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北京职工总代表 一、初闯自治区首府余亮看到王汉他们这些" 政治犯" 都有了翻身之日,他 心里自然而然页想起了自己被冤枉的事儿。当初纯粹是那个后爹诬陷他的,这已 经被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但是自己的事儿该怎样解决、从哪里入手?他心里却一 点儿眉目也没有。于是他专门去师农科所找王汉,请教一下自己怎么平反的事情。 这些日子农场开往库尔勒的班车天天人满为患,要想在车上占个座位非得半 夜三点到汽车上坐着睡觉去,要是天亮了再去,能有站着的地方就算运气不错了。 从车上的人相互聊天中,余亮得知不少人是专门到农垦局" 落实政策办公室" 去 申诉自己的冤枉的。从他们聊的内容来看,这些冤案有" 文革" 前的事儿也有" 文革" 中的事儿。到了库尔勒,他没有直接去找王汉,而是随着这些人到" 落实 政策办公室" 去探听一下消息。" 落实政策办公室" 坐落在农垦局招待所的院子 里,有一栋平房,许多房门上分别贴着农垦局各个农场的名字。每间房门前都排 着老长的队。排队的人大都手拿一沓子稿纸,满面愁容地等着召见。余亮心想: " 自己的事儿是在北京发生的,到底应该找哪间屋的人谈呢?" 他一时拿不定主 意,又不好向别人打听,只好耐心地排队等候召见。 快到吃中午饭的时候才轮到他进屋。推开门,迎面的办公桌后边坐着一位满 脸络腮胡子的人。小余心里一紧。因为他的后父就是满脸的络腮胡子。每当他看 见这样长像的人,心里总是不舒服。但是这个" 络腮胡子" 却先冲他一笑,让他 那紧张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一些。他没有写什么申诉材料,只是口头把自己二十年 前的冤枉简单地说了一遍。那人听后,立刻决断地告诉他:"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你的冤枉一定能平反!而且是百分之百的平反。不过这事儿你要给北京市公安局 写申诉信,要求他们调查,给你平反。我们这里只解决在新疆农场发生的事情。 如果你在胜利农场这些年受到过不公平待遇或者冤枉,尽管来找我好了,我姓陈。 " 余亮找到王汉,把刚才到" 落实政策办公室" 的事情告诉他。王汉想了想说: " 我记得你在清河农场的时候跟我说过,当年处理你的人正是白忠。据我所知, 他马上要调回北京,回公安局工作。这两年来他比以前好多了,不再一个心思只 想整人了。你不妨赶紧找找他,请他把你的申诉材料带到北京。他是当年处理你 的人,只要他出面证明你是冤枉的,你的平反会很快解决。你刚才说那位姓陈的 讲,他们专门解决在新疆发生的事情。我忽然想起:如今连新参加工作的上海人 老婆都有边疆生活补贴,可咱们一直没有。咱们既然在新疆工作,政策就应当一 视同仁,也享受新疆十一类地区的边疆生活补贴。可是这么多年来,咱们根本就 没享受过。这件事你回去找王振春他们一块儿议一议,不行就派几个人代表咱们 北京人去上访申诉,要求给咱们补发这几年的边疆生活补贴。" 余亮用手摸摸后 脑勺,踌躇地说:" 派代表上访的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派人出去就要请事 假。我们这些人都是单职工家庭,没有收入,一家人拿什么吃饭?再说了,出去 的车钱、住宿费、饭钱,都从哪儿出?哪一家不是' 罗锅上山——前(钱)紧' ? " 王汉的手指在头上挠挠,想了想说:" 你说的不是没道理。这事儿一时让我真 拿不出主意来。这样吧,你回去还是按我刚才说的办,多找几个人一块儿商量商 量,总会有办法的。" 余亮回到家里,就去找王振春、丁义、李囤,几个人一块 儿议论这件事儿。王振春说:" 如果光是跑库尔勒就能解决问题,这点儿钱我能 出。等事情解决了,钱补发下来,让每个人拿个块儿八毛的,不就把窟窿堵上了? 不过我这次去乌鲁木齐玩儿,碰上了前几年回北京的时候在哈密救过的一个姑娘。 她父母都在兵团机关工作。据她讲,她爸爸说过,咱们这些北京人当年进疆的时 候,兵团是按支边青年接收的。她妈就在统计部门工作。她妈说:兵团统计支边 青年数字,就包括北京来的这批人。如果真是这样,咱们的老婆也能像上海人老 婆那样被吸收为正式职工。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我的意见,咱们先派人去兵团 摸摸底。当然,我算一个。先由我到那姑娘家里探听一下,再有一个大家都信得 过的人在旁边听着。如果这事儿是真的,咱们干脆组织起来,大家凑点儿钱,派 人专门去兵团上访,有必要到北京也行。这件事情能解决,咱们都变成双职工, 两个人挣钱,日子不就好过多了吗?" 丁义不无顾虑地反问:" 要是没那么回事 儿呢?这路费从哪儿出?" 王振春拍拍胸脯说:" 没关系,两个人的路费、住宿、 饭钱,全由我出!这样吧,就让余亮跟我一块儿去,凭小余的为人,大伙儿一定 会相信他的。" 到新疆十来年了,余亮还是头一次凭着场里开的" 通行证" 到库 尔勒" 客运站" 买车票。想起以前那两次逃跑被抓的情景,他心里还是有一种不 踏实的感觉,眼睛四下踅摸着,脸上显出焦躁不安的神情。王振春出来跑了好几 趟了,对这车站里熙攘拥挤的场面熟视无睹,他安抚余亮说:" 小余,你踏踏实 实放下心来跟着我,出头露面买车票、住宿、吃饭全由我来办。还记得那一次咱 们一块儿跑到这里,你被白忠抓回去的事儿吗?那件事儿到现在我心里还觉得对 不住你。不是那次被抓,你跟我回北京和大妞结了婚,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所以这一次你只管跟着我,别走散了就行。别忘了,你的 任务就是给我作个证明。要是兵团干部真的承认咱们是支边青年,你回去证明我 王振春没有说瞎话就行了。这一次你跟着我,也学一学和别人打交道的门道儿。 首先要底气足,咱们受了十几年苦,想想当年在支队严管队挨整的情景,那份儿 罪都挨过去了,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有理走遍天下' ,咱们不是去求别人, 而是找政府讲理去,所以一定要理直气壮。但是这里边还要讲究一点儿策略和说 话的方式。现在到处都是申冤告状的人,十个人里得有九个人的气儿比咱们粗、 身份比咱们高。咱们过去谁也没办过这种事儿。以前跟政府打交道,顶到头了的 级别是劳改队长、连指导员。现在去大机关见大干部,咱们的行动、说话都得动 动脑筋,要转弯抹角,甚至还要编点儿瞎话。总之,能让他们同情咱们这十几年 的遭遇,给咱们解决问题,是惟一的目的。" 王振春说了这一大堆话,余亮只是 点头听着,没吭声。但是他把这番话" 吃" 进心里了。 虽然已经是春末夏初的季节,地处天山脚下乌鲁木齐市的清晨,依然笼罩在 灰蒙蒙的寒气之中。偏街窄巷的背阴处,东一堆、西一块地残存着严冬遗留下来 的污黑的残雪和冰茬儿。王振春和余亮是后半夜从大河沿车站上的火车。他们到 达大河沿火车站,天已经大黑了。但是他们没有一点儿睡意,而是跑到当年从北 京来的时候住过的那个兵站,站在外边往里看了看。然后两个人坐在车站候车室 聊起当年刚来这里的情景,以及王振春在托可逊公安局被打的惨状;又聊起当年 在支队严管队挨打受气的过去,一直聊到上了火车。 因为是进疆以来头一次以合法的身份出远门,余亮特别感到兴奋,特别是到 新疆后十几年又坐上了火车,他心里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听着火车车轮 碾压钢轨发出的" 咣当咣当" 声,他仿佛听到" 日子好过了" 的声音,心里产生 一种预感:" 从此以后,日子要好过得多了" 。 从下了火车到住进原农二师招待所,他都沉侵在这梦一般的幻想之中,直到 王振春打来洗脸水叫他洗脸,他才清醒过来。两个人躺在床上商议着办事的程序, 其实就是余亮听王振春讲这件事应该先找哪个部门、哪个人。他心里对办这件事 情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全听王振春的。从招待所到兵团机关,要坐挺长一段路的 公共汽车,两人手拉着车顶的横拉杆站着。这时候一个身上穿着脏兮兮破黑棉袄 的小伙子从他们身边蹭过去。王振春凑近余亮耳边小声说:" 看见这小子了吧? 他是个佛爷(小偷儿),不信你瞧着,下一站他一准儿头一个下车。" 果然那" 黑棉袄" 不等车停稳,立刻拉开车门跳下车去,消失在路边人群中。汽车又开出 一站以后,车上突然有人喊叫:" 有小偷儿!有小偷儿!我的钱包让小偷儿偷走 了!" 王振春看了一眼余亮,得意地笑了。 下车后余亮急忙问王振春:" 你怎么一眼就看出那小子是个佛爷?" " 我在 外边闯荡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这是最低级的佛爷。我见过的' 一站三' ,身 上穿着笔挺的衣服,脚底下锃亮的尖头曼皮鞋,梳着油亮的背头,一副绅士的打 扮,丢东西的人就是站在身边,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看样子这地方佛爷太多, 咱们得搬到市中心去住。那里离咱们办事的机关部门近,省得天天坐汽车来回跑。 万一让' 宵力' 把咱们的包儿下了,说出去多丢人。大河大江都过去了,别在这 小河沟儿里翻了船。" 两人先找到自治区政府落实政策办公室,排队等了两三个 小时,轮到他们进屋把事情讲了,人家马上告诉他们:" 你们是属于原来兵团的 人,你们应该到现在的自治区农垦局' 落办' 去申诉。" 按照人家指点的方向, 两人穿过一条大街向农垦局走去。一路上到处是满地的垃圾,虽然是沥青铺的路 面,也是坑洼不平,连路边的楼房也被尘风泥雨污染得黑不溜秋的,四下望去, 这城市到处是污秽的垃圾和污雪化成的黑水。 农垦局" 落办" 坐落在原兵团招待所里,原来这里只接待兵团师一级领导开 会住宿。一进门,里边铺的都是木地板,光滑的地板发着枣红色的亮光。这里和 农二师" 落办" 一样,每一间房的乌红色门上都贴着" ××师" 的字样。王振春 在外边闯的时间长,见的世面也多,他伸手推开贴着" 农二师" 字样的房门进了 屋。屋里同样是擦得锃光瓦亮的木地板,靠墙的一侧摆着一排蓝绒布的沙发,屋 子正面一张大红木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花白头发干部模样的人,抬头看了他们两 人一眼,又低下头去看桌子上的文件,嘴里问:" 你们找谁?" 王振春急忙上前 把六六年这批北京人进疆的事儿说了一个头儿,那人立刻打断他的话:" 行啦! 你别说了,这里是专门接待团一级干部落实政策的地方。你们职工的事儿,从这 屋出去,往左手拐,那里有一个大会议室,到里边找贴着' 农二师' 的桌子后边 的人去谈。" 说罢一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王振春带着余亮来到大会议室,只见整个大厅人流熙攘,声音鼎沸,乱糟糟 的就像一个农村集市。好容易从熙攘的人流中找到一大群人围着的" 农二师落办 " 的桌子,王振春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里,面对接待人他简单扼 要地把北京人进新疆之后的悲惨遭遇说了一遍。只见那个接待人简单地在小本子 上记了几笔,然后对王振春说:" 这事儿有点儿复杂,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 回去对你们北京来的人说明,要选派几个人做代表,再到农垦局' 落办' 来谈, 不要人人都来上访。再说,这件事情不是我们这里能解决得了的,我们要写报告 给局领导,甚至还要请示自治区领导、中央领导才能解决。你们心里要有个准备。 我们很同情你们这些年的遭遇,但是你们想解决这个问题,一定要从根子上找起。 我建议你们先到农垦局找一找当年接你们进疆的干部。据我所知,你刚才提到的 宛宏机同志,是原来兵团宣传部的一个参谋,他现在还在机关工作。你们去找找 他,请他出来为你们澄清事实,帮助你们出主意、想办法。要是找对了人,也许 能把你们的事情彻底解决。" 两人从招待所出来,余亮着急地说:" 咱们两眼一 抹黑,谁也不认识,让咱们到哪儿去找人去?" 王振春已经想好了办法,他胸有 成竹地说:" 这事儿咱们得有长期打算,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既然人家说到 宛宏机现在所在的单位,咱们不妨去找找看,也许能有收获。再说,咱们还得要 去找我认识的那个姑娘,请她父母帮咱们出出主意,再说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那姑娘就是张秋风。她现在已经结了婚,在一个中学教书。王振春和余亮找到了 她,她非常热情地把他们带到自己家中,向自己的爱人——一位在自治区公安厅 工作的年轻人介绍了王振春和他当年救自己的故事。那个年轻人听王振春讲了到 乌鲁木齐要办的事情,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板着脸对王振春说:" 你们这一批北 京人的情况,我在厅里听说了不少。你们中间确实有不少过去受冤枉的人现在应 该平反,不过这些该平反的人基本上都是犯政治错误的右派和思反、历反。那些 犯流氓、偷盗错误的人,即便过去处理得有点儿重,可那是在当时历史情况下造 成的,平反的可能基本上没有。而且即便是犯政治错误的人要求平反,也必须找 原处理单位去申诉才行。新疆这里是没有权力处理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 王振春和余亮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他们分别把自己过去的劳教理由说了一遍,那 人听了脸色有些缓和:" 小王,你的问题恐怕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解决。因为马 寅初的' 人口论' 现在还没平反,只要他一平反,你就可以平反。这位同志的问 题可以马上向北京原处理单位提出申诉。我现在就在厅里' 落办' 工作。按照我 们结案的原则,你的事可以很快解决。不过因为你们原来不是干部,又在新疆结 了婚,回北京的希望不大,只能安心在新疆工作了。" 王振春又提出他们此行的 目的:" 当年我们来新疆的时候,兵团的干部当众宣布我们是以支边青年的身份 到兵团的。现在上海的支边青年,按照国家的新政策,他们没工作的老婆就可以 安排工作挣工资了。我们这一趟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只要能给 我们没工作的老婆安排工作,平不平反、回不回北京,都是次要的事儿。" 那小 伙子听了,脸色为难地说:" 这件事情恐怕也不好办。因为你们进疆时候的身份 是' 两劳释放人员' ,是带着工资进疆的,冒了气了也只能算你们是支边职工。 支边青年是大城市里没有前科的学生,你们能跟他们相比吗?" 张秋凤听了心里 老大不乐意,责备丈夫说:" 你这个人就是怪!小王是我的救命恩人,人家大老 远的来这里申诉,你倒在这儿一个劲儿给他们泼冷水。你就不能给他们出个好主 意,帮他们解脱困境?你们这些公安人员都不是好东西!" 小伙子申辩说:" 我 就是因为看在他是你的救命恩人的份儿上,才对他们说了实情,不然,他们不论 到哪个机关的' 落办' 去申诉,人家都会给他们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软话。什么表 示同情啊、应该给以解决呀,但是最后都会把他们推出去了事,没有一个人会真 心给他们解决问题的。不过这件事也不是真没办法解决,只是你们必须要从根子 上找起,先到兵团机关找一下当年在北京对你们宣布是' 支边青年' 的干部,看 看他当年说这个话有没有兵团文件根据或者兵团首长的指示。只要能找到这些东 西,现在是' 拨乱反正' 时期,上头不会再抓住你们过去的问题不放的。而且说 句良心话,你们过去大部分人犯的错误都不大,只是过去极左政策从严处理了你 们。现在这些当年执行极左政策的老干部,在' 文革' 当中受了比你们不算少的 灾难,他们重新掌权之后,会对过去那些极左政策有一个反思。他们对你们的申 诉,也会有一个从宽处理的可能。只是办事的人良莠不齐,万一有一个还有极左 思想的人从中作梗,你们的事情就不会很顺利解决。我建议你们要见人多说' 拜 年话' ,多诉诉苦,能博得人家的同情心,就有办成的希望。即便遇到困难,东 方不亮西方亮,绕过这个人再去找别人,也许还能解决。我说的这些话都是我在 落办积累的经验,一切还要你们灵活运用,见招拆招,才能渡过难关。这事儿办 起来,反正是一个字——难哪!" 小伙子说了这一大堆,真可以说是语重心长的 掏心窝子话。王振春和余亮和公安人员打交道多了,听得出来人家是真心帮自己 出主意的,所以连声道谢之后,就要告辞出来。张秋凤拦住他们说:" 今天难得 我们两人都休息,我给你们做一顿羊肉拌面吃,也算是我们对你的救命之恩的报 答。" 王振春立刻摆摆手说:" 往后千万别再提什么恩不恩的,我经受不起。今 天你爱人给我们指点了办事的明路,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我们还得去办事儿,不 打扰了。" 张秋凤一看王振春真要走,心里一急,连忙说:" 你们先别急,就是 不吃饭,我还可以带你们去办事儿嘛。你们跟我回家去找我爸爸妈妈请教一下, 也许他们能帮你们一把。上回听我爸爸说,当年到北京接你们的宛宏机就住在我 家附近。而且他们经常在一块儿下象棋,熟得很。他可以带你们去见宛宏机,还 可以帮你们说几句好话,让宛宏机尽力帮你们一下。" 说罢眼光里射出一股深情 的目光看着王振春。 王振春心里明白她那深邃的目光的含义,但是面对着张秋凤丈夫对自己的热 情接待,他怎么好意思再跟张秋凤重温旧梦?他不能为自己一己的私利害了张秋 凤的幸福,也误了大伙儿的大事。他只好佯装不知,揣着明白装糊涂地跟着张秋 凤去了她娘家。 见着宛宏机,王振春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几个人坐在客厅里谈起十几年前的 旧事,聊得还挺投机的。" 您当年在大礼堂,身披着军大衣,一只手的拇指和小 指头翘着举在空中晃动着说:' 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我是坐这个飞来的… …'"王振春连比划带说地回忆着,逗得宛宏机哈哈大笑。 宛宏机是个" 人、银" 不分的山东人:" 好小子!你这个银(人)脑子真好, 还记得我当年说话的样子。实话告诉你们,不是我这位老棋友带你们来,我是不 会接待你们的。原因我也不瞒着你们,当年我是到天津去接天津支边青年的。半 路上突然接到兵团首长命令,让我们连带把你们劳改农场一批' 两劳释放人员' 接收过来,安排火车送到兵团。送支边青年容易,敲锣打鼓往车上一送就完了。 你们是什么人?我说话你们别不爱听,不说个个是凶神恶煞,反正有一小半儿是 不要命的歹徒。从北京到新疆一万多里地,原来我们考虑过用押送犯人的办法押 送你们进疆,但是兵团首长和中央五人小组不同意。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送你 们到新疆,就是中央文化革命五人领导小组直接决定的,那是林彪一伙儿为了腾 空北京附近的劳改农场以便关押那些被打倒的' 走资派' 。后来因为周总理发现 这件事,立刻报告毛主席,毛主席批示:' 矛盾不要转移,要北京自己消化。' 这才停止了后边的人往兵团送。你们这些人当时已经全部是解教、劳改释放人员, 名义上已经是有公民权的人,所以上边不许用押犯人的办法送你们进疆。但是像 送支边青年那样送你们,我们真不放心。后来在新乡和兰州发生的事情,也证明 了我们的担心。当时我们和北京公安局一位姓钟的领导商议,才想出假意宣称你 们是支边青年,按欢送支边青年的规矩办理的办法。经请示兵团领导,又得到中 央文革五人小组的同意,才有了后来给你们开动员大会、称你们是支边青年、敲 锣打鼓迎送你们的事情。当然你们后来也知道,列车前后都有全副武装的军人押 送,以防不测。当时同意称你们为支边青年的兵团领导还健在,负责接送你们的 几个人也都还在。我们可以联合写一份报告,把你们进疆受的折磨和不公正待遇 向领导汇报一下。如果领导开恩同意你们按支边青年享受待遇,那样你们的老婆 就都可以参加工作,还可以给你们补发前几年的边疆补贴,你们的好日子就要来 了。" 说完了他对领他们来的老棋友笑着说:" 怎么样?我这个人还算有良心吧! 不过你们还得去找找当年接你们到兵团的领导小组里的其他两个人,对他们好好 儿说说你们进疆以后受的苦难和现在生活的困境。就算是求人家帮你们一把,这 两个人' 文革' 中都受过冲击,他们能体会到你们的心情,会尽力帮助你们的。 一位姓李的在石油局,一位姓黄的在气象局,你们都去找找吧。我也会和他们联 系一下的。往后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或者需要出什么证明,只管来找我。" 回到 张秋凤的娘家里,她父亲问王振春:" 这件事该怎么办,老宛已经给你们讲清楚 了,你们打算怎么办哪?说实在话,' 文革' 这几年我和老宛一块儿挨批斗,让 造反派打得浑身都是伤,那份儿罪受的也不少。现在翻过身来,所以我们很同情 你们这十几年的遭遇。况且还有你对我女儿的救命之恩没有报答,有什么需要我 们帮忙的尽管说,我一定尽力帮助你们。" 王振春想了想说:" 看来这件事情不 是一天半天能办成的。我们身上带的钱有限,凭我们一两个人的力量也有限。我 想回去多找些北京人商议商议,把这件事情办成的好处和能办成的希望有几成, 都对大伙儿讲了。如果大伙儿能集资,每人拿出几块钱来,就可以凑个几百块钱, 作为上访的经费。等事情办得有六七成把握了,我就发动全师的北京人集资,索 性把北京人老婆参加工作、补发进疆这几年的边疆补贴、撤销那几年对北京人随 意降工资的处分……把这些年对我们北京人的不公平待遇全部' 拨乱反正' 纠正 过来。不过现在马上回去还不行,因为我们尽管见了、听了你们这些仗义执言人 的话,但是家里那些人没听见。我们手里没有盖着大红印章的文件,没法子说服 大家按我的意见办。" 张秋凤的父亲问:" 你想拿到什么样的文字材料才行呢? " 王振春掏出一盒烟,递给张秋凤的父亲一支,自己点上一支,然后诚恳地说: " 这件事我想过一阵子了,我们来这一趟,最起码要带回一张自治区农垦局落办 或者自治区政府落办开的正式答复信。内容我也想好了,要肯定我们提出的承认 我们为北京支边青年的要求是合理的,我们提出的恢复和补发边疆补贴的要求也 是合理的。只是因为国家现在百废待兴,财政困难,那么多事要一件一件地办。 而且这些事不能光听我们的一面之词,还要调查历史资料、查找见证人,最后才 能报上级领导研究解决。我能拿到这样一份儿内容的答复信,就就能回去对大伙 儿有个交待了。" 张秋凤的父亲吸着烟沉思着,过了一会儿他告诉王振春:" 边 疆补贴的事是板上钉钉子的事儿,正像你说的那样,兵团也就是现在的农垦局, 应该补发的钱数很大,必须要中央财政给钱才能行。至于你说的承认你们为支边 青年,这件事必须要到自治区政府' 知青办' 去解决。只有他们才有权承认你们 进疆的身份为支边青年。那里我们没有认识的人,不过我老伴儿在局里做统计工 作,知道这些年兵团统计、上报支边青年数字的时候,都包括你们北京人。这一 点我老伴儿可以到办公室给你们写一个证明,以公家身份说明这一点,也许对你 们到' 知青办' 申诉会有帮助。" 自治区政府" 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工作办公室" , 在政府办公楼群的一个偏僻角落,王振春、余亮两人在政府办公楼群转了一上午 也没找到" 知青办" 的办公地点。中午两人肚子饿了,就在街上进了一家大一点 儿的清真饭店。一连几天,两人都是在街上小摊儿上吃点儿大锅炒面、牛肉面之 类便宜的饭食。王振春摸摸兜里的钱,大大咧咧地说:" 要回去了,咱们也吃一 回大馆子!说实在话,没有你跟着我,我就天天吃大饭馆也不怕。没钱了,在街 上逮住个' 小佛爷' ,就什么全有了。今天我请你吃过油羊肉拌面、烤羊肉。咱 们过足了羊肉瘾!" 他们拣了个" 雅座" ,叫了好几个比较贵的菜。饭店服务员 高兴得来回穿梭地倒茶、擦桌子。王振春看见他们那副殷勤的样子,脑子一转, 突然想到不妨向他们打听一下" 知青办" 的地址。他这么一问,那个维族小伙子 笑了:" 雅尔达西,找知青办你问我就问对了。等你们吃过饭,从饭店大门出去, 贴着墙有一条小巷道,顺着巷道往里走到头,看见一个小灰楼,那就是知青办。 " 吃过饭,两人出门一看,自己都笑了。,因为紧贴着饭店的那条巷道不单窄, 而且巷道口的上方挂着一个饭店的招牌。看见这个招牌,谁都会认为巷道里边一 定是饭店,哪承想自治区政府的一个办公机构,居然会在这里边? 进了楼,王振春带着余亮一间房、一间房地查看,小余问他:" 你找哪个办 公室?落办不是就在这儿吗。" 王振春冲他摆摆手没说话。他这些天在各个机关 大楼里闯,找人申诉,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他心里认定:" 一定要先从大官儿 找起,只要大官儿一发话,下边那些虾米螃蟹兵就会乖乖儿地照办。" 因为他以 前也是先找" 落办" 的接待人员,发现那些人基本上都是搪塞、糊弄,三句两句 话能把你打发走就成了。他们经过" 落办" 门前上了二楼,只见正对着楼道口的 门上贴着" 主任室" 三个字。王振春轻声对余亮说:" 进去你别多说话,全瞧我 的。" 说罢轻轻敲了三下门,进了屋,只见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正伏在办公桌上 看文件,听见他们进来,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看文件,嘴里问:" 你们找谁?" 王振春往前迈了一步,带着哭腔儿对老人说:" 老主任,今天可算 把您找着了。您得救救我们北京支边青年。我们进疆十几年了,兵团一直拿我们 当劳改犯对待。可是他们给你们报知青人数、拿国家补助的时候,又把我们全报 成知青。我这里有证据,您瞧瞧!" 说罢把那份儿姑娘她爸爸给弄来的证明递过 去。 老人先没看王振春递过来的材料,而是盯着他问:" 你认识我?" 小王摇摇 头。"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主任?" 王振春脑子来得快,眼珠儿一转,跟着说:" 看您的年纪,慈眉善目的,一定是老革命了,您不当主任谁有资格当?" 老主任 笑着用手指点着他说:" 你这个小鬼真够调皮的,就算你猜对了吧。有什么事儿, 你说吧!" 王振春见这话说得对了路,连忙把北京人进疆的时候兵团干部宣布是 按支边青年对待,到了兵团,特别是" 文革" 那几年,却一直按牛鬼蛇神对待。 现在这些北京人大豆成了家,政治上却还受到歧视,生活上非常困难,一个人挣 几十块钱,要养活一家四口人。他重点讲述了" 文革" 中北京人挨打挨骂,多少 人被打死、多少人被迫自杀。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老主任听得眼圈儿 都红了。最后王振春说着说着还掉下眼泪来。老主任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 帕递给小王擦眼泪。 最后老主任说:" 小伙子,你们不远万里来到新疆参加边疆建设,你们受了 苦了!我们知青办的人没有保护好你们,我们是有责任的。只是那时候我这个老 头子也被关押起来了,差点儿也没了命。不过你们应该先到楼下的' 落办' 去申 诉,那里是专门解决你们的困难的地方。" 王振春见势不妙,因为把他们一推到 楼下,刚才那番表演就白做了。于是他只好昧着良心、咬着牙说:" 老主任,您 说得对!可是楼下落办的门槛都快被我踩平了,那位同志只是一个劲儿让我们找 农垦局去。您说我们支边青年不找我们的娘家' 知青办' ,还能去找谁?您就是 我们的家长一样,我们做儿女的有了冤屈不找您找谁?老主任,您发发善心救救 我们吧!" 王振春这一番话说得老主任动了心,他立刻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 号,对着话筒命令:" 你先放下手里的工作,上来一趟!" 不一会儿,只见一位 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老主任板着脸严肃地说:" 他们北京支 边青年的事儿,你怎么不给解决?把人家推来推去的,像话吗?" 这话问得那位 中年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用手指挠着光秃秃没头发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回 答:" 他们的事儿我不知道哇,他们没来找过我呀!" 老主任立刻脸色一变,双 目似电,盯着王振春看。王振春此时早已经想好了对策,他不慌不忙地说:" 您 忘了?那一天我到您办公室好几趟,您说兵团的事儿你们上兵团去解决!您每天 接触的人多、事儿多,肯定是忘了。我为这件事儿跑了十几趟,几个月工资都跑 进去了,现在一家老小靠着朋友们送点儿吃的过日子。您说这件事儿我能不搁在 心上吗?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位中年人还想辩解,老主任让王振春这一 席话说动了心,冲那人一挥手,生气地说:" 行啦!见没见过的事儿不用再说了, 这里有兵团给他们写的证明。据我所知,兵团上报知青人数统计资料的时候,的 确是包括他们北京知青的。这件事儿,你专门拿出两天时间跑一跑农垦局。一方 面核对一下他们上报的知青统计资料是不是包括北京青年,另一方面向他们局领 导提出咱们的意见,应该承认他们支边青年的身份。在农场工作的支青可以享受 中央文件规定的待遇,他们的家属没工作的可以安排参加工作。这件事儿你写出 一份专门报告交给我,由我找他们局长去交涉。" 王振春趁机提出:" 老主任, 您看能不能让这位领导给我们写一份儿证明,意思就是证明我们两个人代表全体 北京来的人已经在这里提出支边青年的问题,免得其他北京人再来重复找你们。 而且能不能把老主任刚才的意见写上去?让大家看了能够安心在农场劳动,等待 领导的批准文件下来,问题就解决了。" 老主任听了很高兴:" 你这个小鬼想的 对路!你回去就是要告诉大家,要安心农业生产,现在是农忙季节,不要出来乱 跑。要相信党、相信领导一定会给你们解决问题的。" 二、艰难的上访旅程拿着省" 知青办" 开出的批复意见,王振春和余亮心里 乐得开了花儿。" 王大哥,你还真有两下子,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真把老头子 玩儿得滴溜乱转。咱们手里有这个玩意儿,回去就好向大伙儿交待了。我的意见, 让大伙儿每人凑两块钱,咱们连有二百号人,就有四百块钱的经费,够两个人来 回跑两三趟乌鲁木齐的了。我估计:再派人来上一两趟,问题就会圆满解决了。 那时候咱们老婆也能当职工拿工资,咱们的日子可就好过多了!" 回到农场不出 一个小时,消息就在整个北京人中传遍了:" 王振春给咱们办成了!咱们现在也 是支边青年了,咱们的老婆马上也能当职工了!" 不出半个月,整个农二师几个 农场的北京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这一下北京人" 涨行市" 了。" 老浑蛋" 最终 还是娶了那个维族老婆。那个女人就是因为好吃懒做被原来的维族丈夫赶出家门 离了婚的。每个月发工资,不管发几块还是十几块,那女人都要从" 老浑蛋" 手 里拿过来,跑到场部商店,不论是场里食品厂产的黑不溜秋的土糖块儿,还是硬 得打在头上能砸出个包来的土点心,反正只要是能往嘴里进的东西她全买,直到 手里的钱全花光才回家。家里炒菜没有油盐她根本不管,气得" 老浑蛋" 抄起炒 菜的铲子追着打老婆。现在听到老婆能参加工作的消息,乐得他立刻去找苟连长 :" 连长!我老婆是少数民族,你们当领导的得照顾一点儿,让她到托儿所当阿 姨吧。" 尹志奎正好在和苟连长聊天儿,听见" 老浑蛋" 这话,立刻撇着两片薄 嘴皮子甩出一串" 片儿汤话" 来:" 行了吧,找个凉快地方一边歇着去!说风就 是雨,哪儿来的那么好的事情?你们都让王振春那孙子骗了!他随便弄张纸自己 写几个字,找个萝卜拿小刀刻几个字抹上红颜色一盖,把你们这些大傻瓜都骗了。 支边青年?做梦去吧!人家上海支边青年都是清一色儿的十七八小伙子、小姑娘, 咱们进疆的时候都是三十来岁的农场职工了。人家都是清白的社会青年,咱们都 他妈有' 前科' 。论哪一条能跟人家比?想当支边青年?下一辈子再托生吧!" 苟连长也在一边说着风凉话:" 支边青年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当年我当营长的 时候,我手下来过一批武汉支边青年,他们都是穿着上级发的绿军衣、军裤。刚 来的时候实行配给制,管吃管住管穿,每月只发五块钱津贴。你们来的时候穿的 什么衣服?你们每个月都发工资,能算支边青年吗?" 他们两人这一席话,把" 老浑蛋" 说愣了:" 对呀!咱们都是他妈教养、劳改出来的人,过去叫就业职工, 跟支边青年根本搭不上边儿啊?不行!我让王振春这孙子骗了!我得找他算账去! " 他那" 着三不着两" 的浑蛋脾气犯了,怒冲冲地去找王振春。王振春不在家, 他一回来,立刻被他那帮" 徒弟" 和" 狐朋狗友" 们轮着班儿地请去吃饭喝酒, 给他贺喜了。他自己也自认为是北京人的" 大功臣" ,整天晃着膀子挺着胸,满 脸傲气地听着别人对他说着" 拜年话儿" 。 " 老浑蛋" 没找到王振春,抹头又去找余亮。小余正在屋里洗衣服,出去那 么多天,身上只是" 一袍一褂" ,回来后白褂子变成黑色的,而且发出一股老腌 咸菜的臭烘烘味道。" 老浑蛋" 一脚踹开屋门蹦进屋里,手指着余亮大骂:" 你 们他妈吃饱了撑的?平白无故拿我们穷哥们儿开心!什么支边青年?狗屁!都是 你跟王振春那孙子自编自写的,弄个萝卜刻个章盖上蒙我们。你们安的什么心? 我们现在穷得连裤子都快穿不上了,你他妈光棍儿一根苔,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 不饿了。我们拉家带口的,能跟你比吗?真他妈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吃饱了撑 的!" " 老浑蛋" 一顿胡骂,气得余亮干张嘴说不出话儿来。还是王振春老婆柳 卫红闻讯赶来,柳眉竖起、杏眼圆瞪,指着" 老浑蛋" 的鼻子骂:" 你他妈不睁 开你那狗眼看看,这儿是你耍浑蛋的地方吗?我们振春跟小余到乌鲁木齐去,花 你们一分钱了吗?你他妈有种,以后大家的老婆参加工作了你老婆不参加!你他 妈一个猪脑子、狗脾气的浑蛋,听了那些' 气人有、笑人无' 坏种的闲言碎语, 上这儿撒疯来了!瞎了你的狗眼!你给我滚出去!再让老娘听见你到处胡说八道, 我就让王振春打断你的狗腿!" 还别说,柳卫红这一顿胡骂乱卷,真把" 老浑蛋 " 镇住了,他像一条" 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 一样灰溜溜地走了。 虽然" 老浑蛋" 让柳卫红骂得闭上了嘴,但是尹志奎和苟连长的" 说词儿" 还是在北京人里传开了。这一下让刚高兴了几天的人又泄了气儿,让尹志奎这一 号双职工家庭的人捂着嘴笑。有哭的有笑的,让这些北京人乱了套,每天不论是 干活儿还是在家休息,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 上访" 议论。 " 依我看,王振春、余亮他们不是胡说八道。一来人家自己花钱给大伙儿谋 福利,图的是什么?二来这两个人不是那疯疯癫癫' 着三不着两' 的人。尤其余 亮这个人,这么多年来一直老实巴交、不虚不谎,值得信赖。" 这是余清江发表 的看法。但是他话题一转,又说:" 支边不支边的有什么关系?咱们都这么大岁 数了,还算青年?依我看应该找兵团领导要' 安家费' 才是。我听说咱们进疆, 上级给拨了一笔钱,每个人几百块,算是安家费。再者说,边疆补贴也是应当要 的。我支持王振春他们,应该接着去找,只是方向应该移到' 安家费' 和' 边疆 补贴' 上。大伙儿每人凑个块儿八毛的,应该马上去办。" 李囤在一边听了撇着 嘴说:" 敢情老余你是爷儿俩双职工挣钱,你不想想我们这些单职工过的是什么 日子?你说的能办下来当然好,不过我们还是希望能办下支边青年的待遇。那样, 我们老婆有了收入,日子就会好过一点儿。" " 得了吧你!做梦娶媳妇儿,净想 好事儿!哪有那么多好事儿全轮到咱们头上?依我看,要是算咱们支边青年,恐 怕补发钱的事儿就吹了,好事儿不能都让咱们占了!那样,还不得把过去欺压咱 们的人气死?" 两个人在一块儿争来争去" 胡咧咧" ,丁义在一旁说了话:" 你 们争来争去有什么用?我看咱们应该组织起来!一个人的力量有限,' 众人拾柴 火焰高' 嘛!咱们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兴许上级领导根本不知道。这都是戎昊臣 那帮孙子胡整的。应该派人去上访,把这些事儿一股脑儿解决了不是更好?" 余 清江一听" 组织起来" 四个字,吓得直往后退:" 干什么?还想搞什么' 反共救 国军' ?' 二月运动' 没把你整怕吗?这话可是你说的,李囤在这儿作证,我可 什么也没说!我不跟你这种胡说八道的人在一块说话儿,免得无辜受连累。" 丁 义连忙解释说:" 老余,您别害怕,我说的意思是大家联合起来凑这个上访路费。 您想想,上一趟乌鲁木齐,再省着花也得一百多块钱,咱们谁有那个份儿啊?咱 们连里每个人掏两块钱就够跑两三趟的,要是全师的北京人联合起来每人出一块 钱,就能凑千把块钱,那不是足足够用了吗?" 丁义的建议得到大多数北京人的 赞同,只有少数像尹志奎这样在一旁看笑话的人表示不掏这份儿钱:" 我们两口 子一个月百十多块工资,抡着花都花不完。我们不要那支边青年待遇,也不等着 那份儿' 边疆补贴' 吃饭。谁爱办谁办!我们管不着。" 尹志奎一只手用牙签剔 着牙,打着饱嗝,斜瞥着小眼睛甩着" 片儿汤话" 。连他的好朋友王吾都气得踹 他一脚:" 孙子!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他妈成天酒肉泡着心,我跟媳妇儿顿 顿喝稀粥,少他妈在这儿说风凉话儿!弄他妈一个' 公共汽车' 、' 人民公社 (射)' 的破烂货,成天还美哉美哉的哪?补发钱下来你小子有种别去领!" 尹 志奎还在显摆他那两片儿嘴:" 领钱?领他妈纸钱儿吧!' 屄里放屁——没影儿 的事儿' ,没领钱先得掏钱,傻子才信他们的鬼话!" 赵淑珍也在一旁扯着嗓子 喊:" 大伙儿掏钱让他们到城里去逛,想得倒美?谁爱掏谁掏,反正我不掏!真 要是' 瞎猫碰上死耗子' 把钱办下来,我不要!" 这些人在这里一个劲儿泼凉水, 潘卫红看着心里生气,她站出来从兜儿里掏出五块钱举在手上说:" 格桩事体搭 阿拉关系不大,可是阿拉支持伊的行动。北京人这几年受欺负,就是你们里边有 ' 汉奸' ,人心不齐闹的。阿拉愿意拿出五块钱给你们做路费,只当这个月休息 了几天事假吧。" 潘卫红的义举增强了众人的信心,于是几位班长出头商议决定 在北京人里发起自愿捐钱活动,人头份儿,每人两块钱。以后补发工资办下来, 没交钱的要强制扣除,办不下来大家认倒楣,而且决定还让王振春和余亮去办。 但是柳卫红坚决不同意:" 我们家不缺那份儿钱花,我们有钱到乌鲁木齐去玩儿, 还没钱过日子吗?王振春再不去干那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儿。你们另请高明吧!" 王振春觉得这件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有余亮去也能办好。他不想去吃那份儿 苦、担那份儿心,家里" 老婆孩子热炕头" 多美?何苦让尹志奎那帮孙子沾他的 光,他还得听他们的闲话?于是他提出自己的意见:" 这件事情所有的办事环节 余亮都知道了,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也明白,我也会告诉他该找谁。我的意见,让 余亮和丁义一块儿去,丁义给小余管管钱,乌鲁木齐小偷多得很!丁义的主要任 务就是保住钱别丢了。吃饭、住宿这些掏钱的事儿由丁义来办,具体找人办事儿 让余亮去办就行了。" 大伙儿见王振春这样讲,也就没有什么意见。余亮提出出 门办事儿一切按公家出差的规矩办理,他们领钱要打借据,回来报销后再算账, " 多退少补" 。 三、老军垦的新难题临行前, 几位班长、王振春和余亮、丁义在一块儿又把 可能遇到的问题摆了摆。丁义拿出北京家里来的一封信对大伙儿说:" 我爸爸来 信说,他在单位里监督劳动的时候认识了原来单位里的党委书记,那个人认识前 新疆建设兵团的领导,也就是现在的自治区副主席兼农垦局的领导人。他以前在 这位领导人的手下当班长。我爸爸说,如果我愿意调到乌鲁木齐去,可以拿着这 位党委书记给我写的信去找农垦局领导,他一定会帮我的。我想过,凭着这封信, 咱们一定可以见到这位自治区政府副主席。他是主管农垦局的领导人,咱们不是 就可以当面向他申诉了吗?只要他肯出面给咱们解决,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办的? " 王振春从丁义手里拿过那封信来看了看,不无担心地说:" 那样一来,你想调 到乌鲁木齐的事儿不就泡汤了?这可是你一生中的大事,你要想好了,千万别闹 个终生遗憾!" 丁义坦然地说:" 终生遗憾倒不至于,只求能把咱们大家的老婆 参加工作的事儿办好,把补发工资的事儿办好,今后的日子好过了,在哪儿都一 样干活儿吃饭。再说,我个人调工作的事儿和大家要求落实政策的事儿本不是一 回事儿,你怎么就肯定副主席只肯办一件事儿呢!" " 其实,乌鲁木齐也没什么 好地方,一年倒有多一半时间过冬天,到处是污泥黑水。走在尽是冰的路上,不 小心就会滑几个大跟头,还不如咱们这里不太冷也不太热好一些。" 王振春似劝 说又似安慰地补充说。 到了乌鲁木齐,他们依然住在" 人民饭店" 里。因为这里离几个办事的单位 都不远,少坐公共汽车,钱包就安全得多。余亮带着丁义立刻赶到" 知青办" , 老主任不在,那个" 秃头" 干部板着脸对他们说:" 你们农垦局不同意你们享受 支边青年的待遇,你们去那里找他们吧!" 说完用手把他们硬推出屋去," 砰" 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余亮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挠着头皮皱着眉头,心里在想办法。 丁义却不以为然地说:" 这不是正好去农垦局找那位局领导吗?咱们有这封信作 敲门砖,还怕他不见?" 余亮一听也对,于是两人立刻往农垦局办公楼走去。 但是一连跑了两天,都没见着这位领导。后来丁义一打听,这位领导经常在 自治区政府办公,于是两人又去闯自治区政府办公大楼。在大门口站岗的警卫不 让进:" 有事儿你们到' 信访办' 去谈,这里是政府办公的地方,不许乱闯!" 两人站在大门外远远地望着办公楼,却没有办法进去,余亮说:" 咱们干脆在外 边等着,见着当官的汽车就截,不就见着他了?" 丁义摇摇头:" 咱们不认识他, 又不知道他坐哪辆汽车,乱截会惹麻烦的。干脆我到信访办去试试!" 信访办接 待人员问丁义有什么事,丁义并没有讲他们来上访的事,而是说:" 我们是从北 京来的,郑副主席的一位老战友托我们给他带来一封信,要我们当面交给他。您 能不能给我们通报一声?" 那人接过丁义手里的信反复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又拿 给另一位坐在办公桌后边的人看看,两人小声嘀咕几句,然后对丁义说:" 郑副 主席已经回家了,你到他家去找吧!" 丁义陪着笑说:" 您这不是难为我嘛?我 刚从北京来,怎么知道他家住在哪儿?" 那人说:" 你到原来的兵团大院儿里, 靠西北角有一栋黄色的三层楼,他就住在第一层,你去了一问就知道了。" 黄色 楼找到了,郑副主席的家也找到了,只是他们两个人站在门口按了两遍门铃也没 人出来开门。他们等了一小会儿刚要走,只见房门被拉开一条小缝儿,一个精瘦 的老太太,满脸的皱纹,衬托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目光中显现出惊恐的神色 看着他们。又过了一小会儿,老太太把门缝儿又缩小了一点儿,只能让目光和声 音传出来:" 你们找谁?" 声音很小,刚刚让丁义和余亮勉强能听到。丁义也声 音很轻地回答:" 我们找郑局长谈点儿事,您让我们进去行吗?""不行!" 这次 老太太声色俱厉地断喝一声,同时立刻把门缝儿合上。丁义一看着了急,立刻把 给郑局长写信的人名字叫出来:" 是北京乐器厂的李书记让我来找郑局长的!" 这一句话声音大点儿,声音硬挤进门缝儿灌进老太太耳朵里,随后老太太又把门 拉开一条缝儿,整个脸嵌在门缝中:" 你说的是哪个李书记?" 丁义赶紧回答: " 是北京乐器厂的李书记!""郑局长不在家,有事到办公室去谈!" 老太太又想 把门关上,这次丁义不敢怠慢,立刻喊叫:" 郑局长,我这里有李书记写给您的 一封信,您来看看!" 因为他明明听见门后边屋里有一个苍老的咳嗽声音响起, 所以赶快把那封信掏出来做证据。老太太从门缝儿接过信去,随后把门关上进了 屋。不一会儿就听见脚步声走过来把门打开,还是那位老太太对丁义说:" 郑局 长叫你们进去,有什么事儿快说,别耽搁工夫,老头子身体有病,不能多说话。 " 两人走进屋里,只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位脸颊浮肿的老人,正拿着报纸在看 报,见他们进来,一指旁边的沙发,嘴里蹦出一个字儿来:" 坐!" 两人刚坐好, 郑局长放下报纸问:" 你们哪个叫丁义呀?" 丁义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笔直地 立正站好回答:" 报告局长,我叫丁义。""噢,是你想调到乌鲁木齐来?要安心 在自己的岗位上工作嘛,库尔勒胜利农场不是比这里强多了吗?那个农场是我起 家的地方,我都还想回到那里养老呢。" 老头子慢条斯理地教育丁义。等老头子 说完了,丁义赶紧接上话头:" 老局长,我调不调乌鲁木齐的事儿以后等您有空 余时间再麻烦您。今天我们两个人找您,是想把我们北京人的支边青年身份的问 题向您反映一下……" 丁义开始把进疆前宛宏机在大会上宣布的兵团领导决定说 了出来,一直说到现在大家年岁大了,也都成了家。但是因为一个人工作养活三 四口人,生活十分困难,如果北京人能享受支边青年待遇,老婆因此而能参加工 作,大家更能安心在新疆工作之类的话讲述一遍。 老局长听了立刻绷起脸来,面色严肃,一字一顿地说:" 你们这是违犯纪律 的行为!按组织程序来讲,你们应该先找班长反映情况、班长找排长、排长找连 长,这样一级一级地反映上来。怎么能直接就来找我?你们是农垦局最低一层的 工人,我是农垦局最高的领导,咱们中间隔着几十层领导呢。这怎么行?马上回 去安心农场劳动,然后一级级把情况反映上来,我们自然会研究解决的。" 听了 老头子这番话,差点儿把两个人的鼻子都气歪了!余亮气得甩出一句话来:" 您 说这话,现在行得通吗?等几十层领导一层层向上反映,我们就都老死了!" 丁 义也接着说:" 您说的组织原则,是五十年代的规定,前几年' 文化大革命' 那 些造反派,哪个还去请示谁以后再来整人?我们大老远的花钱费力,千辛万苦来 找您,难道就等来您这几句话?" 老太太在一旁插了话:" 老头子,看在李书记 的面上,让他们到局里找王秘书去谈吧。应该是农垦局办的事,王秘书自然会向 你汇报的。" 出了门,余亮使劲儿甩出一句:" 老古董!" 没办法,两人又去农 垦局找王秘书。王秘书听了他们的叙述,最后告诉他们:" 以后有事只管来找我, 千万别再找首长了。一方面他身体不好,肺气肿,不能多说话,另一方面' 文革 ' 这几年把他整怕了,干什么事儿都小心翼翼的,你们别再给他找麻烦了。你们 北京人的事儿,局里已经收到知青办的来函,我们正在组织人去找当年经办此事 的干部了解情况。如果真是当年兵团首长讲了给你们支边青年的待遇,我们肯定 会坚决执行。反正农场今后发展还是需要更多的劳动力,让谁参加工作不是干? 我倒乐得让你们北京人的老婆都去工作,这样你们也就能安心在兵团劳动了,岂 不是一举两得?" 最后他们和王秘书说好在招待所等两天,然后来找王秘书要结 果。 第三天王秘书带着余亮和丁义来到" 知青办" ,有老主任参加一块儿商谈, 终于达成协议,由" 知青办" 写出承认北京青年为支边青年的证明,同时注明在 兵团农场工作的北京人老婆没工作的可以就地参加工作。这份儿证明王秘书拿到 局里请郑局长签了字,然后附上省农垦局的意见,形成文件下发给各地区农垦局 执行。 丁义登时多了一个心眼儿:" 应该想法子把文件拿到手,一来可以对大伙儿 有个交待——我们把事情办成了!二来也免得师部那帮顽固派硬不承认有这份儿 文件——我们当面交给他们,而且让他们立刻表态执不执行?" 于是他笑着对王 秘书说:" 王秘书,您看能不能把给我们那个农垦局的文件让我们带回去?省得 公家花那笔邮费了。" 王秘书听了立刻笑了:" 人家说你们北京人狡猾,还真是 一点不假!行吧!我可以答应你们。反正这份儿文件就是解决你们问题的文件, 想来你们会当命根子一样保存好的。记住,一定要面交给师劳资处那位男处长。 文件丢了、误了,可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回到农场,丁义一面让大伙儿传看那 份儿文件,他一面满嘴唾沫星子地讲述着他是怎么动脑筋、想办法绕着弯儿把文 件弄到手的,好似这里边的功劳都是他的。余亮没有说什么,只是和几位班长一 块儿研究派人往师部送文件的事儿。班长们传看了那份儿文件,都非常高兴:" 这一下好了!这就是尚方宝剑!现在的问题就是老婆们准备上班的事儿了。" " 早知道咱们也是支边青年,当年在塔里木就组织起造反组织造戎昊臣的反了!" " 现在也不晚嘛!咱们要跟姓戎的清算那几年欺压、打击支边青年的罪行!" 余 亮听着大伙儿的话,心里想:" 现在说支边青年的话恐怕还有点儿早,师部那里 还有一关要过呢。" 因为最早他曾经到师部劳资处去问过" 上海人老婆参加工作, 北京人老婆是不是也行" 的问题,一位瘦瘦的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女人正端着茶 杯喝茶,听到他问这话,一口茶" 噗" 地一声吐在地板上。然后她从椅子上站起 来走到余亮面前上下打量,弄得余亮不知所措,站不是、走不是的,心里忐忑不 安。过了一会儿,这位白白净净看似文绉绉的女人突然尖笑起来:" 哈哈哈——! " 那声音让人听了好似夜深人静的旷野猛然听到参天古树上一阵" 夜猫子" 啸叫 一样,令人听了霎时会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你们北京人不会别的,就会白日 做梦!你们看见没有?" 她转过身对办公室其他人叫喊:" 这就叫白日做梦!你 们是什么人?社会渣滓!两劳释放人员、臭三类!不老老实实接受专政、改造, 上这儿无理取闹来了?快滚出去!以后再让我看见你,立刻把你送到看守所关起 来!" 后来余亮一打听,这个女人也是北京人,就是祝副师长的老婆。祝副师长 倒是个老红军,全国解放就已经是省军区的司令员了。在一次舞会上,祝副师长 认识了当服务员的这个女人,并和她打得火热开始姘居。后来她怀了孕,就勒令 祝副师长马上和他那也是老红军的" 黄脸婆" 离婚。" 黄脸婆" 自然不服气:" 老娘跟你出生入死一块儿打江山,现在你当了大官找了小老婆,想把我一脚踢开? 没门儿!" 于是她到北京告状,把这件事一直告到周恩来手里。周总理把祝副师 长叫到北京问他:" 这件事儿你打算怎么处理?是要党性还是要小老婆?" 祝副 师长干脆地答复:" 我要小老婆!" 他心里想:" 老子提着脑袋跟蒋介石打了半 辈子仗,现在娶个小老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顶破了天儿给我一个警告处分罢了。 " 没想到上边一个命令下来,把他从一个省军区司令员、正军级干部一下子撸到 兵团当个副师长,实际算来顶多是个正团级,而且是个限制使用干部。" 文革" 这几年老干部都被打倒了,他反倒红了起来,那几年一直主持农二师的工作,是 个实际上的师长。" 文革" 一结束他就倒了台,又当他那个挂职留守家中的副师 长了。 有了这个经历,余亮心里明白:" 事情办到这个份儿上还不算完,后边还有 不少的' 戏' 要唱呢。" 于是他赶紧制止班长们的盲目乐观,对他们说了他所经 历的那件事:" 这个女人现在就在劳资处当领导,有她在那儿,咱们的事情还得 费点儿周折。弄不好还得上农垦局去请' 尚方宝剑' 。要是王老师没调走,咱们 还能请他出面找刘政委解决。现在王老师已经调北京了,听说刘政委也要调到农 垦局当领导。所以我们现在还不能' 庆功' ,还得再加把劲儿直到把事情全部落 实下来再' 乐呵乐呵' 。" 大伙儿听了余亮这么一说,还真乐不起来了。于是马 上决定让余亮和丁义立马上师部,接着去办这件事儿。丁义满不在意地说:" 裤 裆里抓鸡巴——这是手拿把儿攥的事儿了,我就不用去了,连小余也不用去,累 了那么多天,应该在家休息休息了。你们另派人去当面递交文件不就行了?" 余 亮半开玩笑地说:" 你老婆不是常说你'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 吗?现在事情已 经办到这个份儿上了,不容易,千万不能因为我们一时大意前功尽弃。还是咱们 两个去吧!" 但是余亮却因为场部紧急找他有事儿没去成,还是丁义一个人去的。 本来班长们说另外派一个人跟丁义一块儿去,丁义笑着说:" 这点儿小事儿,不 要小题大做了,有我一个人去就行了,给大伙儿省点经费不好吗?" 第二天下午, 大伙儿终于把丁义盼回来了,只见他垂头丧气哭丧着脸灰溜溜走进院子里。大伙 儿里三层外三层把他围住焦急地问:" 事情办成了么?" 他没答话,扒开人群回 到家里,坐在椅子上发呆。几位班长大气儿不敢出地跟进了屋,围坐在丁义身边 看着他。丁义叹了一口气,轻声说:" 事情只办成了一半儿,刚开始,余亮说的 那个女人根本不承认这份儿文件,硬说是我们伪造的,要把我抓起来。幸亏那位 男处长立刻往农垦局打电话找王秘书证实了文件是真的,这女人还不依不饶坚决 不同意。但是那位男处长请示了新上任的政委,得到了' 坚决执行' 的指示。那 个坏女人、我心里叫她' 江青' 的,又提出新问题:' 退一万步说,劳动教养过 的算人民内部矛盾,勉强可以给个支边青年名份吧。可是他们里边有不少是劳改 释放人员,这些人可是敌我矛盾,今天说到哪儿去我也坚决不同意把这些' 敌矛 ' 人员也划到支边青年行列里!' 你们说她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找别扭吗?最后 劳资处形成决议:凡是劳教过的可以列入支边青年,在农场工作的可以享受老婆 参加工作的待遇。文件马上就下发到各农场落实执行。你们说,剩下的那一部分 人该怎么办哪?" 班长里就有劳改过的人,听了这个消息,立刻蹦了起来:" 肏 她妈的臭女人!把这个屄玩艺儿拉来让咱们肏死她!" 他在屋里骂了一通,别的 班长看着他不吭气儿,有的班长就溜出去把消息传开来。顿时连里乱成一锅粥了 :一部分女人站在院子里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还有好几位小媳妇儿跑到丁义家里 对周春芳说:" 你老头子可是有功之臣!我们这一辈子都要感谢他。" 周春芳冷 静地回答:" 有什么功?没有人骂他我就念' 阿弥陀佛' 了。我劝你们也注意一 点儿,把高兴藏在心里,没看见有些家属在屋里哭吗?咱们应当同情她们,大家 都是一块儿从老家奔新疆逃难来的,都不容易。千万别在人家伤心的时候,嘻嘻 哈哈地再往人家心上捅一刀。" 这时候柳卫红走进屋来,脸上不自然地笑着,对 周春芳说:" 妹妹,这回你们丁义可是光宗耀祖了,咱们姐妹哪个不夸他是北京 人里的大能人儿?你算是找了个有能耐的老头子,比我们那位强百倍。他就傻到 这份儿上:事情办得有九成了,只差这一哆嗦,他反倒退缩了。这不是现成的功 劳让给你们老头子了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谁的功劳,只要咱们姐妹能当上 职工挣钞票就行了。" 周春芳听着柳卫红这又拉又打、里外都是她的理的话,脸 上平平静静的,只是嘴上冷冷地说:" 姐姐说得对,当初我就不让丁义出这个头。 本来王大哥办得挺好的,干嘛' 阵前换将' ?现在说不上什么功不功的,能落个 ' 直过儿' 就念' 知恩' 了。怕的是好处大家得了,罪过要由丁义一个人承担呢。 不过老天爷在天上看着,我们的心摆正了,不怕别人说歪话。" 周春芳的话还真 应验了。没过几天,家属院儿里就有女人骂开" 海街" 了:" 没良心的人!拿着 我们的血汗钱到城里去逛,反过来把我们甩出去,让你们的老婆当职工了!""良 心让狗吃了的人!成心欺负我们这些少数人老实,往我们头上拉屎!让你一家子 不得好死!" 这些女人一连骂了好几天,什么脏话都往丁义家里泼。又过了几天, 这些劳改过的人家里开始闹起" 离婚潮" ,好几个女人拿着" 离婚报告" 扯着丈 夫往连部走。这一下忙坏了正、副指导员,他们说又没法儿说,劝也不好劝,只 好先收下" 离婚报告" 把女人劝走:" 回去还是好好儿过日子吧,一日夫妻百日 恩,往后连里成立' 五七班' 一样劳动,一样拿钱。现在都有了孩子了,离了婚 怎么办?" 一个女人毫不害羞地说:" 有孩子怕什么?刘玉宝就说了,只要我现 在离婚,他马上要我。他是教养过的人,我不是就可以当职工了?" 指导员好说 歹说把这些怒气冲冲的女人劝走,又把刘玉宝叫来臭骂一顿:" 你这个人怎么为 老不尊!挑唆人家离婚,对你有什么好儿?你要再这样干,你跟谁结婚我都不批 准!" 刘玉宝嬉皮笑脸地说:" 我跟她们逗着玩儿哪,看着她们整天跟死了爹一 样哭丧着脸儿,我说点儿让她们开心的话儿乐一乐罢了。" 周春芳气得吃不下饭 去,几天不搭理丁义。借着在外边和别的女人聊天儿的机会也回敬那些骂" 海街 " 的女人几句:" 这又不是我们丁义成心这样办的,都是那个坏女人成心找茬儿 造成的。有能耐找她骂去!没能耐就别在这儿说闲话,我们丁义这是' 公公背儿 媳妇过河' ,费力不讨好!都这种态度,后边' 边疆补贴' 的事儿谁还敢干?反 正我再也不让丁义出这个头儿了。" 过了几天,果然场部下了通知:" 除了劳改 释放人员之外的北京人,老婆没工作的立刻登记造册准备上班。" 又过了一个星 期,登过记的女人开会、编班、发工具,这就开始上班了。这个反差大大地刺激 了那些不能上班的女人,于是这些家庭里天天吵,大人哭,小孩儿闹,整个院子 里吵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安。 "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啊!" 几位班长都这样想,于是又聚在一起研究办法 解决这少数人的问题。他们先让丁义、余亮把上访的整个情况仔细讲述一遍,大 家分析:" 看来现在这个局面是师部劳资处造成的,农垦局和自治区政府都没有 这个意思。" 大家决定再派丁义、余亮去一趟乌鲁木齐,找农垦局王秘书和知青 办老主任反映情况,把问题解决了。余亮倒没有什么意见:" 这件事儿是应该办! 大家一趟火车来的,现在待遇不一样,实在不合理。现在大多数人的老婆都参加 工作了,家里收入增加了,每家就是多掏点儿钱也要把这件事情办到底。不行就 是官司打到北京我们也去!" 丁义虽然表示这件事确实出乎意料之外,应该" 二 返头堂" 接着办下去。" 但是这一次一些人在我家门口骂大街,我老婆确实生了 气。她坚决不同意我再去办这件事儿,请大伙原谅!" 不管大伙儿怎么说,丁义 就是不同意再去办这件事儿。没办法,只好由余亮带着一位由劳改过的人里选出 来的人一起去乌鲁木齐上访。 结果农垦局王秘书和省知青办老主任都当着他们的面给师部劳资处打电话, 通知他们执行文件不要打折扣,对方也答应立刻解决。但是余亮他们赶回库尔勒 到师部劳资处,他们却矢口否认接到过电话:" 现在打电话不管用!谁知道对面 的人是谁?万一是你们自己冒充的呢?还是以文件为准。" 本来余亮决定立刻返 回乌鲁木齐继续办,但是场里急派人找到他,让他立刻返回家去,有重要事情找 他。这时候那些劳改过的人没办法:" 既然骂了人家丁义,怎么好意思再去找人 家?" 只好另外请了一个自称" 认识省领导" 的北京人,答应给他置办皮大衣、 西服、皮鞋和报销一切吃、住、行的费用,事成之后还要给他五百块钱报酬,这 个人才带着这次跟余亮去过的人一起到乌鲁木齐。但是老主任到北京学习去了, 要半年之后才回来,这位" 能人" 带着" 随从" 在乌鲁木齐玩儿了一个礼拜才回 去。后来他虽然又跑了几趟乌鲁木齐,但还是以各种借口" 扯着这条线儿不松口 " 拖延时间,用这些人的钱去办自己的事儿。 这件事,直到半年以后,还是大伙儿苦苦央求丁义,丁义老婆周春芳见这些 人让那个北京人骗了那么多钱一事无成,心也软了。于是由丁义带人到乌鲁木齐 见着知青办老主任把事情一说,老主任惊讶地说:" 这件事怎么还留下尾巴没办 完?不用说这里边一定有' 凡是派' 的人在做文章。行啊!这两天我什么也不干, 专门为你们把这件事情跑完。" 结果最后还是由王秘书草拟了一个补充文件,还 是由丁义带回去面交师部劳资处。这时候经过" 请查四种人" ,那个坏女人已经 调走了。那位男处长本来就倾向于彻底解决北京人的问题,现在有了这份" 补充 文件" ,劳改释放人员的老婆参加工作的事情自然就顺利解决了。 【阿印简评】这一章的主题,就是一件事儿:上访,要求落实政策。 " 上访" ,的确是我国的" 特产" 。在法治国家,任何事情都有法制在那里 管着,只要照章办事就可以了;说不照章办事,谁负全责。中国是个" 人治" 国 家,办事不是依法而是看" 领导批示" 。于是明明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非要经过 多少人画圆圈儿。什么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利用职权、贪污腐化、为非作歹, 等等等等,就因此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