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千年铁树开了花 一、余亮的三喜临门第一次紧急召见余亮的,是场部" 群众工作股" 。刘股 长接到上级通知把余亮找去,当面询问他的北京亲人情况:" 你的生身之父叫什 么?继父叫什么?……" 问得非常详细,却又没说为什么要问这些话,就让余亮 回来了。 第二次是劳资股的文秀英郑重地通知他:" 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分局发来公函, 正式宣布给你平反,取消五八年以' 思想反动' 的罪名对你的劳动教养处分。因 为你原来就是郊区公社的农民,因此没有恢复职务、工资这些事项。" 余亮心里 也明白:" 自己只是一个挣工分的农民,不是送我劳动教养,到现在还当不上月 月拿工资的工人,平反不平反对自己没有多大区别和好处。" 所以他只是默默地 听完了文秀英宣读的文件,转身就回连里去了。 但是没过多久,余亮突然接到北京家里的一封电报:"家中有急事,速归!" 他已经回过两次家了,家里还是那个老样子:发了黑的玉米秸圈的院儿墙、掉光 了墙皮的门楼和呲牙咧嘴的院儿门,一明两暗的破砖房,还是当年" 土改" 时期 乡亲们帮助盖的,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侵蚀得青砖地基已经开始一层层往下掉粉 末。房山的一个角裂开了一个口子,成了小燕子进出房子的通道。妹妹余金花已 经长大了,现在成为家里的主要挣工分的劳动力。家里仗着有余亮每个月寄回去 的十五块钱,日子勉强还能过得去。老太太满头银发,多亏一直在村子里参加劳 动,身子骨儿还挺硬朗。家里院子内种菜、喂鸡、喂猪一应大小琐碎的家务事儿, 全由老太太一个人承担下来。已经嫁出去的大妞儿儿,隔三差五回" 娘家" 来看 看,捎几斤白面、十几个鸡蛋,帮助干点儿家务活儿。只是儿子到现在还没结婚 成家,是做妈的一块心病。老太太也曾偷偷儿问过儿子:" 是不是心里还想着大 妞儿儿?该是你的媳妇儿跑不掉,这是缘份,也是老天注定的。既然大妞儿儿已 经是人家的媳妇儿,你小子可不能打她的歪主意!咱们是本份的庄户人家,不能 做那缺德的事儿。" 余亮不想提这件事情,于是有点儿不耐烦地对老人说:" 妈! 八百年前的陈年老账,您还翻它干吗?我没找对象,是还没有合适的,也许就是 您说的缘份没到。等有合适的,我立马儿就结婚,省得您天天把媳妇儿挂在嘴边, 听得我耳朵都磨出膙子来了。" 想起这些事儿来,余亮还真猜不透家里打电报来 叫他回去有什么急事? 这次北京的人老婆能把参加工作的文件办下来,他确实动过找一个四川姑娘 做老婆的念头。但是没等他着手办这件事情,就接到北京的电报。于是他连忙向 领导打报告请探亲假,赶回北京家里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进了村子,余亮直奔家里走去。但是走到自己家门前,他被眼前的情景吓得 站住了脚。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崭新的青砖红瓦门楼,两扇黑漆大门紧闭着; 门楼两侧一色儿的红砖院墙齐崭崭地矗立在眼前。更让他奇怪的是:原来灰暗破 旧的房子从眼前消失了,代之以一栋明亮宽敞的大瓦房。他伸手揉揉眼睛,再使 劲儿闭上眼睛定定神儿,然后睁大眼睛仔细端详这突兀地出现在眼前的" 奇景" :" 原来那破旧的房子、秫秸杆的院儿墙,还有根本关不严的破门,都上哪儿去 了?难道老娘被赶出这块宅基地搬家了?" 他心里大惑不解地想。 也不怪他会这样想,凡是在劳改农场呆过的人,都会养成一种遇事总是多往 坏处想的习惯,因为好事儿总是轮不到这些人头上的。 这时候身后响起一声脆灵灵的叫声:" 哥——!你回来了!怎么不打个电报 来?我们好到车站接你去呀。还愣着干什么?这是咱自己的家呀!推门进去呀。 " 说罢拉着正发愣的余亮往里走。 一进门,余金花就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娘——!哥哥回来了!" 进屋一看, 变化更大,原来黢黑的草泥墙变成四白落地平展展的水泥墙,房门、屋门都是刷 的红漆,红光映人,透出一股喜气照人的吉庆气氛。老太太身上也换了装,原来 身上大补丁摞小补丁的衣服,换成了新青布裤褂。原来因为做家务总是蓬乱的灰 白头发,现在也梳理得齐齐整整。老太太脸上洋溢着一股喜庆的笑容,站在里屋 门前等着儿子。余亮心存疑惑地急忙问老太太:" 妈!咱们家这是' 鸟枪换炮' 了,这么一折腾,可得不少钱,您这是哪儿来的钱哪?" 老太太笑眯眯地说:" 儿子,瞧把你急得那样子,快进屋来再说!咱们家是' 千年铁树开了花' ,总算 盼来了好日子。" 说到最后,老太太声音有些哽咽,眼泪不由得从眼眶里溢出来。 余亮连忙上前用手给妈擦眼泪,老太太忙说:" 不碍事的,我这是十多年积下的 风泪眼,见风流泪。" 说罢转身跟儿子进了里屋。 余亮进里屋一看,房子格局虽然没变,但比原来豁亮多了。原来是北方农村 建筑通用的老式木窗格,窗户中间镶一块不大的玻璃。后来因为玻璃碎了没钱买, 干脆用报纸糊上就算了,所以屋里总是黑黢黢的。现在装的是新式大玻璃窗,阳 光射进来照在枣红色大衣柜上,反射着一片紫光。余亮上前抚摸着这新添置的家 具,脸上挂着疑惑,看着老太太。老太太连忙拉着儿子往炕上坐下,金花妹妹也 赶紧在脸盆里拧一把毛巾递给哥哥擦脸。" 咱们家现在可是喜事不断,托共产党、 邓小平的福!这院墙、门楼、房子和屋里几件大家具,都是政府给置办的——免 费的。这都是邓小平上台给我们带来的福哇!" 余亮在外边闯荡这么多年,对任 何事物也学会动脑子思考了:" 政府的钱也不是天上白掉下来的,给我们这样出 身的人家办这么多好事儿,总得有个说词儿吧?"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里连忙对 母亲说:" 妈,儿子也有喜事儿要告诉您,儿子回来之前,刚收到北京市公安局 的平反通知。儿子是被冤枉了几十年,现在终于洗去冤屈,又是清白人了。" 老 太太嘴里连念着:" 阿弥陀佛,老天爷终于睁开眼了!" 接着拉过儿子的手说: " 那你还不赶紧回家来?咱母子又能团圆了。" 金花姑娘在一旁扯着老太太的衣 袖着急地说:" 娘,您光顾着跟哥哥说话儿了,咱家的大喜事儿您还不赶紧告诉 哥哥!" 这一下提醒了老太太,她连忙从炕上站起来,走到新置办的五斗橱跟前 边拉抽屉边说:" 你瞧我这脑子,光顾着跟亮子说话儿,把这件大喜事儿都忘到 脑后了。" 说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走过来递给儿子:" 这是政府转 过来的从台湾寄来的一封信,是你亲爹写来的。你在外边闯了这么多年,也学了 不少本事,你快看看这封信,给娘细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真的是' 变天' 了吗?" 这封信写得很长,而且是用毛笔直行写的。余亮文化程度不高,有些字 还认不出来,但是信的大概内容他看明白了。这封信是半年前一位名叫唐德纯的 人,托一位日本商人转交给新成立的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请办公室帮助他找 到唐亮母子而且要求批准和他建立联系。信里边简单叙述了当年他在朝鲜战场被 俘关进战俘集中营的经过。本来他是和张营长一起提出要求回国的,后来台湾来 的蒋介石特务把他打昏了,还在他后背上刺下辱骂共产党的反动口号。那些特务 对他说:" 共产党看见你后背上的字,不把你枪毙就算你命大" 。这样一来,使 他这个本来就胆小的人不敢回国了。因为他怕回国不但自己要倒楣,还要连累老 婆、孩子,所以他选择了到台湾去的路。到了台湾,因为他出身贫农,对共产党 没有反感,特务们让他在台湾军队里" 现身说法" 大骂共产党他不干,而且还说 了不少共产党解救穷人的好话,结果被关进台湾监狱坐了五年大牢。出来后他找 熟人借点儿钱摆个小摊儿,卖糖豆、大酸枣、瓜子、水果、糖。后来结识了一位 炒货厂老板,而且最后和他的女儿结了婚,这才继承了老丈人的家业,创出世界 闻名的" 台湾瓜子" 。现在他年老了,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他非常想自己留在大 陆的儿子唐亮,不知大陆政府能不能让他在有生之年和儿子见上一面。他知道自 己作为战俘去了台湾是对人民、对党犯下了大罪,他希望改革开放后的政府能批 准他儿子到香港和他见一面。这封信之外,还有一张打印的信函,上边盖着" 台 办" 的红色大印。内容是请唐德纯的家属转告唐德纯,党中央对当年战俘问题有 了新的政策,尤其对像他这样被迫去了台湾的人" 既往不咎" 。他可以直接到有 中国驻外使馆的地方申请回国签证,经香港直接回国探亲,政府保证他的来去自 由。 看完信,余亮心里明白了:" 这个叫唐德纯的人就是自己的生身之父,自己 原来的名字应该是唐亮。政府花这么多钱给他家盖房、置办家具,这也是国家统 战工作的一部分,从哪方面着想,都应该立刻给父亲回信,请他立刻转道日本回 国探亲。" 他把信的内容和自己的想法仔仔细细地对老太太讲了。老太太用手梳 理了一下头发,点着头说:" 大妞儿儿和你金花妹妹已经把信给我念了好几遍, 别的我不懂,我明白了你爸爸还活着,我就算没白熬这几十年,况且他又通过政 府找到咱们了。现在的党和政府是跟从前不一样了,人家不但批准你爸爸给咱们 来信,还出钱出力,比当年对军烈属的待遇还高得多地给我们盖房修屋。这世道 确实是变了。按过去毛主席那一套说法,咱们可是' 阶级敌人' ,是' 专政对象 ' 啊,不把我们' 诛灭九族、赶出家门' ,就算是对我们宽大处理了,哪儿能待 咱们这样好哇!" 老太太说着话,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顺手掏出手帕擦 擦眼泪,站起身来对着墙上挂着的邓小平像,双手合十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这 才又坐回到炕边对儿子说:" 亮子,这回信的事儿,只有你来办了!你看看该怎 么写这封信?往哪儿发信?你快点儿办吧!" 余亮答应着说:" 您知道我肚子里 墨水不多,而且这封信不好写,谁知道这信上什么事不能说、什么事能说?该往 哪儿发?干脆我立刻到城里去找王老师,人家是大知识分子、大教授,过去那么 多年对我一直非常好。想来他一定能给我出出主意,这封信也求他给写出来,您 瞧行吗?" 老太太自然点头同意,但是她拦住儿子不让走:" 这事儿反正已经耽 搁了半年多了,也不急在这一半天儿。你大妞儿儿妹妹还有事儿要见你,让金花 去叫她一声。" 大妞儿儿是和她那口子一块儿来的,身后还有一个白白净净的大 姑娘,看样子有二十来岁,论模样比大妞儿当年漂亮多了。大妞儿和余亮一见面, 立刻大大方方地把身边的丈夫介绍给他:" 这是我那口子,大号叫刘明。这几年 咱娘家里推米、磨面、劈柴禾这些重活儿全归他干,待我也好,这你就放心吧。 这是我小妹妹小妞儿,现在也长成大姑娘了。你还记得吧?那时候你一到我家, 她就缠着你给她讲故事,现在有点儿不一样了吧。" 余亮仔细一看,还真瞧出点 儿小妞儿当年的模样来,笑着说:" 喝!老人的话一点儿不会错,' 女大十八变, 越变越好看' 。当年我还记得小妞儿鼻子底下从来没有干净过,老是两条大鼻涕 拖着,小脸蛋儿黢黑,像块煤炭。不是那条小辫子在脑后挂着,说她是' 黑敬德 ' 的儿子没人不信!" 那姑娘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嘴噘得老高说:" 亮子哥还是 没让政府改造好,见面就' 踩乎' 人家。再这样就让我爸爸关你几天禁闭,喝几 天稀粥,看你还敢欺负我不?" 老太太赶紧陪着笑脸训斥儿子:" 瞧你这孩子, 没个正形,没大没小地跟人家姑娘开玩笑!姑娘,别理他!大妈替他给你赔礼道 歉了。" 说着就要下炕。 大妞儿赶紧过来拦住老太太,笑着说:" 娘,您甭管他们,那几年亮子哥在 我家里经常跟我们说说笑笑的,随便惯了。没事儿的!" 说着拉过椅子来,让丈 夫和妹妹他们坐下,然后问余亮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现在新疆兵团情况怎么样? 是不是比清河农场强?余亮这几次到乌鲁木齐上访,脑子开了窍,嘴巴也学着能 " 白话" 了。他从刚进新疆的" 二月运动" 、" 两次逃跑" 、" 严管队" 、" 塔 里木大沙漠" 一直聊到胜利农场,聊到上访和自己平反的事儿,一直说了两三个 小时,听得屋里人无不心惊胆颤,悲喜交加。 老太太听着听着,眼泪流了下来,悲切地对大妞儿说:" 孩子听见了吧,当 年咱娘俩还奇怪呢:' 怎么结婚这样的终身大事领导都不让回家?' 敢情他们那 里真是暗无天日!他们那里领导的心是怎么长着的?他们没有儿女吗?" 大妞儿 平静地说:" 娘,过去那么多年的运动,把人心都搅散了。' 文革' 那两年,北 京城不是也有不少父子、夫妻翻脸成仇人的事儿么?那是魔鬼把人心吃了,换上 了猪心、狗心、狼心!这也是我和亮子哥的缘份不到。过去老人不是常说' 天定 姻缘' 么?不过现在好了,我爸爸听说亮子哥的爸爸来信了,高兴得包饺子、喝 酒庆贺。他让我告诉娘,等亮子他爸爸过来,他们老哥儿俩一定要好好儿喝几顿。 他们这批当过战俘的人真不容易呀!我爸爸整整在干部农场种了十年地,还要挨 整挨批,大会小会作检查,骂自己是' 叛国' 的' 叛徒' 。想想那几年真不知道 是怎么熬过来的,再有这种运动,不如一猛子扎河里死了倒省心了。" 小妞儿坐 在一旁,眼睛一直斜睨着余亮,这时候她插了句嘴:" 姐!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 还总提它干什么?说得大伙儿心酸掉泪的,多不好受!现在亮子哥苦难熬到头, 往后尽是好日子了。老人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想来是绝对不会错的。 " 大妞儿让妹妹抢白了一句,心里立刻恍然大悟,用手轻轻拍了脑门儿一下,忙 说:" 妹妹你别心急,姐姐没把你的大事儿误了。这不,亮子哥刚进门,总得让 人家喘口气儿不是?既然妹妹着急,姐姐立马儿给你办事儿怎么样?" 一句话说 得小妞儿脸涨得通红,两手摆弄着衣襟低头不说话了。大妞儿用手轻轻扯了一下 余亮,小声说:" 亮子哥,你出来一下,我爸爸托我给你捎来几句话。" 两人走 到外屋,大妞儿随手把里屋门关好,然后小声儿对余亮说:" 我爸爸说了,让小 妞儿嫁给你做媳妇儿,你看中意不中意?" 余亮一听脸就绷起来,满脸不高兴地 说:" 大妞儿,你也是有家有儿女的人了,怎么说话嘴上没有把门儿的?这种事 儿是随便说的吗?我都是人到中年了,小妞儿才二十来岁,这不是开玩笑吗?你 回去告诉张场长,这事儿不能办!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闹父母包办婚姻?简直 是笑话了。" 大妞儿也绷着脸严肃地说:" 你先别乱扣帽子!这事儿我爸爸当然 先征求了妹妹的意见,她本人乐意,爹妈也高兴,这怎么能算是包办婚姻?这几 年不见,你还真长能耐了!江青的帽子工厂是不是转给你了?我还告诉你,这件 事儿我们全家都同意,我爸爸过去待你可不错,为了你他还挨过批斗。这事儿你 要是不依着我爸爸,你小子可真是没良心的' 臭三类' !" 余亮被这突兀其来的 喜事砸懵了头,他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就像当年第一次逃跑在库尔勒客运站听到 背后白忠那一声断喝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过了一会儿, 大妞儿用手推了他一把,追问着:" 嘿!嘿!怎么在这儿装傻充愣?哑巴了?干 脆咱们来个摇头不算点头算怎么样?" 余亮还是没说话,大妞儿气得伸手按着他 的脑袋用力向下按了两按,然后高声说:" 好了!你同意了!我去给娘和妹妹道 喜去!" 说罢转身进了屋,把余亮一个人丢在外屋不管了。 二、农科院再见王汉余亮一大早就坐车进城,他要去的地方在海淀区,而他 家在通县,这可是要穿过整个北京城的。他从来没去过王汉的家,转悠了大半天, 还用脚量了好一阵子马路,才找到" 农业科学院" 的大门。向传达室的工友一打 听王汉,人家听了直摇头:" 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还是教授?我们这里的人海了 去了,那么多人,我怎么能记得住?没有具体的部门,没法儿找,你还是上派出 所去打听吧。" 这时候正巧一位秃脑袋的人到传达室来取报纸,他听到" 王汉" 这两个字,立刻对工友说:" 有这个人,你们忘了那一回全院大会上,党委书记 宣布本院的' 牧马人' 回来了,就是那个老头儿。" 那位工友恍然大悟,眼睛圆 瞪嘴巴微张着说:" 是不是那个从新疆回来的' 摘帽右派' ?" 秃脑袋点点头, 夹着报纸转身走了。 那个工友扭脸对呆立在旁边的余亮用命令的口吻说:" 嘿!你这小子找王汉 干什么?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在这个本子上登个记!可得照实写呀!不许蒙骗组 织!" 余亮听了这话,就像吞进一个苍蝇一样,心里一阵恶心。他也没好气儿地 回答:" 我是乡下人,斗大的字认不了一升,不会写字,你把他叫出来,我有话 跟他说。" " 喝!你小子说话还挺牛?你是谁呀?邓小平?给你叫出来?你没长 那个脑袋!瞧你小子那份儿德性,一准儿是跟那个' 摘帽右派' 一块儿呆过的劳 改坯子!我没工夫伺候你这位' 改字号' 大爷。不会写字到大门外等着去吧!什 么时候那个老小子出来了你再找他。记住了,离大门儿远点儿!别在我门口显眼。 " 余亮气得真想冲进屋去把这" 势利眼" 的小人暴打一顿教训教训他,可是他不 想给王老师添麻烦,只好狠狠地瞪了这小子一眼,忍下了这口气,站在门外瞪大 眼紧盯着进出大门的人。 他站了有半个多小时,这时候传达室里另一位工友走出来对余亮说:" 小兄 弟,别在这儿傻等了。' 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 ,你别跟那个人置气,他是刚 被' 清查小组' 刷下来的人。你要找的王汉,在后门的试验田基地工作,你顺着 这个院墙往北走,墙拐你也拐,直到看见一个能进出汽车的铁门,找那个看门人 一问就找到了。" 铁门传达室的工友一听说找王汉,立刻热情地说:" 找老王头 儿?你自己进去吧,顺着这条大路直着往里走,看见稻子地就能看见他了。老王 头可是个好人,受了那么多年冤屈,回来当教授了,还跟工人一起在地里干活儿, 一点儿架子也没有,真不容易!那个年头,好人受罪呀!现在' 邓青天' 主政, 本该他们享点儿福了,可他还是成天的泥里来土里去,真是好样儿的!" 说着伸 出大拇指冲余亮晃了晃。 余亮径直走进去老远,就看见稻田里一伙儿人站在田埂上,围着一位花白头 发的人正蹲在水里查看秧苗,看背影就像王汉。余亮扯着嗓子喊一声:" 王老师 ——!" 那人扭头一看,连忙站起身来,大步迎过来,老远就把手伸过来要和余 亮握手。等两只手刚握上,王汉突然笑了:" 瞧我这老糊涂,一手的稀泥,把你 的手也弄脏了。" " 您说到哪儿去了?咱不是打一出生就跟泥巴打交道?您把我 看成什么人了?" 说罢把手往裤子上蹭两下就完了。 王汉把余亮带到自己的新家,这是一座老式宿舍楼的最高层——六楼,一进 门就看得出来是人家住过的旧房。因为墙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细灰,尤其是厨房和 卫生间的房顶都是黑黢黢的。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较高标准的房子,院领导一再 说看在他受了那么多年冤屈和高级知识分子的份儿上,才能享受这两室一厅的待 遇。屋里简简单单,几乎是空无一物。王汉见余亮打量着房子,就解释说:" 这 才搬进来没几天,刚回来的时候,还住在原来那小破屋里,后来院里不少群众替 我打抱不平,一直反映到国务院办公厅,这才分给我一间主人搬迁到新住宅楼腾 出来的旧房。我倒无所谓,广厦三千,不是只住三尺吗?够住就行了。工作上还 挺顺心,让我主持水稻良种研究。我现在在学习' 转基因' 技术,将来能研究出 高产、优质的水稻良种,也就了此一生了。" 两人坐在卧室里惟一的一张刚买的 双人床上聊起来。余亮把跟王振春、丁义分别上访的情况一一告诉王汉,又对他 说起农场北京人的境遇有了不小的改观。最后他才说起自己家里的事儿:" 您给 我出个主意,看看这封信该怎么写?是不是上边需要审查?往哪儿寄比较安全? " 王汉先是给小余道喜:" 这真是你翻身的好消息,也是你三喜临门的大好事儿。 头一样,兵团的北京人能享受支边青年待遇,明显着是新疆领导对咱们的照顾。 你想想,咱们进疆的时候,不但都带着' 前科' ,而且岁数都不小了,每个月还 发给咱们工资,从哪一点看,咱们都不能算是支边青年。这就是' 否极泰来' 的 征兆;第二点,你的平反更说明党和政府现在真的讲究实事求是了。你爸爸能和 你们通信,而且国务院的一个部级单位能为这一点点小事儿给你们发专函,这更 说明国家形势在一天天往好的方向扭转,真正做到' 拨乱反正' 了。依我看,这 封信应该马上写,但是你家受苦难和你被冤屈的事儿先不要讲,以后他回国探亲, 面对面的有什么不能讲?只说大家都平安就行了。不过要把国家形势好转的话说 到了,希望他能回大陆来投资。你刚才说他在台湾、日本都有瓜子的买卖,据我 所知,在新疆这种无霜期长、昼夜温差大的地区种籽瓜,不论瓜子的品相、还是 内在的质量,都会比世界上任何地方出产的瓜子好。你可以建议你爸爸到兵团农 场投资种打瓜籽,以改变农场单一种植粮食的局面。现在国外的农场都以种植经 济作物为主,那样,经济效益可以翻几倍甚至几十倍。这次你回去之后,一定要 到兵团司令部去一趟,找原来咱们农场的刘政委、就是现在的兵团司令员把我刚 才的话说一遍。" 说罢,老王立刻在桌上铺开纸,同样用毛笔替余亮写了一封回 信,然后在信封上写了余亮他爸爸在日本的地址:" 这封信只能发到日本再转到 你爸爸手里。现在国外有一种机器叫' 传真机' ,这封信一分钟之内就可以从日 本发到台湾。只是这封信按照政府的规定还要交到' 台办' 审核一下,他们通过 了才能发出去。" 王汉对余亮交代清楚到哪儿去交信,又该怎么发信,然后嘱咐 他闲了要常来玩,两人就分手了。 三、有缘人终成眷属信经过有关部门审核以后,发走了。 张场长从劳改农场赶过来,为小妞儿和余亮主持婚礼。因为两家都还不富裕, 只是在家里买点儿肉,打上二斤白酒。大妞儿动手炒了几个菜,大伙儿在一块儿 聚一聚,先为两人主持订婚仪式。正式的结婚证还要到新疆农场去办,因为余亮 的户口在那里。而且余亮要正式改回原来的名字——唐亮,也只能回到新疆才能 办。 张场长喝了点儿酒,话就多了。说起劳改农场的" 文革" 运动和唐山大地震 来,伤心得落了泪:" 我们这一代人真是倒了' 邪楣' 了,说句我这个身份不该 说的话,还不如亮子他爸当年去了台湾!咱们受了那么多折磨,让狗特务给打得 吐了血,一瘸一拐地走回祖国来。万没想到给我们迎头就是一棒,先集中到东北 农场学习,接受组织的审查。那哪儿是审查?纯粹是审讯!硬问我们为什么不为 国捐躯?还说我们是苟且贪生才被俘虏的。您说气人不气人!我和亮子他爸都是 被敌人子弹打伤昏过去才被俘虏的。为了党,为了中国,我们拼死拼活地和敌人 斗,哪一天不是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早上下床,都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上床!结 果反倒落了个' 右倾、怕死、变节' 六个字的罪名,把我开除党籍、控制使用, 由一个正营级下放到劳改农场当正排级的生产队长。你们说我这一辈子冤不冤? 老唐虽说去了台湾是不应该的,他因为维护共产党,也同样关了好几年监狱。但 是现在他能够作为港台客商来祖国投资做买卖,国家还要热情欢迎、款待他。他 现在是国家的' 上宾' 了。你们说共产党一直教育我们要爱国、爱党,可我们爱 了一辈子党和国,却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怎么不让人伤心?" 余亮接过话头,笑 着说:" 张场长……" 这时候大妞儿立刻瞪着眼拦住他:" 怎么?事到如今还叫 张场长?" 一句话把余亮脸说红了,他磕巴了半天," 爸爸" 这两个字,才从嘴 角溜出来:" 爸——爸,依我看,别说咱们这些小人物,就是那些开国元勋、封 疆大吏,这些年还不都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随时随地都得看着毛主席怎么说、 怎么办,差一步跟不上,不是右倾就是反党。这样的例子数也数不完,何况咱们 这些小百姓?更不要说我们这些最底层的' 阶级敌人' 了。所以我认为凡事都向 前看吧,纠缠那些旧事总也没个完。您说对吧?" " 哟嗬?你小子这些年的劳改 生活没白过,刚进公安局的时候,一张嘴能蹦出俩蚂蚱来;现在居然说起来一套 一套的,行!看来新疆的改造工作比北京强,能把你这乡下佬变成大教授!" 小 妞儿在一旁噘起嘴来慎怪地说:" 爸——!一喝点儿酒您这张嘴就胡说八道!" " 嗬——!这还没过门儿呢,就跟爸爸掰了交情?" 说罢张场长又端起一杯酒凑 近嘴唇要往嘴里倒,大妞儿一把抢过爸爸手里的酒杯,搁到桌子上说:" 您怎么 总是提您过去那段历史?那一页翻过去了,甭再提了好不好?今天是亮子哥和妹 妹的好日子,您少说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行不?" 张场长大手一抹脸,笑着 说:" 行!行!行——!不过我这也是' 忆苦思甜' 嘛,没有我们过去受的罪、 打下的江山,哪儿能有今天你们这样的幸福?如今党中央也给我们平了反,替毛 主席认了错了。行啦——!咱们团结一心奔四化吧!" 小妞儿赶紧走过来,从桌 上端起那杯酒递给爸爸撒娇地说:" 瞧您,当劳改干部当出毛病来了,动不动就 给别人训话,上这儿发表讲演来了。行啦,女儿今天敬您这杯酒,谢谢您的养育 之恩,从今往后,女儿就是他余家的人了。" 大妞儿立刻纠正说:" 从现在开始, 要说唐家的话,依我看金花姑娘也应该改姓唐才对,你说呢?" 金花点点头,表 示同意。 四、唐亮进入引资办余亮带着未婚妻小妞儿来到乌鲁木齐兵团机关大楼, 见 到了刘司令员。司令员高兴地请他们到家里做客。尤其听到王汉捎来的话,更是 高兴。他兴奋得站在中国地图前手指着新疆的位置说:" 瞧见没有?新疆真是地 大物博,不说别的地方,光农二师的地盘,就比整个浙江省还大。兵团在新疆各 地都有农场,再加上新疆的气候条件和兵团的优越性,一方面改良农作物品种, 引进外省、外国的优良品种,增加粮食的亩产量;另一方面在保证粮食生产的前 提下,也要增加经济作物的种植。像你爸爸需要的打瓜籽,就可以在兵团给他生 产供应。你写信让你爸爸提供种子,就在你们胜利农场试着种一年。看看经济效 益怎么样,要是效益好,就在全兵团推广。" 余亮还是生平第一次和这样大的官 儿见面说话。他都惊讶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和胆量能和兵团领导对答如流。听了刘 司令员的话,他脑子里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能不能让爸爸在新疆建一个产品初 加工厂,这样可以省不少钱。"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提出他的想法:" 如果我爸爸 提出到咱们新疆兵团的农场来看看,您瞧行不行呢?" 刘司令员沉吟了一下,坐 回办公桌的椅子上,拿起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了一会儿,然后答复余亮:" 这件 事我一时还答复不了你,因为这是国家决定的事儿。不过我已经记下来,过几天 到北京开会,我会向中央提出这个问题的。有了结果,我立刻打电话通知你。" 余亮带着小妞儿回到胜利农场的第二天,农场政委和场长竟然派场里新添置的吉 普车把余亮和小妞儿接到场部招待所的小会议室,机关所有科室的领导由政委带 着,开了一个小型的欢迎会。这一下把余亮闹糊涂了:" 还是原来那个北京人、 乡巴佬,怎么一从北京回来就变成农场领导的' 座上宾' 了?难道这是冲着小妞 儿?她也只是一个劳改农场场长的女儿,不至于让这些领导给他们这样的礼遇吧? "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政委在致辞中称他为" 台属" ,这可让他着实吃了一 惊。因为几十年里凡是被扣上这顶" 台属" 帽子的人,不管你原来是什么出身、 做过多大贡献,一律要被打下" 十八层地狱" ,成为" 坏中之坏" 的。尽管余亮 已经平了反,但这个" 台属" 名称还是吓了他一大跳。他习惯性地想对他和父亲 的关系做一说明,政委笑眯眯地告诉他:" 今天早上接到兵团刘司令的电话,他 命令我们要做好' 台属' 的接待工作。他还让我转告你,从今以后你可以自由地 和你爸爸通信。当然,我还是希望你能注意一些社会影响,对外少讲一些国内社 会的阴暗面。你刚回来,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需要场里给你什么帮助?你都可以 在这里说出来,我们马上给你解决!" 余亮听明白了:" 这是兵团领导的电话起 了作用,既然让我提我就提!" 他提出和小妞儿办结婚证的事儿、住房的事儿、 小妞儿迁移户口的事儿……,政委满口答应,而且立刻命令" 群工科" 科长马上 拿上小妞儿的未婚证明,回到办公室把他们的结婚手续办好。又给负责基建的副 场长下命令:" 立刻派人在基建连院子内给他们盖一套一明两暗的住房,一定要 在半个月内全部完工。刘司令电话里说,等他来咱们这里视察的时候,要到余亮 同志的新房里看看。" 负责办理户口迁移手续的保卫组组长马上回到办公室,让 李之强给余亮开" 准迁证" 。李之强听了组长的话,满脸不高兴地嘴里嘟哝着: " 这真是乌龟王八成了仙,就凭这小子隐瞒历史、欺骗政府这一条,就应该追查 他的政治问题。这倒好,他反倒有理了,咱们还得伺候这小子。真是一朝天子一 朝臣,不可思议呀!" 牢骚归牢骚,他还不敢不给办。 回到连里,唐亮(在这次欢迎会上,余亮已经办理了改名的手续)夫妻受到 农场最高礼遇的消息不胫而走,和他关系不错的人都替他高兴。但是苟连长和尹 志奎心里一百个不服气。苟连长气得脸发白,在办公室拍着桌子发牢骚:" 这还 了得?老子扛枪打仗十几年也没受到这样的待遇,专门给他盖房?这不是共产党 的政策,这是修正主义的政策!他老子跑到台湾投敌叛国还叛出理儿来了?场里 这个决定我们连里不能执行!" 尹志奎阴阳怪气地甩开闲话:" 这真是' 三十年 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小子' 一嘴蚂蚱屎,满脸黄土泥' ,居然能得到兵团司 令的接见?还给他那么多的优待!真是' 假洋鬼子进村' ,咱们到哪儿说理去? " 尹志奎是个班长,嘴长在他身上,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没人搭理他。但是苟富 贵可不一样,他是一连之长,他扬言不执行场部指示,基建科的技术人员和营建 连的工人就没法儿开展工作。这一下惹怒了政委和场长,一纸命令下来,把苟富 贵调到山里的小煤窑去当手下只有二十来个工人的矿长去了。 没过一个月,唐亮既住上了新房,又把老婆的户口迁移过来,大号叫张秀英 的小妞儿也正式参加工作上了班。而且唐亮收到父亲来信,信上说台湾的专家认 为以新疆的气候和无霜期长的条件来看,在新疆种打瓜籽产量不一定很高,但质 量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因此唐德纯决定在新疆兵团投资试种打瓜籽。为此他拟 定两个月后带着他的台湾妻子和女儿从日本起身,到中国大陆来探亲和谈生意。 他让儿子找兵团领导给他发一个邀请函,以便办理签证和一切手续。 接到这封信,唐亮马上去找政委,政委又马上打电话向上级反映,一直反映 到刘司令员那里。刘优德在北京已经请示过上级领导,得到答复是可以放开手引 进外资、引进技术,在保证粮食作物不减产的情况下,可以种植经济作物。因此 他接到下边的反映立刻布置下来:每个农场都成立" 引资办公室" ,负责农场引 进外资、技术和接待外宾的工作。兵团以胜利农场为试点,专门拨来一辆新从日 本进口的" 皇冠" 轿车,作为接待唐亮父亲一行客人用,还紧急把场部招待所的 几间房临时装修一下,供客人来时居住。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了,场里专门把唐亮调到场部" 引资办" 工作,将来他就 是兵团和外商中间的联系人。 李之强看着土里土气的乡巴佬唐亮,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干 部,心里的火儿一阵一阵往上拱。更让他生气的是:召开全场干部大会宣布对唐 亮任命的那天,苏政委竟当着全场干部的面儿给他一个特大的难堪。那一天是在 老电影院开的干部大会,每次开这样的大会,都是李之强带着警卫班的人在会场 内外巡逻,一来显示会议的威严,二来防止会场外面有" 阶级敌人" 偷听窃密, 同时派人把守会场大门,防止坏人混入会场。直到大会开始,李之强才发现坐在 会场前排位子上的人里有一个北京人。他定睛一看,这个人原来是唐亮。只见他 神安气定,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而两旁坐着的科长、干部们居然对一个北京 人混进他们中间" 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这一下他气儿不打一处生,先是骂了 一顿把门儿的警卫:" 你们他妈怎么搞的?瞪着两个瞎窟窿让一个北京人从眼皮 子底下溜了进去,你们还想不想吃这碗饭了?" 把门儿的警卫十分委屈地回答: " 不是我们不管,那小子是跟着苏政委一块儿进去的,政委还跟他说着话儿呢, 你让我们怎么管哪?" 李之强听了警卫的话心里一愣,但是他那颗往左偏的心还 是想着:" 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召开干部大会,这小子肯定不是干部!我尽我的 保卫职责,说到哪儿去都没有错。" 于是他三步两步流星似的走到会场前排位子, 站在唐亮面前眉棱乱颤、双颊搐动、牙齿咬得咯嘣响,手指着唐亮吼叫:" 你小 子真是胆大妄为,竟敢混进干部开大会的会场方窃听机密。你马上给我出去!到 警卫班老实交代你的目的和后台。" 说着冲门口站立的警卫吼了一声:" 来人! 把这个北京人拉到禁闭室关起来!" 但是唐亮仍然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反应,这 一下气得李之强脑袋上的青筋乱蹦,他大步冲上来伸手揪住唐亮的衣襟就要往起 拽。这时候坐在主席台上的苏永昌说了话:" 李之强,你放开手!他是场党委请 来开会的。" 李之强心里一股火儿顶着,没有听明白政委话中的意思,一手揪住 唐亮对主席台上的领导大声说:" 他是个北京人!怎么有资格参加今天的干部大 会?一定是趁人多混进来的,我得把他抓起来审问清楚。会场上要是出现刺杀领 导干部的事件,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他的话音儿没落,周围的哄笑声" 哗" 地响起,让他更加下不来台了。政委从座位上站起来,面色严肃、郑重地对他说 :" 我的话你没听见?唐亮同志是场党委特意邀请来参加这个大会的。他今后就 在场部机关上班,是' 引资办' 的工作人员。今天的大会是传达上级党委关于' 改革开放、招商引资' 精神的会议。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你带着警卫班的人全都 出去吧!" 政委这一番话不单惊呆了李之强,就是在场的苟富贵、戎昊臣这些管 理北京人多年的干部,心里也都吃了一惊。因为在他们眼里,北京人就是" 阶级 敌人" ,按毛主席的教导,他们的身份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毛主席这才死了几年? 在中国实行了几十年的政策难道就变了?但是苟富贵、戎昊臣他们不像李之强那 样口没遮拦、敢于胡言乱语,他们只是心里不服,暗地里攥攥拳头而已。 李之强被政委轰出会场,坐在警卫班的办公室里,面色铁青,心里的火儿一 阵阵往上拱。自从北京人一夜之间变成支边青年而且老婆能参加工作挣工资之后, 李之强心里的怒火就没灭过:" 这是什么世道?真像毛主席他老人家预计的那样, 中国变成修正主义了?北京人铁定的是' 臭三类' ,现在竟成了' 香饽饽' ,不 但那些反党的老右派一个个都官复原职,调回大城市了,像丁义、余亮(他心里 一直还叫唐亮为余亮,以解心头之恨)这样的虾米、鱼崽子也都成了精。教书的 教书、当官的当官,而他的老婆因为是从老家娶来的,到现在也还只是个" 五七 班战士" 。北京人老婆没工作的时候,他心里还感到一丝儿安慰:" 五七班战士 总比一点儿收入没有强些吧!" 现在他一看见北京人老婆穿得干干净净,领着娃 儿到场部商店买东西,在小饭馆大模大样地坐下来吃饭,他心里就冒火儿。当他 得知兵团领导要来农场和外商会面,心里就盘算好要找兵团领导评评理:" 凭什 么臭三类的老婆能当正式职工,而我们堂堂转业军人的老婆反而不能当正式职工? 党的阶级路线你们还讲不讲了?你们真的变修了吗?" 五、唐亮邂逅王守仁到了五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唐亮和引资办主任一起奉命 坐飞机去北京迎接外商唐德纯一行人等来新疆农场谈判。到了北京,主任住进了 兵团驻京办事处,唐亮则回到家里。他和主任说好:有事儿用电话联系。——村 里已经给他家专门装了电话,以便和外界联系。 到家的第二天,他先去找胡言明。前几个月,小胡不但自己得到平反,而且 他父亲的右派问题也得到了改正。小胡的妈妈向有关部门提出:" 我儿子是因为 他爸爸划右派说了几句不满意的话才被抓走的,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平反了,可我 丈夫再也回不来了。我身边没有儿女照顾,请你们把我儿子调回来,照顾一下我 的晚年生活。" 这个要求不算高,因为国内" 百废待兴" ,很多工厂如" 雨后春 笋" 般兴建起来。于是胡言明一家奉调到北京远郊区的" 燕山化工厂" 工作,给 他一个" 技术员" 头衔,实际上是在车间做些杂务工作。 去胡言明那里,可真够远的,要到广安门坐长途汽车走几个小时才能到。唐 亮现在的装束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一改过去几十年来留的小平头,现在也留了 分头;身上那套陪伴了他几十年的中式衣褂和黑色的劳改服,也换成了笔挺的西 服,系上了领带。刚开始,他坚决不同意穿这种" 洋服" :" 这算什么衣服?中 国人干吗不穿中式衣服,偏要去装那' 假洋鬼子' ,多丢人!" 妻子张秀英劝他 :" 到了什么地方说什么话。你现在不是要和外国人打交道了吗?' 入乡随俗' 嘛!你可得注意自己的行动坐卧,别让人家看着别扭。这才能和人家交往,把工 作做好。" 只是他总是学不会打那个" 领带结" ,巧的是在汽车站等车的时候, 他一眼看见旁边商场有卖简易领带的,那领带往脖子上一套,拉上拉锁,猛一看 也像真的。他赶紧掏钱一下子买了好几条。 正在挑样色,后背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他一回头,看见站在身后的正是几 年没见的王守仁。他连忙直起身子叫一声:" 王场长,您怎么在这里?几年没见 您,可有点儿瘦了,您这是……" 王守仁不自然地笑笑:" 我这是去办点儿事儿。 你这是上哪儿呀?" 唐亮把到" 燕山化工厂" 看胡言明的事儿说了:" 现在班车 没来,我在这商场逛逛。" " 行啦,别等那长途汽车了,根本没个准时间的。正 巧我们单位就在那儿附近,你就搭我的车去吧。" 吉普车顺着公路一直往西开去。 唐亮问王守仁:" 王场长……" 他还是改不了劳改农场时代的老称呼:" 您现在 在哪儿工作?我听王振春说,您不是在市局工作吗?" 王守仁听了这话,脸上露 出尴尬的神色,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现在调到别的单位上班了。" 这也难怪他 没法儿答复唐亮的问话," 四人帮" 猖獗的时候,他在公安局曾经红极一时,不 但在治安处他说一不二,就是局里的事儿,他也能说得进话去。" 四人帮" 一倒 台,他老婆朴淑媛当天晚上就被抓进看守所" 拘留审查" ,他也在单位停职检查。 一直审查了半年多,结论是" 四人帮外围人员,没有直接参与四人帮的阴谋活动, 天安门事件是奉命执行任务,不追究其责任" ,给予降职处分,从治安处长的位 子降为郊区一个劳教单位的所长。用他自己的话说:" 真是黄粱一梦!折腾了二 十年又回到原来的起点。" 他爸爸因为是老革命干部,也没查出他跟儿媳妇的活 动有什么关联,反正年纪也到了,就让他提前退休,在家颐养天年。 汽车在破旧的公路上慢腾腾地行驰着。唐亮坐在车上,屁股都被颠疼了。他 一手紧抓着车厢边上的扶手,一手按在已经没有弹力的弹簧坐垫上,以减轻身体 的颠簸。王守仁倒像是坐惯了这种颠簸的车,身子紧靠在座垫后背上,漫不经心 地问唐亮:" 余亮……" 唐亮立刻打断他的话说:" 王场长,我现在已经改回本 姓,叫唐亮了。" " 我记得五八年我在分局预审科的时候,你就叫余亮。叫了几 十年的名字,干什么改了它?" 唐亮把自己生父本姓唐,后来母亲改嫁给姓余的, 自己才改姓余;现在生父在台湾经商,通过政府找到了他们,所以改为本姓的。 如今他作为农场的干部来北京迎接父亲到新疆洽谈投资项目等等事情,一一对王 守仁叙述一番。王守仁听了立刻从坐垫上坐直身子惊讶地问:" 你小子现在真是 ' 鸟枪换炮' ——今非昔比了!这个社会真的变了。说起来也应该变,你们无缘 无故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老天爷应该给你们一个好报!不然就没有 天理了。胡言明、王汉、王振春还有张礼这些人现在混得怎么样?" 唐亮一一把 这些人的下落讲给王守仁听。王守仁边听边点着头说:" 还不错,都有个好结局 了。依我看,像王汉、张文景这样的人,将来一定会做成一番大事业的。我算是 看破红尘了。做好事将来一定会有好报的。即便像白忠这样做了那么多坏事的人, 不知为什么突然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做了不少好事儿。像搭救王振春这样的善 事,也能抵消不少他过去的恶迹。现在他已经升为局里户籍处的副处长了。我这 两年光顾着吃喝玩乐、升官争权,跟错了人,自然也做错了不少事儿,现在一切 都完了。不过我也想得开,人活在世上,不就这几十年吗?得乐且乐,过一天算 一天。在郊区当个所长,也算是小单位的小首长,' 天高皇帝远' ,过得也还不 错。现在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今后的世道,要不就得有权,要不就得有钱,有 权就有钱,反过来有钱也就会有权。我瞧出来了,小余你今后一定能发财的。你 可别忘了,当年在农场,我可是照顾过你的呀!往后哥哥我有了难处,你可不能 不管!" 唐亮听着王守仁这些话,虽然点头答应着,但心里却想:" 王场长原先 是个挺正派的人,说话做事儿都让人觉着挺亲近,有人味儿。这会儿说起话来, 怎么听着有点儿别扭哇,倒像是劳改农场大伙儿说的' 江湖腔' ?不过他过去的 确为我们做过不少好事儿,后来到新疆,也为我们说过好话,保护过我们。将来 他如果真有什么事儿,只要我能帮得上的,我一定要尽全力帮他。" 汽车司机按 王所长的吩咐一直把唐亮送到燕山化工厂。凭着汽车挂的公安牌照,一路畅通无 阻,穿过厂区直到工人宿舍区。按照胡言明给唐亮的地址,汽车直接开到宿舍楼 门前。王守仁嘱咐司机在车上等着,自己也随着唐亮上楼去看看胡言明夫妇。 六、胡言明工厂任职胡言明是一个月前调来这个厂的。他上过一年中专,厂 里念在他受过这么多年苦,给了他一个技术员的职称。李连锁就在车间里当个工 人。今天正巧是休息天,不但两个人都在家,而且童玛丽也在他家帮助他们收拾 房间。 大家一见面,都非常高兴。因为王守仁在童玛丽逃跑回来的时候帮助过她, 再加上王守仁原来是胡言明的姐夫,在清河农场、在新疆,王守仁对北京人也还 算不错,所以这次见面,谈得很是融洽。 唐亮先说明自己这次为什么到北京来。几个人都为他的四喜临门表示庆贺。 童玛丽连连说:" 现在社会变了,是该咱们这些过去受压迫的人享享福了。你这 次平反、娶妻、父子团聚、荣升干部,人生这些好事儿都让你赶上了。这是你过 去做好事做得多,尤其代表北京人上访,让大伙儿受了不少的益处,这个德积得 大,老天爷应该给你这样的好报。" 王守仁非常感慨地说:" 童玛丽这话说得一 点儿不假。我现在真是深有感触。凭良心说,过去我对你们真是没有一点儿坑人、 害人之心。我心里其实也明白你们都是冤枉的。但是那个社会的政策就是那样规 定,谁不遵守谁就得下台。我仗着父亲是市局领导,尽可能地照顾你们。按说现 在我应当得到好报,只是这几年我是痰迷心窍,不但跟慧英离了婚,还跟着那个 臭婆娘做了不少坏事儿。虽说那几年享了点儿福,可现在我却得到了报应,从一 个处长降为科级的教养收容所所长。不是我那些年积了点儿德,还不得像那个臭 婆娘一样关进监狱去?看来陈毅元帅说得对:'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 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必然要报。' 我现在是' 二小儿扛房梁——顶到头了' 。 档案上记了一条' 控制使用' ,再想升官,比登天还难。连白忠都混上个副处长 了。这小子过去做了多少坏事儿?这还真有点儿'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的意思。 王振春现在混得怎么样?他当年所谓的反动言论' 人口论' ,现在看来应该是百 分之百正确!他没混个干部当当吗?" 一提起王振春,童玛丽的气儿就不打一处 来:" 他当初的问题是应该平反,可是在清河农场和新疆兵团他可是做了不少坏 事儿:奸人妻女、流氓打架、吃' 佛' 带' 佛' 。现在在农场他已经是一霸,想 打谁就打谁。他这样做的结果,必然没有好报!我那时候是让' 糊涂油蒙了心' , 放着好好一个邓玉亭不要,偏偏看上他这个臭流氓!这也是我的报应。现在我是 想通了,人生就那么回事儿!得过且过、及时行乐,是我今后的做人原则。" 说 起邓玉亭,胡言明有些激动:" 邓大哥的冤屈,现在应该得到昭雪了。唐亮,你 回去找几个人,一块儿为邓大哥的事情向上级领导申诉一下。头一个,是那个诬 陷邓大哥的兽医。这家伙应当掐监入狱,判他个十年八年的都不算多。第二个, 应当追究戎昊臣的责任。是他放纵尹志奎糟蹋邓大哥的人格,间接地造成邓大哥 的自杀。最可恨的是尹志奎!依我看这种人千刀万剐都不多。他是直接杀害邓大 哥的凶手!唐兄弟,这件事情真的要拜托你去办了。饶了蝎子它妈,也决不能饶 了这帮黑心肠的人!" 一说起邓玉亭,童玛丽立刻想起邓玉亭的父亲在台湾。她 立刻对唐亮说:" 余亮——哦——这一改名儿我还没习惯。唐亮,我有个事儿想 求求你。你爸爸既然在台湾,能不能帮助小军找到他爷爷?我记得玉亭他爸爸叫 邓贤,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官。请你爸爸在台湾的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或者托人 到退伍军人中扫听扫听,能把小军爷爷找到,这可是积了大德的事儿。他们邓家 三代单传,小军爷爷奶奶到台湾去的时候岁数不小了,再生养的可能性不大。再 说,邓玉亭还有一个女儿,也应当' 认祖归宗' 。我想着,连你爸爸解放后去的 台湾都没事儿,小军他爷爷是解放前去的,更应该没事儿!' 各为其主' 嘛!这 事儿小唐你真得当个正事儿去办。玉亭在世的时候对你可是不错。再说,现在办 这事儿决没人再打你个' 叛国投敌' 的罪名了。我再说一遍,这事儿你千万得上 心办一办。啊——!" 唐亮连忙答应着:" 童姐您放心,给邓大哥昭雪平反、帮 他寻找父亲,这两样事儿我回去马上就办!你们不知道,我现在跟兵团司令员都 能说上话儿,谁敢从中阻拦,我就直接找刘司令去!现在兵团正在查' 四种人' , 像戎昊臣、李之强、尹志奎这号人,都在追查之列。你们就䞍好儿吧!" 这时候 李连锁拉着童玛丽说:" 童姐,您帮我到厨房忙乎忙乎,咱们聚在一起不容易! 炒几个菜弄两瓶酒,大伙儿庆祝庆祝咱们的好日子!" 王守仁见两个女人走了, 连忙小声问胡言明:" 你姐姐现在过得怎么样?我真想看看女儿去。可是我哪有 脸去见慧英?两次分手,都是我的责任。虽说都有些原因,但总归还是我迷了心 窍。我对不起她!你见着她一定替我问好。我还真想跟她复婚,只是这话我没法 儿开口。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嘛!" 胡言明平静地回答:" 我姐姐倒没说过恨你的 话。她还跟我妈说过,你也是被这个社会的形势逼迫的。现在她顶替我妈在街道 小工厂工作。前些日子她说过想回新疆去。因为她的户口还在新疆没迁回来。另 外她觉得也许在新疆她能有发展的机会。在北京,她是个没户口的' 黑人' ,干 什么都有人管着。" 王守仁满脸歉意地说:" 这事儿全怪我,那几年要给慧英上 户口,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儿?可是我成天晕头转脑瞎胡混,根本没把她这事儿 放在心上。现在我说话还不如放个屁,什么事儿也办不成了。不过你可以让慧英 去找白忠。他现在正管户籍工作,想来他不会因为嫉恨我拒绝替你姐办户口吧。 " 胡言明摇摇头笑着说:" 我姐姐有她自己的主见。她说人到中年了,赶上这个 好年头,再不抓住这个机会就要遗憾终生了。" 七、唐亮见到了亲爹唐亮到北京的第五天,终于接到北京" 侨办" 的通知和 父亲的电报,告诉他第三天到首都机场去接机。 接机的头天晚上,老太太一晚上没睡好觉,起来两三次把儿子叫醒:" 亮子, 你爸爸不会不认我了吧?他不会怪我往前走了一步吧?家里的事儿你是知道的, 娘当时真是没活路了才出此下策。见了你爹,千万对他讲清楚家里的难处,你们 爷儿两个都得原谅我一个做女人、当娘的难处。" 唐亮扶着老太太躺下,安慰她 说:" 娘,您是我的亲娘,您把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怎么能忘恩负义不认 您呢?至于您后来又嫁给姓余的,那是生活所迫,不这样咱们实在没法儿活下去 了。您放一百个心,爹如果不想认您,也不会费那么大周折、拐了八道弯找寻咱 们。他这辈子也受了不少罪,应该通情达理,明白咱们当年的情况。您好好儿睡 吧!别胡思乱想了,天都快亮了,再眯哒一会儿就得起床奔飞机场去了。" 首都 机场还真够远的。公家派了一辆轿车送唐亮娘儿仨去机场。从家出来,小汽车整 整走了一个多小时。一路上公路两旁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地,等到时不时听到空中 有震耳的轰鸣声响起,司机指着前边不远一片漂亮的建筑说:" 前边就是机场候 机楼,一会儿有人接你们进去。" 汽车直接开到楼门口,立刻有两个人过来给他 们开门。其中一位唐亮认识,他是北京" 侨办" 的工作人员;另一位上前对唐亮 说:" 我是兵团' 引资办' 副主任,刘司令员特意派我前来迎接唐先生。因为唐 先生一下子来了好几个人,在你家住恐怕不方便,我已经在兵团驻京办事处安排 好了住处,吃住全由我负责。"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一位身穿蓝制服的人跑过来 对" 副主任" 说:" 飞机已经降落了,咱们得马上过去迎接。" 说着话他打开旁 边一辆汽车的车门,从中拿出一个纸牌子,牌子上写着" 迎接唐德纯先生" 。然 后举着牌子进了大厅,唐亮搀着妈妈跟在后边。 这时候老太太的手开始发抖,两只脚似乎被儿子拖着才能挪动脚步。进了大 厅,只见下飞机的人流已经拖着带滑轮的行李车、夹着公文包向外走来。人流中 有三个人走得很慢,其中一位看模样有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四下巡睃着。当他看 见有人手举" 迎接唐德纯先生" 的大牌子,立刻扭头对身边的女人和女孩说着什 么,还用手指着大牌子的方向。等他们三人走到近处,举牌子的人立刻上前有礼 貌地问:" 您是唐德纯先生吗?" 那中年人看着问话人,目光中带着惊恐和疑虑, 小心地反问:" 您是……?" 那人立刻回头一指身后的唐亮一伙儿人说:" 我们 是来接您的。那就是您的爱人和儿女。" 那中年人双目盯着老太太看,同时目光 中露出喜悦的神色。他认出了老太太正是自己的原配夫人。但是老太太见这个中 年人直奔自己而来,吓得脚步不由得向后移。她心里知道,自己丈夫算起来应该 有六十岁左右,可是眼前这个人那么年轻:满头黑亮的头发,脸上红润光滑,只 是额头有几道细细的皱纹,怎么看都不像是六十岁的丈夫。但是中年人急步上前, 一把拉住老太太的手激动地说:"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德纯哪!岁月沧桑,咱们 都老了。你怎么头发都白了?看来你是受了不少的苦,这都怪我呀!" 举牌子那 人立刻打断唐先生的话,指着唐亮说:" 唐先生,这位是您的儿子唐亮。" 唐德 纯上前仔细打量儿子,用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看着他比自己还多的" 抬头纹" , 语调辛酸地说:' 孩子,爸爸不在,让你们娘儿俩受苦了。这都是爸爸的错,你 得原谅爸爸!" 唐德纯参军的时候,唐亮才几岁大,他对父亲的印象很淡。但是 凭着直觉,也许是血缘和基因的关系,他觉着眼前这个人虽然看模样比自己大不 了多少岁,但是闻着他身上的气味,听着他说话的声音,甚至说话时眉头的耸动、 嘴唇的张合,他绝对认定眼前这个人就是他的生身之父。他上前举起双手拥抱着 父亲,脸埋进父亲怀里,眼泪泉涌般流出来,把父亲笔挺的西服洇湿了一块。父 子俩真是" 泪眼无语,含悲忍泪,凝眸相视" ,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这时候金花上前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爸爸!" 唐德纯看着眼前这位姑娘疑惑 地问:" 这位是……?" 唐亮觉得在这种场合说话不方便,于是连忙向父亲介绍 身旁的三个人:" 这位是我们兵团司令员专门派来接待您的副主任,这位是北京 市侨办的干部,这位是……" 这时" 侨办" 的干部连忙介绍说:" 他是北京市公 安局' 外事办' 的外勤工作人员,领导专门派他来保护客人的安全的。" 唐亮心 里顿时明白:" 保护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监视!看来当着这个人的面,还是 少说为妙。" 唐德纯心里也明白:" 大陆共产党对像我这样曾经叛逃过的人,自 然是应该加以监视的。小心言多语失啊!" 他这样一想,也就不再说什么。副主 任立刻见机行事,建议说:" 你们可能累了吧?现在马上到兵团招待所去休息。 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房间。中午是办事处主任奉命设宴给诸位接风洗尘,请务必 光临。我们还给您准备了一辆轿车,您想到哪儿去都可以坐车代步。" 唐德纯单 手按在胸前向副主任微微一弯腰,微笑着说:" 谢谢您和兵团领导的关照。我计 划在北京只呆三天,然后立刻赶往新疆,兵团领导洽谈生意上的事情。请您多费 心,给安排一下行程和飞机票,所有的费用全部由我承担。" 当天晚上唐德纯借 口出去买包烟,让儿子带着叫了辆出租车回到通县的家中。进院子一看,对儿子 说:" 你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嘛!这院子和房都是新盖的?依着我的想象,你们 应该还住着原来的破屋子。" 唐亮没有吭声,跟着父亲进了屋。老太太看见还那 么英俊健壮的丈夫进来,忍不住一下子抱住丈夫失声痛哭起来。唐德纯也跟着落 了泪。唐亮这几十年来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已经流不出眼泪了。他只是呆呆地看 着离别几十年的父母相拥在一起的痛苦情景,没有眼泪,也没有任何表情。过了 一会儿,大家止住眼泪坐在炕边说起话儿来,唐德纯问老伴儿:" 我记得当年我 离开家的时候,没有金花呀?她……" 唐亮不等他再问下去,立刻抢过话头说: " 自从您去了台湾,家里一切全变了样:军属变成了' 匪属' ,村子里的变工队 也不给咱家代耕代种了。家里全靠妈妈一个人挣工分,而且因为' 成分' 不好, 每天都干最累的活儿,拿最低的工分儿。您想想,家里的日子怎么过?那时候根 本不敢想象您还能回来;即便回来,怕也会被枪毙的。所以妈妈又嫁了一个人, 就像您现在又娶了一个老婆一样,都是为了生活。金花就是后来生养的。她的生 父后来因为查出是隐藏特务,被抓走劳改了。当年我就是因为他诬陷我破坏生产, 被政府抓走劳动教养的。我在劳改农场受了二十年罪,六○年抗旱备荒中不是您 的战友张场长救我一命,我就饿死在农场了。……" 不等儿子再说下去,唐德纯 挥手拦住他说:" 这些年大陆年年搞运动,台湾的报纸都登得非常详细。按照报 纸上的说法,你们这些' 匪属' 不死也得扒层皮。我当时还有点儿不相信,人心 都是肉长的,怎么能把人往死里整?看来报纸上说的大部分是真话。毛主席怎么 变成这样一个人了?亮子不说这些话,我也绝不会责怪你妈。不是我去了台湾, 你们怎么会受这么多罪?即便我也像张营长一样退伍回家来种地,咱们还不是一 家人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替我受了那么多罪,我怎么还能责怪你们? 我当年也因为不肯忘恩负义骂共产党,被关了好几年牢。出来之后为了生活,我 只好找了当地一个炒货厂老板的女儿结了婚。现在我的炒货事业做得很大,但是 我只有一个女儿,所以我想让你到台湾去继承我的事业。你妈自然也跟着一块儿 去。就是金花,如果她乐意,我也愿意接纳她。不过头一步,如果我跟兵团的投 资项目谈好了,你还要作为我的全权代表,在新疆兵团负责监督资金使用、产品 收购、运输等一切事务。等你学会了经营管理,我自然会把台湾、日本各地的生 意慢慢儿移交给你去打理。" 说罢从兜儿里掏出一大沓子钱放在桌子上:" 这是 两万块钱,你们先垫补着用。以后需要钱,就给我打电话,就算是我对你们替我 受了那么多年罪的补偿吧。" 唐亮手指着房子说:" 说起补偿,其实这院子、房 子和家具,都是政府给置办的。这也可以算是共产党对我们受冤屈人家的补偿吧。 不过现在毛泽东刚死不久,' 四人帮' 也还关在监狱里,国内还有不少脑瓜子里 把我们当' 阶级敌人' 看待的人。您在大陆说话、办事都还要小心一点儿。刚才 那位说是北京公安局派来保护您的人,依我看就是监督您的人……" 唐亮话音未 落,只听院门一响,院子里立刻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有人在敲房门:" 唐先 生在屋里吗?" 唐德纯立刻起身迎出去,唐亮迅速把桌上的钱藏进抽屉里也跟着 出去。原来是那位公安局的干部带着唐德纯的老婆、女儿一起闯进家门来了。老 婆看见丈夫,立刻流着眼泪呜咽着说:" 你到什么地方应该和我说一声啊!一下 子找不到你,吓得我都六神无主了。多亏这位公安先生到处奔跑,先是到招待所 周围寻找,后来估计你到这里来了,可是谁也不知道唐亮的家在哪里。这位先生 一直带着我们找到公安局户籍处查问,幸好那里有一位先生叫白忠的认识唐亮, 他帮助我们从第五处查出唐亮的家庭地址,这才找到这里的。往后你不好再这样 乱跑一气了。你知道我的心脏不好,会让你吓死的。" 那位公安在一旁笑眯眯地 看着唐德纯,接着说:" 唐先生,您在大陆的一切都是自由的,这一点我们党和 政府说话绝对算数。不过您应该告诉我们一声,你们一家人团聚说点儿私家话, 是没问题的,我们决不干涉!也不偷听!我可以跟着您来,在院子外边等着。但 是如果您私自乱跑,人身安全出了问题,我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我从咱们大 伙儿的利益出发,希望这种事情再不要出现了。您看行吗?" 唐德纯满脸歉意, 用手拉着台湾妻子那胖墩墩的手摩挲着,同时看着那位公安说:" 多谢您的好意, 我保证下不为例。请您顺便转告兵团那位副主任一声,请他代我买后天飞往新疆 乌鲁木齐的飞机票。我们全家一共六个人。如果您也去,就是七个人的票。" 那 人立刻答应说:" 我会马上转告的。不过我只负责您一家人在北京的安全。您一 离开北京,我就算完成任务了。" 【阿印简评】这一章,写的是" 统战" 的主题,也就是如何对待" 台属" 的 问题。 中国共产党一向重视统一战线。早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只要是" 爱 国" 人士,就不分党派、阶级,一律是统战对象。 建国以后,头几年还遵循历来的统战政策;但是自从进行" 社会主义改造" 之后,这个统战部长就不大好当了。一任一任的统战部长,大都因为" 犯右倾错 误" 而下台。以前对资本家和知识分子是以团结为主,后来变成了以斗争为主, 这统战工作还怎么做? 还有" 台属" 问题。台属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1949年随蒋介石部队到台湾 去的。这些人当时不叫" 台属" ,而叫做" 反革命家属" ,和地主、富农一样, 要受到无产阶级专政。至于在朝鲜战场上被俘后去了台湾的志愿军战俘,则一律 作为叛徒、反革命处理。他们留在大陆的家属,比" 台属" 的日子更难过。 改革开放,扭曲了的政策被扭正了过来。对朝鲜战俘,肯定了他们的爱国和 不得已之后,也有了新的政策。对这些从大陆到台湾去的人,只要你肯回来观光, 肯回来投资做生意,一律都是" 爱国人士" 。" 爱国不分先后" 嘛。 于是,国家对像余亮这样的人和家庭,有了新的政策:从从前的踩在脚下, 一下子抬到了天上。 而对于像" 张场长" 那样的" 志愿军叛徒" ,虽然在被俘之后也曾经英勇抗 争,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争取到" 回国" 了,但是回到祖国之后的境遇,却是 冷冰冰地被质问" 为什么不以身殉国" !从此以" 叛徒" 对待,不再受到信任和 重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还不如去了台湾!" 这是一个爱国、爱党的中华儿 女的彻骨悲痛! 关于像" 张场长" 这样的人回国之后所遭受到的惨遇,北京法制文学研究会 会长、公安部《啄木鸟》杂志的创办人魏军同志,2006年1 月在群众出版社出版 了一部长篇小说《荣辱悲歌——一名志愿军女女俘的坎坷人生》,有相当深刻的 描写,建议读者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