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张文景遇到救星 一、王书记感恩图报刘优德升为政委兼场长的时候,正是" 文革" 后期,邓 小平复出、向全国人民发出" 建设四个现代化" 号召的时候。而此时也正是全国 大乱之后的经济衰退时期。地委王洪涛书记接到中央文件之后,立刻决定召开全 地区县团级干部" 抓革命促生产动员大会" 。会议号召全地区人民要响应党中央 号召,大干快上,为恢复和发展地区经济作出贡献。会后,王书记又组织" 落实 中央精神工作组" ,由他亲自率领,到全地区各单位督促、检查落实会议精神的 情况。 这一天,他来到胜利农场在招待所,刚一落座,就对前来迎接的刘优德说: " 早就听说你们农场开展农田基本建设的事儿,今天我头一个就要看看你们改造 条田的进展情况。" 来到农场挖渠队的工地上,王洪涛书记看着这些身强力壮的 小伙子在这春寒料峭的初春时节,热火朝天地挖渠修埝儿,有的人还光着脊梁满 头大汗地用一种像瓦片似的铁锹在甩土。王书记是个河南人,在老家的时候也种 过地,他还从没看见过这样的挖土工具。刘优德连忙介绍说:" 您别瞧这个铁锨 不起眼儿,在他们手里一天可是能挖几十方土呢。" 王书记一听。引起了他的好 奇心,连忙走下高土堆儿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北京人走去。只见那个北京人个子不 高,和周围其他北京人不同的是:他手小、头小、身材小,却长得很厮称。而且 他的挖土动作不紧不慢却很有规律;他脚底下的挖土区也是层次分明,次序不乱, 让人看着这是一个有心计会干活儿的人。 王书记走上前去,伸手向那人讨要他手里的铁锨。那人连忙递了过来,刘优 德立刻上前伸手接过来转递给王书记。可是王书记手伸在半空中却没有接这把铁 锨,他眼睛定神地看着眼前这个身材不高的北京人,心里却在寻思着:" 这个人 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想着想着一个几十年前的影像映入他的脑海里,他又使 劲儿睁大眼睛看看面前这个笑眯眯的北京人,心里说:" 中国人那么多,长得相 貌相同的人肯定不少,再说了,眼前这个人是个北京人,和我认识的那个人不是 一个地方的人。" 想到这儿,他顺手接过刘优德递过来的铁锨,但不知什么原故 还是顺口问了一句:" 小伙子,你是北京人吗?" 这个人连连点头,说了一声: " 是——!" 但是他的声音让王书记睁大了眼睛,又追问一句:" 我问的是你的 原籍" 因为他从那人回答的口音里听出了家乡的乡音。 那人抬头看了看王书记,笑着说:" 我们在这里,都被别人统称为' 北京人 ' ,其实我是河南人,原籍是河南汝阳。" 这句话扯住了正要转身的王书记,他 连忙追问一句:" 汝阳有一位很有名的老教师叫张浩然的,你知道吗?" 这回轮 到那个北京人吃惊了,他睁大一双秀目,定神看了面前这位大官一眼,顺口回答 :" 他是我父亲。" 王书记还想说什么,可看了一眼围在他身边的干部们,就把 话咽下去了。他只是深沉地看了面前这个北京人一眼,就转身拿着这把瓦片似的 铁锨在地上挖了挖,这才把铁锨递给身边的刘优德,又看了一眼那个北京人,就 带着干部们走了。 挖渠队的午饭在工地吃。劳累了一上午的人们匆忙吃完午饭,就各自找个向 阳的地方躺下休息了。张文景也同样选了一处向阳、背风的地方,一边吃着饭一 边心里想:" 这个大官怎么会知道我父亲的名字?他到底是什么人哪?" 实在想 不透,他就拿出书包里的一本《数学基础》,躺在地上铺好的塑料床单上,一边 看书一边休息。这时候远处苟连长高声叫着:" 张文景——!" 在旁边休息的张 礼连忙一骨碌爬起来冲张文景叫:" 张文景!连长叫你哪!" 张文景来到连长身 边,只见一辆破吉普车停在那里,一个背枪的警卫员站在汽车旁边。苟连长一指 小汽车对张文景说:" 场部找你去一趟,完了事赶紧回来干活儿,啊!" 张文景 答应着坐上了农场那惟一的吉普车,直往场部开去。 吉普车摇摇晃晃地一直开到场部那座平时总关着门的小招待所门前," 吱— —!" 地一声停下来。招待所门前站着两位持枪的警卫员看见张文景,立刻上前 伸手拦住。同来的那位警卫员上前小声嘀咕几句,小门立刻打开,放他们进去。 警卫员" 押" 着张文景来到一个关着的房门前,上前轻轻敲了几下房门,听到一 声" 进来" 之后,伸手把房门推开,待张文景进屋之后,在他身后又把房门关上。 张文景进屋后打量了一下这间专门招待大官的神秘小屋,心里迅速计算出这 间屋的面积:" 长有四米、宽有五米,四五二十平方。" 屋里正面摆着一张农场 罕见的大皮沙发,旁边有几张木椅子散放着,沙发前的一张木茶几上,放着场部 窖藏的一盘子哈密瓜和茶壶茶碗,房子侧面有一个门,通向旁边当作卧室的屋子。 张文景正在细细打量这间平民百姓轻易进不来的屋子,只见坐在沙发里的一 个人站起身来笑着对张文景说:" 快进来坐下!" 张文景立刻收敛回目光,拣一 把靠门口的椅子坐下。再一看屋里沙发坐着的,正是上午问他话的大官。他只对 那人笑了笑,没吭声儿。那人脸上微笑着问他:" 午饭吃过了吗?这个活儿干起 来累不累?" 张文景只是对前边的问话点点头,对后边的问话他没法儿回答,只 是心里想:" 干这种土方活儿,还有不累的?" 那人见张文景没有吭声儿,就直 接切入正题:" 我叫王洪涛,在地委工作。我找你来,没别的事儿,我也是河南 汝阳的人,咱们是老乡啊!上午你说张浩然是你爸爸,我想了想,如果我没有猜 错,你的乳名应该叫' 小豆子' ,对吧?" 张文景一听这话,两只眼睛立刻瞪大 了,心里激烈地翻腾着:" 他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儿?他是谁?" 那人似乎看透了 他心里的活动,接着说:" 你好好想想,你应该认识我!当年我经常到你家向你 爸爸求业,有时候还在你家里吃、住。后来你爸爸不但救了我一条命,还送给我 路费亲自送我上路去了延安。怎么样?想起来没有?" 他这一番话,勾起了张文 景的记忆。当年的确有一位大哥哥,经常到他家里找爸爸补习功课,后来他突然 消失了。爸爸曾经对他说过,这个学生,是八路那边的人,国民党县党部要来抓 他,是爸爸给他报了信儿,还给他一笔钱,送他走了。于是张文景兴奋地说:" 您是不是常上我家去的洪哥?" " 对啦!我就是当年那个洪哥,后来我去了延安, 进了中央警卫团。建国后一直在北京给毛主席做警卫员。大跃进之后,毛主席放 我出来到地方上工作,现在是这里的地委书记。上午刚一看见你,我心里还在想 :你是个河南人,怎么混到北京人里去了?当时我不敢认你,怕是认错了人影响 不好。你是怎么到新疆来的?" 张文景把自己考上了北京大学,五七年倍划为极 右分子送到劳改农场改造," 文革" 开始又支边到新疆来的经过讲述一遍。王书 记听着听着脸色沉了下来,等张文景讲完之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论理 说你爸爸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现在又有权力可以改善你的境遇。可是我是一个党 的干部,办什么事都要按照党的政策执行。你现在心里有什么想法尽管对我说出 来,看看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 张文景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了口:" 我觉得 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论起来我从五七年戴帽子到现在,已经有十多年了。我的 表现您可以向我的领导问一问,我自忖十几年来一直是积极地改造思想,尽心尽 职地做好本职工作。可是我的帽子到现在还没有摘掉,也没有人过问这件事情。 我每次去找上级领导,得到的答复都是要相信党相信政府。我想您能不能把这件 事情过问一下,能不能摘帽子,也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其他的我没什么要求了。 " 王书记立刻满口答应下来:" 行!行!行——!按照办事程序来说,帽子是北 京大学给你戴上的,摘帽子也应该由他们办。可是现在运动搞成了这个样子,那 些人都已经自顾不暇了,谁还管你的事情啊?我想,农场一级党委,就应该有权 力给你摘帽子,只是谁也不想多管闲事儿,怕落嫌疑。这件事过一会儿我就对你 们政委讲,只要你的表现不错,建议他们立刻给你把帽子摘掉!你爸爸现在身体 好吧?你哥哥怎么样?肯定成家了吧!" 张文景立刻站起身来说:" 我爸爸身体 还行,我哥哥早就成家了。" " 一会儿我给你爸爸写封信,你给我转寄给他老人 家。你想过没有?你是上过名牌大学的人,能不能在教育战线上贡献你的力量? 我想过这件事儿,一会儿我向你们政委提一提,让他们研究一下,能不能把你们 的本事利用起来。今后有什么事儿,你可以给我写信。" 这件事儿过去没有一个 月,场部政治处就下达文件宣布给张文景摘掉了扣在他头上十几年的" 铁帽子" 。 刘优德政委还委派组织科科长刘秀华专门找他谈话,告诉他组织上正在研究在北 京人里选几个在大学念过书的人到中学去教书。同时转告他:" 地委王书记收到 你爸爸的来信了,他特意打电话给刘政委,让他批准你探亲假回老家探亲。" 张 文景回到连里,立刻按刘科长的嘱咐给连领导写了一个" 探亲报告" ,同时他去 找惟一能说知心话的王汉,把最近遇到的事情全告诉了他。王汉想了想,分析说 :" 这怕是你人生中的转折点到了,看来任何事情都逃不过' 物极必反' 的规律。 咱们都要做好思想准备,一旦条件成熟,就要好好儿大干一场。人生能有几回搏 呀?不过依我看,你岁数也不小了,这一次回老家瞧瞧,有合适的就找个老婆带 回来,成个家,对你今后事业的发展有好处。省得人家说你把《数学基础》当老 婆,整天抱着它看也看不够。" 张文景苦笑着说:" 你别拿我开涮了,就我现在 的处境,一个人过还凑合,再有个家,不得把人家害了?" 说起来,张文景还是 解除劳动教养的六二年回过一趟老家,到现在已经有十年没见到老父和哥嫂了。 可是他回到家里只住了十几天就要走,因为他一到家,老父亲就把藏在炕洞里的 一封信交给他,这是他的一位老朋友、老难友的来信。他这位密友是和他同一个 大学念书的同学、又是同一批划为右派送劳改农场教养的。在清河农场,他们俩 人时常利用工余的一点点时间在一块儿研究数学问题,而且把解数学难题作为他 们俩人的共同乐趣。他到新疆后,他的这位密友——当时还在京郊团河农场劳动 教养没有摘帽的阳禄,先是集中到清河农场,后来林彪发布第一号疏散令,被调 到老家四川的一座砖厂继续劳动改造。俩个人从此失去了联系,阳禄没有办法, 只好把信寄到张文景的老家,请他父亲转交给他。所以张文景一看到这封信,心 里立刻打定主意,要到四川一行,去探望密友并且和他建立起联系,来继续他们 的数学研究。 二、张文景的桃花运春初的四川,到处是一片繁花似锦的景象,翠绿的竹子、 黄绿色渐熟的麦子,以及准备栽秧翻耕的黝黑的土地。而此时的新疆,也只是杨 树刚刚萌生新叶,野草悄悄儿伸开懒腰拱破了地皮儿,农场的田地刚刚开始进行 春播前的准备工作。这眼前焕然一新的景象让心事重重的张文景略微放松了一些, 使他挂念难友的愁思暂时被这眼前豁然开朗的美景化解了一些。 他到达阳禄家里的第二天,阳禄特地从几十公里之外的砖厂请假赶回来和老 朋友会面。阳禄的爱人李瑛特意买来一些肉,按河南人的习俗包饺子招待老朋友。 三个人一见面,只说了别后个人的境遇,没过一个小时,张文景和阳禄就又开始 讨论起他们之间中断了几年的数学问题来。李瑛一看自己插不上嘴,就来到厨房 和面、剁肉、切菜,准备包饺子。 这时候,李瑛工厂里的一位女友王洁如来找李瑛" 耍儿" 。因为阳禄平时总 不在家,王洁如时常到这里陪李瑛说话,和阳禄他们已经很熟了。她是个刚参加 工作不久的姑娘,平时比较内向,不爱多说话,只是看着李瑛为人和气又热情, 和她来往多了,两个人亲密得像是俩姐妹一样。王洁如来到阳家,见屋里有一位 客人,立刻在屋门口停住了脚步。阳禄笑着说:" 进来吧,他是我的一位十几年 的老朋友,万里之外来看我。我们俩的关系就如同你和李瑛的关系一样,我们的 朋友就是你的朋友。" 阳禄这样一说,王洁如反倒不好意思走了,只好进了屋。 张文景连忙站起身来冲这位姑娘笑了笑点头示意,王洁如也跟着笑笑,算是还了 礼,然后扯过一张椅子坐下来,文文静静地听他们俩人继续谈他们的话题。但是 只坐了一会儿,她就有些坐不稳当了,因为她根本听不懂这两个人在谈些什么。 阳禄发现王洁如的尴尬,立刻对她说:" 小王,你到厨房去吧。你大姐在那儿忙 着做饭,你去帮帮她行吗?" 李瑛见到王洁如,连忙给她搬来一张小板凳,让她 坐下来休息,王洁如说:" 李大姐,我来帮你做饭吧,今天吃什么呀?" " 今天 吃饺子。" 李瑛一边忙乎着,一边应答。 " 饺子有啥子好吃的?不如做米饭炒几个肉菜好吃。" 王洁如跟李瑛很熟的, 就如同拉家常一样顺口说着。 李瑛笑着打断她:" 今天来的客人,是个北方人,他们家乡待上客的习惯是 吃饺子,我这叫主随客便。" 王洁如似乎想起什么来,轻声问:" 李大姐,你家 来的这位客人是做什么工作的?我瞧着他像个大知识分子呀!他们两个人在那里 叽哩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呢?" 李瑛听了摇摇头,叹了 口气说:" 我们两口子的事儿,从来没有瞒过你,我们老阳原来在北京大学还是 个高材生呢。这位客人就是他的大学同学,而且两个人都因为给党提意见划到右 派里去了。他们俩人一起送到劳改农场去改造,后来这个客人支边去了新疆,我 们那口子给遣散回成都来。这一次,是这个客人回老家探亲,顺路来看看我们。 他们俩人过去就是数学研究上的好朋友。所以一见面就又扯上他们那个专业问题 了。这可真是' 贼心不改' 呀,人都混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是念念不忘他们的数 学。我也是看在老阳这一片痴心上,他总对我说:' 天生我才,必有其用' ,早 晚有一天国家会启用他们的。我心疼他的苦心,也盼着有那么一天老天爷能睁开 眼,让我们老阳能够从事他所喜爱的工作去。" 王洁如听了,脸上有点儿黯然失 色,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轻声说:" 看来他们俩人都是苦命的人。不过我跟你们 来往这么长时间,我相信你们都是好人。你们待人真诚,心地善良。这样的人值 得大家尊敬。我爸爸过去常对我们讲:' 好人自有好报' ,虽然现在还看不到这 个好报在哪里,可是我相信将来一定会有的。" 李瑛一边剁着肉,一边凄然地说 :" 是啊,他们都是最善良的人,像你这样的姑娘,也是善良的,天下这样善良 的人多起来,老百姓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 是啊!可是我们身边还有不少整 天不务正业老想整人的人,这些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人家受苦受难的还在研究 学问,他们整天晃晃荡荡一点儿正事儿不干还白拿着工资。这个社会实在太不公 了!" 王洁如一边摘着菜,一边感叹。 李瑛一边把剁好的肉馅儿收拾到盆里,一边摇着头没有再吭气。两人都忙着 把手里的面和好、菜切好,就开始包起饺子来。过了好半天儿,王洁如眼睛看着 正屋,轻声问:" 李大姐,你家这位客人叫什么名字呀?" 李瑛转过头注视着她, 眼睛瞪得大大地问:" 怎么?你对他感兴趣?" " 大姐,瞧您说的什么话?一会 儿坐在一块儿吃饭,我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那该怎么称呼哇?" 王洁如 脸涨得通红,连忙解释着。 李瑛这才笑了:" 好啊,跟大姐动心眼儿了?其实大姐看着你们俩人除了年 岁差得多了点儿,脾气、性格都是满般配的。怎么样?大姐给你们当个介绍人吧! 他叫张文景,今年三十六岁,岁数是大了点儿,不过找个岁数大的知道心疼你。 " 王洁如把手里的菜刀搁在菜案上,双手伸向李瑛去胳肢她,嘴里故意嗔怪着: " 让别人说说,您还像个做大姐的样子吗?没事儿净拿妹妹的婚事开心!" 李瑛 一边躲着一边笑着说:" 我这可是一片忠心哪,说实在话,这个张文景比我们老 阳强多了,我还从没见过他跟别人绷脸儿。脾气好得像个大姑娘,而且真是上知 天文,下知地理,肚子里的知识太广了。我还告诉你,他可不是一般人,从小学 到中学,人家都是全校、全乡、全县的第一名。就是在全国闻名的北京大学,他 也是深受老师喜爱的高材生。不是那个该死的运动,他现在可能已经是中国有名 的学者了。不是姐姐说笑话,你要是嫁给他,可有你的福享了,将来凤冠霞帔、 一品诰命都少不了你的。" 王洁如叹了口气,低沉地说:" 我可不想那些好事, 这辈子能找个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也就知足了。" " 依我看,张文景就是你要找 的老实人。可别忘了,机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呀。" 李瑛仍然毫不松口地劝说下 去。王洁如没有吭声,只是低着头跟着包饺子。 煮饺子的时候,李瑛叫王洁如去收拾桌子,她趁机对进来帮忙的丈夫说了自 己的想法:" 依我看,咱们给他们俩人拉合一下,真要是成了,不只是帮了文景 一个忙,而且今后他会经常到四川来探家,你们见面的机会不是就多了吗?" 阳 禄一听,高兴得连说:" 好事儿!好事儿!我正愁着过几天一分手,我们俩人还 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面呢。要是能多见几次面,我们讨论的问题就会有结果了。" 李瑛假装生气的样子,用手指点着丈夫的额头嗔怪说:" 问题、问题!你就知道 你们的数学问题!人家说的是小王的终身大事,也是文景的大事,你可得给我尽 点心哪!" 吃过饭,李瑛借口办点儿事情,扯着阳禄出去了,临走前嘱咐张文景 :" 老张,你先替我们招待一下小王,好吧?" 李瑛带着丈夫在街上逛了一个多 小时,阳禄一个劲儿催着回家:" 赶紧回去吧,老张可从来没有跟一个大姑娘单 独相处过的。别闹得两个人没话说干坐着,多尴尬。" 可是一推屋门,就听见张 文景那浓浓的河南腔响着:" 其实你说的问题,在全国都普遍存在着。前几年运 动中狠批' 唯生产力论' ,闹得不少工厂都不敢抓生产,干部们被批得抬不起头 来,放弃了对工厂的管理。这样下去国家的经济建设搞不起来,民心、国力都要 受到极大的影响。所以毛主席党中央现在发出号召,要搞四个现代化,要把国民 经济抓上去……" 李瑛一看,俩人正坐在桌旁聊得挺投机。张文景见他们回来了, 就停住了话题。王洁如跟着李瑛到厨房去洗碗,李瑛连忙问:" 怎么样,小王? 大姐没黄你吧?你对老张印象如何?" 对李瑛这一连串的问话,王洁如没有正面 答复,只说了一句:" 他说的话能对我的心思,耍朋友的事儿再说吧。" 说罢就 告辞回去了。 王洁如走了之后,李瑛连忙来到堂屋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老张,先别说你 们那个数学问题。我问你一句话,刚才这位姑娘你瞧着怎么样?能不能入你的法 眼?" 张文景被她这一席话问得"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愣住了:" 大嫂,您 说这话什么意思?她是你家的客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李瑛捂着嘴笑开了:" 你要瞧着她可以的话,就跟你有关系了。实话告诉你,我和阳禄有心给你和那位 姑娘撮合一下。姑娘和我一个车间,是个钳工,在我们车间是个出了名的心灵手 巧的姑娘。她比较内向,平时不爱多说话,和别人交往也少,倒是跟我有缘份, 平时总是跟我一起说说话儿。阳禄总不在家,她就老来我家陪我。姑娘心眼儿好, 人也善良。我的意思你们先认识认识,往后通通信交个朋友。要是俩人都看着好 呢,结了婚将来你也可以调过来,总比新疆那个不毛之地要强多了吧。" 张文景 一听可傻了眼,别看他说起数学问题来滔滔不绝,一谈起这个事儿来,他就脸红 脖子粗,说不上话来了。过了一会儿,他吭吭吃吃地回答说:" 嫂子,我这次来, 可是专门来看望你们的,并没有想到谈对象的事儿。再说了,人家姑娘看样子比 我要小不少,还是个小姑娘呢,这可是' 风马牛不相及' 的事儿啊!" 李瑛立刻 接过他的话来说:" 怎么不相及?难道你是化外之人,不食人间烟火?你是有一 肚子学问的人,古人说得好:'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难道这一辈子你就不想 成家了?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现在你仗着岁数不太大还没有后顾之忧。到了 七老八十的时候,谁来照顾你?看来你也是个'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的倔脾气。 嫂子好心给你说合,你倒一百个不乐意了。" 李瑛真绷脸儿假生气,搓过来揉过 去的一番话说得张文景没有话答对,只好笑着脸儿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 么大岁数了,能不想成个家吗?可是也得看看自己的条件和对方的情况。人家一 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找我这个臭三类的老头子图的是什么?我能给人家带来什 么好处?让人家跟我去受罪,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过心里安定一些。不过话又说回 来,嫂子既然费心巴力替我张罗,我又怎么能够打退堂鼓呢?这样吧,人家要是 给我去信,我就一准儿给她回信,至于以后的事儿,随缘份看运气吧。" 回到新 疆没有半个月,张文景还真接到了姑娘的第一封来信(到现在他还能背诵出这封 信的全文)。笔者在此实录如下:张文景同志:您好! 那一天在李瑛大姐家里我听您讲了那些话,觉得很有道理。现在社会上都成 了一盘散沙,很多年轻人根本不关心生产、不关心国家大事。就说我所在的那个 工厂吧,每天上班迟到、早退的人不少,上班干私活儿的、凑到一块儿聊天的、 东游西逛的,根本没有人管,可是每到发工资的时候,这些人都比谁都跑得快。 我常想,一个工厂就好比一个家,家里的开支挺大,却没有什么收入,这个家怎 么能够维持得下去?您那里也是这样的吗?其实我这也是' 杞人忧天' ,人家说 '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像我这样的人也就只好跟着这样混日子罢了。想一 想,您和阳禄大哥那样身处逆境还能够努力学习、钻研科学技术,你们的这种精 神实在值得我敬佩。从您的处境来看,这个社会实在太不公平了,像您这样的好 人,受到那样的待遇,而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却享受着社会的成果。您说我说得 对吗? 王洁如 1972 年5 月1 日张文景收到这封信,立刻拿起钢笔略加思索挥手写 了一封回信:王洁如同志:收到您的来信我非常高兴。从您的言谈话语中,可以 断定您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好姑娘。您说的这个问题,国家领导人已经注意到了, 所以这才发出号召:" 要大搞四个现代化" ,把国民经济抓上去" 。中国有一句 千百年不灭的定理,叫做"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什么事情做到了极点,就会 有一个矫枉的动作。我和阳禄都是因为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们才要抓紧时间研究 我们的数学问题。我们深信,随着国家的经济发展,我们的研究成果一定会被国 家承认,也一定能转变为生产力,从而给国家的经济建设添砖加瓦。您现在还很 年轻,我建议您也要抓紧时间学习文化,努力学习技术,将来一旦国家需要我们 来出力,我们就可以把自己已经学到的知识、技术用到刀刃儿上。人生短暂,转 眼就是百年。自古多少英雄豪杰,还不是同样受了不少冤屈。岳飞、文天祥,他 们都是怀着一腔热血为国家为黎民抛头颅,洒热血,甚至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 我们比起他们来,相差得很远,还需要努力努力再努力才行。您说我这些话说得 对不对?希望我们能互相勉励,共同进步。 张文景 1972 年5 月15日张文景把信写好之后并没有立刻就发,因为他心里 还在犹豫:" 自己该不该和人家小姑娘来往?会不会影响人家的前途?" 因此他 去找连里惟一能私下交谈的王汉讨个主意。巧的是王汉正好先来找他,一见面王 汉就提出:" 老张,我这儿有个事儿得请你来帮忙。" " 什么事儿?" 张文景给 王汉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就问。 " 是这样,你知道我现在在场部生产科帮工。刘政委要求我组织一个测量小 组,把全农场的土地重新丈量一遍。这个活儿我一个人干不下来,跑跑腿儿倒没 什么,还要计算数据、绘图。计算数据的事我想交给你,绘图的事再另找一个人, 大约一个多月就能完成任务。你看你能不能参加?" 王汉打量着张文景,等他的 答复。 张文景笑了笑说:" 干脆一事不烦二主,计算数据和绘图我全给你包了。保 证不会误了你的事儿!不过我也正有事想请你给我拿个主意。" 于是他把自己在 四川遇到王洁如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王汉。" 虽然我的老同学是好意,要为我解 决终身大事,可是咱们不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条件吗?人家是个单纯又善良的小 姑娘,咱是年将不惑的半老头子,还是个刚摘了帽子的右派。人家跟了咱没有一 星儿好处,闹不好还得跟着我受罪,因此我左右拿不定主意。您给分析分析,这 封信我该不该回?也就是这种关系我该不该维持?" 王汉一听,拍着手从椅子上 站起来连说:" 好事儿、好事儿!还是我原来那句话,这可能是你飞黄腾达的时 运到了。这么多年没有一件好事儿轮上你,现在摘帽子、回家探亲又是有大姑娘 给你写信。好事儿临头,咱们也要迎头接着,不能总想着自己走背运就不敢面对 迎头送来的好事儿。这运气,也是一来就是一大串儿,依我看,你后边还会有更 大的喜事降临,你就做好思想准备吧。回信!一定要回信。但是不要性急,感情 是慢慢儿建立的,相互了解也是必要的。" 张文景听了王汉这一番鼓舞人心的话, 心里立刻有了底儿。他马上去场部把这封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给异性写的信发出去, 然后回到宿舍坐下来把自己酝酿已久的一件事情——给自己写一份儿中学数学教 学讲课提纲,也就是开始做好到学校教书的准备。 三、红光盖顶贵人助张文景心想:既然有地委王书记的指示,自己调到学校 教书的事还不是水到渠成?可是他没有料到调动的事确实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头 一个是要接受他们的学校领导不能统一思想,以教务室主任为首的一些老师极赞 成这项举措。因为不少干部的儿女在学校学不到知识,把学业荒废了;即便是以 工农兵学员的身份推荐他们上大学,文化考试也都过不了关。因此干部们把矛头 对准学校,意见纷纷,如果把这些从北京来的大知识分子调来教书,不管教得好 坏,往后学生考试成绩不好,家长的怨气就会往这些北京人头上撒。但是学校主 要领导坚决不同意调北京人来教书。校长摇着头说:" 咱们学校是培养红色接班 人的阵地,怎么能让牛鬼蛇神来占领讲台?" 支部书记更是拍着桌子喊叫:" 这 是资产阶级复辟!是走什么路线的大是大非问题!我们要坚决站稳立场,绝不向 走资派投降。" 另一个是刘优德,他从调到组织科的王庆龙那里得到一个消息: 降到后勤处看仓库的谢遂鼎在下边秘密串联,准备一旦北京人调进学校既成事实, 就要发动他那些造反派兄弟造刘优德的反;还要组织人马到师部游行示威,目的 是把刘优德拉下马。这个消息让他有些心惊肉跳。因为农场的生产刚刚步入正轨, 而他推行的工资制度改革还不太顺利。如果在这时候让谢遂鼎一伙儿人抓住把柄 整他一家伙,他的政委位子怕是要坐不牢。这样就会使整个农场的生产陷入混乱, 人心涣散,会因小失大,败下阵来。所以他虽然把王书记的指示向学校和组织科 交代了,但他出于大局考虑,对落实王书记的指示没有进一步督促检查。因此张 文景盼望的调动就一直没有下文。为此事张礼曾经撺掇他出面去找刘政委和王书 记,但他只是摇摇头不置可否,还是踏踏实实出工干活儿。 但是这件事情却惹起了组织科科长刘越华的气愤:" 这还了得?上级领导的 指示就这样被他们消化了,掩埋了?" 因为他的儿子正在念初中,孩子每天回家, 都是说一些打打闹闹的事儿,很少说起念书的事情。这让他心里不由得不着急。 尽管大家都经过了文化大革命运动,但是很多人还是把能上大学作为孩子立身的 根本。王书记向刘政委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在场,而且刘优德还专门作为一宗 任务向他作了布置。现在这件事情销声匿迹,没有了下文,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于是他先去找刘政委,把自己的想法向领导汇报。 这一天是星期日,刘优德正在客厅休息,女儿秀花从书房跑过来找他:" 爸 爸,您不是说要给我们学校调来几个北京大学毕业的老师吗?怎么到现在老师还 没来?您不知道,现在学校课堂秩序太差了,好多同学很想学习,但是没人能教。 我坐在前边的位子上,身后的同学的打闹声吵得我根本没法儿听课。老师一来不 敢管学生,二来他们哪里是在讲?课简直就是在念课本,让人听了一点儿兴趣都 提不起来。您还是赶紧把老师调来吧!要不然,过两年我高中毕业了,怎么考大 学?" 刘优德听了女儿的话,心里有些烦躁:" 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少管,该调的 时候自然会调,不用你们操心!老师教只是一方面,关键还是你们自己学才是主 要的,念不好书不要总是强调客观。" " 那我不管,反正到时候考不上大学别怪 我!" 秀花噘着嘴在爸爸面前撒娇。正在这时候,刘越华在门外敲门,刘优德见 是他,就让到客厅里坐。在农场里,除了政委、场长,就数组织科长的权力大, 在" 援巴" 之前,刘优德就当了五六年的组织科长。刘越华一坐下来,就开门见 山地提起调北京人到学校教书这件事儿:" 政委,这件事情既然是王书记交下来 办的,他要是知道您给他打马虎眼儿按住不办,这可能对您不利。再说句私心话, 咱们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孩子们在学校里整天打打闹闹,不正经学习功课,日子 长了学业也荒废了,将来的出路在哪里呢?我了解过,学校里多数老师还是欢迎 调几个北京人来教书的。这样一方面可以把愿意学习的同学引上正路,还可以让 其他老师学习一些教学经验,这也是提高师资资质的一个快速办法嘛。至于那几 个反对的人,我以为可以分别做做他们思想工作,实在不听指挥的,一定要坚决 撤下去。您想想,一个敢于和地委王书记、农场政委对着干的人,您还能让他坐 在那个位子上吗?日子长了,您的威信在哪儿呢?所以不论从那个方面来说,调 几个北京人教书的事情一定得办。再说,我们可以借口加强学校卫生工作,以勤 杂工的名义调这几个北京人去学校。这样安排下去,其他人就是想找茬儿也没地 方下蛆,我们可以做到万无一失。" 刘优德听着他的话,频频点着头,手指在沙 发的扶手上有节奏地敲着。沉吟了一会儿,他突然提出:" 你知道吗?谢遂鼎在 背后做文章,这个人我们可不能不防。别让他找到借口在场里兴风作浪,把我们 好不容易整顿好的生产秩序搅乱了。" 刘越华立刻回答说:" 谢遂鼎在背后活动 的事儿已经有人向我报告过了,不过我认为咱们可以给他来个' 托梁换柱' ,转 移他们的视线。具体的办法是……" 得到刘优德的许诺,刘越华第二天一上班就 来到学校。他首先找了几个老师谈话,又对校长说了利害关系:" 政委上头有地 委书记撑腰,下有不少老师支持。你当了这么多年校长,脑筋要放聪明点儿,刘 政委已经给我下了死命令,不听招呼的一律调职。你看……" 校长立刻转口说: " 我坚决服从党委的指示。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将来一旦上头批判我是资本主义 复辟,您要给我作个证明。" 校支部书记可就没有这么聪明了,他听了刘科长的 传达,反而拍着桌子大吵大闹:" 你们这是刘少奇的反动路线!是典型的资本主 义复辟!我要到上头去告你们,这就是农场的右倾翻案风的集中表现。" 刘越华 也不客气,当场代表农场党委宣布撤销他的书记职务,工作另行安排。 这件事情定下来,刘优德亲自到挖渠队按名单一个个找人来谈话,最后确定 张文景、张礼、王继军等一共五个人调到农场中学后勤组,担任养猪、打扫卫生 的工作。本来也想调李贵良到学校去教数学,因为他原来就是北京一所知名大学 的数学老师,但是他借口眼睛有毛病看不清课本上的字而婉拒了。同时刘优德还 把谢遂鼎提拔为中学的副校长,让他专门负责学校的教学质量,告诉他:" 学校 教学质量提高了,你的职位就跟着提高,政治处副主任的位子还等着你。反之, 你就到农业连队种地去。" 这一下将了谢遂鼎一军。他结结巴巴地说:" 刘政委, 您也知道,中学那些老师都是吃干饭的,教小学都不够格,您让我怎么提高教学 质量?" 刘优德故意板着脸问:"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吃干饭的?" 谢遂鼎无可奈 何,只好说了实话:" 好多老师就是从我手里提拔上去的,我还不知道他们那两 下子?" 刘优德就进一步逼迫他:" 既然是你做的事儿,还得由你来解决。要不 然党委另外选副校长?" 谢遂鼎小心翼翼地轻声说:" 听说中学调来几个北京人 当勤杂工,有人告诉我党委想让他们教书?您看……" 刘优德立刻疾声厉色地打 断他:" 党委根本没有这个意图!这是谁在造谣?我马上派人追查!" 谢遂鼎立 刻低声下气地辩解:" 您别生气,这都是' 屄里放屁' ,没影儿的事儿。我的意 思是:让他们教书也不是不行,' 废物利用' 嘛。再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也 说过,要' 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 么?不过这件事儿只能偷偷儿地干,只要您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就行了。" 刘优德还是板着脸严肃地说:" 你 怎么做是你的事儿,别向我汇报。刚才你说了什么,我全没听见,就这样吧。" 谢遂鼎升了官,他在学校里的那些狐朋狗友、虾兵虾将都来给他祝贺。谢遂鼎借 这个机会把他的想法说出来:" 党委说,只要学校教学质量提高了,我就可以升 为正校长、宣教科长、政治处主任。可是就凭你们这些人的本事,能把教学质量 提高吗?我想了个办法,你们教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的人得帮我一把:每天 轮到你们上课的时候,我就说你们请病假了,让那几个老右派替你们去代课,你 们在家里坐着拿钱。你们看怎么样?"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这当然好了!只要 工资不少我一分,何乐而不为呢?" 但有的人不无担心地说:" 这样下去时间长 了,会不会把我们的教师资格撤销了,由他们取而代之?" 谢遂鼎笑着说:" 这 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好了!有我这个校长在,谁敢撤你们的职?别忘了,他们都是 铁板上钉钉子的老右派!他们在学校的身份是勤杂工!对这种人,咱们是' 废物 利用' ,什么时候不想用了,一句话就让他们滚蛋!" 三、爱情事业双丰收张文景调到学校一个月之后,就把这个好消息分别告诉 父母、好朋友阳禄和王洁如。老父回信嘱咐他:" 要小心翼翼、一步一个脚印地 往前走,现在当老师可是个受罪不讨好的差使。我当了一辈子老师,还没有见过 现在这样的教学环境:老师不像老师,简直就是哄孩子玩儿的托儿所阿姨。这样 下去,国将不国,我们就成了国家的罪人。" 阳禄在信中高兴地说:" 这一下好 了,你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来研究我们讨论的问题了。切记有了新的结论一定要尽 快告诉我……" 王洁如的来信中充溢着信任和支持:" 你能当老师是那些孩子们 的幸福。我相信你一定能把孩子们教好,让他们将来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才。你 说的教育方法要改革,我也有同样的感受。记得在念中学的时候,我最讨厌的就 是做几何、代数题。因为它们十分枯燥,尤其是解几何题,要绕来绕去,证过来、 证过去,把人的脑子都证大了。确实应该寻找一个简明的方法,让学生们能够从 中得到乐趣,也就是提高他们学习的兴趣。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成功的。再次预祝 你成功!……" 就这样,张文景每天早上很早就起床,先打扫校园,吃过早饭, 他就给高一的学生上数学课。到后来从高一到高三所有的数学课都由他讲。有些 老师对他的讲课水平从心眼儿里佩服,因为数学课让那些老师的脑袋也发懵。他 们在讲台上照本宣科,学生在下边各干各的事情。即便是想听课的学生,也听不 懂老师讲的是什么。特别是数学老师。一说起讲课就头疼。可是张文景讲课根本 不看书本,他能举很多例子来说明数学定理。比如他带着学生们到农田里,利用 计算土地面积的方法来说明一些数学定理。到油库现场丈量油罐里油面的高度, 通过计算可以算出油罐里的柴油有多少吨。他还给学生们讲一些数学上有名的趣 味数学题:" 鸡兔同笼" 、" 三人分鱼" 、" 五猴分桃" ,等等,用讲故事的形 式把孩子们吸引到课本的内容里去。深入浅出的话语,能吸引一部分想学习的学 生。尤其是他写出了一篇论文,论证了数学界的一道难题。虽然这个论文是以"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胜利农场中学数学教研组" 的名义在中国数学权威杂志 上发表的,但是这一下子震惊了全师所有的中学。其他一些农场里有北京来的大 学生,也开始偷偷儿地起用这些高学历的人当" 业余老师" 。 这一下,惊动了师部主持工作专抓阶级路线的祝副师长。他立刻率领工作组 来到胜利农场调查此事。刘优德事先得到了消息,等工作组来到,只见张文景他 们有的正在打扫环境、有的在猪圈清理猪粪。尤其是张文景使用了" 条件反射" 规律,他每天在喂猪食的时候一边喂食嘴里一边吹着哨子,等到工作组来查看的 时候,只见张文景一吹哨子,所有的大猪小猪都奔向猪食槽吃食。刘优德据此向 工作组说明:" 你们看,他要不是长期在这里喂猪,能有这样的效果吗?" 祝副 师长和工作组的人不得不相信刘优德的话,但是心里还是有怀疑。于是祝副师长 偷偷儿把谢遂鼎找来查问,谢遂鼎当然不敢说出实情,因为这件事情就是他出面 干的,说出来他就完蛋了。工作组没查出任何问题,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张文景的讲课方式不但吸引了很多爱学习的学生,连一些老师们也常常来听 课,以充实自己的教学经验。一时间张文景成了农场中学乃至全师中学的风云人 物。这可就引起了同是" 业余教师" 的张礼的愤慨。张礼是当过记者做过编辑的 人,让他来教中学生的语文课,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在课堂里用讲故事的方 法讲解成语,还举一反三地把课本里的内容充分发挥,把过去老师单调地在课堂 上念课文变成了讲故事、说笑话,学生们听他的课听得津津有味。过去像" 蛤蟆 吵坑" 一样的课堂秩序,如今变成" 静若无人" 的课堂。但是他的名声和张文景 相比,显然还差得很远。这一下勾起他犯了多年养成的" 气人有、笑人无" 的癖 病。他下决心要找出张文景的毛病来,把他的" 嚣张气焰" 打下去,最好是一下 子轰出学校。为了了却这个心愿,他开始有意识地接近张文景。本来,他们这几 个" 业余教师" 每天还是回到挖渠队居住的,后来场里一位副场长的女儿央求他 爸爸下令学校给这几位" 业余老师" 腾出宿舍,让他们搬过来住。因为这位女同 学非常爱听张文景的课,还加入了张文景发起的" 数学课外学习小组" 。学生们 都想课余时间多听听张文景讲" 数学故事" ,但是他们不敢夜晚到北京人居住的 营区去,尤其是女学生。因为王振春" 强奸杀人" 的案子传遍了全场,大人小孩 儿的耳朵里都灌满了。尽管王振春后来被平反昭雪,但是北京人" 青面獠牙、无 恶不作" 的名声已经在人们心里扎下了根儿。这样,学校就奉场部指示腾出两间 房来让他们五个人居住。张礼提出要和张文景住一间屋,张文景心里不乐意,但 他多年来习惯了逆来顺受、与世无争的处世态度,也就没有表示异议。 张礼要和张文景住在一起,是有他的目的的。他要用" 鸡蛋里挑骨头" 的精 神抓张文景的" 小辫子" ,以达到整倒他的目的。张文景并不是傻瓜,尽管每天 他的屋里都会拥来一伙儿男女学生,听他的课外辅导。而张文景只是讲一些课本 上的题目,或者围绕课本做一些深入浅出的讲解。有的学生非常感慨地问:" 老 师,您说说为什么你们上学的时候能学得那样好,而我们现在却学不到真正的知 识呢?" 还有学生问:" 老师,人家说' 文革' 前的学校教出来的学生都像您一 样有真本事。现在的工农兵大学生狗屁不通!像学校里的钟老师,说是大学毕业 了,可连一句完整的英语都念不出来。我们让他把' 墨西哥化肥' 袋子上的英文 翻译出来,他根本不会。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文景眼睛斜睨了正躺在铺上的 张礼一眼,这时候张礼虽然面向里躺着,两只耳朵却支愣起来等着听张文景的" 反动言论" 。但是张文景只是笑笑没有正面回答:" 这个问题我也弄不懂,你们 最好去请教政治老师。不过如果听我一句话,最好以后不要再提这样的问题,这 会影响你们的前途的。" 四、迫害狂本质难改一天,王汉把张文景、王继军、胡言明找来,在童玛丽 家里举行一个小小的聚会。因为童玛丽从北京回来了,她带回来一些北京" 天安 门事件" 的详细消息:" 那些日子天安门周围都挤满了人,大一路公共汽车都绕 着走了。我背着家里偷偷儿在广场' 溜边儿' 瞧了瞧,我的妈呀!那些大大小小 的花圈遮住了纪念碑的四周围栏,围栏上还贴着好多大字报。听旁边人议论,说 是悼念周总理、骂江青什么' 四人帮' 的。" 说到这儿她声音放低,小声儿说: " 有的大字报还不指名地骂' 当代秦始皇' ,我琢磨这不是明摆着攻击毛主席吗? 不用说看,就是听了我头皮都发麻。这要是逮住了,还不得吃枪子儿啊?我妈说, 街道上传达了,不许居民这些日子上天安门凑热闹,逮住了要按' 现行反革命' 处理。后来我没敢再去,只是听我们院子里的邻居二秃子回来对我说,出事儿的 那一天,天安门广场地上都是血迹,一些警察连夜拿水管子冲地。我们街道上就 有好几家人的儿子被打死了,拉到火化场,还不许家人看,连骨灰都给处理了。 真他妈不讲理!杀人不过头点地嘛?没过几天,派出所就轰我回来,还让我写下 保证书,不许在新疆传说天安门的事情。违反了要按反革命处理。您说这个世道 还讲不讲理了?周总理那么大的官儿,难道还不许开个追悼会悼念他吗。共产党 不知道怎么了?照这样下去,老百姓还有活路么?" 几个人听了童玛丽的叙述, 谁也没吭声。王振春不在家,又到他那些" 徒弟" 那里喝酒去了。张文景从口袋 里拿出一封信来:" 这是我当年大学里的一个难友写来的,当年我们都是' 百家 争鸣' 学社的社员,只是他出身好,父亲又是高干,才免去劳动教养的灾难,落 个留校察看的处分。他现在在学校里的图书馆当个管理员。他告诉我:现在大学 里真正念书的人很少,很多工农兵学员原来只有小学文化,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 来,也跟不上大学的功课。这些人考试不是零蛋就是交白卷,开批判会批斗老师 倒是一门儿灵。这样下去,中国几千年的文化就要断送在这一代人的手里了。他 在图书馆接触过一些外国科技资料和杂志,人家美国、英国经济发展快得咱们连 影子都看不见。就是小日本儿,战后经济起点还不如咱们高呢,现在也比咱们强 多了。唉!现在的国家形势让人看不到希望啊!" 王继军用手扶扶眼镜说:" 看 不到希望,这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能解决的。依我看,咱们只要为国家、为后代尽 了咱们的一份儿心,死的时候想想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后人,也就罢了。" 王汉 只是听他们讲,好半天儿没说话。他站起身来在小屋里来回踱步,似乎在想什么 问题。最后他走到门口,拉开门把头伸出去四下望望,又缩回身子关好门,这才 走到桌前把头凑近几个人面前,声音非常小地说:" 古人说过:' 物极必反' 。 这是千古不灭的真理。我上次回北京,就听说毛主席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了。 按古书上的话推理,天灾和人祸是相辅相成的。现在周总理死了,这些年不少建 国元勋相继死了,恐怕毛的时间也不会很长的。只是现在吃不准毛的接班人最后 落到谁的头上?如果是江青一伙儿' 文革' 派的话,中国就会有灭国灭族的危险。 如果落在邓小平之类' 文革' 受害者头上,起码' 文革' 这一套就得被推翻。即 便是回到六四年那种情况,也比现在强百倍。从现在老百姓自发地反对江青一伙 儿人的情况来看,毛如果明智一些,不把江山交给江青,国家的命运也许会好一 些。否则,弄不好中国国内会陷入内战的局面,老百姓又要吃苦了!我记得有一 句名言:' 历史会惊人地上演着极为相似的一幕' ,中国内战才结束三十年,按 说不应该发生改朝换代的事儿。咱们这一号人只能静观其变、顺其自然,你们在 学校教书千万要小心。为国尽忠是对的,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小不忍则乱大谋, 千万千万要小心哪!" 但是没想到还是出了大事儿。首先是学校一些和张文景来 往比较多的学生自发地在学生宿舍挂上周总理遗像,每个人还做了一朵小白纸花 戴在胸前,他们每天进出都要对着遗像鞠躬敬礼。这件事有人报告给谢遂鼎,但 是谢遂鼎明白周恩来是国家总理,虽然上边没有号召给他开追悼会,但也没有禁 止人们自发的悼念活动。可是张礼却想利用这件事整倒张文景。他首先去找谢遂 鼎汇报:" 那些学生经常和张文景在一块儿,他们那么小,能懂什么事儿?还不 是张文景煽动、教唆他们和党中央唱对台戏的!" 谢遂鼎听了这个情况觉得挺重 要,立刻问:" 你听见他教唆这些孩子了?" " 他当着我的面怎么敢这样做?不 过从情理上分析一定是这样的。" 谢遂鼎听了摇摇头,这两年他经的事儿多了, 也有了一些教训:" 你还是抓到一些证据再说,只要你能抓到证据,我就提拔你 为正式教师。" 张礼回到宿舍之后,心里盘算着从哪里下手抓张文景的" 小辫子 " 。首先应该认定:他的教学方法,是把学生引导到颓废、低级的趣味上去的错 误方法,会让学生们渐渐失去革命斗志。其次,那一天学生说的' 文革' 后的教 育质量不如' 文革' 之前的话,肯定是张文景在课堂常常给学生灌输这种' 今不 如昔' 的观念,才让学生心里产生这种反动的思想。最近他收到几封北京的来信, 瞧他看信的认真劲儿,会不会是信里有关于北京天安门事件的消息?应当设法趁 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儿瞧瞧,也许能抓住他的一些致命的把柄。" 想到这儿,张礼 动手写出一个提纲,给张文景在学校的工作罗列了几大罪状,然后坐在床边盯着 张文景的床铺看。他想起张文景曾往枕头下面放过什么东西,于是过去掀开枕头 一看,果然有一封信压在枕头下面。他欣喜若狂,先走到门口看看四周没人,这 才迅速把信拿出来,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这封信正是北京的老难友向张文景讲 述天安门事件真相和清华大学刘冰等一些人对教育革命的论点。张礼如获至宝, 也顾不得别人会对他偷看信件的指责和鄙视,立刻把信交给谢遂鼎,并建议马上 召开全体教师大会,公开批判张文景的反动复辟言行,以贯彻中央" 反击右倾翻 案风" 的精神。 对张礼的建议,谢遂鼎自然是同意的,只是心里有一丝儿遗憾。因为张文景 的教学方法确实使胜利农场中学名声鹊起,功劳自然也是落在他的头上。最近师 部已经下了文件,通报表扬他的领导有方,能灵活、准确掌握党的政策。这样一 来,岂不是他的前功尽弃了?闹不好会不会落个用人不当的罪名也说不定。但是 他的脑子转弯很快:" 对他们这些反动知识分子,党的政策一贯是' 利用、监督、 改造' 。利用他没有错,现在监督批判他更没有错。这不是更说明我的革命警惕 性高吗?" 想到这儿,他立刻点头同意张礼的建议。他心里决定:开批判会当面 揭发的事儿,让张礼去做这个恶人,自己先到刘政委那里去抢头功,也看看刘优 德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刘优德听了谢遂鼎的汇报,也看了那封信。信里讲的内容,他心里明白是真 的。因为他从副司令员那里已经知道了天安门事件的真相。但他是农场的一把手, 是代表党的领导的责任人。中央下达的指示他不能不执行,更不能偏袒、庇护张 文景,不然他的地位就会被摇动。他只能尽力为张文景减轻罪责。于是他郑重表 态:" 既然有这些人证、物证,可以开他的批判会。不过那封信是从北京寄来的, 而不是张文景寄去的,只能代表来信人的反动立场,不能说明张文景也有这种观 点。另外,材料里都是张礼揭发的东西,还应该让张文景认账才行。不然只听一 面之词,都是是那个张礼胡编的,这种事过去发生过不少,闹不好领导可就下不 了台了。" 按照刘政委的指示,谢遂鼎回到学校马上布置开批判会。为了教育学 生,谢遂鼎让高年级每班派两个同学列席教师大会。会议一开始,谢遂鼎先来了 个为自己开脱责任的讲话:" ……总之,学校是奉上级指示才让这些人参与少量 的教学工作,而且是辅助性工作。他们应当体会到党对他们宽大的、给出路的政 策,从而兢兢业业专心做好领导交给他们的任务才对。但是他们之间有的人复辟 翻案的贼心不死,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蠢蠢欲动,教唆、煽动学生对革命的教 育形势不满,和社会上的极端反动分子相互勾结、串通消息,意欲颠覆我们的红 色江山,复辟资本主义。我们革命派'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定要坚决打退他 们的反攻倒算。下边由勤杂工张礼进行揭发检举,大家要仔细听一听,然后严厉 进行批判。尤其是你们几个学生代表,更要听听你们所崇拜的人到底是个什么嘴 脸,回去在班里向同学们传达会议精神。" 说完他冲张礼点一下头。 张礼站起身来,冲会场里的人鞠了个躬,然后开始按照他早就拟好的提纲一 条一条地" 揭发" 张文景的" 复辟翻案" 罪行,只是没有说出那封信。他要在最 后关头作为" 王牌" 抛出来,一下子把张文景打懵了,乖乖儿认罪投降。张文景 从刘优德的女儿那里已经知道了要批判自己的消息。刘优德女儿是他的学生,而 且天资聪慧,特别是对数学有极大的兴趣。她能从过去一上数学课就头疼到现在 特别喜欢上数学课,还经常到张文景宿舍请张文景出一些课外题来做,这都是张 文景因势利导、循循善诱,把枯燥的课文用生活中的实例来解释、应用的结果。 为此张文景做了思想准备,他把这几个月自己的言行仔细过了一遍脑子,又把和 学生们来往时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筛选一下,确实没发现什么违禁的言行,但他还 是翻看了一些马、恩、列、斯、毛的著作,给自己准备一些护身的法宝。现在听 了张礼的揭发,他心里有了数也做好了反驳辩解的准备。 张礼洋洋洒洒说了将近一个小时,在场的老师听了议论纷纷:" 他揭发的这 些事儿,大部分是他推想出来的,有证据的很少,这不是望风扑影吗?""学生悼 念周总理这怎么算错误?真是狗带嚼子胡嘞!" 尽管大家这样小声议论,但没有 一个人站出来为张文景辩理说话。现在的大形势,正在开展" 反击右倾翻案风" , 张礼揭发的这些事例正是运动的" 活靶子" 。谁乐意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找不自在 呀? 谢遂鼎在张礼说完之后立刻郑重宣布:" 奉党委指示,对张文景实行' 给出 路' 的政策。但是有一条,你要按照党的'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政策坦白交代 罪行,争取宽大处理。现在由你来谈谈张礼对你的揭发,你是什么态度?" 张文 景不慌不忙站起身来,笑眯眯地说:" 我从前是个反党、反人民的右派分子,经 过十多年党和政府对我的教育改造,我已经认识到过去所犯错误的严重性,所以 一直在努力学习毛主席的著作,加强自我思想改造。至于刚才张礼同学给我提出 的那些问题……" 这时候谢遂鼎打断他的话申斥:" 你怎么把张礼称为同学?你 这是不是故意发泄对他揭发你的不满?" 张文景恭谦地回答:" 这一点您不知道? 我们都是右派,十多年前政府就规定了我们之间不许称呼同志、兄弟,甚至儿子 不许对父亲叫爸爸。用我们北京人的话说,叫做' 坟地改菜园子' 一律拉平了, 叫同学。" 见谢遂鼎不说话,张文景继续说下去:" 我的教学方法对提高学校的 教学质量有没有作用,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我认为学习知识的目的就应该是为 社会生产服务、为人民服务。我带学生们到田地里实际丈量土地,就是让他们学 习利用' 勾股定律' 为生产实践服务。还有到食堂学习使用' 优选法' 、到油库 学习' 比重法' 等等,这都是把枯燥的数学原理用学生们身边的事情来讲解,使 他们学习得更扎实、更有兴趣。在座的都是老师,大家自然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至于和我有来往的学生自发地对周总理的悼念活动,头一点他不能举出任何证据 来证明是我让他们干的,第二点他们悼念国家领导人不正是表示他们热爱党、热 爱中央领导的表现吗?这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 张文景说到这儿稍微停顿了一 下,张礼立刻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发言:" 你给自己的教学方法美化为融会贯通、 举一反三。可是你这是把我们为国家培养革命接班人的大目标篡改了,让学生们 天天沉浸在生活小事情上,什么丈量土地呀、优选法蒸馒头哇。照此办理,国家 的大事、世界革命的大事谁来办?你这不是'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吗?" 他 刚说完,张文景立刻理直气壮地反驳:" 过去有句话,叫' 学以致用' ,想必大 家都知道。毛主席关于这方面的教导也不少:' 学习有两种态度……'"接着他一 连背诵好几条毛主席关于学习的语录:" 我们的导师恩格斯在《反杜林论》著作 中详细论述过数学在社会中的作用……" 接着他指出《反杜林论》书中第几页、 第几行并背诵出著作原文。这一下把与会的人们都惊呆了,会场静静的,好像是 在听张文景做" 数学的社会功能" 学术报告一样。 张礼看到会场气氛明显倒向张文景一边,他嘴角冷笑着,心想:" 瞧你小子 得意的样子,一会儿我让你哭都找不到坟地!" 于是他又站起来大声说:" 革命 的老师们,你们不要被他的假象蒙蔽了!他这是一贯的' 打着红旗反红旗' 的反 革命伎俩。我现在揭发他一件重大的现行反革命活动,揭去他的' 画皮' ,看看 他那顽固的反动立场和言行是多么惊心动魄!" 说罢他从兜儿里取出那封信要给 大家念,但是马上被谢遂鼎拦住了:" 这封信是张文景一伙儿在北京的同党给他 写来的联络信,信的内容我看过了,上级领导也看过了。因为信里恶毒攻击党中 央,对天安门事件造谣污蔑,所以我决定不能在这里念,否则会起到对党中央恶 毒攻击的作用,达到张文景他们所不能达到的目的。那就会使我们犯了' 亲者痛、 仇者快' 的错误。现在我奉命问张文景一句话,这封信是不是你的?" 张文景当 时看到张礼拿出这封信,脑袋" 嗡" 地一下就大了。他心里责备自己:" 太大意 了!和这种虎狼一般的人住在一起,怎么能有这样的疏忽?自己即便是被抓、被 杀,都无所谓,反正是生不如死。可是给老友添了麻烦,这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 清的大罪呀!怎么办?" 他脑子里急速地运转着,思索救急的办法。" 这个账不 认不行,先认下来再想办法。" 于是他点点头愤慨地说:" 不错!信是我一个朋 友写来的,不过他只是向我叙述了北京天安门事件的经过,这和党报上登载的内 容差不多。但是我抗议张礼同学未经我本人同意,私看我的信件,这是极端卑鄙 的行径!是道德败坏的表现!这样的人枉为人师,实为君子所不齿的小人!" 张 礼阴笑着回答:" 对!我是个反党反人民的右派分子,我就是个小人!不过我不 像你那样' 鼻子里插根葱——硬装大象' ,明明是右派里的坏中之坏,还要把自 己打扮成一个比别人高明的人。"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争辩着是非,在场的人 听着听着不免开始有一些议论:" 知识为生产服务这是对的呀!难道像古代人那 样整天读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八股文,'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就好了吗?""这封 信即便是内容反动,也只能是写信人的罪过,怎么能硬揞在收信人的头上?""你 这话不对!他们必然是臭味相投,思想一致,才能有这种通信。" 会场上意见不 一,整整开了一个下午,也没理出个结论来。最后谢遂鼎只好宣布:" 从今天起, 停止张文景课堂教书的活动,让他全天打扫卫生、喂猪。至于他的问题如何处理, 待请示上级领导后再作决定!" 张文景虽然不许给学生们上课了,但是课余时间 和晚上他的宿舍里还是会有不少学生来向他请教课题。这时候张礼已经搬出去了, 张文景一个人住一间房,更可以放心大胆地给来求学的孩子们教授知识。 谢遂鼎找刘优德汇报了开会的情况,其实刘优德早就从女儿嘴里知道了会议 情况。女儿求父亲不要处理张文景,更不要按学校的建议把张文景轰出学校,因 为她已经沉迷于数学王国里边了。张文景如果回到挖渠队,她就不方便去向他求 教了。但是刘优德考虑农场大局,考虑国家运动形势,连邓小平这样的大官儿说 罢免就罢免了,自己这样一个" 芝麻绿豆官儿" ,不小心点儿,还能坐得稳吗? 他决定把五个调到学校的" 业余老师" 全部调回挖渠队,只是私下里告诉王汉, 让他抽空陪女儿到一个私人家里和张文景会面,向他请教一些数学问题。 五、黎明之前的黑暗张文景回到挖渠队,因为他在学校养猪的名声在全农场 都已经传开了,有好几个农业连队要调他去喂猪。因此苟连长决定还让他去养猪, 并且在猪圈旁边给他盖了一间小屋子,虽然猪粪的臭味大一点儿,但是他可以一 个人自由自在地居住、看书,这让他心里得到一丝儿安慰。更让他感到慰藉的是 :王洁如的来信比以前更多、更长了。她在信中安慰张文景说:' 听到你被小人 暗算的事,我心里也替你不平。这个世界上好人为什么总要多灾多难呢?通过我 们这一段时的书信来往,让我更加了解你的为人和高尚的思想境界。我觉得你是 个可以信赖的人,现在我很想知道你过去到底是因为什么被劳动教养的。因为我 的亲人也想了解你的情况,希望你能够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好吗?……" 张文景 从小王的来信中嗅到了一丝甜蜜和温馨。从她来信称呼上的改变,就可以得到不 同的信息。刚开始的时候,她称张文景为" 同志" ,一年多以后改为" 张大哥" , 后来就变成" 张哥" 了。现在又向他提出这个要求,这明明白白告诉他一个信息 ——他们俩人的关系将要有一个质的变化。想到这里,张文景不但高兴不起来, 反而在心底又萌生了一丝忧虑:" 刚刚有的一点儿希望又破灭了,真不知道什么 时候才能得到解脱。这样下去,岂不要误了她的终身?尽管阳禄和王汉都说这是 缘分,可是我一定要对她的一生负责任,我要把跟我结婚面临着的险象和困难一 一对她说清楚。请她好好考虑一下,不要为了我这样一个危险分子去冒这个险。 " 于是他提笔给王洁如写了一封长信,在信里他仔仔细细地把自己五七年犯错误 的经过讲述一遍,然后告诉她:" 前一段时间调我去教书,只不过是个别领导的 恩赐,不是党的政策有什么改变。全国大的气候还是' 批林批孔' ,' 反击右倾 翻案风' 。这个趋势说明党的阶级斗争政策是不会变的,也就是说作为铁板的阶 级敌人,我的境况不会有什么改变。而且今后改变的可能也不是很大。因此,我 希望你能够冷静下来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我们作为一般的朋友关系也是不 错的。在过去的几十年劳改生活中,我看到了不少感情专一的夫妻最后不得不分 手,因为人们都是生活在现实当中的。周围的环境和人为的斗争气氛,会让一个 孤独无助的女人无法生活下去。当然也还有始终不渝的忠贞爱情存在。我身边就 有一位同事叫王汉的,他爱人为他吃尽了千辛万苦,真可以和戏曲里的寒窑王宝 钏相比。可是她却一心等着王汉,她深信她的丈夫是个好人,老天爷会给他们好 报的。当然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去做那样大的牺牲。这件事 我再一次恳请你要深思熟虑、权衡利弊,不然我的良心要受到谴责的。……" 信 发出去之后,张文景心里一直是忐忑不安的。经过几年的通信,他对王洁如有了 一个比较深刻的了解。他认定她真是个聪慧、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姑娘,他从心底 里喜欢上这个姑娘了。而且他深信,如果能和这个姑娘结为连理,一定会给他的 后半生带来幸福和欢乐。他虽然不敢设想能给姑娘带来什么幸福,但起码他认定 自己会对她好的。他会视她为至亲的人,是能和他比翼双飞的人,也是能够跟他 白头到老的人。因此他现在的心情真是可以用" 七上八下" 来比拟。心里的矛盾, 让他吃不香、睡不稳,连他爱不释手的《数学基础》也看不下去了。 就在张文景坐卧不宁、心绪不安的时刻,农场中学一位喜好数学研究的年轻 教师给他送来一本数学杂志,这在当时革命大批判浪潮中是非常难得的一份礼物。 这位教师是来向他请教一个问题的,在这本杂志上,有一篇文章的作者提出了一 个非常有建树的、能证明几何原理的思想。张文景却意外发现这篇文章的作者, 竟然是他在大学时共同研究数学问题的好朋友。于是一来他想问候这位多年离别 的学友,二来他对这篇文章的一些观点有自己的看法,想和学友一起探讨。于是 按照杂志上注明的作者单位地址一封书信发出去,没想到那位学友很快就写来回 信。在表示惊喜之余,建议把他调到南方的高等院校去教数学。张文景当然不想 丢掉这个宝贵的从教机会,立刻打电报给学友,表示同意调动之事。紧接着一封 商调函就发到胜利农场组织科。处理此事的王庆龙坚决不同意调动,理由是:" 此人属极右分子,正在劳动改造期间,不宜调动。" 但是当他把公文送到刘越华 科长面前的时候,刘科长把他训斥一顿:" 你这是什么话?张文景经党委批准已 经摘了右派帽子,怎么能说人家还是极右分子!这件事由我来处理,你不用管了。 " 说罢,刘越华就拿着这封调函赶紧去找刘优德政委:" 政委,您瞧瞧外省的学 院来函调张文景去教书了。人家一个大学都愿意要他去教书,看来咱们也可以用 他们教书了。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许他们启用这些人就许我们使用他们。 党的政策是一致的。我的意见是给他们回一封函,就说这个人我们要启用,不同 意调动。然后还把他们调到学校去教书。要是有人过问这件事,咱们就把人家大 学的调函拿出来,回答他们。" 刘优德一想这话说得有道理,既然人家敢用,我 们闲放着这么多有大学教师资格的人却不敢用,这不是抱着金饭碗讨饭吃吗?于 是一拍桌子:" 调——!" 就这样,张文景二返头堂又到了中学去教数学。而且 这一次还是以老师的名义调动的。张文景心想:" 虽然没有调去大学任教,能够 到这所中学当老师也还不错,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有了这个 开端,只要自已坚持不懈地努力,一定会有一个好的结果的。" 也许是调动工作 去当老师的喜气启动了张文景的福气,那可真是" 红光盖顶、瑞气罩身" 。没有 多久,一封让张文景企盼已久的鸿书从千里迢迢的成都飞到了他的身边。张文景 接到王汉交给他的信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立刻有两个字映入他的眼帘——" 文景" ,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一阵头昏眼花,让他一下子兴奋地跌坐在 床上。他心里一个声音响起来:" 洁如,我心爱的姑娘!你终于为我所爱了。" 他一眼看到书信的抬头称呼变了,这可是他企盼已久、日思夜想的称呼。他坐在 床上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又接着看下去。 王汉站在一旁眼看着处于极度兴奋之中的老朋友,心里也是特别高兴。他站 在那里,心里琢磨着要说的吉庆贺喜话儿。这时候张文景已经从信上看到" 我愿 意和你成为夫妻,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的词句,高兴得他立刻高声喊叫:" 我有 家了!洁如答应和我结婚了!" 王汉一把按住他,双手一拱,连说:" 大喜呀、 大喜呀!" 张文景马上抄起衣服往外走,王汉急忙问他:" 你上哪儿去?""我到 场部给洁如发个电报去!" 张文景边说边走又被王汉扯住:" 你真是高兴得糊涂 了!外边天都快黑了,邮局早就下班了,你上哪儿打电报去?" 王汉拉着他说: " 咱们到王振春家里去炒几个菜,喝点儿酒庆贺一下。你就是不喝酒,也一定得 沾一口哇!让我们来庆贺咱们的好运来到了。" 【阿印简评】在这里,要特别说明的是:本章所描写的两位数学家张文景和 阳禄,不但实有其人,而且基本上是按照他们的真实事迹写的。这两个人,落实 政策以后,先在大学教书,后来当了四川省社科院数学研究所的正副所长。" 张 文景" 多年来从教育数学的观点出发提出了系统的面积方法,非ε语言的极限定 义和连续归纳法。近年致力于在自动推理基础上发展理科智能教育软件。曾获国 家发明二等奖,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和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一等奖。1995年当选 为中国科学院院士。阳禄是他的研究合作者,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两人合 作发表了许多具有世界水平的数学论文,经常出国讲学。 关于张文景的婚恋过程,也基本上如实描写的。当然,张夫人慧眼识英雄, 能下决心嫁给一个" 右派分子" 的" 劳改犯" ,本身就具有十分强烈的传奇性; 但是能够下这样大的决心、能够受得了这样苦的生活,在当时可也是凤毛麟角。 张礼,是个典型的迫害狂。他欺人有,笑人无,看见别人比他强就心里不服, 总要把别人压下去他才高兴。他曾经是共产党员,在无产阶级的新闻战线上显赫 过一阵子。不但出过国,还受到过胡志明的接见。所有这些,成了他骄傲自满、 打击别人的本钱。正因为如此,他在群众中没有威信,自作聪明的结果,不仅害 了别人,同时也害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