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北京哥们儿的苦恼 一、北京人全部集中张奎印这些日子过得真舒心,这是他自划右派以来最高 兴的一个春节,因为他调进一个上海姑娘最多的连队,而且过节这几天他认识了 好几个上海青年。 刘云良、李国栋他们也都分别交了号几个上海朋友,那些上海人喜欢听他们 聊北京劳改农场和塔里木的故事,大家聊得挺开心。尽管他们都是" 南山踢过虎、 北山打过狼" 地一顿乱侃,但是这样能满足他们各自的需求。上海人能借此打发 寂寞的时光和物质生活极度匮乏带来的空虚,北京哥们儿则可以借此认识几位上 海青年,进而通过他们认识上海姑娘。因为北京哥们儿岁数都不算小了。" 不孝 有三、无后为大" ,他们都想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 节后开始春耕,张奎印带着一班北京人投入农田整修毛渠的工作。干土方活 儿他们不外行,自己的任务完成了还可以主动去帮上海姑娘们干活儿,以此博得 姑娘们的欢心。那些姑娘们也会来事儿,一个个追着张奎印叫" 阿哥" ,叫得张 奎印心花怒放,整天哼着小曲儿,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之中。 但是好景不长,自从王振春被抓走之后,北京人的处境就有些不妙了。开始 是把张奎印的一班人搬到离营区很远的马号去住。那里又脏又臭,没人愿意去那 里做客。而且那些上海青年自从被连部陆续找去谈话之后,大部分人不再和北京 人来往了。至于那些姑娘们,见着北京人都是离得远远的,张奎印想主动帮她们 干活儿,根本办不到。他往前一凑和,人家就吓得丢下工具跑了。闹得张奎印他 们几个人灰头土脸的,整天像死了爹一样垂头丧气。班里几个右派们可是得了" 解放" ,因为张奎印脑子里整天光是想着" 泡妞儿" ,根本顾不上抓" 阶级斗争 " 了。张文景整天抱着一本厚厚的数学书在看,还不时用铅笔在一张张白纸上写 写画画的;李贵良一有时间就趴在床头写什么东西,已经写了好几张纸了;有几 位在看书,有时候还用外国话聊天,咿哩哇啦地说得挺热闹。最忙的要属王汉, 每天干完活儿回来,他都是忙着在纸上画图写字,有时候还把他那些压箱子底的 书翻出来看。到后来场部下了命令,让他专门在家写写画画,说是编写什么农田 改造计划…… 其实只是张奎印一个人感到无聊,闷得发慌,连刘云良和李国栋都没有闲着。 他们收了几个上海人做徒弟,经常偷偷儿地找个没人的地方教他们打拳、摔跤。 张奎印陷入了这种境地,觉得还不如北京人在一块儿好,因为那样他还可以显显 威风,在" 阶级斗争" 的风浪里得到一点儿" 乐趣" 。他到其他连队打听了一下, 敢情北京人的境遇都一样,全被连里视为" 阶级敌人" ,成了活靶子了。虽然没 有搞运动那样紧张,但是这种被别人视为" 眼中钉" 的滋味儿更让他们气闷、抑 郁。因此张奎印找到张礼、刘永生一伙儿班长们商议了一下,一起向上边反映他 们的意见——北京人还是要合在一起。结果让谢遂鼎当场训斥了一顿,而且勒令 各自回连在全连大会上作检查,认识不好的还要撤去班长职务,接受革命群众的 批判。气得张奎印回到宿舍跳着脚地骂大街,却不敢再提什么要求了。 他知道王汉和场部的领导认识,于是想求他向当官的讲讲还把北京人合在一 起的好处,省得在这儿受欺负生闷气。王汉听他说完,笑了笑说:" 这事儿不能 急,细情我也不必对你讲了,反正保你出不了半年就能实现愿望。" 李贵良也笑 着说:" 心急吃不了热白薯,到时候你想不去还不行呢!"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 让张奎印心里踏实下来了。因为他清楚,这两个人正在为农场当官的卖力气。" 他妈的!这是什么事儿?居然让这两个老家伙出了风头,占了上风!" 他心里愤 愤不平地想着。 王汉为什么能说得那么肯定?因为他正在为农场的农田改造设计方案。他比 其他北京人早到农场十来天,劳资科长奉命把他只身拉到农场住在场部招待所里。 当天晚上刘优德就到招待所看他,两人聊了好几个小时。后来刘优德又领着他到 连队农田里转转,看了条田的情况,他心里有了底儿。于是他把自己的设想概括 为九个字:" 深挖沟、大改小、换良种" 。他把自己的设想在场革委会领导小组 会议上讲了一下,钱明喻平时不管生产,谢遂鼎根本不懂生产的事儿,也不想操 那份儿心,只有刘优德分工具体负责生产,所以钱明喻是听刘优德的话,谢遂鼎 只是反对起用" 阶级敌人" 右派分子:" 这是走什么道路的大是大非问题,不能 走唯生产力论的黑道!" 但是刘优德提出这是" 废物利用" ,变消极因素为积极 因素,是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这一来谢遂鼎也不敢提出反对意见了,只是坚持不 能任用北京人当干部这一条。 其实王汉提出的这几条全是在北京劳改农场使用过的老办法。深挖沟,就是 把排水沟挖深,降低地下水位,以达到治碱的目的;大改小,指的是把几百亩大 的条田分割成较小的条块,以利于排水和耕作;因为他看到很多地块里都是靠地 边的作物长得好,而地中间的作物不是被盐碱烧死了,就是长不高,不结果实, 职工叫它" 秃子田" 。按照刘优德提供的情况,新疆兵团其实在" 文革" 前就已 经意识到这些问题,也派人到其他省学习过先进种植技术。但是" 文革" 一开始, 大家都来搞政治运动,想搞种植技术革新的人反而被整成" 走白专道路的人" , 所以这几年兵团农业生产一直处于下滑势态。 胜利农场" 文革" 前是" 西北农业红旗" 之一,财务、粮食都有上交,但是 现在每年连口粮都要从外省买。每个月快到发工资的时候,刘优德都要东拼西凑、 拆东墙补西墙,才能勉强把工资发了。今年从春节以后就没有发过工资,只是每 个月发给几块钱的生活费,勉强维持职工們能吃饭而已。刘优德和一些被打倒过 现在又解放了的老军垦干部一聊起这件事情就心疼,因为兵团的农垦事业是他们 用双手和血汗开垦出来的,眼看着种地的人连自己吃的口粮都得向外边买,他们 是又急又恼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因为他们手里没有了权力,或者虽然恢复了职 务,但是那些造反起家的、偷懒耍滑不想干活儿的人根本不听他们的指挥。他们 在一起商议要改变农场面貌,先要从农田改造和种植技术入手。刘优德到生产组 想找一些技术资料看看,但是那些资料都被造反派烧毁了。正在他们一筹莫展的 时候,王汉调到农场来,给他们增添了莫大的希望。听了王汉的设计方案,他们 一致认为这位原农业专家说到了正点上。农场近二十年的开垦历史证实盐碱是一 大祸根,而王汉的分析头头是道,于是意见就统一了,办法也出台了。 春耕一开始,农场就下发文件,动员全场职工掀起一场" 农田改造" 的高潮。 各连都组织一部分劳动力,投入挖排水沟、改建条田的工程。但是工程开展得不 顺利,因为除了北京人还能按设计方案干活儿之外,很多职工只是出工不出力, 甚至在地里不干活儿干坐着。工程不但进度不快,而且不按设计要求干,造成" 无效劳动" 的结果。为此刘优德心里十分着急,但是现在正在批判" 右倾翻案风 " ,而且他在场里只是负责管理生产而已,他不是党内一把手,说话不管用。 王汉看准时机,向刘优德提出建议,把北京人依旧集中在一起,成立一个挖 渠专业队。采用蚂蚁啃骨头的办法,一个条田、一个条田地实施改造方案。这样 就能保证工程的进度和质量,让改造条田的效果慢慢儿显现出来,对农场的生产 有促进作用。就这样,分到各连的北京人又都集中到已经废弃了的农场医院旧址。 刘优德调苟富贵来当连长,又从各连抽调干部组成连领导班子。谢遂鼎举双手赞 成北京人再次集中起来,因为这样对他们的监督、管理方便多了。他也趁机把几 个造反派哥们儿提升起来,到这个连当排长,对北京人实行" 无产阶级专政" 。 北京人才分开半年多就又合并到一块儿了,对那些老爷们儿来说倒也无所谓。 因为他们多少年一直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也就是男男女女一块儿干活、一块儿开 会,结束那" 单性社会" 的枯燥生活。但是这半年来他们在各连吃尽了苦头,在 好人堆儿里他们板上钉钉是" 专政对象" ,是" 阶级敌人" ,住的是连队最破的 房子,吃的是伙房单调的青菜汤;即便春节分肉,轮到他们也是一点儿肥膘见不 到的精瘦肉( 那年月,人人肚子里缺油水,爱吃的是大肥肉,不像现在,人人怕 吃肥肉) ,还要让伙房克扣掉一部分。可是他们在连队里干的全是最累的活儿, 扣土坯、挖排渠、盖房子……就这样那些姑娘们看见他们就像看见" 鬼" 一样, 避之惟恐不及。场里、连里只要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头一个被怀疑的一定是 北京人。所以大家终于想通了,还是北京人在一块儿好,起码大家是平等的,吃、 住、干活儿都一样。虽然像张奎印、张礼他们可以做北京人里的" 人上人" ,但 这终归是少数人的事儿,多数人心态是平和的。 可是对那些干部家属、北京人家属的女人来说,可就不一样了。因为新组建 的" 基建连" ——也就是挖渠队,工作任务是单一的——只有到处挖渠的活儿, 这可是重体力劳动。而童玛丽她们这些女职工在塔里木的几年中一直干的都是轻 活儿——在营区院子里打扫卫生,或在后方基地种菜,最累的活儿也就是上公路 去养护,土方活儿基本上没干过。刚开始听说北京人要集中,她们心里挺高兴, 因为在农业连队她们都是和其他女职工一起到地里干活儿,轻工作根本落不到她 们头上。可是没想到一到了" 基建连" ,场部工作组的王庆龙副组长就宣布:" 除了有病的一个女工负责打扫营区卫生,苟连长老婆王连娣到伙房做饭,童玛丽 在幼儿班当阿姨,其余女工全部和男工一样下地挖渠。" 这一下在女工班里可就 " 炸了营" 了,北京人的老婆们还没什么闲话,用李连锁的话说:" 就是不让童 姐干,也轮不到咱们姐们儿身上,还是童姐干好。王大哥没在家,她一个人真够 难的!" 可是那些干部家属就不这样想了,新调来的唐排长老婆是个四川人,嗓 门儿也大:" 锤子——!朗格搞起的?那个臭婆娘是北京人里最坏的女人。她男 人是个杀人犯,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臭流氓、烂破鞋。看哪方面也论不上她当 这个阿姨!" 王排长老婆潘虹也愤愤不平地说:" 工作组执行的什么路线?放着 那么多好人不用,单让她干?这种人能把孩子教育好吗?反正她当阿姨我的孩子 就不送去。" 王连娣虽然分到了做饭的轻活儿,但她还是不依不饶地咬斥:" 工 作组执行的是刘少奇路线!林彪路线!童玛丽是什么人?她是北京人老婆,本人 是流氓、阿飞,劳教分子,老头子是杀人犯,马上要枪毙了。大伙儿说说她有哪 一点配当我们接班人的阿姨?让她当阿姨,教育出来的孩子还不是都成坏人了? " 刘君英听了这话,就为童玛丽打抱不平:" 真是怪了,平时嘻嘻哈哈待人那么 好的人,怎么遇到这事儿也变得这样不讲理了?伙房做饭不比当阿姨差到哪儿去, 干吗说那些剜心的话伤人?" 其实小刘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原来当初一有了北 京人大集中的消息,王连娣就告诉苟连长,她要当这个托儿所阿姨。因为满打满 算,也就只有三四个小孩够条件上托儿所,当这个阿姨不过是带着几个孩子唱唱、 跳跳、玩玩儿,等于是白拿工资。论政治条件她是党员,既是连长老婆又有文化, 还有人缘儿。所以即便是连里再刁钻的女人,也认定这个阿姨的差事板上钉钉是 连长老婆的。刚搬过家来,王连娣就迫不及待地让老头子派了几个工人,在她的 指挥下把托儿所的房子收拾出来了。换房门,装玻璃,用白灰粉刷墙壁,把一间 破房子收拾得像个新房。可是到头来这个阿姨她却没当上,给他人做了" 嫁衣裳 " 了,她能不生气吗?更何况这个阿姨是让连里政治条件最差的女人去干,她心 里更是不服气。 其实童玛丽并不想当这个阿姨。自从王振春被抓走之后,她心里急得站不是、 坐不是的,隔一两天就要上钱明喻宿舍去催他到公安局去保王振春出来。钱明喻 总是托辞借口敷衍着她。因为没有王振春,对他来说更可以放心大胆地和童玛丽 明铺暗盖地" 通奸" 了。 时间久了,童玛丽也没了办法,只好去找白忠,因为白忠是场里具体负责王 振春这个案子的,而且白忠也说过王振春可能是冤枉的话。按过去白忠对北京人 的态度,童玛丽知道找也是白找,但是她现在实在想不出一点儿办法来了,死马 当活马治吧。没想到白忠一口答应下来:" 王振春的事儿你放心,我一定会管到 底的。现在的关键是说服黄秀芳把实情讲出来。我相信王振春在出事儿的那天晚 上的确是住在黄秀芳那里的。这件事儿如果能落实下来,王振春就是冤枉的,就 可以彻底平反。你家里有小孩儿,又要上班干活儿,没有时间跑。再说了,我是 公安干部,正管这些事情,这件事你就交给我来办吧。" 这可真是出乎童玛丽的 预料,既然人家说出这么热情的话,童玛丽也就一口答应下来:" 不管怎么说, 咱们都是一拨儿到新疆来的,这件事情就托给您办了。往后小王回来再好好儿谢 谢您!" 对于工作组宣布让她当托儿所阿姨,她心里明白这是钱明喻对她的照顾。 但是她心里也明白:十几个干部家属的眼睛都盯着这活儿呢,论自己在连里的身 份、地位,根本就不敢想这差事。她也明白,如果自己接了这差事,今后的日子 可就难过了,能送托儿所的孩子,除了刘君英、李连锁这三两个北京人的孩子之 外,全是干部和其它职工的。孩子在一块儿磕了、碰了的事儿少不了,那些干部 家属还能饶了她?再说她还要经常请假去探望王振春,给他送些日用品,有这些 孩子缠身,她怎么走得了?她去求钱明喻把她调到场部文艺宣传队去,因为她现 在就常常被叫到那里教那些女孩子唱京剧。在那里活儿轻,时间也富裕,既能照 顾女儿,又能不下地受苦,还能时常去看望小王,真是一举而三得的好事儿。可 是钱明喻不答应:" 你真是掖着明白装糊涂,你自己什么身份不知道?你就是唱 得比梅兰芳还好,也不能用你呀!让你当这个阿姨,我已经顶着非常大的压力了。 你们连里那些臭娘儿们说三道四的多了。我就这么大的本事,谢遂鼎找了我几次 都让我顶回去了,你就知足吧!"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童玛丽也没了办法。按照 她的脾气,她会咬着牙和男工一块儿挖渠去。挖土方的活儿她又不是没干过,还 能累死人了?可是刘君英不同意她的意见:" 童姐,不能去挖渠!那样可就趁了 那些臭娘们儿的心了。她们不是乱咬斥么,你就偏去当这个阿姨,让她们生气去 吧。气死人不偿命!" 李连锁也赞成童玛丽当阿姨:" 有您当阿姨,起码我们的 孩子不会受气,让那些臭女人来干,咱们的孩子还不是成了她们的受气包!" 童 玛丽听了这话,也觉得有道理,尤其她觉得像王连娣这样平时待人挺和气的女人, 居然也满嘴脏话地背后攻击她。她要" 不蒸馒头蒸( 争) 口气" ,非要当这个阿 姨不可。不但要当,还要当好。 可是她没想到这个阿姨的确不是那么好当的。一开始那些干部的孩子不但不 听话,还张口就骂她" 臭女人" 、" 北京女流氓" ,气得她背后直掉眼泪。但是 她咬住牙,耐心地哄着孩子们玩儿,教他们唱儿歌《两只老虎跑得快》,让他们 玩儿" 丢手绢" 的游戏,还给他们唱" 样板戏" 阿庆嫂、小铁梅。听得孩子们直 拍巴掌:" 阿姨唱得跟收音机里一样。" 慢慢地她和孩子们关系融洽了,那些女 人的闲话也渐渐少了。 童玛丽才过了几天清静日子,白忠就来找她,通知她:" 王振春已经判下来 了,是死缓。公安局通知你去探望,过几天就要转到重刑犯监狱去了。" 童玛丽 听了这话,不由得眼泪流下来,哽咽着说:" 白处长,谢谢您的关照,我的命太 苦了。您知道为了救小王,我可是连命都快搭进去了,结果还是没用。往后这日 子叫我怎么过呀?" 白忠劝慰她说:" 怎么没用?咱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只要这 条命留下来,就还有希望。要知道不是我反复向公安局汇报那些疑点,恐怕王振 春这次就要挨枪子儿了。你不用着急,先去大狱看看他,不然去晚了把他转入沙 漠里的重犯监狱,再见面可就难了。" 二、夫妻同命共遭难胜利农场公安局看守所,坐落在一个山洼里,四面全是 高山,只有一条砂石路通到山外。这里离山外公路还有两公里的路程,来探监的 人要走两公里的山路,才能到这戒备森严的看守所。童玛丽来过几次,知道这份 儿艰难。以前她去那里,都是钱明喻利用到师部开会的机会,顺便让小汽车司机 把她送过去的。现在她知道王振春被判了死缓,心里对钱明喻气得很,有十多天 没有去见他了。她不想去求钱明喻,可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去找小车司机王 玉龙。没想到王玉龙对她狡黠地一笑,一口答应下来:" 这几天你准备好,不定 哪天上师部去我就给你挤一个位子,到时候我开车来接你。" 看着童玛丽下了汽 车,王玉龙告诉她:" 两个小时后我来接你,你可不要乱走,误了车可就没法子 回去了。" 在警卫室登记的时候,警察看了童玛丽递过来的探视证明,一看是接 见王振春的,立刻问:" 你是他什么人?谁让你来的?" 童玛丽指着递过去的两 份证明说:" 这一份是法院让我来探视的通知书,那一份是场里保卫组给我开的 证明。" 警察按照惯例检查了她身上携带的东西,然后叫一名警察带他往监狱里 走去。王振春是死刑犯,住在大院儿里的一个小院儿里,这里还有一道警卫把守, 看了童玛丽的所有证明这才放她进去。 以前童玛丽虽然来过两次,但因为王振春是重刑未决犯,不许探视,不许送 吃的东西。这一回,童玛丽站在探视室窗内,一眼看见王振春被警察押着从一间 阴暗的小屋里走出来。童玛丽刚看了一眼,眼泪就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流下来了。 王振春被抓走之前胖乎乎的,走起路来一阵风;可是今天走过来的王振春,已经 变了一个人,只见他圆胖的脸瘦成了长条形,面色发暗,两只眼睛大大的,像挂 在眼眶外边一样。两条蹚着重镣的腿直直地借着身子的晃动在地上拖着走。走近 了,小童能看到他每走一步脸上露出的痛苦神情,看样子身上还受了不轻的伤。 进了屋,王振春冲童玛丽点点头,然后一步一步挪着脚步走到木桌前。只见 他咬紧牙关,腮帮子鼓起两道肉棱子,艰难地手扶着木桌边挪坐在长凳上。他微 弯着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儿,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童玛丽心疼地掏出 手帕探着身子给小王擦头上的汗珠,同时问:" 你哪儿受了伤?" 不等王振春回 话,站在木桌边监视的警察厉声吆喝:" 有话快说!别磨磨蹭蹭的。只有半个小 时!" 王振春没有理会警察的呵斥,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小童,声音微弱地说:" 童姐,辛苦你了……" 那警察闻言立刻瞪圆了眼睛吼叫:" 停——!" 然后脸冲 童玛丽问:" 你刚才报的不是他老婆吗?怎么是姐弟关系?停止接见!" 他这一 声吼,招来了六七个警察冲进屋里,异口同声问:" 怎么回事?想造反吗?" 童 玛丽一来看见小王被打成这个样子真是心疼,而且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没什么可怕 的了。她气冲冲站起身来手指着那些警察怒斥:" 你们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人性? 好端端的一个人让你们打成残废了,你们还想怎么样?杀人不过头点地!有能耐 你们把我也一块儿抓走!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天理良心了!来吧!老娘豁出去 了!这一堆儿这一块儿,都交给你们了!" 那个在一边监视的警察怒目戟指地吼 叫:" 喝!跑这儿跟无产阶级专政叫茬巴儿来了!就凭你这个杀人犯家属大闹看 守所这一条,就能判你三年五载的……" 他这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个胖警察趴在 他耳边轻声说:" 队长,这个娘们儿不简单,她是坐吉普车来的。别是有什么背 景吧,咱们还是别招惹她为好。您说呢?" 那个队长眨眨眼闭上了嘴,随后对那 个胖警察说:" 好吧,你留在这儿看着他们,到规定时间就让她走!" 说完就领 着这一帮子警察出去了。 胖警察看见同事们都出去了,这才轻声轻语地对童玛丽说:" 你老头子可真 是嘴头子硬,够干骨岔气的!我在这儿干了十几年,还真没见过他这么能熬刑的。 实话告诉你们,不是一个姓白的人到局子里跑了好几趟,提出一些新证据,这会 儿你小子怕是早就见阎王爷去了。行了!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等他到了沙包 子里,慢慢儿熬吧。你在外边给他申诉上告,只要这条命还活着,就有希望。这 些年冤死了多少人?还不是没事人儿一样?认命吧!有什么话你们赶快说,以后 再见面可就难了!" 王振春和童玛丽异口同声地说了声:" 谢谢您刚才替我们解 围!我们这患难的人碰上您这样的好人,算是我们的福气。" 胖警察手一挥没说 什么,转身走到门口,脸冲外站着。童玛丽起身坐到小王身边,心疼地问:" 伤 着哪儿了?疼吗?" 王振春费力地咧咧嘴,声气细弱地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多不过一死而已。这种场面咱们是经历过的,只是新疆的警察手更黑罢了。" 说罢王振春手一指胸部:" 这地方断了两根肋条骨,身子一动就疼。可是人命关 天,打死我也不能认这个账!只是苦了你了,童姐,说真的,我欠你的太多了。 这辈子算是报答不了了,下辈子做牛做马来还吧。说起来我真对不起你,那天在 小黄宿舍里喝多了酒,她的男朋友又没来,酒醉乱了性,我们两个人就上了床。 现在她不认账,我也不怪她,只怪我自己。你回去把离婚手续办了,再找一个爷 们儿结婚,就把我忘了吧。只要你把咱们的孩子扶养大,就不枉你我好了这几年, 你就把我忘了吧。" 说罢泪水盈眶,声音哽咽,惹得小童也跟着流起泪来。 那个胖警察扭过脸,面无表情地说:" 行啦!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有什么话 赶紧说吧,时间快到了!" 童玛丽掏出手绢给小王擦擦眼泪,叹了口气儿说:" 现在别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话了,你过去的花事儿还少吗?咱们谁也甭说谁。 关键是围场着火那天晚上,你真的是在姓黄的床上过的夜吗?你现在对我可得说 真话。白处长从北京回来,真是变了一个人,对你这事儿他可是跑断了腿、操碎 了心。不管他憋着什么屁,只要能把你救出来,他要什么我都答应他。你到沙包 子大狱里可得保重自己,别等我们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救你,你自己在里头艮儿 屁着凉了,你可就一万个对不起我们大伙儿的心。其他话我也不多说了,过去农 场的苦你也受过,想来你是能熬过去的。我也得赶紧出去等车,不然没有汽车我 就傻了眼了。" 回到连里,童玛丽马上把王汉、胡言明、余亮找来,向他们述说 了和王振春见面的情况:" 跟小王在一起这么多年,尽管他有一大堆臭毛病,花 儿心不改,不过我相信出事儿那天晚上,他一定是和那个上海女人鬼混呢。现在 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不会骗我的。所以我马上要去苇子连找那个女人,说服 她翻供,把实话说出来。只要她能证明小王那夜晚住在她屋里,小王的冤枉就能 平反。只是我一个人没法儿去,需要你们谁骑自行车带我去,顺便也好敲敲边鼓。 " 王汉听了忙问:" 你去了打算怎么说呢?" " 还能怎么说?我声明不会责怪她, 不会找她的麻烦,只当没发生过这件事儿还不行吗?" 老王手一拍大腿说:" 你 这就大错特错了!人家名义上还是个大姑娘,不管她是否真的和小王睡过觉,当 着你们的面儿她能认这个账吗?何况她还有男朋友,认了账她怎么面对男朋友? " 余亮一听就急了:" 她不承认那天晚上和小王睡了一宿,小王这个杀人犯的罪 名就洗不清啦?" 王汉见他们几个人急赤白脸的,忙安抚说:" 你们先别急,让 我把话说完了。依我看,这件事要想达到目的,就要以情来打动她。她能和小王 睡觉,这说明起码她对小王有好感。我听说,小王还救过她一条命。童玛丽去找 她是对的,女人跟女人总能说到一起。小童,你去了,先要作出一副安慰她的样 子,以博得她的同情。你把小王在监狱里受的刑和现在的结果讲给她听,还要说 说你现在一个女人拖着两个孩子过日子的艰难。只要你能把她说得掉了眼泪动了 情,这事儿就有一半儿成功了。我听说因为这件事儿,那女人的男朋友已经跟她 吹了。这样,她的顾虑也就少多了。我看凭你小童的嘴皮子去做说客,这事儿有 把握成功。" 说完他又对余亮说:" 这事儿要辛苦你一趟了,你陪小童走一趟行 吗?" 余亮一口答应下来:" 没问题!我说话不行,出个脚力没问题。" 苇子连 离农场有十几公里远,余亮骑着童玛丽新买的那辆自行车,带着小童天一亮就出 发了。路上童玛丽一声没吭,脑子里一直在琢磨怎么说服黄秀芳给王振春作证。 她心里认为:只要自己不计较她背地里跟自己丈夫私通,她一定会答应自己的请 求的。但是她想错了,一见面童玛丽刚一提起为王振春的事儿来找她,黄秀芳就 破口大骂:" 侬勿要向阿拉讲那个北京臭阿飞的事体,阿拉搭伊没有任何关系。 阿拉好心请伊吃饭,伊反倒污蔑阿拉搭伊困觉。害得阿拉男朋友搭阿拉分手,伊 被抓起来是自作自受,搭阿拉没有任何关系。" 这些话噎得童玛丽不知所措,一 时间愣住了。余亮在旁边心里着急,连忙说:" 您帮帮忙,救救我们的王大哥, 好歹他还救过您吧。" " 这些闲话勿要讲了,阿拉搭伊的事情勿搭界。伊害得阿 拉失去男朋友,损害阿拉名声,让阿拉在连里抬不起头来。你们去找别人吧。让 旁人看见捺搭阿拉来往,阿拉这个职位就要丢掉。你们行行好,赶快走吧!" 说 完转身坐到床边不理他们了。 童玛丽这会儿缓过劲儿来,心里有了主意。她从提包里拿出特意给小黄带来 的礼物——两瓶炼乳、两瓶猪肉罐头。这些东西,在市面上根本见不到,她是托 钱明喻在军人服务部买的,本想给王振春送去补养身体,但是监狱不许收,她只 好带回来准备给女儿享用。她知道现在大家都" 嘴里缺食" ,送这样的礼物会博 得对方的好感的,尤其是上海伢子。" 妹妹,我知道王振春胡说八道害了你。前 两天我去监狱看他,他特意嘱咐我向你道歉。你看姐姐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 这点儿小意思就算我们姐俩儿的见面礼吧。也是小王补偿你的一点儿心意,请你 千万收下,给姐姐一点儿面子吧!" 黄秀芳一见放在桌上的东西,不由得眼睛一 亮,心想:" 炼乳是我男朋友最爱吃的,已经有好几年见不到了。把这两瓶送给 他,一定可以让他回心转意!" 她脸上开始" 阴转晴" ,慢慢儿说:" 侬勿要太 客气,送这样重的礼物阿拉怎么好收?有什么事体需要阿拉帮忙,只要阿拉能办 得到,阿拉会尽力的。这位老阿哥说得对,小王还救过阿拉的命呢。" 余亮一听 眼睛一亮,刚要张口说话,童玛丽用手扯了他的衣袖一下,轻轻摆一摆头,示意 他别说话。她走过去坐在小黄身边,笑着说:" 妹妹,姐姐就是来看看你的。王 振春是我丈夫,他胡说八道害了你,姐姐来给你道个歉。咱们做女人的命太苦了, 他们男人在外边做了坏事,苦果子都要我们女人来吃。姐姐和小王已经有两个孩 子,这日子本来过得就艰难,他这一被抓走,丢下姐姐一个人要顾他更要照顾两 个孩子,简直把姐姐急死了。前两天法院通知我去看他,因为他被判了" 死缓" , 马上要押到大沙漠里的重刑犯监狱去。说起来也可怜,他害了咱们,他自己也受 了不少罪。在里边被打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肋骨断了好几根,手脚被铁链子 磨得肉烂血流。那么壮的人现在变成了一副骨头架子,走路直打晃儿,一张嘴说 话就喘不上气儿来。看见他被打成那样,姐姐心疼啊!" 说着童玛丽动了真情, 双手捧着脸" 呜呜" 地哭了起来。 黄秀芳本来心里有愧,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流下眼泪来。她心里开始有点儿自 责:" 自己太自私了,为自己一个男朋友把人家害得家破人亡,太不应该了。我 应该站出来给小王作证,还他一个清白!" 可是转念一想:" 这样做我的清白可 就没有了,今后怎么做人?" 她心里这样想着,眉头一阵阵紧皱。 童玛丽从她脸上的神色看出她心里在犹豫,于是决定再加一把火把她攻下来 :" 妹妹,你也不用替姐姐难过。姐姐是个命苦的人,从小没父没母,在孤儿院 长大,后来又落到劳改农场受罪。好容易熬到成了家,有了爱人、儿女,现在又 出了这事儿,姐姐的命真苦哇!" 余亮在一旁听了心里纳闷儿:" 童姐怎么又变 成孤儿了?这是演的哪一出哇?" 他不知道童玛丽在来前已经了解到黄秀芳从小 就没过过完整的家庭生活,父亲虽然是个高级干部,却没有给过她一丝一毫的父 爱。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迫离开了女儿,回到农村老家去了,童玛丽是在用 情打动小黄的心。童玛丽看见余亮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她,心想:" 得把这小子 打发出去,不然他这个直筒子脾气给我露了馅儿,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她对小 余说:" 亮子,你到外边看着点儿车,这荒郊野地的,再把这辆新车丢了,雪上 加霜,让我可怎么活呀!" 看着小黄低着头摆弄手指头,童玛丽明白她还没有拿 定主意,于是又接着说:" 妹妹,你那个当管理员的男朋友没来看过你吗?" " 迭个人没有良心,阿拉待伊那么好,在连里他的脏衣服、被褥都是阿拉给他拆洗 的。伊还……" 说到这里小黄停住了嘴,脸上红荤遮面。童玛丽知道机会来了, 忙接上话茬儿:" 是啊,咱们做女人的真是太亏了,同样都是出工干活儿,下班 回来人家在一块儿吹牛聊天儿,咱们还得洗洗涮涮,忙里忙外,还得跟他们干那 个事儿。肚子大了还要说女人不正经,男人一点儿责任都没有。不是姐姐替你打 抱不平,你待他那样好,整个人都归了他。他说不理你就把你甩了,真没良心! 不是姐姐说的,像妹妹长得这样漂亮,心眼儿又善良,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哪。 他不理你是他没有这福份儿,在上海人里有几个像妹妹这样贤淑漂亮?又是干部。 按我们北京人的话说:没有穿红的还有挂绿的,哪儿还找不来一个比他强的男人? 你放心,这件事儿包在姐姐身上。实话告诉你,钱场长是我一个远房表哥,有什 么事儿姐姐不能办的?小王的事儿不是因为人命官司纠缠在里边,还不是早就出 来了?妹妹心里有什么事儿,尽管对姐姐说,我会给你做主的!" 童玛丽这一番 搓过来揉过去的言语,说得小黄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流,她声气哽咽地说:" 姐 姐,不瞒您说,阿拉也是个不幸的人,从小父亲没管过我,母亲被迫和父亲离了 婚,一个人回老家了。后娘在家里根本容不下我,这才早早地把我打发到新疆来 了。说真话,阿拉在上海宁(人)里不论出身还是劳动,也算是顶呱呱的,哪里 还找不到一个男朋友?只是阿拉总以为都和伊做了那个事情了,搭伊分手我的心 还放不下。刚才侬说得对,没有红的还有绿的,我一定要找一个比伊好的人让伊 看看。咱们都是苦命人,干脆阿拉搭侬拜干姐妹吧!侬同意阿拉就叫侬姐姐了。 " 童玛丽心里乐得开了花儿,忙拉过小黄轻轻地叫了声:" 妹妹!我的苦命的妹 妹。" 说着两个人抱着头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童玛丽走到脸盆跟前,拧了一把毛巾过来给小黄擦脸,借这机 会,她趁热打铁,施展她的计谋:" 妹妹,咱们既然是姐妹了,姐姐就向你说句 掏心窝子的话。王振春是姐姐的丈夫,也就是你的姐夫。过去他对你做了什么伤 天害理的事,看在姐姐面上,你就饶了他吧。好歹他现在是你姐夫了。姐姐比你 岁数大,都有两个孩子了,你是上海大姑娘,姐姐是北京臭流氓。所以姐姐有哪 句话说得不好听,妹妹要原谅姐姐。北京人有一句老话儿,叫做' 话糙理不糙' , 咱们女人身上长的这个东西,还不就是给男人们准备的?把这种事儿看淡一点儿,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姐夫对我说了你们的事儿,那是因为你们都喝了酒,酒这东 西能乱性。再正经的女人只要喝了酒,好多事儿就由不得自己了。小王那家伙是 个浑蛋,背着我欺负你,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咱们不应当可怜他。只是这样 一来姐姐和你那两个外甥可就受了罪了。两个孩子想爸爸哭得死去活来,他在监 狱里被打得也只剩下一口气儿了。这可真是妻离子散全家亡啊。所以姐姐前来求 妹妹给姐姐帮个忙,头一条姐姐保证这件事儿会完全保密,我刚才说了,钱场长 是我的表哥,有他一句话,谁敢违抗?第二条,你的对象姐姐给你包了,保证你 能找一个如意的郎君,绝对比那个管理员强百倍……" 黄秀芳不等童玛丽说完, " 扑通" 一下双膝跪倒在小童面前,双手抱着小童的双腿哭泣着说:" 阿姐,侬 不要再讲了!这都是阿拉的错,阿拉那天晚上本来是等着男朋友的,后来他没来, 阿拉同王大哥一起喝酒喝多了,就糊里糊涂干了那个事儿。我们是一直睡到连里 敲钟喊救火,才醒过来的,又等了一个多小时,院子里没人了,才让王大哥溜回 宿舍去的。杀人放火的事情王大哥肯定没做。这件事情侬勿要讲了,阿拉知道该 哪样做。只是求姐姐给我保密,让阿拉在连里好做人。" 童玛丽赶紧" 砸钉子" , 立刻双膝跪在地上对天发誓:" 老天爷在上,我童玛丽说了替黄秀芳保密和给她 找个如意郎君的话,如果我失信失约,做了对不起妹妹的事,让我不得好死!出 门让汽车轧死,走路平地出沟把我吞进去……" 黄秀芳立刻站起身,把童玛丽也 扶起来:" 姐姐,勿要讲这些事体了吧。阿拉给侬弄饭来吃,过一歇阿拉把证明 材料写出来拨侬带回去,公安局的人还有什么疑问,只管来找阿拉。" " 吃饭的 事先别着急,头一样你把材料写出来交给姐姐。第二样往后如果公安局的人来对 证,我会提前让小余来接你住在我家里。免得公安局找你,闹得满城风雨,让你 以后怎么做人?" 从苇子连回来,童玛丽立刻找王汉商议下一步工作该怎么做。 王汉让她把黄秀芳写的证明材料马上交给白忠,并且希望白忠能立刻找黄秀芳落 实这份材料的真实性。王汉同意小童的办法,让余亮把小黄接到连里接受白忠的 询问。 见到白忠之后,童玛丽把材料递给他,同时把要求讲出来。白忠眼神里闪烁 着一种疑惑、愁烦的目光,打量着童玛丽,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对小童说:" 这 件事你就不用管了,你提出的要求我会尽量做到的。以后有什么事儿我会找王汉 询问,他应该能代表你的意见吧?" 童玛丽心里奇怪:" 有我在,他干吗要舍近 求远去找王汉?" 所以回答说:" 有什么事儿您只管找我,我就在连里托儿所上 班,不用麻烦别人吧。" 白忠没有再说什么,送童玛丽出来后白忠张了张嘴似乎 想说什么,但他还是没有说,只是目送童玛丽走出老远才回屋去。 童玛丽是个聪明人,她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直在回想白忠的目光 和话语:" 姓白的过去虽然是个阴阳怪气的人,可是这一阵子不知抽那门子风, 对我们和气多了。他为什么那样看着我?难道他有事瞒着我?还是他知道会有什 么对我不利的事发生?" 想了想她轻轻地摇摇头:" 不会吧,钱明喻是场里第一 把手,有他在,谁能整我?再说了,我除了跟姓钱的睡过觉这一件事,还有什么 可怕的?" 想不出原因来,她就哄着孩子睡觉了。 但她毕竟是在劳改单位混过那么多年的人,凡事总是要多往坏处想想,在这 种天天讲" 阶级斗争" 的社会里,好事儿能落到这些" 阶级敌人" 头上吗?她在 自己和小王身上翻来覆去地想:" 难道小王改判死刑了?会不会是我跟钱明喻的 事儿被别人发现了?" 对小王的事儿,她有点儿不相信这么快会有变化,因为她 刚从监狱探望回来。而对后者她更是不相信,谁有那样大的胆子,敢在老虎头上 拔毛?但是十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她不得不作出应付最坏情况的打算。她想了 想自己家里如果再出了事,头一件事就是要把女儿托付给信得过的人。她心里认 定这个人应当是刘君英:" 李连锁差点儿,她太胆小怕事儿了!" 第二件事是把 家里的值钱东西和存折全交给王汉保管,相信老王会帮她这个忙的。她决定明天 早上就把这两件事办了,因为一想起白忠那奇怪的眼神儿她心里就不踏实。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把王汉找来说了昨天见白忠的经过,又把东西和家里 的钥匙托付给老王。王汉奇怪地问:" 难道会有什么不测的事发生吗?" 童玛丽 没法子回答这个问题,只好闪烁着说:" 不知怎么了,反正我心里不踏实,凡事 多做些最坏的打算,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到了中午,童玛丽把女儿放在刘君英 家里,自己骑着自行车到场部去找钱明喻。她把车子支好刚要伸手敲门,只见从 房后拐角处闪出一个人来。她认出这个人叫戎卫红,小名叫毛毛,是戎昊臣的大 儿子。" 你干什么?" 戎卫红晃动着他那大脑袋圆瞪着眼睛问。" 我找钱场长有 事儿!" 童玛丽脸不变色心不跳,沉稳地回答。戎卫红上下打量一下童玛丽,说 :" 姓钱的到乌鲁木齐开会去了,你甭找他了。有事儿去找我们谢主任吧。" 童 玛丽一听这话茬儿不对:" 这小子过去一口一个军代表、钱场长,怎么这会儿竟 是这个口气了?难道钱明喻真的出事儿了?" 想到这儿,她转身往回走,正巧碰 上小汽车司机王玉龙。她连忙拦住他问:" 王师傅,您知道钱场长什么时候回来 吗?" 王玉龙一看是童玛丽,连忙往旁边闪,嘴里说:" 这事儿你可别问我,我 什么都不知道。""那您什么时候到师部去,我想搭您的车去监狱一趟。" 童玛丽 想到监狱把能平反的消息告诉小王。王玉龙紧走几步甩开童玛丽:" 不行啊!刘 主任下了命令,不许随便搭人坐车。" 说着话慌忙走了。 童玛丽边走边想:" 看来姓钱的可能出事儿了,要不然就是调走了。" 因为 她和钱明喻在一起的时候听他念叨过:两位副主任对他意见大得很,谢遂鼎认为 钱明喻不支持他们革命派的革命行动,贯彻中央打倒走资派的指示不力;而刘优 德却抱怨钱明喻落实国务院关于" 抓革命促生产,把工农业生产搞上去" 的文件 精神不扎实。一个说他左、一个说他右,让他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他们干部中 狗咬狗的事儿,跟我没关系。" 童玛丽这样想着,虽然对钱明喻的去向还有疑虑, 但总认为跟自己没什么大关系,也就放心地回家了。 三、螳螂捕蝉雀在后就在当天晚上,童玛丽刚刚睡下,只听房门外有人敲门 :" 童玛丽,你起来一下,连部有事儿找你。" 童玛丽躺在铺上不想起来,懒洋 洋地说:" 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不行吗?" " 连长说叫你马上去,是关于托儿所 的事儿。" 听声音是王排长的爱人潘虹。童玛丽满心不乐意地从铺上爬起来,穿 好衣服往连部走去。 一进连部办公室,只见屋里坐着连长、指导员还有几个她认出是场部警卫班 的人。苟连长见童玛丽进来,就站起身来直截了当地对她说:" 场部警卫班的人 奉命前来找你到场部谈话,希望你能积极配合他们,把问题讲清楚,早点儿回来, 还当你的阿姨。" 童玛丽是见过世面的女人,这个阵势吓不倒她:" 有什么事儿 明天再说不行吗?再说了,这大晚上的,风风火火地来这好几个大老爷们,有什 么事儿这么严重啊?我跟你们去没关系,我还有一个孩子,怎么办?我的家交给 谁?" 童玛丽一连串提出这几个问题,惹恼了警卫班的老爷们,大脑袋戎卫红抢 先发了话:" 你少说废话!我们只管抓人,不管那些孩子不孩子的事儿。" " 好 小子,啊!奶毛还没长全就跟老娘说这片儿汤话来了,都不管孩子,你能长这么 大吗?学点儿什么不好,单跟你老子学了蔫损阴坏那一套,给你们戎家积了大德 了!" 她说这些" 片儿汤话" ,那些警卫们根本听不懂,但是他们知道不是好话, 于是上来两个警卫就要拉童玛丽往外走。徐副指导员立刻上前拦住他们:" 等等, 你们带她走我不反对,只是她提出的问题是应当解决的。" 说罢转问童玛丽:" 你不在家孩子交给谁?房子让谁照看?" 童玛丽心想:" 幸亏我早作了安排,不 然还不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 孩子您让刘君英领去, 房子的钥匙在这儿,您交给王汉就行了。" 说完扭脸走出连部去。 人抓到警卫班,警卫们可又犯了难。因为禁闭室只有一间,而且从来没抓过 女人,把她往哪儿放?戎卫红捋着胳膊瞪着眼说:" 管他妈的!就跟那几个男的 关在一块儿。" 白忠瞪了他一眼,立刻制止他:" 不行!男女关在一块儿,那是 人办的事儿吗?这样吧,把那间小仓库腾出一小块地方来,能支个床就行了。" 当天晚上谢遂鼎就赶来提审童玛丽。小童一进警卫室,只见屋里正中的一张桌子 后边坐着谢遂鼎,旁边坐着保卫组副组长白忠和一个拿着笔作记录的人。两边站 着警卫班的八个人,个个都虎视眈眈地看着童玛丽。" 真有点儿像' 智取威虎山 ' 里的八大金刚。" 童玛丽心里想着,脸上不由得露出笑意。谢遂鼎冲白忠一点 头,白忠干咳一声发了话:" 童玛丽,今天我们找你来,是为了澄清一些问题。 我重申一遍'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的政策。你跟公安局打交道那么多年了,咱 们就废话少说。你心里要放明白点儿,王振春的事儿还没完,你再进去,丢下一 个孩子怎么办?为孩子,为自己,你都应该和我们配合好一点儿,彻底说出实情, 争取宽大处理……" 谢遂鼎在一边听得不耐烦了,立刻拦住白忠的话头说:" 好 了!那些废话少说吧,简直是对牛弹琴!" 说罢转向童玛丽:" 今天这么晚了找 你来,你心里应该明白是什么事儿。用你们北京人的话说,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说吧,你跟钱明喻是什么关系?你们来往多久了?事情说清楚了,马上放你回家 睡觉去,这事情我们替你保密,你还当你的托儿所阿姨去。" 童玛丽一听,脑袋 " 嗡" 地一下大了:" 果然姓钱的出了事儿,不过我跟他的事儿怎么露了馅儿的? 难道他先吐了口?" 想到这儿她轻轻摇摇头:" 不会!他不是那么糊涂的人!" 于是她开了口:" 谢主任,您真会抬举人。我是什么人,你们清楚,我自己更清 楚。凭我这么个破烂女人,给人家军代表提鞋人家也不要哇。你们想整人家也得 找个好理由,把我一个三类人员扯进来,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还是想别的辙吧。 " 谢遂鼎一听,自己一番话白说了,心里火儿就上来了。他一拍桌子吼叫:" 你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也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是什么人?能让你三言两语打发 过去吗?赶快老实交代!" " 您是一个大主任,是明事理的人。古人说得好:' 捉奸要双、捉贪要赃' ,就凭您红口白牙一白话,我就得承认跟人家军代表有事 儿?我倒是有那份儿心哪,人家能看上我嘛?这么办,您谢主任要是乐意,我马 上跟您走,您瞧怎么样?" 童玛丽是经过风雨的女人,她心里明白,今天这个茬 儿口不善,就是豁出去滚钉板、骑木驴,也不能认这个账!她心里拿定了这个主 意,浑身也就轻松多了,话里话外就有点戏弄谢遂鼎的意思。 谢遂鼎果然大怒,他站起身来吼叫:" 古人说的话现在不管用了,现在是我 们革命派说的话管用。我瞧你心里还糊涂着哪。明白告诉你吧,钱明喻已经倒台 了,被兵团抓去审查了。看来你的态度还要端正一下,这样吧,就让他们警卫战 士帮助帮助你吧!" 说完扭头对白忠交代:" 我还有点儿事情要去办,这里就交 给你了,该怎么办不用我教给你了吧。" 白忠可不傻,这件事儿他早就听到了一 点风声,那是戎卫红告诉他的:" 您知道吗?谢主任派我在钱代表门口盯着,每 天哪个女人进出房门都要记下来报告给他。您说他这不是跟军代表作对吗?您说 我该怎么办?将来别打我一个反对军代表的罪名。" 白忠听了心里一惊:" 这是 造反派跟军代表勾心斗角的事儿,自己可别掺和进去吃挂落。" 于是他安慰小戎 说:" 这事儿你也别紧张,谢主任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其他话不要问。往后 真要是军代表问起来,你就说这是领导派下来的任务,我以为是为了保卫您的安 全才做的。" 这件事情要是做实了,对童玛丽非常不利,因为钱明喻是革命军人, 而童玛丽是个女流氓、解教分子。在姓钱的身上,只不过做个检查就完了,童玛 丽可就要打个腐蚀军队干部的罪名,送教养都算是轻的。但是白忠明白这件事肯 定是钱明喻先动的手,因为即便是童玛丽有这份儿心,她也没这份儿胆敢打军代 表的主意。所以他觉得这里边情况太复杂了,自己干脆" 不向西、不向东" ,来 个中立算了。于是他转脸对警卫班长说:" 我也有点儿事情儿情要去办,这个娘 们儿就交给你们了,记住要注意党的政策啊!" 他这话说得很含糊,党的政策多 了,他指的哪一条哪?是"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还是" 给出路、讲人道" ? 反正他给自己留下了后路。 警卫班长嘴上答应着,心里气哼哼地说:" 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也来教训老 子!" 因为本来这个保卫组副组长的位子谢遂鼎答应让他坐的,可是白忠来了, 论资历白忠把他给顶了。白忠出去了,这屋里八个大老爷们就上演" 大武行" 了。 当时童玛丽被打的惨烈情况除了八个当事人之外,没有一个目击者。只是后来据 戎昊臣转说戎卫红的话:" 北京人真够厉害的,连个老娘们儿骨头都那么硬。这 老娘们儿被打得满地打滚,眼圈黑了,脸也肿了,头发揪掉一大撮儿,牙也打掉 好几颗,肋骨打断了两根,她硬是不吭声。不是谢主任有话让留着她的命,有十 个童玛丽也被打死了……" 两天下来,童玛丽没有一点儿口供,这一下谢遂鼎真 是着急了,因为他向兵团反映这件事的时候是打了包票的。如果这件事落实不下 来,他就得一撸到底,弄不好送劳改的可能都有。其实他不知道暗中还有人也为 此事在着急,那就是刘优德副主任。 自从邓小平恢复副总理职位,大抓全国的经济建设和生产以来,兵团那些刚 被解放的军垦老干部心里都非常高兴。刘优德的老上级也恢复了兵团副司令员的 职位,副司令下基层视察的时候和刘优德他们这些老干部深谈了一夜。刘优德也 把心里的忧烦对老领导说出:" 您知道,我们是多想把生产搞上去,农场嘛,居 然种不出粮食来,连自己吃的粮食都要上外省去买,说出来多丢人哪!可是现在 场里职工的思想被搞乱了,谁也不敢提' 生产' 二字。不少人干脆出工不出力, 整天晃晃荡荡混饭吃。这样下去您说怎么得了?可是我们把评工计酬的办法送到 军代表手里,他硬是不批。那个姓谢的还说我们是' 翻案、复辟' ,闹得我们是 干着急使不上劲儿……。" 后来,刘优德在警卫班的内线把谢遂鼎派戎卫红在钱 明喻门口盯梢的事儿告诉了他,这一下他觉得是个机会:" 场里要抓生产,就离 不开我们这些老干部,现在国家大形势是文革运动后期,国家不能再乱下去了。 不然连饭都没得吃,还哪有精神闹革命?把钱明喻整下去,由我来当第一把手, 就可以贯彻发展生产的计划。为了农场大局,顾不得私人的交情了,但是我不能 出头露面,得留条退路。撺掇谢遂鼎出这个风头,能整出个县团级干部的犯罪分 子,还不把他得意得三天睡不着觉?让他把军队干部得罪苦了,由我来收拾残局, 到时候一把手的位子唾手可得。" 他心里拿定了主意,要" 坐山观虎斗" ,而这 正对了谢遂鼎的心意。谢遂鼎也是想在这运动后期巩固自己这几年拼杀得到的地 位,进而把军代表搞下去,由自己取而代之。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决定整童玛 丽这件事不能让刘优德插手,免得到时候他分一份儿功劳。但又不能得罪他,不 然他和钱明喻联手会把自己整下台去的。于是他那一班子" 瞎参谋、烂干事" 给 他出主意:" 这件事情可以给姓刘的通个风,让他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有了结果。 再给他一个甜果子吃,答应事成之后谢遂鼎的政委、刘优德的场长。稳住他不要 从中捣乱,姓钱的倒了,腾出手来再整他。" 刘优德虽然不出面,但是警卫班的 一举一动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他倒不是急的童玛丽不招供,而是觉得谢遂鼎下 手的目标错了。即便是童玛丽招供了,撑死了钱明喻写个检查调个单位还是当场 长。因为军队干部这时候正是吃香的时期,全国" 三支两军" 是大趋势,和一个 北京女流氓" 通奸" ,最多落一个" 阶级立场不稳" 的罪名。如果按照刘优德的 计划进行,钱明喻就要落个" 摧残、强奸城市支边青年" 的罪名,那样结果可就 大不一样,钱明喻不枪毙最少也得判刑。因为不久前黑龙江、云南等省的生产建 设兵团就都枪毙了一批" 摧残、强奸城市支边青年" 的军队干部。据说这是毛主 席下的命令。钱明喻落个这样的罪名,自然也会" 照葫芦画瓢" 来处理。" 不打 就算了,打蛇就要打在七寸上!" 这是刘优德一伙儿老干部达成的共识。还让刘 优德着急的是时间很紧了,兵团领导只给了半个月时间,这期间钱明喻被召去兵 团开会,并放他十天假回北京探亲。谢遂鼎和自己是对头人,是" 必欲除之而后 快" 的人。他不能对谢遂鼎说出自己的计谋,但又得想方设法让他明白自己的目 标和计策,给他划个道儿让他去走,才能达到" 一石二鸟" 的目的。 最后谢遂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去找刘优德,向他讲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只 是没说童玛丽死不招供的话。刘优德一边听着心里好笑:" 撞得焦头烂额,还在 我面前硬撑面子。" 但是他却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啊?有这种事儿?这可不 是闹着玩儿的,老兄这步棋走错了!" 这次轮到谢遂鼎吃惊了:" 怎么错了?" 刘优德把即便是童玛丽招供的后果说出来,谢遂鼎额头就出了汗。" 满打满算, 钱明喻也就是调走了事,可是你得罪了军队干部,这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 谢 遂鼎脸都吓白了,两片薄嘴唇一个劲儿哆嗦。刘优德看着他那份儿德性,心里又 乐又气:" 真他妈没出息!也就是仗着就会搞运动的本事罢了,遇上真格儿的还 不是得尿了裤子!" 刘优德脑子一转,决定趁这机会用话点他一下,给他指一条 路,不由他不顺着这个竿儿爬上去。于是他示意谢遂鼎坐下来,自己走到门口向 外张望一下,顺手把门关好,然后靠近谢遂鼎躬身贴近他的耳边轻声说:" 知道 劳资科的文秀英吧?" 谢遂鼎点点头。刘优德继续说:" 那是钱明喻亲自找的我, 安排她到那里坐办公室的。她男人就是王庆龙,是场部宣传队的副队长,也是钱 明喻指示我安排的。明白这里面的奥妙吗?王、文二位可全是上海支边青年!" 谢遂鼎当然明白刘优德的话意,文秀英曾经有好几次出现在戎卫红的小报告上, 但是没有童玛丽次数多。而且有时候还是王庆龙在门口等着文秀英,所以他根本 就没把文秀英纳入注意的对象。这也不怪谢遂鼎,因为按照正常思维来看,文秀 英比童玛丽年轻,人长得既漂亮又温柔,一副大家闺秀的模子。钱明喻应该更喜 欢文秀英,也就是说文秀英应该更多出现在钱明喻门口。当然谢遂鼎根本不可能 知道钱明喻心里是怎么想的。说起来也简单。头一样是童玛丽比文秀英床上的功 夫强,能让钱明喻舒服得" 背过气儿去" 。再说童玛丽的男人进了劳改队,一来 他可以放放心心地跟童玛丽" 睡觉" ,二来童玛丽正当年,也正需要他这样一个 男人" 配合" ,这也可以说是" 干柴烈火" 吧。而文秀英一来娇嫩一些,更主要 的是她男人老是跟在后边守在门口,让他趴在文秀英身上干事心里也不踏实。谢 遂鼎心里想:" 童玛丽是个北京人,即便整错了也没关系。可是文秀英是上海青 年,毛主席刚刚发表了最新指示,要严厉打击残害支边青年的行为。万一事情整 不下来,自己可就全完蛋了。" 他正在面色踌躇、犹豫不决的时候,刘优德发了 话:" 行啦!我看你也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这件事我可以全力以赴帮助你,只 是我这个人年岁大了,思想也跟不上趟。揭发这件事的人是你,我就不跟你争功 了。检举材料拿到手,还是由你去办下边的事儿,现在正是地里农忙的时候,我 还得到各连检查工作去。事成之后你小子可别忘了我,啊!" 没过几天,文秀英 亲笔写的检举材料还真让刘优德拿到手了。说起这件事的经过,还真让人不得不 佩服刘优德的" 老谋深算" 。他是负责干部人事工作的副主任,当天下午快下班 的时候,他通知文秀英:" 晚上干部学习你就不用参加了,到我家里来一趟,我 有事儿找你。" 晚上他带着文秀英来到警卫班禁闭室,让文秀英亲眼目睹童玛丽 受审的情况。文秀英看到童玛丽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头上披头散发还挂着几根 稻草棍儿,脸颊肿着,眼眶青着,坐在地上呻吟着,就这样那些警卫还是大嘴巴 抽着她,翻毛皮鞋踹着她。这一看吓得文秀英脸都白了,浑身直哆嗦。刘优德让 她把现场的笔录本拿回去整理一下,她的双脚却怎么也挪不动窝儿,两腿一发软, 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刘优德看到预期的目的达到了,这才又把她带到自己 的家里。进了屋刘优德忙给她倒了一杯水喝,让她纷乱的心平静下来,这才对她 说:" 看见了吧?这个女人和钱明喻通奸,现在钱明喻已经被抓起来,这女人也 全都交代了。不过她是有前科的女人,不送劳改也得带个' 坏分子' 帽子。小文,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现在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第一你就坚决不认账顽抗到底, 看见了吧?那个女人就是你的下场。第二你老老实实向组织交代事情的经过,你 也知道我是管干部人事的,我向你保证,头一样坚决给你保密。除了场领导几个 人之外,决不向外扩散,场领导都是党员,相信他们也不会到处乱说的。第二样 我以党性向你保证,你和王庆龙现在的工作不变。王庆龙不是一直想调到' 组干 科' 吗?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能主动向组织讲清问题,事情一结束王庆龙马上 到' 组干科' 上班。" 文秀英听了这些话,脑袋顿时就大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眼睛瞪得大大的,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说话。刘优德也不催她,只是坐 在她对面看着她,心里想:" 这小娘们儿的确长得不错,怪不得钱明喻要把她弄 到手,就是我也看着心里直痒痒。" 过了一会儿,文秀英冲刘优德点点头站起身 来轻声说:" 您说的我明白了,我回去写好了明天给您送去。" 刘优德伸手拦住 她:" 不!你就在我这里写下来,我早就把纸和笔给你准备好了。" 文秀英本想 回去和王庆龙商议一下怎么应付这件事,现在没办法,只好坐下来写交代材料。 刘优德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写,鼻子里一股股女人身上的香气直冲脑髓。他真想一 把把这个娇弱的女人搂在怀里抱到床上去,但是他深吸一口气儿,压住心里那乱 窜的" 小鹿" ,强忍住心头的欲火,等着拿那份儿决定命运的材料。 又过了半个小时,在外边巡逻的警卫战士看见刘副主任屋里的电灯突然灭了, 他以为是刘副主任家里的保险丝烧了。可是一回头看见刘副主任卧室的电灯亮了。 " 哦!刘副主任睡觉了。" 他心里明白了:" 我到别的地方去巡逻吧,别惊醒了 领导的觉。" 于是向别处走去。 一个月后,师公安处在胜利农场召开" 公判大会" ,这个公判大会和以往不 同的是:除了判了几个小流氓、小偷以外,最大的亮点是钱明喻被作为" 强奸犯 " 判了刑,会后押往劳改队服刑。尽管童玛丽铁嘴钢牙,没有承认,但是钱明喻 却是个软骨头,禁不住三审两问一吓唬,自己倒完全彻底干净地都坦白交代了, 为此童玛丽被宣布戴上了" 坏分子" 帽子,在挖渠队接受革命群众监督改造。文 秀英和另一位在商店工作的四川女人没有受到一丝儿惊动,而甘心献出自己老婆 的王庆龙真的到" 组干科" 上班了。更大的收益者是刘优德,他被提升为农场政 委兼场长,真是" 身心俱泰、名利双收" 。始作俑者谢遂鼎因为违反党的政策, 对童玛丽刑讯逼供,被以王汉为首的一伙儿北京人告到师部。正巧刚解放的新任 兵团副司令员正在师部视察,看了北京人的检举材料,顿时大怒:" 这还了得! 现在不是他们打、砸、抢的时候了,简直无法无天!这样的人不能再在领导岗位 上了,让他到下边去锻炼!" 师部军代表暗中也是恨得咬牙根,他念了一段毛主 席语录:" 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 然后说:" 拥护兵团领导的指示,我们 就是要维护党的生命。" 就这样,谢遂鼎被降为后勤处副处长,几年后因为聚众 闹事又被抓进公安局审查,勾起文革中打砸抢的事情,蹲了几年大狱,再回到农 场,已经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无所作为了。 【阿印简评】这一章,前面部分,说的还是冰滩杀人案。补叙王振春进了监 狱以后,白忠和童玛丽如何为他奔走营救的经过。童玛丽为营救丈夫而向军代表 献身,白忠为平反冤狱而坚持要继续调查。这里面写得最动人的,是如何争取杀 人案发生的当夜,可以证明王振春不在杀人现场的卫生员黄秀芳。但是那个杀人 的夜晚,偏偏王振春正好在她的床上过的夜。要开脱王振春,是要以自己的身败 名裂作为代价的。难得的是,童玛丽施展了攻心战术,居然把这个" 自己的情敌 " 给说服了。 " 文化大革命" 期间,基本状况是" 坏人当权,好人遭殃" 。新疆生产建设 兵团的干部配备情况,即便有所不同,总的情况也还是如此。 这一章书中,作者写了胜利农场三个主要领导人之间狗咬狗的勾心斗角,可 谓入木三分。当时农场实施军管,军代表的权力最大,连革命造反派也不得不侧 目而视。造反起家的谢遂鼎首先起来向军代表发难,采取的手法是想从男女关系 上搞臭他。但是没有想到居然败在臭流氓童玛丽手下。童玛丽发挥她的流氓特性, 任凭拳打脚踢,居然死不承认。技高一筹的另一个造反派刘优德教给他如何改弦 更张,却顺手把他也送进了劳改队。真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