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争我夺的市场 一、阿凡提瓜子闯北京唐亮自创品牌的瓜子, 经过两年艰苦的" 打拼" ,在 北京市场上已经站住了脚。现在,已经不是当年手摇炒货机年产十吨瓜子的小作 坊了。他在砖厂附近找到一个废弃的小学校,把院子清扫干净,又自己动手砌烟 囱搭锅灶,请来一伙儿已经退休的盖房老师傅,先把车间修缮好,再用水泥打好 地坪、砌好瓜子处理池、漂洗池,把张奎印做好的电动炒货机、吸湿机、拌油机 全部安装好;原料仓库、成品仓库、包装车间也一一建好。他整整忙活了一个夏 天,炒货厂的生产设施基本上算是全建好了。 唐德纯每次从台湾到新疆农场洽谈瓜子购货合同,就住在儿子的新家里。他 在儿子利用旧土坯房建起来的炒货厂里转悠,看着加工车间、炒制车间、包装车 间,对儿子这种独立创业的精神倍加赞赏,颇为感慨地说:" 你现在的创业条件 虽然没有我当年好,但是这个厂子是你唐亮的。在这个厂子里,一切你说了算。 比起我现在受制于人,你还是幸运的。只是你刚起步,生产上、销售上很多问题 你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上我能帮助你。" 于是在生产经营上他给儿子指出几点要 注意解决的关键问题。瓜子采购、加工、销售的季节性很强,这几个环节必须抓 得紧上加紧,每年春季就要把来年春节的销售合同签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有 时候还是要适当地给那些管事儿的经理、主任送点儿礼物、吃顿饭,联络联络感 情,以便保证自己产品的销售渠道畅通。春季还要把秋天的瓜子采购资金准备好。 资金不足,就要想好上哪儿去借款、该办什么手续?夏天要清扫车间、仓库,做 好防鼠、灭鼠的事情,检查维修设备,做好一切生产准备工作。最重要的是要有 用电保障系统。因为车间正在加工瓜子的时候,如果突然停电,就会造成炒货机 里的瓜子烧煳,影响加工工序的完成,进而影响按合同供货的诚信度,砸自己的 饭碗。 这也正是让唐亮焦心的事儿。他已经遇到过生产期间停电的问题。因为本地 区供电系统是由水力发电厂供电的,冬天进入枯水期,水少了,发电能力自然减 弱了。为了保证库尔勒市的供电,只好把本地区各农场的供电负荷减下来甚至停 下来。即便农场没停电,按照先公后私的原则,也要经常停农场惟一的私人炒货 厂的电。为了解决用电问题,唐亮多次跑场部找张副场长、找电工班长,也曾给 他们送礼,请他们喝酒吃饭。但是酒喝完了、饭吃过了,出了唐亮家门,就去拉 电闸,还是照样停电。 唐德纯告诉儿子:一切要先从自力更生做起。办任何事不求人是不可能的, 但是办事之前要先想好尽量少求人、不求人,做好各种不利情况的应对准备。他 建议儿子到外边去买一台柴油发电机来,尽管先期投入有点儿大,要挤占一部分 资金,但是为了顺利完成瓜子加工的一系列工作,保证按期送货给销售方,这点 儿投入是应当的。他还是那句老话:" 钱的问题不要发愁,随时可以来找我。多 了没有,十万八万的我还可以满足你。" 父亲的支持和指点,让从小出生在农村、 又在劳改农场长大成人的唐亮获益匪浅。但是唐亮心里依然决定要靠自己的努力 来创业。他只是笑着对关心他的爸爸说:"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您在外边也真不 容易。所以我不会找您借钱的,省得让您在那边的亲人担惊受怕。真的到万一的 时刻,顶破了天儿了我借您的信用做个担保,找银行贷点儿款来补助资金不足的 困难。" 随着生产经营的发展和资金的积累,唐亮的炒货厂已经具有年生产二三 百吨" 阿凡提瓜子" 的能力和规模。他爸爸寄给他几本书,其中有经营管理方面 的、销售策略方面的,还有一本字典,叮嘱他要好好儿往脑子里装进点儿" 市场 经济" 的概念。还告诉他要创立自己的品牌和商标,发展几个大城市的销售代理 商,瓜子品味、加工技术以及包装袋的技术含量都要跟上市场的发展。这样,才 能在市场竞争日益激化的北京站住脚,然后把产品打向全国,发展多元化的销售 渠道。 对于父亲的叮嘱,他还不能完全理解。他肚子里的" 墨水儿" 非常少,拿着 这几本厚厚的" 精装书" ,只是翻了几下,就放到一边儿去了。但是对于父亲说 的" 竞争" ,他确实深有感受。记得刚开始在北京" 打天下" ,那时候除了北京 本地卖得非常不错的" 酱油瓜子" 之外,还有安徽、上海的几家瓜子也是销售大 户。但是随着人们兜儿里渐渐鼓了,吃这种" 消闲食品" 的口味也随着变了。过 去北京本地人吃那种" 酱油瓜子" ,纯粹是图个价钱便宜。现在人们有钱了,这 种又湿又咸、吃起来" 手指染得乌黑、舌头咸得麻木" 的瓜子,慢慢地被人们抛 出了视线之外。尽管南方生产的瓜子虽然味道比北京的" 酱油瓜子" 好,但是瓜 子比较干,一来容易磕碎,弄得满嘴瓜子渣子,二来吃了容易" 上火" 。因此唐 亮的" 阿凡提瓜子" 在北京一亮相,立刻销售一空,几年里卖得都很火。但是从 去年开始,北京炒货厂也生产出和他一样味道、一样干湿的瓜子,散装着供应市 场。因为没有包装这一成本,所以价钱比他的" 阿凡提瓜子" 便宜。这对于唐亮 来说是一个冲击。而胜利农场由张副场长牵头也办了一个炒货厂,办厂之前趁着 唐亮的炒货厂正忙于加工生产瓜子的时候,张副场长假借宣传" 个体万元户" 的 幌子,带着几个已经内定为农场炒货厂干部和技术人员到唐亮的炒货厂转了一圈 儿,偷学了唐亮的技术。机器设备自然由张奎印照原来的图纸制作出来。公家办 的炒货厂第一年没生产多少产品,他们还只停留在试制阶段。但是唐亮发现这个 厂的建成给他的冲击比北京炒货厂还大。因为公家有了炒货厂,主管销售的张副 场长就下命令不许唐亮在周围农村采购农民手里的瓜子,农场的瓜子也不卖给唐 亮。张副场长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断绝唐亮的原料来源,切断他的财路,让他 自然倒闭。明面上的理由很充足:" 这是发展农场经济和农产品深加工,提高农 场的经济效益" ,实际上就是为了报复前两年唐亮拒绝他的入股要求。 那是唐亮厂子兴办的第三年,炒货厂已经小具规模,每年往北京发运两三车 皮共一百多吨瓜子。张副场长心里给唐亮算了一笔账:" 这瓜子一公斤就算他有 两块钱的赚头,一吨两千、十吨两万、一百吨……" 这个数字对于一个每月只有 一百多块钱工资的农场干部来说,的确是个" 天文数字" ,这怎能不让他心动? 于是他把唐亮找到家里跟他谈入股的事儿:" 我的条件是每年可以赊给你几百吨 瓜子,跟丁义一样先拉货后结账。你要贷款我可以出面替你找银行去说,让场里 财务科给你担保,包你要多少钱给多少钱。火车站运输计划指标我让场里专门派 人以农场的名义去要计划,你什么时候发货我什么时候让车站给你调车皮。我的 惟一要求,就是搭百分之二十的' 干股' ,也就是从你每年的纯利润中拿出百分 之二十来,以' 分红' 的形式划给我。我拿公家的财力、物力只换你这区区百分 之二十的利润,对你来说可是特大的好处。" 这个承诺对唐亮来说真有莫大的诱 惑力,因为瓜子原料和贷款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惟一的铁路运输计划对 他来说却是个最大的难题。国家的铁路运输多少年来只面对公家客户、面对国营 企业,个体户要走很多门路才能借着公家的名义要到" 运输计划" ,然后再从车 站调来车皮,达到发货的目的。唐亮费了不少周折,也花费了不少金钱和精力, 才认识一位车站调度室的调度员。就这样,每年发货还是要遇到不少的难题。有 时候明明车皮调动计划书上标明是给唐亮的,车皮调到站台后却给了别人;还有 时候不知什么原故,车皮计划硬是批不下来,眼看着瓜子销售旺季就要到了,销 售合同上的交货日期已经临近了,货物却堆在车站站台上发运不走,那可真是急 得唐亮团团乱转却又无可奈何。 唐亮知道,以农场名义到铁路局要运输计划比他硬气得多,简直是什么时候 要什么时候给。但是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像鼓槌儿一样敲击着他的心:" 不能鼓励 支持这些当官的贪污腐败。那样就违背了我唐亮做人的原则了!与其那样,不如 放弃生意不做,过我那清淡的生活。" 丁义给苏永昌提成的事儿,他是知道的。 他极不赞成丁义这样做。" 咱们那些年过着那么苦的日子,还不是也过来了?犯 得着漟这个混水儿吗?古人说得好:'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世上没有不 透风的篱笆,万一以后出了事儿,你对得起老婆孩子吗?更何况老天爷睁着眼睛 在上边看着呢!'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必然 会报。' 这句古训,不是一直在咱们眼前晃悠吗?这些年来,咱们亲眼看到过多 少报应不爽的事儿啊!" 但是丁义我行我素,还是那样干。唐亮再不劝他,只是 让老婆跟丁义老婆传过一句话去:" 饱带干粮热带衣,有钱常思无钱时。" 让周 春芳给丁义把持着点儿财务,留条后路。 由于唐亮拒绝了张副场长的条件,这才造成他在农场银行贷款,即便有财产 担保也不贷给他;农场的瓜子,更是一公斤也不卖给他,而且张副场长还指派黄 德明专门把守在唐亮炒货厂大门口,阻止任何人和车把瓜子拉进他的大门里去。 唐德纯得知这个情况,马上打电话转告唐亮:" 农场的做法,已经明显违反 了国家刚刚公布的《反不正当竞争法》。你可以到法院去告他。" 但是中国的司 法不是独立的。这里的法院就是兵团的" 内部法院" ,几十年来一直执行的是" 唯领导意图是从" 的办案原则。法院的人一句话就把唐亮打发了:" 想告农场领 导?这里不受理!你说的那个法,不适应兵团内部。兵团就是一个大家庭,领导 就是家长,你不听场长的话,还想告场长?你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唐亮并没有 气馁,他想出一个绝招,解决了买瓜子的问题。他知道黄德明这个四川人最爱贪 小便宜,把钱看得比命都重。他对蹲在大门口的黄德明说:" 黄副厂长,你呆着 也是呆着,我厂里要挖一条排水沟,你干不干?挖一米一块钱,一共三百米,我 找三个人来干,你要干,就算你一个。" 黄德明一听,一块钱一米?心里估算一 下:" 这三百米我一个人干,最多两天就能干完,两天能挣三百块钱,这么大的 油水,怎能让别人分摊?" 于是他提出一个人全包了,两天一定完成。唐亮只提 出一条要求:" 你先从远处那一头挖起,水沟挖完了,能顺畅排水,就算你交工, 到时候拉尺子量米数付钱。" 黄德明对唐亮提出的" 从远处挖起" 心里起了疑, 他一双狡黠的眼睛盯着唐亮看,唐亮故意板着脸不耐烦地说:" 你干不干?不干 那边马上有几个人要抢着干呢。" 说罢假意抬腿就走。黄德明一听心里着了急: " 两天能挣我两个月的工资,怎么能不干?反正不过三百米距离,看见有拖拉机 往院子里拉东西,我就跑过来制止。" 唐亮把黄德明支使走了,就让老婆在大门 外看着黄德明的动静,他指挥着老乡,把从周围农村拉来的瓜子,一麻袋一麻袋 地从另一边的小门儿扛进来。因为他的瓜子收购价比农场" 贸易公司" 高一毛钱, 所以周围农民都用小型拖拉机往他的院子里送货。等黄德明挖完了排水沟,站在 大门外数那三百块钱的时候,听到消息坐车赶来的张副场长气急败坏地把黄德明 臭骂一顿,然后甩下一句:" 跟我耍这心眼儿?咱们火车站站台上见!" 坐车又 走了。 但是张副场长派驻火车站的人,根本没有看到唐亮那一箱箱包装好的" 阿凡 提瓜子" 运到车站来;最后派人一打听,原来唐亮专门雇用农场闲置的大型拖拉 机跑长途运输,把全部产品运到" 大河沿火车站" 去了。他事先打听好了,那个 车站有大量空车皮,因为没有货可装,空着往口里拉。他的货一上站台,立刻就 调过来空车皮装货,当天晚上货就离开新疆运往北京。 货虽然到了北京,却又遇到事先根本无法预料的困难。这一年北京以及全国 都出现销售极端困难的局面。唐亮马上去北京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场找商场的总经 理。这位总经理原来被错划为右派,跟唐亮在劳改农场睡过一条土炕。总经理告 诉他:" 我这里每天的流水,过去是五十万块钱,现在每天能有一万就算不错了。 你瞧瞧柜台里的那些营业员,不是全都成了' 卖不了的秫秸杆儿' ——干戳着吗? 没法子,你得想办法往外省外地转转去,开辟其他销售渠道,死盯着北京是没有 出路了。" 总经理还告诉他:最近全国不少食品厂纷纷倒闭了,南方也有大批炒 货厂关门大吉。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胜利农场的炒货厂在北京推出了他们自创 的" 草果瓜子" 。这种瓜子加工的时候主要使用新疆特有的一种调料——草果调 味儿。草果粉是新疆特有食品专用调料,它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气味,北京的那些 老太太都说它是一股" 羊臊味" 。张副场长指定瓜子运到北京以后,全部交给尹 志奎销售,并且专门坐飞机到北京找尹志奎面授机宜:" 你到市场上访一访,哪 里有唐亮的瓜子卖,你就把咱这' 草果瓜子' 搁在哪儿卖。记住:价钱一定要比 他的货便宜,目的只有一个,让这小子的瓜子从市场柜台消失。至于返回的货款 你看着办,不过理由要充足,现在市场萧条就是最好的理由。" 尹志奎像拣了一 个金元宝一样,高兴得连说:" 张场长您放心,不把唐亮那小子赶出北京我不姓 尹!至于您该得的那一份儿钱,我回农场结账的时候自会给您送到家。" 尹志奎 马上派出王吾、刘玉宝、钱老三……五六个亲信,分别到各区大商场查寻" 阿凡 提瓜子" ,只要发现哪里有" 阿凡提瓜子" ,立刻找商场经理洽谈" 草果瓜子" 的销售业务。条件由着商场说,价钱优惠,让利,成品折扣外加提成,很自然地 就把" 阿凡提瓜子" 顶出商场柜台了。 虽然北京人刚开始吃不惯" 草果瓜子" 那股羊臊味儿,但是架不住它便宜, 而且不少商场的炒货柜台都只卖这种瓜子,所以慢慢地一些顾客也就习惯了这种 味道。尹志奎还亲自跑各区的大小批发部,推销" 草果瓜子" ,同时极力宣传" 阿凡提瓜子是私人个体户做的,食品检验根本不合格" ,还偷偷儿往批发部经理 耳朵里吹风:" 唐亮那小子靠着阿凡提瓜子可发了大财,他没给你们分一点儿汤 喝?他在外边可是跟不少人说过给了你们提成的。" 就这样,唐亮到哪个批发部 都发现经理待搭不理的态度,特冷漠。 " 北京是呆不下去了!得往外边去发展。" 唐亮心里拿定主意,就在北京郊 区租了个仓库,把所有瓜子都堆在库房里,自己买火车票直奔东北。 他在东北和山东一口气儿开辟了七八个代销点,办法是发去货让他们先卖, 货卖完了再结账。这个办法还真的迅速见效,发到各地的货很快就卖完了,尤其 几个像锦州那样的中等城市,过去那里的人们习惯于吃" 毛子嗑" ——也就是葵 花子,从来没有一个商店卖过黑瓜子。唐亮发来的" 阿凡提瓜子" 一上市,采用 了先尝后买的办法,很快就在当地打开了市场。当地的商场从刚开始极不愿意接 受代销这种从没卖过的货,到后来自己派车直接到北京连夜拉货以补充脱销了的 柜台。唐亮成了几个代销商场最受欢迎的供货商。他一露面,商场的经理就赶紧 设宴招待,带他到当地风景名胜区游玩。唐亮也因此在东北几个城市得了一个绰 号:那里的经理一见面就叫他" 阿凡提" 。 就这样,唐亮总算克服了经济萧条和尹志奎的恶意排挤给他在北京的销售工 作带来的困难。但是从此之后他的炒货厂因为得不到农场银行的贷款,又不愿意 找父亲借钱,经营规模开始缩小。每年只靠着自己积攒的资金量力而行地苦心经 营着。而且不少人看到加工瓜子利润比较大,都纷纷到张奎印那里买设备,办起 了小型炒货厂。这对唐亮来说,也增加了不少竞争对手和经营困难。后来随着社 会的发展,人们对钱的渴求心更大了,那些经营唐亮瓜子的经理们开始向他索取 " 好处费" 提成。这些人精明地了解到" 阿凡提瓜子" 的生产成本和利润状况, 能够准确地计算出唐亮从发给他们的货里能赚取多少利润。于是唐亮的结账工作 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那些经理能准确地提出一个相当于唐亮所得利润百分之 五十的提成钱数作为给他结账的条件。这让唐亮确实感到为难了:给他们这笔钱 吧,自己这趟买卖就算白干了;不给吧,根本结不出账来。渐渐地唐亮从心眼儿 里开始打消了在东北各地销售瓜子的念头,因为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折腾半天, 自己落不下多少利润,弄不好还不够一路上的花销。再加上唐德纯告诫他:" 现 在市场上消闲食品的品种越来越多,瓜子作为过去惟一待客消闲食品的地位已经 消失了。要想巩固自己产品的市场销售份额,惟一的办法就是提高产品的技术含 量。比如用冷冻干燥法取代过去传统的明火转炉烘干法,以提高产品的外观和品 质,用质量来压倒竞争对手。" 但是唐亮一打听,一台" 冷冻干燥机" ,最少要 投入几十万块钱。这不是他目前的能力所能应付的。唐德纯又给儿子指出两条退 路:" 一条是在现在新兴的行业里另选一个行业转产,比如房屋装修。现在大陆 的经济发展很快,新楼房盖了一栋又一栋。不管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房子,现在 都流行装修。这里边的利润比做瓜子生意大得多,而投入却不大。因为只要你做 出了名,那些装修材料店铺都会争先恐后地赊给你各种材料。至于干活儿的工人, 可以到' 人市' 上去找,那里有的是会干各种活儿的人。再一条路就是退出大城 市的销售市场,回到新疆当地开辟市场。那里的人们过去不吃这种瓜子,是因为 兜儿里钱少吃不起。现在那里经济发展了,人们的消费观念也会随着改变。市场 打开了,同样有可观的利润。" 对于转产其他行业,唐亮不敢想,因为他清楚自 己是吃几碗" 干饭" 的人。凭着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儿" 杂碎" ,再想从头学一门 新的行业技术,简直是" 痴心妄想" 。所以他接受了父亲的第二条建议,开始着 手转到新疆的新兴城市——库尔勒去开辟市场,推销自己的产品。 二、过五关尹志奎暴富尹志奎对于排挤唐亮的事儿并不感兴趣。北京市场那 么大,他小子那点儿货撒在北京市面儿上,就如同往大海里扔一把沙子一样,根 本冒不了一个气泡。但是他对张副场长授予他的权力,却特别感兴趣。因为自从 给场里卖果脯和砂糖以来,虽然最后终于把全部货款都汇回去了,可是从场长苏 永昌那里,就坚决不同意再给他任何货:" 这种人不讲信义,挪用公款,往后公 家绝不能跟这种人打交道!" 这两年来,虽然他利用公家那点儿货款倒腾了几笔 买卖,但是赚头都不大,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生活。现在机会来了,虽然今年瓜 子特别不好卖,但是根据他这两年在北京做买卖的经验,他心里很清楚:这种经 济萧条的状况,绝不会持续很久的。因此他把自己周围一些从新疆回来的人,不 论蹬三轮车的、摆小摊儿卖烟卷儿的、拿个凳子在胡同口给老头儿们剃光头理发 的……全召集到他身边,让他们向各自的亲戚朋友和街坊推销" 香草瓜子" 。春 节期间,北京有几个公园办灯会、庙会,北京农展馆还举办全国农产品展销会, 他都派人设摊儿,向参观、游园的人推销瓜子。 工夫不负苦心人,春节过后,不但这几十吨瓜子全部销售一空,而且尹志奎 用送瓜子拉关系的办法,从游园会、展销会的举办者那里给胜利农场弄回几张盖 着大红印章的奖状。尹志奎亲自把奖状送回农场,当面把瓜子的货款按他自己报 的价一下子结清了。当然,他报的价,只是实际卖价的一半儿。余下的钱除了付 给这些临时招来的" 推销员" 们的推销费,给各个商场的好处费,还要给张副场 长送去一万块钱的提成。本来他心里算计好了,也想给苏永昌一万五千块钱提成 的。一者这些钱扣除完了,他自己就等于白干了;二者来到农场之后,他听说苏 永昌马上就要" 鸡子儿下山——滚蛋" 了。从张副场长嘴里证实了这个消息,他 就把这笔钱留在兜儿里,算作自己的收入。 苏永昌的工作调动有两个原因。一方面他在农场当了两届场长,在他的任期 内,正是兵团农场改革转型见成效时期,所有种地的工人,再没有每月领工资的 好事情了,都是每月发一点儿生活费,然后年底一次结清。即便是这点儿生活费, 也传说着马上要取消了。农场要把土地租赁给想种地的人,年初就把租金收上来。 原有的农业机械全部作价卖给私人,从此种地的人要用农机耕地、播种……一切 过去由公家担负的农机作业项目,全部由种地人自己掏钱雇用农机来完成。原有 的公有资产一律作价卖给私人,光是全农场的房屋就卖了一大笔钱。这些钱集中 在场里,让苏永昌他们场领导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儿。因为在他们这届领导之前, 每到月中,领导们都要为月底给工人发工资的事儿犯愁。东挪西凑,才能把工资 发下去。其他几个农场都有欠发工人几年工资的情况存在。就为这一点,不少工 人都想往胜利农场调。 现在不但不用为钱的事儿发愁,也不为种地的事儿像过去那样操心。过去的 干部们要亲自下地领着工人干活儿,什么时候该干什么活儿、怎么干这种活儿, 都要干部一项项详细提出要求,一条沟一块地的检查耕种情况。如今虽然在每个 管理季节干部们也会坐在办公室里,用大喇叭向工人讲解应该注意的事项,但是 再不用像过去那样言传身教了。一些退了休的老干部颇为感慨地说:" 现在的干 部真他妈好当!一天晃晃悠悠就把工作干了。" 北京人又说了一句俏皮话儿:" 给狗脖子底下拴块骨头,它都能当这个连长。" 苏永昌作为一个场长,手里有钱 心里不慌,除了大兴土木全面改善干部的办公条件之外,还给全场工人做了不少 好事儿。比如把几十年" 泥沾脚" 的土道全部铺成柏油路;场部的土坯房全部扒 掉,给工人掏补助费,鼓励大家盖新房;还盖起了" 工人俱乐部" ,中小学也有 了教学大楼。更建起几座农产品深加工的工厂,把生产的农产品由原料变为产品 直接到国内、国际市场上销售,既为农场的农产品解决了销路,又增加了农场的 经济效益。 当然,在大兴土木、修路建厂的背后,苏永昌都能得到不同数量的好处费和 提成,使他的私人财产积累到了将近一百万。因此张副场长看在眼里,气在心头。 他并不是为维护正义而生气,而是看到凡是能进钱的事儿都让苏永昌夺过去,一 点儿汤水儿都不给自己漏一口。于是他三天两头到师部找领导告苏永昌的状,也 鼓动一些跟他关系不错的人写告状信、检举信往兵团寄。他答应这些人:" 只要 把姓苏的小子整倒由我来当场长,你们都是有功之臣!到时候当个连长、指导员 什么的自然没问题。" 但是不论他本人亲自去告状,还是那些告状检举信,都没 有起多大作用。因为现在办案要有证据,空口说白话的事情已经不行了。但是苏 永昌已经当了两届场长,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或者因为政绩突出而升官儿,或 者政绩平平而调动工作岗位。这在过去毛泽东时代,都是这样处理干部的升迁调 动的,更何况现在已经是改革开放好几年之后,早就有了干部政绩平平就可以就 地免职" 削职为民" 的组织措施。因此师部老政委、也就是被苏永昌救过命的老 书记,在即将升任兵团领导之前,把苏永昌找来对他说:" 你小子这个场长算是 当到头儿了。这几年,不是我在这儿给你顶着,有十个苏永昌也早就下台了。行 了,我把你调个单位,级别不变,再熬几年退休算了。" 苏永昌心里明白,自己 在农场积怨不小,尤其张副场长盯着他的职位,一个劲儿地往下拱他。老政委走 了,正巧是张副场长的一个老乡接替这个位子,一切都在情理之中,顺理成章他 得走人了。 " 总得等我把这一届干到年底才能交班吧?" 苏永昌心里算计着:" 场里还 能有什么工程马上投入施工?最后再抓它一把!" 他心里的这个念头让他更快地 结束了场长的生涯。因为他反复想过场里已经没有什么土木工程可以做的了。想 要敛钱,就得另想办法。于是他脑子一转,想到了自己的生日:" 不妨在这上边 做做文章,还可以收敛一点儿钱。" 他让老婆在场部放出话儿去:" 我们老苏过 几天五十五岁大寿,要好好儿热闹一下,到时候你们可得来呀!" 场部的干部们 心里奇怪:" 苏场长这些年不一直是大年初四的生日吗?怎么现在又挪到八月份 了?" 但是想归想,谁也不敢说出口,因为过去的干部任免工作,都是组织部门 和党委常委再三研究、反复平衡才能决定下来,还要下个正式文件立案存档。尤 其免一个干部的职更是慎之又慎,没有非要免职的真凭实据、违反党纪国法的事 实,顶破了天儿保持原来干部级别不变平调个单位而已。现在可大不一样了,干 部们都已经实行" 聘任制" ,今年你是连长,明年开春场长一句话:" 这个人工 作能力太差,不能胜任!" 没有什么更多的理由,你这个连长就算是下台了。所 以自打苏永昌升任场长以来,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开春,也就是春 节期间,每位连级干部都要根据自己想当连长的连队效益状况、连队大小,借着 给苏场长拜年、拜寿之机,送上数目不等的" 红包" 。苏永昌如果发现哪个人送 的" 红包" 数目不够,还会打电话暗示给他再补一个" 红包" 才行。但是今年的 " 寿礼" 已经送过了,怎么现在又要办什么" 生日寿筵" 了?苏永昌在分发" 请 柬" 的时候解释得很好:" 活了五十多岁,可真是白活了!敢情这回一查档案, 我的生日弄错了,阴历八月十六才是我真正的生日。这回我也来个' 拨乱反正' , 过一回真正的生日。不要带礼物哇!谁带了我可是要派人专门记下来的。" 这最 后一句话,大伙儿心里都明白:苏场长说的是" 反话" ,真正的含义是:" 谁没 带礼物,我可要专门记下来的。" 苏永昌这次真是做到了" 平易近人" ,不但干 部们都收到了" 请柬" ,连农贸市场开商店的、摆摊儿缝破鞋的、平时求过他办 事儿的,都毫无例外地收到了精美烫金的" 请柬" 。 不过多数人都知道他不久即将离任,他这个" 有权干部" 已经是强弩之末, 起不了多达作用了。因此所谓的" 送礼" ,也不过是" 意思意思" 而已,并没有 达到苏永昌预期的" 盛况" 。 " 寿筵" 刚办完,张奇超亲笔书写的、有很多人签名的告状检举信就搁到了 即将离任升官的老政委办公桌上。老政委一怒之下,当即召开党委常委会,第二 天一纸调令发到胜利农场,苏永昌被调到一个即将倒闭的工厂去当收摊儿的书记。 接到调令之后,苏永昌借口工作为重,当天下午就坐车去新单位赴任了。场长的 职位,自然由张奇超继任。 当天晚上,苏永昌家里院内的柴禾堆不知何故起了火,来了不少人站在周围 看热闹,就好像冬天在野地里点" 篝火" 一样,直看到院子里的东西烧得" 爪儿 干毛净" 一点不剩,这才象征性地泼点儿水一哄而散。 尹志奎得知张副场长马上要升任场长,自然更是笼络带巴结,一万块钱他声 称只是" 见面礼" ,往后只要场里的生熟瓜子全由他代理销售,他会给张奇超总 货款百分之五的提成。今后不论场长还是其他干部到北京公干还是旅游,他的家 就是农场的办事处、招待所。场里在北京不论是销售还是采购事项他都能代办, 条件是销售的货款和采购的款项都要汇进他成立的" 奎福贸易有限公司" 账号里。 至于张场长家中购置电器和其他任何事情,只要说一声,他都会竭尽全力去办。 张奇超能找到这么一个" 称心如意" 的合作发财伙伴,心里当然高兴,于是 满口答应尹志奎的条件,而且立即在党委会上宣布任命尹志奎为" 胜利农场驻京 办事处" 主任,赵淑珍为办事处会计兼出纳,连尹志奎那个傻儿子都给了一个 " 保管员" 的职务。张场长指令劳资科科长文秀英给尹志奎发了十几本盖好农场印 章的空白" 工作证" ,由尹志奎自己任命" 办事处" 的业务员,填写发放工作证。 当然,办事处所有人员包括尹志奎在内,场里一律按" 停薪留职" 对待,不发工 资。这一点尹志奎倒不跟张场长" 争竞" ,有了货物,还愁没钱? 有了胜利农场给他的权利和方便,尹志奎在北京的生意确实" 如鱼得水" 般 发展起来。" 经济萧条" 时期转眼间过去了,而那些小炒货厂却没有再恢复起来。 因此尹志奎经销的" 草果瓜子" 在北京风靡一时,几个区的食品批发部和北京大 小商场甚至小胡同里的一家一户小商店都有" 草果瓜子" 卖。尹志奎的和善和慷 慨在北京也同样闻名。他在家排行老三,所以现在不少邻居街坊见了他都点头哈 腰地称呼他" 尹三爷" 。凡是跟尹三爷不论在北京劳改农场还是新疆建设兵团熟 识的人,只要跟尹三爷张嘴,多则两三千少则四五百块钱总会" 赏" 下来;经销 瓜子的店铺只要不要发票能付现金,虽然价格不能变,但他一点头就能额外多给 一两" 件" 货。他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让白得这一两件货的店铺给他写一个证 明,内容是有五件货的瓜子变质,有" 哈喇味儿" 了,然后盖上圆的、方的、三 角形的印章交给他就行了。他经常请批发部经理吃饭联络感情,这些开支都列为 开拓业务的支出,让农场的炒货厂负担。而他送给兄弟们的钱,都会按瓜子价格 折合成瓜子数量开一张报损单,再盖上他让王吾找私人刻的胡编的批发部公章, 在跟农场炒货厂结账的时候一并拿来抵扣货款。 农场炒货厂厂长对此甚为不满,多次向场领导反映。张场长反而开导他:" 凡事要从大处着眼,有尹志奎这个办事处在,你的瓜子一点儿不愁卖。有了西瓜, 丢点儿芝麻算什么?你瞧瞧唐亮的瓜子,不是从北京退缩回来在当地卖了吗?你 也要注意开拓本地市场。国营经济怎么也要压倒私人经济,这才能体现社会主义 经济的优越性嘛。" 已经升为农场政委的王庆龙更是" 高瞻远瞩" 地教训炒货厂 厂长:" 凡事要多从政治高度看问题。咱们一个边疆农场的产品,能够打入首都 北京,让首都人民吃到兵团军垦战士生产的瓜子,这本身就是咱们兵团人的骄傲。 这个政治意义大得很咧!同志啊,经济上受点儿损失不要太计较,反正这瓜子是 咱们自己种的、自己做的,多一点儿少一点儿有什么关系?要紧的是政治影响啊! " 厂长对王庆龙咧着大嘴" 数落" 他,心里根本不服气,因为原来在农场宣传队 他是正队长,是王庆龙的领导。这些年眼看着王庆龙靠着" 美人计" 和" 高级吹 鼓手" 的手段从政治部副主任升为副政委直到现在的政委,而且听说还要调他到 高级党校学习深造,学习回来肯定会升到师部、兵团当官儿了。但是心里再不服 气,他还得点着头接受指示,忍气吞声罢了。 渐渐的,尹志奎对每年只经销这点儿瓜子有些不满意了。因为他在北京的开 销大,有点儿入不敷出了。他想做兄弟们的" 老大" ,在江湖上立个" 呼保义尹 三爷" 的" 万儿" ,就得时不时地请兄弟们吃个饭,隔三差五第给兄弟们" 赏" 点儿钱花。他那个傻儿子到现在已经将近二十岁了,可他连小学四年级的功课都 过不了关。好在他能数清百位数字,又能认识尹志奎的笔迹,只要认清是尹志奎 的签名他就往外发货,还算是一个称职的保管员。但是都这个岁数了,尹志奎不 能不为他的将来着想,过两年他要娶媳妇儿、买房子,将来再有了孩子……,这 些事儿,尹志奎不能不为儿子操点儿心。 赵淑珍自打跟童玛丽挂上了钩儿,眼睛里根本不" 夹" 他这个瓜子的买卖: " 挣这点儿不够打一壶醋的钱,老娘还看不上。老娘跟童玛丽做' 红灯' 皮肉买 卖,吃着喝着玩着就挣了钱。" 她三天两头不着家,有时候还一绷子跟童玛丽跑 到南方混上三五个月、七八个月,回来跟尹志奎吹大话:" 我们手底下一二十个 大姑娘,每天接百十位客,跟他妈过去的窑子也不差多少。这卖屄钱比你们费心 巴力跑细了腿儿的那壶醋钱挣得多了去了,谁稀罕你那点儿钱?干脆把这鸡巴办 事处关张,跟我们到南边去挣钱算了。我能让你小子每天不花钱搂着大姑娘睡觉, 还能给咱们的傻儿子混个老婆。多好!" 尹志奎一听,用手掌在鼻子底下连连搧 动,撇着大嘴说:" 悠悠悠——! 离我远点儿,太近了那股臊味儿我可受不了。 就凭我堂堂的尹三爷,能跟你老娘们儿去花卖屄的钱儿?少来这一套吧!哪朝哪 代干你们这一行的也是下贱的买卖,更何况共产党能容你们公开卖淫嫖娼?做梦 去吧——!" 赵淑珍嘴头子也不软,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肥胖的腿架成" 二郎 腿" ,悠悠然然地说:"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一嘴一个' 吃屄食、卖淫嫖娼' 的老话儿,知道吗?现在叫发廊、按摩室!还告诉你,过几天我就到白沟给童姐 当发廊总经理去。白沟那儿,整天人山人海地进出,发廊生意比南边还好……" 尹志奎一挥手打断赵淑珍的话,斩钉截铁地说:" 行啦!什么发廊、按摩室的话 别说啦!老老实实跟我在家干咱们的买卖!这些日子我琢磨出一条来钱、发财的 路子,开饭馆、办餐厅、卖盒饭,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逛窑子的事儿,不是 每个人每天都干的,吃饭可是每个人每天都得吃几顿。现在政府部门和不少私人 买卖都实行工作餐,我已经联系了不少单位,供应他们盒饭。再找一些从新疆回 来混得不好的北京哥们儿,给他们配上三轮车到各个火车站去卖盒饭,咱们俩净 等着坐在家里数钱吧!" 赵淑珍听他那尖细的嗓子说出来的话,手一按沙发扶手, " 呼" 地一下从沙发里站起来,语气咄咄逼人地说:" 行啦——!做你的美梦去 吧。开饭馆儿——?你兜儿里不就那几万块钱吗?账号上虽然有三十万块钱,那 是' 老妈儿抱孩子' ,是人家农场的瓜子钱。我拿句四川龟儿子话说你:' 说得 轻巧,吃根灯草' ,开饭馆儿?开你妈拉个屄吧!" 说着说着赵淑珍还骂上了。 尹志奎气得只有" 干出气儿" ,无话可答,因为凭他手里真正属于他的钱, 确实开不了饭馆。这几年虽说他也挣了些钱,但他是个兜儿里搁不住钱的人。兜 儿里一有了钱,吃喝玩乐、掷骰子打麻将什么都干。再说,这些年还不是凭着兜 儿里的几个钱笼着一帮人给他捧场、帮忙么?这笔花销,可也不少。他心里算计 过:" 开一个饭馆,连租房子带买桌椅板凳、锅碗瓢勺,一应大小开支,没有二 三十万块钱真的办不下来。" 这笔钱他没地方借去,想动账号上的三十万块钱又 怕出事儿。因为每年跟农场结算瓜子款,他都是比较准时的,即便是东挪西凑, 也会按时把货款汇回去。他知道这是公款,动一动就有判刑劳改的危险。但是不 动这笔钱,他又实在没有任何办法可想。 也许是他命中该有这笔财,老天爷伸手帮了他一把。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 张场长从新疆给他打来长途电话,让尹志奎帮他儿子和他儿子的女朋友——王政 委的女儿——在北京落上户口。因为他的儿子已经在新疆的大学毕业,儿子不想 在新疆工作,就来到北京,住在尹志奎的家里。这一年,已经取消" 大学毕业分 配" 制度,张场长的儿子和他女朋友在北京找到了一家接收单位,但是那个单位 接受他们的惟一条件就是要有北京户口。只要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到单位上班就 马上给他们分配宿舍,要是年内结婚,还可以赶上最后一批" 福利分房" 。 这件事情牵扯着胜利农场的两位最高领导。两个人如果结了婚,张场长跟王 庆龙政委就成了儿女亲家,这样对两家老小都有莫大的好处。张场长的儿子曾经 拐弯抹角向尹志奎试探性地提出过办北京户口的事儿,尹志奎还没有答话,就被 赵淑珍顶了回去:" 找他办户口?别瞧他哥哥的把兄弟在分局工作,连我们三口 人的户口还没辙呢!他要是能办,我们何苦还在北京当这' 黑人' ?" 尹志奎心 里明白,这办户口的事情,谈何容易?一个户口没有一两万块钱,你连嘴都别张。 这两个人的户口要四五万块钱呢,我上哪儿给他找去?所以也就没吭声,默认了 老婆的话。 但是现在他要打农场这笔瓜子款的主意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 ,他心 里拿定这个主意,开始跟张场长提出条件,讨价还价:" 办户口的事情不太好办, 您知道北京是首都,户口控制特别严,连我自己家里三口人的户口还在新疆迁不 来呢。要是能办,我自己还能不办?" 听口气,这件事情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 张场长心里有点儿懊丧,心有不甘地追问一句:" 就凭你在北京扑腾了这些年, 外边的朋友也认识不少了,连我都听说花点钱就能上户口,难道你没听说?" 尹 志奎马上接上这个话茬儿,把话题引到自己想说的话上来:" 办法不是一点儿没 有,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我说这话您能理解,现在跟过去那个时代不一样了。 过去那句老话儿:' 有钱能买鬼推磨' ,现在又应验了。不过我扫听过,办一个 户口,没有三四万块钱您连想都别想。您说要办两个人的户口,这六七万块钱我 从哪儿出?不瞒您说,我给农场办事从来都是' 丁是丁,卯是卯' ,只是挣几个 小钱儿,也就勉强够我们一家人糊口的。您只要告诉我这笔钱从哪儿出,我明天 就给您找人打听办户口的事儿。成与不成,我一两天之内一定给您回话。" 张场 长听了他这话,心里很生气:" 这是拐弯抹角拒绝我呀!与其说能办,还不如说 不能办。你小子做了几年买卖,能拿不出这几万块钱?不行,我得拿话敲打敲打 他,别净拿我当傻子。" 于是他" 嘿嘿" 笑了几声,笑声和语气让尹志奎听了不 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打了个冷噤。" 我说尹志奎呀,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实话 告诉你,你们北京人里愿意给我儿子办户口的人有好几个,都自己找上门儿来了。 我为什么单找你呢?这你心里明白,打从煤窑那会儿我就给你帮过大忙,后来又 是砂糖又是瓜子的,哪一样不是我张奇超顶着苏永昌的压力分给你去挣钱?现在 该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你小子可不能忘恩负义!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两个 户口你能不能办?话我可是说在前头,钱我是一分没有,户口你还得马上给我办 成。你要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不让我掏钱,怎么都好办。" 尹志奎一听机会来 了,于是他撮了一下牙花子说:" 要说办户口的事儿,不是我跟您讲条件,共产 党里的事儿您比我清楚。既然您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北京人向 来都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两个户口的事儿,我立刻给您办,没有大问题的话, 半个月之内一定把北京的准迁证给您寄过去。不过不是您说我还真忘了,我还真 有一位神通广大能办户口的朋友。他原来想给我们一家人办回来,但是要的价儿 太高,我现在没那份儿闲钱。那天他来找我借点儿钱,他想跟公安局合办一个' 贸易公司' ,需要点儿资金。他知道我的账号里有三十万块钱,但不知道这是农 场的货款。他跟我张嘴,让我给拒绝了。您看这样行不行?以我的名义向场里借 这三十万块钱让他用,这办户口的钱就由他和我各出三万块钱给您办了。可有一 样,这笔钱我可不能给利息,也不能紧催着我还。"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 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传过来:" 一切就按你说的办。但是我只能说:在我的任期之 内,不会找你催账还钱。咱们两人是君子之交,你为我办事花了多少钱我不管, 我也不给你写欠条。往后你要是说给我办事垫了多少钱,我可不认账,不过你借 用的这笔钱,可得给我写个欠条,还得抓紧还上。公家的事儿跟你私人公司的事 儿不一样,农场里还有别的领导,还有上级,你可别让我' 坐蜡' !" 就这样, 张场长的儿子和王政委的女儿把户口迁进北京,尹志奎的" 京疆" 餐厅也在永定 门外的一个临街门脸儿开了张。他的餐厅前柜的营业面积并不大,主要是后院加 工各种米饭面食盒饭。每天上午将近十一点,从" 京疆" 餐厅后院儿大门蹬出来 十几辆三轮车,车上装着一个个塑料箱子,箱子里就是一盒盒白色的" 盒饭" 。 有的车往机关大院儿里送,有的车往汽车站、火车站送,还有的车分头到菜市、 鸟市、批发市场给那里摆摊儿的小商贩送午饭。到后来" 京疆" 餐厅发展大了, 又在北京" 四九城" 开设分店,不但做盒饭还做盒菜。尹志奎重金请来四川一级 厨师做出系列川菜,连一些大饭馆都从他这里进货。比如餐厅前边有客人点了" 辣子肉丁" ,后边厨房的人从冰柜里取出从" 京疆餐厅" 进货的" 辣子肉丁" 盒 菜,在炉灶上一回锅就端上去了。当然吃饭的人并不知道这盘菜是从外边进的货, 只以为是后边现炒的,对饭馆的上菜速度还大加赞赏。 这样一举三得的事儿让尹志奎的生意越做越大,最后他的资产已经有百万之 多,而且有一位日本商人看中了他的经商本领和经营项目,经过半年的考察和谈 判,给" 京疆饮食有限公司" 注资几百万,购买十几辆大型密封冷藏送货车,加 工车间全部设备更新,一切都是机械化自动化生产。" 京疆饮食有限公司" 更名 为" 京樱饮食股份有限公司" ,日方占八成股份,尹志奎占两成股份;董事长由 日方担任,尹志奎出任总经理。这时候胜利农场的瓜子他已经不再过问,向农场 借用的钱也因为农场人员调动、升迁而稀里糊涂,暂时搁置在那里没人过问了。 【阿印简评】这一章,分上下两节,说的都是官场和市场上的不正之风。 中国官场上的贪污腐化之风,和商场上的不正之风,应该说是从" 改革开放 " 以后逐渐严重起来的。它的根子,有人说是种在" 文革" 这个" 十年浩劫" 里。 因为在" 文革" 之前,官场和商场上的风气,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好的。特别是 建国初期,老解放区来的" 老八路" ,尽管不是人人廉洁奉公,至少多数人十分 检点,很少听到有什么" 贪污腐化" 的行为。今天回过头去看" 三反" 运动,许 多干部的所谓" 问题" ,不是鸡毛蒜皮,就是强加给他们的" 不实之词" 。数来 数去,因贪污而枪毙的,不过就是地区专员级的刘青山、张子善这两个典型。他 们的案子如果放在今天判,最多不过十年徒刑而已。因腐化而枪毙的,不过一个 公安部办公厅主任宋德贵这个典型。他的案子如果放在今天,恐怕连一年徒刑也 判不了。因为他的罪行不过是铺张浪费、多吃多占、乱搞男女关系这几项。据说 仅仅因为他当过毛泽东的警卫员,是毛泽东发了火,才下令枪毙,以儆效尤的。 可以说:建国的前十七年,多数老八路干部都习惯于" 老老实实" 、" 循规蹈矩 " 地做工作。到了" 文革" 期间,造反派带领一帮自称" 无产阶级" 的痞子,开 始了" 无拘无束" 、" 为所欲为" 地" 闹革命" ,夺了这些老干部的权,随便瓜 分" 革命成果" 的做法,就逐渐普遍地蔓延开来了。 也有人说:即便没有" 文化大革命" ,时间长了,这些老干部逐渐退位,上 来一批没有经过革命年代艰苦奋斗的年轻人,特别是一些高干子女,他们从小就 有" 自来红" 的优越感,认为" 江山是我爸爸打下来的,老子多占点儿难道不应 该吗" ? 还有人说:改革开放,全民经商。" 逢商必奸" ,要做生意,就不可避免地 要请客送礼,要吃回扣。中国的领导制度是" 一元化" 的,什么问题都是" 书记 " 说了算,这就难免出现" 钱权交易" 。你看全世界这么多国家,有几个国家不 存在贪污腐化的老大难问题? 照我看,实际上这是一个制度问题。"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化。" 加上 法制不健全,缺乏监督机构:像新疆的法院,是属于兵团领导的;各单位的" 纪 检" 部门,都归单位的最高领导" 党委书记" 管,你说他还怎么个监督法? 像" 张副场长" 这样的人,他竟敢当面向唐亮要百分之二十的" 干股" ;副 场长升为正场长之后,为了给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半北京户口,他竟敢把属于农 场的三十万款子无息借给尹志奎开饭店。如果有监督机构,如果法院不属于兵团, 他敢这样干么? 党中央决定" 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但是要让哪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政 策却没有规定。实际上,先富起来的人,第一是高干子弟,他们不但富得快,来 钱多,而且省心省力,只要让老爸签个字,拿到批条,就可以空手套白狼;其次 就是像尹志奎这样坏得出格的痞子,他们反正是从劳改农场出来的,胆子贼大, 出了事儿,大不了再蹲几年监狱,有什么可怕的? 作为反衬,本章特别描写了唐亮这样规规矩矩做生意的人,在这个改革大潮 中艰难跋涉,有多么困难!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所有这些问题的产生,还是因为咱们的国家没 有及时建立健全的社会主义法制,没有设立行之有效的监督机制。此外,对于贪 污腐化的处置,也似乎越来越轻了。古话说:" 治乱世必用重刑。" 今天虽然不 是" 乱世" ,但是商场的乱,也够瞧的了。现在贪污上千万元的都不枪毙,难怪 有人要说刘青山、张子善死得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