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胜利农场的风波 一、王爷的采邑封地提起新疆,人们不由得会想起那首风靡全国的歌曲: 《我们新疆好地方》,歌中唱着:" 我们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场……戈 壁沙滩变良田,积雪融化灌良田……" 胜利农场,就是这样一块好地方。它就在 天山余脉脚下,身边一条由天山雪水融化汇集而成的大河,蜿蜒曲折穿越农场而 过。正是这条大河,给予农场的人们" 旱涝保收" 的生存环境。遇上旱灾年月, 这条大河会把千年积雪化成的河水送到农场的田地里,滋润着作物的生长。大涝 年月呢,下游县城的人们都在紧急防涝的时候,因为农场的地势高,却不用担心 发生水灾之患。 这里的土地,本是蒙古王爷的采邑封地,新疆一解放,王妃立刻把大片土地 捐献给转入屯垦的解放军,所以这里就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屯垦开发第一犁的奠 基地。 胜利农场自建场以来,生产形势一年比一年好。" 文化大革命" 前夕,还曾 被树为西北地区四十面红旗之一。但是自从开展" 文化大革命" 以来,生产日渐 下降,从以前每年上交利润几十万到现在每年亏损几十万。更严重的是每年全场 的口粮都要靠从东北兄弟农场调运来的老玉米维持。农场一把手、军代表钱明喻 因为全场口粮面临供应中断——负责地区所有农场口粮供应的面粉厂磨面机坏了 ——他只好亲自跑到在地方面粉厂当军代表的战友那里求援。 钱明喻原来在北京军区司令部当一名坐机关的参谋,整天过着悠闲自在的生 活。自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被中央宣布军事管制之后,他舍妻离子独身一人来到 农场当军代表,到如今已经整三年了。他几乎每天都在农场各连奔忙劳碌,农场 的大事小事全由他说了算。因为" 文革" 中崛起的造反派都不敢跟他对着干。他 的军代表身份,就是权力的象征。每天都有许多前来找他诉冤、告状的人,加上 生活上、生产上一应大小事务,忙得他简直晕头转向。尤其是年前调来的一批北 京人,更是让他头疼不已。对于接收这一批人,他本来是持反对意见的。他在北 京的时候,就知道北京各劳改农场的一些情况。这些人鱼龙混杂,听话的固然不 少,但就是少数的" 刺儿头" ,也很不好管理。他很清楚,自己的军代表身份只 是临时的,能够平安顺利返回北京,是他的最终目标,因此他极力反对接受这批 人。但是,农场" 文化革命委员会" 五位领导中,却有两位主要领导同意接受这 批人。其中一位叫刘优德,他是个老革命干部," 文革" 开始以后,他被调去支 援巴基斯坦公路工程,因此没有受到冲击。从援外工作岗位回来之后,他就出任 农场文化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负责农业生产领导工作。 另一位叫谢遂鼎,原来在农场后勤处工作," 文革" 中造反起家,现任文化 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负责农场的工副业、基建方面的领导工作。其他两位副主任 是刚刚被解放的本农场" 走资派" ,他们两人不知是出于怨气还是被" 文革" 吓 破了胆,在革委会领导小组里不多管闲事。 刘优德认为:这些从北京劳改农场来的人,大部分是解放后在红旗下长大的, 年轻力壮,正是干活儿的年纪。这些年来。胜利农场土地盐碱化比较严重,每年 都要开挖排水渠洗碱,从前一直是解放初期调来的劳改人员充当挖排水渠的主力 军。这几年他们渐渐年纪大了,这样重的体力劳动有些干不动了。所以此时调来 一批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正可以成为一支农场基建工作的生力军。所以他极力赞 成接收这批北京人,更何况他听说其中还有农业专家,也是吸引他的重要原因之 一。 谢遂鼎则是从" 阶级斗争" 的立场出发。他认为无产阶级要培养自己的红色 接班人,资产阶级也应该有他们自己的接班人。不然,现在这批老的阶级敌人死 了,以后谁来接受无产阶级的专政? 在胜利农场领导小组里,除了军代表,这两位干部分别代表了农场的两股大 势力。刘优德代表一大部分老军垦战士的意愿,他们一心想把农场的生产搞上去, 反对谢遂鼎那一伙儿造反派只知闹革命、不知抓生产的做法。而谢遂鼎则代表了 那些造反起家的人和不愿意干活儿的一些小青年,他们嘴里不停地喊着" 千万不 要忘记阶级斗争" 、" 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的口号,却整天在农场内招猫逗 狗,惹事生非,不务正业。因为有他们两个人的意见,钱明喻也只好同意接收这 些北京人了。 钱明喻同意接收这些人也有他的主意:现在农场的口粮、食油都由垦区面粉 厂统一供应,一旦有了事儿,农场就要面临断炊的危险。因此钱明喻和刘优德在 一起商量决定,在农场内建一个面粉加工厂外带榨油,那么在生产面粉的同时还 可以有很多副产品拿来养猪、喂鸡。这样,不单农场的口粮有保证,而且可以发 展养猪业、养鸡业,丰富农场的食品供应。而且他还想通过过去的战友给他调来 一套制糖设备,建一个小糖厂,可以供应农场和周围单位食糖。这是一举多得的 好事儿。他想到建造面粉厂和制糖车间需要懂得混凝土建筑的人员,而调来的北 京人中正好有这种人,所以,这批北京人调来之后,就打算让他们参加在戈壁滩 修建加工厂的基建工作。 但是这些人来了之后,却不断地制造一些小麻烦。据他们的副指导员戎昊臣 几次汇报:这些北京人不服从管理,敢于公开和干部对抗。戎昊臣副指导员和谢 遂鼎都主张用管理农场老三类人员的办法——就是加派警卫,用管理犯人的办法 来管理。可是刘优德坚决不同意:" 这样做不符合党的分化瓦解政策。这些人虽 然过去犯过各种错误,但都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更何况前不久他们刚刚经 过' 区分运动' ,大部分人已经被列为兵团正式职工,享受兵团职工的政治待遇。 所以我以为决不能和对待那些国民党残渣余孽一样对待,最好是内紧外松、时松 时紧。这样才有利于鼓动他们的劳动干劲,为农场的生产多出点儿力。" 钱明喻 也根据师部和兵团的有关指示,一再强调必须按照毛主席" 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 部矛盾" 的指示去做,这是党的政策,不能违反。 在修建加工厂的工地上,经常出现北京人之间、北京人和工地上的被监督管 制人员之间的争吵、打斗。当然,钱明喻也明白,有些问题,是由于谢遂鼎的处 理方法不当造成的。比如传达" 九·一三" 林彪事件的大会不让北京人参加,这 些北京人大部分是经过区分运动的正式职工,他们有资格听取传达文件。由于谢 遂鼎不让这些北京人参加大会,使得一部分北京人情绪激动,和会场上的民兵发 生冲突。多亏他和刘优德及时赶到会场,由他拍板,决定让北京人参加听取传达 文件的会议,这才避免了一场" 武斗" 。 今天他刚从外边回来,就接到刘优德的通报:" 加工厂工地又发生了大规模 打斗事件,谢遂鼎派人来请求民兵支援,我觉得这里的问题比较复杂,应该亲自 去调查了解一下情况再作决定。" 于是钱明喻连一口水都没有喝,只是带上手枪 就上了吉普车,和刘优德一起直奔戈壁滩加工厂工地。 二、北京人被惹急了王振春调到农场来已经有半年了,终于找到了一个扬名 立万儿的机会。 刚调来没几天,塔里木农场的朱阿三就跟着北京人的脚步来了。他在连里住 了几天,把和他一起支边进疆的上海青年介绍给王振春认识,也把王振春的功夫 告诉那些小青年。这些上海支边青年在农场的处境比北京人也强不了太多。他们 经常受那些转业军人、造反派甚至四川" 盲流" 的欺负。尤其在工地上,那些劳 改中队的被管制人员,在管教干部的纵容下对他们上海青年大打出手。其实这也 是谢遂鼎在背后支持那些当队长的造反派哥们儿有意这样做的,因为造反初期不 少上海青年拒绝参加他们的造反行动。对于上海青年的诉苦,王振春深表同情, 但是他心里明白,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能解决的。因为这些被管制人员的背 后是持枪的警卫和队长,自己一个人上前只有吃亏,闹不好连小命儿都会搭进去。 所以他告诉那些上海青年,要耐心等待机会。因为如果要使全体北京人发怒,必 须发生具有强烈刺激的事件,比如上一次不让北京人听林彪事件的传达。 不久,机会终于来了。这还要从戎昊臣身上说起老戎所在的单位也调到胜利 农场来了,施工连的干部刚一下汽车,就集中在一起听刘优德宣布农场" 革委会 " 的命令。连里刚由班长升上来的李副连长被一撸到底,调到农业连队去种地。 余副连长调到连队去当排长。孙指导员连个管理员也没当上,直接调到连队当文 化教员。徐副指导员反而升为正职,而李之强因为和谢遂鼎是同县的老乡,他又 吹嘘自己整治北京人一门儿灵,因此被谢遂鼎调到" 革委会" 保卫组去了。戎昊 臣一调来农场,就被调整到施工连——现在叫基建二连——当副指导员。他一到 连里,立刻召集各班班长开会,还想用当年的办法整顿这些北京人。但是让他没 想到的是:连张奎印在内的一些亲信们也都不再听他的指挥了。他认为农场领导 对这些北京人管得太松,如果对他们实行军管,加派警卫强制管理,这些人自然 不会再闹事。因此他曾几次向工地总指挥谢遂鼎建议:对北京人必须实行军管。 在谢遂鼎的授意下,他也曾几次向军代表钱明喻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是钱明喻没 有采纳他的意见。上一次为听传达文件北京人闹事,这其中就有戎昊臣在背后煽 风点火:" 你们都是兵团正式职工了,凭什么不让听传达?这不是成心欺负人吗? 不成!找他们算账去!" 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煽动北京人闹出事儿来,逼迫 农场领导听从他的建议,对北京人实行军管,这样他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实行他的 东山再起、收拾报复北京人的计划了。那一次虽然失败了,但他不死心,仍然在 暗中寻找机会煽动北京人闹事儿。 面粉厂建设工程经过半年多的施工,已经进入收尾阶段。早晨一上班,班长 尹志奎就指派王振春、张文景、丁义去工地惟一的一口水井拉水和泥。三个人拉 着水车来到水井旁,见井边已经有一长串车排队等着打水。当时工地共有三个单 位:有劳改就业人员组成的一中队,由上海青年组成的基建一连,有北京人组成 的基建二连。三个单位都投入厂区的建筑收尾工作,这包括宿舍住宅区上房泥、 抹墙面等大量需要草泥的活儿,因此和泥的人工作量很大。水井是一口人工挖的 浅井,打水的人用一只元宝桶提水上来灌进水车,这样打水,速度当然很慢。厂 区已经打了一口机井,但是电机还没有安装好,暂时还用不成。打水队伍里排在 前边的是上海青年,刚灌满一辆水车,一中队的三辆拉水车在一个一只眼的人带 领下抢在前边,从上海青年手中夺过水桶就给自己的水车灌水。一个叫阿毛的上 海人刚说了一句:" 你们怎么不排队……" 那个" 独眼龙" 上来就是一巴掌,打 得阿毛一个趔趄,手捂着腮帮子倒在地上。" 排队?老子生下来就没人敢对老子 说这两个字!你他妈头大?不想活了?!""独眼龙" 一边骂着又走过去用脚踢阿 毛。那几个上海青年不敢上前劝架,只用哀怜的目光看着王振春。 王振春曾经听人说起过" 独眼龙" 的底细,这个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大高 个子,身体很魁梧。据说他十几岁就参加了四川的土匪组织,解放后共产党看他 年纪还小,为了挽救他,没有把他和其他杀过共产党的土匪一起枪毙,而是判了 个" 死缓" 送到新疆来劳动改造。他曾对别人吹过" 亲手杀了好几个共产党头子 " ,后来落实这件事的时候,他又一口否认,所以没有被执行枪决。在一中队劳 改犯人和就业工人中,他的凶狠残暴是出了名的。他一贯吹嘘:" 我是死过一两 次的人了,现在是活一天多捡一天,惹急了我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他在工地横行霸道为所欲为,除了受到谢遂鼎的保护和支持之外,还因为当年一 次抗洪抢险中,他救过一位领导干部的命,这位干部现在已经是县级领导干部, 每到春节还来看他。所以干部们对他有恃无恐的行为不是不想管,就是不敢管。 王振春心里明白,要想把这家伙整倒,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非得把 北京人的气势哄起来,人多力量大,再加上一个" 法不责众" ,就可以达到目的。 王振春知道自己出面去劝说阻止" 独眼龙" ,不过是买单褂给夹袄——白饶 一面儿的事情,但是这些上海人众目睽睽地看着他,他又不能不说话。于是他上 前紧走几步伸手虚拦一下" 独眼龙" :" 这位大哥,有什么话好说嘛!何必动手 哇?""独眼龙" 转身面向小王" 嘿嘿" 冷笑几声:" 跟老子论哥们儿?老子当年 跟共产党枪对枪飞子弹的时候,你这个龟孙子还他妈在你老子的裤裆里藏着哪。 我知道你们北京人偷鸡摸狗的那点儿本事,少他妈在这儿多管闲事!不然老子把 你一块儿收拾了!滚——!" 说着他拳头一挥,一股掌风向王振春脸上扫来。 王振春知道动胳膊根儿自己不是人家的对手,急中生智,他来了个借力使力, 四两拨千斤,双手攥住" 独眼龙" 的手腕子顺势一带,脚底下使个绊子,就把" 独眼龙" 摔倒在阿毛的旁边了。" 独眼龙" 一来只会使狠劲儿,不会使巧劲儿。 二来他骄横惯了,过去从没人敢跟他过手,使他一时大意,竟被王振春摔倒在泥 地上。他吃了亏,眼睛就红了,一手就地抓了把稀泥砸在小王身上,同时手一挥 吼一声:" 上——!打这帮龟孙子!" 和他一块儿来的那几个人,平时都是傍狗 吃屎的人,跟着" 独眼龙" 从没吃过亏。于是几个人一拥而上,把王振春围起来 要动手。那十几个上海青年一见要打架,吓得一哄而散,连阿毛也连滚带爬地从 泥地上站起来跑了。 王振春一看,心里这份儿气呀:" 这帮孙子怎么[ 上尸下从] 到家了?真是 扶不起来的阿斗!" 气归气,他心里做好玩儿命的准备,把上衣一脱,顺手抄起 一把铁锹自卫。在旁边的丁义一见势头不好,也抄起一根木棍儿。这时候张文景 一看事情不妙,他怕王振春惹事儿,因为戎昊臣还一直憋着劲儿想整王振春呢。 他连忙上来站在小王和" 独眼龙" 中间劝说着:" 都是兄弟单位,要团结不要分 裂,有话好说嘛……" 他的话没说完,只见" 独眼龙" 上来一把揪住张文景的脖 领,腰上一使劲儿:" 去你妈的吧——!" 一下子就把张文景甩到水井旁边的一 个白灰堆儿上。一来" 独眼龙" 使的劲儿大,二来张文景个头小,只见老张脑袋 扎进白灰堆儿里,整个上半身被白灰埋住了。王振春见状忙叫:" 小丁!快去救 老张!" 同时双手抡着铁锹径直奔" 独眼龙" 去了。丁义拔脚往白灰堆儿奔去, 有三个一中队的人拦住他,不让他去救张文景。对打中,不但丁义手里的木棍儿 被夺去了,还被三个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而王振春此时正被七八个人围着拳来 脚去,终究单拳难敌四手,虽然他的铁锨把两个对手拍昏了过去,但他也被" 独 眼龙" 从背后一脚踹趴下了。几个人一拥而上,把王振春五花大绑捆起来。" 独 眼龙" 趁机狠狠搧了小王几个大嘴巴,那几个人也七手八脚连踢带打,再看小王 的脸上,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眼眶肿着,鼻子流着血。几个人打累了," 独 眼龙" 抖抖身上的土说:" 把水灌满,连这两个龟孙子一块儿带回队里去慢慢儿 收拾!" 这时候尹志奎连喊带叫地从远处跑了过来:" 王振春——!你们几个孙 子磨洋工哪?都他妈半个钟头了,连一车水都没拉过来!工地上大伙儿都等着水 和泥呢!" 等跑到跟前一看,吓了他一大跳:王振春被捆着扔在泥地上,脸上被 打得没有一块好地方。丁义躺在一边地上疼得满地打滚,嘴里" 哎哟、哎哟" 直 叫唤。那一边白灰堆儿上张文景正挣扎着爬出来,使劲儿抖着头上的白灰,从头 到脚被白灰染成了一个白人。尹志奎两眼一瞪,三青子话甩了出来:" 你们他妈 吃了豹子胆啦?敢欺负我们北京哥们儿!我看你们真是活腻味了……" 他的话还 没说完,只听" 哗——" 地一声,一桶凉水从头上泼下来,把尹志奎浇了个透心 儿凉。接着" 独眼龙" 抡着手里的空水桶" 砰" 地一声砸在尹志奎头上,打得尹 志奎两眼直冒金星儿。他抹头撒腿往回跑,身后传来一阵" 哈哈" 的哄笑声。 这一下北京人的工地乱了套了。尹志奎浑身淋得像水鸡子一样,双手捂着脑 袋跑回工地。" 可不得了!王振春让那帮老三(指三类人员)打趴下了,现在躺 在地上死活不知。丁义让人家打得满地上打滚,小命儿也快活不成了。最吓人的 是张文景,让他们塞进白灰堆儿里,还用水浇,不呛死也得烧死!……" 尹志奎 在工地这么一叫嚷,在房顶上等着上房泥的、脚手架上等着抹泥的、底下站着的 小工们全围了上来。" 老浑蛋" 挥着手里的扁担叫嚷着:" 肏他们妈的!敢在太 岁头上动土?打他们小屄养的去!" 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大伙儿这半年来 憋的火气全拱起来了。——当时大伙儿从塔里木调到胜利农场,一下车就被召集 起来,由工地总指挥、农场" 革委会" 副主任谢遂鼎训话:" ……你们不要忘了 你们的出身和阶级成分,你们是对党、对人民犯下严重错误的人。在农场,你们 只有加倍地努力干活儿,来向人民赎罪,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不 然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就会砸在你们头上!……" 下车伊始就被农场领导没头没 脑训斥一顿,大伙儿心里这气儿不打一处生,不少人下来一顿乱骂:" 区分、区 分,区他妈的分!斗来斗去还他妈是老三,又让共产党骗了一回!""瞧见了吧? 职工、职工,职他妈的工!都是继续改造分子……!"一开始干活儿,分派北京人 打土坯。一中队定额每人每天五百块,上海青年是三百块。而给北京人定的是七 百块,而且隔三差五地发起一个" 放卫星" 活动,要求每人每天打一千块大土坯。 这卫星一放就是半个月,害得这些北京人每天除了睡觉、吃饭就是撅着屁眼儿在 坯场干活。工地的各种劳动定额,轮到北京人头上都要比别的单位高一截儿,就 连苟连长、徐指导员也几次向谢遂鼎提出过意见,但是没有用。农场的生活比在 塔里木还差,白面发黑、玉米面粗得拉嗓子,副食一色儿的" 青龙过江" (白水 煮白菜)。而且一夏天没有星期日,说是" 和农业单位一样,农忙嘛,不休息了 " 。 大伙儿这一肚子火气,本来是要在抗议不让听传达文件的事情上发泄出来的, 但是让军代表给平息了,今天这一下,可找到了出路。这时候戎昊臣从连部出来, 看见工地上的人不干活儿,围在一块儿群情激愤地乱喊乱叫。他认为机会来了, 于是赶忙走过来,听明白了事由,也在一边愤愤不平地说:" 将[ 上尸下从] [ 上尸下从] 一窝,要是当年我主事的时候,非狠狠揍那些兔崽子们一顿不可!" 这句话就像一根火柴一样,把众人胸中的邪火都点燃了。于是不知谁喊了一声: " 走哇——!打王八肏的去!" 这一下二百多号人呜哇喊叫着,拿着铁锨、木棍 儿直奔水井去了。 大伙儿来到水井边的时候,王振春已经被" 独眼龙" 他们架走了,一中队剩 下的人丢下躺在地上打滚的丁义和在白灰堆儿上挣扎的张文景不管,径自拉着水 车往回走。这七八个一中队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顿乱棍打趴下了,水车也 被推翻在地,被打的人在水里泥里翻滚着。这一大群北京人气势汹汹地直奔一中 队的工地而去。李贵良拉住王汉一起去救张文景,两人倒换着背张文景到工地医 务室去。胡明言和余亮搀起丁义,只听他一个劲儿喊胸口疼,小胡用手摸了一下, 觉得好像肋骨断了两根,也赶紧搀他去医务室。 这时候一中队的工地上一下子乱了营,手持棍棒的北京人不分青红皂白,看 见一中队的人上去就打。工地上的脚手架被掀翻了,一中队的人有的被打翻在地, 哭着喊着跪地求饶,有的被追得在工地四处逃窜,大部分人翻爬过大水渠躲进一 中队营房去了。王振春刚被押进一间小屋,就听见外边喊声一片:" 打呀- !"" 往死里打呀——!""独眼龙" 一见事情不妙,也带着人跑了。王振春被救出来之 后,顺手抄起一根木镐把,大步流星地往水渠边追去。这时候" 独眼龙" 和那几 个打手已经被截住围起来,王振春分开众人像抡大锤一样,把手里的镐把抡圆了 往" 独眼龙" 头上砸去。" 独眼龙" 被围着无法躲避,只好用胳膊护住头,同时 想伸手去抓镐把,只听" 哎哟" 一声尖叫," 独眼龙" 的手臂一下子垂下来,倒 在地上" 哎哟、哎哟" 地叫着。人群里叫骂声、" 哎哟" 声乱成一片。" 独眼龙 " 被打得跪在地上求饶:" 爷爷们,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欺负人了!" 其 他人一边用脚踢着一边骂:" 你他妈的太缺德了!把人往白灰里埋,简直是畜生! " 有的人喊:" 打死他这个王八蛋!替农场除个害!" …… 整个工地全没人干活儿了,上海青年都围过来看热闹,一中队的人全跑光了, 北京人动手的、站一边看热闹的也都不干活儿了。这时候一中队吓跑了的警卫们 在谢遂鼎和指挥部的干部率领下直奔这里跑来,警卫们举着枪把这一群北京人围 起来。谢遂鼎嘶吼着:" 全把手里的棍子扔下!你们这帮北京小流氓想造反哪? 都把手举起来!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谁再想反抗立刻枪毙!" 大伙儿看着谢遂 鼎手里挥着手枪,四周围都是步枪围着,谁也不敢反抗,都把手里的棍棒扔下, 抱着头就地蹲下。这时候张奎印、尹志奎两位班长向谢遂鼎走过去,把刚才水井 边发生的事向谢遂鼎汇报了。谢遂鼎手里的枪一挥:" 你们这是胡说八道,谁看 见他们把人往白灰里埋了?我倒听说你们像疯了一样见人就打,今天你们把闹事 儿的人全交出来!我就不信这枪子儿打不过他的拳头?" 这时候王振春从人群里 站起来,走到两位班长身后申辩说:" 谢主任,您别听他们胡汇报。他们打水不 排队,一连的上海人都看见了,他们把丁义打得躺在地上,把张文景往白灰堆儿 里扔,这些我都看见了。不信您让他们自己交代!" 谢遂鼎用手枪把两个班长拨 开,吓得两个人直往后躲。" 你小子就是那个叫王振春的吧?早就听说你是北京 人里的流氓头子,今天发生的事儿全是你一手挑起的,对你这种死心塌地的反革 命分子,我们就是要坚决镇压!今天撞到我手里,你小子认命吧!" 说着,他手 里的枪口微微向上一抬,子弹就出了膛:" 啪——!" 王振春听他的话茬儿有点 儿不对,心里就有了准备,见谢遂鼎的手微微一动立刻往旁边一个大闪身,就这 样,子弹还是打在他肩膀上,鲜血顺着弹孔流下来。王振春眼红了,他一个猛虎 下山扑过去一拳打在谢遂鼎手上,手枪掉在地上,人也被扑倒在地。旁边的警卫 想上来帮忙,但是那些蹲着的北京人" 忽" 地一下子全站起来迅速围过去,警卫 们也不敢开枪。 正在这危急时刻,只听人群外边一声喊:" 全住手——!把枪放下!" 接着 两声枪响:" 啪、啪——" 这一下连警卫们也丢下枪趴在地上。只见一位穿着军 装、戴红领章和五星帽徽的魁梧大汉手握着着一支手枪,枪口朝天冒着青烟。还 有一位穿着黄绿色衣服、戴着黄帽子的人,面目严肃地站在人们面前。王振春认 识面前这位军人正是军代表钱明喻,另一位就是农场" 革委会" 第一副主任刘优 德。看见他们两个人来了,王振春知道不会有生命危险了,他松开按住谢遂鼎的 双手,一扭身跑回北京人群之中。谢遂鼎爬起来伸手捡起手枪,还要冲王振春开 枪,背后钱明喻一声吼:" 放下枪!" 谢遂鼎极不情愿地分辩:" 阶级敌人要造 反!他敢上来抢我的枪,这种人应当就地处决!" " 老谢,军代表说了放下枪, 你就先把枪放下。有什么事回头再处理,谅他也跑不到哪儿去!" 刘优德劝说完 谢遂鼎,回头吩咐身后跟来的几个民兵:" 去两个人,把那个叫王振春的人押到 指挥部去!" 钱明喻和刘优德在指挥部把三个单位的当事人全找来,了解了事情 发生的经过,最后决定用拖拉机把受枪伤的王振春、胳膊骨折的" 独眼龙" 、肋 骨断了的丁义和其余几个被打成重伤的一中队人员送到农场卫生队医治。张文景 虽然被埋进白灰堆儿里,但他嘴、眼闭得紧,工地卫生员用盐水给他冲洗了几遍, 虽然眼睛有些发红还睁不开眼,但已经没什么大的妨碍了。连一中队的人也证明 张文景没有参与打架,所以决定让他留下来休息养病。在卫生队,王振春的枪伤 只是简单地处理一下,丁义腰上缠上了绷带,两个人随即被守候在一边的民兵押 到农场场部保卫组的禁闭室去了。" 独眼龙" 的胳膊打上了石膏,其他几个人分 别处理一下又被拖拉机拉回工地继续干活儿。 面粉厂工地打斗事件虽然很快被平息了,但是北京人" 心齐、敢下手打架" 的名声一下子传遍整个农场,工地的上海人一见了北京人就伸出大拇指:" 侬是 好样格!" 而一中队的人从此再也没敢和北京人叫横儿的了。 三、禁闭室里乾坤大胜利农场地处焉耆盆地,是一个东西走向长条形的地理 环境。因为它西接天山余脉,东入焉耆平原,形成一个西高东低的冲积平原,地 形就像一个" 鞋底子" ,场部就设在" 鞋底子" 中央。在场部办公区的周围,是 干部居住区。其中最显眼的,是一排苏式别墅型的建筑,这是农场领导们居住的 地区;其余都是土坯建筑的营房式住宅,是机关干部们居住的地区。 在农场领导住的别墅区前边,有一个土坯墙围起来的小院儿,这就是农场警 卫班居住的地方,也是农场禁闭室所在地。农场警卫班的编制沿袭了军队的编制 制度,不同的是农场警卫班不单负责场部办公区、领导生活区的安全保卫工作, 还负责电话总机、全厂通信线路维修以及场部生产区——农机修理厂和场部生活 区的发电、供电工作。 禁闭室在警卫班小院儿的角落上,它的建筑格局和兵团所有农场的禁闭室是 同一张图纸建成的。房屋的墙体比一般土坯房加厚一半儿,房屋除了门之外,靠 近房顶只有一个小窗户,而且为了御寒用土坯临时砌死了。因为其他农场的禁闭 室发生过被羁押的人挖洞逃跑的事儿,所以胜利农场的领导特批准动用不多的水 泥和青砖,把禁闭室内墙四周砌了一米高的护墙,屋内打成水泥地面,以防止挖 洞逃跑事件发生。 王振春和丁义来到禁闭室,近三十平方米的屋内已经关了三四个人了。因为 屋里昏暗,两人被警卫推进屋里站在门口呆了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的情况。只见屋 内一面墙下有三个蓬头垢面的人靠墙坐着,六只眼直盯着他们两个人,另一边靠 墙坐着一个身穿黄衣服的人,一床黄布被子盖着下半身,半坐半躺眯缝眼睛斜睨 着王振春和丁义。小王见这人比那边的三个人干净点儿,就走过去坐在那人身边。 " 黄衣服" 立刻瞪圆了眼睛,手一挥叫了起来:" 肏呐,坐得离我远一点!不要 把小虫虫爬到我身上来。" 王振春听他说话是上海口音,眼斜睨着嘴一撇,鄙视 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起身站起来往旁边挪挪。" 小王,这屋里地方那么大,离这 孙子远点儿,还不定谁身上有臭虫呢!" 丁义拉着王振春坐在另一面墙边。" 黄 衣服" 一听是北京人,脸上立刻有了笑容:" 侬是北京人吗?阿拉是上海人!" 随后看了那三个人一眼,小声说:" 他们是四川人,阿拉和他们不搭腔格。" 王 振春没有搭理他,丁义抢白了他一句:" 上海人怎么了?四川人有什么不好的? 都进了这屋里了,没什么不一样的!""黄衣服" 见他们不高兴,嘴里连说:" 是、 是。" 又闭上眼睛养他的神儿了。这时候丁义看见那边的三个人穿得破破烂烂, 地上铺了一层稻草,他们躺在上边,身上共同盖着一床露出棉絮的破被子。丁义 发愁地问王振春:" 小王,咱们连行李都没带,晚上那么冷,咱们怎么熬哇?" 小王肩膀的弹伤疼,不想说话,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句:" 忍着吧,到了这个地 步,想那么多没用!" 到了晚上,一个戴白布帽子的炊事员提着一个小桶站在门 口喊:" 开饭了!" 那三个四川人立刻从稻草铺上窜起来,直往门口奔去。一位 背枪的警卫走过来,指着那三个人中的两个人说:" 你们两个先到办公室来一下! " 剩下的一个人用一个破碗领了一碗菜汤和两个黑黄色的窝头,回到草铺上大口 大口狼吞虎咽地把晚饭消灭了,然后又躺回铺上休息。" 黄衣服" 冲小王说:" 开饭了,侬没有饭碗,用我的好[ 口伐] 啦。" 王振春摆摆手:" 谢谢,我心里 堵得慌,不想吃东西。" 那四川人听这话立刻从铺上跳起来:" 北京老哥们儿, 你们不吃拿过来给我吃行吗?龟儿子!一天这点子饭不够吃,肚子里空空的。"" 黄衣服" 听了立刻把眼一瞪:" 侬不要钻空子好[ 口伐] 啦?老哥儿们不吃还有 阿拉呢,分不到侬手里格!" 说完冲王振春一笑:" 对[ 口伐] 啦?阿拉和依同 是大城市来的,我们要团结呀!" 王振春闭着眼睛没说话,丁义有点儿不耐烦地 说:" 算了,算了,为这点儿吃食吵什么!这会儿我胸口疼得慌,也不想吃东西, 干脆你们两人一人一份儿把我们的饭领来吃了吧。" 开过饭,屋里又恢复了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四川人从铺上爬起来,走近王振春面前先开了口:" 老哥们 儿,早就听说北京哥们儿讲义气,今天一看果然不假。你们刚来不知道吧,一会 儿那些警卫龟孙子们会来提审你们,其实就是暴打一顿。说是五百杀威棒呢,你 们要小心一点儿!" 可是等到天大黑了也没见警卫来叫,反而是童玛丽和王汉、 余亮一块儿来看他们了。王汉和余亮把两人的行李送了来,同时嘱咐他们在这里 老老实实呆着,千万别再惹事儿。童玛丽一个劲儿埋怨王振春:" ……现在到了 农场,你的脾气得改改了。管那么多闲事儿干吗?跟你一点儿关系没有的事儿, 闹得你差点儿吃了枪子儿,还弄到这种地方来受罪,多不划算。瞧瞧那些上海人 多精,事儿是他们挑起来的,一闹起来他们全他妈跑了。这么多年了,你吃的亏 还少吗?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说着,说着,小童也骂上了。 调来农场没一个月,童玛丽家里来信说她父亲病重,她立刻请假回北京探亲。 在北京一呆就是几个月,上个月把父亲的后事处理完了才回来。谁承想会出这种 事情,她能不着急吗?尤其听说小王得罪的是农场造反派的头头儿谢副主任,他 正管保卫组,已经放出风来:" 一定要把王振春送去劳改。" 所以小童心里急得 火上房,却拿不出一点儿主意来。 这时候一个小警卫站在门口横眉立目地冲他们喊:" 行啦!少在那儿啰嗦了, 快走吧!一会儿谢主任来了看见你们,会训我们的。" 王汉一看这小警卫他认识, 是戎昊臣的大儿子,小名毛毛,因为他小时候脑袋长得比别的孩子大,所以孩子 们都叫他" 大头" 。" 毛毛,你在这儿上班哪?" 王汉赶紧上前打招呼。" 谁叫 毛毛?少在这儿套近乎!我叫戎卫红!" 这小子真是继承了他爸爸的禀性,说话 都带三青子味儿。王汉没有再说什么,三个人一块儿出了禁闭室,一抬头看见李 之强正站在警卫班门口看着他们,余亮眼睛一亮:" 那不是李文教吗?咱们跟他 说说去!" 李之强调进保卫组,就分派他当警卫班长,虽说由排长到班长职务降 了,但实际上他的权力比一个连长都大。全场的治安、保卫,场领导的警卫保护, 还管着全场的通讯、场部的供电……,所以他这个班长当得挺舒心。这不是,警 卫班长刚上任不久,他的老婆就当上了电影院把门收票带打扫卫生的" 五七战士 " (临时工)了。他看见王汉三个人,立刻绷着脸冷冷地说:" 回去吧,往后这 个地方你们少来!" 童玛丽上前打招呼:" 李文教……" 话刚出口就被戎卫红喝 住:" 什么文教不文教的,他是我们警卫班大班长!" 童玛丽立刻改口叫:" 李 班长……" 这两个称呼李之强都不爱听,但他又没法儿反驳,只好不耐烦地打断 她:" 行啦、行啦!别套近乎了,有话说、有屁放!说完了赶紧走,这是警卫重 地,少在这儿找麻烦!" 童玛丽把白天工地上发生的事情叙述一遍,话没说完就 被李之强制止了:" 打住!这些话别在这儿说,白费唾沫!知道吗?王振春是谢 主任点名的重犯,有什么话去找他说去。实话告诉你,不是刘副主任传军代表的 话,王振春这顿揍早就挨上了。走吧!该找谁就找谁去,别在这儿找麻烦!" 三 个人出了警卫小院儿,站在外边不知该怎么办好。童玛丽说:" 我去找找谢副主 任讲理去,他说小王抢枪,纯粹是胡说八道,难道说站着不动净等着挨他的枪子 才行?再说枪是他甩在地上的,小王又没沾手,怎么能定个抢枪罪?" 王汉想了 想说:" 依我看别去找谢副主任,你想啊,在工地上当着那么多人他被小王扑倒 在地,这会儿他恨得咬牙根儿,你去找他不是白饶一面儿么?" " 那您说怎么办? " 童玛丽着急地说。 " 依我看不如去找钱代表,他是谢副主任的上级,又是军人,他说了话管用! 小余在这儿看着自行车,我去找找刘副主任。前一阵子我和他处过一段时间,这 个人还不错,是个知书达礼的人,我去说说也许能管点儿用。" 。 秋末的夜晚还真有点儿凉气袭人,余亮在场部外边等了足有两个多小时,冷 得他双手抱着肩,跺着脚在原地来回走动。有几次他想去场领导" 别墅区" 去找 王汉,但都被外边巡逻的警卫轰走了。最后王汉出来了,小余忙上前问:" 怎么 样?有希望放人吗?" 老王叹了口气,低声说:" 希望不大,刘副主任说他只能 尽力去找军代表说说。要知道政法这一摊儿正好归姓谢的管,不是他拦着,小王 他们这会儿已经送到垦区大狱里了。唉?小童还没回来吗?" 正说着,只见童玛 丽从" 别墅区" 一间房子走出来,军代表那魁梧的身躯在门口站着,看样子是把 小童送出门来的。老王急上前问:" 怎么样?有希望吗?" " 钱代表说,要等徐 政委从兵团开会回来再说。如果他做主把人放了,谢遂鼎会告他的状。不过他说 让我放心,小王在那儿不会挨打的,他明天会亲自吩咐警卫班长。" 看小童脸上 焦急的样子消失了,老王也就放心了。 其实老王根本想不到在这两个小时里,童玛丽和钱明喻之间发生的事儿,竟 决定了王振春、童玛丽、钱明喻三个人后半生的命运。 童玛丽走进钱明喻的屋子,老钱正喝着酒,已经有点儿微醉。看见童玛丽进 来,他心里乐开了花儿:" 真是想婆娘,孩子他妈就来了。" 钱明喻原来在北京 军区司令部当少校参谋,平生好的就是" 酒" 、" 色" 二字。" 酒" 是男人一般 都会喝两口的,而" 色" 纯粹是他让老婆给逼出来的。因为他好喝两口,在机关 误过两次事儿,还和他的顶头上司——作训部长顶过嘴。但是因为他老婆和部长 有点儿特殊关系,所以他仍然在机关坐得稳稳的,只是老婆都当了中校了,他还 定在少校的位子没动。对他老婆的风言风语,他也听到一些,但是没辙,没有老 婆这棵大树,他早就被轰出机关大楼了。无奈之下,他也常到外边跳舞,寻欢找 乐,日子长了,也勾搭上一两个相好的在一起鬼混。事情败露了,老婆一怒之下 把他调到军宣队,而且发配到边疆兵团农场来受苦。到农场一年多了,在机关被 压制着的本领在这里终于显现出来,农场里除了徐政委之外,就数他权力大。一 天天东奔西跑,忙里忙外,倒也其乐融融,只是四十来岁的壮汉子,单身一人每 天夜里抱着" 枪" 睡,能不想女人吗?老婆远在天边,上级又不批他回京探亲, 只好就地取材划拉了两个女人。一个是上海伢子,成其好事之后他给安排进农场 " 劳资科" 当了个小科员。一个四川小媳妇儿,也被他塞进商店去当售货员了。 俗话说:" 红烧肉吃多了也会腻人的" ,这些日子他正想换换口味,童玛丽这个 漂亮的北京少妇闯进了他的屋门。 童玛丽坐下来向钱明喻述说着工地发生的事情和王振春的冤枉,钱明喻一边 喝着酒,一边用眼光在面前这位漂亮女人那苗条身材和靓丽脸蛋儿上" 抚摸" 着。 他根本没听童玛丽的话,因为事情的经过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嘴里随意地" 哼" 着,做出似乎在听的样子。童玛丽说完了,他站起身走到童玛丽身边故意绷 着脸说:" 你知道王振春的问题有多严重吗?他是什么身份你清楚,就凭他敢和 领导动手这一条,判个十年、八年的不算多。' 一打三反' 还没结束,碰巧了就 许挨枪子儿。我这不是吓唬你,刚才谢副主任还来找我,强烈要求立刻把王振春 押送到大狱去。不是我压着这件事,你早就见不着王振春的面了。这件事情有点 儿难办,赶上国家政治大形势,严打刚开始,就是徐政委在也不敢轻易松口哇。 " 这些话虽然让童玛丽心冷,但是她从面前这位男人眼睛里看出了希望。她是个 风月场上饱经沧桑的女人,能读懂男人的眼光。她心里明白,面前这位男人对她 太重要了,只要跟这个男人挂上钩,只要他肯发话,不但眼下能救小王出来,往 后什么猪肉、清油、白酒就全迎刃而解了。她想过,以后一定要想办法调开北京 人单位,没有那些起哄架秧子的人,王振春就不会再惹什么事儿了。有面前这个 男人,办调动的事儿还不是一句话就行了?总之,只要和这位军代表搭上线,就 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童玛丽心里拿定主意,勾引男人的手段是她的拿手好戏,立刻脸上堆着笑, 嗲声嗲气地说:" 军代表,您是我们的救命星,只要您说句话,谁敢不听?您要 是把王振春救出来,我就是给您当牛做马死也甘心。" 她一着急,把" 戏词儿" 也说出来了。下边的事儿不用细说,孤男寡女在一处,自然能成其好事。一番云 雨之后,钱明喻还想留童玛丽住下来陪他,童玛丽告诉他家有幼女,外边还有两 个人等着她。于是钱明喻答应等徐政委回来,马上放王振春回去,其他事以后慢 慢儿办。 钱明喻果然说话算话,他亲自到警卫班向全体警卫宣布不许打骂这两个北京 人,一切等政委回来再作处理。虽然没挨上打骂,但是其他罪一点儿没少受。禁 闭室的规矩:凡是关进来的人,工资就停发了,被关的人每天还要交伙食费。这 且不说,白天照常上班,干的是场部的杂活儿——打扫场部大院儿、清扫场部电 影院,最让小王受不了的是打扫场部周围的几个厕所。厕所嘛,屎、尿、粘痰满 地都是,臭气熏人,再加上遭别人的白眼,看见他们直捂鼻子,好像他们比屎尿 还臭。 马上就要进入冬天了,场部各科室全是烧铁炉子、土坯火墙取暖的。于是被 关禁闭的人开始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拆旧火墙、运土坯、再砌新火墙。这个活 儿就是一个" 脏" 字,每天跟黑烟灰打交道,浑身上下鼻、眼、嘴巴都是黑色的, 连擤出来的鼻涕、吐出来的口水也是黑的。禁闭室原来有四个人,王振春、丁义、 " 黄衣服" 、" 龟儿子" ,相处一段时间,小王知道" 黄衣服" 是因为经常不出 工干活儿,偷公家养鸡场的鸡宰了吃。最后偷到连长家里,把一只下蛋的老母鸡 下了锅,连长一怒之下把他送进来的。" 龟儿子" 也是偷,他是偷地里的稻子、 包谷往周围公社老乡家运,林带里的杨树、羊圈里的羊、连工地盖房用的泥抹子、 瓦刀、水桶一概在他的偷盗范围。他们是禁闭室的常客,关几天打一顿,干几天 活儿就轰走了。过一阵子他们这一类人又有进来的,但是都住不长,最多一个星 期。而王振春、丁义关了已经快十天了,还看不出让他们" 毕业" 的迹象。时间 长了他们也麻木了,开始想办法减轻自己的劳动强度。拆、砌火墙的活儿里,大 工请的是一中队的瓦工。既然是大工师傅,他们就只管砌火墙,拆旧火墙、运土 坯、清扫现场都是小王他们干。后来丁义提出他会砌火墙,这是他在塔里木几年 里跟张奎印当小工偷学的。而且丁义也让小王学着当大工砌火墙,这样,脏、累 的活儿就归了哪些时进时出的" 宵力" 们干了。平时打扫厕所,几个人按" 坑" 分配,别人打扫,他们却瞎转悠,有人反映给警卫,下来查,他们就说:" 打扫 完了又脏了,厕所嘛,就是脏地方,要干净上食堂去!" 他们呆的时间长了,跟 警卫们也熟了,晚上没事儿,警卫就叫王振春或者丁义到警卫室讲故事、上" 段 子" 。晚上禁闭室冷得伸不出手,小王就把铺在地上的稻草抽出来烧火取暖,警 卫们也只装看不见,反正土坯房不会着火。就这样愣让两个人在禁闭室里住了二 十天,到政委回来以后才放他们出去。但不是回工地,因为场部决定解散北京人 连队,农场每一个连分一个班。这是因为农场腾不出一大片房子来安置北京人过 冬,只好采用这个" 缓兵之计" ,过完冬天再说。 大部分人分到了" 苇子连" 。这个连离场部远,在博斯腾湖旁边。场领导考 虑北京人" 爱闹事儿" ,把他们弄到"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的地方,眼不见为 净,省得闹心。二来农场马上进入冬季割苇草工作,各连的男女年轻工人全要到 湖面冰滩上打苇子去,这工作自然少不了北京人。丁义是单身汉,自然要调到" 苇子连" 。而王振春是有家的人,本应该随童玛丽到农业连去的,但是他也被拉 到" 苇子连" 了,据说是钱明喻发的话:" 反正他到农业连过不了几天也得上苇 子湖,干脆直接去吧!" 小王听了这话,也觉得有道理,再说他不喜欢干家务, 跟自己哥们儿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挺好。而且他听说苇子湖冬天可以在冰面上打鱼, 这事儿挺新鲜,一定挺刺激的,他想:如果能打点儿鱼回来,给计划中的春节喜 筵添一道菜,岂不是好事儿?所以他连家都没回,就直接让马车拉到" 苇子连" 去了。 【阿印简评】这第三部书,标题是《浮沉》,写的是这一群经过几年劳改, 又在" 文革" 期间发配新疆十年,当年的小伙子,如今都已经长成壮年了。粉碎 了" 四人帮" 之后," 文革" 结束,当局考虑到二十多年来的政策路线错误,批 判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政策和极左路线,先后给一些根本没有任何罪错的人 平反改正,回到了原单位。公安机关也相应地改变了只抓不放的错误做法,允许 犯过错误的人离开劳改单位,自找出路。在这样的形势下,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也 开始" 政策放宽" ,允许北京、上海、天津等地的" 支边知识青年" 回原籍安排 工作或自找出路。 这一部书,就是描写当年那些从北京来的、被称为" 三类人员" 的" 支边青 年" 如何在新疆这个" 大熔炉" 中的浮沉——品格高尚的,有了出人头地的日子, 品格中等的,至少也能自食其力,而品格低下的,则被淘汰出局,成为废渣。 上一部书,写到这些人离开了罗布泊,这一部书,写这些人到了新的地点: 胜利农场。 这里不但有上海来的知青,还有从建国初期就在这里劳改的释放分子,环境 比原来要复杂得多。开宗明义第一章,写的就是劳改释放的土匪" 独眼龙" 如何 称王称霸。 在劳改农场,往往有所谓的" 狱霸" 横行霸道。许多人会感觉到奇怪:已经 在劳改队里了,怎么还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其实,在任何一个监狱里,由于狱 警不可能和犯人" 同吃同住同劳动" ,因此都不可能避免" 用犯人管犯人" 的管 理方法。于是身强力壮的犯人,就当上了" 班长" 、" 组长" 之类的" 狱官" , 于是以强凌弱的事情就在劳改单位层出不穷。 在王振春因为" 对干部行凶" 而被送进禁闭室之后,按照一般的" 常情" 来 处理,他是非被判刑进大狱不可的。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童玛丽再次" 舍身" 救 他。这种事情,在常人中兼职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在那样的具体环境,特别是童 玛丽这个具体的人身上,她这样做,却又是十分自然的。读者应该还记得:在逃 亡北京的路上,她就扮演过一回" 羊脂球" ,用自己的身子救了一个并不相识的 姑娘。 在这件事情上," 军代表" 扮演的是一个十分不光彩的角色。但在那个时候, 各地生产建设兵团的干部利用手中的权力奸污的女青年,数量还少么?我就看见 过一个从某地生产建设兵团" 押送" 到北京清河农场的" 犯错误干部" 。据说他 利用权力,多年来奸污了八十多个女知青。但是仅仅因为他是个" 老红军" ,没 有把他判刑,而是让他在劳动教养大院儿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