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新的生活开始了 一、柳暗花明又一村唐亮自从败回新疆之后,吸取在东北打天下的经验,开 始到库尔勒去推销自己的瓜子。 读者应该还记得本书第一部中描写过" 文革" 中库尔勒的落后景象。现在你 要是对库尔勒的年轻人说起当年的情景,连他们都不会相信眼前这繁花似锦的城 市,在几十年前竟然是那样陈旧和落后。当年,除了州政府是灰砖砌就的砖木结 构建筑之外,全库尔勒都是土坯建筑;除了州政府门前有一条破破烂烂的柏油路 之外,其余都是土路。 唐亮把自己的瓜子打进库尔勒的时候,正是那里经济发展的起步时期。刚刚 修好的南疆铁路上行驰的火车,在天山山脉里盘旋回绕,穿冰谷,过雪峰,喘着 粗气爬上巅峰,又骑着车轮在铁轨上刹车擦出的火花儿,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山 峰上溜下来,经历了无数险峻的隧道和山峦,这才开进库尔勒。 这里因为发现了地下的" 黑金子" ——石油,大规模的高标准的城市建设风 驰电掣般行动起来。其实早在几年前,唐亮就曾试图开辟这个潜在的市场。那年 春节,他来到位于库尔勒中心当地最大的商场——人民商场。那是一个大型土木 建筑,商场外墙除了玫瑰红色窗框的窗子,就是土黄色的墙壁。因为经历了" 文 革" 的洗礼,它已经露出破败的气象,起码有一半儿窗子被同样是玫瑰红色的窗 板紧锁遮挡着。商场里边,非常像北京的" 地下防空洞" ,白天尚且光线晦暗, 需要打开电灯,才能让人们看清摆在柜台里的商品。尤其是食品柜台附近,除了 酱油、醋这些从乌鲁木齐拉来的家庭日用食品之外,柜台里只有本地生产的硬得 可以把人脑袋打出一个包来的月饼,吃的时候要瞪眼憋气、用上下牙使劲儿咬的 饼干,和吃一块能把牙床子咬酸的核桃酥。即便是这样的食品,在" 文革" 前也 还是要凭" 饼干票" 、" 月饼票" 、" 点心票" 才供应的紧俏" 高级食品" 。 唐亮来到柜台前,向营业员说明来意。营业员拿着他递过来的塑料袋,用手 扒拉着袋里的瓜子,凑在眼下看了看,又看看唐亮,把瓜子袋还给唐亮说:" 这 是什么瓜子?我长那么大,只吃过葵花子、哈密瓜子,还从没见过这样黑黑的大 片瓜子。它怎么吃啊?" 唐亮撕开一个袋子,从袋里倒出一些瓜子来搁在手心儿 里,两只手指捏着一枚瓜子立着放进上下牙之间,只听" 嗑" 地一声,再拿出瓜 子来,已经是两片外黑内白的瓜子皮和一片白色的瓜子仁儿。营业员同样拿起一 枚瓜子,试着搁进嘴里去咬,结果瓜子在她嘴里滚来滚去怎么也咬不开,气得她 索性嚼了起来,吃了一嘴的瓜子渣子。她使劲儿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把嘴里的 渣子吐干净,然后用手掌抹了抹嘴,生气地说:" 这东西我们不要!连我都没见 过、吃过,别人能买吗?不过只是有点儿瓜子的香味儿罢了。" 唐亮耐心地对她 说:" 春节马上到了,给您的柜台添一样商品,不是说明咱们国家的物资供应丰 富了吗?您从这政治意义上讲,也得试一试嘛。再说,我给您搁下五袋瓜子,您 先别给钱,过了节我再来看看,如果卖得好,我们不是就可以向市场供应了吗? " 营业员听说先不要钱,就答应代销试试。 春节过后,唐亮从北京回来,想起了这档子代销的事儿,就来到商场食品柜 台前面。营业员见他来了,居然脸上挂着笑意,手一指柜台里小瓷碟儿上放着的 两袋瓜子说:" 瓜子一袋也没卖出去,不过打听它的人倒是很多。现在还剩两袋, 你拿走。那三袋瓜子,是我闲得没事儿,非要试试到底能不能嗑开它,就打开给 吃了。这三袋瓜子吃完了,我也能嗑开它了。味道还真是不错,只是这里的人现 在不认它。你得多在外边宣传宣传,让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吃它,估 计销路可以慢慢儿打开。" 唐亮为了感谢她代销瓜子,除了那三袋瓜子没要钱, 还把剩下的两袋瓜子都送给她,以此给那位售货员留下深刻印象,然后就转身走 了。 这一段试销的经历,深深地刻进唐亮的脑海里。他殚思竭虑地想出一套打开 销路的办法。在北京销售瓜子的这几年,他学会了怎么搞好人际关系,怎么说" 拜年话儿" ,尤其明白了这个市场转型期间人们的关系都发生了哪些微妙的变化。 他首先利用自己父亲唐德纯的台商身份,到师部统战部拉关系。当他知道统 战部最近要召开一个" 招商引资" 会议,库尔勒地区领导、农二师领导、中央部 属企业领导、铁路局领导和塔里木油田开发指挥部的领导都要参加的消息,立刻 向统战部领导提出自己无偿赞助本厂生产的" 阿凡提瓜子" ,供会议参加者享用。 而且把" 阿凡提瓜子" 在全国大评比中获得金奖的奖状和瓜子的食用营养、质量, 突击印成一本小册子,在会议上发给与会者。他又在刚建立的地区电视台上头一 个做广告一个月,宣传" 阿凡提瓜子" 打开首都北京市场的消息和在东北各大城 市销售的业绩。他给电视台结算广告费的方式很特殊:凡是电视台的工作人员, 每人送二十袋瓜子,另外他从北京买回来的、正在口里大城市热播的《鹿鼎记》 录像带,也送去给电视台,让他们每天一集搭着" 阿凡提瓜子" 广告在电视台热 播。当然还要付给电视台几百块钱的广告费. 这也许是国内最合算最便宜的广告 费了。同时他找到已经拆掉土坯房盖起几层大楼的几个大商场的经理洽谈销售协 议,满口答应开始阶段厂家和商场是代销关系,货卖完了再结账。产品有任何质 量、数量问题,均由厂家负责,卖不掉或是有问题的货由厂家及时更换或拉走。 经理们这些日子天天看电视《鹿鼎记》,在被韦小宝恶作剧的剧情逗得哈哈大笑 的同时,已经把" 阿凡提瓜子" 深深印进脑海里。他们正相互打听这个瓜子的生 产厂家在哪儿的时候,唐亮及时出现在他们面前,所以销售合同都定得很顺利。 唐亮转到新疆的买卖经过他这一番策划、运作,就算正式开始了。 唐亮老婆张秀英对丈夫这种" 赔本赚吆喝" 的举动有些不理解:" 亮子哥, 以前你在外边销售,都是跟批发部签个合同把货发过去就行了,这一次你怎么白 白送出去这么多瓜子不要钱哪?再说,你给那些当官的白送有什么用?他们都是 白吃白喝惯了的,你指望他们花钱买咱们的瓜子,那不是瞎掰吗?" 唐亮看着妻 子那着急的样子," 噗哧" 一声笑了。他拿出一张纸来,用钢笔在上边画着,给 妻子详细地解释说:" 我早就知道那些当官的都是白吃惯了的,指望他们买咱们 的瓜子,那还不得赔到姥姥家去?不过你看这当官的高高在上,他下边自然有不 少下属干部和工人。现在的社会时兴送礼,其他地方不说,就咱们这个小小的农 场,各连的干部还不是经常给场长、政委送礼么?更何况那些爱拍马屁的人,平 时都是唯领导的爱好是从。咱们给那些当官的白送瓜子,让他们吃出瘾头来,他 们自然会在那些下属面前夸奖咱们的瓜子,这不就等于给咱们做广告了吗?他即 便不对别人说什么,只要他的家里招待来宾都用咱们的瓜子,那些下属肯定会揣 摩上司的爱好,以为上司爱吃这种瓜子。他们就会处处迎合上司的爱好,不管是 开各种会还是单位年节分东西,都会想到咱们的瓜子。所以你别看咱们先白送了 一些瓜子,它的效果会慢慢儿显出来的,比电视台做广告还管用呢!" 妻子点点 头,但还是有些不解地问:" 既然给当官的白送有这么大的效果,你何必还花那 份儿钱上电视台做广告呢?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瞎折腾吗?" " 广告的作用, 我在东北推销瓜子的时候就认识到了。就拿锦州来说吧,咱们的瓜子出现之前, 那里的人基本上只吃' 毛子嗑' ——就是葵花籽。但是我去了之后,先是给那几 个商场实行代销,然后在当地电视台做广告。那些年电视广告的收费比现在低多 了,很快效果就出来了。当时就数锦州的货走得快,春节期间,隔两三天就来汽 车拉瓜子。在电视台做广告,为的是往普通老百姓耳朵里灌咱们的瓜子名号。他 们天天耳朵里听着' 阿凡提、阿凡提' 的,时间长了,这个名字自然会刻进他们 的脑子里。只要一想吃瓜子,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我们的瓜子来,这就是广告的 作用。" 唐亮连比划带说地耐心给妻子解说着。张秀英像她爹一样,自小就有爱 刨根儿问底儿的习惯。她眨巴着大眼睛,仍然紧追不舍地追问:" 那咱们扔进那 么多钱去,不是真的赔本赚吆喝了吗?" 唐亮顺手把画的那张纸丢在一边,有点 儿揶揄地跟妻子开玩笑:" 能把这吆喝赚到手就算不错了。你没看见我的瓜子这 个月已经涨了三次价?这涨价的收入抵消了广告费还能剩不少呢。北京那句老话 儿你忘了?从来都是买的没有卖的精。商人不赚钱,那还算商人吗?" 唐亮接着 把瓜子的商标进行了注册,把瓜子袋的印制质量提高了一大步,紧追着他爸爸的 " 台湾瓜子" 的精美包装形式去设计。但是随着他的瓜子在库尔勒销路被打开, 一个接着一个的困难出现了。头一个是胜利农场的炒货厂把唐亮的买卖抢了。因 为唐亮的厂子位置在离场部十公里的砖厂附近,而农场炒货厂就在场部旁边。唐 亮因为自己没经验,广告里只说了厂址在胜利农场,没有讲具体位置。因此很多 开车来买瓜子的人到了胜利农场,按照一般办事的习惯,都会到场部办公大楼去 打听炒货厂的具体位置。这就让农场炒货厂钻了空子,不用说公家那些干部,就 是一些工人出于对唐亮的买卖那么红火看得眼睛冒火,也会把打听唐亮厂子的人 引到公家厂子里。而且瞪着眼说瞎话,信誓旦旦地说:" 我们农场只有这一个炒 货厂,没有第二个!" 那些开车上百公里来买瓜子的人,尽管眼看嘴尝明知道不 是广告上讲的那种瓜子,但是大老远的来了,总不能空着车回去吧?也就顺手在 农场的炒货厂购买了" 香草瓜子" 。只有石油指挥部的人非常执着,手拿着" 阿 凡提瓜子" 的包装袋,拒绝了" 香草瓜子" 的推销。后来在本单位一个家在胜利 农场居住的女孩子的带领下,直接找到唐亮的厂子购买瓜子。这以后库尔勒地区 党政部门每逢年节慰问石油战线工人,石油指挥部年节给一线工人分发慰问食品, 以及各大企业、铁路局都得知了唐亮厂子的真实地址,唐亮才算真正冲破了农场 炒货厂对他的封锁。 还有一样事,也是农场对唐亮封锁造成的,那就是通讯手段。农场从几年前 就已经结束了五十年代那种老掉了牙的" 手摇磁石电话机" ,投资改换成比较现 代化的音频拨号电话。公家各单位自然都安装了这种电话,就是场里一些私人和 个体户,也给安装了这种电话。唐亮向场部申请了几次,并且答应额外掏出一部 分线路费用,核计下来要几万块钱,但是农场就是不答应给他装电话。迫于无奈, 唐亮一方面跟附近连队的连长、指导员主动搞好关系,经常请他们到家里来喝酒 吃饭,年节给他们送烟酒,他们总算答应偷偷儿把连长家里的电话当作唐亮对外 联系的电话。外边有人要买瓜子,就打这个电话,再由连长转告唐亮,唐亮就马 上赶去库尔勒送货。另一方面唐亮咬咬牙把开汽车的技术学会,办了驾驶执照, 自己掏钱买了一辆二手车。隔三岔五拉上货到库尔勒各个销售商场转悠着,看看 哪儿缺货就马上补上。他生意好的那几年,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开车往库尔勒商场 送货四五天。到了春节前那一个月,他要雇几十个临时工,每天二十四小时加工 瓜子。就这样,经常会有汽车在厂门口排着长队等候拉运瓜子。 自从场部电工班老给他停电,逼得他不得不买来一台发电机之后,唐亮生产 时期干脆就不用公家的电了。自己的发电机一发电,全部的生产生活用电都够了, 而且算下来每度电的成本比公家每度电的电费还低。唐亮的厂子刚开张的时候, 因为雇用了好多残疾青年在包装车间工作,工商、税务部门给予他减免税费的优 待。但是农场张场长向地方县政府领导提出:" 不能给私人个体户减免税费!否 则我们农场也要减免税费,不然我们就没钱交税。" 当地是个国家级贫困县,每 年就指着境内几个兵团农场的税费支撑政府财政收入,因此在张场长的威逼下, 终于取消了对唐亮的优惠政策。 就是在这重重困难包围之中,唐亮东挡西杀,左冲右闯,总算维持了炒货厂 的生产经营。 直到二十世纪末,库尔勒市场上的食品结构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国内几个 大城市精美包装的各种稀奇古怪名目的消闲食品,琳琅满目地充斥了整个市场, 改变了过去比较单调的消闲食品结构。再加上一些" 持资" 在市场寻找赚钱项目 的人,看到每年瓜子的旺销场面,就投资建炒货厂,使得市场上产品" 鱼龙混杂 " 。而且口里经销瓜子的商场要回扣的风气已经传到这里,使得唐亮的瓜子生意 举步维艰,渐渐缩小了经营规模,停止了平时的生产,只在春节前给一些老客户 生产一些预定的瓜子和来料加工瓜子。 二、衣锦还乡大聚会丁义夫妇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唐亮家里的。因为唐亮院 子很大,空闲的房子也多,所以丁义夫妇就暂时住在这里,等场部的商品楼盖好 了再买房搬过去。 丁义安顿好住下以后,两口子商议着把王振春两口子和平日关系不错的北京 哥们儿请过来一块儿喝顿酒热闹热闹。他把自己的意思对唐亮一说,唐亮连连点 头,同意他的意见:" 对头!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应该把老哥儿几个叫到一块 儿聚会聚会。不过王振春已经跟柳卫红离了婚,柳卫红带着女儿回老家四川去了。 王振春现在一个人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整天把自己关在 屋子里混吃闷睡。这样下去到什么时候是一站哪?我心里急得很,却又想不出办 法来。" 丁义感慨地说:" 王大哥这些年真是完全变了,变得不是原来那个王振 春了。他在江湖上混得太久,恶习太深,就是再贤惠的女人,跟他也过不到一块 儿去。只可惜孩子从此没有了爸爸,好好的一个家庭就这样妻离子散,各奔东西 了。" 张秀英也有同感,不无惋惜地说:" 王大哥这个人过去是知书达理的,这 些年被他的' 讲义气' 给害了。你看他平时都结交的都是什么人哪?除了游手好 闲的,就是流氓、阿飞。古人说'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天长日久,他能走正 道儿吗?" 周春芳可不这样看。她坐在沙发上,两手不停地打着毛衣,脸上露出 鄙夷的神色,思忖着说:" 妹妹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儿。王振春这个人,过去确实 没有这些恶习。据王老师讲,他本来是个中专学生,胎毛还没退净,就关心起国 家大事来了。妹妹说' 近朱者赤' 这个道理并没错,但是你们唐亮跟我们丁义当 年也都是' 反字号' 的罪名,他们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一个环 境下生活的,怎么单单他王振春变坏了呢?依我看,这里边还是有个人的素质和 修养在起作用。别的事儿不说,单说他跟童玛丽私通的事儿:邓玉亭是教他唱戏 的师傅,童玛丽就等于是他师娘,最起码也算他嫂子吧。北京人总说:' 朋友妻, 不可欺' ,他这行为算什么?邓玉亭的死,间接上跟他没有关系?再说了,他跟 童玛丽遂了心愿,终成眷属,就该好好儿过日子了吧?他可倒好,吃着碗里,看 着锅里,又跟别的女人乱搞。咱们可以数一数,前前后后他跟多少个女人有关系 了?小木匠老婆黄秀芳、刘永生老婆潘慧芳,还有那个寡妇,叫什么名字我忘了。 我听我大哥说,他跟我嫂子的妹妹刘秀丽也有关系。这是咱们知道的,不知道的 女人还不定有多少呢!柳卫红是个极要强的女人,她能够放任自己丈夫在外边胡 搞吗?所以依我看,王振春不管他过去怎么样,现在可真是个地地道道的流氓、 无赖了。这种人咱们还是少来往为好。真要是念他过去的好儿,今后在他实在没 饭吃的时候给他一双筷子,没地方落脚的时候给他腾一间屋;病了看看他,死了 给他送葬,也就算尽到朋友的义务了。你们现在拿他还当朋友看待,可是他呢? 就拿我们丁义出钱雇他在火车站发货那件事儿来说,丁义凭着跟苏场长的关系给 他安排这么一个好活儿,这边拿着公家的工资,那边丁义还给他每月开几百块钱 的补助费。可他倒好,那么重要的事儿他丢在脑后,只管自己去跟那帮狐朋狗友 喝酒取乐,喝了个烂醉如泥,误了车皮装货,让我们赔了浩大一笔。但凡是个人, 总不会这样做吧?他心里拿我们当朋友了吗?古人说:' 与人谋而不忠乎,与人 交而不信乎……' 后边是什么话我记不清了,反正做人不忠不信,就是个小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怎么说,你们几个人过去那么长时间都是好朋友,人家王 振春也帮助过咱们。古人不是说过' 知恩要报' 吗?咱们也不能光瞧着他那点儿 坏处,还要念叨人家的好处。这个客应该请,丁义跟唐亮去请人,我跟嫂子在家 里炒菜做饭,大伙儿好好聚一聚。" 周春芳那咬文嚼字却没拽出一句完整古话的 说词儿,逗得唐亮和丁义哈哈大笑。丁义故意揶揄她说:" 悠悠悠——!斗大的 字认不了一升,还跑这儿拽开了?不怕让人家小妞儿笑话!" 周春芳听了脸色一 变,有点儿不高兴地瞪了丁义一眼。唐亮连忙止住笑批评丁义,给周春芳一个台 阶儿下:" 行了丁义,你就知足吧!这些年不是我们嫂子给你里里外外操持着家 里大小事务,我看你还不是还在农场' 脸朝黄土背朝天' 种地?哪儿有这么好的 日子给你过?我记得当年嫂子刚嫁过来的时候,连一封信都念不下来,现在人家 这做人的大道理一套儿一套儿的,哪一条不在理?能背下这么多古话儿就对得起 你了!你肚子里文化水儿倒是多,可哪一件事儿你做得比嫂子好?" 张秀英也跟 着夸周春芳:" 不是我替姐姐打抱不平,可北京人的老婆里就数春芳嫂子心灵手 巧。就拿学编那个柳条抬把子来说,我连着看了好几天还是没学会,春芳姐只看 了半个小时就能蹲在那里编开了。平时闲了打扑克,谁都抢着跟春芳姐打联手。 我真不知道姐姐的脑袋瓜儿是怎么长的?都是一样的女人,人家怎么就那么聪明 能干?" 唐亮这两口子一唱一和给周春芳出了气,却说得她满脸通红,不好意思 地说:" 瞧你们小两口儿那嘴巴,怎么跟八哥儿一样能说会道!让你们这么一说, 我成了神仙了。说实在话,我在老家只上过四年小学,而且其中还有两年赶上闹 运动,没有好好儿念书。老师都是把村里墙上贴的大字报拿来给我们当课本,一 个字一个字地教我们的。那时候只会念'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这些造反派的口 号。后来形势好转了一些,老师又自己编课本教我们认字。就这点儿文化水儿, 能熬到今天这样,就对得起你丁家了,你还不知足?那年你病在床上,库房里压 着几百吨瓜子,还不是我一个娘们儿到处跑给销完了?咱这俩孩子能上大学,哪 一天你过问过他们的功课?" 这时候,唐亮立刻拉着丁义起身去找王振春和其他 人,张秀英也赶紧拉着周春芳进厨房去忙活,准备下午的酒宴。 留在农场的北京哥们儿听说丁义回来定居的消息,大伙儿凑在一块儿,说什 么的都有。 有的人明显着含有幸灾乐祸的念头说:" 看见了没有?水流千遭还得归大海! 折腾了一溜儿够,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这真是狗咬尿泡一场空啊!" 但是立刻 遭到别的人反对:" 你这是什么话?回到这儿又怎么不好了?依我看,在这儿住 着养老,总比在那些大城市居住强得多。现在咱们这里自从发现了石油,市面发 展有多快?跟北京比还能差多少?按你的话说,好像回到这里定居就是败下阵来 了。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马上又有人接着说下去:" 是啊,瞧瞧人家丁义, 这些年做的买卖还差吗?现在人家老婆、孩子都混得不错,两个孩子都是大学毕 业,都在大城市定居下来了。他们岁数大了,离开大城市是对的。那里是高消费 的地方,哪儿比得上咱们这里气候又好,消费又不高。不信你就到北京住上一段 时间看看,最多一个月,就能体会到咱们这里的好处了。" 说归说,大伙儿还是 接受了丁义的邀请,都到唐亮的大院子里来赴宴了。 只是请王振春赴宴,却费了他们两个人不少唾沫。唐亮和丁义来到王振春家 门前,只见原来整整齐齐的、用粗壮的苇把子围起来的院子,已经被拆得七零八 散。因为自打柳卫红带着女儿走了之后,王振春每次做饭就开始拆扯这些苇把子 烧火,冬天的引火柴、夏天的烧饭柴,都从这里扯。才一年的工夫,原来整齐、 漂亮的苇把子" 院儿墙" ,就这样消失了。小院儿里一片狼藉,碎砖块、烂土坯、 荒废的鸡窝、散丢着的破鞋烂袜子,给人一种凄凉、破败的感觉。 两个人在门前连喊叫带敲门,起初没有人应声,唐亮只好对丁义说:" 王大 哥不在家,可能到他徒弟那里去了。自从他和嫂子离婚以后,经常不在家里住, 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他是常事儿。咱们找他的徒弟去打听一下吧。" 丁义看了看房 门摇了摇头:" 不对!王大哥要是出了门,应该把房门锁上啊?你瞧这房门外边 并没上锁,而是门里头别着呢。他一定在屋里睡着了。肯定他在里屋睡的,隔着 一道门儿他听不见。我到后窗户去叫,看看他还能听不见吗?" 其实王振春就在 屋里躺着呢。他已经知道丁义两口子回来了,也猜到他们会来找他。但是他觉得 没脸见人家。一来他辜负了丁义对他的期望,误了人家的大事儿;二来眼瞧着丁 义和唐亮都是功成名就的人,不论家庭还是钱财,都是北京人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而自己从哪方面都无法跟他们比。一想起这些来,他心里既有妒意又有悔意。平 时他从不谈论有关他们的话题,现在更不想见他们。所以他听出来是他们两个人 在敲门,但他就是不想开,躺在里屋床上用被子蒙着脑袋不动窝儿。 可是丁义在后窗户喊叫,他没法儿装听不见了,因为后窗户就在他的脑袋上 方。没办法,他只好伸出脑袋应了一声:" 谁呀?" 然后起身下床把门打开,让 他们两人进屋。 一进房门,只见外屋一片狼藉,屋顶的" 挂灰" 低垂下来,东一条西一线, 布满了厨房的屋顶。墙角放着的橱柜黑乎乎的已经掉了不少漆皮儿,橱柜里的餐 具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好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橱柜旁边的煤气灶上还残存 着不知什么时候洒在上边的面条和米饭,都已经变了颜色,成了风干的状态。两 个人对视了一眼,不由得轻轻地摇了摇头。因为里外屋之间挂了一个花布做的门 帘子,所以里屋的光线晦暗,两个人站在门口都停住了脚步,等了一小会儿,直 到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这才走进屋里。只见屋里地上散丢着纸片、布片、破 碎的镜子、断了一条腿儿的椅子,简直让他们两个人没法儿落脚进屋。 王振春把床上的被子胡乱揉巴揉巴堆在一边,让他们两人在床边坐下来,然 后笑着问丁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成天不出门儿, 也不和别人来往,外边的事儿什么都不知道了。怎么样?都安置好了吧?说起来 真不好意思,那年我喝酒误了你的大事,我自己都觉得没脸见你和弟妹。现在跟 你们两个人比,我是个穷光蛋。我不想连累你们,不管怎么说,走到了今天这一 步,都是我自己闹的。我怨不着别人,只怪自己的命不好,没有抓住机会,所以 我现在就认命了。过一天算一天慢慢熬吧。熬到咽了气儿,就算结束。死不了, 熬到退休,公家会给我发退休金的。反正就这么回子事儿了。现在老哥哥我虽然 要钱没有、要人也老了,可是你们要是遇见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凭着我在农场的 小名气,还能帮你们抵挡一阵子。说吧,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儿?" 丁义连忙把自 己回来想请老哥们儿一块儿聚一聚的意思说出来。王振春听了,脑袋像拨浪鼓一 样连连摇着:" 不、不、不!我可不去。你现在是衣锦还乡,我现在成了臭要饭 的,让我怎么在弟妹面前露面,又怎么在大伙儿面前说话?现在我是北京人里最 没出息的人。我没脸去见大伙儿。我不去!" 丁义一瞧王振春把话封死了口,心 里想:" 肯定是当年自己把他得罪死了,自己当时的话说得也太强硬了,让他记 住了这个茬儿。" 没办法,他只好眼睛看着唐亮,想请他出面来说话。 唐亮脸上挂着笑,嘻嘻哈哈地跟王振春说:" 王大哥你真会说笑话。你说了 半天穷啊、富哇的,我都没打断你。咱们兄弟之间要是说起这个,就没人味儿了 吧!想当年在北京农场教养的时候,你帮了我们多大的忙?后来进了新疆,这些 年来你又帮我们渡过多少难关?那时候你怎么不说穷啊富的?现在你总说这个, 好像我们就是嫌贫爱富不念旧交情忘恩负义的人一样。我再说一遍,咱们之间决 不能论钱,咱们讲的是交情!我还告诉你王大哥,不但今天这个聚会你得去,今 后我们两家只要是在一起相聚,你就得出席。不然我和你弟妹绝不答应。就是抬 也要把你抬过去!行了,别再说那些废话了,走吧! 我们大伙儿都想你了,正好 借这个机会大家重叙旧情。" 说罢两个人连推带拉地把王振春架走了。 来到唐亮家里,张秀英和周春芳连忙从屋里迎出来。王振春见了周春芳,赶 忙双手抱拳面带愧色地说:" 弟妹,我真没脸见你们!当年我贪酒误事,今天在 这儿当面给你们赔罪。" 说着他深深地弯下腰去给周春芳鞠躬,吓得周春芳忙不 迭地躲开,嘴里连喊着:" 丁义!还不快拦住王大哥,都八百年前的事儿了,还 总挂在嘴边上干什么?您这样做,我们可吃罪不起。" 丁义连忙过来抱住王振春 连说:" 王大哥,你这样做不是寒碜我们吗?刚才唐亮不是把话说得明白了嘛? 您干吗还总是揪住这些陈年老话儿没结没完的?我可把话说到前边,今天您再也 不许说什么对不起呀、赔罪呀的话,不然您就是成心恶心我,跟我过不去了。" 王振春见丁义和周春芳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就不好意思再提过去的事儿,于 是大儿一块儿进了屋,坐在客厅里聊天儿。 王振春坐在那里,听着大家正聊着自己的孩子在哪里上学、在那里上班的话 题,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因为这让他联想起已经远离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正因为 这个原故,他平时很少和别人聊天儿,每逢别人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就赶紧 抓个借口离开。可是今天这个场合,他既不能起身离去,又不能堵住耳朵不听别 人的话,因此他真是如坐针毡一般,坐在那里很不舒服。 丁义在一边看出了王振春的窘相,于是他主动过来跟王振春闲扯着一些身体 状况、徒弟们的情况的话题,小心地陪着王振春聊天儿。只是他会不时被周春芳 叫到厨房去帮助洗菜、择菜,王振春只好点上一支烟,闷坐在那里拿烟来打发时 光。 这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唐亮马上拿过听筒一听,立刻喊:" 丁义——! 你儿子打来的电话,快来接吧!" 于是周春芳风风火火抢在丁义前边跑来接电话, 丁义站在旁边两脚不停地原地跺动着,双手掌对掌搓动着,两眼紧盯着周春芳手 里的话筒。从周春芳谈笑风生的声音里,王振春听到丁义的儿子向父母报喜,告 诉他们马上要抱孙子了。这个喜信儿让周春芳笑得合不拢嘴。丁义也是满面春风, 喜气洋洋地连说:" 好哇!好哇!" 坐在屋里的人都冲丁义双手抱拳贺喜。王振 春发僵的脸上也挤出一丝儿不自然的笑意,对周春芳说:" 弟妹,这真是喜事连 连,我给你们贺喜了!" 这时候张秀英连忙支使唐亮从厨房往客厅端菜,然后招 呼大伙儿围着饭桌坐好。丁义拿出两瓶从武汉带来的北京精装" 二锅头" 搁到桌 子上,招呼王振春:" 王大哥,您把酒打开给大伙儿斟上。今天咱们是不醉不休。 " 酒一开喝,座中人话就多起来。这个人端起酒杯冲着丁义高高举起说:" 丁老 弟,你是人财两旺啊!论钱你现在是百万富翁,眼看着你又要抱孙子了。这真是 双喜临门哪!在咱们北京人里,你可是数一数二的财主了。" 那个人咧着嘴笑着 对丁义说:" 丁大哥,想当年尹志奎那个坏小子勾着王吾他们欺负你,那会儿你 的气儿可真叫微的。现在你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听说尹志奎那小子混得 挺惨,老婆离了婚,傻儿子到今天还不会叫爸爸。哪儿像你现在这么红火?这真 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 坐席里的人一边吃着,一边应和着冲丁义两口子说着 " 拜年话儿" ,王振春在一旁听着心里觉着别扭:" 这帮孙子真会拍马屁!现在 这个世道真是变了。头些年这帮孙子都追着捧我,见面点头哈腰带鞠躬的。这会 儿不论胳膊根儿粗细,要看兜儿里的银子多少了。真他妈俗气!" 他心里越想越 气,就独自一个人闷头喝起酒来。 周春芳看见王振春脸色发白,独自一个人坐在一边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她 心里明白,这是王振春见景生情,借酒消愁。她担心王振春这样喝酒会伤着身体, 于是就找着话题跟王振春聊天儿:" 王大哥,这两年儿子、闺女来过信吗?他们 现在过得怎么样?" 王振春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脸色被酒烧得红红的,声音 低沉地说:" 儿子跟了人家的姓,闺女也更名改姓了。他们还能想起我来?嗨! 这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啊。这些日子闲着没事儿,我把《红 楼梦》看了看,书里边那首《好了歌》简直说到我心里去了。尤其那句' 世人都 说神仙好,惟有金银忘不了,每天只恨聚无多,等到多时眼闭了。' 现在我活了 这几十年,穷日子过过,富日子也过过。那些年整天呼风唤雨的不可一世,简直 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现在只落得孤身一人,要钱没钱、要人没人,门前冷落车 马稀。想想人活在世上多没意思!为名为利,争得死去活来的,到如今还不是一 场空?有时候我真想找个寺庙出家当和尚去,了此一生算了。争强好胜了一辈子, 就落得这样的下场,让我没脸在这世上活着。" 说罢他竟低声哼唱起《文昭关》 的唱腔来:"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 周春芳 看着王振春那副落魄的样子,心里想着:" 这就是一个前车之鉴,我们丁义也得 小心一点儿,不要被这些人的米汤灌晕了。要' 常将有时思无时' ,给自己留个 退身步。" 她连忙站起身来给王振春面前的碗里搛菜,同时说:" 王大哥,您的 话说得太对了,细想起来,人活在世上,真是忙忙碌碌一生,到头来也只是一个 土堆儿。不过话又说回来,人的一生一世,就像地里来回奔忙的蚂蚁一样,为儿 为女为着这张嘴,成天累个贼死,最后也不过是滚到一边,四脚朝天,死在那里 才算完。我算是想开了,这日子呀,钱多有钱多的花销,钱少有钱少的活法。也 没见着哪个人因为没钱饿死了。真正富得流油的人,也不过就是一天三顿饭、一 张床而已。所以咱们都得想开一点儿,别没事儿净钻牛角尖。这辈子有吃有喝就 成了。咱们都是贫贱的命,甭想什么大富大贵,真要是熬到那个份儿上,还怕你 的命贱压不住呢!您说是不是这么回子事?您瞧我,净顾着说话儿了,怠慢了客 人可不应当。您慢慢吃着喝着。我不会做菜,也不知这些菜炒得合不合您的口味 儿。瓜子不饱是人心,您一定要吃好喝好哇!" 张秀英也接过话茬儿说:" 我爸 爸那时候老是说:' 鱼生火、肉生痰,窝头咸菜保平安。' 细想想,还真是的。 以前咱们都穷,一家人倒是和和美美的,齐心过日子。现在社会安定了,生活也 富裕了,反而鸡吵鹅斗的,不得安生。说白了,这都是' 人心不足蛇吞象' ,有 一千想着一万、有一万想着十万,哪儿还有个头儿啊?我们唐亮就说过:' 挣多 挣少不要紧,关键是咱们努力过就行了。' 所以我们大伙儿都应该把钱看得淡一 点儿,把人情看重一点儿才好。" 丁义从桌子那边走过来,身子晃动着,脸色煞 白,手里端着酒杯,冲王振春高高举着,抢过话头去说:" 你们说的都是废话! 我们跟王大哥多少年的交情了?说实在话,比我的父母还亲哪!钱在我们眼里算 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一堆烂纸罢了。咱哥儿们以友情为重。在咱哥儿们面前,老 婆、孩子都是次要的,只有酒是最好的东西。王大哥您说对吧?" 王振春也站起 身来,端起酒杯和丁义碰了一下,一扬脖子把杯中酒喝进肚子里,然后用手背抹 了一下嘴唇,应声说:" 还是我这个兄弟说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哇!一醉解千 愁。" 他们两人的对话,让周春芳听了心里一阵阵冒火,尤其丁义说的话,简直 在打她的脸。周春芳脸色一变,登时眉头紧皱,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冲丁义发起火 儿来:" 你这个人不能沾酒,用你们北京人的话说,你是' 八仙桌上摆夜壶' , 你就不是个盛酒的家伙!瞧你,二两酒下肚,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你早知道酒 是好东西,干吗还要找老婆?就抱着酒瓶子过日子去吧!不是我说你,瞧你那点 儿德性!想当初身无分文把我娶过来,真是吃了上顿现想下顿的辙。到月底发工 资只发几毛钱,有的时候还倒欠公家的。是谁给你操持的这个家,让你孩子、大 人吃饱穿暖把日子过下去的?现在兜儿里刚刚见着一点儿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了!让我怎么说你啊?不是我这几年里里外外给你把持着,你能全身回来吗?现 在听了几句米汤话,真以为自己是大财主了?依我瞧,你还是老老实实在一边儿 趴着吧,真是不成器的东西!让我怎么说你好哇?" 看着周春芳有点儿得理不让 人的意思,张秀英怕丁义脸面上下不来,两口子再吵起来,赶紧拿话拦住周春芳 说:" 对了!姐姐,我刚才就想问问孩子们的情况。您的儿子、闺女,现在在什 么地方上班?" 周春芳是个极聪明的女人,一听话头儿,就明白小妞儿的心意, 她心想着:话说到这个份儿,丁义没有吭声也就算了。本来花钱请客找得是痛快, 不能搭着钱搭着功夫找来个不痛快,所以她脸色转缓,微微一笑,立刻话题一转, 回答说:" 儿子在北京找了份儿工作,一个月挣三千多块钱。现在已经结婚成了 家。刚才不是来电话说,马上就要生孩子了么?闺女在成都一个什么信息公司做 什么人力资源的工作。她这份儿活儿,我们两口子听都没听说过。反正工资挣得 不少,比她哥哥还多一千多块钱呢。来电话说,也快成家了。男的是开飞机的。 照我说,别找那开飞机的,成天在天上飞来飞去,多危险!闺女说:这是浪漫, 早上在成都,中午到上海,晚上又到了广州,多好玩儿。真是儿女大了不由娘, 没法子,这是他们的命吧。" 张秀英也颇为感慨地说:" 是啊!我们那两个小秃 子还不是一样?大的倒是好歹考上了大学,现在在深圳一家电脑公司上班。他来 电话说,非常巧,这家公司就是邓玉亭他爸爸开的,邓玉亭的闺女就在公司当经 理。你们说,这天下这么大,居然会有这么巧的事儿。他还说,过几年他们会联 系咱们这几家好朋友的子女们一块儿回新疆看看。要真是那样,该多好!二儿子 考上塔里木农业大学,毕业回来在农场当个技术员。他现在想着丢掉这个技术员 的职位,到连队去承包土地种庄稼。我说你费心巴力上了大学还回来种地,那几 年大学不是念到狗肚子里了吗?你猜怎么着?这爷儿俩一对一口儿地冲我开战了 :什么现在种地,里边学问大得很,正好用上在学校学来的本事;什么种地同样 能致富。现在农场种地学问可深了,好多名词儿我都说不上来。反正让他们一说, 他们爷儿俩成了革命派,我倒成了反革命似的。姐姐,你说好笑不好笑?" 聚会 一直到天大黑了才结束,已经喝得面红耳赤的王振春拒绝了别人的搀扶,一个人 晃晃悠悠、偏偏拽拽出了唐家大院儿。他虽然喝了不少的酒,两腿发软、有点儿 头晕,但是他还能够走回自己那间屋里。进了屋躺在床上,心慌头疼睡不着觉。 刚才在唐亮家里看到、听到的一切,在他的脑海里搅动着,让他静不下心来。尤 其想到孩子,又想到童玛丽、柳卫红,这一幕幕往事,顿时涌上心头。 二、山穷水尽已无路王振春自从失业之后,一直在家里呆着,除了经常被他 那些狐朋狗友东邀西请去喝酒之外,就是吃饱了在床上睡大觉。 刚开始,柳卫红见丈夫在外边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儿,虽然是他自己造成的, 但也不全怪他。所以没有一点儿责怪丈夫的意思。每天除了在家做三顿饭之外, 还要到砖窑去给拉砖的车装砖。尽管一天干下来累得腰酸背疼,她总是满脸笑着 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丈夫面前,把丈夫脱下来的脏衣服洗干净,屋里外头收拾得干 干净净。但是她心里深处却暗藏着一股怨气:" 整天在外边乱搞女人,不务正业, 喝醉醺醺的,把这么好的差事丢掉了!回家来还要装大爷,硬充甩手掌柜的?我 暂且忍耐他一些日子,看他能不能自觉。过几天他要是还这样饭来张口、衣来伸 手,我可就对他不客气了!" 王振春心里却不这样想:" 这个刁娘们儿到底被我 镇服了!论长相不如童玛丽,论出身不如黄秀芳,你还有什么可牛的?老老实实 跟我过日子也就算了,不然我跟你离婚,看你怎么办!" 但是他想错了。没过半 个月,柳卫红就开始对他冷言冷语的,脏衣服让他自己洗;饭做好了也不再给他 端过来,而是自己跟女儿自顾自吃。更进一步的是,每天还逼着王振春去替她到 砖窑装砖。王振春不想动,她就跟他吵闹。这样一来,王振春想安安静静在家休 息,连门儿都没有。柳卫红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和尖厉的嗓音,让他真有点儿心惊 肉跳:" 你到连里所有的北京人家里瞧瞧去,有没有一个北京人像你这样靠着老 婆这点儿工资死吃的?人家哪一个不是千方百计到外边挣钱养活一家人!就你这 么一个大懒虫,却让我给碰上了。我怎么就那么倒楣?我的命好苦哇——!" 说 着说着柳卫红就坐在床边又哭又嚎起来。 王振春想想也是的。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成天在家躺着,让老婆养活,这 话儿传出去也让人笑话。于是他开始替柳卫红去装砖。他心里想着:" 你那份儿 活儿我替你干了,我主外你主内,咱们该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了吧?" 哪承想柳卫 红却成了甩手掌柜的了。每天吃过早饭,女儿背着书包前脚儿去上学,柳卫红后 脚儿就钻到那几个四川老乡的家里打扑克、打麻将。王振春干完活儿回家吃午饭, 进屋一看,根本没有柳卫红的影子。没办法,他只好把早上的剩饭凑合着吃了。 下午下班回来,家里还是那个样子,屋子没人收拾,用过的碗筷丢在桌子上没人 管。直到女儿放学回来,柳卫红这才露面回家做饭。吃了晚饭女儿坐在一边儿写 作业,柳卫红又去别人家打麻将了,有时候要打到夜里一两点钟才回家。 面对家里这种情况,王振春心里想:" 屋里这样脏乱,万一有朋友来看着, 多难看?自己在外边是一个' 顶天立地' 的男子汉,在家里却让老婆给制得像绵 羊一样,缩头缩脑,没有男人的气概。" 他想跟柳卫红大吵一顿,用拳头教训教 训她,可是每天连个人影儿也见不到,他有气也没地方撒去。为了顾全自己的面 子,维护自己的声名,他不得不自己动手刷锅洗碗,收拾屋子。有朋友来,他还 会违心地夸自己老婆:" 这都是她干的!咱们大老爷们儿做家务?那不是丢人现 眼了吗!" 但是渐渐地他发现柳卫红有点儿得寸进尺了。每天收拾屋子、刷锅洗 碗,不单铁定了是他干,而且做饭的事儿也慢慢地" 移交" 给他了。柳卫红一开 始还能准时回家做晚饭,后来逐渐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女儿放学回来没有饭吃, 自然一迭连声地喊" 饿" ;王振春干了一天活儿,肚子当然也饿了。没办法,他 只好自己动手和面擀面条,或者是和面烙饼,让饥肠辘辘的女儿吃饭。 女儿的衣服脏了堆在那里没人洗,他只好又捡起单身汉时代的做法,在女儿 衣服堆里挑拣相比之下干净一点儿的换着穿。到后来实在没有稍微干净点儿的衣 服可换,王振春只得自己动手泡洗衣粉洗衣服。到了这时候,柳卫红才真的如了 心愿,把家里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的事儿全从自己手里" 移交" 给了王振春。这 是她策划已久并且如愿以偿的谋略。她就是要用" 慢火炖猪蹄儿" 的办法一步一 步挤兑王振春,让他在无可奈何又不知不觉的状态下,被改造成和其它北京人一 样的" 既主内又主外" 的" 家庭妇男" 。柳卫红得意地对她那几位老乡说:" 男 人要是能生孩子,我一准儿也让他生个孩子出来,让他知道知道咱们老娘们儿的 苦处!" 王振春当然不是个傻瓜,他看出了柳卫红的心计:" 喝!跟我玩儿这一 套?不成!这样下去我还怎么在那些小哥们儿面前为人?我不也成了' 气管炎 (妻管严)小分队' 的成员了吗?" 北京人里有一些" 老夫少妻" 的家庭。像王 依殿,就娶了一个比他小十五岁的四川姑娘。因为王依殿原来发过誓:" 今生不 找一个带工资的老婆,我就打一辈子光棍儿!" 他不是不想成家,而是看到像丁 义那样成了家,每月只能领几毛钱、几块钱的工资,他受不了那份儿罪。随着一 年一年过去,他的年龄和那实在对不起观众的" 尊容" ,让他真的一直打着光棍 儿。直到丁义他们去上访,争取来家属安排工作的待遇,王依殿这才活动心眼儿 改了口:" 瞧见没有?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尹志奎东颠儿西跑忙 活了几年,还不是划拉个大破鞋?咱现在不慌不忙,在一群大姑娘里挑老婆,还 不是照样有工资?双职工!" 现在北京人只要是老婆没工作,按支边青年的待遇, 立刻就给安排工作上班。所以很多四川来的大姑娘不计较岁数、不计较长相、更 不计较北京人的身份,只要嫁过去能像城里人一样每月发工资,就闭着眼、咬着 牙寻一个北京人嫁过去。 张奎印就是这样讨的老婆。自从右派平反,他把从别人手里挖来的老婆踢开 之后,那几年他一直没有找上老婆。尽管他的技术和手艺在农场首屈一指,但是 人家都怕他再碰上什么好事儿又要离婚,所以没有女人愿意跟他,连寡妇都不愿 嫁他。现在乘着北京人老婆能安排工作的东风,在" 农机连" 跟他" 有一腿" 的 一个女人,把她的小妹妹介绍给了张奎印。那姑娘刚从四川来的时候,就像个小 学生一样,比张奎印小了将近二十岁。张奎印跟他老婆一块儿出去,别人都开玩 笑说:" 你们爷儿俩这是上哪儿去呀?" 张奎印听着这些话心里还美得很:" 这 是我张奎印有本事,有福气!我老婆在这些北京人老婆里是最漂亮的,双眼皮儿 大眼睛,真是个美人儿胎子!也只有我张奎印才有这个福气消受这个大姑娘。" 就因为当时有这么一个对支边青年的特殊政策,北京人里那些年纪大的、长得对 不起观众的……反正只要他乐意,都能娶个老婆成家生养儿女。但是随着这些北 京人岁数一天一天大了,老婆也一天比一天成熟了,更随着他们作为男人的本事 一天天衰弱,他们在家庭里的地位也跟着降到儿女之下了。家里的刷锅洗碗、打 柴禾做饭、种种家务事儿都落到" 床上无能" 的老丈夫身上。就这样,还得听着 " 少妻" 一声声" 老牲口" 、" 老毛驴子" 、" 老畜生" 地骂着。这些人凑到一 块儿相视无言,只能摇摇头叹叹气,自嘲地封自己为" 妻管严小分队" 队员。 现在众人看到王振春也落到这个地步,都起哄架秧子取笑他:" 得!咱们这 个小分队还正缺一个小队长呢,这个差使你来当正合适。" 这些风言风语在他那 些" 狐朋狗友" 里传来传去,那些人言谈话语里似劝似讽地说着:" 王师傅,您 可是胳膊上能跑马的汉子!咱不能让那些老丫汀的这么踩乎您!我们去收拾收拾 他们!""王大哥,您手里过过那么多娘们儿,哪一个不让您收拾得服服帖帖?咱 们不蒸(争)馒头得争这口气,不能在娘们儿面前跌这个份儿!" 这些" 阴风鬼 火儿" 在王振春面前一个劲儿搧,把他心里窝了很久的" 邪火儿" 一下子点着了。 但是柳卫红真是聪明,她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做得有点儿过火了,心里正想着收敛 一些:" 王振春这匹野马已经收缰归槽,往下就是好好儿过日子了。" 所以有几 次王振春跑到柳卫红打麻将的地方,瞪眼拍桌子揪柳卫红回家做饭,柳卫红都是 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跟着丈夫回家忙乎家务。后来砖厂的北京人都说:" 要是从 那时候起俩人能互相让一步,这个家就算过上幸福美满的小日子了。" 但是人们 往往都有" 遇事则迷" 的毛病,王振春见柳卫红听着他的吼骂,一点儿跺脚瞪眼 的反抗都没有,心里琢磨着:" 这娘们儿天生的贱骨头,牵着不走,打着前进! 看来今后不能由着她反,不听我的就让拳头来说话!" 他心里抱定这样的主意, 这个日子还能过好吗?柳卫红刚开始确实忍让了一阵子,她心里想着:" 吵吵闹 闹是夫妻,哪一家' 勺子不碰锅沿儿的' ?只要他王振春适可而止,我也就和和 美美跟他把日子过下去。" 但是她那烈火般的脾气,能容忍王振春几天?她本来 认为能把王振春这样在农场数一数二的男人挤兑得去做家庭主妇的活儿,这本身 就足以显出她柳卫红的本事,在女人群儿里她同样也是数一数二的" 巾帼英雄" 了。因此她认为王振春当着众人在她面前发威使横,只能是有再一再二,没有再 三再四。这两个人心里都想着对方应该适可而止地让步,于是就成了" 烈火热油 " ," 针尖儿对麦芒儿," 还有不吵之理?两个人从开始甩脏话对骂到动手对打, 柳卫红当然打不过王振春。于是她就开始拿家里的东西撒气,今天吵架用斧子把 桌子砸烂,明天吵架拿榔头把大衣柜镜子砸碎。一开始邻居们还过来劝劝架,王 振春那些徒弟、酒友也相继来给他们说合消气。但是两个人三天两头总是吵个没 完,别人也就" 见怪不怪" 了,真要有个三五天没听见两个人吵架,邻居们还会 心里纳闷儿,聚在一块儿议论:" 怎么回事儿?谁有这么大本事能给他们说合儿 了?真是奇了怪了!有几天听不见他们吵架,我这心里还真有点儿抓挠得慌。"" 行啦!你这孙子替人家想点儿好事!别净憋着瞧人家的笑话儿。谁家都有个七灾 八难的,积点儿德吧!" 尽管大伙儿想着要" 积点儿德" ,这两个" 当事人" 却 是越打越热闹;再加上黄秀芳也来插一腿,这岂不是等于给已经" 火冒三丈" 的 两个人头上又浇了一勺热油? 黄秀芳的丈夫小木匠因为心里早就打好主意要跟她离婚,两个孩子已经按上 海市政府对上海支边青年的优待政策,把孩子们的户口迁回上海去了。小木匠是 个" 拎得清" 的上海人,脑瓜儿极聪明,知道自己老婆已经是" 吃惯了的嘴儿、 跑惯了的腿儿" ,想让她跟王振春斩断情缘,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他心里明白, 自己的身子骨儿不如王振春壮," 床上" 的功夫更是" 马尾儿穿豆腐" ——提不 起来,跟他王振春简直没法儿比。这一场夫妻早晚总是要散的,晚散不如早散得 好。所以等一切安排好了之后,尽管黄秀芳和王振春已经没有什么来往了,小木 匠还是坚持跟黄秀芳好合好散地离了婚。离婚之后,小木匠凭着自己会设计、制 作各种新式家具的本事,办了个" 停薪留职" 的手续,回上海去了。 这一下,黄秀芳像个难飞的孤雁,可就没了辙了。她所在的单位已经濒于倒 闭,像她这样的上海支青,都按照" 停薪留职、自谋出路" 的政策对待。等他们 到了退休年龄,只管来农场办理退休手续,领几个退休金就完了。但是她眼下就 没有饭吃了。想来想去,她又想起王振春来:" 还是去找老阿哥!不管怎样,凭 着他那些个徒弟、朋友,吃一口饭总应该没问题吧。听说老阿哥那个辣味儿的老 婆总是跟他闹哄,干脆我去劝老阿哥跟那个女人离婚!我们俩人在一起多般配? 再熬几年,我们都退休了,每个月公家给我们发工资,这个晚年可以过得舒舒服 服,不用愁了。" 这时候正是王振春、柳卫红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黄秀芳出 现,王振春更是有恃无恐地跟柳卫红吵闹。因为他以前跟老婆吵过之后,还得在 一间屋里睡觉,现在他干脆就搬到黄秀芳家里去住。反正每个月也没有工资可发, 他就带着黄秀芳东游西逛到处蹭饭吃。他有几个徒弟、朋友在外边发了财、当了 官,管他们俩人的饭还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柳卫红就没有办法了。尽管她每月装 砖的收入能够维持她们母女的生活,但是她心里当然不平衡:" 我这个名正言顺 的老婆当得太窝囊。他王振春大摇大摆地带着那个骚货顶着老娘的名份到处去吃 去喝,老娘反倒在家里守着闺女喝稀粥。这个挂名老婆还有什么当头?当初我真 是瞎了眼,糊涂油蒙了心!我怎么就没想到他王振春居然能跟好了那么多年的童 玛丽翻脸离婚,这个人的道德品质就可想而知了。他怎么值得我哭着喊着去追呀? 千错万错,都是我自己作的孽,不能再让女儿跟着我受这份儿苦了!马上跟他离 婚回老家。凭着我弟弟在老家当经理的份儿上,给我办个工作调动应该没有问题。 " 想好了这一切,柳卫红当机立断,向砖厂留守领导递交了" 离婚报告" 。王振 春得到领导的通知,心里非常生气:" 这个刁娘们儿知道我不想离婚,这是诚心 挤兑我?我就是不答应离婚!看她能把我怎么的?" 他不想离婚,是有他的想法。 前一个老婆,是从邓玉亭手里抢过来的,凡是北京人都知道,而且都对他有看法。 现在身边紧追不舍的女人又是从小木匠身边挖过来的。惟有柳卫红才真真确确算 是他" 原配" 的老婆,也是他惟一能挺直腰板儿硬气地做丈夫的女人。所以他根 本没有想过要离婚,只是熬日子罢了。直到熬得那烈性女人容颜衰老年岁大了, 火气也慢慢儿消了,他就可以跟她一块儿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但是柳卫红很坚决地多次找领导吵闹,到连部、上场部,都只有一句话:" 离婚——!" 场领导也给他们调解过几次,王振春的态度倒是一次比一次和善, 可是柳卫红咬紧牙关不松口,只有一个字:" 离!" 而且拿出她老家当" 燃料公 司" 经理的弟弟寄来的调动工作函,准备离婚手续一办完马上调回老家去上班。 王振春见柳卫红态度这样坚决,事情已经没有转缓的余地,他的态度也就硬 起来。他出乎柳卫红的意料,竟然提出:" 这是女方先提出离婚的,我要求离婚 后应该把她的职工资格取消。因为她是嫁给我才安排工作的,现在她要离婚,就 得把工作给她退掉!不然我坚决不同意离婚。" 王振春提的这个条件是有先例的。 前几年有的女人见老家改革开放以后经济形势大有好转,自己在这里嫁了个这么 老的丈夫,日子过得不顺心。因此早早地就提出离婚,趁着自己还没有孩子,青 春尚在,要回老家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去。而不愿意离婚的男方则往往会提出离 婚就得" 退职" 的条件,真就有好几个女人退掉职工身份毅然回老家了。 柳卫红心里当然不愿意舍掉这个职工资格。因为她如果是工作调动,这些年 的工龄都会加在一起计算。老家的工资水平比新疆低,如果工龄长一点儿,就可 以多拿一些工资。于是她以闺女的归属为条件,提出:" 你要是取消我的职工待 遇,女儿就归你抚养!反正她也是姓你的姓儿。我一个人回老家怎么也能找个工 作干。我是当年的下乡知青,上边有政策,要给我们安排工作。但是那里工资水 平比较低,我们母女俩一块儿生活有困难。我知道你心里不喜欢这个闺女,所以 我们好离好散,我带着工龄和闺女一块儿走,让你一个人自由自在。就是这份儿 工作不让我带走,你也拿不去呀?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干吗放着河水不洗船哪? " 但是王振春铁了心地坚持:" 如果离婚,就得把柳卫红的工作拿掉。" 最后场 部主管结婚、离婚的" 民政科" 做出判定:因为柳卫红离婚后没有工作,也就是 没有生活来源,故而把女儿判给父亲王振春;柳卫红的职工资格被取消,工作调 动函被原封退回。听到这个结果,柳卫红大失所望,尽管把女儿判给王振春抚养, 但是女儿毕竟是自己的心头肉,而且她可以想象得出:自己离开女儿,一定会想 得发疯。女儿离开自己,也一定会吃尽苦头受尽罪。她心里实在割舍不开闺女, 于是她再一次向领导提出:要求把女儿判给她去抚养:" 我老家有不少亲戚当官 儿,我们大伙儿齐心养一个女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坚决要求把女儿还给我! 不然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王振春现在养自己都有困难,更何况身边还有黄秀芳 这么一个大活人要他养活。所以领导没费什么唾沫,他就同意把女儿判给柳卫红 抚养,自己落个" 无事一身轻" ,跟黄秀芳混日子去了。 柳卫红带着女儿回老家之后,还是以下乡知青的身份被安排在弟弟的" 燃料 公司" 煤场担任" 开票员" ,每月的生活虽然有点儿紧张,但有兄弟们伸手帮助, 日子还勉强可以维持下去。女儿在她的强化教育下,考进了本省的艺术学院,毕 业后在本省一个部队文工团任" 独唱演员" 。她在妈妈经常性的" 忆苦思甜" — —忆当年爸爸对她们虐待之苦,思妈妈苦心培养之甜的熏陶下,奋发图强,一举 拿下全国性歌舞比赛的银奖、金奖,成为当地闻名街巷、全国榜上有名的著名演 员。到了这一步,柳卫红才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她就是要" 不蒸馒头蒸口气" , 让王振春看看,没有他,自己一个人照样能把女儿培养成" 人上人" 。 王振春跟黄秀芳混在一起过了半年日子,后来黄秀芳见他实在没有什么出头 之日,也就跟他分手,自己追随儿女去了上海。 这时候,王振春可真是" 山穷水尽已无路" ,原来跟童玛丽离婚的时候分到 的钱早已经花完了,现在没有工资收入,就连糊嘴都成了问题。他去求过那几个 现在当了连长的徒弟,虽然那些人都是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但就是不答应给他一 份儿工作干。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这位师傅是个" 见酒没命、见女人眼睛就直 " ," 隔着门缝儿吹喇叭——名声在外" 的人,闹不好会给自己惹出点儿事儿来, 既拿他没法儿办,又对上头不好交待。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打起了到北京去找 童玛丽的主意:" 见了童姐说几句拜年话儿,赔礼认错,实在不行就给她跪下也 成。童姐心软,弄不好就许能收留下我重叙旧缘。她现在已经是个富婆,养活我 完全不成问题。" 于是他到邮局给王汉打了个电话,向他讲述自己目前的窘境和 自己准备到北京去找童玛丽的打算。王汉立刻告诉他:" 童玛丽最近遇到些麻烦, 你就别来给她添乱了。至于生活问题,我可以给你寄些钱去暂时过日子。但是我 可以把你的情况转告给她,你们的儿子现在过得还不错,他现在跟我的女儿在一 块儿工作,两个人经常一块儿到我家来度假日。" 王振春听了这话犹如" 凉水浇 头、怀里抱着冰" ,一下子心就凉了。他感觉到这个世界真没有他的出路了。仿 佛在他面前是四面高高矗立的铜墙铁壁,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唐亮通过王汉得知了王振春的情况,立刻和丁义一起商议怎么帮王振春一把。 丁义对此事也感到束手无策:" 还能怎么帮助他?救急救不了穷,总不能每月给 他一笔生活费吧?" 周春芳想了想,提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说起来谁都是一大 家子人口,帮人还是要从根儿上帮起。头一样他得把烟酒忌了,嘴都快糊不上了, 还没忘了抽烟喝酒!可这是他几十年的嗜好,又怎么能一下子让他忌掉呢?只要 他能够做到这一点,吃饭的问题好办,左不过添一双筷子罢了。再熬上几年熬到 退休了,每月公家给他几百块钱退休金,还不够他花的?" 丁义接过话来说:" 他这已经是几十年的积习了,除了劳改队里能做到强制戒烟戒酒,让他自由自在 在家里戒烟,那还不是天方夜谭吗?" 听了这个话,唐亮立刻想起一个人来,他 问丁义:" 听说王振春有一个大徒弟,就在劳改队当干部,当年不是王振春给他 指了一条明路,他就没有今天的好日子过。实在不行,咱们找找他这位大徒弟, 人多力量大办法多,也许能想出一个好办法,帮助王大哥渡过难关。" 王振春的 大徒弟钟强,原来在农场是个出了名的捣蛋鬼。" 文革" 初期,他就在学校头一 个扯起" 造反" 大旗,打老师、砸教室,参加农场各派之间的武斗,人送外号" 鬼难缠" 。自从拜了王振春为师傅之后,更是趾高气扬,成天到处惹事生非、招 猫逗狗。闹得没人敢跟他家住邻居,不然养鸡鸡丢、养狗狗没,甚至堆在院子里 的柴禾也被他大白天公开搬走。" 文革" 后期学校早就把他开除了,整天跟在王 振春身后晃来晃去,也变成了打架敢动斧子、拿刀子的亡命徒。关禁闭、被拘留 成了他的家常便饭。禁闭室简直成了他另一个家。公安局看守所也让他把牢门槛 快踢平了。农场保卫组已经上报到师部公安局,要把他作为下一次" 严打" 的对 象。就在这时候,兵团从其他省调来一大批正在服刑的劳改犯,各师成立了劳改 队,在各个农场招收青年人到劳改队当管教队长。王振春已经得知钟强被列入下 一拨" 严打" 名单里,于是他劝说大徒弟赶快去报名参加劳改队的工作,而且出 面在饭馆摆了一桌酒席,请政治处主任王庆龙吃饭。就这样,钟强就到新成立的 劳改队当了一名管教队长。临行前王振春在家里摆宴给他送行,又嘱咐他千万要 好好干,不然出了这个门儿就得被抓进另外一个劳改队去劳改。钟强这孩子脑子 转弯快,在劳改队他看到那些劳改犯整天出入沙包子开荒种地,在那百里之内没 有人烟的地方,真是"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苦不堪言。这一下对他的教 育不小。他开始塌下心来,老老实实工作,认认真真贯彻上级对劳改犯的管理精 神。不参加那些" 小流氓" 队长对犯人打骂虐待的行动,而且还经常劝说那些人 要注意党的政策,要以教育为本。最后在一次犯人闹事的时候,他能挺身而出, 虽然受了一点儿伤,但是维持了监狱秩序,保护了国家财产。上级工作组表扬了 他,提升他为中队长。几年之后的今天,他又升为劳改支队大队长,结了婚,有 了家。他时常对老婆说:" 我有今天,都是我师父王振春给我的,我要好好儿报 答他的大恩。" 丁义和唐亮找到钟强父母家,打听钟强的联系电话,正巧碰到钟 强回家探望父母。他听说了师傅家破人散的消息,心里很是着急:" 您二位把这 件事儿交给我吧。当年师傅救我的大恩,我还没报。我一定想办法解决他的生活 问题。当然最好是从根本上解决。上我那里忌烟酒倒是可以,只是看师傅他乐不 乐意去了。行吧,过两天我约上两个师兄弟一起专门去看师傅。" 过了几天,钟 强专门约齐在库尔勒一家贸易公司当副经理的王振春二徒弟林盛、在农场当连长 的三徒弟赵武,到王振春现在居住的房子来看他。 王振春身陷绝境,成天在家里躺着,思想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心里也知道 自己已经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后悔当初没有听王汉的话,早早脱离那种吃饱了 混天黑的日子,兴许现在自己也能像丁义、唐亮他们一样过上人丁兴旺、财源茂 盛的好日子。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自己是要钱没钱、要工作没工作,不要说发家 致富了,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这个时候的他,简直是" 悔青了肠子" ,有时 他想" 要是能再重新活一次,我一定早早地把自己过去学过的东西捡起来,好好 儿跟童姐过日子。" 但是这只能是躺在床上的胡思乱想,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了。 自打柳卫红带着女儿走了之后,他每天都要梦见童姐、小军、柳卫红和女儿, 梦见自己也像丁义一样腰缠万贯,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醒来之后,心里发酸, 泪水就要从眼眶里流出来。有时候他想得多了,就用拳头使劲儿砸自己的脑袋, 还自言自语地骂着:" 我让你胡来!瞧着挺聪明的人,怎么长了个猪脑子!是非 不明,好坏不分,简直不是人!畜生!毛驴子!" 这样自己骂几句,打几下脑袋, 他心里似乎好受了一点儿。但是在别人面前,他还是不露声色。渐渐地他也不去 别人家" 蹭饭" 了,自己到地里去给别人干活儿挣点儿工钱。秋收季节外地来的 收货客商需要会两下子的" 保镖" 和人头熟的" 向导" ,王振春就毛遂自荐去干 这个工作。最后人家赏千把块钱给他,他就积攒下来,留作平日的饭钱。 三个徒弟来到他那支离破碎的家,看着当年跟在自己身后喳喳呼呼、打打杀 杀的小溜子,如今一个个都是西服革履,挺胸叠肚。大徒弟、二徒弟是开着小汽 车来的,三徒弟是骑着摩托车来的,个个都是兵强马壮、鸟枪换炮,他心里更不 是滋味儿。钟强进屋一看,这屋子哪里像是人住的房子?屋里当初柳卫红用斧子 砸碎的玻璃镜子,碎玻璃还在地上铺着;房顶的顶棚已经被扯破,纸顶棚一条一 条垂挂下来,真像是坟头上挂的" 幡儿" ;墙边垂挂的花布墙帷子一头掉在地上, 被灰尘熏黑染皂;明漆刷的双人床已经是漆皮儿剥落,上边还留着柳卫红用木棍 砸、斧子砍留下的" 伤痕" 。再看看外屋,厨房是灶冷橱空,案板上落了一层厚 厚的灰尘和干透了的耗子屎,可以看出这屋子的主人已经好久没有自己做饭吃了。 看着屋子里这样破败的情景,三个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再看看师傅王振春, 只见他面色晦暗,面部表情木呆呆的,尤其是他头上的发梢儿和鬓角已经染上稀 疏的、凄凉的白发。虽然王振春看见他们仍然在脸上强挤出一丝儿笑意,但是这 夹杂着凄憷和悲凉的笑,更让他们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悲悯的寒意。 王振春叹了一口气,不自然地笑着说:" 你们看见了,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过日子的,天天方便面凑合着。有时候也到场部馒头铺买十几个馒头吃好几天。 反正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又回到那些年单身汉的日 子了。这也不错,省得成天在家里生气懊恼恶心烦。我的情况不用说你们都知道 了。我也不想再提它了。反正现在就是这一堆儿这一块儿,凑合着活着。哪天一 口气儿上不来,撂了挑子也就完了。有时候我也想着:这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有 那么多烦恼等着你,真没意思!你们既然来了,我也没有当年那个条件招待你们 了。你们要是自己做饭,就把案板刷一刷,灶台清扫一下。我出去给你们找点儿 米面回来凑合吃一顿吧。当年那种七个碗、八个碟的排场,我已经做不到了。" 钟强扭脸对他的两个师兄弟说:" 咱们动手把师傅的屋子收拾出来,再怎么的, 也得收拾得像人住的样子呀?吃饭的事儿,师傅您不用操心,咱们一会儿请您坐 车到场部饭馆子去吃饭,由我做东。" 在饭馆吃饭的时候,钟强提了一瓶茅台酒 撂到桌子上。王振春一看,眼睛就亮了,立刻上手就要扭开瓶盖儿。钟强却伸手 拦住了他:" 师傅,今天这个酒,我一定要让您喝痛快了。可是有一样,今天我 们哥儿仨来看您,不光是管您一顿饱饭、一顿好酒就完了。我们要给您安排今后 的日子。这么说吧,今天不是徒弟我说绝话,您不爱听,一会儿可以大嘴巴抽我, 可是您得让我把话说完。我们三个人商议过了,今后您得把烟酒忌了!说起来您 也岁数不小了,喝了这么多年酒、抽了几十年的烟,这些对您的身体没好处。您 现在岁数大,身体抵抗力小了。再这样喝下去、抽下去,就要得病了。所以我们 建议您得把烟酒忌了!您是有文化的人,也是明事理的人。您过去不是总教育我 们要好好儿做人吗?所以我们劝您的话,您一定能明白我们的心。至于您今后的 生活问题,我想过,我们哥儿三个每人每月给您一百块钱,在这里生活,一个月 有三百块钱,大约能过得去了吧。以后您有病,或者遇上什么事儿需要钱,我们 再伸手帮您。您看这样行吗?" 大徒弟这一番话,说得王振春老泪纵横。他赶紧 扭过脸去,用衣袖把眼角的泪水擦掉,然后语气有些呜咽地说:" 你们都是我的 好徒弟,师傅现在遇到了难处,你们能跑来帮我,我是感谢不尽的。不过这个忌 烟忌酒,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们想想,我跟这玩意儿打了一辈子交道了,真 要是说掐了就掐了,我一时还真做不到。只是这一阵子手头紧,没钱去买烟酒罢 了。有时候烟瘾、酒瘾上来了,我只好用脑袋撞墙,要不就蒙头睡觉。你们要是 有好办法能帮我戒掉烟酒,我当然举双手赞成。我是巴不得早一天把它们戒掉。 不然,现在连嘴都糊不上,哪儿还有钱买这些东西。" 钟强想了想说:" 我倒有 一个好办法,可以帮助您戒掉烟酒,只怕是您不乐意。" 王振春立刻猴急着说: " 有什么好法子,你快说出来。说实话,那些年我连着忌过好几回,都是半途而 废了。我这个人,现在是个废物点心,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真是妄为人也。" 钟 强愣了愣神儿,然后慢条斯理儿地把心里早就想好的主意说出来:" 我想把您请 到我那里去住。您的吃、穿、住、行全归我管。那个地方周围几十公里没有人烟, 我只要告诉商店不卖给您烟酒,您就是长了八只手也弄不来一支烟、一口酒。您 瞧怎么样?" 王振春一听这话,立刻愣住了。林盛、赵武也都面呈难色。林盛说 :" 大哥,您这个主意并不坏,可是您让师傅跟您到那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去 住,他能习惯吗?他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吃这苦吗?万一有个好歹,咱们怎么向 别人交待?" 赵武只是点着头,表示同意师哥的话,却没有再说什么。钟强苦笑 着说:"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师傅这是积重难返哪!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师傅要 但分能克制一点儿,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毛主席不是说过那么一句话吗?叫 做' 矫枉必须过正' ;他这个病不下重药是解决不了的。你们说什么我不管,只 瞧师傅有没有这份儿决心,从此痛下决心,再做新人。" 赵武听这话笑了:" 大 哥真是的,在劳改队给犯人训话成了习惯了,跟师傅也说起' 再做新人' 这样的 话。不过说是说、笑是笑,大哥的意见我瞧着可以办。要是住在这里让师傅忌烟 酒,恐怕是办不到。这里到处是小商店,谁还能成天瞪着眼儿瞧着他不成?在那 个地方就好办了。再说人家钟大哥在那里一呆就是十来年,也还不是照样过来了? 依我看行!就看师傅您的态度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林盛也点着头表示同意了。 王振春低着头想了想,猛然间" 呼" 地一下从桌子边站起来,手一拍桌子吼了声 :" 好——!就这么办!说实话,这种日子过得我也真是伤透了心。这些日子我 也仔细想了想,这几十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也想过人活着再不能像我这样醉生 梦死、苟延残喘。过去我那几个好兄弟还不是各顶各的成家立业、发财致富,小 日子过得别提多美了。惟有我落到今天的地步,想来还是我自己走的路子不对。 所以我想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儿在,也得振作起来再挣把挣把。我就不信我王振 春不能像别人那样过个好日子!过去是老毛把我们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现 在社会环境好了,我怎么反倒拉着不走、打着倒退,自己往火坑里跳呢。听你们 的,咱们明天就走!不把我这些臭毛病全部去掉,我就是死也死到沙漠里不回来 了。" 四、无意之中立新功干什么事情,话说起来容易,两张嘴皮儿上下一合就说 了,可是真要做起来,可就难了。 按平时劳改队的规矩,钟强作为大队长一级的干部,都是来回坐飞机到库尔 勒办事开会的。但是这一次钟强破例自己开了一辆老吉普车,带着王振春就上路 了。 王振春对坐汽车去塔里木没有意见。他认为这样还可以走一趟654 公路,也 就是现在的218 国道。这条路是他们当年修的。公路沿线的桥梁,也是他参加修 的。这等于给他来个旧地重游的旅游,觉得也满不错。 汽车离开库尔勒进入218 国道,公路平展展的。王振春坐在车里把车窗打开, 脑袋左顾右盼地往外看,一只手向外指指点点,一边向钟强讲述着这里是当年的 严管队、那里是当年的农场民兵连驻地……指点着当年的遗址;一边还绘声绘色 地讲述当年在严管队的故事,尤其说起当年演京剧样板戏的事情,真是眉飞色舞, 好像一下子又年轻了二十岁似的。 钟强只是顺口搭音地应对着,聚精会神地开着车。 一个小时过去了,汽车开到尉犁县大桥停下来。钟强下车检查汽车的底盘、 机油、刹车和水箱的水,然后告诉王振春:" 师傅,一过了桥,就进入塔里木了。 路不太好,您得小心点儿,别让汽车把您的腰颠扭了。" 王振春笑着回答:" 你 小子开你的车吧,这条路走不走的我也跑了十几个来回。我还不知道这条路不太 好走?你尽管放心开车,别管我。" 钟强咧嘴笑笑,没再说什么,发动汽车、挂 挡轰油门儿,上路了。 汽车走上了尉犁县到卡拉水库之间的无人区,这段路虽说路面的沙石料被来 往的汽车碾成了两条浅沟,但还没有什么大的坑洼,汽车颠簸不大。这里是当年 从北京到新疆的第一个落脚点,这引起了王振春的兴奋和回忆。他不停地给钟强 讲述当年住帐篷、修公路、戎昊臣的" 二月运动" 和" 五次战役" ,他是如何设 计逃跑计划又是如何实施的。钟强没答话,只是嘴里" 嗯、啊" 地虚应着,表示 他在听着师傅的话。 王振春看到公路上有扛着标尺杆来回走的人,还有架着的水平仪和站在旁边 忙乎着的人。他心里奇怪,就顺口问钟强:" 怎么着?这条公路要重修吗?" " 对!这一次是中央拨款,预算是两个亿,要把这条路修成高等级公路。现在这样, 最多只能跑四十迈,以后就可以跑一百迈了。师傅您坐好了,马上要进入' 弹簧 路' 了。" 钟强一边小心地开车,一边给王振春解释着。 王振春听到" 弹簧路" 这个陌生的名词,心里很是奇怪,立刻就问:" 什么 叫' 弹簧路' 哇?" " 我不能跟您多说话了,您一会儿就会知道的。我得专心开 车挑道走!" 钟强说完这句话,顺手抄起一块布,把面前的挡风玻璃擦了擦,瞪 大眼睛看着前边的公路,专心开车。 汽车从一分钟一颠开始,到一分钟两颠、三颠……直到一分钟八颠、十颠。 王振春心里数着每分钟颠动的次数:" 十一、十三……" 到后来他已经无暇再数 那颠动的次数了。因为汽车尽管以人行的速度在爬,还是左蹦右跳,上下颠簸。 王振春一只手紧抓住车厢边上的拉手,一只手高举着,手掌按在车棚顶处,以免 车子颠动大了把他的头撞到车棚架子上。他的两条腿紧绷着,让自己的屁股稍稍 离开硬绷绷的坐椅。由于车子颠动得太厉害,他的屁股已经和坐椅的硬弹簧亲密 " 接吻" 了无数次,硌得他屁股生疼。 就这样,他在车里不能站、不能坐,大弓着腰、浑身较着劲儿地呆着,他的 嘴总算是闭上了,可心里却一个劲儿骂:" 我们当年修这条路,算是白费劲儿了。 现在还他妈不如当年的路况!我这可倒好,好好儿的家不呆,跑这儿' 练功' 来 了。" 汽车终于开到两个农场之间的一段路面,钟强一踩煞车,把车停下来。他 扭头对已经被灰尘染得灰头灰脸的王振春说:" 师傅,您干脆下车步行吧。这样 免得您颠得肚肠子都翻出来。反正汽车在这段' 麻坑路' 上开,比人走还慢。" 王振春下车一看,眼前哪里是公路哇,简直就是一个" 坑阵" ,只见大坑套小坑、 小坑摞小坑,布满了整个路面,路上看不到超过两米的平展路面。再回头看看吉 普车,只是一拱一拱地向前开。钟强的脚都不敢搁在油门踏板上,只是看见两坑 之间的平路稍长一点儿,就轻轻地点一下油门,然后让汽车以惯性在大小坑之间 跳跃移动。王振春自言自语地说:" 这样的路面,哪里还是公路,简直就是地雷 阵。国家是得拿出钱来好好儿修一修了。不然,过不了多久,来往的汽车就要在 公路下免自行找路了。" 王振春大约步行了一个小时,这中间汽车还停下来好几 次,让开了锅的水箱降一降温度。这段十几公里的路程,总算经历一个多小时才 把它爬完了。后边的公路虽然不太平坦,但总可以让汽车挂二档跑起来。可是没 走一个小时,公路上又出现一小堆一小堆的沙丘,汽车不是轰大油门碾过去,就 是从旁边绕过去,速度自然又慢了下来。钟强摇着头对王振春说:" 这条路,只 在你们北京人修完之后的五年里,还像一条公路。我们当初进来的时候,路面就 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后来上级体察我们下级的苦情,这才批准我们来去可以坐飞 机。要不然,常年在这样的公路上跑,不累死也得给颠死了。" 汽车开到跃进一 场场部,钟强对王振春说:" 师傅,咱们在这儿吃午饭吧,不然,到前边想吃饭, 还得专门拐到农场里去才行。" 王振春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说:" 现在还早 着呢,干脆赶到前边跃进三场再吃吧,那里的饭馆就在路边上。" 但是说完这话 他又喊:" 停下!停下!" 钟强顺手把挡杆儿摘开挡位,奇怪地问:" 师傅,您 不是说上前边吃饭去吗?怎么又变了。" 王振春不等汽车停稳,就急急忙忙扭开 车门跳下车去,三两步追上刚才从车旁走过去的人,嘴里喊着:" 剑客——!剑 客!汪老三!你他妈跑什么?没听见我在叫你吗?" 前边走着的那个人立刻扭脸 回头看了看,然后蹦跳着跑过来,双手高举着,一下子把王振春抱住,嘴里连说 :" 十来年没见了,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两个人的手一直握着没松开, 站在那里笑嘻嘻地聊开了。 钟强坐在车里,心头直冒火。他本应当今天坐飞机赶回劳改队去,队里还有 事儿等着他。并不是他舍不得请师傅坐飞机,他是为了让很久没吃过苦的王振春 体验一下外边的辛劳,这才特意选择开这辆破车回去的。他算计着今天不论多晚, 也要赶到阿拉干住宿,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赶路,到晚上一准儿能回到劳改队里。 他心里着急,却又不好意思催他师傅上车赶路,只是在车里一个劲儿轰油门儿, 按喇叭。王振春心里明白钟强的意思,他赶紧跟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抓紧说几句话, 然后讲明过一阵子从里边出来一定要来看他。绰号" 剑客" 的汪老三这才依依不 舍地松开手,看着王振春上车,目送汽车一溜烟儿开走了。 过了" 大西海子" 水库,公路是碎戈壁垫的路基,路况还比较好,汽车这才 加大油门跑起来。到了下午,进入世界闻名的" 砖路" ,车子又慢下来了。王振 春放目一看,原来修得好好的砖路,已经被来往的车轮碾压成两条深沟,养路工 人只好在沟里垫上沙土。沙子是软的,砖头是硬的,汽车走在上边,又是蹦来跳 去。有时候只好开下公路,到公路下边,在许多汽车自行碾压出来的" 便道" 上 走。就这样,一直到天大黑了,汽车才晃晃荡荡开进阿拉干食宿站住下。 王振春站在屋子外边,看着公路两边的沙丘,对钟强说着当年烧砖、拉木头 的老故事。钟强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就拉着他回房休息:" 师傅,咱们还是早 点儿睡吧,明天天不亮就得起床赶路。您的故事等到了家慢慢给我讲,行吗?" 第二天,汽车开进劳改队大门。钟强下了车,两条腿已经有点儿不听使唤,浑身 骨节没有不疼的地方。他把王振春带到招待所,让管理员给他安排一间房子住下, 转身对王振春说:" 师傅,我先到办公室去一趟,回头我再安排您的吃饭问题。 您先在这儿洗洗脸休息一下,厕所出门往东,院子角落就是。" 说完他就走了。 王振春站在屋子门口打量一眼自己这个新" 家" ,只见这间土坯砌就的房子, 是白灰刷的墙,四白落地,靠墙角有三张白茬儿木板床,只有一张床上有被褥, 其它两张床都空着。屋里有一张旧的木头书桌,桌上有一盏简陋的台灯,塑料灯 罩乌黑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把白茬儿木椅搁在桌前,椅子腿儿裂了,是用 铁丝捆绑着凑合用的。在地上撂着两个塑料脸盆,一个红的,一个白的。窗台上 还搁着两个塑料外皮的暖瓶,同样也是一红一白,好像是配套的东西。剩下就是 空荡荡的屋子和空无一人的院子。这意味着,从此他就要与世隔绝,要和这些东 西相伴着过日子了。 他没有心情洗脸,就把自己往那张木床上一扔,躺下不动了。尽管他在农场 的那个家比这间屋子也好不到哪儿去,但在这里,他总有一种失落感,自然而然 地产生一种背井离乡的说不出的凄楚。就好像当初从北京劳改农场万里遥遥来到 新疆,住进十四点那顶黑黢黢的帐篷里一样,苦辣酸甜咸五味俱全,把他的心都 搅碎了。躺在那里,一种七上八下、没着没落的感觉油然而生。他闭上眼,一股 思绪回到了过去的岁月,脑海里涌现出三十多年前公安局的吉普车把他从学校宿 舍拉到看守所的情景。接着在收容所、劳改农场那些年一步一步的成长过程,像 一幕一幕电影一样闪动着。尤其是来到新疆之后那惊险的、浪漫的、无情的场景, 像活报剧,一场一场地演绎着。这使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因为回忆往事而心酸落泪, 也为自己得到如今这样凄凉的报应而伤心、懊悔。他觉得自己过去太好胜了,凡 事都要比别人做得好,都要去争第一,因此才使自己落到今天的下场。现在说什 么全都晚了。自己争强好胜了一辈子,却落一个无家无业、孑然一身。一生中得 到这么多女人的爱和肉体,却没有一个女人肯留下来陪伴他度过余年。看来,这 个世界上什么财物哇、女人哪,什么名气呀、事业呀,全都是过眼烟云。…… 凄凉的心情使他动起了弃世的念头:" 干脆找一个庙宇出家当和尚算了。, 把这些烦恼都丢到脑后边去。反正人都是干干净净来,又干干净净走的。整天为 儿女事、身后事烦心动脑筋,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想到这儿,他脑子里又开 始琢磨:" 到底是上五台山还是少林寺?凭自己一身的功夫,到少林寺可能好一 些。要不到四川青城山去当老道也不错……" 他的脑子里自由自在地在神游着、 遐想着,不由自主地又进入了声名功利的怪圈。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无奈地摇摇 头,用手掌打了自己脑门儿一掌,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儿,心里说:" 要想脱离名 利,还是真难哪!" 这时候钟强从门外进来,手里提着一架收录机,进屋后顺手 搁在桌子上说:" 师傅,这是拿来给您解闷儿的。我们这里是自己发电,白天不 供电,只有晚上供三个小时电。这里收不到任何电视信号,所以电视是看不成的。 您就凑合着听听电台的节目。要不,这抽屉里还有几本《毛选》,您实在闷得慌, 就翻翻它看着解闷儿。" 管理员随后进屋来,手里提着两只一红一白的暖瓶,对 王振春说:" 那两壶水,还是早上灌的,这会儿怕是不太热了。我又给您提两壶 来换换。往后您要是没水用了,就站门口喊一声,我会给您送过来的。" 说罢把 手里的暖壶放下,又提起窗台的两只暖壶转身要走。 王振春连忙站起身来说:" 水的事儿,往后您别管了。您只要告诉我上哪儿 打水就行了。我又不缺胳膊短腿儿的,打个水打个饭还不能动?不能老是麻烦别 人,那我不是成了寄生虫了?" 钟强也跟着说:" 每天的三顿饭,是让他们给您 送到这儿,还是您自己到食堂去打饭?要是送的话,就交给管理员去办,饭钱以 后全由我的工资里扣。" 他这最后一句话是对管理员说的。 王振春立刻摆着手说:" 别麻烦别人,三顿饭我自己去食堂打。我又不是小 孩子、不能动的残废,凭什么让别人伺候我?" 管理员答应着转身出去了,钟强 又看了看屋子里的东西,对王振春说:" 您还缺什么东西,只管找管理员去要。 我现在一天到晚忙得很,往后恐怕您不容易找到我。反正咱爷儿俩已经是约法三 章了。这地方,您知道是劳改队的辖区,也就是监狱的范围。没事儿您别到处乱 走,免得引起误会。小商店在大门旁边,您要是买个牙膏、香皂什么的,不用给 钱,让他们记到我的账上就行了。我都关照过了。我再重复一遍,烟酒您可是答 应全免的,您跟人家张嘴也没用。我已经撂下了话儿,售货员要是卖给您烟酒, 让我发现了,那就立马儿从商店滚出去。您也别给人家找麻烦。您有什么急事要 见我,就叫管理员转告我一声吧。" 就这样,钟强把王振春撂在招待所,一猛子 有半个月没来过。这半个月中,王振春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混吃闷睡地过了一 个礼拜。这里的蔬菜,由于运输困难,很少能吃上新鲜的,经常是鲜灵的蔬菜运 到这里,已经是叶子发黄菜发蔫儿。主食也只有白面和包谷面,大米很少见。这 些都让王振春觉着很不习惯。在农场的时候,他和上海人来往得比较多,慢慢地 习惯于吃米饭了。这里的人大都吃食堂,但是食堂蒸的馒头,就像当年在连队里 的大食堂蒸的一样,有时候欠火,吃着像年糕;有时候又发酵过度,碱使得少, 酸得像用醋和的面。 王振春自从跟童玛丽结婚之后,每天都是换着样、调着口给他做着吃。饺子 吃腻了就换烙饼,烙饼嫌硬就改面条。柳卫红跟他过的这几年,也是伺候他挑着 口味吃,吃得他养出一大堆毛病。米饭要一粒儿一粒儿的干爽,他说是有嚼头; 面条要小手指一样粗的,还得是手抻的;烙饼得烙的两面焦黄、油汪汪的。现在 成天就吃这个酸的粘的馒头和包谷饼子,自然引起王振春的反感,更由此引起他 对过去生活的回忆和留恋。 但是过去了的毕竟过去了,再想找回过去那种生活、那种感受,已经是决不 可能的了。这又让王振春感到伤心,感到悲切,进而从心底里产生了" 一切皆空 " 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整天从早到晚转悠着:" 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纯 粹是行尸走肉,还不如一死了之。" 成天脑子里净想这个问题,他的精神呈现出 萎靡不振的状态。钟强看在眼里,心里琢磨:" 师傅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整天闲 得难受,闲极难忍?还是想家了?不成,我得给他找点儿事儿干干,转移一下他 的注意力。" 于是他来到招待所,一进屋就看到王振春正平躺在床上,两只眼睛 瞪得大大的,眼珠儿一动不动看着房顶的苇把子,神情怪怪的,连钟强进屋都没 有反应。他上前用手拍了一下王振春的腿,把他吓得一悸愣,连忙一个" 鲤鱼打 挺" 从床上坐起来,嘴里说:" 你这是干什么?进门也不叫一声,吓了我一跳。 好些天没看见你了,你上哪儿去了?去库尔勒开会了?" 钟强笑着说:" 这里有 几百个犯人关着,一天忙得我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我刚从地里回来,路过这 里,顺便来看看您。怎么样?还住得惯吗?缺什么东西?食堂的饭菜合您的口味 吗?" 钟强一连问了几个问题,让王振春没法儿回答。他只是嘴里" 嗯嗯" 着, 没有正面儿回答一个问题,却反问说:" 强子,我在这儿呆着,成天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时候长了,还不是等于' 二进宫' 了么?这屋子等于是没有铁栅栏的 监狱。不成,你得给我找点儿事做做,不然会把我憋闷死的。" 钟强一听这话, 正合他的心意,连忙接着话茬儿问:" 您想干点儿什么?打拳、摔跤这里可没有, 顶多了您出去跑跑步,还不能跑得太远。要不您跟着那些就业职工到地里转转, 只当是活动身子、散散心。" 这个劳改队地处塔里木大沙漠南部边缘,周围荒无 人迹,所以这里关押的都是重刑犯。其中有一些是外省调来的犯人。这些人刑满 之后,就立刻返回老家去了。而一些当地的犯人,刑满之后,大都暂时留在这里 工作,待回原籍的事情安排好之后,再离开这里。劳改队当年开垦了几百亩地, 这些地的灌水、看青等零碎工作,都由这些刑满释放的工人去做。王振春有几次 站在招待所院子门口,看着几个工人扛着坎土镘往地里走去,也想跟着到外边转 转,可又怕迷路转向。而且这里是劳改队,地里干活儿的都是劳改犯,闹不好会 惹麻烦的。现在有了钟强的话,他开始每天吃过早饭稍事休息一下,就顺着劳改 人员出工踩出来的小路往地里走去。地里的警卫已经得到了大队长的通知,并不 阻挡他。但是看到他,还是告诉他不要到处乱走,尤其不要和劳改人员接近来往。 王振春只好在远处看着这些人干活儿,自己觉着没趣得很。而且这里没有任何树 木可以遮荫,中午骄阳似火,直晒得他头昏脑胀。他找来两根木棍儿戳在地上, 按照过去在北京劳改农场的办法,在木棍上挂一件衣服遮个荫凉。他坐在荫凉下 看着那些人干活,活像是监工的队长。 有一个身穿劳改服的人走过来,冲他打了个招呼:" 老哥们儿,您在这儿干 什么呐?好好的屋子里不呆,上这儿来受这份儿洋罪。" 说罢就一屁股挨着王振 春坐下。然后从兜儿里掏出一盒烟卷儿,手指头弯成弓形冲烟盒底部一弹,从烟 盒里蹦出一支烟卷儿来递给王振春:" 老哥们儿,抽颗烟吧,烟次,您凑合着抽。 " 王振春连忙摆摆手说:" 谢谢您,我不会抽烟。""呦喝?北京人?我也是北京 人,后来在南边做买卖呆了十几年。您是哪年进的新疆?听说您是大队长的亲戚, 上这儿转转,散心来了。" 王振春不想对别人说明他和钟强的关系,只好含糊地 " 嗯、嗯" 着,把话题一转,反问:" 那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怎么不回北京去? " 那人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说:" 我在南边让别人给骗惨了。十几年的积蓄一下 子都光了。后来我也学着去骗人,没想到咱学艺不精,钱到手还没有捂热乎,雷 子就把我给按住了。这不是,闹了十年刑,在里边熬了八个年头年才放出来。您 说我怎么有脸回北京?" 王振春接着他的话说:" 那有什么关系?现在又不是毛 老头那个时代了,坐几年牢出去又发了财的多了去了。过去坐完牢回去还要被专 政,还得影响全家人,现在谁管谁呀?""是啊,我也琢磨着回北京再去鼓捣点儿 生意做做。反正长方脸一抹成圆乎脸,不然,在这个地方到哪儿算一站哪?说了 半天儿话,我还没有请教您贵姓大号呢?您……" 那个人真是" 老乡见老乡,两 眼泪汪汪" ,那话就越说越近乎了。王振春赶紧回答:" 免贵,我姓王,名字叫 振春。" 那人也连忙说:" 我叫李三太,今后我就管您叫王大哥了。您不介意吧? " 两人正聊得欢势,突然远处有人喊叫:" 李三太——!地里跑水了!" 李三太 一听慌忙抄起戳在旁边的坎土镘说:" 王大哥,您先坐着,我过去把口子堵上, 就来陪您说话。" 说罢头也不回地跑了。 王振春一个多月来,一直是孤孤单单一个在床上躺着闷吃昏睡,没有人像李 三太这样跟他聊聊天儿给他解闷。所以他感到李三太这个人不错,起码在这个偏 远的地方他能有一个说得上话儿的人在一块儿聊聊天儿。可是等了一会儿还不见 李三太回来,他觉着反正呆着也是呆着,不如也过去看看,要是李三太有什么需 要他伸手帮忙的,就帮他干点儿。过去一看,只见李三太光着膀子抡着坎土镘挖 着土往跑水的口子里填。这个地方的土质都是沙性的,一见水就冲得无影无踪, 因此那口子是越堵越大。王振春一见,连忙跑过去,但是站在旁边一没有工具挖 土,二没有可以帮助堵口子的树枝、草捆,眼见着口子越冲越大,却两手空空帮 不上忙。他知道在这里水是非常宝贵的,因为当地的水资源有限,劳改队灌溉用 水是经过县委和地委行署特别批准才调拨的一点儿水。这个口子冲大了,宝贵的 水从这里流走了,再向县里申请调水,怕是不好办的,误了农时,不但是李三太 惹了漏子,就是钟强也脱不了干系。情急之下,他没有多想," 扑通" 一声跳进 还有些刺骨的水里,身子横躺在水口子处,用身体当" 坝" 来挡水,同时向李三 太喊:" 快多叫几个人来,赶快把口子堵上!" 这时候一名干部带着两个干活儿 的犯人赶过来,李三太也跟着跳进水里,和王振春一块儿横躺在水里挡水。几个 人七手八脚,才算把水口子堵上。王振春和李三太从水里站起来,浑身的湿衣服 紧贴在身上,虽说是初夏时节,但还是被雪山流下来的冰冷河水冻得浑身发冷、 上牙磕打下牙。王振春连忙对李三太说:" 赶紧把衣服脱掉,让太阳直接晒到身 上,还暖和一些。" 王振春跳进水里堵口子的事情在劳改队上下传诵开来,劳改 队决定给王振春奖金五百元,奖励他为挽救国家财产的损失不顾个人安危的行为。 本来要给李三太一个处分的,但因他也能跳进水里堵口子,功过相抵,就没有处 分他。 王振春面对钟强代表劳改队送来的奖金摇了摇头,表示不要:" 我当时没有 那么多的想法,只不过想着这件事儿别给你小子带来麻烦。为了咱们爷们儿的义 气,我才这样做的,这钱我不能收,实在不行,你就把它交到你们队里,给劳改 人员们买些书看,也算是咱爷们儿积的一件功德。" 钟强听了王振春的话,心里 特别高兴:" 师傅,您算是给徒弟我露了脸、争了面子。依我看,您不如给院子 里的劳改人员讲一讲您这些年的感受,让他们明白人生的路还长着呢。只要诚心 诚意改恶从善,是会有前途的。您是过来人,这个话由您来讲一句,比我们说一 百句都强。" 他这话触动了王振春的心事,他这些日子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这一 辈子走错了几步路,才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如果当初能够听从别人的劝说,及 时纠正自己的脚步,现在又何至于落得孑然一身呢?这真是' 一失足成千古恨' , 再回头岁月一去不复返,空留下一片叹息了。所以他答应了给大院儿里的劳改员 讲一讲自己的教训,讲一讲人生路上的正反经验。 五、王振春思过悔悟劳改队大院儿内的土台子上方,扯起了一个大红横幅, 上边写着《××劳改队思想教育演讲会》。王振春跟在钟强身后走进大院儿,一 抬头就看见这几个大字。他笑着对钟强说:" 强子,我可担当不起思想教育的重 任,你可别乱吹捧我。我要是一会儿在台上说不下去了,你得赶紧把我接下来, 别让我在台上出丑。" 其实他这是在说谦虚话,为了今天这个讲话,他昨天一晚 上都没睡好觉。脑子里老是转悠着该怎么讲的问题。先从哪里讲?都讲什么内容? 在这种场合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该说?他反反复复想了大半宿。今天早上脑袋 觉着有点儿迷糊,就向李三太偷着要了一颗烟卷儿抽,为的是提提神儿,好把注 意力集中起来理清思绪。 会前钟大队长讲了话:" 王振春同志舍身堵水坝的先进事迹,你们大家都已 经知道了。今天我们把他请来给你们讲一讲人生应该走什么样道路,讲一讲你们 的前途问题。你们要好好儿听讲,回去之后要开展讨论。要学习王振春同志的精 神,把自己的思想改造工作做好,争取自己的光明前途。" 王振春立刻从主席台 桌子后边站起来,向前走到土台正前方,给台下的人深深鞠了一个躬,而后才回 到座位上开始讲话:" 你们好!……" 中国的劳改条例,没有给犯人规定应该怎 样称呼。有的地方,犯人之间互相称" 同学" ,这是把监狱看成一所大学校。干 部们对犯人怎么称呼?当然不能也叫" 同学" 。因此各地监狱的干部,从来没有 一个官方的称呼。在文件上,可以写作" 劳改犯" 、" 劳改人员" ,但是当面却 不能这样叫。因此每次开会,干部们只能用" 你们" 和" 大家" 来代替。王振春 心里明白,自己虽然不是干部,但也不能对劳改人员称" 同志" ,于是就用自己 在劳改农场听惯了的这三个字开了头。 " 我今天在这里不是做什么讲演报告。我只是给你们大家讲一讲我个人的亲 身经历,把我现在总结出来的教训告诉你们,让你们能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不再 走我这样的弯路。实话告诉你们,我原来也在劳改农场呆过,只不过那是几十年 前的事儿了。而且那是因为党的' 左' 倾错误路线造成我被错误地劳动教养,后 来党和政府又给我平反了。我原来是北京一个学校的学生,只因为对中国人口增 长过快提出自己的看法,主张实行计划生育。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统统该是个 ' 忧国忧民、关心国家命运' 的好学生。可是在那个人妖颠倒的岁月,我却成了 专政对象,被送进劳改农场里了。…… " 经过政府几十年的教育改造,跟我一起被劳动教养的人,有不少人都能够 身处逆境而不自甘堕落,继续奋发图强,坚持在劳改农场继续学习。平反以后, 才报告焕发青春,不论是做生意,还是在各个工作岗位上,都做出了成绩,有了 自己的结果。 " 可是我,却因为在改造的过程中过份争强好胜,反而把自己身上好的东西 泯灭了,倒学会了无原则的讲义气、争高低,一步走错了,就步步都错了。到现 在落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但自己后悔万分,也给别人带来极大的伤害, 给社会带来不小的负面影响。 "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在这里把我这几十年所走过的道路都告诉你们,让 你们去比较、去思考,看看一个人到底应该走哪条路才是正确的,才能有好结果 ……" 他把自己在北京劳改农场那几年的" 成长" 过程一一讲出来,把和童玛丽、 邓玉亭、王汉、丁义、唐亮这些人的关系都摆出来。把自己从一个在农场一心改 造思想,主持正义的青年,因为屈从于农场一些恶势力和反改造情绪,变为贪图 享乐、吃、喝、嫖、赌、抽无所不沾的恶人的过程讲出来:" 我自己身处其中不 以为耻,反认为自己讲义气得到人们的尊敬和拥戴,因此一步一步走下去不知悔 改。到今天自己回想起来,这几十年的人生,算是白活了。我们一块儿从北京劳 改农场来到新疆的人里,有一个人叫唐亮。他是个京郊农民,没有什么文化。可 是他这几十年能够始终如一保持自己做人的本色,没有随声附和跟着恶人走歪路。 现在他和老婆办一个工厂,挺有起色,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一家人欢天喜地 高高兴兴过日子。还有一个叫张文景的人,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五七年错划为右 派,而且还封他为' 极右分子' 。按说他已经被共产党打入了社会底层,依我的 想法,这辈子只能是靠卖力气吃饭了。可是他几十年来在劳改农场从没间断过他 原来的学业。就是他被批斗、撅着屁股向毛主席请罪的时候,他心里还在默默地 计算着他的数学题。现在他已经是中国科学院的院士,为中国的数学发展、为世 界的数学研究,做出了不小的贡献。眼下他既是共产党的全国代表,又是全国人 大的代表,身兼数职,整天忙得连歇口气儿的工夫都没有。你们想想,一个在劳 改队服过刑的人,由于个人的不懈努力,进而成为全国以致全世界的名人。我现 在想想,人家就是因为一直坚持向善,坚持做好事不做坏事,所以才有了今天这 个好结果。 " 像这样的事例,在我身边多得很。有一位我几十年一直奉为老大哥的人, 是位农业科学家。几十年来他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有妻有女不能团聚,但他却一 直信守着' 终有一天自己会有机会为国效力' 的信条,一直坚持不断地进行他的 农业研究工作。现在他为国家研究出高产水稻,已经被国家多次奖励,连世界的 农业界都有他这么一号。所以我今天对你们讲,要重视你们的思想改造,千万不 要自暴自弃,只要坚持不懈地努力,光明的前途确实就在前头,这不是说空话。 要是放任自流,像我一样,听任自己好逸恶劳,贪图享乐,到头来真就是一场梦 一样。古人说:' 无常到、万事休' ,真要是到了马上要去见阎王爷的时候,你 就是悔青了肠子也没用了……" 王振春连说带比划,既有道理又有实例,一直讲 了三个钟头。会场上连干部带劳改人员三四百人鸦雀无声,大伙儿听得津津有味。 会后,众多劳改人员都说:像这样的讲话会,往后应该多开一些,让大家心 服口服。干部们也说:这样的帮教会,有道理,有实例,对稳定犯人的思想情绪、 加强思想改造有很大帮助。于是师部劳改局提出让王振春到下属几个劳改队去轮 流讲一讲,但是王振春摇摇头不同意:" 我这是话赶话碰上了这件堵口子的事儿, 临场发挥,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真要是让我成为专业的讲演家,我可不是那种材 料。我自己都还管不了自己,哪儿有脸去说别人?" 一晃间就到了九月份,王振 春在这儿已经住了小半年了。后几个月,他每天都跟着几个职工到地里干活儿, 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就是劳改队的职工。这样干下来,他的身体比以前健壮了, 腰疼腿软带咳嗽的老毛病也减轻了。烟卷儿是完全忌掉了,就是酒,也不像过去 那样成天喝不够,不醉不罢休,而是隔三差五喝上二两,并且喝的都是低度酒。 劳改队的一些犯人,经常提出要找王振春谈话,而且就直接叫他" 王队长" 。 他们遇到什么难事儿,或者思想上一时有想不通的问题,都愿意找" 王队长" 聊 聊,让他给指点迷津。 这时候钟强提出:把王振春调来劳改队,担任编外管教员,也就是不占干部 编制的干部。但是王振春坚决不同意:" 我算是哪棵葱?说实话,前些年我办的 事儿,还不如一些劳改犯呢。让我拿什么脸去面对人家?我现在需要的是闭门思 过,把自己这些年的罪过好好儿理一理。该悔罪补过的就立刻着手办;补偿不了 的就让老天爷惩罚我吧!让我腆着脸在人家面前说三道四,我确实做不到。" 钟 强见他死活不答应,也没有办法,就反过来问他:" 那您今后打算怎么过呀?要 是想长期在我这儿居住,就得把户口和工资关系迁过来。但是有一句话我得说在 前头:过一年半载,我可能要调到库尔勒局里去工作。要不,您等我调过去再把 户口迁到我那里,跟我住在一块儿,好吗?" 王振春低着头想了想,心里有些发 酸:我也是个有儿有女的人,现在却落得依靠徒弟,这往后的日子让我可怎么过 呀?" 于是他回答钟强:" 我还是回胜利农场吧。反正那里有养老院。大不了我 上那里一住,吃饱了盼天黑去等死吧。在你这里短住还行,常住可不是事儿。你 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我凭什么要靠着你呀?" 就在这个时候,一封电报从胜 利农场发过来:" 速归,北京王汉来电,要你急去北京。详情回来后再说。" 同 时从库尔勒打来电话,催促王振春马上回去。 电话是丁义打来的,说是王振春的儿子通过王汉打电话到新疆,让王振春急 速到北京,儿子有要紧事找他。 王振春立刻让钟强给他买来飞机票,第二天就赶回农场去。见到丁义急忙问 :" 我的儿子?你指的是小军吗?他不是去台湾了吗?难道让我去台湾?我可是 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水土不服,语言不通,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再说,小军已 经归了人家姓邓的,跟我还有什么关系?" 丁义一时间也说不清这里边的事儿, 只好让他自己给北京王汉打个电话,问清情况。王汉也只是说:这件事儿在电话 里说不清楚,反正小军也就是邓继贤现在在北京发展。他得知王振春现在的窘境, 向王汉提出,要给王振春在北京找一份儿工作。具体什么工作,要等王振春到了 北京再对他说明。王汉的话,王振春是坚信不疑的。他把那间破房子托唐亮照管, 自己简单收拾一些行李,就奔北京去了。 【阿印简评】这一章,写丁义的最后结局和王振春的" 起死回生" ,押的是 " 浮沉" 这个主题。 丁义经商,三起三落,从大红大紫、腰缠万贯,到灰溜溜地回到新疆,打算 在这里安度晚年,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从他本意来说,并不想就此退出商潮,还 想再" 折腾" 一阵子。但是由于炒股票导致他个人的资金" 半军覆没"(只收回股 金的40%),他无法再折腾了。他的" 急流勇退" ,还是出于他老婆的头脑冷静: 第一,属于她的一半儿资金,她不愿意再拿去炒股,至少这一半儿财产是" 全身 而退" 的;第二,她下决心把丈夫的股票全书出卖,尽管至收回40% ,总也比" 全军覆没" 要强。他们两口子保存了将近75% 的财产,又培养一儿一女大学毕业, 还可以说是" 从一无所有到百万身价" 。是个能上能下的典型。 王振春是本书从一开头就出场并贯穿全书的主要人物。对他的结局,当然要 精心设计。因此也最让作者伤脑筋。 本来,他是一个" 从好学坏" 的典型。只要稍作分析,就可以得出" 他是被 极左思潮损害了的" 悲剧人物。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也的确已经彻底堕落," 不可救药" 了。像他这样的人,从一个" 书生" ,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了" 流氓 " 的道路,是顺理成章的,也是符合客观规律的。 读者如果看过本书的" 网络版" ,大概总知道王振春的最后结局相当悲惨。 第四稿进行了修改,让他" 迷途知返" ,是想把悲剧的结局,改为喜剧的结局。 ——也就是人人都一个" 光明" 或" 比较光明" 的尾巴,冲淡一下读者心中的忧 郁和块垒。 从效果来看,让王振春堕落到底,似乎比" 猛然醒悟" 更切合实际,也更能 说明极左思潮的严重危害。但是" 悲天悯人" 的作者,还是" 于心不忍" ,终于 决定让他" 悬崖勒马" ,回头是岸——尽管这种回头非常勉强,也非常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