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冰湖滩上的风波 一、冰湖滩上打苇子苇子连处在博斯腾湖湖边,这里是博斯腾湖的一个浅滩 的湾汊。湾汊里的苇子,解放前没有人理睬它,任它自生自灭,任它年复一年地 重复着春天生苇芽, 夏天长成三四米高的茎干,秋天叶落茎黄抽穗扬花,冬天苇 茎由绿变黄进入休眠时期。严寒的冬季,它麻木地任由料峭的西北风在它身上肆 虐施威,而把它生命的最后一点精力集中在冰层下面泥土里的根部,积蓄力量, 以待春天来临,进入下一个生命的循环。因为没有人开发它,所以它的生命继续 着一个又一个良性循环状态。它们繁衍过程中的落叶,和生命结束后倒在寒风下 的茎干,落进泥土中,沤成肥料,滋润着泥土下的根部,供给后代" 子孙" 茁壮 成长的养料。 解放后,屯垦戍边的军垦战士们为了解决建房盖顶的材料来到湖边,只见这 里的苇子长成四五米高、一两厘米粗,像竹林似的连成一片,几乎可以称之为" 苇林" 了。对它的开发,最初只为满足盖房的需要,后来兵团有了造纸厂,它就 成了造纸的原料。所以每年的冬天,各农场都会派人围着这方圆几十公里的苇滩 割运苇子,送到造纸厂去。 打苇子这个活儿,是农场职工一年中最苦的活儿。因为苇湖冰滩里没有供人 居住的房屋,人们只能先割些粗壮、高大的苇子,在冻成一米多厚的、光滑的冰 滩上搭成人字形的苇棚,棚里铺上几十厘米厚的苇子,打开铺盖,就睡在苇子上 边。男人们一般都是一个人搭一个苇棚住,女人尤其是姑娘们,为了安全和壮胆, 一般是两三个人挤在一个苇棚里。因为苇滩太大,苇林又密不透风,几个人钻进 去外边根本看不见。所以女人们都是三五成伙儿地在一起干活儿,防止被不怀好 意的男人袭扰,尤其今年又添上一群如狼似虎的北京小伙子,更让这些女人们心 惊胆颤。 打苇子的苦,主要体现在几个方面。 首先是冰滩上睡觉的苦。冰滩上刚一结冰,季节还没有进入" 数九" ,农场 各连进苇滩打苇子的人就陆续搬来,住在冰滩苇棚里。每天太阳落山,人们就趁 着身上的热气还没被寒风抽完,赶紧钻进苇棚里的被窝儿。这一觉睡到第二天早 上太阳照到冰面上,反射着万道金光,才出被窝儿。因为人们都把脑袋缩进被窝 儿里睡觉,所以被头上都是被窝儿里的热气溜出来遇寒而凝结的冰霜。人们急速 穿好衣服,在宽阔的冰面上点燃一大堆火,以温暖快要凉透了的身体。吃过早饭, 再烤一会儿火,直到身上暖透了,这才拿起镰刀三五成伙儿进苇滩打苇子。 第二是打苇子的苦。刚开始打苇子,都知道进到苇湖里边找那些又粗又高的 苇子打。一来从山东、河北等地来的调苇队专收粗壮的苇子破篾编席,农场打这 些苇子卖给调苇队,可以得到一笔现钱。二来粗壮苇子份量重,容易完成任务。 但是苇子粗苇质的韧性就大,公家发的镰刀大都是铁片做的,根本割不动粗苇子。 全凭手劲儿抡刀去砍,这是很消耗体力的活儿。而且有时候砍不好,刀刃儿砍在 手上、脚上,就得挂彩。 第三是落水的苦。因为人们刚进苇湖的时候,冰层冻得还不厚,尤其是苇子 长得密的地方,因为落叶厚,落叶下的水面往往冻得很薄。刚开始打苇子,每天 都有不少人双脚陷进水中,冰冷的湖水浸透棉胶鞋,霎时间就会把棉鞋冻成一个 硬疙瘩。这时候要赶紧丢下镰刀,点燃一堆火,坐下来烤鞋。有时候稍一疏忽, 误走进冰面薄的地方,一不小心就会有人踩碎冰层掉进水里,半身甚至全身被冰 冷的湖水浸透,眨眼的工夫,全身衣服立刻变成包在身上的硬壳。这时候在火堆 旁烤就不行了,只有赶紧往苇子连营区跑,到别人家的房子里去换衣服。 第四是运苇子的苦。苇子打好、捆好之后,装上小车往外运,人们脚穿" 冰 掌" (一种铁打的带尖刺儿铁片,绑在脚底下防滑),拉着双轮车在冰面上走, 很轻快。但是离开冰面到苇场有近一公里的旱滩,也就是地面。小车在旱滩上行 走,不但费力,而且因为路面不平,小车晃得厉害,极容易翻车。很多力气小的 人,总是把从冰滩拉出来的苇子卸掉一半,然后分两次把苇子运到苇场。 打苇子的活儿苦处是不少,但是令人们高兴的事情也不少。首先在精神上人 们得到了极大的自由。在农场的生活、劳动,全是集体行动,一切都在干部的监 督、监视之下。晚上还要集体学习,人们只有在梦里才享有充分的自由。在冰滩 里,因为苇子长得又厚又密,地片广阔,人们只有分散开来,自由结合,各抱一 摊打苇子,因此在这又冷又危险的地方,一般是见不到干部们的影子的。 这个活儿危险性大,又苦又累,所以各连的工人到这个时候都尽力想办法躲 避。干部们为了鼓励大家去打苇子,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把连里养的猪、羊杀 它几口,送到冰滩给大伙儿瘦弱的身体增添一点儿热量。 打苇子的人们既能得到那个时代极难得到的人身自由,又可以得到那个时代 平时很少见到的肉食,自然可以抵消一部分苦处,让人们怀着对美好的憧憬在这 冰滩上奔命。当然,打苇子的人们还有一个乐趣,那就是可以忙里偷闲,在冰滩 上凭经验找一个地方,把冰层打开一个一米见方的冰洞。用早就准备好的捞鱼抄 子(带长把的笊篱状工具)捞一些水下赶来吸新鲜空气的小鱼。因为打苇子的人 们返回农场的时间,大都在腊月二十五以后,这些小鱼正好给物质贫乏的春节增 添一点儿食物。 王振春和丁义随着班里调到苇子连。按说,凭着尹志奎和苟连长的关系,应 该给他们分到一个比较富裕的农业连队。但是尹志奎在农场这半年来对各连的情 况摸透了,苇子连虽然有离场部远的缺点,但是远有远的好处,起码各种运动少, 义务劳动少,杂七杂八的事儿也少。苇子连没有种地的任务,所以从春天一化冻 到冬天湖面结冰,这一段时间除了给运苇子的车辆装车之外,没什么其他活儿。 冬天其他单位的人都要住在冰滩里打苇子,而他们班负责苇场清理、过磅收苇子, 每天可以在土坯盖的房子里睡觉,烧火取暖有的是苇子。尹志奎心里还有一个" 小九九" ,他和刘君英离婚已经好几年了,除了在阿拉干驻地和潘卫红带来的上 海伢子见过一面之外,他再没有和其它女人见面的机会。这一点他还是挺清醒的, 知道凭自己这份儿尊容,要找一个有工作的女人怕是办不到了。而到了苇子连则 不一样,这里有不少没工作的女人在外省调苇队当临时工,一般都是计件拿工资, 每月工资比场里的工人还多不少呢。他想好了,过一阵子找一个四川女人成家, 让老婆在苇子连当临时工挣钱,过日子不发愁。现在每当他看见胡言明的儿子跟 在他爹身后喊" 爸爸" ,心里的火儿就不打一处生。不是邓玉亭从中捣乱,他的 孩子也会追着他叫好听的了。有了这些打算,尹志奎就让苟富贵调他们班去没人 乐意去的苇子连,老苟还想劝劝他,可是听他讲了理由,觉着还是有道理的,所 以尹志奎带着他这一班人调到苇子连了。 尹志奎这步棋算是走对了,虽然连里其他班调到各个农业连队,但是搬家的 拖拉机并没有把人往连里拉。而只是停在连部办公室门前,由连领导站在车前讲 几句欢迎的话,同时下达到苇湖打苇子的任务,然后拖拉机就直接开到苇湖冰滩。 大家下车一看,全体北京人又都在这里集合了。 二、吃人肉的黑老三农场对打苇子挺重视,因为能给农场增加好几万元的收 入,可以解决全场几个月的工资。所以从打苇子一开始,农场就成立" 打苇子指 挥部" 。今年由谢遂鼎负责,苇子连一位副连长当他的助手。农场自从成立苇子 连,这位副连长就在这里负责,他对苇湖九十九个冰滩一清二楚。有他带着,在 冰滩里决不会迷路。他还有一手绝活儿,在冰滩下夹子打水耗子一门儿灵,每次 从冰滩出来都不会空手。因为他长得尖嘴猴儿腮,又对苇湖大小冰滩、湾汊了如 指掌,所以大伙儿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 水耗子" 。时间长了,连农场领导也叫 他" 水耗子连长" ,他也乐呵呵地答应着。在苇湖这一带提起他的外号,没有人 不知道的,因此每年他都是打苇子指挥部的固定成员。 今年谢遂鼎还特意调来一个班的民兵,受指挥部直接指挥。这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历年来附近的劳改队每年冬天前都要来抢占苇滩,而这里上万亩的苇滩十 几年来一直是胜利农场的地盘。强割苇子也就罢了,为了完成劳改队长下达的每 天完成二百斤四米以上粗苇子的任务,一些犯人竟然闯到农场苇区,到农场工人 割好的苇子里挑选好苇子,抢装到车上拉了就跑。历年还发生过不少农场干部、 工人被犯人打伤的事情,而劳改队长只是口头上答应管教,实际上放纵犯人去抢。 所以谢遂鼎调来民兵,一来让他们在苇湖巡逻制止犯人抢苇子,二来他进苇滩检 查工作,可以由民兵保卫他的安全,防止被犯人袭击。这里边还有一个因素,今 年他在工地得罪了北京人,而北京人全在苇滩里。他怕北京人报复他,躲在苇丛 里放" 暗箭" 。 谢遂鼎听从戎昊臣的建议,让尹志奎班直接归指挥部指挥,班里除了派刘长 江等几个身体弱的人到苇场干活儿,其余人由尹志奎带着负责平整车道、维护工 人安全以及制止犯人抢苇子、打人的事情。除此之外,还规定他们班每人每天要 完成半个定额的打苇子任务。尹志奎动了脑子,把全班分成三个小组:他带着刘 玉宝等三个亲信负责平整车道,丁义带着七个人去完成全班十五个人的打苇子任 务,让王振春带着其余四个人负责苇湖巡逻。表面看起来王振春得了个舒坦活儿, 身不动、膀不摇地每天转悠着拿工资,实际上这是戎昊臣和尹志奎捏咕好的" 阴 招儿" 。因为戎昊臣听" 水耗子" 副连长说过,劳改队知道农场调来一个连的北 京人,为此他们也把一些判死缓的犯人专门弄来对付北京人。俗话说:" 愣的怕 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让王振春去面对那些" 不要命" 的犯人,是戎昊臣的 真实意图。 王振春虽然不知道劳改队的那些情况,但是凭他对尹志奎的了解,这样" 暇 逸" 的活儿让自己去干,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名堂。第一次进苇滩,让他真 开了眼界,光滑的冰面上,蜿蜒曲折的小道儿在一座座大小苇丛中迂回盘旋,好 似老天爷摆下的一座迷宫。上千名打苇子的人,一进入" 迷宫" ,就消失在苇丛 之中,只听见割苇子的" 刷刷" 声,根本看不见人的身影儿。头一天进苇滩,王 振春就迷了路,东转转,西走走,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因为苇子长得太高了, 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远。后来王振春站在两个人的肩膀上,这才看见远处打苇 子连队的冰滩驻地。 头一次遇见劳改队犯人,是进苇湖的一个星期之后。每天王振春带着巡逻小 组的人沿着固定的路线巡逻,从小草湖进去,沿着大草湖、一冰滩、二冰滩一直 到五冰滩,而后进入月亮湖,到达最后目的地——苇树滩。他们就地休息一下, 点堆火连取暖带吃午饭,下午再沿着原路回来,一天的巡逻任务就算完成了。 这一天,当他们走到大草湖的时候,只见湖面上搭起了一片苇棚,四周苇丛 中隐约看到一些身穿黑布棉衣的人在割苇子。王振春他们是进疆以来第一次看到 劳改犯人,不由得站在冰滩上打量着他们。这时候一位身穿黄衣服的人从苇棚里 走出来,喝问:" 干什么的?这是劳改队的禁地!没事儿快走!" 王振春心里挺 奇怪,因为谢遂鼎和" 水耗子" 副连长向他交代过:这一带方圆近万亩的冰滩, 全是农场的地盘,他们的任务就是巡查冰滩,赶走外单位来偷割苇子的人。其实 他不知道,劳改队自从前年就进入苇湖了。当时农场正处在" 文革" 大乱时期, 原来的场长被打倒了,刚掌权的造反派谢遂鼎一时还顾不上这些琐事儿。劳改队 提出在湖边打些短毛毛苇子,扎些盖房用的苇把子并供应犯人冬天取暖烧火用, 谢遂鼎一口答应了。没想到后来劳改队领导见粗苇子能卖钱竟动了心,因为历来 劳改队都是自给自足,上级很少拨款的。于是开始发生犯人向粗苇子产地——苇 树滩进犯的事情。第一年犯人打伤了前来制止他们的一位副连长,去年又把一位 巡逻的民兵先丢进冰洞里,然后打昏了扔在苇丛中。以致这位民兵双脚严重冻伤 成了残废。因为认不出伤害他的人,农场又不承认他是工伤,至今这位民兵还躺 在床上不能动弹。 把人丢进冰洞,是犯人们常用的整人办法:由两个人架着胳膊往冰洞里塞, 待全身都湿了再拉上来,扔在冰滩上,犯人们叫" 冻冰棍儿" 。 这时候,从旁边的苇丛中跳出来七八个穿黑棉衣的人,向王振春他们围上来。 其中一个魁梧的大个子,晃着膀子走过来,一只大手在剃得锃亮的脑袋上摩挲着, 两眼上下打量着王振春说:" 干什么的?上我们黑大爷这儿找挨揍来了?" 王振 春没吭声,他身后的汪麻子尖利的嗓子吼起来:" 什么?揍人?大爷我活那么大 岁数,头一回听见有人敢跟我们爷们儿说这话的!你活腻味了吧!" 听这话那人 一愣,随即反问:" 喝!听这话音儿是北京人?听说你们打遍了农场无敌手,大 爷我今天会一会你们北京人。那个叫王振春的人来了没有?" 汪麻子刚要答话, 王振春一手按住他,立刻接过话茬儿:" 王振春今天没来,有什么事儿你告诉我, 我可以转告他!" 看着对面这个人,小王心里想:" 这个家伙膀大腰圆,块头儿 这么大,周围的几个犯人个个手里攥着镰刀,就凭我们这几个人,赤手空拳,根 本不是人家对手。还是小心应付为妙!" 所以他沉静地应答着,心里却做好了动 手的准备。 " 听说你们北京人个个都会两下子,姓王的没来,跟你们会会也行。怎么样? 今天玩儿拳还是练腿?听你们的!" 那个大个子把身上的黑棉衣一脱,摔在冰面 上,冲王振春他们叫上板儿了。王振春听了一笑:" 你这个人真逗!咱们过去不 认识,没岔儿没碴儿的干什么叫这份儿茬巴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干你的 活儿,我混我的差使,风马牛不相及呀!" 王振春不想跟这个大个子过手,看对 手这份儿凶相,分明不是善类,凭自己的本事不一定打得过人家,更何况自己身 后这几位,根本不是打架的材料。万一动起手来,肯定要吃大亏,眼下先拿话稳 住对方,等回去向别人打听一下此人的根底再作道理。但是大个子却不依不饶地 紧逼:" 怎么不相及?我知道你们是苇湖巡逻的,是你们当官的派你们来赶走我 们这些黑大爷。这么说吧,今天咱们过两下手,你赢了,我们爷们儿二话不说拔 营撤退。你输了,我们也没别的要求,从今天开始这方圆几公里不许你们站脚立 身。说吧,是过拳还是练脚?全听你的!" 。 王振春听这话茬儿又横又硬,心里明白今天这一场架是非打不可了。他心想 :" 自己再不能说软话,不然传出去自己的万儿就倒了。这小子块头大,比自己 高多半头,论打拳怕是占不上便宜。干脆跟他玩儿两跤,量他身高体笨比不上自 己灵巧,也许能占点儿上风。" 对于他说的输赢结果,王振春根本没放在心上, 因为他心里明镜似的:" 凭他一个臭劳改的,说出话来顶不上放个屁,那些队长 干部能听他的?" 所以他把身上的棉袄脱下来,紧了紧裤腰带说:" 老大哥,兄 弟我可是利巴头儿。这冰滩上摔一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咱们点到为止,三跤两 胜,' 君子跤' 。" " 小子!少跟爷们儿耍贫嘴,咱们来点儿真的吧!" 大个子 话到人也到了,他腿长,一步就迈到小王跟前,伸手来抓小王的腰带。王振春稳 住脚下,让鞋底下冰掌的铁尖儿刺进冰面,精力集中地紧盯住扑来的大个子。眼 看大个子的手就要抓到自己衣襟了,王振春以脚为轴就地一转身,闪过抓来的手, 同时向大个子扑来的方向迈过两步,左脚使劲儿让冰掌的铁尖儿扎进冰面,站稳 脚跟,重心移到左脚,右腿向后撩起使了个" 后撩阴脚" ,只是脚并没有踹大个 子的阴部,而是向上抬了抬,正踹在他的后心上。 大个子刚才见对手没自己个子高,块头儿也没自己壮,而且说话口气软,底 气不足的样子,也就一时大意了。没想到后心让人家踹了一脚,助长了自己向前 冲的劲头儿,一下子脚底下失去重心,脸朝下跌倒在冰面上。幸亏双手肘部支住 冰面,这才没有磕着脑袋,但是这头一下连人家衣服都没挨上,就让人家撂倒在 地,这可让他丢了面子了。他扭脸一看,对手也趴在冰面上,心里有点儿奇怪: " 我连手都没挨着他一下,他怎么也趴下了?" 其实他没明白,凭他那么大的块 头儿,王振春要想一脚踹倒他,除了借力使力,也还得腿上使足了劲儿才行。这 一脚踹在大个子身上,反弹的力量也不小,为了消除这股反弹力,也是给大个子 一个台阶儿下。王振春顺势倒在冰面上,双手抱头打了几个滚儿,趴在冰面上眼 睛直盯着大个子。 大个子从冰上爬起来,抖抖膀子,脸色发白,心里一股火儿往上拱:" 不成! 得把这个面子找回来,不然往后队长看不上眼,牢友不听我的话,自己在牢里还 怎么混?" 于是他戟指怒目冲小王喊:" 龟孙子站起来!今天不把你治服了,我 这个黑老三的名字倒着写!" 王振春一听他道出字号,心里一惊。前几年在工程 支队严管队的时候,就听别人说过库尔勒大武斗的事儿,其中这个黑老三亲手拿 斧子砍死两个对立面的" 敌人" ,还用小刀割下死人的大腿肉,沾着孜然面儿烤 着吃。因为他身后有戳杆儿,没有枪毙,被判了个" 死缓" 。他的凶残在库尔勒 地区是出了名的,没想到今天碰上他了。小王心里想着:" 今天怕是善了不了, 在冰上打斗危险太大,不如约他到旱滩去动手。把这几个哥们儿先打发走,自己 一个人应付他,实在不行就撒丫子跑。" 于是他站起身来,用手掸掸衣服,心平 气和地说:" 黑老三!兄弟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您也是胳膊上跑得马的人物。 这样吧,我这几位兄弟都是白丁,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不如让他们先去干活儿, 由兄弟我陪您玩玩儿!这冰滩上忒滑,手脚抻不开,咱们到湖边旱滩上去抻练抻 练,兄弟我也好多跟您学几招儿。您瞧怎么样?" 黑老三乜斜着眼睛打量着王振 春,心里琢磨着:" 这小子有点儿胆气,听见我的名号居然没被吓跑,看来真得 小心一点儿了。" 他笑着回答:" 今天你来到这劳改滩就是客,全依着你!不过 你不怕我们这帮亡命徒吗?" 小王也笑了笑回答:" 说起来咱们也不是外人,兄 弟我也是劳改农场混出来的。今天就是死在您这敢烤人肉吃的老大哥手里,我也 算是没白在这人世间走一遭儿了。" 说完他冲身后的张文景使了个眼色说:" 老 张,你们先回去!告诉尹班长我在这儿会会朋友,晚点儿回去。" 张文景立刻明 白小王的意思,说了声:" 你可得早点儿回去呀!" 就带着另外几个人急忙走了。 张文景并没有回连队,而是直接去了附近的冰滩,那里分散住着打苇子的北 京人。他先找到余亮和班长张奎印把情况一说,张奎印一下子冒了火:" 喝!这 帮犯人狗胆包天,敢打咱们北京人?不成!咱们得去掺和掺和!" 张文景着急地 说:" 是啊!小王一个人对付那么多犯人,怕是要吃亏。咱们得找几个能打会摔 的人去帮帮小王。" 于是几个人分头去叫人,不一会儿来了三十多号人,刘云良、 王吾、李国栋都来了,能起哄架秧子的" 老浑蛋" 之类的人也嗷嗷叫着凑过来。 大伙儿手里拿着镰刀、木棍儿,连喊带叫簇拥着跟在张文景身后往劳改滩奔去。 这时候王振春和黑老三在旱滩上已经过了二三十招,王振春被黑老三摔倒两 次,脸上擦破了皮,流着血。半边眼眶被打青了,肿起老高。黑老三的腮帮子被 打肿,乌青了好大一块,鼻子流着血,眼眶发青,眼皮肿起老高,一只眼眯缝着, 睁不大。黑老三刚被小王一个" 飞逮子" 踢在胸口上,摔倒在地。他有点儿恼羞 成怒,从地上爬起来伸手从旁边一个人手里抢过一把镰刀,直奔小王砍去。王振 春手无寸铁,只好步步向后退,不料被身后的土包绊倒了,仰身倒在地上。眼看 镰刀就要砍在小王身上了,在一旁观战的劳改队长急了,忙喊:" 黑老三!住手! 不然我开枪了!" 黑老三不情愿地把镰刀丢下,还想上去打小王振春。还是一位 犯人拦住了黑老三说:" 老黑,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已经被你打趴下了,输赢已 见分晓,何必再动手哇?" 几个犯人吼叫着:" 黑大哥您先歇会儿,让我们给他 冻个冰棍儿吧!" 说完上来两个犯人,架着小王胳膊就往冰洞拖。 这时候王振春已经气力不加,没有力气再挣扎,只好任由他们了。他被两个 犯人塞进冰洞,只觉得一股寒气袭上心头,然后又被拖上来丢在冰面上。他咬住 牙站直了身子,手指着这帮人骂:" 黑老三,你不是条汉子!今天你们仗着人多, 不算能耐,小爷我回去换衣服,改天再来会会你这个王八蛋。老子打不服你我不 姓王!" 说完他转身要走,那几个犯人还要上来动手,黑老三拦住他们说:" 行 啦!杀人不过头点地,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小兄弟,黑大哥在这儿等着你,随叫 随到!" 他这里话音儿刚落,只听旁边冰滩传来一阵喊叫声、脚步声。三十多个 小伙子挥着手里的镰刀、木棍儿,呐喊着奔这里赶来。" 打王八蛋肏的——!"" 让他们知道知道北京人的厉害!" …… 黑老三急忙上前应战,让王吾一个勾拳打趴在地上,几根木棍在他背上砸打 着。劳改队长急忙喊:" 住手!这里是劳改队,不许你们在这儿撒野!不然我可 开枪了!" 说着掏出手枪," 砰砰" 冲天开了两枪,红了眼的" 老浑蛋" 根本不 理会这枪声,抡起木棍砸在那队长的胳膊上,手枪被打落在地。又一棍子正打在 队长后背上,把队长也打趴在冰滩上了。其余犯人见势不妙,全都四散而逃,躲 进苇丛里不敢出来了。 王振春赶紧上前搀起劳改队长,捡起地上的手枪来递给他。那队长气得拿起 手枪对着小王真想开枪,可是看到周围几十号北京人怒目瞪着他,他有点儿气馁 了,怒气不息地走回窝棚。王振春又把黑老三扶起来,对他说:" 黑大哥,兄弟 就是王振春。其实咱们都是一个马勺儿上混饭吃的,我知道你们的难处。不过你 也犯不上出这个头。你打死了我,怕也难逃一颗枪子儿。为公家的事儿,你让别 人打死了,你说冤不冤?算了吧!还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少出这份儿风头比什么都强。" 说完他冲大伙儿一拱手:" 谢谢哥儿几个相助! 咱们也散了吧。我得赶紧跑回去换衣服,不然真的冻成冰棍儿了。" 说完就撒腿 往家跑去,大伙儿也都各回各连走了。 王振春一口气儿跑回连里," 水耗子" 副连长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他赶 忙让小王到连部惟一的办公室兼卫生室去烤火。连里出纳员兼卫生员赶紧往炉子 里加煤,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又给小王打来洗脸水,让他擦擦脸上的泥,好给他 处理脸上的伤。 当天晚上,刚从农场赶来的谢遂鼎立刻把王振春找去,让他从北京人里挑一 批人,去把劳改队赶出苇滩。王振春一口拒绝了:" 这事儿我干不了!没那份儿 能耐!您手底下有好几位民兵,让他们去干吧!" 谢遂鼎一听就生气了:" 真他 妈的劳改坯子,扶不起来的阿斗!这差事干好了,往后提你当个班长、排长的还 不是我一句话?既然你干不了,那好!从明天起你下湖去打苇子吧!巡逻的事儿 我另找别人。" 王振春二话没说,第二天领了镰刀、双轮车、绳子下苇滩去打苇 子。跟着他巡逻的几个人一见小王走了,他们也不干了,因为没有小王,谁敢去 和劳改犯对阵?结果巡逻小组变成打苇子小组。但是没过几天,张奎印就派余亮 来找王振春,因为苇滩里经常发生劳改队黑老三他们抢别人苇子的事件,有几个 北京哥们儿的苇子也被抢了。张奎印的意思是组织人把劳改队打跑,反正有谢遂 鼎和民兵们作后盾,怕什么?王振春告诉小余:" 这件事没办法解决,因为劳改 队定下死命令,让犯人们每人每天要拉回一车粗苇子去。完不成任务的不但吃不 上饭,还要挨揍,比起他们来咱们农场职工还是强得多。这种事情,只好睁一只 眼闭一只眼算了,往后碰上黑老三,我会劝劝他们,互相谅解,大家混得过去就 行了。" 王振春没打十天苇子,又被召集回去和全班北京人一起到苇场干活儿。 因为各连的北京人到苇场交苇子总是找麻烦,不是叫嚷磅秤有毛病,就是往车上 加冰块,有时候连人也站在车上,增加苇子的重量。还有的人小车过了磅不往苇 场里送,在场外转一圈儿又拉回来过磅。苇场里每天为这些事情吵得一塌糊涂, 看磅的人叫苦不迭。为此戎昊臣和" 水耗子" 副连长决定让尹志奎班的人全到苇 场工作,用北京人对付北京人,尤其有王振春的面子,那些老闹事儿的北京人应 该老实下来。但是王振春不想干,因为一来打苇子自由,每天早上出去到苇滩里 转一圈儿,凭他的体力,一个多小时就能打一车苇子。二来住在苇滩里的各连经 常改善生活,他可以每天到各连去转悠,总有一些上海人和北京哥们儿请他吃肉 菜,喝农场自己烧的白酒。他还可以顺便打个冰洞,捞点儿小鱼带回去过年享用。 有这么多好处,他自然不想上苇场干活儿。 王振春来不来尹志奎并不在乎,因为凭他在北京人群儿里说话还是有点儿份 量的。他会看人下菜碟,平时跟自己关系不错的,在北京人里有面子的,他都会 在过磅的时候多写点儿数字,这也是他笼络人的好机会。果然,有尹志奎他们坐 镇,苇场工作顺利多了。 但是时间不长,各连拉苇子的人又开始叫苦骂街了。各连的带队干部也纷纷 找指挥部的谢遂鼎诉苦。因为随着打苇子向苇湖深处推进,运苇子的距离越来越 远。更由于这一公里的旱滩崎岖不平,苇车经常在这里翻车,造成频繁堵车,每 天拉一车苇子出来就筋疲力尽了,根本完不成每天的定额任务。最后谢遂鼎和连 长们商议,决定在冰滩和旱滩接口处设一个苇场,这样拉苇子的人可以躲过旱滩 的跋涉艰难,而拖拉机却可以直接开到这个第二苇场拉运苇子,这样一举两得地 就把问题解决了。只是王振春那几个打苇子的人被强令回班干活儿,因为班里人 手不够,更由于第二苇场离劳改队营地近,要让小王带几个人在苇场周围巡逻守 卫。但是王振春坚决不干。这里有一个小秘密,他在苇湖里碰见黑老三的时候曾 经劝说过他,不要干那抢苇子的缺德事儿,实在不行,可以在夜里到苇场偷几车 苇子,因为看苇场的刘长江眼神儿不好。何况他在第二苇场用土坯搭了一间小房, 可以在小房里避风取暖,就更不愿意到外边巡逻了。所以现在让他干夜间巡逻的 事儿,他自然不能干,只是白天在苇场指挥小车卸苇子、码苇垛。就这样混日子, 眼看再有十来天就可以撤回农场过年去了。 三、苇场纵火杀人案这一天,王振春得知余亮他们要撤回农场,连忙把自己 这一阵子捞的半麻袋小鱼送到余亮那里,让他带给童玛丽过年用。因为他们班已 经调入苇子连,不会撤回农场了,而他也只能春节开始放假才能回童玛丽那里过 年。余亮他们上午还要把用来搭窝棚的苇子全部运到苇场,下午开始陆续坐拖拉 机搬家,等到余亮上车的时候,天都快黑了。送走了余亮,王振春赶紧往回走, 因为天黑了容易在苇滩中迷路。 当他走到小草湖的时候,张奎印把他叫住:" 小王,我们连刚才有一个上海 伢子掉进冰窟窿里了。正巧你可以顺便把她带到你们连,找个人家换换衣服。" 王振春见旁边有一位长得挺秀气的上海姑娘,全身湿透了,冻得脸发白,浑身直 打哆嗦,于是立刻答应下来,带着姑娘赶紧往外走。走到半路,姑娘浑身冷得实 在受不了,央求小王振春点把火让她烤一烤再走。但是小王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再不赶紧走,怕会在苇湖里迷路。就对姑娘说:" 天快黑了,得赶紧走!这样吧, 我背着你,你看行不行?" 小王背着姑娘眼看就要走到第二苇场了,姑娘声音颤 抖着说:" 老阿哥,阿拉实在冻得受不了了!能不能让我烤烤火再走?" 小王一 看前边就到二苇场了,那里有一间土坯小屋可以烤烤火,就对姑娘说:" 到前边 小屋去,那屋里有个土灶,可以烤火!" 第二苇场上,刘长江正身穿白茬儿羊皮 大衣在苇场上巡逻,听了小王的话,说:" 小屋里点火倒是可以,只是没有烟囱, 屋里生火有点儿呛人!""再呛人也总比挨冻强,瞎刘!她身上烤暖和了,你送她 到旱滩路口,行吗?我还有点儿事,要赶紧回去。" 说完王振春就转身走了。 刘长江见姑娘脱下湿棉衣在火边烤,就说:" 你在这儿烤吧,小心点儿!火 不要烧得太大,这是苇场,一般是不让点火的!我在外边巡逻,你走的时候叫我 一声就行了。" 不一会儿,戎昊臣过来了。他是指挥部里负责夜间苇场巡逻检查 工作的。他看到小土屋门边往外冒着烟,就喊:" 刘长江!你怎么又在屋里点火 了?我不是一再告诉你,不要点火吗!一旦点着了苇子,你就得蹲大狱去!" 刘 长江把有个落水姑娘在烤火的事儿对他讲了,他连忙说:" 你在场上多转转,小 心劳改犯又来偷苇子,我去看看那姑娘烤好了没有?" 说着就奔小屋走去。刘长 江见他进了小屋,自己也往苇场周围去转悠巡逻。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刘长江突然仿佛看见一个人影儿像是拉着一捆苇子向苇 场外走去。他连忙喊了一声:" 谁?" 那人影一晃就不见了,他知道自己眼神儿 不好,也许是看花了眼,就加紧在苇场周围转悠。不一会儿看见戎昊臣从苇垛后 边出来,对他说:" 那姑娘走了,我也回去了,你要小心点儿,别偷懒,多在外 边转转,小心别出了事儿!" 说完他也走了。 可是就在天快亮的时候,苇场边儿上一垛毛苇子着起了大火,吓得刘长江腿 都软了。他一个人没办法救火,只好撒腿向连里跑去叫人来救。等连里敲钟召集 人往苇场跑,大火已经烧了好几个苇垛。苇场救火没有水,只有把没着火的苇子 赶紧搬开,切断火路,以减少损失。幸好当天没有刮风,火路一断,众人用铁锨 把火打灭。在清理火灰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一具尸体,已经被火烧得面目全非。 刘长江看了,认定是夜里来烤火的上海伢子。" 水耗子" 副连长一面赶紧去指挥 部向谢遂鼎报告,一面让大家保护现场不许乱动。但是他刚走,戎昊臣立刻让大 家把尸体抬到小土屋里,同时指挥大家把现场的火灰立刻清掉。他对赶来的谢遂 鼎说:" 这里上千吨苇子堆着,如果这死灰复燃了把整个苇场点着,那个损失可 就太大了,咱们怎么向上边交代?" 谢遂鼎看了看也说:" 死个把人事儿小,这 些苇子全烧了,春节全场发工资的事儿就泡汤了。行了!一会儿报告给场里保卫 组,让他们派人来调查吧。" 这件凶案的发生经过没有一个人看见,但是老天爷 睁着眼哪!他看得一清二楚。戎昊臣进了小屋之后,透过浓烟,他看到那姑娘披 着棉衣穿着单线裤在火边烤内衣,内裤。姑娘的胸前有一个黄澄澄的小菱形物件 不时晃动着,映入戎昊臣的眼帘。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它的颜色和他过去 的经历,直觉告诉他这是金子。这个黄色牵动了他那贪婪的心。他刚要向姑娘开 口提出看一看那个物件,姑娘那两个似隐似现的乳峰又在戎昊臣眼中晃动。而姑 娘此时正专心烤火,再加上屋里浓烟蔽目,根本没看见戎昊臣进来。戎昊臣这时 心里一股邪火涌上来,他猛地扑上去抱住姑娘压在地上。那姑娘吓得" 啊" 了一 声,却被戎昊臣捂住了嘴。戎昊臣一只手急切地撕扯着姑娘身上单薄的衣服和裤 子,那姑娘急了,用牙齿咬住了戎昊臣的手。戎昊臣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这里 没人,咱们玩玩儿吧。" 那姑娘急切地说:" 阿拉认识侬,侬是苇子连的戎指导 员。今天侬要是敢欺负阿拉,阿拉明天就去告侬!放开我!侬是个不要脸的畜生! " 戎昊臣这时候欲火攻心,他双手掐着姑娘的脖子,把她按在地上。不一会儿那 姑娘挣扎的劲头儿渐渐小了,戎昊臣一只手急切扯下姑娘的裤子和裤衩,把姑娘 强奸了。干完了事儿他心满意足地对姑娘说:" 跟我干有好处,过几天我调你到 连里当个保管员!" 但是此时他却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他身下那姑娘不 但不再挣扎,而且肉体似乎在逐渐变凉。他用手指在姑娘鼻子前试试,发现姑娘 已经已经没气儿了。这一下吓得他额头上出了冷汗,因为前些日子才传达了中央 处理云南兵团强奸女知青的文件,那一下子枪毙了多少干部?他感觉到脖子上直 冒凉气,仿佛一支枪口正对着他的脑袋。急切间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绪,此 刻他认为只有毁尸灭迹才能逃命。于是他把姑娘的衣服草草裹在她身上,拖着尸 体往外走,——这就是刘长江看见的人影,瞎刘把尸体看成苇子了。刘长江这一 嗓子吓得戎昊臣不敢再往前走,他原想把尸体拖到苇滩密草处抛尸,这一来他就 势把尸体胡乱塞进苇垛里。回到宿舍左思右想不安心,因为尸体早晚会被发现, 而且他又想起姑娘胸前那个黄澄澄的物件,既然人已经死了,那个东西对她就没 有用了,可是对自己来说那可是一笔钱财呀。所以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偷偷儿 来到苇场,找到了尸体,把她的衣服扯开,把还挂在她胸前的护身符扯了下来, 用牙咬一咬,确认是黄金,这才放进兜儿里。然后放火烧了苇垛毁灭尸体,又赶 紧溜回宿舍。 第三天场保卫组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一出现,让看见他们的北京人都吃了 一惊。原来其中一人是分别一年多的白忠,他现在是农场保卫组副组长,正是奉 命前来调查苇场凶杀案的。 四、革命派成了坏人其实连队调动的时候白忠的确去了北京。他被调到一个 连里当个无职无权的副连长,眼看着在工程支队没有他的前程了,只好回北京去 想办法。 他到北京,正好是" 林彪事件" 发生的时候,全国都处在" 剑拔弩张" 的状 态,北京更是特殊的紧张。下了火车出车站,就遇上了第一个令他难堪而气愤的 场面。查票的人把他带到一间审查室,讯问的军人看了一眼他的通行证,立刻绷 着脸宣布:" 你不许出站!在这里休息到下午,再坐原来的火车回去!" " 为什 么?" 白忠奇怪地问。 " 理由就不对你讲了,这是军事秘密。你也不要再多问,走吧!" 那人说完 冲旁边一名持枪的战士一点头,战士立刻伸手示意白忠随他出去。 这一下白忠急了,忙喊:" 我原来是北京市公安局的处长,回来落实政策的, 你们不能对我这样!" 这时候他看见在屋里办公桌后面坐着的一个人是五处的干 部,他认识这个人:" 老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白忠啊!连我都不让出站,太 不像话了!" 那位军人听他这样喊,立刻扭头看着老吴,但是那位姓吴的人似乎 没听见一样,仍旧抽他的烟不往这边看。白忠气急了,疾步冲到桌前冲老吴喊: " 老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白忠啊!" 那人绷着脸,把手里的烟头一甩,怒冲 冲地说:" 我当然认识你!你是国民党臭警察的狗崽子,被清除出公安队伍的坏 人!听王处长说过,你在新疆也不好好儿改造思想,不安心边疆工作。你回来干 吗?想反攻倒算吗?你也是吃过公安局饭的人,应当知道规矩!北京不是你这号 人呆的地方,识相点儿,立刻到大厅里呆着,等下午火车回新疆去!" 这一番话, 气得白忠脸发青,嘴唇哆嗦,手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那位战士听了老吴的话, 态度立刻变了,厉声吼着:" 少废话!马上跟我走!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白忠 没办法,狠狠地瞪了老吴一眼,心里说着狠话:" 你小子等着!等我翻了身,非 把你小子整得尿了裤子不可!" 他被带到一座宽大的候车厅里,大厅门口和周围 有不少背枪的军人站岗。大厅里边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或蹲或站,挤在一起。厅 里没有椅子,连窗户都糊上了纸,简直像一间大牢房。白忠找个墙根儿靠着坐在 水泥地上,抱着手提包闭眼休息。突然他想起姓吴的人说的话:" 王处长?难道 是王守仁?" 从老吴的话里分析,他说的" 王处长" 一定是王守仁,因为提到他 在新疆的事儿了嘛。" 王守仁那小子难道又当处长了?他爸爸翻案了?" 白忠猜得一点儿没错,王副局长的确是翻了案了。他以老干部的身份" 三结 合" 进局革委会当了副主任。王守仁回到北京以后,原来的安排,还是让他回农 场总场当场长。但是他不干,他要回劳改处当处长去。可是当年那些整过他的人 极力反对他回来,怕的是他会实施报复。这事儿让刚上任的王副主任知道了,他 严厉训斥儿子:" 你在警校是怎么上的学?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全忘了?这是革 命工作,不是逛公园……" 可是儿子不容他说完立刻反驳:" 行了,老爷子!您 那一套搁到现在过时了。别的不说,您倒是干了几十年革命工作的老公安,到头 来怎么样?还不是几张大字报就把您这个老革命打倒了?您找谁说理去?我倒是 守纪律、听指挥呢,还不是一撸到底被骗到新疆去受罪!您睁开眼瞧瞧,现在还 有谁像您一样张口闭口的' 革命工作' ?还不是得过且过地混日子!还是人家说 得好:'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您干了几十年革命了,也该享享革命的福了。 这事儿您少管!我得去个有权有势的单位!" 王守仁这一席话说得老爷子哑口无 言,最后" 讨价还价" ,王守仁到治安处去当副处长了。 老爷子是在公安机关干了几十年的人了,怎能容得儿子这番胡言乱语?只是 他心里有愧,不想再和儿子为这事儿争论不休。他此次被" 解放" 又被" 三结合 " 当了局革委会副主任,其实都是他已离婚的儿媳妇朴淑媛的功劳。朴淑媛以市 公安局造反派起家,一路砍杀、钻营,最后混到中央女首长身边当了个联络秘书, 负责公、检、法口的联络工作。以她这样显赫的身份为老爷子说句话,自然会被 市局那些造反派当作中央女首长的指示来执行。朴淑媛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她 要和王守仁复婚。因为这两年她受够了玩弄她的大官儿们的气,她也要找一个出 气的对象,而王守仁是她的首选人物。老爷子也是私下里答应了朴淑媛这个条件, 才有了今天。所以他有求于儿子,不敢和儿子把关系闹僵,因为他受不了这两年 来政治上被冷落、无权无势被人欺负的境遇。 自打参加革命工作以来,他从来都是铁定的革命派,从来只有他对别人指手 划脚、吆三喝四,哪儿受得了别人的冷眼?被贬在家这两年,他静下心来,看着 社会的变化,人情的冷暖,来总结自己的处事教训。最伤他心的几件事,让他久 久不能忘怀。 头一件是他被停职之后连出门都要被门口的警卫训斥:" 少在这门口晃悠! 没事儿在家里反省去吧!" 所以他复职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把那个警卫赶走了。 第二件是停职后一个月,宿舍大院儿管理员来通知他,让他搬出大院儿。给 他安排的是一间四面漏风的简易房。他死皮赖脸地赖着没搬家。复职后那位管理 员立刻派人把他的旧住房装修了一下,还一个劲儿地送酒、送肉说拜年话,他才 算把心里的气平了。住邻居的钟政委在他倒台以后,见到他根本不搭理,走对面 儿也是一扭脸儿装看不见。尤其让他生气的是这个老家伙居然趁人之危,把他身 边惟一的儿子骗到新疆去受罪。他心里觉得对不起儿子,因为这么多年他都是从 革命工作的角度对待儿子,为了表示自己坚强的革命性,还把儿子从北京调到荒 凉的清河农场去。最后却还是因为自己的倒台,连累儿子也一撸到底去了新疆。 好在老天爷有眼,姓钟的没欢势几天就被打倒了,还被送到郊区农场" 劳动改造 " ,这才遂了他的心。 他把朴淑媛的条件对儿子讲了,王守仁心里不乐意,他对老爷子说:" 慧英 跟我受了那么多苦,现在还在新疆受罪。再说这儿女都是她亲生的,姓朴的进来 孩子就要受罪。那个姓朴的纯粹是个不下崽儿的骚母狗,跟她结婚那几年我的罪 还没受够吗?" 老爷子把朴淑媛对改变他们一家人处境的重要性,掰开揉碎地讲 给儿子听,再加上回来后每天都有过去的" 同事" 请王守仁吃饭,在一起聚会, 这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权就有一切" 。和在新疆的处境相比,他当然乐意 留在北京当他的官儿,而要达到这个目的,答应朴淑媛的复婚条件是惟一的办法。 所以他只好昧着良心给胡慧英写了一封信,只说暂时留在北京等待分配工作,等 以后工作有了眉目再接她们母女回来。他这是先稳住胡慧英的心,不让她回来, 然后写了一个离婚报告,交给父亲去办。经过这几年的折腾,王守仁原来心里那 些信念哪、人生观哪全都变了。所以在安排工作的事儿上,他就提出条件,挑三 拣四地当了治安处副处长。朴淑媛答应他:不出半年,就让他当上正处长。他这 才心满意足地和朴淑媛过日子。 王守仁的这些情况,白忠当然不清楚。他只是想到王守仁如今一定翻身了。 他明白,自己即便回到家里,也没有好日子过。但是脚都踩上北京的土地了,能 不去看看母亲?何况还要去清河农场把父亲的坟迁回来,最少也要祭扫一番才行。 他正在胡思乱想,突然感觉着面前站着一个人在看着自己。他抬头一看,原 来是自己在清河农场管教科当科长那时候的一个干事。那人四下瞧瞧,小声儿说 :" 别说话,跟着我走!" 说完扭头往大厅角落的一间小屋走去。白忠稍一迟疑, 也就站起身来跟在那人身后走去。进了小屋,那人回头向门外张望一下,赶紧把 门关上,神情有些紧张地小声说:" 王科长,您这个时候上北京来可不是时候! " " 怎么了?" 白忠有些不解地问。 " 现在北京形势紧张,听说中央出了大事儿……" 说了这句话,他声音更低 了:" 现在全国戒严!更不用说北京了。这大厅里的人,到下午要挨着个儿地审 查,有手续、有钱的,我们帮他买张票送上离京的火车。手续不全、没钱的,马 上送藏经馆进一步审查,最后还是要遣送回去。" 白忠听了有点儿不以为然:" 这是老规矩了,我清楚。可我也是吃这碗饭的人,难道连我也要遣送回去不成? "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木然地说:" 按说我不该多这个嘴,不过念在咱们在 一块儿工作过的份儿上,我就对你说点儿实情吧。王守仁回来了。他爸爸已经官 复原职。他和那个手眼通天的娘们儿复了婚,还当上了治安处的副处长。他从新 疆回来,可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我说这话您别生气,他过去是个比较厚道的人。 可是现在他变了。副处长一上任,立刻挨着个儿地整那些得罪过他的人。原来他 的铁哥们儿,那个派出所所长,让他撸下去到劳改农场当队长去了。您跟他这几 年是死茬儿,他要是知道您回来了,您想想能有您的好果子吃么?所以我劝您还 是量力而行,别去找那份儿不自在,听兄弟的没亏吃!您有什么困难吭一声,兄 弟我一定尽力帮助您。车票您也不用买,回头我对站上讲一声,他们自然会安排 的。" 白忠听了这话,有点儿将信将疑,因为他跟王守仁相处也有十多年了,他 心里明白,王守仁是个宽宏大度的人。那些年要是换了自己那样有权有势,不把 对头人整进劳改队是不会罢休的。但是刚才那个姓吴的人对自己的态度,又让他 有点儿相信这个人的话。" 文化大革命" 这几年,父子反目、夫妻成仇的事儿还 少吗?人都是会变的,自己不能不小心一点儿。但是千里迢迢已经来到家门口了, 不看看年迈的老娘,不到清河农场去处理一下家务事,他能甘心就这样回去吗? 至于说给父亲迁坟,看来是办不到了,但至少要去坟地看一看吧? 他把自己的烦心事儿对这位好心人讲了,那人听了直嘬牙花子,眉头皱成一 个疙瘩,愁容满面地说:" 白科长,不是兄弟不帮您的忙,现在这口饭不好吃, 得罪了王处长我就得立马滚蛋哪!" " 好兄弟!你看哥哥我已经混到这份儿上了, 你不管我,我就是死路一条。拉哥哥一把,往后有用得着哥哥的地方,哥哥我就 是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报你这大恩!" 那人又拉开门伸出头去向外张望一下, 然后右拳击在左掌上说:" 得!为朋友两肋插刀了!一会儿我送你到车站道岔口 儿上,出了车站可就全看你自己的了。可有一样,往后您可别把我给卖了!要是 那样您可是缺了大德了。……" 第四天,白忠上了西行的火车直奔新疆而去。躺 在卧铺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三天度日如年的情景在他脑海里像小电影一样, 一幕一幕地播演着。 头一天,也就是当天晚上,他在大街上转悠到天黑,看看四下无人,才轻轻 推开自家院门儿,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前轻声叫门。老太太已经睡下,听见是儿子 回来了,赶紧开门。看见儿子满面惊慌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奇怪,忙问:" 忠子, 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公安干部,妈又是街道积极分子,咱们家是铁杆儿革命派, 你慌什么呀?" 白忠有一肚子话,但是他不能对妈说,只好敷衍着:" 我慌什么? 几年没回家,天黑,道儿又有点儿生了,走得急了点儿。" 娘俩儿就坐在炕头聊 起来,说起老爷子,老太太叹了口气:" 你爸爸临走的时候一再嘱咐我告诉你, 千万别走他那条路。你知道,他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又当过国民党警察,共产党 看在他爹是个贫农,说他出身还算好,能容他这么多年,也就算不容易了。他常 对我说,他管着的那些' 犯人' ,其实有不少是好人,只是为保住自己的饭碗, 他不能不对他们横一点儿。这要是算作恶的话,他被撤职就是早晚的事。是福不 是祸,是祸躲不过,他自己说作了不少的恶,应当有今天这个报应。他让我劝你 千万多做善事。在劳改单位做善事比较容易,凭咱们这出身,想出人头地是根本 不可能的。说起来,你爸爸活得也太累心了。他说早知道有今天,还不如当初回 乡下种地去呢!儿子,你在新疆过得怎么样?你媳妇儿打你走了才来过一次,就 是你爸爸去世,她来报的信儿。我这两条老寒腿也动不了,只好让她出头把后事 办了。听说就埋在什么' 五八六' 了。你休息几天,到农场去看看,能不能把你 爸爸的尸骨迁回来?" 白忠听了,半天没吭气儿。他心里不好受。这十多年,他 们爷儿俩背着" 出身" 这个包袱活得太累了。为了在" 阶级斗争" 这趟车上争一 个位子,他们爷儿俩可是费尽了心机。受了多少苦?挨了多少骂?得罪了多少人? 可是到头来还是把他们爷儿俩双双归入" 敌人" 的行列,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他 不想对老太太多说什么,只是冷漠地说:" 妈!这些话您别说了,儿子心里都明 白。您先睡吧,我明天一大早儿就回农场去。老爷子的事儿,我会去办的。" " 什么?几年没回来了,刚进家门儿就要走?" 老太太一听儿子的话立刻急了。 " 妈,不是儿子不想多呆,现在国家形势有点儿紧,等过了这个风头,我再 回来多住几天,行吧?" 白忠想找个茬儿糊弄过去,老太太不乐意了:" 你说的 这叫什么话?国家形势再紧,那是针对反革命的说词儿,别的不说,就凭你妈是 街道积极分子这一条,谁还能上门来轰你不成?" 可是老太太的话音儿没落,派 出所两个民警和几个" 小脚侦缉队" 的老太太就进了屋。一位民警板着脸对白忠 说:" 你也是吃这碗饭的人,其他话咱们也甭说了,王处长让我们给你捎个话儿。 本来他要亲自来看看你,因为临时有事儿来不了了。他说,看在你们这么多年在 一块儿共事的面子上,今天晚上就不抓你走了。明天中午之前你得离开北京,不 然的话你在哪儿露面,就在哪儿抓你。" 一位" 小脚侦缉队" 老太太接着用一口 唐山话训斥白忠妈:" 你是咋整的呢?搁俺们革命队伍里混了那么多年,连起码 的好坏标准都扔脑后了?知道不?你儿子是混进公安队伍里的坏人!你就敢隐瞒 不报、包庇坏人?是不是也想到街道上请罪去呀!" 这三青子话噎得老太太直眨 巴眼儿,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这些人走了,老太太哭了半宿儿。白忠心里的火在胸口里往上撞,但也无可 奈何。他不想再让老太太伤心,也不敢和王守仁硬顶,天一亮他就坐火车回清河 农场他自己的家了。 到了家,媳妇儿没给他好脸子看," 胡罗卜就酒——嘎蹦脆" ,甩下一句话 来:" 跟你发配到新疆受罪去?没门儿!你又回不来,咱们只好离婚。你走你的 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儿子根本没理他,坐在一边噘着嘴眼睛含着泪。后 来才知道农场中学把他当三类人员子女对待,不许升高中。老婆去辩理,让人家 顶回来:" 白忠是公安队伍里清除出去的坏人,弄到新疆劳动改造的,还不是跟 三类人员一样?" 家里呆不住,白忠一赌气骑着自行车赶到西区" 五八五" 村, 也就是现在的" 五七干校" 去给父亲上坟。 到了坟地一看,白忠真是伤心透了。只见父亲的土坟和周围那些劳改、教养 人员的土坟毫无二致,都是一个小土包和一块砖头的墓碑。父亲这十几年一直管 着这些" 坏人" ,和他们针尖对麦芒地" 斗争" 。可是到头来却也是和这些" 坏 人" 同样待遇," 睡" 在一块儿。父亲的老同事说起老爷子的死,都摇头叹气: " 心情不好再加上活儿累。" 看看" 五七干校" 的人,和原来住在这里的教养人 员吃、住完全一样,干的活儿也没区别,整天挖水渠、甩土方。这些人都五十开 外了,一辈子没干过体力活儿,怎么受得了?联系自己这十多年的经历,他的心 真是凉透了。 坐在火车上,他冷静下来,回想这十几年来自己呕心沥血苦挣苦斗,竟然落 得今天这样的下场,真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如今自己孑然一身,两手攥空拳, 浑身上下像水洗过一样,没有任何负担。他想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 看来 今后得换个活法儿了。" 回到工程支队,才知道自己所在的连队已经调到胜利农 场去了。刘优德负责干部分配工作,他看了白忠的档案,知道他当过多年公安干 部,就让他到农场治安保卫组当个副组长,具体管着全场治安工作。 五、大喜大悲又入狱苇子连出了人命案,连里所有人都集中在一起查情况, 揭发检举。死者生前曾接触过王振春、刘长江,这两个人就成了重点调查对象。 但是刘长江证明王振春让那女人进了小屋,就离开苇场回连部了,而且连部卫生 员也证明当天晚上王振春在她的办公室兼宿舍坐到天黑才回宿舍的。虽然有两个 人证明,再加上王振春春节要办结婚喜事的理由,保卫组的人应该放他回家去。 但是面对着白忠这个老对头,王振春还是不敢奢望能批准他回家。可是白忠不但 居然同意了,而且还在公安局同志面前给王振春打了保票,保证他过了春节一定 会回连里来。 王振春和童玛丽的婚事因为郑天雄的去世而一直耽搁下来。可是这次从塔里 木调出来之前林玉娟斩钉截铁地表了态,收到她的信之后童玛丽对王振春摊了牌 :" 怎么样?现在你还有什么借口不和我结婚?" 王振春笑了笑说:" 咱们这是 好事多磨嘛,这次的喜事一定要好好儿办办,不但要多弄一些吃食来,还要把各 方面的朋友都请到了。" 可如今到了年下,又赶上连里出了人命案子,而且王振 春还成了主要嫌疑犯之一,大家都以为他的" 婚宴" 不会再举行了。没想到王振 春却当众宣布:婚宴照常举行。而且这一次不但要请哥儿们,还要请请连里的干 部们。——这是他和童玛丽商量的时候,童玛丽一再坚持的。 话赶话说出去的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里的生活条件不但不比塔里木 强,而且比塔里木更困难。听说王振春要办喜事儿,北京哥们儿的确想不出什么 办法来捧场。童玛丽暗中找钱明喻想办法,居然弄到了五公斤猪肉,加上连里公 家分的,一共有七八公斤肉,也就算对付着能办事儿了。连王振春都奇怪:童玛 丽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不但弄来了猪肉,还买来几公斤黑得牙碜的糖块儿, 弄来一张" 飞鸽" 牌自行车票,外带一大包农场点心房做的其硬似铁的" 核桃酥 " 、十几公斤农场酒坊烧的白酒!——尽管还是谈不上" 丰盛" ,至少在" 量" 上已经胜过" 塔里木" 时代了。 朱阿三春节前刚从塔里木调出来,他带着一帮上海溜子来凑热闹,扬言要给 王振春一个惊喜。王振春知道他是个穷光蛋,顾吃顾不了穿的人,所以不让他拿 东西来:" 你是我兄弟,只要你来就行,千万别费那份儿心了。" 但是到了大年 三十儿的晚上,朱阿三真的带着他那帮小溜子忙活了一晚上,给王振春送来三十 多只鸡、一只宰好的羊。王振春知道朱阿三那帮人在农场是有名的" 小瘪三" , 偷小家小户的鸡是常事儿。在禁闭室和王振春认识的四川" 龟儿子" ——他的大 号叫皮武德,也送来两只鸭子、几斤豆腐,给小王贺喜。 婚礼定在大年初四,因为这天正是王振春的生日。余亮、王汉、刘云良、李 国栋和好几位跟小王不错的北京哥们儿都来帮忙。从大年初一开始,童玛丽指挥 着余亮他们杀鸡、剁羊肉、烫鸭子毛。李连锁、刘君英一干女将在屋里忙活:收 拾房子,贴喜字、择菜、切肉,忙成一团,屋里屋外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王 振春在屋里和朱阿三等一帮上海小兄弟谈东扯西,聊他过去那些踢七个、打八个 的老事儿,让那些上海小青年听得眼直耳竖、面露慕意…… 初三这天晚上,童玛丽到刘君英家去住。余亮他们几个哥们儿就挤在小屋里 凑合一晚上。第二天天还没亮,童玛丽过来把王振春他们叫醒,点起几盏马灯开 始忙活白天的喜筵。因为每家的住房都很小,所以喜筵分几处摆。王振春家是洞 房,摆了一桌主席,请的是赵振堂副连长、王金昌排长、王汉、余亮、朱阿三等 有头有脸的人。也请了苟富贵、戎昊臣,但是这两个人全都借口有事儿没来。胡 言明家请的一色儿是上海人,由本场一位出了名的溜子沈阿大领着十几个上海青 年坐一桌。王金昌排长家全是和王振春有来往的北京人,由刘云良牵头坐在一起 凑热闹。女眷都在刘君英家里做客,由刘君英代表童玛丽招待众人。童玛丽不知 使出什么办法,竟然把场部干部食堂的大师傅请来做菜,这让王振春大出意外也 大长面子。 酒过三巡,菜上五道,大家正吃得高兴,只听外边一声喊:" 军代表来了! " 王振春听了大吃一惊,连忙迎了出去,只见钱明喻身穿军装从停在门口的吉普 车上下来,笑容满面地向王振春走来。" 我到各连视察,听说你今天结婚,碰上 这样的喜事我也来凑凑热闹。欢迎不欢迎啊?" 这时候本单位的连长、指导员, 家住在这里的苟连长、戎副指导员都闻风赶过来迎接钱明喻。童玛丽满面春风地 迎出来笑着说:" 您是贵客,请都请不来的,哪能不欢迎呢?" 说完请钱明喻进 屋。 这一下屋里的人都站起来,钱明喻挥挥手:" 你们坐着!我碰上了喜事来沾 点儿喜气儿,其实我也是北京人,咱们还是老乡呢。" 王振春听了这句话心里一 愣,因为这句话他从童玛丽嘴里听到过。看见童玛丽弄来那么多东西,还有连干 部都弄不来的自行车票,他心里起了疑。追问之下童玛丽才告诉他是央求军代表 才给的,军代表也是北京来的,都是老乡嘛!这点儿照顾还是应当的。看见钱明 喻对大家这么客气,王振春心理的疑点消失了:" 看来这位军代表是个平易近人 的领导,我把他想歪了。" 于是他连忙请钱明喻坐下喝喜酒:" 军代表,您是贵 人!您能来,给我们平添了不少喜气儿,您得坐下喝三杯喜酒!" 钱明喻一眼看 见朱阿三,脸就绷起来:" 朱阿三!听下边反映,你带着一伙儿人偷了人家不少 鸡鸭,虽然说现在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期,可那也得让人家自己来割。下不为 例,啊!再出现这种事情,就要以偷盗论处!听见没有!" 朱阿三带着人偷鸡的 事儿,小王也听说了,不少丢鸡的人还上场部去告状。刘优德主张把朱阿三抓起 来,但是谢遂鼎不同意。他认为场里一再命令各连小家小户不许养鸡、鸭、羊, 违者以走资本主义道路论处,而且农场领导也带头杀了自家的鸡鸭。这是上头传 达的革命精神,可是有些人家就是不听。谢遂鼎就说:" 他自己不乐意革命,就 让别人来替他革命!" 谢遂鼎是场部负责治安工作的,刘优德也只好由着他了。 王振春见状赶紧端过一杯酒往钱明喻手里塞,同时自己也拿起一杯酒拦住钱 明喻的话头:" 钱场长,您来参加我的婚礼,咱们就碰一杯!祝您步步高升!" 钱明喻刚要接过酒杯,只见从外边疾步走进一个人来,趴在钱明喻耳边小声说了 几句话。钱明喻面色一变,板着脸说:" 你们是公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说 完瞟了童玛丽一眼,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他刚一出去,从屋外立刻闯进几个人来,其中有白忠。有两个人上来拉着王 振春两条胳膊,抹肩头拢二臂连拉带扯把王振春推出屋外。童玛丽立刻追出去, 只见屋外站着五六个拿枪的警卫,谢遂鼎和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站在一边看着。 这时候屋里的人也都涌出来了,谢遂鼎马上喊:" 立刻带走!" 几个警卫迅速把 王振春扔上拖拉机车斗里,拖拉机吼叫着,喷着浓烟开走了。 童玛丽一看着了急,也顾不得原来假装和钱明喻不认识,马上上前拉住钱明 喻的衣服叫:" 钱场长,这是怎么回事儿?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您上这儿来给 我添恶心来了?" 钱明喻急不得、恼不得,心里火儿大得很,上这儿来道喜,是 童玛丽一再要求的:" 有您到场给我长长面子,也不枉咱们好了一场!" 没办法, 他只好在场部会议上提出" 春节大拜年" 的建议。由刘优德、谢遂鼎和他分别带 领三个小组到全场各连巡查,而他给自己分到童玛丽这个连,假装碰上童玛丽的 喜事儿,以满足童玛丽的要求。更让他生气的是:抓人的事儿事先根本没告诉他, 这是谢遂鼎明目张胆地向他这军代表地位的挑战。他狠狠地瞪了谢遂鼎一眼,甩 下一句:" 这是公安局办案,我也不能干预!" 就上吉普车开走了。 童玛丽想找在场的白忠问问,可是这些人一句话没说,上了公安局的汽车也 跟着走了。童玛丽满脸的无奈,跑回屋里趴在床上嚎啕大哭。李连锁、刘君英连 忙过来劝说,王汉吩咐余亮收拾各屋残局,自己骑上童玛丽新买的自行车直奔场 部而去。 到晚上天大黑了,王汉才从场部回来。他从刘优德那里得知苇子连杀人案起 了波折:王振春的两个人证都改了口。更奇怪的是:重要嫌疑人刘长江竟然从禁 闭室逃跑出来,被人勒死后抛尸在一条废弃的排水沟里。第二天又下了一场大雪, 等公安局的人来看现场,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于是工作组就把重点搁在王振春身 上,决定立刻把王振春抓起来,免得节外生枝再出意外。 杀人案发生后,场部以谢遂鼎为首的保卫组和上边来的公安局警察一致认为 这案子百分之九十是北京人干的。谢遂鼎提出三个理由,第一是北京人头一年到 苇湖干活儿就发生了杀人案,怎么那么巧?第二是这些北京人都是有" 前科" 的, 他们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满,这就是阶级报复的表现。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这些北京人都是三十来岁的壮年人,进疆几年没和女人接触过。据苟连长、戎昊 臣介绍,这些北京人为了满足性欲,在塔里木竟然大搞" 鸡奸" 活动。他们连同 性的男人都要肏,更何况在苇湖那没人的荒野,碰上了大姑娘还能不起淫心?更 加上死者生前接触过的两个人都是北京人,所以工作组把破案重点定在北京人身 上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因为王振春有两个人证明他不在现场,所以工作组把重点搁在刘长江身上, 派戎昊臣寸步不离地看着他并且做他的思想工作,动员他主动坦白交代、认罪服 法。刘长江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一口咬定没杀过人,但是又找不出证明人 来。因为他的工作就是一个人干的,没有第二个人在场。他原想让戎昊臣证明他 一直在苇场上转悠,但是老戎不答应:" 我在苇场也只是转了一圈儿就回去了, 我怎么知道你杀没杀人?我没指证你杀人这就对得起你了!别的事我办不到!" 春节马上到了,工作组决定把刘长江抓到场部禁闭室关押,好让公安局的人回家 过年,节后再来审案。这一个决定让戎昊臣心里着了急:" 刘长江这小子到那儿 要是把自己抖露出来,这不是找麻烦了吗?" 他利用最后一次找刘长江谈话的机 会,把抓刘长江的消息透露给他。刘长江一听就急了:" 我又没杀人,干嘛抓我? 再说你当时也在那里,你应当给我作证啊!""这小子果然要咬我一口!" 戎昊臣 心里有了准备,不慌不忙地说:" 我是到苇场去过,不过只是转了一圈儿就回连 部了,这一点有尹志奎作证。我知道你没杀人,但是我们三个人里只有你没有人 证。看在你在我手下还挺听话的份儿上,我拉你一把:头一点你得改口,不能给 王振春作证明。你就说记差了,没看见那小子什么时候走的。再一条就是逃跑, 不过不能在这儿跑,也跑不了。等到了禁闭室,我想办法给你机会逃跑,跑回北 京呆一阵子,等真正的凶手抓到你再回来,不就没事了?" 结果事情还真让戎昊 臣办成了。他先指使在警卫班当警卫的大儿子偷配一把禁闭室的钥匙。儿子不干, 戎昊臣只好对儿子说:" 不让这小子跑,他就要咬我一口,要是我被抓起来,你 这工作还能干吗?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 年根儿了,警卫班的人都在忙活着给 自己的小家奔春节的吃食,只留两个年轻人留守警卫室。戎昊臣让儿子到警卫室 跟他们聊天儿,自己孤注一掷地冒险去放人。刘长江见戎昊臣不但放了自己,还 送给他一百块钱,心里高兴得直给戎昊臣作揖。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戎昊臣会在他 背后下了手,他被戎昊臣活活勒死丢在水沟里。 戎昊臣把刘长江除掉之后,又去找卫生员,他要说动卫生员改口,把王振春 送进禁闭室进而被当作凶手杀掉,以解心头之恨。 这一来节前节后出了两桩杀人案,引起了上头的注意,于是地区公安局也派 人来参加破案。经过研究,工作组认为虽然重点还是要放在王振春身上,但是也 要先排除周围的疑点。决定分成三个小组分头调查,一组到劳改队调查,结果劳 改队人人有没有作案时间的证明。一组在苇子连调查,同样是都有人证来排除嫌 疑。同时调查组奉命调查死者生前身上佩带的一件小饰物——护身符,这个护身 符是死者李雯秀的妈妈在女儿进新疆支边上火车之前亲手给她挂在脖子上的,当 时很多一同支边的人都看到了。据和死者在冰滩上住同一个苇棚的女青年回忆说 :" 小李落进冰洞里,浑身都湿透了,当时想在冰滩上点一堆火把衣服烤干,我 们看见她胸前还挂着那个护身符。后来天气太冷,她只好到苇子连去换衣服,后 来在发现死者的地方怎么找都没有这个护身符。" 调查组的人里有人认为" 肯定 是人多杂乱把它埋进土里了" ,但是大伙儿用耙子在附近扒了几遍也没有。只有 白忠坚持要查找这个护身符:" 因为它是死者生前带在身上的,也没准儿是坏人 见财起盗心、劫财杀人的。" 可是多数人认为查找这么个小东西意义不大,他们 认定要在北京人里查找凶手,就放弃了对它的继续查找。 这时在王振春的人证方面有了变化,黄秀芳这一次矢口否认王振春那天在她 那里呆过,她的理由很简单:" 阿拉记差了,王振春只是和我男朋友一起来过。 " 这一下对王振春非常不利,一个证明人死了,一个又改了口。更让他没有想到 的是尹志奎向公安局人反映,王振春在苇场着火的那天晚上一夜没回宿舍睡觉。 班里汪麻子证明:" 我夜里起来解手,手电筒照着王振春的被子是叠得好好的, 铺位空着。" 挨着王振春住的丁义也支支吾吾地说:" 我那天睡得死,没注意他 回来没有?……" 这些检举材料送到负责审讯王振春的一组、即地区、师公安局 的人和白忠手里,使他们更加认定王振春就是杀人犯。他们集中追查王振春在苇 场失火那晚和春节前这几天的行踪,试图找出这两起杀人案都是王振春做的证据, 一举把两个大案全破了,好向地区革委会报喜。 就这样,王振春算是受尽苦了。刚进禁闭室,他一口否认与此事有关,于是 各种刑罚全都用在他身上。他当然知道,人命关天,承认了是要掉脑袋的。最后 他坦白交代:苇场失火那天晚上,他的确没回宿舍睡觉,而是在黄秀芳床上睡到 天亮:" 那天本来是小黄的男朋友要搬回连里,说好请我到黄秀芳宿舍吃饭、喝 酒。但是等了半天儿,小黄男朋友没来,最后我们两人一块儿吃的饭,那天我们 两人都喝了酒,稀里糊涂地我们就上床干了那事儿。一直睡到天蒙蒙亮,还是小 黄叫醒我才溜回宿舍的。春节这几天,因为我要办喜事,一直在家里忙着,我老 婆可以证明。" 白忠问他:为什么当初没说在小黄屋里睡觉的事儿,王振春理由 很充足:" 人家是没结婚的大姑娘,这事儿说出去她男朋友一定会跟她分手,所 以我绝不能说。" 但是这些话搁到现在,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了。黄秀芳首先否认 了王振春到过她的宿舍,王振春的话自然没人会相信了。就这样审来审去,只过 了一个礼拜,王振春就被秘密押送公安局大狱,连脚镣都给他砸上了,明摆着他 成了死刑未决犯。 王振春被抓走之后,童玛丽把女儿托给刘君英,自己天天骑车到场部打听消 息。为了救小王,她豁出自己的身子,隔三差五地陪着钱明喻睡觉。但是越来消 息越糟,到最后连她都有点儿怀疑小王是不是真干了这事儿?尤其是他和黄秀芳 通奸的事儿,让童玛丽十分气愤:" 这么多年来,我对他那么好,就是铁人也会 把他的心暖化了。他竟然背着我私通别的女人?真是无可救药了!" 但是也有一 个人对这件事情有不同的看法,他就是白忠。白忠曾向谢遂鼎反映过还有第三个 人有疑点,那就是戎昊臣。因为他亲口听刘长江说过:当夜戎昊臣也去过苇场。 但是刘长江现在死了,而且谢遂鼎一口回绝了他的看法:" 你这是什么观点?放 着阶级敌人不去调查,先怀疑自己的革命战友?这事早就定了,一定是北京人干 的!这种话你以后少说,免得伤害了革命同志,放纵了阶级敌人。" 但是白忠仍 坚持向地区公安局的人反映了他的疑点,只是这两起命案一个被火烧了,一个被 大雪遮盖了,一点儿有利的证据都没收集到。他认为王振春在苇场着火那天晚上 睡在黄秀芳房子里的话有点儿可信,一般说来,这种事情不可能造假或故意栽赃。 关键是要做好当事人黄秀芳的思想工作,让她说出实情,以免造成冤案。地区公 安局最后考虑了他的意见,在判定此案时,给王振春留了一条命,判了个死刑、 缓期执行。 直到一年之后,黄秀芳的男朋友对她和王振春通奸的事儿宁可信其有,终于 和小黄分了手,白忠又几次三番找黄秀芳谈心、做思想工作,最后黄秀芳承认了 那天晚上是和王振春在一个床上睡了觉,而且把戎昊臣对她讲的那些话也说了出 来。白忠拿着黄秀芳的交代材料多次跑地区公安局替王振春申诉,因为事过境迁, 没人再理会这两桩杀人案。不过上边终于决定给王振春平反,无罪释放、补发工 资,而对白忠反映的戎昊臣的疑点却没有再追查。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说老天太不 公平了,但是又都没有办法了结此案。 【阿印简评】没有到过劳改队的人,对于本书中黑老三的描写,很可能无法 接受,以为这是作者言过其实,胡编乱造的。到过劳改队的人,就知道这样的事 情,在劳改队里其实十分平常。 被判死缓的劳改犯,有两种心态:一种是尽量表现好,服管服教,努力争取 减刑,以求不死;另一种则是破罐子破摔,活不活无所谓,反正即便减刑,也是 改判无期,继续在劳改队当一名会说话的牲口,活着也没多大意思。此外,也有 许多劳改队长的心态是很不平衡的:一样是个干部,别人能够四平八稳地坐在办 公室里," 一杯清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 ,自己却不是在大太阳底下晒着, 就是在冰天雪地里陪着犯人挨冻,工资又不比人家多拿,因此往往心气浮躁,不 是拿犯人撒气,就是放任犯人打架斗殴看哈哈乐。黑老三身为犯人,居然如此嚣 张,干预当着队长的面和王振春挑衅叫横,正式以上两种心态的具体表现。要不 然,黑老三和王振春" 过招儿" ,双方打得鼻青脸肿,管教队长怎么不出面制止? 就因为他正拿这事儿解闷儿呢!直到黑老三要拿镰刀砍王振春了," 观战" 的劳 改队长方才以开枪相要挟,让黑老三放下凶器。——真要是出了人命案子,尽管 " 臭劳改的" 一条命还不如一条狗,但是劳改队长也要受处分的。这就是劳改队 里的逻辑。 这种劳改队里的情况,作为劳改队的主管单位的干部,其实不一定都知道。 1960年夏天,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工作处管教科一个干事到清河农场来接我到北京 给他们编写扫盲课本,在火车上我和这个干事聊起劳改队里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这个干事居然说:" 有这样的事情么?不会是你瞎编的吧?" 戎昊臣奸杀女知青,似乎有些出人意料之外,但从全书的脉络来看,这样的 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并不奇怪。他兵痞子出身,有一身的毛病,贪财好色,也 是他的痞子本性。当了" 解放战士" 以后,伪装积极,混进了党内。这种人,本 来是不应该让他当什么" 政治指导员" 的,但是新疆干部奇缺,不得不滥竽充数。 这种人,只要给他一点点权力,就会兴风作浪;只要有一点点机会,就会在财色 二字上犯错误。他第一次从管理员手中夺来一个" 山东大娘们儿" 做老婆,就是 他这种本质的表现。生产建设兵团的干部许多都来自这种" 解放战士" ,在兵团 里之所以会发生那么多的" 奸污女知青" 案子,就是这种历史的和客观的环境造 成的。他当然不是成心要杀人。女知青的死,可以判断为" 误杀" 。但是他从女 知青脖子上解下那个黄金护身符,却是" 成心" 的。也" 幸亏" 他把这个护身符 据为己有了,不然,这宗无头奸杀案,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还真无法侦破呢! 白忠和王守仁的三起三落,则是本书所要表现的另一条主线。 现在看来,所谓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其实就是毛泽东察觉到自己的 权力在" 八大" 以后受到了刘少奇的冲击,想方设法要把刘少奇打下去,把权力 夺回来。因此在整个" 革命进程" 中,根本无所谓" 章法" ,连中央政治局常委 都不知道毛泽东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要把这场" 空前的" 大革命引向何处去。 这当然是由于党内缺乏民主所造成的不幸局面。但是那时时候个人迷信盛行,是 毛泽东个人在领导党,不是政治局在领导党,换言之,毛泽东就是党中央。因此, 在这场" 危险的游戏" 中,谁上谁下,谁是革命派谁是反革命,没有一定之规, 说变就变。像陈伯达和王、关、戚这些人,不就是昨天还在中央文革小组发号施 令,耀武扬威,今天就被打倒,还被宣布为反革命么?因此,在那个年代,不但 白忠和王守仁这样的中小干部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是怎么样,就连王守仁的老子, 算是老革命了;王守仁的离妻,算是" 接近中央首长" 的风云人物了,其实还不 都是" 文化大革命" 这盘奇怪的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自己的命运,全都掌握在别 人的手中?王守仁为了自己的" 前途" ,不惜把和他同甘共苦多年的妻子扔在新 疆,自己却在北京和离妻复婚,说明这个人政治上的口是心非,已经到了什么程 度! 白忠本来是个一心向上爬的人物,经过多次碰壁以后,虽然不是大彻大悟, 至少也有些小彻小悟,能够回头,想到要" 换一个活法" ,不作恶或少作恶;而 王守仁本来是倚仗父亲的" 荫庇" ,在仕途上可以一帆风顺地" 上进" 的,但是 他在" 文化大革命" 中" 跌" 下来了。他的失落,说明像他那一代人的彻底迷失。 在一切都讲阶级斗争的年代,在法律面前,不是人人平等的。地富资产阶级 犯了罪,那是疯狂的" 阶级报复" ,是" 没落阶级本性的表现" ,一定要坚决地 予以镇压,加重判刑,不然就是屁股坐到阶级敌人那边去了;如果是工人和贫下 中农犯了罪,那就是" 受到反动资产阶级的腐蚀" ,一定要满腔热忱地同情他, 帮助他,不然就是阶级立场不稳,残害阶级兄弟。就是公安人员办案,发生一件 案子,首先想到的,就是" 阶级敌人破坏" ,首批排查的,必然是阶级敌人以及 有前科的刑满释放人员。难怪在冰滩里发现了两起杀人命案,白忠怀疑戎昊臣也 有作案时间,谢遂鼎会一口回绝了他的看法:" 你这是什么观点?放着阶级敌人 不去调查,先怀疑自己的革命战友?这事早就定了,一定是北京人干的!这种话 你以后少说,免得伤害了革命同志,放纵了阶级敌人。" ——不要以为这是作者 的随意杜撰,这样的办案方式,在当年可是十分正确的" 阶级路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