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生意场上的善恶 一、无赖空手套白狼解放以后的几十年里, 新疆一直是靠内地支援的省份, 从粮食到各种工副业品,都要源源不断从内地运来。而新疆本地的各种土特产品, 因为运输困难,除了少数高级首长吃过用空军运输机空运到北京的" 哈密瓜" 、 " 哈密杏" 、" 葡萄干" 之外,一般的平头百姓,是根本吃不到的。只能在电影 里看看新疆的这些土特产,在歌曲里听一听那些优美的歌词罢了。但是随着电影 和歌曲把" 吐鲁番的葡萄干哈密的瓜,达坂城的姑娘一朵花" 这句话深深刻进北 京人的脑海里,人们对新疆来的产品都有一种神秘的疑惑和品尝的渴望。 新疆建设兵团胜利农场运来的黑黢黢像北京的酱萝卜条似的" 哈密瓜干" , 黄褐色表面显得脏兮兮像北京" 六必居" 小酱瓜似的" 哈密杏脯" ,装在粗制简 陋的塑料袋里,在北京小胡同的副食店柜台中一连搁了一个礼拜,硬是没人敢买。 倒是商店柜台贴出的海报吸引了不少的顾客:" 海报——本店新进闻名世界的新 疆特产' 哈密瓜干' 和' 哈密杏脯' ,价廉物美,进货不多,望广大顾客急速购 买。" 海报前的人们边看边议论:" 老姐姐,这新疆建设兵团听说是解放军哪? 他们是扛枪打仗的,怎么做这玩艺儿往北京运?""是啊,他老姨,新疆本是' 番 邦外国' ,听说那里的本地人都是生吃羊肉活吃鱼的。他们往北京送这黑不溜秋、 脏不拉叽的东西,谁敢吃啊?" 可是" 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 ,愣是有人冒着拉 肚子食物中毒的危险,从兜儿里掏出" 泻痢停" 冲众人晃了晃,买了两袋这玩艺 儿尝尝。撕开" 哈密瓜干" 包装袋,他两个指头小心翼翼地从袋里捏出一根" 酱 萝卜条" ,先从远到近往鼻子底下挪动,像闻" 耗子药" 一样屏住呼吸轻轻地闻 闻" 酱萝卜条" 的味道。这位" 勇士" 的周围不少人身子站得近,脑袋向后仰着, 圆瞪双目,目光中射出恐惧、担心又羡慕" 敢吃第一口螃蟹" 胆子的神色,神情 紧张地看着这位" 勇士" 。" 勇士" 闻了一会儿,又用牙齿尖儿轻轻地咬下米粒 儿大小的一点儿瓜干,用舌头尖儿舔了两下,然后闭上眼睛在嘴里咂摸滋味儿。 周围看着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们的脸上,耽心、害怕、惋惜、敬慕 ……什么表情都有。大家就这样沉静地默立了几分钟,只见那位" 勇士" 眼睛睁 开,嘴巴张得大大的,说了一句:" 哎哟!真甜死人了!" 然后立刻把整根" 哈 密瓜条" 塞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 这时候周围的人都把脑袋凑近" 勇士" ,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嘴巴,好像过去 在" 天桥" 看跑江湖艺人吞铁球一样。" 勇士" 急促地吃完这根瓜条,咂巴着嘴, 连说:" 甜得赛蜜糖!把牙都沾上了。" 这个" 勇士" 把手里的塑料袋伸向周围 的人,笑着说:" 你们光听我说了不算,谁来尝尝?" 这时候一个干瘦的中年人 和一个黑胖黑胖的人都伸出手来要了一根瓜条塞进嘴里嚼起来,边吃边说:" 味 道不错!长这么大还真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 于是其他人也伸手要一根尝尝。 渐渐的,就有人开始到柜台去买。 这时候,那位" 勇士" 和那干瘦、黑胖的两个人却站得远远的,喜滋滋地看 着柜台上忙碌地卖瓜干的情形。三人对视一眼,相继走出商店,再到其他商店去 " 表演" 。——那" 勇士" 就是尹志奎,干瘦的人是王吾,黑胖的自然是刘玉宝。 原来,他们把农场" 果脯厂" 积压的大批卖不出去的产品,都运到北京来了, 三个人分头跑商店推销。但是一连跑了一个礼拜,都没人敢接这些黑乎乎、脏兮 兮的货。商店经理都不敢用手摸这塑料袋,只是摇头摆手用话把他们推出去:" 不要!不要——!快拿走!" 王吾的弟弟在西城副食品批发部当业务员。他壮着 胆子尝了尝这两样果脯,点着头却板着脸说:" 味道嘛还凑合,只要到明天早上 我不拉肚子,我就凭我的关系让几个商店替你们代销试试。话可是说在前边,卖 完给钱!卖不掉就退货。" 几个商店经理看在王吾弟弟的面子上,每种果脯进了 十几袋代销,在柜台上搁了好几天,愣是一袋都卖不出去。站在远处看的和向营 业员打听的人倒挺多:" 大姐,劳您驾跟您问一声,那柜台里黑不溜秋的是酱菜 吗?" 尹志奎三个人在几个商店转悠了好几天,愁眉苦脸,一点儿辙都没有。这 时候尹志奎看着刘玉宝那木偶般的脸骂:" 你老丫汀的平时肚子里馊主意特别多, 这会儿装傻充愣在这儿卖呆儿!带你到北京来不是让你看' 嬉戏哈儿' 的,凭你 这鼓楼的老街混子,还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再这样下去,我回去怎么向张副场 长交待?干脆咱们三个人一块儿跳河去吧!" 还别说,尹志奎这一骂还真管用, 刘玉宝脑海里立刻想起解放前黑社会里" 套白狼" 的手段:" 这么着吧,反正咱 们三个人都是北京本地人,咱们到商店去,一个人装顾客,两个人当' 托儿' 。 装顾客的人去买两袋果脯,可是得记住:千万要装出头一次看见这东西的样子, 别他妈买过来大口大口地吃,那样别人就会怀疑了。咱们三个人里就数尹志奎能 装神弄鬼,就由你装顾客演个活报剧,我们两个人会给你托得严严实实。咱们只 要装得像,就能把这些北京傻冒儿糊弄了!" 尹志奎一听这主意还行,而且眼下 其他办法确实没有,只好冒险试一试。 三个人在商店一番表演,还真打开了销路。跑了几个商店以后,尹志奎让王 吾弟弟把他们的货介绍到北京最热闹的王府井" 百货大楼" 和" 东安市场" 的果 脯柜台去。他们又如法炮制表演了一番,最后这一火车皮果脯卖得一天比一天快, 后来有不少商店自己开车来提货。" 东安市场" 果脯组的组长竟然掏钱请三位" 贵客" 到旁边的" 东来顺" 吃了一顿" 涮羊肉" ,要求他们给自己留一批货春节 卖。 为此,新疆驻京办事处还专门发回新疆一份儿通报,表扬兵团胜利农场大胆 创新敢于把新疆特产打进北京的改革精神。兵团刘司令员专门下了批示,当做一 份儿文件下发各师、各农场,指示各师领导发扬创新精神,大胆把兵团产品向全 国销售以发展兵团经济。 这一下,尹志奎在师里、农场里简直就是" 对着窗户吹喇叭——名声在外" 了。农场党委为了奖励他,宣布给他取消降工资处分,恢复原工资。但是货虽然 卖得挺快,却不见货款往回寄。紧接着张副场长又收到尹志奎发来一份儿电报: " 速将积压的砂糖用火车运来!" 张副场长不敢做主,立刻向苏永昌作了汇报。 苏永昌在党委会上拍了板:" 这批砂糖还是钱明喻在任的时候生产的,积压了好 几年,一部分已经变质、变色。现在尹志奎既然让我们发过去,一定是有了买主。 咱们不妨' 死马当作活马治' ,不卖出去就得全部扔掉,卖一分是一分吧!" 结 果一车皮砂糖又发往北京,接着张副场长按照党委的决议,奉命前往北京督察砂 糖的销售情况和催收果脯的货款。张副场长出差之前就想好了:" 趁此机会先回 一趟老家去探亲,在当地看看有没有销售新疆产品的可能,然后再去北京催账。 " 他自从调到兵团来,只在" 文革" 前回过一趟老家,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普通的 技术员。这次回来,村里干部知道他已经是副场长,按他的说法是副县级,村干 部立刻一级级把情况向上汇报。县委立刻派一位副书记带着县计委、县经贸委的 干部到张奇超家里来拜访,目的是想和张副场长当面探讨本县和兵团农场的经贸 往来、合资联营等等事宜。 俗话说:"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居山村有远亲" ,村里左邻右舍的人听说本 村出了个贵人,个个提鱼掂肉争先恐后来看望张奇超,差点儿把张家的门槛踩平 了。这一来二去的,张副场长在老家呆了整十天。去北京之前,他按照尹志奎告 诉他的电话号码打了个电话过去,知道那批砂糖已经卖出去了。等他来到北京刚 下火车,尹志奎带着临时从新疆来帮忙的王吾、刘玉宝在车站站台迎接他。出了 车站,尹志奎带着张副场长来到站前停车场,上了一辆吉普车往站外开去。张副 场长看看尹志奎又看看吉普车,心里想:" 这小子真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 农场也只有一辆破吉普车给苏永昌使用,我想坐一坐还得趁苏永昌不出门才行。 " 吉普车在街上拐弯抹角,来到一座宾馆门前停下,立刻有穿着笔挺制服的服务 员上前来开车门儿。张副场长下车一看吓了一大跳,不用说面前这栋富丽堂皇的 高楼大厦,就是服务员身上穿的制服,都比他身上的衣服值钱。他扭脸轻声问尹 志奎:" 你拉我上这儿干什么?场里规定住宿费每天只能报销十块钱,这里有十 块钱一晚上的房间吗?" 刘玉宝抢着搭了个茬儿:" 您别逗了,这是大宾馆!最 便宜一晚上也得一百块钱。最贵的一天一千多块钱呢。" 这话吓得张副场长立刻 停住脚,两只眼睛圆瞪着盯着尹志奎看,嘴里说:" 小尹哪,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月工资只能住一晚上,成心拿我开涮么?!还是故意为难我?" 尹志奎连忙 笑着把张副场长手里提着的提包接过来说:" 您只管把心装进肚子里,放心地住 在这儿,结账的事儿都有我!还告诉您,您在这儿住宿、吃饭,所有的开支都归 我算账。" 听了他这话,张副场长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放松下来,心想:" 这两年 光在电视里看过大宾馆,这回咱也他妈的享受一回!有这孙子掏钱,不乐白不乐。 " 可是他嘴里却说:" 尹志奎,我可有话在先,你小子有今天,可是全靠着我的 提拔。这次你招待我,只当是你对我知遇之恩的报答。我这次来,可是奉党委之 命来找你结账的。你心里要有个准备,过两天你跟我把货款结清我要带着汇票回 农场去。" 尹志奎一边往前领着张副场长走,一边拍着胸脯眯着小眼睛笑着说: " 您䞍好吧!没有您就没有我尹志奎的今天。我尹志奎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明天 我就带您去结账。钱一分不少给您汇回去。还得让您有个小惊喜。一会儿您先在 房间里洗个热水澡,回头我在北海' 御膳房' 您接风洗尘,请您尝尝当年皇上吃 的饭菜给。" 第二天上午,还是那辆吉普车来接张副场长去结账。张副场长坐在 车里,心里美滋滋的:" 看来北京人还行!这宾馆房间的摆设恐怕连兵团刘司令 员都没住过。昨天' 御膳房' 那顿饭真他妈过瘾!那小窝头人家是怎么做的?又 香又甜,就是贵了点儿。那么小的窝头我一口能吞下五个去,听说一个要卖三块 钱?真他妈吓人!我一口吞下五天工资去?结完账我得马上返回去,立刻向党委 汇报和老家联营的事儿。" 吉普车" 吱——" 地一声停在一个小胡同口边儿上, 尹志奎手指着车窗外胡同里一个大铁门说:" 那就是副食品批发部,里边大着哪! " 同时他又对司机说:" 我说伙计,你得想法子把车开进大院儿去呀?那么大的 铁门,大卡车都能开进去,咱们的吉普车就进不去了?" 司机稳坐在驾驶座上双 手一摊,满脸无奈地说:" 这都怪我走错了路,这里是单行线,只许出不许进, 我得开车绕一个大弯儿,从三环路上绕一圈儿,才能从胡同的那头进去。你们要 是没急事儿,就坐好了跟着我去绕去吧。" 尹志奎瞪着眼睛说:" 怎么没急事儿? 张经理忙得很,他只答应等我们半个小时。等你绕完了这个弯儿,张经理早走了, 我们今天就算白来了。" 张副场长一听这话,忙伸手拦住尹志奎说:" 咱们在新 疆一天走个十几公里不算一回事儿,这两步路都走不了了?我们下车走过去就行 了。" 说罢就要伸手开车门。 尹志奎连忙拦住他,脸上满含歉意地说:" 没送您到院儿里就已经对不住您 了,还能让您自己走过去?别忘了您可是兵团大场长,副县级的干部。这样吧, 我下车去把人找过来,当着您的面把账结清,手续办齐,您看行吗?" 张副场长 让这小子两句话说得脑袋发胀,真有点儿飘飘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他挺挺腰 板板着脸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以示同意。尹志奎立即下车往胡同里走去,张副场长 直看着他走进那个大铁门。不一会儿,他领着一位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皮包满脸红 光胖胖的中年人,从大铁门出来走到车前,尹志奎打开车门手指着车里坐着的张 副场长说:" 这位是我们兵团的领导张场长。" 又对张副场长说:" 这位是批发 部的徐会计。张经理说,一切结账的事由他办理。张经理出去开会了。" 徐会计 冲张副场长点点头,就一步上了车厢里,坐在张副场长身边,把果脯、砂糖的数 量、售价一一说清楚,又把总的货款数目算出来。张副场长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 计算着,他是上过大学的,算这点儿账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两个人把账对完,徐 会计立刻打开皮包从里边拿出一张银行空白支票,掏出一支" 派克笔" 在上边写 起来。张副场长一看,心里着急了:" 他给我开支票有什么用?得给我开一张汇 票带回去才行啊!" 于是他立刻伸手拦住徐会计说:" 您能不能给我开一张汇票? 我在北京没有银行账户,这支票给我也没地方入账去。" 徐会计满脸不高兴地说 :" 您瞧瞧,开汇票您早点儿说呀!这又浪费了一张支票!行吧,咱们就直接上 银行开汇票去。" 说罢冲司机一挥手。汽车发动起来。尹志奎伸手拉开车门上了 车,把在车上傻坐着的王吾、刘玉宝赶下车去,透过车窗对他们说:" 你们先到 宾馆的会客厅等着去,回头我们在那儿见面。" 汽车转了几条街,来到一个工商 银行分理处门前,尹志奎抢先发了话:" 徐会计,我们又不懂得银行业务,你一 个人进去办就行了,我和张场长在车里等着吧。" 徐会计立刻把脸绷起来生气地 说:" 不行!咱们办事都是当面锣对面鼓,一是一,二是二。再说,你们收款的 地址我也记不清,还是请张场长跟我一块儿进去当着面把汇款的事儿办好,省得 找麻烦。" 张副场长也点点头连说:" 这话说得对,这是十来万块钱的事儿,不 能大意,不然出了差错我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尹志奎赶紧缩着头绷着脸斜躺在 车座儿上不吭声了。 过了有半个小时,徐会计夹着黑皮包,张副场长手拿着一张汇票,从银行里 走出来,上了吉普车。徐会计斜睨了张副场长一眼,口气轻飘地说:" 张场长, 您是头一回手里拿这么多钱吧?赶紧收好了,丢了银行可是不挂失的。" 看着张 副场长把汇票小心地收进内衣口袋里,徐会计冲司机一挥手,吉普车立刻往回开 去。 汽车刚开出百十米远,徐会计突然喊:" 停车——!" 司机立刻把车刹住。 徐会计冲张副场长一点头,脸含歉意地说:" 真对不起,我还有点事儿要办,就 在这儿下车了。现在咱们是货款两清,往后还要多多合作。让司机把你们送回宾 馆,我代表批发部张经理对我们的合作表示谢意。祝您回新疆一路顺风。" 说罢 和张副场长握了握手,冲尹志奎点点头,就下车了。 汽车继续往前走,尹志奎眼睛看着司机,咳嗽一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 纸包塞到张副场长手里,凑近张副场长耳边轻声说:" 这是两千块钱,您在北京 买点儿东西带回去,也不枉到北京来走一趟。" 张副场长用手小心地撕开纸包的 一个角,看到包里确是一沓子钱,刚要往兜儿里塞,只听司机头也没回却笑着说 :" 您放心,姓尹的这小子会办事儿,不会蒙您的!" 尹志奎立刻冲司机发脾气 :" 好好开你的车,少管闲事儿!眼睛乱看,小心撞车!" 张副场长心里七上八 下的,忐忑不安:" 收下这钱吧,这儿有第三者看见了,留下个隐患。不收吧, 又有点儿亏。这小子有今天,还不是全靠我?这点儿钱只是一点儿小意思,大头 儿应该在后头呢!" 奇怪的是:尹志奎也同时在张副场长耳边说:" 这只是一点 儿小意思,是您在北京的零花钱。等您回去每年都发几车瓜子过来,我给您两成 好处费。" 当天晚上尹志奎在" 会仙居" 楼上摆了一桌,给张副场长送行。因为 他已经买好明天的火车票,电报也打回去了。" 款已收到,立即返回" 。 等送张副场长上了火车,目送火车远离而去,尹志奎三个人相视着哈哈大笑。 因为那个" 徐会计" 其实就是王吾的弟弟。他给张副场长开的汇票倒是真的,这 一点张副场长深信不疑,因为是当着他的面儿从银行柜台里开出来的。但是张副 场长做梦也想不到,那位" 徐会计" 半路下车又回到银行,说是刚才那张汇票开 错了地址,声明作废。而且办了相关手续,把这笔款转到了尹志奎开立的账户里 了。尹志奎拿出五百块钱送给司机,一千块钱送给" 徐会计" ,账户上的十几万 块钱他准备" 借用" 一下,拿来做几笔生意,让大钱生小钱,然后利滚利,就此 发家致富。 二、丁义成了暴发户经过两年的发展,丁义在武汉创办的" 贸易行" 生意十 分红火。他雇用了五六个伙计帮他装卸货物、看守仓库。他已经从单纯卖新疆大 片瓜子发展到从全国各地进货,东北的" 南瓜子" 和" 松子" 、内蒙的" 葵花籽 " 、新疆的" 葡萄干" 和" 杏干" ……他的柜台展柜里摆满了各种土特产品。光 是租用的仓库就有上千平方米。自己买了一辆北京121 中吉普,连办事带送货都 有了。 周春芳已经先后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孩子们就在武汉上学。周春芳在" 贸易 行" 后院儿的家里操持家务,有时候也到" 前柜" 坐坐,帮助丈夫打理生意。 每年的夏季,是武汉这个" 火炉" 最热的季节,可也是" 贸易行" 生意最清 淡的时期。周春芳和附近几个买卖家的老板娘相约着一块儿喝茶乘凉。开始的时 候,几个人坐在一块儿打打扑克," 憋七" 、" 双扣儿" ,后来又学会了打麻将。 每天早上把一家人的早饭打发完,送两个孩子去上学,丁义开着汽车到处去收账, 联系下半年的订货,周春芳就凑过去坐下来打麻将。 生意做得大了,丁义感觉到自己一个人跑得太辛苦,他和周春芳商量,叫北 京的弟弟到这里来帮他经营铺面、看守柜台。 周春芳也想把哥哥从农场叫来在这里帮忙,因为农场已经把公家所有的农机 和修理连的机械设备全部折价卖给私人,小煤窑和砖厂都因为连年亏损相继停产 承包给私人。周春芳的哥哥虽然当了好多年电工,但也只会接个电灯线、安个电 灯、看个电机。这在十几年前还可以混饭吃,现在农场很多机器设备都是自动化、 电脑化,他那点儿本事远远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了。没有哪个单位雇用他,他就失 业了。修理连领导已经换成了年轻人,张奎印当了两年连长以后退居副连长职位, 每天也只是在各车间里乱转悠,到处找闲人" 侃大山" ,聊他过去在清河农场、 在塔里木如何威风凛凛、叱咤风云地整人的旧事。周春芳哥哥找了张奎印几次, 要求分配他到修理连传达室看大门,张奎印冷笑着说:" 那份儿活儿轮不上你! 再过两年你就会瞧见我坐在那儿看大门儿了。这世道没咱们这号人的活路了!自 己想饭辙去吧。" 所以周春芳嫂子让丈夫求求周春芳:" 人不亲骨肉亲,再怎么 说你是她哥哥,当年不是我们接纳她,她能跟丁义结婚吗?能有今天百万富翁的 日子吗?饮水思源,她不能忘恩负义!" 周春芳哥哥气得眼睛一瞪发了火儿:" 闭上你那张臭屄嘴!当年不是你给人家气受,逼人家嫁给那个姓王的,怎么会闹 得我妹妹几年不跟我来往?现在你让我去求她,我怎么张这个嘴?没法子,跟儿 子种地去吧。" 但是他万没想到妹妹竟然来信让他到武汉去,每月管吃、管住, 工资四百块钱。还让他把老太太也一块儿接过来住些日子。因为老太太嫁的那个 老头儿已经死了两年了,老太太如今在儿子家给他们做饭干家务。随后周春芳寄 来五百块钱做路费,让他们马上来武汉上班,母子俩高高兴兴奔武汉去了。临行 前老婆嘱咐丈夫:" 到那儿看看能不能给儿子找个活儿,要不找妹妹借点儿钱在 那里开个商店,也发点儿财。" 丁义的" 贸易行" 一下子添了好几个人。他让大 舅子看仓库当保管,让弟弟在柜台记账开收发货凭证,进出的货款和现金由老婆 掌握。他现在闲下来也可以去打打麻将了。他还认识一两个酒店小姐,偷偷儿花 钱买" 一夜情" 。人一有了钱就开始犯懒,丁义觉得每年要到新疆去验货、发货 实在累得慌,于是他跟周春芳商议,想请王振春帮忙,在新疆农场负责验货、发 货,每月给他发一份儿300 元的工资。周春芳当然没意见:" 当年人家帮助过咱 们,咱们得知恩补报哇?听说小王现在混得挺惨,老婆又在闹离婚,家也没了, 咱不帮他谁帮他?" 丁义点点头,左掌拍着右拳说:" 行啊!我这次回农场,一 来看看小王两口子到底为什么事儿闹到这个地步,看还能不能给他们撮合撮合。 二来跟王振春把事情说清楚,交给他的事儿绝不能耽误,秋天收瓜子,一定要把 活儿干利索。这个活儿是多半年闲,只要活儿干得好,咱们按月给他发工资,不 少他的一分钱。" 三、唐亮的经商历程唐亮紧赶慢赶,总算在丁义往北京发最后一批货的时候, 把十吨瓜子加工成" 五香瓜子" ,装上车皮运往北京。到了北京他把十几吨货都 堆在家里的厢房中,自己每天把几袋瓜子装进提包坐车进城在一些小商店转悠着 推销。但是几天下来没有销出一袋瓜子。通过和店家聊天,他了解到有几个原因 人家不进他的货:首先大多数商店都是从批发部进货,这样货源有保证,货有问 题人家给退换,如果没货了打个电话人家立刻给送过来。再说人家卖的几种瓜子, 包装都比唐亮的" 五香瓜子" 漂亮。虽然价钱比他的贵不少,但照样好卖。有位 好心的店主指给他一条明路:" 像你这样的生产厂家,一定要跟批发部联系上, 虽然比零售要便宜一些,但是能一下子卖出去,把资金立刻收回来。不然,像我 们这样的小商店,一次只能进一箱两箱的,而且如果好卖我们又没地方找你去再 进货。况且你送货没有车,还得花运费,三折腾两折腾,你比批发部多卖的那点 儿钱也就折腾进去了。" 但是唐亮在北京城里俩眼一抹儿黑,谁都不认识,让他 找谁去?实在没办法,他又想起了丁义。见到丁义,他把困难一说,丁义双手一 摊,有点儿为难地说:" 这样吧,明天我想请郑骏和他的几位商界朋友吃顿饭, 你带着你的瓜子也来参加。我给你介绍一下,往后你有事儿可以找他们。过几天 我要启程到武汉去,往后再有事儿就得靠你自己想办法了。不过往后哇你脑子得 活份一点儿,该掏钱请客送礼就掏钱。和这些人关系搞好了,花点儿小钱儿能办 大事。你把批发价提高一点儿,不是都有了吗?" 唐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 琢磨着丁义说的也有道理:" 过去人们都说' 奸商奸商' 的,不奸能叫商人吗? 不过依我看,奸只是经营上精明一些,而不是偷奸耍猾的奸。做生意挣钱要挣得 光明磊落,请客送点儿礼物,也只是人和人之间的礼尚往来,人之常情,没什么 不应该的。" 改革开放已经几年了,北京主要商业区的西单大街上过去几十年那 些灰头土脸的商店、商场,都进行了改头换面,装饰一新。在新街口的老商店群 中,突然耸立起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店面的装修好似杭州西湖岸边的一处美景, 它那独特的江南韵味一下子盖住了周围所有的呆板土气的北方建筑群。身着丝绒 旗袍苗条娇媚的江南女子分列店门两边,把笑容和敬意送给每一位进门的客人。 这就是新从杭州迁来北京的著名" 知味观饭庄" 。唐亮跟在丁义身后往饭庄里走, 看到两位笑容可掬的小姐冲着他们躬身鞠躬,满含韵味的吴侬软语顿时传进耳朵 里:" 欢迎光临!" 唐亮长这么大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顿觉有点儿手足无措, 连忙也冲对方点头致意。因为这几年经济条件好了,大饭馆他也进去过几次,从 来都是自己进去、自己找座位,等着服务员来点菜,哪有这样在门口有人欢迎、 进了门同样有身着旗袍的女子领着到就餐区就座的? 丁义伸手扯了一下唐亮的袖子,昂首挺胸往里走,脚上那双刚买的皮鞋在大 厅灯光照映下闪着亮光。唐亮跟在他身后走,心里有点儿慌,他怕在这种高雅的 场合自己露了怯给丁义丢脸,所以他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丁义,举手抬足都学着丁 义的动作。大厅里幽深静谧,富丽堂皇,丁义从他那笔挺的西装内兜儿掏出一张 纸片递给领路的小姐,小姐一看立刻平伸左手弯腰致意笑着说:" 您预定的雅座 在二楼' 聚仙阁' ,请上楼。" 到楼上一看,那是一座更加优雅别致的小间,玫 瑰色桌面漆得亮闪闪的,大圆桌四周是精工雕刻的太师椅,桌面上铺的是绣花漂 白的桌布,台面上已经摆好了精美雅致的餐具。这时候小姐躬身问:" 还有几位 客人?什么时候上菜?" 丁义抬手看看手表说:" 再等一会儿,人到齐了再上菜, 你先去忙吧,我看看菜谱再说。" 等小姐离开,丁义小声对唐亮说:" 到这种地 方,你千万不要扭扭捏捏。咱们是给他们送钱来的,这会儿咱们就是老爷!记住 了,往后到这种场合就得显出财大气粗的神气,不然就连那些小姐们都得笑话你、 瞧不起你。" 唐亮确实显得很拘束,他小心地问丁义:" 你刚才递给小姐的是不 是就是人家说的名片?拿一张我开开眼。" 丁义掏出一张递给他,同时指点着说 :" 这玩艺儿外国流行得很,过去咱们是通行证、现在是身份证,人家外国人就 凭这么张纸片互相交往,它就是身份证明。回头你也印上一些,只要是跟你生意 上有来往的人你就送他一张,总会有用的。" 唐亮看看纸片上印着:兴隆贸易行 总经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胜利农场驻武汉办事处副主任中间是姓名,下边 是联系地址和电话。纸片背后印着:" 经营新疆大片打瓜籽、葡萄干、杏干等土 特产,全国南北各种土特产" 。唐亮看着笑了,他轻声问丁义:" 这些职务是谁 封你的?你不是跟我一样都是工人吗?" 丁义毫不在意地说:" 头一个官衔儿是 我自己给自己封的,这个贸易行是我开的,我当然是经理了。只是我再加上一个 ' 总' 字,这是唬人的。现在满世界都是总经理、董事长,不信你就站在这个楼 上往下扔一块砖头,我敢说十个被砸的人里有九个是总经理。依着我,你也在名 片上印上' 厂长' 啊、' 工商联副主任' 哪什么的,反正也没人去查你。我要胆 子大,就敢印上' 国务院' 三个字。还告诉你,我一个远亲,只是在西直门鸟市 认识了几位军队退下来的老干部,就在自己家里安个电话,包一辆出租汽车当公 司的办公车,然后在工商局注册了一个公司,就是打着国务院什么委员会的名义 坐在家里倒买卖。你要什么东西他全有,大到上千吨的钢材、成火车皮的' 纯毛 华达呢' 、进口汽车,反正只要你答应他要的价钱,就是天上的星星他也能给你 弄来。后来我看的时间长了,才明白其中的奥妙,敢情他是通过在鸟市认识的几 位老干部,让他们分头去找熟人弄来的计划指标。都是国家平价搞来的,一转手 五六倍、十几倍地卖出去,眼瞧着那钱就像流水一样进了兜儿,身不动膀不摇就 发了大财。咱们命苦哇!就得从牙缝儿里往外抠钱,一分一分地积攒,才能过上 好日子。" 唐亮听着他的话,心里奇怪:" 从牙缝儿里抠钱,能上这儿来抠吗? " 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立刻脱口而出地问:" 既然要省钱,干吗上这种地方请 客?找个涮羊肉馆子几个人煽一个锅子满打满算要不了一百块钱,我看你这是兜 儿里有俩钱儿烧的!" 丁义嘴一撇,用教训的口吻说:" 要不说你是土老帽儿呢, 请客也要分请什么人!今天来的人都是今后生意场上用得着的,吃一顿涮羊肉给 他们留不下什么印象,就得上这种大饭馆啜一顿,让他们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你 以为我老上这种饭馆吃饭?那你可就错了!我实话告诉你,以前我出门都是让我 妈给我烙两张饼掖在身上,别人吃午饭了,我就随便找个借口躲到没人的地方吃 一口饼喝一口自来水凑合了。这也是这两年生意场上学来的' 驴粪蛋儿外面光' , 其实心里头谁难受谁知道!" 两人正说着话儿,只见一位胖乎乎的中年人和五六 个年纪相仿的人相继走过来。丁义马上轻声对唐亮说:" 一会儿你少说话,看我 的眼色行事,一切我会替你安排的。" 然后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迎上去,双手抱 拳连连晃动着说:" 欢迎各位大驾光临,听我兄弟小郑说,几位都是生意场上的 高手,今天小弟略备水酒请各位师傅在这儿聚一聚,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请各位多 多包涵!" 郑骏也一一给丁义介绍几位来客:" 这位是宣武区果品公司业务副组 长老王,这位是西城区副食品公司业务科长,这位是……" 唐亮听了心里想:"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句话真的一点儿不假!丁义跟我一样,还不是在新 疆那块边远地方窝了那么多年,他就能凭着发小儿邻居的帮忙认识这么多生意场 上的人。这些人对他自然有帮助,就是对我也是有用的。今天我得好好儿跟丁义 学几招,往后待人接物不能呆头呆脑的。" 主意拿定,他脑子里那股机灵劲儿也 就跟着上来了。他也学着丁义的样子双手抱拳冲几位客人晃动着,嘴里同样学着 丁义连说:" 久仰!久仰!" 丁义一边对客人笑着让座,一边眼角斜睨了唐亮一 眼,心里想:" 看来唐亮这小子今天算是入了门儿了,回头我还得告诉他今后要 学着脸皮厚一些,腰里有了钱自然硬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大伙儿已经熟识,就无拘无束地聊起来。丁义用手扯了 一下唐亮的衣襟,唐亮立刻会意地把提兜里的瓜子拿出来递给丁义。丁义站起身 来满面春风地笑着对在座诸位说:" 今天我给大伙儿介绍我这位拜把子兄弟:他 叫唐亮。诸位都知道' 台湾瓜子' 吧?那创始人就是他爸爸唐德纯。今天他跟着 我来,是给诸位带来他自创的一种瓜子,请诸位品尝一下,提提意见,以便他继 续改进工艺。" 郑骏把一杯酒一仰脖儿倒进嘴里,用手抹了一下嘴唇,抢过话头 来说:" 台湾瓜子还用我们品尝?那可是世界闻名的名牌货!味道自然是没得说 的,只是价钱太贵了点儿,市场上走不动。" 唐亮灵机一动,立刻接过话来:" 我这个人的脾性,各位师傅还不知道,今后打交道多了,你们自然会明白。我不 愿意靠在我爸爸那棵大树下趁荫凉儿,这里边的事儿复杂得很,不是一句半句能 说清楚的。反正我自己独立开办了一个瓜子厂,今天专门请各位师傅尝一尝。这 瓜子哪个地方还有毛病,您给我指出来,以利我今后改进。在这儿我先敬各位一 杯酒,表示我的谢意。" 说罢端起一杯酒高举着冲面前各位转一圈儿,然后一饮 而尽。 丁义这边把瓜子袋扯开,围着桌子在每个人面前倒一点儿瓜子。这些人个个 是做瓜子买卖的行家,他们先低下头用鼻子闻闻瓜子的味道,然后闭上眼在心里 品着。不一会儿几个人就异口同声说:" 味道不错,五香味儿挺足的!" 有人用 手捏着瓜子把瓜子尖头搁在牙齿上嗑着,嗑开瓜子仁儿在嘴里嚼着,最后用总结 的口吻说:" 这瓜子做得不错!首先能达到一嗑三开,瓜子皮儿上的味儿还不错, 瓜子仁儿的味儿没进去。现在市面上还没有这种瓜子,市场上风行的' 傻子瓜子 ' ,北京人吃不惯,太干、太硬,一咬就碎,满嘴的瓜子渣滓,吃着别扭。果品 公司出的' 酱油瓜子' 又太湿、太咸,老' 叫水' 。这位兄弟带来的瓜子不干不 湿正合适,味道也不错,只是价钱不知道怎么样?……" 唐亮刚要张口,丁义立 刻冲他使个眼色,抢过话去说:" 这瓜子加工成本高了一点儿,但是各位心里明 白:这么大片儿的瓜子,在北京市场上恐怕不多见吧?我今天替我兄弟作主把价 儿压下来,批发价七毛钱一袋,你们瞧怎么样?" 唐亮一听心里就急了:" 说好 了是五毛钱一袋的,怎么抬高了两毛?这要是把人家吓跑了,我这十几吨瓜子还 不得扔到河里去?" 他刚要张嘴纠正丁义说的价钱,丁义在桌子下面用手使劲儿 掐了他大腿一下,头轻轻摆动一下,示意他不要开口。果然那几位行家都闭着眼 在心里算着账,然后几位客人相互凑近脸去轻轻交谈着,最后一位戴着眼镜的客 人冲唐亮问:" 您现在手里有多少货?都在哪儿放着?都是这样的包装吗?" 丁 义怕唐亮答对不好" 打跑了" 客户,就抢着替唐亮回答:" 您知道,我们新疆那 地方天高皇帝远,改革开放的步子迈得晚。现在我这位兄弟是刚起步才开张,要 说我佩服他也就是这一点。他完全可以依靠他爸爸一下子就办个大厂,置一套自 动化设备。可是他不愿意让他后娘那个闺女说闲话,宁可自己咬着牙创业。所以 现在他的瓜子袋做得比较粗糙,也没有专门的包装箱,但是他的货是真的、价钱 也不贵。反正货也不多,诸位只当帮他一把,一家弄几吨就给他分了。各位的大 恩容当后报。咱们出门在外全靠的是江湖上的朋友嘛!" 那位" 眼镜儿" 说:" 你说这话我赞成。人活着就得有点儿骨气!他这十来吨货不用别人伸手我全给他 包了,只是价钱上他得让一点儿,我们不也得闹点儿利润嘛!" 唐亮想张嘴说五 毛一袋,丁义踩着" 急急风" 的点子把唐亮的嘴封住:" 您说吧,您能给多少钱 一袋?" " 眼镜儿" 略一思量,脱口而出:" 六毛五分钱一袋卖不卖?我们批七 毛,一袋只赚五分钱利。" 丁义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和他对击了一下手掌:" 行了 ——!今天我们哥儿俩就交你这个朋友了,往后有什么事儿,还得请各位多多照 应。" 其他几位客人都向唐亮要名片,唐亮张口结舌想不出词儿来应对,丁义眼 珠儿一转,回答说:" 我这位兄弟是昨天刚从新疆来的,一下火车立刻去印名片, 得明天才能印好。这样吧,等名片印好了,我让他到各位办公室登门拜访,亲自 把名片送上门去。" 就这样,唐亮的十几吨瓜子一下子全卖光了,十来万块钱从 银行汇回去。当然,这次上高级饭馆,最后是由唐亮买单的。不久," 眼镜儿" 那个批发部很快就把这批货销完了。他连忙找来丁义和唐亮要求再供货:" 我们 批发部在中关村附近,那里大学多,他们经常举办各种聚会,特别喜欢吃你做的 这种瓜子。希望你多关照我们这个批发部,来年多供点儿货,价钱上好商量,只 要货卖得好,我可以给你加点儿钱!" 跟着其他几个批发部也都来找唐亮签订明 年的供货合同。唐亮手里攥着几份儿供货合同想马上赶回新疆去。但是丁义硬拉 着他陪自己到武汉的贸易行看看,同时让他跟自己到南方转转,看看还能不能扩 大经营效果,多增加一点儿收入。 唐亮跟着丁义到南方各地,一方面推销生瓜子,一方面把各地味道好的瓜子 每一样买一包带回新疆去琢磨人家的做法,以便改进自己的加工工艺。丁义也曾 带着唐亮借着推销打瓜籽的名义来到上海一家著名瓜子厂,想偷偷儿进去学学人 家处理瓜子的方法,看看人家加工瓜子用的什么调料。但是他们只看见用白灰处 理瓜子的工序,其他工序人家以保密为由不让看。丁义提出让唐亮到别的瓜子厂 当工人去偷学手艺,唐亮却不想那样做:" 算了吧,那样做不好,还是靠自己去 闯、去琢磨。我回家去研究别人的产品,把他们的长处用到我的瓜子上。这一次 在北京旗开得胜都靠的是你帮忙,大恩不言谢!往后有事儿需要我帮忙,你就吭 一声。" 四、破釜沉舟回北京农场的砖厂在" 老烟酒" 的经营之下停产倒闭了,一部 分北京人调到农业单位去种地,还有一部分人办了" 停职留薪" 手续出外自谋出 路。这部分人有的就地在农场" 农贸市场" 租个店铺卖些日用杂货,有的跑到库 尔勒市里的一些小贸易公司跑腿拉活儿吃提成。王吾和刘玉宝既不乐意种地,又 没有本事挂靠个公司混饭吃,在北京帮尹志奎卖完果脯,他们就回到农场。但是 砖厂已经停产,工人都散了。两个人坐在一块儿一" 捏咕" ,决定还是奔北京去 找已经发了财的尹志奎:" 这孙子过去都是靠咱们捧着他才人模狗样地混出来的, 这一回咱们哥儿俩没少帮他的忙,他不能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他吃肉咱们不眼气, 怎么也得给咱们哥儿俩弄碗汤喝吧!" 于是他们两个人" 破釜沉舟" 地把房子卖 了,家具能卖的全卖了,王吾一家四口、刘玉宝带着老婆孩子,两家人浩浩荡荡 直奔北京。 王吾到北京有住处,因为他家里" 文革" 中被没收的房产已经如数退给他们。 分到王吾名下的虽说是宅院里最深的一处小院儿,房体也有些破旧,但他们一家 人住着富富裕裕。可是刘玉宝就惨了。他在北京混的时候就是个" 孤坟野狗" , 有点儿钱的时候租间小房住住,没钱的时候就到处" 趴拍子" :什么" 城门洞" 、 " 候车室" 、" 屋檐房角" 都成了他的临时住所。现在这一大家子人回北京来, 眼瞧着下了火车就没地方可去。人家王吾一家人高高兴兴回了家,他却站在车站 广场发呆。几位出租车司机上前搭话拉活儿,他没好话地把人家顶回去:" 出租 车我坐腻了,有排子车没有?我想坐烧木炭的汽车,有吗?" 人家一看这花白毛 儿的老头儿顶着一脑门子" 官司" ,说话横着出来,都离他远远的,怕打起来溅 一身血。最后他决定还是去找尹志奎:" 这小子在北京已经站住了脚,还办了个 公司,怎么也得给我们找个挡风避雨的地方!" ——他当然不知道,尹志奎这几 年也只是住在他兄弟临时搭建存放杂物的一间小屋里,这里既是住所又是公司办 公场所。他的公司不需要仓库,只是凭借他兄弟在外贸局当科长,时常给他几份 儿货单让他到处去找下家儿买主,转手卖出去得到的差价,他和兄弟二一添作五 平分。 刘玉宝这一大家子人闯进尹志奎的小屋里,连站人的地方都没有了。尹志奎 那傻儿子一见屋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高兴得两手直拍巴掌,嘴里" 嗷嗷" 叫着 :" 这回有人跟我玩儿了!" 赵淑珍没好气地上来给儿子一巴掌,搧得傻儿子坐 在地上" 哇哇" 大哭。尹志奎心烦意乱地让赵淑珍把傻儿子带出去玩儿,他一连 抽了两支烟,坐在屋里仅有的一张旧沙发上闷头不吭声。刘玉宝可有点儿沉不住 气儿了,他瞪着眼说:' 你小子四六风儿一顿紧抽,咱们几十年交情了,你可不 能见死不救哇!赶紧给我们找个地方住下,我这一路上趴在车厢椅子下边睡觉, 硌得我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我得好好儿睡它三天觉。" 尹志奎把手里的烟卷儿紧 抽两口猛地一下甩到地上,双手一摊,板着脸说:" 你让我上哪儿给你找住处去? 我但分有办法,能住在这间小破屋里吗?你实在没地方去,今天晚上就在我这屋 里地上凑合一宿,话得说在前头,我可没有被褥给你们用,凑合趴一宿地拍子吧。 其实你们完全可以到王吾那里去住。他小子分到了一套小院儿,怎么着也能给你 们腾出一间房来。" 当天晚上赵淑珍出去买了几斤切面,炸了一碗咸咸的炸酱, 让他们这一大家子人狼吞虎咽全吞进肚子里。然后就地铺了块破床单,刘玉宝一 家五口像当年" 劳动教养收容所" 那样头脚交错着睡下。傻儿子一看又乐了,他 光着脚在地上的" 人肉" 地板上踩来踩去,翻滚着乐个不停。好在地上睡着的几 个人路上这几天都累得够呛,一躺下来就睡得像死猪一样一动不动了。 第二天一大早,赵淑珍" 照方抓药" ,又是一顿" 咸炸酱面" ,把刘玉宝一 家人打发走了。 从尹志奎住的地方到王吾的家还有好远一段路。刘玉宝老婆腿脚不利索,要 坐车,但是公共汽车卖票的人一见他们几个人灰头土脸的样子,不让上车:" 这 趟车到不了永定门信访办,你们到那边去坐大十路去!" 刘玉宝听了这话心里直 冒火:" 肏你妈的!拿我们爷们儿当上访的了?瞎了你的狗眼!老子在北京晃的 时候你他妈还' 红白豆腐' 两分着,还在你爸爸腿肚子里转筋哪!" 好在他是个 老北京,他带着老婆孩子这个" 小分队" 走胡同转大街,整整走了一上午,硬是 从东城走到西城的" 白庙胡同" 王吾家。王吾的家,据说是祖上买的一座" 贝子 府" ,青砖门楼黑漆门,里边是三进院子。头一个院子是典型的" 正三两耳" 的 建筑模式,院子里是" 雨过天晴" 的砖墁地。通过一道" 月亮门儿" 和一座砖砌 的影壁,可以走进第二进院子。这里同样是个小四合院儿的模式,房子都是" 磨 砖对缝" 、" 风火双檐" 的,院子里同样是青砖墁的" 十字甬道" 。从前后院儿 的房屋外观来看,分明是主人重新修饰一新的,透出一股富贵喜性的气氛。在中 院儿的厢房耳房之间,有一个黑黢黢的小过道,过道的墙壁墙皮剥落,地面坑洼 不平。这后院儿和前两个院子大不相同,房屋的青砖被经年的风雨侵蚀得墙面凹 凸不平,院子里的砖路,这儿缺一块那儿少一块,坑坑洼洼,四周屋顶的青瓦间 长满了各种杂草,院子里的气氛透出一股落败的架势。——过去这里原来是" 贝 子府" 仆人们居住的地方,现在分给了王吾。这院子没有北屋,只有东西南三面 的房子。王吾夫妻俩住西屋,两个女儿住东屋。 刘玉宝一家人找来的时候,王吾正和老婆忙活着用白灰水把熏黑了的墙刷一 刷见见新。他哥哥、姐姐分到前边的院子,都花钱雇人把房子粉刷装修了一番。 王吾没有那份儿开销,只好自己动手干。刘玉宝来了,一看他们刷墙的白灰水就 笑了:" 你小子哪儿是干这活儿的人?你别小瞧这刷墙的活儿,这里边还有讲究 呢。首先这白灰要选烧透了的灰块,用水化开,过滤一遍,还要加进盐去,才能 在墙皮上挂得住。" 王吾没听进他的话去,大大咧咧地说:" 先见见新凑合住吧, 等以后挣到钱了我也请工匠来装修一下,得比前边装修得更好才行。怎么样?找 着窝儿了吗?尹志奎那小子准保给你全安排好了吧?" 刘玉宝一听这话,咧开腮 帮子骂开了:" 那孙子现在飞黄腾达了,哪儿还想得起咱们哥们儿?昨天晚上让 我们五口人啜了一顿' 素炸酱' ,就在他那小屋地上趴了一宿' 拍子' ,今天一 大早还是昨天晚上剩的' 素炸酱' ,煮了一锅切面打发我们出来找你。" 听完他 的话,王吾从高凳上跳下来刚要说什么,刘玉宝没等他说话,自己跑进空闲的南 屋看了看,心想:" 这是一明两暗的房子,正好我们五口人住,只是这屋得清理 一下。东边还有一间小厨房,正好做饭用,只是缺少个厕所,光吃不拉怎么行? " 他一个人只管自顾自站在那儿想着,王吾从外边追进来伸手一揪刘玉宝耳朵, 把他从屋里拽出来,疼得刘玉宝" 哟哟哟" 直学耗子叫。王吾噘着嘴瞪着眼不高 兴地说:" 干什么?想打我这房子的主意?没门儿!这间屋已经租出去了。我们 一家人就靠这点儿房租过日子呢,你住了我们全喝西北风去?" 刘玉宝一听这话, 眼珠子差点儿努出眼眶子来了,厚嘴唇噘得老高,甩出一串" 三青子" 话来:" 哟喝——?这会儿跟我说这不贴谱的话儿了!别忘了咱们可是在一条大炕上滚过, 一个沙包子蹚过的人,'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可也是你说过的话。再说了, 就凭我刘玉宝在外边走南闯北的人,能白住你的房吗?一句话,租金大爷我照付, 你瞧怎么样?" 听到这句话,王吾的心才松下来。他等的就是刘玉宝这句话。紧 绷着的脸松下来,笑着说:" 这间房人家早就定下了,不过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 份儿上,我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只要给房租,谁住不都是住嘛!咱们先小人后 君子,说定规了,一个月一百块钱房租,水电自负。这头一个月的房租我不要, 让你白住。不过瞧见没有?这几间房刷白灰的活儿归你,泥水瓦匠活儿你全会, 几间屋修修补补,屋顶上清除杂草,院子里砖墁路,就归你们爷儿几个干了。打 下月起咱们是月头付钱,先掏钱后住房。" 刘玉宝听他白话这么一顿,心里气得 呼呼的,可是一想:不到这儿住上哪儿去找房呢?他心里叹口气:" 得!这口气 得忍着,小碗儿面——咱们后找补!搁着你的,瞧着我的。" 他绷着脸儿一口答 应下这些条件,一家人先安顿下来住下。 两家人住下来之后,有一个礼拜没出去找活儿干,都在家里收拾房子。两人 相帮着到天桥旧货市场买点儿旧家具,置办一些锅碗瓢勺。两个人从新疆回来, 连平日积攒加上卖房子的钱,也有万把块,刚开始日用花费还不发愁。但是刘玉 宝心里明白:" 得赶紧到外边找份儿活儿干,不然一家五张大嘴,尤其这三个填 不满肚子的小崽子,过不了仨俩月就得把我吃干了。何况我每月还得给王吾那孙 子一百块钱房租。有这一百块钱,他一家人吃饭就够了。" 他出门到" 人市" 去 找活儿。好在他是北京的老混混儿,再加上泥瓦活儿他都能应付,没两天他就让 房管所收进去当瓦工,一个月给他开三百块钱。他算计着还是不够开销的,又让 十几岁的大孩子到房屋修缮队里当小工,一个月也能挣一百五十块钱。这样一家 人的生活就算是勉强过得去了。 王吾在家里闲着。他可是什么手艺都不会。当小工他嫌挣得少又累得慌。反 正他每月有刘玉宝那一百块钱房租垫补着花,日子紧巴点儿也凑合过了。他经常 往尹志奎家里跑,心里想着在他那里混份儿差使,最损了一个月也能给他开个五 六百块钱薪水,这不比卖苦力强多了?可是尹志奎的公司只是个空架子,挪用的 公款经农场几次派人来催,也陆续还了一部分。平时只是到处瞎跑,一手托两家 地买空卖空,十次得有九次是" 狗咬尿泡一场空" 。他哪儿有活儿给王吾干?冒 了气了让王吾在他那小屋里蹭顿" 炸酱面" 吃。只有每年冬天农场给他发过来几 十上百吨加工好的" 五香瓜子" ,他才把王吾两口子、刘玉宝一家人找来帮助他 看仓库、蹬三轮车送货。这一季儿货卖完了,一家给他们开千把块钱就打发了。 王吾一家人的嘴虽然能糊上了,但是两位" 千金" 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她 们成天吵着要上学,可家里哪儿有那份儿钱供她们上学?王吾的老婆就成天骂他 :" 整天在外边混来混去,孩子的前途都让你给耽误了!人家说北京马路上到处 扔的都是钱,就看你会不会捡了。你也争口气,找份儿买卖做。这年头摆个小摊 儿都能养活一家人,你那张嘴平时能说会道儿的,敢情一点儿正经的没有!" 王 吾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到外边转转,看看干什么最赚钱,我也试着干干,不然 坐吃山空一家人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在尹志奎家里,他也听说连里别的北京人 回北京,有的依仗着家里亲戚的职权,组织个小包工队,给学校、街道修缮房屋, 盖几间平房,混得不错。也有的蹬个三轮车到火车站广场、货场拉客、拉货。他 听尹志奎说:" 老混蛋" 利用外地来京人对北京地形不熟的机会,在永定门火车 站用平板三轮拉着客人在胡同里乱转,一天下来弄好了能挣个百儿八十块钱。也 有人在热闹的街头摆个烟摊儿,真假烟一块儿卖,外带着倒腾走私外烟,也能发 财。但是这些活儿他都干不了。他的亲戚里没有在单位负责基建工作的。蹬三轮 车他没那力气。摆烟摊儿他又拉不下脸皮来,嫌丢人。他在家里苦思冥想,想不 出辙儿来。 五、假老维卖羊肉串星期日休息,尹志奎约他和刘玉宝去逛王府井。王府井 大街这时候已经经过几次整修,两边店铺都装修得富丽堂皇,成了北京一个著名 的景点。三个人到东安市场游逛,尹志奎来到果品柜台,看了看几种瓜子,只有 一种包装简陋的最便宜,就一下子买了五袋。走出商场一看,瓜子袋上印着" 新 疆胜利农场" 的字样,尹志奎眼珠儿一转,马上猜出这一定是唐亮办的炒货厂的 瓜子:" 他妈的,没想到今天我也给这土老帽捐了款。不行!我得想法子把他的 地盘儿抢过来!" 出了王府井,来到东华门大街,只见马路两边都是摆的各种各 样小吃摊儿。三个人吃了面茶,又吃炒肝儿,刘玉宝和王吾反正就是一个字:" 吃" ,掏钱的事儿全归尹志奎。这时候远处有一堆人围着一个小摊儿。尹志奎天 生的爱瞧热闹,他扯着两个人说:" 瞧瞧去!准是打起来了。" 刚走近几步,就 听见一个高昂的声音响起来。尹志奎听不清这声音喊的是什么,但他听出这是一 个维族人在叫喊,于是赶忙说:" 紧走几步!听见没有?没准儿又是新疆老维跟 北京人打起来了。" 走近一看,原来是卖烤羊肉串的维族人在叫卖:" 羊娃儿的! 羊娃儿的!一块钱一串,香香的!" 围在旁边吃的人还真不少,两个维族人忙得 满头大汗。尹志奎冲刘玉宝一挤眼儿,说了句:" 老法子,吃他几串!" 三个人 挤进人群里,刘玉宝肩宽体胖,站在烤羊肉串的炉子跟前,趁那两个维族人手忙 脚乱的时机,顺手牵羊拿起两串烤好的羊肉串顺夹肢窝往后递给王吾,王吾又" 二仙传道" 递给身后的尹志奎。尹志奎稀里糊涂一连吃了几串,又替换王吾到身 后去吃,他们吃完以后,顺手把铁签子丢到地上,抹抹嘴就走了。这个法子,还 是六八年在库尔勒的时候,尹志奎带着他们两个人到铁门关拉黄土那会儿使过的 故伎。 那一年,他们三个人住在农二师招待所,当时因为武斗事件频频发生,街面 儿上行人很少。在维族人聚居的一条街上,有一个卖烤羊肉串的小摊儿,有几个 人站在摊前吃羊肉串,一个维族人正忙乎着在翻烤。尹志奎走进摊前,却看到地 上丢了不少烤肉串的铁钎子。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卖羊肉串的人 是按你手里拿几根铁钎子来算账的,一些找便宜的人吃完烤羊肉,就顺手把铁钎 子丢在地上。 今天,尹志奎他们照方抓药,一连吃了好几串烤羊肉串,三个人吃得美美的。 刚转身挤出人群,只听一个维族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贼娃子!黑大爷!抓住 他们——!" 尹志奎回头一瞧,那维族人正从烤炉后边追过来。他撒腿就跑。刘 玉宝和王吾紧跟在后边。三个人跑进" 金鱼胡同" ,又拐进" 校尉胡同" ,穿过 " 煤渣胡同" ,转到大街上,直跑得三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尹志奎回头一看,见 那人没追过来,这才松了口气。 刘玉宝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脸色苍白,一只拳头急促地拍着胸口,好半 天儿才喘过这口气儿来。他懊悔地说:" 往后我再也不能跟你们干这种事儿了, 跑得我心都差点儿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这要是一口气儿上不来,多冤哪!" 三 个人溜溜达达往回走,王吾像是有了新发现一样,突然一拍大腿说:" 对了!这 卖羊肉串算是好买卖,我他妈干不了别的,干这买卖应该没什么问题。" 尹志奎 听了他的话,两只小眯缝眼儿直直地盯着他看,看得王吾心里发毛:" 孙子!看 他妈什么?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下回再干那种缺德事儿我可不跟你去了。" 尹志 奎眼角的折子皱起来,皮笑肉不笑地说:" 行——!你弄块橡皮泥把你的鼻子尖 儿补高一点儿,再弄个假山羊胡子贴上,还真像个大老维肏的。我家里有一顶维 族帽子,那是哄我儿子玩儿的,你拿去戴在头上,准保连我都认不出来你了。" 王吾回家跟老婆一商量,觉着做这个买卖成本不大,又费不了多大劲儿,而且巧 的是他打听到右安门外一个名叫" 阿凡提" 的新疆饭馆有整套的烤羊肉串工具卖。 第二天一大早,他坐车来到这个饭馆一问,果然有整套工具卖,而且包教会烤羊 肉串的技术。 没过一个礼拜,每天路灯一亮,西单北大街就会出现一个蹬着三轮车拉着一 个两米多长的铁槽子停在路边上。只见他把铁槽子在马路牙子上支好,从车上一 个编织袋里取出一些木炭放进铁槽子一头的" 火坑" 里点燃,然后从车上搬下一 个木箱子,从里边取出五六个小瓶子,放在铁槽子旁边的架子上。他手拿一根圆 木棍儿,上边绑着一块薄铁片,一只手抡着让薄铁片转动搧风,把木炭烧红。这 时候他开始吆喝了:" 哎——!羊肉串儿!吃羊肉串儿啊——!新疆羊肉鲜又嫩! 新疆调料香又香!尝尝吧!过了这个村儿,没有这个店儿了——!" 王吾的买卖 就算开张了。还别说," 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 ,他这一吆喝,再加上羊肉被烤 出来的香味儿,尤其那新疆特有的调料——孜然被火一烤,发出一股特殊的香味 儿,弥散在空中。这香味陆续招来过路的人停下脚步,支好自行车,围着王吾这 烤羊肉串摊子争着吃这新疆风味的食品。没过一个小时,他准备下的羊肉串一卖 而空,乐得他哼着小曲儿蹬着三轮车回家了。 一连三天,他的生意都那么好,这就招来了同行的羡慕和嫉妒。于是两三个 维族" 巴郎子" 紧挨着他也摆上摊子卖烤羊肉串。这几个维族人身穿维族服装, 头上歪带着维族小花帽儿,手里一边搧动着薄铁片,一边用" 维族汉话" 叫喊着 :" 羊娃儿喋——!羊娃儿喋!" 众吃客虽然听不懂他们嘴里喊的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知道他们是新疆纯种" 大老维" 。既然是吃新疆特产,当然要吃新疆本地人 烤的羊肉串。这一下王吾傻了眼,大老维的摊子前围满了人,而他的摊子前却空 无一人。任凭他怎么叫喊,连往他的摊子看一眼的人都没有,气得他只好把木炭 用水浇灭拉着全套工具回家了。 他在家歇了两天,虽然每天晚上都会去街上看那几个维族人红红火火的生意, 但他一点儿辙也想不出来。他姐姐和弟弟本来见他终于找到一份儿事由,能挣点 儿钱居家过日子,心里都替他高兴。可是见他一连几天在家歇着不出摊儿,心里 挺奇怪:" 这么好的事由不去干,一晚上只干一两个小时就能挣百十块钱,他怎 么不干了呢?" 这天晚上,等王吾垂头丧气阴沉着脸从外边回来,姐弟俩人一块 儿来到后院儿问他为什么不出摊儿了?王吾声调里带着哭腔,沮丧地说:" 我他 妈干得好好儿的,来了几个臭老维挤兑我,人家是正经的维族人,肉比我烤得好, 再加上穿着打扮,让北京人看着新鲜。把我的吃客都他妈招到他们那里去了。这 不,我们一家人都吃了好几天炖羊肉了,吃得我一张嘴就会喷出一股子羊臊味儿 来。没法子,老天爷不睁眼哪!" 他姐姐劝他:" 老二,你不能' 死尸不离寸地 ' 呀!这个地方让他们占了,咱们再另外找块地方不就结了?惹不起咱还躲不起 吗?" 王吾哭丧着脸儿说:" 姐,您不懂得,咱那块地方是块宝地,南来的,北 往的,晚上出来遛马路的,再加上旁边就是卖服装的夜市,您想想,夜市遛跶累 了、饿了,不正好在我这摊儿上吃羊肉串吗?可惜这块风水宝地让他妈这几个孙 子给占了!" 弟弟见哥哥发愁的样子,也跟着一个劲儿嘬牙花子,眼珠儿转了转, 他想出一个主意:" 哥,您先别发愁,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不是?我有一个铁哥们 儿在工商局工作,前几年闹' 文革' 的时候我们是一派的战友。能不能让他给想 个法子?" 这时候刘玉宝在旁边搭了话。他本来听说王吾的买卖红火极了,心里 的火儿不打一处生;后来又听说买卖让大老维抢了,心里美滋滋的,吃完晚饭, 他嘴里叼着一根牙签儿," 哼哼哈哈" 地哼着小曲儿遛跶到王吾屋里,本心想拿 王吾开开心,出出他挤兑自己要房租的气。进屋一看,王吾姐姐、弟弟都在劝王 吾,给他出主意,他也不好意思说" 片儿汤话" 了。于是他转而替王吾出主意, 接过话头说:" 老兄弟这个主意好!就让你那位工商局的朋友穿上制服,最好再 能借几套制服来,咱们多找几个人冒充工商的人把那几个大老维赶走。不过我说 这话你别以为我拿你开心,你还真得像尹志奎说的那样,弄一套维族衣服、帽子, 再买个假胡子贴在嘴边上,维族话会不会的反正北京人也听不懂,你就按照那个 调儿瞎喊瞎叫就成了。你听我的话,保你买卖照样红火!" 。 那几个维族人被轰走之后,王吾果真按照刘玉宝说的装扮成维族人的模样, 嘴里喊着嘀里嘟噜的" 维族话" ,生意又红火起来了。过了半个月,他置办了一 台冰柜,又添置了两套烤羊肉串工具,雇刘玉宝的两个儿子给他看摊儿卖烤羊肉 串。刘玉宝的老婆嘀咕着让刘玉宝也置办两套工具摆摊儿卖烤羊肉串,刘玉宝瞪 着眼训斥她:" 你这不是找挨骂吗?人家兄弟的朋友是工商局的,他能赶走大老 维就能赶走咱们。到那时候咱们' 赔了夫人又折兵' ,白饶一面儿。弄不好惹恼 了他把咱们扫地出门,咱们上哪儿住去?先这么混着吧,等我在外边转悠转悠, 看看还有什么发财的路子再说。" 六、刘玉宝卖猫卖狗古人说的话不假:"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刘玉宝 没过一个月,真就琢磨出一条" 致富之路" 来了。他过去是个街混子,赶上刚解 放,修缮房屋的人家多,他兜儿里也鼓过一阵子。那时候他成天趿拉着两只没后 帮儿的鞋,也学着那些有钱人到鸟市晃悠,买个破笼子弄俩老家贼养着在街上溜 达,在那些骂他是" 臭要饭" 的人面前" 显摆显摆" ,也算是提笼架鸟吧。这一 阵子眼瞧着尖嘴猴腮的王吾扮成假" 老维" 发了财,心里闷得慌。听说西直门有 一个自发的" 鸟市" ,反正离住处不远,吃过饭就趿拉着一双破鞋去逛" 鸟市" 。 这个" 鸟市" ,只是每天清晨买卖鸟的人比较多," 老爷儿" 一升到头顶, " 鸟市" 就散了。等刘玉宝来到这里,只有零零星星卖鸟笼子、鸟食的摊儿,但 是还有卖猫狗的人蹲在那里等买主。刘玉宝反正是闲得没事儿,就摸摸那只猫、 逗逗这只狗。这时候突然一只浑身全是蓝毛和一只身上黄白毛相间的猫映入刘玉 宝眼帘。两只猫脖子上都系着华丽的彩绸,靠在主人身边,显得那样优雅闲逸。 几个人站在远处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刘玉宝听了一耳朵,似乎说这两只猫都是名 贵的" 波斯猫" ,每只都值上万元。他心里纳闷儿:" 一只破鸡巴猫,三五十块 钱就了不得了,上万块钱?买他妈金猫吧!" 于是他上前凑近猫跟前想细看看, 伸出手想要摸摸猫的蓝毛。那两只猫似乎知道眼前这个老头儿兜儿里的钱连给它 们买猫食都不够,圆瞪着两只闪亮的眼睛," 喵喵" 地尖叫着往主人身上靠。主 人斜睖眼看了看刘玉宝,眉头紧皱,眯缝着眼睛冲刘玉宝摆摆手,讥讽地吊起了 嘴角甩出一句" 片儿汤话" :" 干什么?走!走!走!要饭上别的地方要去!眼 睛瞎了吗?这要是吓着我这两只猫,把你老丫汀的命搭进去都不够!去去去!离 我这儿远点儿,别站臭了我这块宝地。" 刘玉宝瞧这卖猫的人西服革履绅士打扮, 心里还真有点发怵:" 得!人穷志短,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可他嘴头子不饶 人:" 哟喝?两只破鸡巴猫有什么了不起?人都混到蹲地摊儿的份儿上了,还他 妈摆什么谱儿?惹急了大爷把你这两只破猫掐死你能怎么着?摆地摊儿的街混子, 还他妈一美差了!" 说归说,他还是倒退着离开那个猫摊儿,到另一个卖狗的人 那里,看着笼子里的各种狗,却不敢伸手去摸。他知道,伸手过去如果让狗咬了 可是白咬。卖狗人看着他笑着说:" 老头儿!你离那猫远点儿错不了,那可是有 名的波斯猫。那只蓝毛的人家出了一万块钱他都没卖。现在猫狗行情一个礼拜一 个价儿,瞧见我这只狮子狗了吗?没有三千块钱别想抱走!" 听了这话刘玉宝心 里一动:" 我他妈能不能也混这碗饭吃?这可比卖羊肉串强百倍了。只是干这买 卖本钱得大,像那只猫,没有五六千本钱,怕是弄不来吧。只要能掏换一公一母 两只猫养着,让它们下小崽儿卖,滚它两年' 雪球' ,就能发财了。" 可是想归 想,他心里明白这只是个" 白日梦" ,除非把那三个孩子卖了,兴许能凑够买种 猫的钱。他满脸无奈,找一处墙荫凉儿蹲着抽他那一块钱五十支的大众烟。这时 候一位满脸胡子拉茬的老头儿凑过来和刘玉宝并排蹲着。刘玉宝斜睖他一眼,心 里一动:" 这人有点儿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是不是劳改农场?还是新疆?" 他心里正琢磨着,那人先开了口:" 怎么着?滚刀肉儿,不认识咱们爷们了?" 一听" 滚刀肉儿" 这几个字,刘玉宝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在鼓楼一带认识他的人, 因为这个绰号是鼓楼一带店铺掌柜的们给他起的外号。他睁大了眼看着旁边这个 老头儿,好半天突然用手一拍脑门儿,两片厚嘴唇咧着说:" 你是鼓楼西头杠房 的老毛驴儿吧?我刚才瞧你面熟,就是不敢下笊篱!这几十年不见,现在混得怎 么样?也在这儿卖鸟吗?" 那老头儿没回答他的话,只是感慨地说:" 真没想到 哇!我琢磨,那年你进去,最多不过半个月就能出来,哪承想这一去就没了踪影。 后来听老白说,是他亲手把你送进去了。我想着六○年饿肚皮的时候,你在那里 头还不得饿死?今天看见你满面红光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在哪儿发财 呀?老哥哥我现在就靠那几十块钱退休金过日子,反正是吃不饱饿不死,凑合活 着吧。" 一说起老白来,刘玉宝心里的火儿就拱上来:" 老白那孙子一点儿交情 都不讲,当年我们俩一块儿在警局里混饭吃,我他妈还一个劲儿照应他。那次我 进了局子,正巧在他手下管着。这孙子一点儿照应都没有,把我送进劳改农场了。 老天爷有眼哪!他小子头几年就进了五七干校哏儿屁着凉了。我反倒比他活得在 意,现在这身子骨还算硬朗。说正格的,你现在在这儿卖鸟吗?" 刘玉宝扯了半 天闲篇,还是把话题转到他想问的事儿上。 " 头两年我是在这儿混过,现在人老了干不动了,没事儿上这儿䁖䁖,瞧瞧 热闹罢了。""老毛驴" 边说着边掏出一盒" 希尔顿" 烟来,抽出一支递给刘玉宝, 自己也点上一支抽着。 刘玉宝手拿着烟卷儿,手指捻动着看看,又搁到鼻子下边闻闻,然后惊奇地 说:" 你老丫汀的蒙我?靠他妈一个月几十块钱退休金你能抽这种烟?说!你现 在吃哪一行呢?有路子拉兄弟我一把。我现在是罗锅上山——钱(前)紧。吃了 上顿现想下顿的辙。你知道我这个人从来都是嘴紧,决不会出卖朋友的。" " 老 毛驴儿" 笑了笑,凑近刘玉宝耳边轻声说:" 你知道北京有好几处鸟市、鸽子市, 这些地方都卖猫、狗,新近又添了什么耗子、乌龟。反正这人一有钱没处花了, 就弄这些乌龟王八养着解闷儿。我一年里瞧准机会倒腾一两次猫、狗,这一年的 花销就都有了。" 刘玉宝瞪大眼睛瞧着远处的" 波斯猫" 说:" 你也有那份儿本 钱倒腾波斯猫?" " 老毛驴儿" 诡秘地笑着,声音更小地说:" 那里边有戏法儿! 猫的蓝毛是拿颜料染的!瞧见刚才那条狮子狗了吗?那狗身上的卷毛是卷发器烫 的!反正是像不像三分样,价钱喊得高一点儿,有的是钱多得没处花的老爷太太 们来当冤大头。" 这一下刘玉宝心里恍然大悟,一屁股坐在地上,手巴掌一个劲 儿拍自己脑门儿:" 这世道真是变了。我这老家雀让他妈小家雀给蒙了。这主意 是损点儿,不过那些有钱人的钱也不是好来的,坑蒙拐骗带卖屄,不挣他们的挣 谁的?" " 老毛驴儿" 知道刘玉宝这老小子活动了心眼儿,连忙叮嘱他:" 不过 这种事儿一年里在一个地方只能干一次。那些上当受骗的人大部分都有点儿来路, 让他们逮住了,不死也得扒层皮。" 说罢拉开衣襟让刘玉宝看他的胸口:" 瞧见 没有?我这儿挨过一刀,肋骨断了三根。" 当天晚上刘玉宝把大儿子叫到身边问 他:" 你画画儿的那些颜料还有没有?" 大儿子被他问得一愣,不知他问这些话 是什么意思。他从小就喜好美术,但是刘玉宝却最恨他花钱买水彩画画儿:" 一 大家子人靠在我身上,连嘴都糊不上,眼瞧着要喝西北风了,哪儿有这份儿闲钱 买这玩艺儿?你要能画出齐白石那样的大虾米,花再多的钱我都供你。" 大儿子 每次都是找他妈偷偷儿要点儿钱买几管最便宜的水彩,躲在一边练着画画儿。现 在让后爹问得他不知所措,吞吞吐吐地回答:" 还有一两管,这些日子不用,怕 也都干了。我知道家里日子紧,没有再花钱买水彩,不信您可以翻翻我的东西看 看。" 刘玉宝一反常态,冲着儿子笑了:" 我不再怪你买颜料了。不但不怪你, 还要掏钱让你去买。只不过你瞧瞧这张画儿……" 说着从炕底下拿出一张画儿来。 儿子一瞧,见是一只大花猫蹲在地上用爪子拨弄一只皮球戏耍的画儿。他不知道 平日对他挺凶的这个老家伙让他看这玩艺儿干什么,只是眼含着疑惑的目光,看 着面容带笑的刘玉宝没吭声儿。刘玉宝脸色一变说:" 问你话呢!能不能照着这 个样子画出来?" 儿子颤颤巍巍地点点头,从鼻子眼儿里溜出一声" 嗯" 。刘玉 宝这才转怒为喜,对全家人把他在" 鸟市" 看到、听到的事儿说出来:" 我回来 的时候琢磨了一路,咱们找寻常人家踅摸几只长得像波斯猫的猫回来,即便是品 相差一点儿,但也得像是波斯猫的猫。弄回来咱们养些日子,你们帮王吾卖羊肉 串的时候偷偷儿掖一点儿肉回来喂猫。等猫长得水灵了,老大你就照着画儿上那 猫的样子用水彩给猫上色儿,弄好了咱们立刻拿到鸟市去卖。你们记住了,给猫 上色儿是老大的事儿,卖猫是我带着老二去。等老二学会了卖猫的花招,这份儿 差使就归你了。老三小点儿,你也别闲着,到附近胡同经常转悠转悠,看见外头 有乱跑的猫,就赶紧抓回来养着。" 俗话说:" 人走时气马走骠" ,刘玉宝头一 桩" 波斯猫" 买卖就成功了,一只猫卖了七千块钱。他"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 接二连三地卖了几只" 波斯猫" 、" 狮子狗" 。北京那么大,卖鸟的地方有十来 处,等这些地方都卖遍了之后,他手里已经有了十来万块钱了。 自打开始卖猫,他就不让儿子给王吾帮忙了。后来他又搬出王吾家,在郊区 农村租房住。但是他经常搬家,从来不在一处地方居住三个月以上,而且他真的 对宠物猫、狗的饲养入了门儿。他一个人到鸟市,再不卖" 水彩波斯猫" 、" 烫 发卷毛狮子狗" ,而是到处踅摸一些别人因为饲养不好不想养的猫、狗,经他买 回去连喂养带调理倒手一卖就能赚个几百块钱。 孩子们长大了,他们到底和刘玉宝没有血缘关系。过去卖猫狗的钱都进了刘 玉宝的兜儿里,他们连一分钱都见不着。现在他们提出要和" 老东西" 劈账,每 卖一只猫、狗的纯利要" 三一三十一" :刘玉宝、老太婆、三个孩子平均分。刘 玉宝当然不干,他想动手用武力压服孩子,但是看到三个大小伙子怒目圆瞪虎视 眈眈地盯着他,他不敢动手。只是骂他们:" 小王八羔子!忘恩负义!白眼儿狼! " 而且立刻搬出去另找了一间房住。老太婆却不害怕,因为这一阵子倒腾" 假猫 狗" ,她偷偷儿教给孩子们怎样报假账,私藏了一部分钱。他们手里有钱心里不 慌,心里慌的反而是刘玉宝。因为他一直是支使几个孩子给他跑腿儿,从饲养到 梳理再到倒卖都是孩子们出力,他坐在家里䞍现成的。他在家里只是支支嘴儿, 老太婆给他炒几个菜弄上一瓶五十六度的" 二锅头" ,吱溜一口酒、叭哒一口菜, 享他的清福。现在一个人单住着,什么都没有了,连喝口水都得自己烧。他开始 有些后悔了:" 没法子!这些小兔崽子长大了有了贼心,不依着他们光靠手头这 些钱眼看着要活不下去了。这往后有个腰闪腿疼趴在炕上起不来,谁来管我这个 老梆子?得!反正现在手头这些钱也够我花到闭眼了,不跟他们计较。" 于是他 又厚着脸皮搬回去,答应孩子们、其实是老太婆背后指使的条件。老太婆这样做 也是被逼无奈,因为刘玉宝从来" 手紧" ,想从他手里要一块钱都要盘问几遍: " 买什么?多少钱一斤?" 然后掐指算好了需要多少钱,一分钱富裕都不给。老 太婆怕的是她和儿子们忙活半天儿,到时候老东西一甩手跑了,她和儿子们两手 攥空拳可怎么活呀?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孩子们心想:" 现在赚一块钱就有我 们娘儿三个七毛钱,得卯足了劲儿再干两年,等我们手里有个十几万块钱,就跟 妈妈回老家盖房子、娶媳妇儿过日子。" 但是" 万事都有个限度" ,三个孩子" 故伎重演" ,又开始倒卖" 水彩波斯猫" 、" 电烫卷毛狮子狗" ,结果让那些以 前上当受骗的人认出来了。——人家花几千上万块钱买回一只假猫、假狗,到家 给它们一洗澡," 波斯猫" 身上的华丽色彩消失了," 狮子狗" 身上的卷毛也直 了,心里能不生气?——大儿子一只眼被打瞎,二儿子一条腿被打折,只有小儿 子眼尖腿快脑子灵,他扔下装钱的提包撒腿就跑,在几条胡同里转来转去,直到 确信身后没人跟着才跑回家里,只是从此之后这孩子一看见猫狗就吓得腿发抖。 刘玉宝听到小儿子回来报信儿,立刻卷着自己的行李和钱一口气跑到廊坊躲 起来。老太婆没办法,仗着自己岁数大又是个女人,赶到鸟市,给人家跪下磕头 道出实情:" 这都是他们的后爹、我的再嫁丈夫出的馊主意支使他们干的。现在 那个老东西跑了,我们孤儿寡母的连饭辙都没有了。您几位高抬贵手放过我儿子, 我老太婆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那几位" 苦主" 见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哭得可怜, 再加上两个孩子已经被打成重伤,"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赶紧一哄而走。只剩 下一群看热闹的人说着笑着围着没走。——世人都有嫉妒心,眼瞧着刘玉宝趿拉 着一双前露脚趾头、后露脚后跟的破鞋进的鸟市,转眼一二年鸟枪换炮成了暴发 户,不少人心里都不平衡。现场上说什么的都有:" 咳!多可惜!一只眼睛了, 往后连颜色都看不清了,还怎么给猫上色儿?""瞧瞧!多棒的小伙子,剩一条腿 了!不过没关系,还可以坐着轮椅出来卖猫狗。" 老太婆赶紧求人拦住一辆出租 车把两个孩子送进医院,好在她这两年私藏了好些钱,能给孩子治眼接腿。 过了两个月,刘玉宝从廊坊回来,老太婆就指使三个孩子用麻绳把刘玉宝捆 起来,把他身上藏的钱全部翻出来。刘玉宝吃亏就吃在多年养成的这个习惯上: 他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就是银行他也不相信。他认为钱放在自己身上心里踏实、 花着方便,也搭着过去钱少好放。后来钱多了,他全换成五十块一张的大票子, 专门用黑布做成一条" 板儿带" ,把钱包在里边系到腰上,白天黑夜不解开。老 太婆给刘玉宝来了个" 卷包会" ,连夜带着三个儿子坐火车回老家了。等刘玉宝 搅动牙齿把嘴里堵着的脏毛巾吐出去,喊来邻居给他松了绑,再找那老太婆和孩 子,连个影儿都没留下。刘玉宝在屋里拍桌子跺脚祖宗三代地骂大街,直骂得口 干舌燥声音嘶哑,这才卷着剩下的铺盖卷儿去找王吾。 这时候王吾也面临困境,因为他得罪了张礼。 这话要从前一个月说起。在新疆党委宣传部任职的张礼到北京开会,晚上在 大街上闲逛,正巧碰上打扮成" 维族人" 的王吾在忙着招呼吃客,指挥雇来的几 个人手脚不停地烤羊肉串。张礼看着王吾笑了:" 你小子真会想主意,甭问,这 一定是尹志奎那个坏种出的主意!凭你的脑子,还想不出这个点子来。干脆你再 起个大老维的名字不是更好?" 他想了想," 噗哧" 一声笑出声来:" 就叫尼梅 浩欣(你没好心)吧!" 说罢抄起烤好的羊肉串就吃。 王吾听这小子挖苦他,心里这份儿气呀:" 好小子!你现在先别乐,等一会 儿我让你连哭都找不着地方!" 张礼一连吃了十串羊肉串,然后掏出手帕抹抹嘴, 拍拍肚子撇着嘴说:" 现在不行了,天天坐办公室,坐得肚子里油水儿大了。要 搁过去,我一口气儿能吃它五十串!" 王吾眯缝着眼睛笑着对他说:" 怎么样? 再来几串?吃好了没有?" 张礼点点头,张嘴打了一个" 羊肉味儿" 的饱膈转身 要走。王吾脸上的笑容立刻没了,他拉住张礼板着脸说:" 嗨——!这位同志看 样子一定是政府干部吧?您吃了我二十串羊肉串可还没给钱哪?现在可是新社会, 当官的欺压老百姓的事儿可有地方管!瞧见没有?" 他用手一指对面那栋灰暗色 的大楼:" 那可就是党中央专管你们干部的组织部,你今天不给钱,我就拉着你 到那儿说理去!" 他这一番话,让周围几十只眼睛一下子都射到张礼身上。张礼 也被惊呆了:" 这小子怎么假装不认识我了?在一块儿混了那么多年,吃他几串 羊肉串还他妈要钱?" 但是他没办法,因为王吾是瞪着眼不认人,他再说什么话 怕惹来更多的难看。" 不就是十来块钱吗?我给他王八蛋肏的!等我回去想个主 意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他掏出十块钱丢在地上,狠狠瞪了王吾一眼抹头就 走。王吾还是拉着他不让走:" 嗨嗨嗨!你吃了二十串就给十块钱吗?干什么? 欺行霸市吗?" 张礼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嘴皮子气得直哆嗦, 但是他没再说什么,又掏出十块钱扔在地上,这才大步踉跄地走了。 过了半个月,突然一家国内有影响的大报纸登出一篇文章,内容是说:经有 关权威专家论证,烤羊肉串的羊肉经过烤制,肉的表面生成一种" 致癌物" ,吃 了非常容易得各种" 癌症" 。这条消息在各种大小媒体转载几次,一下子北京的 羊肉串生意一落千丈,人人望而生畏。而且一封" 投诉信" 写在新疆党委宣传部 的信笺上寄到北京市工商局,直接告了王吾一状,内容是有人冒充维族同胞,用 死羊肉作原料,在北京最热闹的街道上无照烤羊肉串,产生大量有害气体污染环 境。局长亲自写了批示" 坚决取缔" ,下发到区工商局又发到工商所。于是王吾 的几个烤炉摊儿全部被取缔了。 王吾弟弟的朋友把投诉信拿来让王吾看,这才知道是张礼搞的鬼。老婆知道 了,骂了他好几天:" 扔几串羊肉能值多少钱?大处不算小处算!这回连一分钱 都没处挣了吧。" 从此他只好在家里呆着。听了刘玉宝的诉说,他立刻瞪了眼: " 我现在也倒了楣。我可没钱养活你!你原来住的那间房子我得租出去收点儿房 租过日子。这样吧,我那间" 防震棚" 让你先住几天,等你找着地方马上给我腾 出来。我还得放' 蜂窝煤' 呢。" 两个人都没了" 事由" ,只好去找尹志奎混口 饭吃。 【阿印简评】这一章分别写了几个从新疆回来的" 北京人" 如何各显神通。 首先是尹志奎。他是个坏人。坏人坏主意多。从新疆弄来销不出去的土糖和 土蜜饯,居然千方百计地通过各种渠道销了出去。本来,从这笔买卖中,他是可 以拿到一定提成的。但是他嫌这点儿钱太少,打算自己投资开公司做一笔" 大生 意" 。于是他搞了个" 调包计" ,把大学生出身的张副场长骗得跟大头苍蝇似的, 拿着一张不能兑现的银行汇票喜滋滋地回新疆去了。 尹志奎的这种手法,并不是他的新发明。在旧社会的奸商中,这是极惯用的 手法。他们这样做,不一定要把这笔钱据为己有。事实上也做不到。他们要的是 时间。利用手中有钱的这短暂时间,速战速决地做一票生意,赚一笔钱。等到债 主找上门来,他早已经把钱连利息准备好,还找出各种各样理由来,说明" 事出 有因" ,绝不是自己故意搞鬼,有意拖延等等。既不伤和气,也不伤自己名誉。 ——这是高明的投机商最惯用的伎俩。 丁义是个商人家庭出身的人,得之家传,善于经商。从上一章他和郑骏如何 做生意、这一章如何招待官员的描写,就可以看出他的城府。他和尹志奎不一样。 他做生意不违法。但是手段高明,能赚大钱。所以他很快就成了暴发户。 最笨的是唐亮。这个顶着一脑袋高粱花的庄户人家孩子,突然间让他当老板, 几乎处处不适应。他既不会像尹志奎那样去诈骗,也不会像丁义那样四处联络, 左右逢源。他只会老老实实地苦干,靠自己的勤快和努力赚钱。如果不是丁义这 个" 高人" 言传身教,他还不知道" 赚大钱比赚小钱容易" 这个商界人人知道的 游戏规则呢! 王吾和刘玉宝虽然不笨,但是他们都有致命的缺点:身无一技之长,却都又 馋又,至想赚" 省力气钱" 。按说,他们从新疆回来,都带有万把块钱,那年月 全中国的万元户还很少呢,有这么多钱,做点儿小本买卖,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何至于去冒充维族人卖羊肉串,弄些猫哇狗的来染了毛骗人?到头来,两个人都 没有好结果!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且看他们最后谁最后胜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