金光一闪的方向走去。他认定那金光就是老天爷给他指明的方向。 果然,走了没多远,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木头架子。这架子挺大的,木头也很 粗,架子有两三米高。架子顶上有一个十字形的东西立在上面。他当然不知道这 就是国家地质局设立的" 测绘标志点" ,但他脑子里朦胧地觉得自己的祷告有了 效果,这木架子肯定是人设立的。这里一定离公路不会太远。于是不知身上哪儿 来的一股劲儿,他蹬着木架的横木条直爬到木架顶上,手抓住顶上的十字形标志 物往四下眺望。不知是他眼神儿不好还是什么缘故,他目光中没有找到公路和连 队的房屋帐篷。其实他不知道,施工连营地设在公路下边的低洼处,四周都有沙 丘挡着,根本看不见的。但是他心里的希望不但存在而且很强烈。因为他深信老 天爷答应救他了,这就是他心里有了精神支柱。他把身上已经扯挂得不成衣服样 子的衬衣脱下来,把钢板斧包上,然后稳稳地立在三角形木架的中心点上。他认 为这样可以起两个作用:一是如果有人找到这里看到这衣服、斧子,一定会在周 围寻找他,就可以得救。二是万一他没活成死在这里,变成一具干尸,总有一天 这木架子会有人来,同样可以把他的尸首找到掩埋了" 入土为安" 。他从架子上 出溜下来,身子靠在架子上,脑袋一歪又进入梦乡。因为他已经处于极度疲乏的 状态了。 这一天,连里派了两个班三十多人,进入沙包中寻找刘长江。大伙儿集体行 动,不敢单独出击。一路上点燃了许多呆立在沙丘上的、枯朽了的胡杨树空树筒 子。顿时沙丘中像是老天爷在庆祝自己的什么节日,在大地上点燃了十几支" 蜡 烛" 似的。十几株" 火把" 升腾起巨大的烟柱,又在空中聚成一团黑云遮天蔽日。 几十个人奔波了一天,没有任何结果,只好草草收兵。太阳像惦记着昨天眼 皮底下那个" 小东西" 的死活似的,早早就慌慌张张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用它那 万道金光在浩瀚的沙丘中,搜索着那个" 小东西" 。当它终于在一个小木架下面 发现" 小东西" 的时候,就开玩笑地用金光扫着他的干枯黑瘦的脸蛋儿。 刘长江这一夜做的全是恶梦。他梦见自己被牛头马面用一根细麻绳牵着往鬼 门关走。他双手扯着勒在脖子上的麻绳,回过头来看。只见身后连里的北京哥们 儿,一齐用手指头指着他哈哈大笑……。他梦见自己瘦小枯干的身体,被小鬼丢 进一只巨大的油锅里,沸烫的油把他周身炸得起了一个挨一个血泡,像一只癞蛤 蟆一样…… 突然,他眼前金光一闪,眼前这些让他魂飞魄散的景象不见了。他揉揉眼睛, 无力地分开眼皮儿,只见湛蓝的天上一轮发着明黄色光芒的太阳已经升在空中。 一股求生的强烈欲望,支撑着他扶着木架爬起来。他开始向前走,但没走多远只 觉得自己的上半身一个劲儿往前跌。两只膝盖好像不存在了,两条腿上的肌肉像 是凝固了一样,僵硬地停止了工作。他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心里 叫着:" 老天爷呀!您怎么不管我了?您不是答应救我出去吗?" 他不甘心就这 样倒在这儿死去,于是开始往前爬行。不知爬了多久,爬过两座沙丘之间的一块 平地,他突然听见空中有鸽子的" 咕咕" 叫声。" 有鸽子一定有水!" 他心里升 腾起一股希望的光芒,于是继续向前奋力爬去。 果然,在他面前出现一个大坑,坑边有一些稀疏发黄的苇子。" 水!" 他脑 海里立刻闪现出这个字,再向前爬,眼前真的看到了水影。他顺着坑边小心地倒 换双手揪着苇草溜到坑底。一看这水,令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因为这水是深绿 色的,水中还有一只大牛和大牛身下的一只小牛,但已经是两副骨架立在那里。 " 这牛肯定是喝了这绿水毒死在这儿的!" 他心里判定着。看到了水却不能喝, 他心里一阵发酸。" 老天爷!您还在折磨我呀!" 无奈之下,他喘息了一会儿, 开始慢慢地挪动身体,双手揪着苇草的根部向上爬。可是快要爬到坑边上,却又 滑下来。他爬上、滑下地折腾了两三次,使尽了全身最后的一点儿劲儿,终于爬 上坑边就地一滚出了坑沿儿。 这时候他耳边听到有人喊的声音:" 瞎刘!" 他浑身一震,以为又是幻觉。 他屏住呼吸,把全身仅剩的一点儿精力集中在耳朵上。" 瞎刘——!" 这次他听 清了,真是有人在喊他。他兴奋地答应着,但只是在心里喊着,因为干渴已经使 他发不出声音了,只是嘴巴一张一合地作出说话的口形而已。但他自己认为自己 答应了,那些人一定能听到。于是他憋足一口气,奋力向外爬、向外滚。就是他 这一爬一滚,让找了他几天的人看见了。其实刘长江猜得不错,三脚架离公路的 确不远。但这条路过往车辆很少,所以他没听见汽车声音。而沙丘又挡住了他的 视线,他如果能站起来走路,找他的人也早就发现他了。 当天早晨连部开了紧急会议,决定最后再找一天。找不到就只好收兵,上报 支队一个失踪报告也就完了。也许过几天,刘长江会从哪个地方冒出来。别的连 有个人在沙包中丢了,连里要报失踪,几天后那个人却从沙漠中自己走出来了。 施工连前几年失踪过一个人,这个人是个理发员。那一次让他带了二百多块钱去 买鱼,结果一去无踪影。不少干部认为他是携款逃跑,但戎昊臣认为是失踪,至 今这个人还是下落不明。 刘长江还是被考察班的人发现的,首先是张燕班长看到远处水坑边上仿佛有 什么东西在动。本来他已经决定喊几声之后没动静就往回走,那样刘长江就算死 定了。但张燕无意中目光一扫发现有动静,于是找来几个人拿着斧子防备着,如 果是野兽可以防身。当走到跟前才发现真是刘长江。张燕见他两腮塌陷、二目无 神,嘴巴张合着却连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不知是内疚还是心酸,张燕抱着刘 长江哭了起来。大伙儿七手八脚把刘长江扶起来,张燕趴下身子把他背上,几个 人轮换着把他背回家去。 到了家,苟连长让老伴儿赶紧熬了一大碗大米粥,卫生员又拿来两瓶葡萄糖 盐水让他喝下去。这样过了一个礼拜,刘长江才算好了起来。用他的话说,就是 死过一回,捡了一条命。 十一、高二丁误吃避孕药砖铺公路刚干完没几天,支队部正式调动命令就下 来了:" 施工连全体干、职人员调到农二师胜利农场……" 在这之前,王振春早 就给小童发了电报让她" 速回" 。所以命令下达的时候,小童刚好回来几天。但 是当胜利农场接人的干部、劳资科长张亮在全连人员会议上宣念名单的时候,王 振春发现从头到尾竟没有王汉的名字。这一下他心里急了,因为他不想和王汉分 手。于是心生一计,会后立刻去找张科长把王汉是一位农业专家的事儿告诉他, 并把从统计员那里借来的一本前几个月的工资表交给张科长看。张科长一听有一 位农业专家从施工连名册中消失了,又把王振春拿来的名册和支队交给他的名册 一对照,果然少了一个王汉。他对小王的话深信不疑,因为来接人的时候农场领 导交待过一句话:" 听说那个连有位农业专家,塔里木几个团场都要他。你去了 可千万别把他漏掉了!" 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位专家的名字。现在明白了,这是支 队部有意把人扣下。于是张科长立即对苟连长说:" 王汉这个人原来名册上有, 是最近才不见了的。这个人我们要调过来!如果没有他,你们这些干部我们一个 也不要。像你们这样的干部,我们团里还嫌多呢。" 老苟一听心里慌了,连忙把 师里下令调王汉的情况讲了出来。张科长一听师里有调令,这事儿有点儿麻烦: " 王汉这个人还在连里吗?" " 还在。" 老苟如实回答了。 张科长一听喜形于色,连忙嘱咐苟连长:" 这样办!我用吉普车马上把王汉 送到我们团里,你们只当不知道这件事儿。以后的事儿,等有人问起再说。" 老 苟当然答应得脆脆的。张科长把搬家的计划一一向老苟交待:" 千万做好准备, 五天后一定来汽车。一锅端,两天搬完!" 说完他把王汉找来和他谈了谈,王汉 当然没意见。他把一应行李全部交给王振春、丁义、余亮,自己独自一人跟张科 长坐车先走一步。 张科长带着王汉刚出房门,迎面走来一个人。他拦住张科长的路问:" 张科 长,我应该是这个连的。因为被人诬陷离开了这个连,现在我平反啦。支队让我 找您,我想调到您那里去!" " 你叫什么名字?会干什么?" 张科长板着脸简要 地问。 " 我叫王明亮,会做饭!" 张科长心说:" 做饭的我们那儿还不是一划拉一 大堆,要你干吗?" 但他不想和王明亮纠缠,于是来了个缓兵之计:" 这样吧, 我回去请示一下,你先回去吧。" 王明亮在被抓到支队的第二年,就因为事实不 清、查无实据给放了出来。他要求回施工连,但支队政法股认为他回去对政法股 的名声影响不好,所以又调到别的单位去了。在那儿还是做饭。前些日子他听说 施工连要调到焉耆地区,心里就活动了。他找了支队部,支队长答应他,只要人 家农场接人的干部要你,我就放人。所以他立刻赶到施工连,头一件事是找刘长 江。刘长江刚刚恢复过来,一见王明亮大惊失色,立刻跪在地上连连给他磕了几 个头。王明亮本来是憋足了劲儿,想狠狠揍他一顿的。可是见他这样服输认罪, 又下不了手了,只是搧了他两个耳光解解气。刘长江拿出仅有的一百多块钱送给 王明亮,作为他的补偿,但王明亮不要。刘长江提出招待王明亮吃、住,王明亮 没好气儿地告诉他:" 吃你的恶心!少来这一套!往后好好儿做人,别尽干那没 屁眼儿的事。不然老天爷也不会饶恕你的!" 王明亮从别人那里知道刘长江差点 儿命丧沙丘,认为这是老天爷替他出了气,也就不再跟他计较了。 从张科长一走,施工连就算乱了营。干部们连搬带抢,家具、木料已经抢得 差不多了。有的干部光木料就装了半车多,而工人们只有少数人买了个木箱,还 得开票交两块钱。 这一阵子,连里的木工是最吃香的。高二丁自从前年当了木工,两年来真是 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他在干部家里" 横漟" ,在谁家都能吃出饭来。但他最喜欢 到卫生室和女卫生员去" 逗闷子" 寻开心,而且认准了常从那个装着" 薄荷喉片 " 的瓶子里抓几片甜药片吃。至因为他是木工,卫生员也不愿意得罪他。反正药 是公家的,谁吃不是吃?但是家具、木料一进了家门,就归了自己了。这个道理 卫生员分得清。 尹志奎也是" 闲饥难忍" ,经常去卫生室坐坐。从北京清河农场开始,卫生 室就是传播小道儿消息的绝佳地方,也是尹志奎寻开心的场所。他看到高二丁总 是跟卫生员" 逗闷子" ,心里不是滋味儿。可是他算哪棵葱?怎能管这份儿" 闲 事" ?想来想去,他琢磨出一个主意,要整整高二丁,出出心里这口闷气儿。 一天,他早早地守在卫生室门口,等卫生员一来开门,他立刻跟进去对卫生 员嘀咕了几句。卫生员是个年轻媳妇儿,成天喜欢开玩笑逗乐子。她捂着嘴笑个 不停,然后说:" 你在门口守着,看见他来了说一声,我来做准备。" 高二丁每 天准时上卫生室来。他一进屋,一屁股坐在卫生室桌子上。看着卫生员给病人看 病,不时说几句玩笑话" 逗闷子" 。病号看完病走了,屋里只剩下尹志奎和他特 意叫来的刘玉宝。这时候卫生员手伸到装" 薄荷喉片" 的药瓶里,假意做了个抓 药片的动作,然后把手心儿里早就藏好了的" 薄荷喉片" 递给尹志奎、刘玉宝一 人一片,自己也丢进嘴里一片,说:" 这药又凉又甜,对嗓子有好处,你们也尝 尝。" 尹志奎、刘玉宝故意咂着嘴唇说:" 这药片含在嘴里又甜又爽,不错!" 高二丁一看急了,从桌上跳下来从卫生员手中抢药片。卫生员故意躲闪不给。高 二丁说:" 好!你不给,我自己拿!" 于是一伸手认准了" 薄荷喉片" 的瓶子, 抄起来打开盖子,往手心儿里倒了几片,一下子全丢进嘴里,得意地冲尹志奎、 刘玉宝晃着脑袋说:" 看见没有?我自己拿!你们吃一片,我吃四片!" 可是他 立刻觉得不对劲儿了,心说:" 往日这药片是甜的,还有薄荷味儿,今天怎么是 咸酸的?" 他心里正在纳闷儿,这时候嘴里开始出现大量泡沫,恶心得他直往外 吐。卫生员、尹志奎、刘玉宝仨人乐得直不起腰来,卫生员捂着肚子直叫" 妈" 。 原来尹志奎给卫生员出了个坏主意,让她把外用避孕药片换到" 薄荷喉片" 瓶子里去。高二丁抓了几片" 避孕药片" 塞进嘴里,药片一化,还能不起泡沫? 高二丁赶紧跑回家去用水漱了三天口,从此留下了一段" 高二丁抢吃避孕药 " 的佳话。 十二、去向该去的地方丁义春节后就离开了铁工房,调到尹志奎的班里。这 几天忙着收拾东西搬家,又帮助王振春、小童收拾。然后和几个人一块儿把王汉 的东西捆好收拾利索,等着往汽车上装。 他在宿舍里闲得没事儿,听说库房被撬开了,东西随便拿,他也赶紧跑去, 抢了一副椅子的半成品,几块略为弯曲、干部们挑剩下的木方子,一把十字镐改 制的斧子和几块没人要的烂模板。他抱着一大堆" 胜利品" ,放在宿舍外面,用 铁丝捆好立在墙边。尹志奎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丁义忙乎,过了一会儿对来 找他的王吾说:" 瞧见没有?这是要娶媳妇儿了,置办家具呢!" 几个人起着哄 地笑着,丁义忙乎自己的,没理他们。他跟尹志奎一个班,知道这小子" 蔫儿坏 " 。你越理他,他越来劲儿,只有给他一个冷屁股,不搭理他,他就没辙了。 但是"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按张科长走时安排的计划,头一天来了十五 辆卡车。专门搬带家属的,计划每两家装一汽车。按计划有十一辆车足够了,再 有四辆车装工具、办公用具。但是第一天装第一车,就让张科长大吃一惊。苟连 长一家的东西装了满满一卡车,根本装不了第二家。为装车老苟把尹志奎臭骂了 一顿。因为木料太多、太重,全要靠尹志奎找一些壮实的人来装车。但是尹志奎 费了半天唾沫只找来了四个人,他只好把刘玉宝也硬拉来充数。老苟抱怨来人少, 尹志奎耷拉着脸说:" 人家不来,我有什么办法?""都是谁不来?" 老苟愤恨地 问。" 头一个是丁义,他不单不来,还拦住别人来。" 尹志奎利用这个机会给丁 义下个" 绊子" 。 " 他说什么来着?" 老苟进一步追问。" 他说什么您问老刘!" 尹志奎冲刘 玉宝使了个眼色。刘玉宝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这小子坏透了,他说您把树林子 安四个轱辘推走得了!" 老苟听了这话,气得呼呼的。他最怕别人说他搂的东西 多。于是手一摔,大骂:" 这个王八羔子!我去找他!" 王连弟比老苟聪明,她 瞧着尹志奎、刘玉宝两人明着是唱" 对口词儿" ,所以扯住老苟的衣服说:" 干 活儿去!说风就是雨!哪儿那么多事儿啊?这么多年吃亏就是耳朵根子软,还不 吸取教训!" 老苟听老婆训斥,不敢顶嘴,在心里记住了这两个字:丁义。 带家属的工人东西少,除了戎昊臣在位时给每家做了双人床、洗脸架和书桌 之外,今年原打算卖给工人的箱子又给了每家两个。所以四户人家的工人才装了 半汽车,余下半车又装了半个班的行李和人。汽车一开动,胡言明看着李囤笑。 李连锁问他:" 你笑什么?""我笑那天李囤说的什么翁、什么马。还真让他说着 啦!" 李连锁忙接过话来:" 那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还用你说,这句话 我还不知道?我这是学李囤呢。" 李囤慢悠悠地接过话来:" 你学我当得了什么? 我这个人就是文化水儿少,道理懂,肚子里有话说不出来。典型的大老粗!" 这 时候车上有人接过话去:" 大老粗、有多粗?" 李囤看了一眼车上几位女人,不 好意思地说:" 要多粗有多粗!" 逗得车上的人全都笑了。 这笑声随着汽车卷起的风传向四面八方,传向五年来这些北京人辛、酸、苦、 辣、咸五味俱全生活过的地方……。 ——第二卷完2004年10月初稿2005年4 月二稿2005年11月稿2005年6 月四稿 【阿印简评】在二流子中间,有一种" 滚刀肉" ,几乎连公安局也拿他们没有办 法。 " 滚刀肉" 的第一个特点就是" 肉" 。" 肉" 到好赖不分、油盐不进、打骂 不怕的程度," 道行" 就算到家了。 本章所描写的" 少爷" ,就是一个标准的" 滚刀肉" 。这种人不但" 其懒无 比" ,而且" 其坏无比" 。" 少爷" 比一般的" 滚刀肉" 更坏的地方,是他还会 " 凫上水" ,认了一个" 狱霸" 作干爹,混上了一个在劳改队里最舒坦的差事: 炊事员。 在清河农场,我就见过好几个这样的" 滚刀肉" ,的确是谁都拿他没有办法。 有一个人,长着一身的肥膘,每天酒肉泡心,宣称除了肠胃没毛病,全身哪 儿都是病,一句话,就是能吃不能干。班里开他的批判会,也只能口头说说,谁 也不敢动他;谁要是打他一拳,他当时就躺下,嚷嚷头晕,从此公开不出工,不 讹你一年半年的医药费和生活费不算完;你批判他,他虚心地听着,决不顶嘴; 到了地里,就是不干活儿。有一次稻田埂埝割草,一个上午,别人割几百米、上 千米,他居然只割四五米,还割得不干净。开他的现场批斗会,他老老实实地在 埂埝上撅着,绝不反抗。开完批斗会,还是不干活儿。只有一种活儿他愿意干, 就是值班护秋:他提一把暖瓶,沏一壶大叶茶,在田头地角一坐,能够半天儿不 动窝儿。看见有老乡来了,他反正是" 瘸子打围——坐着喊" ,连身子也不动。 还有一个" 滚刀肉" ,以" 脏" 为武器,从来不洗:不洗脸,不洗脚,不洗 澡,不洗衣服,离他三尺远就能闻见一股冲鼻子的臭气。为此人人都不愿意和他 一屋子睡觉,最后只能让他一个人住一间屋子。他的第二个本事,是善于放高利 贷。他自己极为节约,顿顿饭就吃开水泡" 锅皮" ,省出钱来,都用于放高利贷。 他放债有几个特点:第一是先收利息。例如借给你一百元,先扣20元利息,只给 你80元;第二是要有物品抵押,借给你100 元, 要收价值200 元的抵押品;第三 是他有本事把" 过期的" 抵押品出手,不论是钢笔、手表、自行车,他都能按超 过抵押金的价格卖出去。他身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棉袄,大夏天也从不离身,因 为棉袄里子的夹层上,缝的全是钞票! 这些人,连公安局也拿他们没办法。因为他们大错误不犯," 阶级出身" 又 都很好,而且什么都不怕,既不能判刑,也不能把他们杀了。像" 少爷" 这样的 人,也就是遇上王振春这样的人,才把他的" 肉" 劲儿给治服了。 《水浒传》中" 武松打虎" 一段,都认为是" 千古名篇" ,广泛传诵。但是 仔细一想,那文章完全是施耐庵杜撰出来的。施耐庵当然没有打过虎,所有" 打 虎" 的情节,什么" 一掀、一扑、一剪" ,其实都是施耐庵的" 想当然" ,或者 是听人家" 瞎白话" 的。退一步说,即便历史上真有武松这个人,也真有过" 打 虎" 这件事情,但是当时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无非都是听" 武松" 自己说的, 其中不无" 吹牛" 的成份,例如所谓的" 扔下半截儿木棒用拳头打" 之类,连傻 瓜也知道那是" 瞎话" :武松那个" 醋钵儿" 似的拳头,真比木棒还厉害? 尽管我既没有打过老虎,也没有打过野猪,但是凭直觉却感到,本章中" 打 野猪" 的描写,我看就比" 武松打虎" 真实。虽然这是" 八个对一个" ,而且野 猪已经受伤、又被铁夹子夹着,但是八个" 打猪英雄" 们,却也都够" 英勇" 的。 " 文革" 期间,所谓的" 街道积极分子" ,经常参加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做 一些治安工作,这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 小脚侦缉队" ,她们仗着出身好( 其实 也不一定,据我所知,就有一个老太太是解放前开妓院的老鸨子,不过后来嫁了 个工人,就变成" 工人阶级" 了)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颇有点儿飞扬跋 扈的味道。本章写这些老太太,相当形象。 李贵良是个极精明的人精子。不说他为北京市劳改单位想出来的" 抢分儿" 工资制度,就说他这一回携带巨款回新疆所用的招数,都是一般人想不到、做不 到的。 抗战期间,我老家兵匪横行,路上行人经常遭劫,根本没有人敢于携带钞票、 财物上路。有一家布店,要送一笔巨款到邻县,当时邮局还不通汇,就把那笔巨 款放在一个竹篮子底下,上面放几把米粉干,让一个穿土布衫裤的小孩子擓着, 装着走亲戚的样子,一路上是兵是匪都不注意他,终于安全送到。可以说,当年 此举和李贵良有异曲同工之妙。 刘长江沙漠中迷失这一节,写得十分精彩。因为写任何事件,都要有" 亲身 经历" ,方才写得生动,而我估计作者只是事后听瞎刘的叙述,他自己并没有这 种经历。因此,可以说:这一节主要是凭作者的主观想象写出来的。在这样的前 提下,能写得这样生动,极不容易! 【第二部总评】第二部书,标题是《扭曲》,写的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生 活。 " 文革" 结束以后,许多知识青年根据自己下乡插队的生活积累,写出了许 多小说,被称为" 知青文学" 。但是据我所知,反映生产建设兵团生活的小说, 却是少而又少。 新疆生产建设厅团,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群体,其成员组成,有正统的中国人 民解放军,有国民党起义部队,有各式各样的劳改犯,有上海天津的" 支边青年 " ,还有本书所描写的" 北京支边青年" ——其实是两劳释放的" 就业人员" 。 本书专门描写这一批北京来的特殊的" 支边青年" ,可以说是" 知青文学" 中十 分特殊的一支。 要全面地描写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需要另外一个人来写。这部书,只能说是 " 管中窥豹" ,略见一斑。但是仅仅这一斑,就十分斑斓绚丽;就这一斑而言, 可以说是相当全面、相当生动的了。 就事论事,新疆这样大一片国土,当然需要保卫、需要开发。但是就" 让什 么人去开发" 这个主题讨论,各人的看法就会截然不同。首先,作为十万转业去 " 军垦" 的解放军家属,要离开各自的家乡,远赴边疆,就不会很满意。其次上 海市的中学生,既上不了大学,也找不到工作,却要远离父母单身一人到偏僻荒 凉的沙漠附近去" 战天斗地" ,还要受人欺负,尽管当年的确是敲锣打鼓地" 自 愿" 报名的,真正心里愿意去的人却不多。不然,就不会有后来的百分之九十几 的" 上海知青返沪高潮" 。以上两种人,还算是顶着" 支边" 、" 开发" 的荣誉 光环去的;把北京市公安局劳改管理处属下几千名两劳释放的" 就业人员" 送到 新疆去,纯粹是出于当时的政治气候、也就是" 阶级斗争" 的需要而采取的一项 临时性" 强硬措施" 。 正因为这些做法都不是什么" 常规措施" ,因此事先都没有什么计划、规划 之类,甚至连干部都是临时拼凑的。这就难怪会让戎浩臣之流篡了权,把建设兵 团办成了第二种劳改营,让许多不应该受苦的人遭受到了辛酸和苦难。 用历史的观点来看,这都是时代所赋予的无可奈何的烙印。如果咱们国家一 开始就强调" 和谐"(" 共和国" 的基本概念,就是各民族、各阶级的和谐共存, 强调的是" 团结" 二字) ,不强调斗争,不实行" 法外之法" 的劳动教养,怎么 会有这样一批没有犯过错误的人( 其中有的还是精英) 竟遭受到了这种食不果腹、 妻离子散、还要遭受百般凌辱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