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胡慧英行善积德 一、女强人这样崛起胡慧英在刚刚打倒" 四人帮" 的时候回了北京,跟王守 仁办了离婚手续。 她在北京呆了两年,因为她的户口已经迁到新疆,在北京找不到工作。更因 为女儿是判给她的,虽然凭着王守仁的关系在北京读完了高中,但是要上大学, 还得回到她户口所在地新疆去考。所以她不得不咬咬牙,带着女儿回到胜利农场, 暂时住在弟弟家里。 有一些北京人听说她现在已经寡居,就打开了她的主意:有的求人做媒登门 求婚,有的干脆自己上门厚着脸皮直接向胡慧英张嘴。闹得弟弟家里被几个老光 棍儿眼珠子盯住,你方离去他登门,让弟弟家里乱哄哄的,连日子都过不踏实。 为此,她求王汉找刘优徳政委把她调到农机修理连的伙房去当炊事员,因为她在 工程支队学会了一手做豆腐的本领。 她调到那里,领导就给她置办了一套做豆腐的家什。" 文革" 刚结束不久, 农场的生活还很苦,尤其是春季,冬天各家储存的大白菜大都吃完了,就是没吃 完,也都焦心发苦,没法儿吃了。每天就指着头年夏天晒的一点儿茄子干、豆角 干,泡涨了炒着吃,而豆腐、豆芽菜就成了这个季节的高级菜肴。农场只有一两 个连队的伙房能做豆腐,其他连队都要托关系找熟人还要自己出黄豆,请求人家 给做两板豆腐,供自己连队伙房吃。农机修理连过去为豆腐的事儿付出过不小的 代价,会做豆腐的连队会提出:" 我们连的几辆拖拉机要免费大修。" 没办法, 为了解决大伙儿吃豆腐的问题,连里只好答应人家这苛刻的条件。 现在有人会做豆腐了,不但能解决了本单位工人吃豆腐的问题,还能给连里 带来不小的好处。头一样,别的连来请求帮助做豆腐,一公斤黄豆要按出两公斤 豆腐计算,而实际上胡慧英能够做出两公斤半豆腐,如果做嫩点儿,还能出三公 斤豆腐。这样,多余的豆腐就归了伙房给工人们白吃。做豆腐余下的豆渣,正好 给伙房拿来喂猪。胡慧英做豆腐,能随着人们口味的变化而变化。过去粮食实行 定量供应的时候,人们都希望买那种瓷瓷实实硬得像点心一样、吃到肚子里能顶 粮食的豆腐。可是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人们在主副食充足丰富之后,对豆腐的 要求就变成软、滑、嫩了。于是胡慧英的豆腐既能达到软、滑、嫩的要求,又能 进一步多出半公斤豆腐,达到每公斤黄豆可以出三公斤半豆腐的高记录。 过了两年,农场经济改革开始了,各连队的伙房逐渐解散,胡慧英就把公家 的那一套做豆腐工具买下来,在家里做豆腐卖。这时候,女儿考上了武汉的一所 大学,专业是建筑工程。虽然当时上大学的费用并不高,但是胡慧英还是尽可能 每年给女儿寄五百块钱做零用。她每天骑着自行车,车后座上捆着一个长方形铁 盆,把做的豆腐搁进盆里,骑车到各连队和农场周围农村去卖。全农场有好几个 卖豆腐的人,只有胡慧英做的豆腐比别人的豆腐口嫩好吃又便宜一毛钱,所以每 天都能卖完。 她发现农村买豆腐的人比农场多。过去周围农村的人员结构很简单,绝大多 数是从四川逃来的农民。有的是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多生了孩子,为了逃避 根本负担不起的处罚,就攀亲寻故来到这里,盖一间草房居住。也有的是老家实 在过不下去了,一家老小连锅端来到这里。农场不能居留,只好到农村定居。当 时新疆农村倒是欢迎外地人来安家,甚至不要户口迁移证,大队还给他们分土地。 但是按照政策,都指令只许种植粮食作物,不许种经济作物和油料作物,水果更 不要提起。因此他们只能在田边地角种一点儿蔬菜吃,整个冬天没有任何蔬菜佐 餐。这些庄户人家到了初春,只有泡点儿干菜、买块豆腐作菜肴。故此农村买豆 腐的人特别多。 胡慧英居住的地方离农村比较远,为了能多卖几板豆腐,胡慧英就毅然搬到 农村去住。她在村雇了两个女人帮她做豆腐。又添置了电动磨豆腐机,不再使用 人力的石磨盘了。这样,黄豆出浆率比以前提高了,做出来的豆腐却更加细腻好 吃。 两年之后,她的豆腐生意做到了县城里去,成了一个当地最大的豆腐坊。这 时候她心里开始寻思另寻出路。因为卖豆腐毕竟是个小买卖,不能满足她的致富 愿望。这时候她从女儿的一封来信中发现一个消息,点燃了她迅速致富的希望。 女儿在信中说:她在当地的服装市场发现一种绿黄色的晴纶布衬衣,一件只 卖五块钱。而且老板说,要是批量买,还可以便宜一块钱。胡慧英心想:" 这种 布做的衣服既便宜又结实,很适合农村人穿,要是能三块钱一件进货,每件加上 一块钱运杂费,卖五块钱就可以赚一块钱,卖六块钱就赚两块钱。" 于是她给女 儿寄了些钱,让她买几十件从邮局寄过来。胡慧英在豆腐坊门外摆上一张桌子, 把衣服摆在桌子上卖。刚开始她一件叫了十块钱的卖价,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很 多人有点儿依依不舍地跟她讨价还价。胡慧英心里明白,这种黄绿色的衣服正是 前些年时兴红卫兵时候流行的衣服,这些留恋在衣服摊儿前的人们,正是当年红 卫兵年龄的人。因此她开始一毛钱一毛钱地让价,直到固定为七块钱一件,所有 的衣服一下子全都卖光了。——按现代人的名词说,这就是胡慧英生意场上的" 第一桶金" 。 后来每天到她这豆腐坊来打听衣服的比来买豆腐的人还多,胡慧英就真的动 起做衣服生意的念头。但是她知道自己手头钱不多,够运费就不够买衣服的本钱。 找别人借钱吧,看看周围她所认识的人,除了丁义、唐亮,还真没有一个比她有 钱的人。丁义这时候已经去了武汉,唐亮现在刚刚起步,手头的钱肯定不富裕, 即便他敢借给她钱,也得紧赶慢赶在秋天之前还给他。因为到那时候正是唐亮收 购瓜子需要钱的时候。但是她不敢说到时候准能把钱还上。万一货砸在手上卖不 出去,自己赔钱是小事儿,耽误人家做买卖可就是大事儿了。 想来想去,她琢磨着能不能从卖主那里想想办法?据女儿来信说,口里市场 上积压了大量的晴纶布,大都是黄绿色的。这是因为闹" 文革" 那些年,黄绿色 服装特别好卖,织布厂大批生产这种" 国色" 布,服装厂大量做那种军衣式的服 装供应市场。这些年国家经济形势日渐好转,人们开始摒弃这种单一的黄绿色" 文革" 衣服,进而追求艳丽颜色的服装,这种布就积压下来了。胡慧英心想:" 这些年到处卖积压货,一块钱的成本愣卖几毛钱。这种布要是能更便宜地买下来, 运到这里找人加工成服装卖,肯定利润更大。" 于是她一咬牙把豆腐坊拿到银行 抵押了两万块钱,把李囤找来替她打理豆腐坊,她揣上家里的全部所有共四万块 钱,直奔武汉而去。 到了武汉,她住在丁义家中,由周春芳陪她去跑服装市场。果不其然,市场 上积压的各色晴纶布不但数量多,而且价格也非常便宜。胡慧英心里盘算着:" 能不能跟老板商量一下,先付一半儿货款?" 但是她又觉得跟人家不认识,不好 意思张这个口。于是她把自己的想法对周春芳讲了。小周微笑着点点头,赞许地 说:" 嫂子这个主意好!您跟老板不认识没关系,不是还有我们在这儿开着铺面 吗?您跟他商量一下,要是他同意的话,我给您做担保。" 老板正愁这种布在本 地不好卖,他随着周春芳来到" 贸易行" 看了看丁义的营业执照和其它证件,然 后对胡慧英说:" 我可以答应你优惠价和先付一半儿款的条件,不过得由他们在 你的欠条上签名画押做担保。只要你能守信用,今后打交道多了,我们就可以先 拉货后付款,等你有了资本也可以先付款后拉货了。" 就这样,胡慧英雇了辆汽 车,把一车晴纶布拉回县城,又跟当地一家已经停产的服装厂签订合同,由服装 厂按照她提供的服装样品把晴纶布加工成各种军便服,每加工一件,付给加工费 一块钱。因为这种服装都是成批生产,工艺简单,一个熟练工人一天能加工十几 二十件。 这一下,胡慧英不但自己赚了钱,还救活了一家服装厂。她竟成了全县闻名 的" 女强人" 。县工商局开大会表彰她为守法进步的企业家,杨县长亲自把一朵 大红花挂在胡慧英胸前,并邀请她参加全县发展经济出谋划策座谈会,出主意想 办法把地方经济发展起来。县城的人提起胡慧英,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是一说起 " 北京豆腐婆" ,没有人不知道的。 她这个服装加工生意做了两年,胡慧英已经是全县远近闻名的" 大万元户" 了。于是人们在她的绰号上又加了一个" 富" 字,叫做" 北京豆腐富婆" 。豆腐 坊她并没有关掉,而是由李囤继续经营;李囤也是" 小葱儿拌豆腐——一清二白 " ,把豆腐坊还当作胡慧英的买卖,所有收入一五一十都如数交给胡慧英。到年 底胡慧英给他开多少钱工资,他就接受多少工资,从没有背主欺生、私藏暗掖的 事儿发生。 因为南疆铁路开始修建,一下子把本县的经济也带动起来,铁路沿线的老百 姓也开始富起来了。胡慧英的服装生意因此大受影响:人们兜儿里有了钱,单调 的黄绿色衣服渐渐没人穿了。于是胡慧英从武汉进了一批" 柔姿纱" ——就是穿 在身上能看见肉的那种薄纱,在县城以进价的五倍价钱销售,竟然会在一个小时 内一抢而空,而那种黄绿军便服慢慢地堆在柜台上没人问了。 胡慧英心里很着急。她明白,这个趋势是早晚会来的。经济发展了,人们的 生活观念当然会随之改变。这时候《新疆日报》上的一则消息给了她启发:报纸 上登了一篇反映阿克苏、喀什一带南疆农民生活变化的文章,让她看到了商机。 于是她带着军便服样品直奔南疆,在那里她发展了几个大的批发户,又买了两辆 二手汽车,雇了司机,没日没夜地往南疆发运衣服。她的利润标准是每一件衣服 只赚一块钱,一年下来她销售了上百万件衣服,真正成了全县闻名的" 百万女富 婆" 。 胡慧英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南通一家国营建筑公司当工程师。她回来探望 母亲,看到她那样辛苦,不由得劝她说:" 您已经有上百万的家产了,干吗还那 么拼命地干?钱还有挣完的时候?再说了,您这种服装生意也会随着当地经济发 展慢慢儿萎缩的。依我看,您不如把资金投入建筑行业。我听说塔里木沙漠地下 已经发现大量石油,这东西外国人叫它是' 黑色的金子' 。只要钻一口井,它就 会喷出来。那就是钱。这石油自然会带动本地的经济发展,这座城市往后一定会 大兴土木。我在建筑公司干了几年,这里边敢情有非常大的油水。只要把当地的 最高领导伺候好了,把工程项目抓到手,那钱就会像流水一样往您兜儿里淌,您 想不要都不行。" 女儿的话拨动了胡慧英的心弦。服装生意逐渐萎缩的苗头已经 出现,她也看出来了。建筑行业确实是一块肥肉,这一点她心里明白。别的地方 不说,就这么一个小县城,能有几项工程?就惹得那几个包工队" 鸡吵鹅斗" 地 挖墙脚、打闷棍儿,还发生过打架斗殴的事儿。不用说自己对这一行一窍不通了, 就是有心往这里钻,这屁股大的小县城,那几项小工程还能容她挤进去?她把自 己的想法对女儿一说,女儿笑了:" 妈!瞧您的眼界这么小,还能做什么大事儿? 这座县城那几个小工程有什么干头?要干就干几十层高楼的大工程!那才是真赚 钱的活儿。您要有这份儿心,我就给您做个策划,眼下修南疆铁路的工程兵马上 要解散了,他们手里可是有不少工程机械。我听说他们要就地处理一大批机械。 我有一个同学,就在工程兵师部机械处当处长。咱们走走他的路子,花一块钱能 卖来一百块钱的东西。有了工程机械,就等于有了资本,技术上的事儿有我把关, 等您把大工程项目抓到手,我再找找我的同学、朋友和同事,给您拉一批人来。 这些人既有技术人员,也有工人,干活儿的事儿根本不用您过问。您只要跟政府 领导把关系搞好,能不间断地拿上工程项目,钱就会像流水一样进您的口袋。" 母女俩商量了几天,由胡慧英借着春节给杨县长拜年的机会,把一个装有五千块 钱的红包送给县长的儿子做" 压岁钱" 。春节过后,胡慧英就拿着县政府的介绍 信到铁道兵那里联系购买工程机械。有女儿当她的全权代表,所有的购买事宜都 由她跟那位处长同学去办理。胡慧英把" 服装贸易批发部" 的买卖停下来,到县 工商局办了一个" 慧福建筑公司" 的营业执照,她当经理,女儿当技术副经理, 这个建筑公司就算是开业了。 她脑子一转,把豆腐坊留下来,还由李囤去打理,只是做的豆腐不卖了,在 县城里轮流送给" 敬老院" 、" 学校" 、" 部队" 、党政机关的伙房白吃。为此 胡慧英成了地区的" 模范个体户" ,经常到地区的政府机关参加各种会议,成了 全地区鼎鼎大名的女强人。 杨县长升为行署副专员之后,又把胡慧英介绍给地区领导。在女儿的建议下, 胡慧英拿出二十万块钱,把自治区机关单位处理的两辆轿车买下来,以全地区个 体户的名义赠送给地区领导作公务车。她自己只买了一辆"212" 北京吉普车,逢 年过节这家领导屋里进,那位领导家里出。人们看到现在的胡慧英绝对想不到这 就是多年前那个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吆喝着卖豆腐的女人。她已经变成一个在全 地区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了。 几年之后,胡慧英的" 慧福建筑公司" 变成" 慧福建筑工程总公司" ,各个 县都有她的分公司。她觉得手下缺少自己信得过的人,来帮助自己掌握各个公司 的情况,也缺少帮助自己把握人身安全、物资安全的人,就把李囤两口子找来, 让李囤给自己当物资仓库总保管员,让一个部队转业干部担任总公司治安小队的 小队长,负责保卫她和女儿、女婿一家人的安全。后来丁义两口子回到农场,她 也把他们找来,让周春芳在财务部当副经理,丁义在采购部当副经理,帮助她打 理这个庞大的" 集团总公司" 。 就在胡慧英春风得意的时候,她的儿子——就是一直留在北京王副局长身边 的儿子王国忠,突然来到总公司在乌鲁木齐的办事处找她。他对很久没有见过面 的妈妈说起爸爸现在大难临头,要求妈妈拿出五十万块钱帮王守仁解脱困境。因 为已经调到戒毒所工作的王守仁被人引诱迷上了赌博,又不知怎么跟社会上的贩 毒人员有了来往,前些日子那个贩毒人员威逼他把毒品带进所里交给一个同伙儿, 遭到王守仁拒绝。那个人就逼他还债,不然就把王守仁参与赌博欠下巨额赌债的 事儿捅出去。这笔巨款王家是要了命也拿不出来的,而此事一捅出来,王守仁就 得进监狱。所以老局长才想到让孙子去求他妈妈,才能把这个窟窿堵上,最起码 能保住儿子不进监狱。 五十万块钱对于现在的胡慧英来说真是九牛一毛。她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就开 了支票。但是她不能轻易把钱给儿子,她要亲自到北京,对一而再、再而三地把 她从家门儿踢出去的" 陈世美" 丈夫以及长着" 阶级斗争" 眼睛的公婆说个清楚。 要让他们这些" 势利眼" 好好儿睁开眼睛看看当初他们嫌弃的不让进门的女人, 现在能当着他们的面把一张五十万块钱的支票丢在他们面前,借此出出这么多年 来自己胸中的这口恶气。 二、说不清的陈世美王守仁在公安局干了几十年,从一个小办事员开始,一 步一步爬到副科长、科长、农场分场场长、总场副场长又到处长。那些年,背靠 着他爸爸王副局长这棵大树,真是好乘凉啊。 可是自从" 文化大革命" 一开始,他爸爸和他就一直走背字儿。后来他爸爸 虽然被" 三结合" 进了领导班子,但是倒楣的林彪又把他带进政治的漩涡里。后 来总算因为他是老公安,很快被解放出来,但是再也没有他的位子了,只好呆在 家里" 颐养天年" 。 王守仁的命运,一直是寄托在他爸爸身上的。他爸爸得势的时候,他能超越 其他同班同学,一路绿灯地得到提拔,并且在他爸爸的传统思想熏陶下,也能主 持正义、扶持正气。就在他觉得自己的事业正扶摇直上的时候," 文化大革命" 开始了。几乎在他爸爸倒楣的同时,他被一撸到底,回到了多年前的起跑线上。 这让他懊恼了好多日子。 实际上,他的" 事业发展" ,是以牺牲自己的幸福为代价的。他爱胡慧英, 却因为" 事业" ,不能和她结为连理。为了显示自己的" 大将风度" ,他不能随 心所欲地去整那些自己痛恨的人,却要忍性耐心听任白忠这样的小人对自己横加 指责、百般刁难。整天生活在这不能爱自己所爱、不能恨自己所恨的灵魂扭曲之 中,每天都要强迫自己同时过着两种生活:一种是随心所欲的爱恨,这只能深藏 在心中去进行;另一种是按照社会给自己指定的身份、地位、角色,去扮演一个 并不属于自己本色的人。也就是说,他每天都是怀揣着两张面孔的道具,对外是 一张正人君子、道貌岸然的面孔,这是世人每天都能看到的;只有他自己独居单 处的时候,那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恨悲欢,才会回到他的身上。 那些年,虽然他身居高位,出必车,食必宴,宾朋满座,颐指气使,但他却 觉得好累好累。他时常有一种感觉袭上心头,那就是自己头上被一种光环笼罩着, 身上被一层厚厚的铁壳包裹着,连心头也好似给坠上了一个沉重的铁砣子,使得 他整天被这种阴阳两重生活折磨着,身心疲惫,精神压抑,却又要强打精神去应 付社会的、身边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以保持属于自己的社会定位。 他的爸爸——也就是他的后台被打倒了,使得他反而有一种身心俱泰、被解 放了的舒适感。虽然他的社会地位降低了,但他敢说话了,敢大胆地向别人表示 自己的爱和恨了。这反而让他远离了过去那种苦煎苦熬的日子,进入自己多年向 往的、自由舒心的生活。尤其是他到了兵团,给那些他内心一向鄙视的造反派当 下属,让他有一种" 游戏人生" 的感觉。他可以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地应付着那 些在他眼里不屑一顾的人们。在那里,他感受到了那些被人们诅咒谩骂的北京人 对他的从内心发出的敬重和爱戴。他从这里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乐趣和事业。 尽管这里是罕见人迹的大沙漠,这里的气候、生活、环境都远远没法儿跟北京比, 但他却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快乐和轻松。在这里,他活出了人性,活出了真情, 同样也活出了做人的乐趣。后来他内心里甚至有些后悔当年不应该听从父亲的召 唤。如果不回北京去,他现在还不是生活在快乐之中?还不是那个受人尊重、敬 佩的王守仁?但是这一切,都随着他的回京而全成了泡影,成了只有在他梦中才 能演示的永远做不完的梦。 他听从了父亲那一大套" 阶级斗争" 的理论和"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的互 相矛盾着的教诲,又违心地跟那个妖婆复了婚。从此他走向了人生道路的深渊。 在他心里渐渐正气下降、邪气高升,进而迷了心窍,走出人生棋局的一步步错着, 最后被开除公职,变为一个彻底的布衣平民。 回想起这一切,他心里清楚:这是爸爸多年来对他灌输的阶级教育,也是变 相的血统教育害了他,使他在" 文革" 后近似变态地追求权力、酷爱报复。他曾 组织人故意给白忠制造麻烦,他曾借口工作需要把势利眼的派出所所长发配到劳 改农场当队长……凡是" 文革" 开始给过他伤害的人,他都一一予以报复而后快。 过去几十年里形成的那些朗朗上口的革命口号和革命目标,都从他脑子里清除出 去了,而代之以私欲的满足和惟我独尊的追求。在新疆和那些北京人构建的人与 人之间真情流露的快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后来他脑子里只剩下" 我!我! 我!" 再没有容留他人的空隙了。 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儿子继续走他当年的人生道路,到警校去念书了。他 从过去那紧张忙碌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开始悠闲自在、碌碌无为地生活。 但是他的这种状态引起了老爷子的不满和责怪:" 守仁哪,你岁数也不小了, 不能就这样吃饱了混天黑地过下去呀!瞧瞧你的媳妇儿,人家是怎么活的?她不 过是一个两手攥空拳的平常女人,几年下来,变成了千万富婆。再瞧瞧你是怎么 混的?公安局的一个堂堂正正的处长,现在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废物!现在我算 是看透了这个世道,过去那一套全没用了。谁能赚到钱谁就是英雄好汉!社会上 那些乌龟王八蛋,如今都成了精!依我看,你也得像古代的韩信那样,要能屈能 伸才行。我想了想,你干脆到新疆你媳妇儿那里找个活儿干干。' 一日夫妻百日 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嘛,我想她不会不收留你吧?成天这样东游西逛,饭来张 口,到什么时候是一站哪?瞧瞧我们老俩口儿,都这般年纪了,还能有几年活头? 我们总不能养你一辈子吧?去吧!爸爸对不起你,害了你多半辈子,还害得你跟 慧英分手。现在我们撒手不管了,你去找她过你们那幸福生活去吧!" 王守仁听 老爷子这一番唠叨,心里烦躁,脑门儿发烫。他把客厅里的椅子使劲儿拽过来, 把自己那沉重的身躯坐上去,咧着嘴向老爷子发牢骚:" 得得得!里外里都是您 的理儿!过去嘛,您的嘴里一套一套的,都能把死人说活了。现在世道变了,还 是您的理儿。当初不是您从中阻拦捣乱,我跟慧英到现在还不是过得好好儿的? 都是您那份儿电报把我骗到北京,从此我就倒了邪楣!现在您又鼓动我回新疆去 腆着脸找人家。您让我怎么张这个口哇?我们过去虽然做过夫妻,但是早就已经 离了。这次人家拿出几十万块钱来救我,这笔钱我还没法儿还呢,我还怎么有脸 去找人家?算了吧,过几天我到人市上去找份儿活儿干干吧。那几年在新疆练得 还能吃点儿苦,养活自己还是没问题的。" 他儿子也跟老爷子一个观点:" 爸爸, 您不能老这样下去!妈那边有这么大一摊子事业,哪个地方容不下您?再说了, 您好歹跟她做过夫妻,这个时候帮她打理一下公司的事务,也算是将功补过吧。 你们老两口儿正好都是单枝独叶的,我再给你们撺掇撺掇,复了婚多好哇!要我 说,您不能有大男子主义的思想。大丈夫能伸能屈嘛。" 别看老爷子说了这些话 让王守仁心里不痛快,这些话从儿子嘴里说出来,可就让王守仁听着顺耳多了。 他为自己分辩说:" 我倒不是为了面子下不来不愿意去。你妈这些年多不容易呀? 到现在创下这么大的事业,凭什么容我去吃现成饭?再说了,我自己也不好意思 去那儿装大爷呀!我自己酿的苦果由我自己来吃。我不想到你妈那儿沾这个便宜。 " 说罢摇着头垂头丧气地坐到椅子上看电视。 儿子一生气,顺手把电视关了,说:" 您还想不想跟我妈团圆了?您就忍心 让我跟妹妹一个没爸爸、一个没妈!我们跟我妈没怪您,您倒来劲儿了?我昨天 给妹妹打过电话,我们俩说好了,由我去求妈妈收留您。我可是有话说在前头, 到时候您可不能打坠坡!给您个台阶您就赶紧下,不就结了?非要硬撑着装大肚 儿汉!" 说罢一扭脸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胡慧英对儿子的建议未置可否,没有正面回答。这一下让王守仁来了个大窝 脖儿,他气哼哼地骂儿子:" 都是你多事,让我白白地丢这份儿人!这事儿不怪 你妈,换个个儿要是我的话,也不会答应的。行了吧?这一下死心了吧!我说嘛, 白饶一面儿!自找没趣儿——!" 他拖长了声音,甩闲话给儿子听。 儿子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地劝说着:" 行啦——!妈妈当年在您面前受了多少 委屈?她还不是强忍下了?您现在这么一点儿气都受不了,还是个男人吗?您的 意思是不是等着八抬大轿来请您才去呀?我问您一句话,您到底愿意不愿意到妈 妈那里去?要是不乐意,我们也就别再瞎忙乎了;要是乐意呢,您就得放下您那 个' 高贵' 的架子,就是妈妈当着爷爷的面儿臭骂您一顿,您也得忍着才行。" 这话还真让儿子猜对了。半个月后,王国忠跟妹妹私下商量好,趁妈妈到北京办 事儿的机会,把妈妈请到爷爷的家里。当着爷爷、奶奶的面儿,儿子先数落王守 仁一顿:" 我妈多不容易呀!我还记得,当年我很小的时候住在姥姥家,看见别 人家的孩子吃冰棍儿,那只是三分钱一根的冰棍儿,家里却没钱给我买。为了我 闹着要吃冰棍儿,妈妈搧了我一巴掌,吓得我两眼直直地说不出话来。妈妈平时 从没有对我大声骂过一句,更不用说打了。可是家里确实没钱,没有这买冰棍儿 的三分钱。我又不懂事,气得妈妈没办法了才打我。为这事儿姥姥跟她生了半个 月的气,小姨也不理妈妈了。您可以想象,我妈当年被您遗弃,多么艰难地度过 了那些苦难的日子。为了让您在新疆有个家,有个人在身边伴着您,妈妈舍弃了 北京,单身到新疆去陪您。那一段日子您可能不会忘记吧?我听妹妹说过,在那 沙漠边儿上,就像老鼠一样,住的是地窨子,吃的是棒子面儿,根本见不到油和 肉。可是妈妈从没有叫过苦,也从没有埋怨过您。您舍弃即将生孩子的妻子,一 个人回了北京。妈妈一个人生下妹妹,又把她养大,也没有说一句怨言。可是您 作为一个男人,您是怎么做的呢?您完全不管她们母女的死活,利用手里的权力, 绝情绝意地跟妈妈离了婚。妈妈带着妹妹住在姥姥家中,没有生活来源,您根本 不管,只顾自己在外边跟那些酒肉朋友大吃大喝,让妹妹跟我小时候一样,过了 那么多年缺吃少穿的日子。这些年您的所作所为,有哪一点对得起妈妈和我们? 有哪一点尽了您应当尽的做父亲的责任和做丈夫的责任?过去的事情不说它了, 这一次如果不是妈妈及时拿出几十万块钱来救您,这个家里还有谁能掏出这笔钱 来给您买单?您还不是得去坐监狱!这些事儿一件件摆在那里,您自己睡不着觉 的时候好好儿想一想,这些年您都做了些什么事儿啊!您对得起谁呀?……" 屋 里坐着的老头儿、老太太都板着脸一声不吭,默默地听着孙子数落他们的儿子。 胡慧英坐在椅子上,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只是不住地用手掌抚摸着靠着她肩膀 的女儿黝黑柔软的头发。王守仁像是当年被批斗一样,坐在一张木椅上,面对着 半圆形围坐着的一家人,脑袋低垂着,左手指不住地抠着右手的指甲。 在这个家里,只有王国忠可以大声说话,可以跟爷爷顶嘴,可以数落他这些 个不是。老爷子要是训他,过不了三句话他就摔门踹椅子拽脸子给老头儿看。 胡慧英自打跟王守仁认识、结婚到现在,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硬话。现在 他听着儿子一句比一句" 扎肺管子" 的话,尽管心里的火儿一股一股地往上拱, 但他仍然使劲儿咬住嘴唇不开口。直到最后儿子指责他是" 现代陈世美" 的时候, 他终于忍不住了,从椅子上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反驳说:" 我是陈世美?你们 自然不知道当年我跟你妈是自由恋爱的。这都是你们爷爷从中作梗造成的后果。 你们想想,在家里你爷爷是家长,是我爸爸,在单位他是我的顶头上司,连我们 处长都得听他的。当年不是你爷爷威逼我跟你妈分手,你妈能受那份儿罪吗?这 事儿搁在你们身上,还不是一样?当年你爷爷说:我们要是结婚,就把我从家里 清除出去,不但要改姓,还要下放到劳改农场当队长去。你们想想,事情到了这 一步,我能怎么办?现在你们不了解情况,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我身上!你们说我 冤不冤?" 听儿子把矛头直接指到自己身上,老爷子脸不变色心不跳,微闭着眼 睛似睡没睡地坐着,表现出极大的涵养。老太婆可没这么大耐性,她急赤白脸地 为自己丈夫申辩:" 论起来这事儿也不能怪你爸爸,他坐着公安局长的位子,更 何况公安系统本来就有这个纪律,公安干部绝不允许跟三类人员子女通婚。当年 守仁要是真的跟慧英结了婚,恐怕连守仁带他爸爸的职务都得让人家撸下来。你 们想想,在当时那个社会情况下,从一个人上人的局长,像' 文革' 时期那样回 家当平民,那是什么滋味儿?谁的心都是肉长的,但分有办法,谁愿意管你们的 闲事儿?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再扯那老账了,不是都说' 要向前看' 吗?咱们也来个向前看不就结了?" 这时候,女儿听着不乐意了。她觉着今天就 是要让妈妈好好儿出一口恶气的时候,不能由着奶奶一句话就把过去妈妈受的苦 轻轻松松地一笔带过去。如果那样的话,妈妈心里的疙瘩解不开,爸爸和妈妈和 好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办到。今天她跟哥哥捏咕好的" 诉苦会" 就算是白开了。 所以她拦过奶奶的话头,噘着嘴说:" 奶奶,您就会当和事佬!咱们一家人今天 能凑到一块儿,就是要把心里的话好好儿倒出来,把心里的疙瘩说开了,今后一 家人才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然的话,你鼓着我瘪着,说一大套政治话把矛盾 掩盖住,咱们这个家还得是七零八散、天各一方。依我看,当年都是爸爸的责任。 人家梁山伯、祝英台宁可命都不要了也要维护自己的婚姻。您却把一个小干部瞧 在眼里,为了自己的地位、身份,宁可当陈世美。这不是您的错还是谁的错?把 责任推到爷爷身上也不对。他是共产党多年训练出来的老公安,他虔诚地信服共 产党的理论和纪律,他坚持维护公安纪律有什么错?所以不要把自己的毛病一推 六二五,都推到别人身上。要虔诚地承认自己过去的错误,向妈妈道歉,这才是 你惟一的出路。" 王国忠听了," 噗哧" 一声笑了起来,手指着妹妹,连说:" 不亏你是公安局长的后代,说出话来净是管教干部训劳改人员的口气。依我看, 你也别去当那个大经理了,到劳改单位当队长去吧。" 妹妹不高兴地瞪了哥哥一 眼,故意噘着嘴巴说:" 本来嘛,难道我说得不对?依我看,爸爸就是陈世美! 咱们看看妈妈是怎么做的?爸爸对她那么不忠,要是我的话,根本不管他的闲事 儿。可是妈妈一听哥哥说爸爸陷入困境中了,立刻赶来北京,二话没说,就给爸 爸垫上几十万块钱把他解脱出来。现在有这现成的例子摆在面前,谁忠谁奸,不 是清清楚楚了吗?" 王守仁最不爱听的一句话,就是给他扣上" 陈世美" 的帽子。 他怎么想都觉得当年的事情论起责任来,老爷子至少得承担一半儿。现在听着儿 子、女儿都把矛头指向自己,他心里觉得憋屈得慌,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平静一 下有些慌乱的心态,转而向女儿质问起来:" 你说这话就是嘴不对着心。咱们说 话办事儿,都要把心搁到正中间,以理服人。不错,当年我对你妈妈是不忠,但 是那决不是我心里愿意的。我可以对天发誓,当初为了跟你妈妈的婚事,我跟你 们爷爷差点儿闹翻了脸。当时不是你们奶奶在一旁劝着,我就搬出这个家了。咱 家的事情, 就像中国的' 文化大革命' 一样,老爷子就是毛主席,我跟你妈之间 的事情,都是他制造出来的。但他的确是站在党的立场上说话办事,现在翻过来 说谁对谁错,又怎么说得清?连你妈都对这件事情不加追究了,你们兄妹俩今天 这是怎么了?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地责备我!你们想想我冤不冤?" 王守仁的 这句话,老爷子不爱听了。他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轻咳一声开了口:" 守仁跟 他这一双儿女,刚才说了不少了。你们的中心意思,不外乎是说我应该对守仁和 慧英之间发生的事情负责。这我不否认。但是你们看问题说话都应该站在党的立 场上,从历史的角度来认识,才能正确认识这件事情发生的历史原因。当然,现 在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果一定要说清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非得从过去 党的政策说起才行。简而言之,党的阶级政策、公安人员的纪律,都明确一点, 就是决不允许公安人员跟阶级敌人的子女谈婚论嫁。这是铁的纪律,是谁也不能 够例外的。我当时作为市局领导,更应该遵守这一条纪律。所以在我得知守仁和 慧英的事情之后,我的第一反应,也是作为党的领导者应该做出的反应,就是立 刻拆散这个婚姻,这是责无旁贷的事情。现在的社会不是都讲' 换位思考' 吗? 你们大伙儿也都来一个换位思考,当年要是你们站在我那个地位上,你们又该怎 么做才能保住这个家不至于一败涂地呢?" 说到这里,他停住话头,眼睛扫视一 下屋里散坐着的人们,又接着说下去:" 所以我以为,就事论事,就像守仁说的 那样,这事情没法儿说清谁对谁错,只有像你们奶奶说的那样,放弃前愆,一切 向前看。也让我们这把老骨头在晚年能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大家和和美美地在 一起生活,一起享受几年天伦之乐。" 老爷子说出这一番理论来,使刚才说得那 么热闹的几个人都沉默不语了。于是胡慧英用手梳理一下本已经利利索索的头发, 平心静气地发了言:" 这些年我经受的苦难太多了,所以一想起过去受的苦,眼 睛里已经流不出眼泪了。今天我既然来到这个曾经是我家的屋子里,我就要把憋 了几十年的一肚子话全部倒出来。我赞成' 向前看' 的话,但这要在说清是非的 前提下才能做到。王副局长说的不假,公安局是有不许跟三类人员子女来往的纪 律,这一条王守仁不应该不知道吧?可是我作为一个姑娘家,当时对这些纪律是 一无所知的。那么王守仁在明知有这条纪律存在的情况下,还要跟我这样一个女 人来往,甚至发生那本不应该发生的事情。这只能说明你们这些当官的根本没把 我们社会底层的女人放在眼里。在我们身上,你们可以为所欲为。要不是我怀了 你们王家的接班人——你们一家人盼望的男孩子,你们后来还会把我接过来容纳 我吗?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年我怀着国忠,挺着大肚子来找王守仁,在你 们那阴森森的大门前,老太太恶狠狠地赶我走,不许我再来找她的宝贝儿子。你 们现在也来个换位思考,如果当年那个走投无路、丢人现眼的女人是你们,你们 又该是什么心情?当你满怀希望来找应当对你的处境负责的人,遇到这样一个做 父母的人,非但不同情你,反而对门口警卫说:' 这个人下次再来,就不要往里 通报了。' 你们想想,你们听了又会有什么反应?为了你们能保住官位,竟然能 想出让我一个无助的女人做出' 假结婚' 那样的事情来,以保住你们的儿子不被 追究。这都是你们受共产党几十年阶级教育的干部做出来的事情!不用说你们都 是受过教育的人了,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平头百姓,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吗?现 在你们口口声声要' 向前看' 了,口口声声讲' 说不清' 了,世界上只要敢讲理, 就没有说不清的事情。再说王守仁,你儿女说你一声' 陈世美' ,你还不爱听了? 你自己拍拍良心想一想,你跟陈世美有什么两样?就算按你说的过去的事情都怪 老人,那么到了新疆以后的事情能怪谁呢?我千里迢迢到新疆去跟你团聚,你却 不管我的死活,在我即将生女儿的时候毅然离开我,把我一个人甩在新疆。在党 的政策和公安局的纪律已经对你不起作用的时候,你却选择了抛弃我们母女的道 路,你自己说说,天底下还有比你更没有良心的人吗?这些年你不思上进,甘心 堕落,竟然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赌博。现在的社会多好?只要你有本事就能做 大事。瞧瞧人家白忠,过去因为出身不如你,为了表现和争取好的前途,他也做 了不少害人的事情。可是现在人家迷途知返,回到北京以后,一个劲儿做好事。 前一阵子为新疆的北京人往回迁户口,出了不少力气。现在人家儿子出国留学去 了,听说过些日子他就要出国去看儿子了。你瞧瞧人家是怎么混的?你又是怎么 混的!现在你没有地方混饭吃,又想起我来了。你怎么不想想,当初你把我一个 人甩在新疆,我又怎么活呢?你以为我没有你,不饿死也差不多,是吧?可是你 全想错了!我能有今天,全靠那些江湖上的朋友,靠女儿的支持,靠我自己的努 力。这里没有你王守仁的半点儿功劳,现在出了事儿犯了案,到头来还得找我们 母女解救你。这么多年来,我在你们家,在你面前,从来没有诉过苦。我不想说 过去那些事情。但是今天你瞧瞧,闺女、儿子说你两句,你还一百个不服气!你 这是挤兑哑巴说了话呀!我还是那句话,你拍拍良心好好儿想一想,在我们娘儿 仨面前,你怎么有脸跟我们挺着腰板说话?" 胡慧英这一番掏心倾肺的话,像一 支支钢针一样刺向老头儿、老太太和王守仁的心窝,说得两位老人无言以对,默 默地低下头来;说得王守仁再不吭声,脑袋低垂着搁在椅背儿上一动不动。女儿 两只眼红红的,扭着脸儿在一边擦眼泪。儿子呆呆地望着义愤填膺、大义凛然的 母亲,不吭一声。屋里顿时陷入僵局,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一样。屋里的人一个 个都好像是泥捏腊塑似的,一动不动地僵窘在那里。 突然,王国忠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母亲面前," 扑通" 一声跪倒在胡慧英 脚下,双手抱着妈妈的双腿哭着说:" 妈妈,您受了那么多苦,儿子我一点儿都 不知道。但是您应该想到爷爷、奶奶和爸爸其实也都是受害者。他们是受了过去 极左路线的教育和毒害。儿子在警校上学,我们大家都说:过去的公安干部都是 没脑子、唯上命是从的人。现在不一样了,一切都有法律管着,都要依法办事。 过去那个年代,有多少人家陷入这种悲惨的境地呀!您就原谅父亲吧!我全听明 白了,他也是' 人在公安,身不由己' 呀!就算是爷爷当年那样做不对,说到底 也是万般无奈。现在苦难已经过去了,咱们干吗还苦苦纠缠着过去那些事情不放, 放着好日子不去过呢?" 说罢,他用手轻轻扯了一把坐在旁边的妹妹。 女儿也跟着跪倒在地上央求妈妈:" 妈!您就原谅爸爸吧,这都是咱们的命 啊!现在是否极泰来的时候,您就别总想着过去那些苦事儿了,行吗?" 胡慧英 心里悲痛万分,她望着屋顶的天花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弯腰把儿女们扶起来, 轻声说:" 好吧,既然你们说了这话,我也不会反驳你们,那就让你爸爸到公司 去担任保安队长吧。" 说完她提着提包走了出去妹妹凑近哥哥耳边说了一声:" 爸爸的事情交给你了,你过两天陪着他坐飞机来找我就行了。" 说罢,从挎包里 掏出一沓子钱来,塞到哥哥手里,说了声:" 这一万块钱当路费和安家费。" 然 后马上往门外追过去。 三、王守仁再次落马胡慧英在新疆是个出了名的女强人。她的公司办公大楼 在省城也是闻名遐迩的高层建筑。俗话说:" 人怕出名猪怕壮" ,就在" 慧福建 筑总公司" 的生意如日过中天般蓬勃发达的时候,一些谣言从建筑界的阴暗角落 散发出来了:" 那个女人是××副省长的小老婆。这个公司实际上就是那个副省 长开的。要不然,她那个公司一年四季活儿不断,凭什么呀?" " 这年头有权就 有钱,瞧瞧一个卖豆腐的女人,居然几年之内混成大老板了。她背后没有当官的 撑腰,能行?" " 依我看,她那个公司暗中肯定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要不 然,能像气儿吹的一样发起来?" …… 这些话,当然难免也会传进胡慧英的耳朵里,气得她说不出话来,一个人坐 在屋里生闷气。 这些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已经从地区行署调到兵团当工交局长,又升到省里 当了副省长的老州长,确实在发包工程上给过胡慧英一些方便。胡慧英也曾在过 年过节的时候给老州长的孩子送过" 压岁钱" 红包,还给行署送过几辆轿车,后 来生意交给女儿去打理,据说女儿也曾送过一些提成。但是她觉得没有自己公司 的实力和工程质量的保证,再送多少个红包也没用。现在这个社会风气已经形成, 凭着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抵挡不住。当然,她也觉得这样做有失公允,也有 点儿缺德,所以她翻来覆去想了想,觉得还是撤出省城这个竞争激烈的市场为妙。 女儿也有同感:" 总是这样让人家说来说去指后脊梁骨,这个钱挣得不顺当。 我听说老州长岁数到了,马上就要退居二线,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那天我到他 家去,他一个劲儿劝我们撤回库尔勒。他说那里的工程比这边多得多。要修高速 公路,还要修铁路,城里的马路也要扩宽,兵团单位的工程更是不少,干脆咱们 撤出这里,杀回老家去吧。" 胡慧英点点头表示赞同。她若有所思地说:" 我听 你姥爷说过一句话:' 广厦千间,一身只眠三尺;宴席百菜,一嘴能吃几口?' 咱们现在也算是有钱了,我想着为人在世,还是要多做点好事儿,更何况咱们这 些钱里还是有不干净的成分。早先我心里就有个想法,如果发了财,一定要扶老 携幼,帮助穷人。所以我计划回到胜利农场,在那里捐款建养老院,给周围农村 建几所希望小学和中学,再建几座老北京的四合院儿供咱们那些不回北京的北京 人居住。我也想在那儿养老。到时候你们的孩子送到我那里,由我带着,送托儿 所、幼儿园,上小学,直到考上大学为止。像你爷爷说的那样,我也享受一下天 伦之乐。" 女儿不太理解母亲的话,她迟疑地问:" 您干嘛非要回农场不可?咱 们就在库尔勒建一所高级别墅供您养老还不行?农场当年也没给您什么好处,您 干嘛还老想着他们?" 胡慧英摇摇头,耐心地给女儿解释:" 从气候上讲,农场 的气候跟北京差不多,比较适合咱们北方人居住。那里三面靠山,一面有湖,冬 暖夏凉,有风不大,有雨不多,确实是个养老的好地方。另外,咱们这些北京人 能个个发财吗?万一有的人到了晚年穷困潦倒,疾病缠身,又怎么办?所以我想 着办一个福利性质的敬老院,把那些无儿无女无家可归的北京人都收留下来,雇 一些人服侍他们养老送终。就算是为了抵消咱们经营当中的那些不正当收入吧。 反正我算是想开了,钱这东西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拿来为大伙儿做点儿好事 儿,也算是正经用途。如果你没意见,咱们从明年开始就逐渐收缩业务,转移资 产。回老家去,怎么样?" 母女俩虽然商议好了,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发生在 王守仁身上的一件事情,让她们不得不提前开始转移了。 王守仁来到" 慧福建筑总公司" ,担任保安队长。他的工作,不外乎指挥十 几个保安员在办公大楼周围和楼层间巡逻,干了一年多,顺顺利利的,没出什么 事儿。后来公司发展业务,购买了十几辆大型封闭式货柜运输车,成立了一家物 流公司,专门为俄罗斯外商和从事进口业务的经销商提供运输服务。这也是为了 转移公司的经营方向,脱离公司单一经营,转向多种经营的开始。 公司任命王守仁担任负责运输安全的副经理,专门跟着汽车往返于俄罗斯和 乌鲁木齐之间,负责货物运输的安全工作。物流公司成立了半年多,主要是为国 内商人运送服装鞋帽到俄罗斯,再从那里联系好国内客商进口的化肥、塑料粒子 运进内地。 一天, 王守仁带着十几辆汽车来到口岸, 住进他们公司在口岸的办事处。他 来到新疆,特别爱吃新疆的烤羊肉。他监督所有车辆停放好之后,就带着一瓶" 北京红星二锅头" ,来到口岸的一家酒楼。自从他在戒毒所出了事儿之后,就不 喜欢跟别人多来往。而是独自一个人叫两个菜,来一包咸干花生米就着二锅头自 斟自饮。这天,他同样坐在餐厅里独自吃着喝着,不一会儿,只觉得一只手在他 肩膀上拍了拍。他回过头去一看,只见是在戒毒所引诱他赌博的那个南方人正笑 嘻嘻地看着他。他生气地连忙用手拨掉那人的手,扭过头不看那人,只管自己吃 着喝着。那人并没有生气,反而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身边,笑着说:" 王所长啊, 您怎么在这个地方出现了?也是来做买卖的吗?" 见王守仁没有搭理他,他仍然 自顾自地说着:" 是嘛!当那个小干部不如做生意。你做成一笔生意,就顶得上 当干部挣一辈子的工资。我嘛,现在也是来做进口生意的。我有一批货,要从境 外运进来,只是还没有找好运输公司来接货单。王所长,你要是能帮我一把,替 我找个运输公司,我会感谢你的。" 这种害过他的人,又是个贩毒分子,他本应 该是避之惟恐不及的。但是他这句话触动了王守仁的心事。他来到新疆之后,心 里总想着要为公司的业务开展出一把力,也是想找个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才智, 好让胡慧英别小看了自己。但是一直没有找到这种机会,好让他能显现出自己的 才华来。因此他对这个人的警惕性相比之下减少了,没有" 吃一堑,长一智" , 而只是假装不经意地问:" 你想运什么货?三五十吨我们可不运,还不够油钱呢! 你要是有上万吨的货单,我可以承运。" 那人见王守仁口气那样大,不免有些惊 奇,随即问:" 王所长,这才两年没见,不知现在在哪里发财?能不能告诉我呀? " 王守仁撇了撇嘴,颇有些自负地说:" 我老婆开了一家大公司,我在物流分公 司里负责业务。你没瞧见我们公司办事处的院子里停着十几辆货柜车?那就是我 带着的车队。怎么样?你就是有上万吨的货,也不够我们运的。" 那人伸出大拇 指,冲王守仁晃了晃,说:" 王所长真是有贵人相助哇!实话告诉你,我们虽然 没有上万吨货,但是我们一年四季都有进口的货单。你要是想跟我们合作,我可 以保你的车队老有货运。怎么样?干不干?" 王守仁想了想:" 这可真是东方不 亮西方亮,在公司干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建业的机会,现在能给公司拉来一笔 长期的运输合同,也算是我对得起慧英,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帮她一把了。" 他知 道,打今年开始,公司的建筑工程投标、竞标活动屡屡失败,而对公司和慧英的 谣言攻击却越来越多,如果能让公司在其他业务上有新发展,就可以从建筑行业 退出来,免得那些人看着慧英的公司红红火火心生嫉妒,进而无所不用其极地造 谣、诋毁" 慧福建筑总公司" 。能让慧英高兴起来,是王守仁心里久藏的愿望。 所以他立刻答应了那个人的要求,带着办事处的业务经理,随着那人来到他们住 的宾馆里,和他们商定具体的运输合同签订事宜。 那个南方人把王守仁介绍给另外两个同伙儿,其中一个人王守仁认识,而另 一个人是个维族人,大约三十多岁,穿一身笔挺的西服,打着高级的领带,嘴唇 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子,满面红光,真像个大商人。这个" 山羊胡子" 一听王守仁 说的一口标准的北京话,连忙伸出大拇指夸赞地说:" 北京人最讲义气,也比较 讲信用的。我的嘛专门进口化肥,卸货地点嘛在喀什,运费嘛你们要少少地算一 下,算的多嘛我要赔钱的。" 办事处业务经理听他这话,心里琢磨:" 要是考虑 运费问题,应当到铁路上报车皮计划,那样运费低得多,用汽车运输闹不好就得 赔钱。" 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山羊胡子" 听罢笑了:" 很多人问过我这个 问题。你的不明白,我的货是在这边的工厂装车,要是到铁路报计划,要好长时 间才能批下来。但是现在马上要进入棉花追肥的季节了,那里的化肥很是紧俏。 我们嘛,做生意的人都是要赶行情的。从这里进来,直接走天山公路,可以一直 到达南疆。要是用火车运输,我怕影响我的化肥销售。季节一过,生意就没有了, 那样不卖道!" 王守仁心里有些着急,怕的是经理的猜疑把到手的生意吓跑了, 连忙拦过话来说:" 咱们只管拉货,不管他赔不赔钱。现在哪个运输公司不是在 抢拉货源?难道你还能把到了嘴的肥肉吐出去不成?行啦!不要多说了,你把运 费情况告诉他们,愿意干就签合同,不干就拉倒,别说那么多废话了。" 这笔生 意确实给公司带来一笔不小的收入。物流公司的业绩不断地攀升。但是半年之后, 公安部门的人找上门来了。刚开始是直接找胡慧英密谈,因为公安厅的人发现在 南疆流窜活动的" 东突叛乱分子" 近几个月来积累了一些可以当炸药使用的" 硝 铵" 。经过两个月的跟踪调查,发现这些" 硝铵" 是混在从俄罗斯进口的" 尿素 " 中带进来的,而负责运输的正是王守仁率领的物流公司车队。从广东警方传来 消息,贩毒分子通过中俄边境的化肥贸易,还把毒品" 海洛因" 、" 摇头丸" 带 进中国,运输工具同样是王守仁麾下的车队。为此警方怀疑王守仁参与其中贩毒 和制造混乱的活动,对他展开了调查。 胡慧英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非常害怕。她知道,不论是公司还是王守仁个人, 只要一沾上毒品买卖,公司就得倒闭、个人就得杀头,同时也会连累公司跟着倒 楣。她后悔当初不应该听从儿女的话,同意让王守仁到新疆公司来任职。这样不 但害了他自己,也害了她多年来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她向警方做了保证,决不 向任何人泄露这个机密。她干脆选择了躲避的办法,自己一个人回到南疆胜利农 场,具体策划、组织实施她心中的" 行善" 计划。而对于王守仁的事情,只能由 着公安局的人去调查去处理。临走前她也曾嘱咐女儿,不要对公安局的调查工作 横加干涉,免得把公司也拖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境地。 最后公安局对运输车队进行了拦截检查,在封闭车厢里的袋装" 尿素" 中, 发现混装有袋装的" 硝铵" 。这种化肥因为可以充作炸药使用,早已经被有关部 门明令禁止进口了;在随车发运的一个金属容器的夹层里,搜出了成包的" 海洛 因" 和塑料袋装的" 摇头丸" 。同时把那两个南方人和维族人全部抓获,王守仁 也被作为同案犯关进大牢接受审查。 于是一时间各种传言四起:" 慧福公司靠着贩毒发的家。" " 那个娘们儿给 东突分子运炸药,还给他们财政支持。" " 那个娘们儿每年都要到阿富汗去跟本 ·拉登会面。" " 慧福公司有外国势力背景。" …… 谣言越传越邪乎,简直就像铺天盖地而来的炸弹,大有把" 慧福建筑总公司 " 炸平之势。更令人奇怪的是:有一股传言令胡慧英和女儿不寒而栗:" 美国的 ' 六四' 运动分子跟慧福公司的人有密切往来。那个娘们儿表面是商人,背后是 一个想颠覆共产党政权的反动分子。" 就在胡慧英离开乌鲁木齐到胜利农场去的 时期,更多的谣言散布说:" 那个娘们儿已经被抓起来,关押到北京公安部特别 监狱里了。" 直到胡慧英又开始在省城露面,这个谣言才渐渐消失。 胡慧英却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些谣言扣到她头上?她心里清楚,有些谣 言是" 听风就是雨" 造出来的,还有的谣言则是无风不起浪生成的。于是她让女 儿在公司内部进行调查。没过多少日子,女儿回复她说:" 是一个叫张礼的人引 起的。这个人前些年北京' 六四' 运动的时候在新疆挑头闹过事儿,后来跟着跑 到美国,又和海外' 民运人士' 挂上了钩儿。他曾经在国外参加过反华宣传,写 过不少宣传材料。去年他通过白忠向国内有关部门提出回国的要求,被批准之后, 回到新疆他的家里。这个人回来之后,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唐亮、丁义他们 一些北京人在咱们公司上班,就经常到公司来找这些故交聊天聚会,也跟爸爸有 过来往。所以这些别有用心的人就是利用这件事给咱们造的谣。公安局的人也曾 来调查过这个人到我们公司来找谁?干什么?后来见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也就不 再过问了。" 三、胡慧英看破红尘胡慧英把公司这一年多来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向老州 长做过解释,她觉得这是市场竞争的必然产物,当然也有自己公司的职员处事不 谨慎小心的原因。对于这些事情的发生,她表示确实无力去解决,只有尽快退出 省城这个建筑市场,才是解决问题的惟一有效途径。于是她立刻布置公司把手头 的工程尽快结束,把公司办公大楼卖出去,迅速地从这个令她伤心欲绝的城市退 回到库尔勒去。 与此同时,她毅然决然地辞去了" 慧福建筑总公司" 的一切职务,把公司一 切权利都移交给女儿,只身来到当年让她发迹的胜利农场。她觉得北京人几十年 里受了那么多苦,到了晚年一部分人因为各种原因依然过着贫困的生活。她要组 织实施自己的" 晚霞工程" 计划,为自己和那些贫困的北京人安度晚年营造一个 小天地。也以此抵消自己这些年的一部分" 不当得利" 而获得的罪孽,使自己能 够心安理得地安享晚年生活。 这时的胜利农场,已经不是几十年前胡慧英离开时候的样子了。多少年来, 胜利农场的影子在她脑海里时不时地显现着:场部办公区是一片破旧的土坯建筑 群,连队职工住宅同样是一栋栋破败的土坯房,有的房子甚至是用木棍儿支撑着, 不然就会倒塌。场内的道路虽然是在五十年代按照苏联农场的模式规划修筑的, 但也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风天刮尘雾,雨季泥沾脚。可是她几十年后回来,看 见的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场部办公区全是漂亮的楼房,有装着空调的宾馆,有镶 嵌着五彩缤纷瓷砖的办公楼,有宽敞明亮的工人俱乐部,更有占地几十亩的商业 服务楼区,各种鲜鱼水菜、猪牛羊肉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的服装和日用品充斥在 大小商店里,真让胡慧英有点儿身在大城市的感觉。 她还记得在农场的时候,要想出一趟门,真比登天还难。首先要在早上天还 没亮就赶紧起床,简单洗漱之后立刻骑自行车往场部招待所赶。赶到招待所,东 方的天空刚刚透出鱼肚白,而此时停靠在招待所门前的大轿子车已经人满为患。 座位肯定是没有的,那些占有座的人都得半夜三更就来占地方,稍晚一点儿就没 有座位可占了。这一趟汽车要是挤不上去,这一天就甭想出门儿了。只有那些巴 结客运司机的人和跟农场政委、场长能搭上话儿搭车的人,才能不紧不慢吃完早 饭慢慢悠悠来坐车。 现在呢,真是跟过去一天一地了:场部服务区的停车场停靠着四五辆带空调 的" 依维柯" ,从场部到远近各连有一二十辆各种汽车、三轮摩托车等在那里, 穿着各种服装的司机们吆喝着招揽乘客。现在出门,已经不用早早起床,什么时 候想走,只要打个手机电话,汽车会开到你家门口来接你;回来的时候,同样会 把你送到家门口为止。这个变化,真令胡慧英兴奋不已。她对前来迎接她的农场 干部一连说着:" 真想不到,兵团农场的变化太大了,真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变 化。" 住进农场的宾馆之后,胡慧英翻看着省城城建设计院为农场设计的城镇建 设规划图,心里无比振奋。她指着场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对场长说:" 这一块 地,大概有二百多亩吧?交给我来兴建养老院和晚霞住宅小区,怎么样?" 场长 摇摇头不同意:" 不行啊!现在不是过去那样,想在哪儿盖房就在哪儿盖房了。 农田是一寸土地也不许动的,只有在戈壁荒滩上给你划一块地盖房了。具体的投 资项目和规划,还要签写一份合同,要把双方的责、权、利都一一写清楚,免得 将来找麻烦。你好好儿想一想,要是同意的话,过几天我们开一个党委扩大会议 研究一下,然后咱们坐在一起再具体商议一下合同的详细条款。" 农场养老院已 经在几年前就建好了,胡慧英只是再投点儿资对它进行扩大和装修。这时候养老 院里已经住进了好几个北京人,其中有一直单身的" 少爷" 张国庆和他的" 干爹 " 王翔,腿脚不利索离了婚的钱老三,老婆死了孤寡一人的任宝珠,跟儿子尿不 到一壶里的余清江……这些人听说胡慧英要来投资修建" 晚霞工程" ,都纷纷来 找胡慧英,请求她能建一所供北京人集中居住的院落。因为这些人过去在劳改农 场和塔里木养成了人与人之间嘻嘻哈哈、互相踩乎挖苦的恶习,养老院大多数老 人看不惯他们的作风和习气,于是养老院里就形成了北京人只跟北京人来往,跟 其他人不合群儿的现象,也由此产生了不少磨擦和矛盾。不但北京人有这个要求, 就是农场领导也向胡慧英提出" 在戈壁滩另建一所专供北京人养老的分院" 的建 议。胡慧英由此产生了在戈壁滩大兴土木的念头。她要把深藏在心中的" 四合院 城堡计划" 付诸实施。但是女儿却极力反对她的计划,并且再三列举她自认为完 美计划的缺陷:" 您想过没有?这些人过去多年养成的恶习,归根结底就是一句 话:' 气人有、笑人无' 。就冲这一点,您也千万不能跟他们住到一块儿,不然, 往后您那气可就生不完了。您想想,原本您只是一个干部家属,是他们中间一个 同类的姐姐。现在您摇身一变成了百万富婆,人家心里能平衡吗?能没有气吗? 能不眼红吗?您说您这不是放着好日子不过偏来这里花钱找罪受不是?再说了, 您盖一大堆四合院儿,让谁住北房、谁住东南房?北京人谁不知道那句话:' 有 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来夏不凉。' 到时候您是又花钱又费力,反而会闹得四处 挨骂,院子里每天争争吵吵,让人安生不了。您说您这是何苦来呢?" 胡慧英听 女儿这么一说,心里也觉着有道理。北京人几十年来经受了不少苦难,但也养成 了" 鸡吵鹅斗" 的恶习。尤其是留在农场的人里,更是多一半儿的" 鸡头鱼刺儿 " 。这些人不好伺候,闹不好会落个费力不讨好的结局。因此她打消了计划,按 照女儿给她提出的方案,开始寻找合适的场地修建她的" 晚霞工程" 。 经过女儿和公司里设计组的工程师反复琢磨、修改,设计方案最后由胡慧英 拍板定下来。先在农场旁边的戈壁荒滩上选一块比较平坦的荒地,头一件事就是 打一口几百米的深井,解决供水的问题。然后修建高两米的围墙,把这块五十亩 大小的地圈起来。按北京人的说法:" 这是把北京劳改农场的图纸拿来,要建一 所监狱呀!" 但是胡慧英没有理睬这些人的" 风凉话" ,首先在大院儿内搞一个 " 换土工程" ,把农场返修场路废弃的土拉来,把院内地下的戈壁换掉。在这上 边修建一座有假山、水池、凉亭的花园,还在周围种上各种树木花草,构成一个 有山有水供人们休闲娱乐的好去处。花园正面建了一所正方形两进的宅院,四面 是磨砖对缝的围墙,正面是两扇黑漆大木门,门两边两座石雕的狮子把守在台阶 两侧。站在门口望进去,只见前院儿正面是北房五间,都是带廊子的,东边的一 明两暗三间房,中间是会客室,两边一间是台球室,一间是棋牌室;西边也是一 明两暗的房子,分别是餐厅、厨房、储藏室。从正房东边的月亮门儿进到后院儿, 只见后院儿的北房是一座两层跃式建筑的小楼,正面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站在二 楼窗前,可以俯瞰整个前后院儿。靠东边是两个小车库,分别安装着两个卷帘钢 门。西边是一间铺着地毯的健身房,里边安装着进口的各种健身器材。前院儿的 地面铺的是从铁门关拉来的黄黏土,很适合打太极拳;后院儿是溜平的水泥地面, 院内支着活动的钢架顶棚,夏天的夜晚可以在这里举办小型舞会,可以摆上十几 张桌子聚餐。这个中西结合的四合院儿建筑,就是胡慧英给自己盖的安度晚年的 住所。她住在后院儿的小楼里,前院儿按女儿的意思安排给王守仁居住。——王 守仁被公安局抓进去审查了两个月,后来经调查,确认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无 意中帮助了那些人,所以没有责任,被放了出来。在女儿多次劝说下,胡慧英同 意让王守仁跟着来到农场,住在前院儿,虽然没有同意跟他复婚,但也是默许了 在一起生活。 按女儿的意思,还要请一个看门护院儿的,一个打扫卫生做饭的,而且女儿 已经托人找来一对河南籍的夫妇,男的看门,女的做饭。但是胡慧英坚决不同意 :" 我又不是千金小姐,平时呆着没事儿,正好收拾收拾房子做做饭,还能活动 活动筋骨。请保镖和保姆的事儿坚决不能干!" 就这样,王守仁主在前院儿,实 际上成了看门护院儿的保镖。胡慧英每天开着自己那辆红色夏利汽车到几公里之 外的农贸市场去买菜,回来后就自己下厨做饭。到了星期天休息,女儿会带着自 己一家人开着车来到这里跟父母团聚。平时王守仁也会找来几个人凑一桌麻将消 磨时间,日子过得很是暇逸。 自己的住所安顿好之后,胡慧英就着手按计划在四合院儿的两侧修建不同样 式的房屋。她安排在左边建小四合院式的单门独院的房子,一个小院儿安排住进 两家人。院落四周种上速生杨树,院儿里搭棚栽种葡萄,夏天形成浓荫蔽日的凉 棚,每一户装一个太阳能热水器,使得住户一年中有九个月可以洗上热水澡。在 四合院儿的右边,修建了一排排军营式住房,也就是一明一暗的建筑,供一些或 是老婆离婚或是老婆死亡和根本就是独身的北京人居住。所有的住宅,冬天都由 大院儿角落的一座大锅炉房供暖,在锅炉房旁边建了一个伙房,请来两个河南人, 给那些单身的住户做饭、烧开水,就像当年在北京劳改农场和塔里木时候一样。 住进这里的北京人,只需交纳少量的房租和管理费,就能享受城里人的生活待遇。 胡慧英每天都亲自在工地上监督施工,督催施工进度。每间屋、每道墙她都要检 查质量。 就在左右两边的房子还没有建好的时候,一个胡慧英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他就是在省城出了名的张礼。 张礼来到农场,就直接找农场政委,提出" 给我分配一套房子,在这里养老 " 的要求。政委拒绝了他:" 我手里没有给你分配房子的权利,连我自己的住房 都要掏钱去买的。听说你们北京人胡慧英正在戈壁滩上给北京人建养老院,你可 以去找她租一间房。在那里居住的都是北京人,你们在一块儿比较热闹,不会感 到寂寞的。" 于是张礼就来找胡慧英。但是胡慧英却不敢接待他。她知道张礼不 是等闲人物,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抻出来能绕地球一圈儿。凭着自己跟王守仁的道 行,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她也曾向丁义打听过张礼这些年的情况,丁义只知道 他曾经作为" 牧马人" 典型在自治区宣传系统内部到处做报告,后来在一个宣传 部门当副主任,找了一个离了婚的女人结婚。至于后来他怎么去了美国又怎么回 来了,丁义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是丁义对胡慧英说:" 对他的情况您要想了解并 不难,他这个人最喜欢吹牛,我保证等他住下后不出一个月,就能把他的情况一 五一十地掏换出来。" 张礼的居住问题,让胡慧英大伤了一回脑筋。张礼提出要 住小四合院儿,但是没有人愿意跟他合住。总不能让他单门独院儿地住一套房吧? 胡慧英让临时负责的丁义找他做工作,动员他搬进一明一暗的军营式房屋去住。 因为他是一个人搬来的,他老婆早在他从美国回来前就借口到儿子家带孙子一去 不回了。但是他硬说以后老婆会带着孙子一块儿来的,死活不去住单身营房。为 这事儿王守仁也找张礼谈过:" 你不在大城市好好儿呆着,到这犄角旮旯的小农 场干什么来了?再说了,你老婆能舍弃城市生活上这儿来吗?你一个人住那么大 地方干吗?在小院儿里,一关上门,就你一个人了呆着不闷得慌?不如住到那边, 早晚还有个说话儿的人。" 但是他还是坚持要住小院儿:" 我是什么人?能跟那 些孤寡绝后的人住到一起吗?我老婆甭说不来,就是跟我离婚了,凭我的县团级 身份,再找一个老婆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你问我怎么不在城市呆着,那我问 你又是什么原因从北京到这儿来的呢?其实咱俩都一样,谁也甭说谁!" 气得王 守仁不再搭理他,扭头走了。 最后,还是李囤答应跟他合住一个小院儿,才算把这事儿了结了。张礼开始 并不同意:" 李囤是个大老粗,我怎么能跟这种人住一个院儿?真是有辱斯文! " 但是后来听说李囤的老婆是大学毕业生,现在是农场中学的老师,这才勉强答 应住进去。 从这一件事,让胡慧英初步认识到做好事、行善积德,也是一件难上加难的 事情,并不像她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她索性把跟这些人打交道的事情全部交给 王守仁去办,自己躲进后院儿里,轻轻闲闲地安度晚年。 【阿印简评】这一章,写的是被遗弃的女人胡慧英如何挣扎、如何出人头地, 又如何看破红尘。三个小节,故事都有些出人意外,都不是常人所能干得出来的。 胡慧英的发迹,在那个社会经济转型的不平凡时代,出现她这样不平凡的女 人,把握住商机,加上个人的努力,终于干出了不平凡的业绩。虽然机遇的因素 大了些,至少是那个时代的人所能够做到的,不足为奇。 可以称奇的,是她对丈夫的态度。 一般的女人,如果被丈夫两次遗弃,一定是刻骨铭心,痛心疾首,连这个人 的名字都不愿再提起了。不管儿女怎么做工作,怎么说服动员,要她拿出五十万 块钱来给遗弃自己的前夫还赌债,想也不要想,更不要说还要她坐下来跟这个当 代陈世美、特别还有毫无人情的公公婆婆一起参加的会谈了。 王守仁的家庭会议,是本书写得最精彩的篇章。因为这的确是一个说不清楚 的话题。当时政府执行的是阶级斗争路线,敌对阶级之间不能通婚的铁的规定, 绝对超过了罗密欧和朱丽叶时代的家族冤仇。因此,老局长不同意儿子娶三类人 员女儿为妻,不但合乎常情,更合乎党的政策。要说有错误,这是党的路线错误 ;如果一定要追究责任人,王守仁当然无可推诿。用胡慧英的话说:她一个小姑 娘,怎么知道公安局内部的规定和纪律?王守仁明明知道这是铁的纪律,却偏偏 要往铁幕上撞,而自己又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又还想在公安局寻求自己的出路, 这就注定了他要演出一场悲剧的命运。特别是胡慧英为他把户口迁移到新疆去, 而他却把胡慧英扔在新疆自己一个人回北京,这种可一而不可再的背叛,是绝对 无法容忍的。 在本书的网络版中,这一章还有一节专门叙述王守仁的堕落。他仕途不利, 官儿越做越小,心情不佳,先是参赌,继而和毒贩子勾结,终于落进了人家的圈 套中。这一章,因为要节省篇幅,把王守仁的这些德政一笔带过了。可以说,像 王守仁这样记吃不记打,居然还敢跟不法分子一次又一次地合作,是很少见的。 尽管第二次合作他没有责任,但是他这种对待坏人的态度,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一般的人,已经被人骗了一次,害得他几乎无法活下去了,再见到这个人,还能 理睬他吗?即便这个人能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商机,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 绳,怎么可能像他这样记吃不记打呢?何况他还是个公安干校毕业又是公安世家 出身的人,最低限度的警惕性,总还是应该有的。因此可以说,这个人的确是个 扶不起来的阿斗,不值得同情。这样的人居然能够在公安局当处长,除了是他父 亲的余荫之外,无法解释。 最后,胡慧英看破红尘,想给自己建造一个世外桃源以安度晚年,是可以理 解的,但是她居然要给所有发配到新疆的" 北京人" 建养老院,就是个比较理想 主义的乌托邦了。特别是像张礼这种人见人厌的人,如果不是为了说明后面张礼 的表现留下伏笔,这样的安排,也太难叫人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