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败走麦城的人们 一、张礼的美国之行王守仁那句话确实刺激了张礼,他不是不想在城市里居 住,而是他的臭名让别人不敢跟他来往,让他感到孤独无趣。 慧福公司还不是因为他经常去走动,闹得公安局对公司进行调查而谣言四起 吗?但是张礼回到农场就不一样了,当年他在农场落实政策的时候,受到声势浩 大的高级别礼遇,农场人谁不知道?平反来到省城之后发生的事儿,农场人就大 都不知道了。这就给了他一个吹嘘的机会,并从吹嘘中得到心理满足的快感。 当年,他落实政策到了省城之后,在给他分配工作之前,就被冠以" 新疆牧 马人" 的称号,在各地的宣传部门讲演。主要是讲他如何顶住政治上的压力和生 活上的困苦,在劳改农场和边疆修路工地上埋头苦干,从没有一点儿怨言和埋怨 情绪。他的" 事迹" 一下子在新疆传开了,在招待所住着的时候,服务员见了他 都叫他" 牧马人" 。这在所有当年平反的右派里,是他独有的荣誉。多年之后, 在不认识他的人面前,他仍然自称为" 新疆牧马人" 。 在他调入" 清查办公室" 当副主任的时候,他还得到过" 宣传战线上的一颗 红星" 的称号。在那里,他能" 明察秋毫" ,他能一句话、一个字地深挖被清查 人的一言一行,从而" 上纲上线" 地给他们定下罪名、写下处理意见。他的行为 特别得到一些" 文革" 中受打击迫害、心里念念不忘" 复仇" 的老干部的赞许和 支持,也使他本人深藏内心的" 报复" 心态得以淋漓尽致地得到发挥和实施。 就在他最得意的时候,一位" 文革" 时期跟被打倒的丈夫离了婚的女人主动 找上门来" 投怀送抱" ,让他这个因故几十年没有接触过女人的男人,也尝到了 女人的" 滋味儿" ,并从而跟她结了婚。 这时候的张礼,正" 踌躇满志" 地想在事业上做一个大发展,以弥补几十年 来他那一颗" 雄心" 被长期压抑的损失。他开始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向社会 大声疾呼" 反对官僚主义" 、" 反对本本主义" ,打倒" 凡是派" ,一时间,他 在乌鲁木齐成了活跃分子和" 创新派" 的代表人物。每天到他单位和家里找他交 谈的人很多,有对单位领导不满的,有到省城上访的,也有对党中央现行政策不 满的……总之,他成了一个大忙人。这让他心里升腾起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自 我感觉。一时间,仿佛他成了救世主,成了救人于危难之中的活佛、菩萨。他这 种自我拔高的心态又让他忘乎所以,到处乱说乱讲:" 中国的民主还不够,要像 美国那样任何人都能质问总统、任何人都能竞选总统才行。" " 中国应该大开国 门,把美国人请进来,具体指导我们的经济建设和政权建设。" " 共产党应该平 等对待各民主党派,让其它党派的人也能有机会当政府总理、当国家主席。" … … 在极度亢奋的状态下,他却忘了他这些言论正是当年被毛泽东穷批恶斗的" 反党言论" 。尤其是他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一些小道儿消息:" 某某单位领导倒卖 钢材指标" ," 某位中央领导利用职权发卖指标" ," 某某人的儿子到处倒卖平 价钢材出库单" ……这给他增加了到处讲演的资料和抨击社会的炮弹。单位领导 几次找他谈话,希望他能注意自己的言行,说话办事都要按照上级制定的宣传口 径来约束自己。他听了之后勃然大怒,跳着脚跟领导吵闹:" 干什么?现在不是 老毛在世的时候了!现在就是要让人讲话,再搞阶级斗争是不得人心的!你们过 去压制我几十年,不然我现在当个部长级干部都有富裕!现在给我平了反,就得 让我讲话。你们不爱听,老百姓爱听!我这是代表广大劳动人民说话呢。" 最后, 单位党委决定让他在家反省,写出深刻思想检查来。这一下他倒好了,整天在外 边东游西转,和社会上一些人串联在一起。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在一块儿发 发牢骚,讲讲怪话,后来慢慢地他们之间也开始了钻营倒卖物资的事情。他经常 和一些住在省城各个招待所的" 二道贩子" 们来来往往,又隔三差五跑到北京和 一个由社会闲散人员组成的皮包公司——" 国务院老龄问题委员会物资贸易总公 司" 的人密切交往。他不时从北京拿回来一些新疆紧缺物资的" 供货单" 到新疆 来找销路,也从新疆搞一些" 纯毛华达呢" 之类的口里紧俏物资到北京去倒卖。 因为他在省城很出名,所以有一些商场和贸易公司都跟他有密切来往。他声称认 识中央部门的领导,能够搞来日本进口和国产彩色电视机。于是一些单位就给他 编个虚衔,诸如" 某某公司业务部经理" 、" 兵团某师商业处采购副处长" 之类, 让他到北京去搞彩电、自行车和其它紧俏物资。但是他毕竟只能到处乱撞、乱闯, 十次有九回是两手攥空拳地打" 嘴巴交易" ,后来他就落下一个" 没脑袋苍蝇三 大撞" 的美名儿。一些单位见他只有嘴上的功夫,实际办不成什么事,就和他脱 离了关系,而那几个和他来往吃了亏的公司,却到他的单位把他告下了来。 单位领导一看他这样不务正业地胡来,群众意见很大,就把他的副主任职务 撤掉,调到打字室当材料复印员。这一下可把他惹火了,他丢下工作去了北京, 在那个" 皮包公司" 里当了个业务员,管吃管住每月只发一百块钱工资,其余收 入全靠做成买卖后提成。这时候他在北京又认识了一些活跃于" 西单墙" 的" 民 主人士" ,于是他的言论转向对中国现实政局的议论上。他成天在几个大学里流 动讲演,有对毛泽东历史功绩的评判,有对中国当前" 官倒" 现象的抨击……他 成了在北京的新疆" 激进派" 代表人物。 在他看来,中国的政局将会有大的变化,他可以借着这股东风实现他的" 部 长" 美梦,甚至还可以扶摇直上,当个更大的官儿。为了增加他的号召力和影响, 他专门去找已经是中国科技界有名的人士——张文景和王汉,搬弄他那如簧的巧 舌,鼓动他们支持参与向政府施加压力的活动。张文景非常客气地拒绝了他的邀 请:" 我现在从事计算机的研究课题,非常忙,恨不得一天当作三天用,因此拿 不出时间跟你搞那些活动。再说了,我们过去被左倾政策压得抬不起头来,想搞 科技研究根本没门儿。就是看看专业书还得偷偷儿地看,让队长知道了就得挨批 斗。现在国家政策变了,给了我们施展才能的机会和环境,我们为什么不去抓紧 时间和机会,努力做出对人类对国家有贡献的事情呢?即便现在的政府有缺点、 有不足,总比过去毛泽东时代强多了吧!社会的改变和进步,要有一个过程,要 给它充足的时间一步一步地改进。像你们主张的集会呀、示威游行啊,都是在浪 费自己那宝贵的生命。尤其是咱们这些经历过毛泽东时代的人,更应该珍惜现在 的宝贵时光,多做贡献才对。" 张文景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对已经陷入极度兴 奋的张礼来说一点儿作用不起,他反而骂张文景:" 你忘了过去共产党怎么欺压 你的吗?现在报仇的机会来了,就凭你现在的身份、地位,出来说句话比我们强 得多,而且美国政府也会支持你的。可是你却'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白白丢 掉这样好的机会,真是不知好歹的人!" 他心有不甘地转头去找王汉。王汉知道 他的本性,根本不见他,让他吃了闭门羹。王汉的妻子刘淑英告诉他:" 老王到 南方出差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有事儿自己办去吧,别为了等他误了你 们的大事儿。" 再后来连刘淑英也不见他了,他就去找尹志奎这些人,得到的回 答是:" 我们还忙着奔自己的嚼谷呢,哪儿有这份儿闲心跟着你去瞎跑?" 后来, 他奉上线的指示,到西北各地" 漫撒火种" ,连夜坐火车跑回新疆,在乌鲁木齐 联络和他观点一致的人在暗中策划游行示威的活动。他老婆跟他结婚,是抱着" 政策变了,他们这些老右派该走红运了" 的想法,准备跟着他享福的。现在见他 在外边净胡说八道,总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让她心里老大的不满意。她几 次劝说,都不见效果,于是她开始经常住到儿子家里,不回张礼那个家。后来见 张礼做买卖能往家里搂钱了,这才转怒为笑搬回家里。可是没过半年,张礼丢弃 了生意上的事儿又一头扎进政治漩涡里,这一下让他老婆彻底灰了心:" 这种人 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刚活了几天又犯老毛病了,干脆跟他分手吧!" 从此她一 猛子扎到儿子家里再没回来。 张礼一个人在家里,反而无所顾忌地活动开来。他的家,基本上已经是那些 " 精英分子" 们固定的聚会场所。就在北京学生示威游行闹得厉害而新疆的学生 也被煽动起来准备到省政府静坐示威的时候,他在北京的一个联络上线却把他找 到北京,告诉他:" 你在北京做总联络员的助理,负责跟各地的学生代表联络, 有什么事儿及时向我们汇报。" 并且告诉他联络办法和地点。但是没过几天,他 却发现他的上线一个一个地消失了。他觉得事态发展有些不妙,到处打听那些人 的下落,结果他发现这些人大部分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往国外跑了。情急之下,他 谁都没有打招呼就直奔深圳而去,在那里果然碰见先他而来的一些" 精英分子" , 正四处奔忙寻找出境的办法。他们看到张礼赶来,觉着这个人腿勤嘴快,到了国 外还是可以派用场的,于是也就带着他一同跑出国境奔了美国。 他们前脚到了美国,紧跟着就传来了" 天安门事件" 的消息。张礼庆幸自己 头脑聪明,一步不落地跟着跑出来。要是再晚一点儿,就出不来了。刚开始,随 着国外的" 反华势力" 和刚跑出去的" 精英分子" 活动得十分频繁,张礼也就跟 着忙前忙后,组织示威游行,在各种集会上宣读" 抗议书" ," 揭露六四事件真 相告华人书" ……整天忙得不亦乐乎。但是随着这股风慢慢消散,张礼的差使就 渐渐少了,最后连他的" 领导" 吃饭都有了问题,他自然也进入了生活困难时期。 这时候离" 六四事件" 已经过了好几年,中国的经济发展渐渐步入正轨,人们渐 渐把" 天安门事件" 淡忘了。但是令张礼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个小个子张文景, 居然来到美国做访问学者,在美国几个著名的大学讲演。因为他研究的计算机应 用课题,把美国多少年没有解决的问题一下子解决了,得到了美国同行的交口赞 誉。张礼听到这个消息,首先想到的是:" 找这小子去要点儿美元,上大饭馆好 好儿吃一顿开开斋!然后向他打听一下国内对' 六四' 后跑出去的人有没有新政 策。" 让他吃惊的是:在张文景下榻的宾馆里,他竟然碰见了白忠和沈宝珍。这 两个人,在北京劳改农场都是以" 极左" 著称的公安干部。他们言必称" 阶级斗 争" ,是毛泽东的忠实信徒。在他们的眼里,美国应该是" 帝国主义" 国家,是 他们要毕终生之力予以消灭的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现在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听沈宝珍的话茬儿,他是要在美国安度晚年的。这让张礼心里大惑不解。 沈宝珍解释说:" 我是跟着女儿来到美国的。她大学毕业后嫁给了一个美国 同学,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这才把我们老两口儿接来给他们看孩子的。我已 经来了好几年了,现在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就不想回去了。老白刚才还在跟我辩 论,他是来儿子家里探亲的,他说在这里呆不惯,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一样, 没法儿跟邻居们交流。退休了不如在北京住,那里都是老邻居,大家说古论今, 一天下来挺热闹的,比这里强百倍。张礼,你是什么时候来美国的?到这儿也是 来讲学的吗?" 张礼让沈宝珍问得张口结舌,没话可答。 张文景知道张礼的掌故和处境,就是白忠。在北京就听说过张礼的出逃情况。 于是白忠把话题转移开来,跟张文景谈起在美国的讲学内容和中国的科技发展。 张礼借机向沈宝珍发起了" 攻击" :" 沈队长,您过去经常给我们训话,大讲社 会主义的优越性和美帝国主义灭亡的必然性。您现在怎么也到这儿来了?您现在 说说,到底是美国好还是中国好?您在这儿怎么交党费啊?组织生活还能过吗? " 他这几年在美国总是听人家训斥,让人家骂,这一下总算是找到了可以挖苦的 对象。张文景在一旁听了直摇头,白忠知道张礼这" 穷掐恶咬" 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看着沈宝珍被张礼问得张口结舌的窘态,心里也不舒服:" 这小子真是' 要饭 的打官司——没得吃还有得说' !自己都混到这份儿上了,还咬着人家的毛病不 撒嘴。我得给他几句,让他收敛收敛!" 想到这儿,白忠扭过脸来对张礼说:" 张礼呀张礼,你别老是盯着人家过去那点儿毛病不放,那个时代从上到下不是都 讲' 极左' 的那一套吗?沈队长要是不这么说,不是也成了右派了吗?现在毕竟 时代不同了,老揪住过去的事情不放,还有什么意思?别人不知道,我和老沈对 你的过去还不清楚吗?你自己说说,放着好好的工作你不干,偏偏要跟着那些' 精英' 们瞎胡闹。现在人家在这里有吃有喝,谁还管你?我在这里的唐人街一带 早就听人家说起过你的大名,哪个饭馆你都呆不长,人家都叫你' 臭嘴张' 。依 我看,你不如还是回国内去吧,再怎么着,共产党也会给你一碗饭吃的。其实我 们都知道,你只不过是一个跟着人家屁股后边跑、摇旗呐喊的小喽啰,大事儿你 也做不了。既然在这儿混得这么艰难,写个检查交到大使馆去,我想使馆的人会 安排你回去的。" 听了白忠的话,张礼喜出望外,因为他的确在这里混得忒艰难 了。他过去是靠写写、说说吃饭的人,即便到了劳改农场,也还是靠着这张嘴混 过一个又一个的劳动关,一直干着轻活儿。在美国这几年,他可是受了大罪了。 过去即便是在劳改农场,也没干过的脏活儿、累活儿、苦活儿,他全轮着班儿干 过了。要说就是熬,他也应该熬出头了,可是他这个人到哪里都不合群儿,就像 过去在劳改农场靠拢政府那样,总爱跟老板耳边嘀嘀咕咕汇报周围打工者的情况。 在哪里他都是刚一去挺受欢迎的,因为他能说会道,还能写又能干那些苦活儿。 但是时候一长,大伙儿就都讨厌他,最后就排挤他、攻击他,把他从身边挤走为 止。 结果,一个地方没呆几天,就被人家轰了出来,只好到别处去找饭辙。他瞧 人家张文景拿着国家给的美元,顶着教授、学者的帽子,风头十足地来到美国, 心里的确后悔了。他心想:" 就凭自己能说能写的本事,要不是这些年遇到这些 不顺心的事儿,自己再不济了也能混个局长干干。现在落得爪儿干毛净一身轻, 家没有家,儿女一个也没有,难道我还真的愿意饿死在这里吗?干脆求求白场长, 让他回国内帮我向公安局说说,能不能放我一马,容我回到新疆去过晚年。" 想 到这儿,他也顾不上脸面了,上前央求白忠说:" 白场长,您是知道我这个人的。 我对共产党没有刻骨仇恨。那两年只不过是被人家裹进来,鬼迷心窍跑到这儿来 的。这两年真就像您刚才说的那样,受的苦比在农场还多。您行行好,回国内到 公安局替我说说好话,能让我再回去有碗饭吃有间房子住就行了。" 沈宝珍听了 白忠的话,一下子明白了张礼的处境,他刚要张嘴踩乎张礼,让白忠伸手拦住了 :" 老沈,得饶人处且饶人,过去咱们两个都是' 极左' 的人物,也做了不少亏 心对不起人的事。别的不说,就是对张场长,咱们都亏欠人家不少。我打那年老 爷子在' 学习班' 被挤兑死之后,脑子里想了好多事儿。咱们这些年你整我、我 整你的,都图的是什么呀?我现在深信陈毅元帅那句话:'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定会报。' 所以我从那时候开始,就有意识 地多做好事,能帮助别人多少就帮多少,来弥补我过去犯下的罪孽。我劝你也要 及时回头,犯不上再为过去的事情跟别人过不去。不管在哪个国家里,都要开开 心心地过日子安度晚年就齐了。" 张文景见张礼现在这个光景,心里明白他这是 陷入困境了。于是他和白忠每人给了张礼一点儿钱,临分手他又对张礼说:" 大 使馆里我有熟人,你尽快把检查和申请回国的报告写出来,反正你是写材料的老 手,该怎么写不用别人教你。争取早日回国,得到党和政府的谅解。我相信党和 政府会给你一条出路的。即便是北京呆不住,回新疆总没有问题吧?听说王守仁 老婆胡慧英在新疆发了大财,她这些年做了不少善事,准备回胜利农场盖养老院 给没有回北京的人居住养老。到时候你不也可以跟那些哥们儿团聚了吗?见着他 们替我问声好,就说我老张没有忘记咱们一块儿在农场抬大抬儿、在塔里木修路 的哥们儿。我现在要抓紧我的余生为国家做出一些贡献来,所以没有时间回新疆 了。但是我脑子里总是惦记着咱们那些老哥们儿的!" 白忠听了张文景这一番肺 腑之言,很受感动。他若有所思地接过话茬儿来:" 是啊,自从你和王汉调走之 后,我就一直没见过你们,只是在北京听说你在计算机应用研究上出了不少成果, 王汉在转基因作物上也出了成绩。现在你们两人都是国家科技界有名的人物、是 国之栋梁了。张礼呀,你也瞧瞧人家是怎么混的?其实依我看,你主要总是念念 不忘过去受的那些苦,而他们两个人是把那些事情丢到脑后轻装向前看。别说你 了,就是刘少奇主席、彭德怀元帅,那是多么大的功劳?还不是被冤枉死了?刘 少奇死得多惨,简直还不如一个劳改犯!不管怎样,党和政府给你平了反,重新 安排了工作,你就应该舍弃前愆,努力做好本职工作。不说报答谁吧,起码应该 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孩子。现在瞧瞧你混的这样子,惨不惨?都六十岁的人了, 还是光棍儿一根苔,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都不饿。回去好好儿反思一下自己这大 半辈子是怎么过来的,今后该怎么活到闭眼睛,别再让人家指着脊梁骨骂海街就 行了。" 张礼已经没有还嘴的份儿,只是唯唯诺诺点着头接过钱来转身走了。 张礼回到国内又回到新疆,他在省城是出了名的人物,从" 牧马人" 到" 新 疆精英" ,他的大名都是闻名于世的。所以他老婆在他回来的第二天就找到他要 求离婚,他坚决不答应:" 当初你是瞧着我要升官发财死气白咧追着我,跟着我 享了那么多年的福。现在我走了背字儿倒了楣,你也得跟着我一块儿受罪才对, 想离婚?没门儿!" 他来到农场,老婆却死活不跟他来。他是" 死要面子活受罪 " ,硬撑着,还跟胡慧英吵,扬言他老婆还要来跟他在这里养老,省得让别人踩 乎他" 老绝后" ,让他在别人面前跌份儿。 二、养老院老不安份尹志奎从北京回到农场,一下车没有地方落脚,正巧碰 上唐亮,唐亮就把他引到家里暂时住下。 这两年, 北京人相继退休了,连岁数最小的丁义,也刚刚办了退休手续。住 在" 北京大院儿" 里的北京人整天没事儿就聚到一块儿" 山侃胡撸哨" 地聊完了 大杆聊旗杆,话题自然是" 前三皇后五帝" ,无所不包。而对于过去在北京劳改 农场和塔里木修路时代的事儿,更是每天必聊的话题。 尹志奎的到来,就成了他们的新鲜话题。对于唐亮收留尹志奎在家里暂住的 事儿,丁义却有不同的看法:" 你真是' 吃蜜肏出蜂来' ,管那份儿闲事?想当 初他是怎样对待咱们哥们儿的?连做梦都想着怎么整治咱们。现在他腆着脸来求 咱们哥们儿,咱们也不能那么好说话儿,谁说句好话儿咱们就' 一笑泯恩仇' 地 帮助他们?咱们不念旧恶不去整他就算好的了。" 唐亮听了没吭声儿,只是微微 地笑着。坐在一边儿的李囤开了腔:" 你这话看怎么说了。要是论起他当年那个 整人的德行,还真是不能管他这份儿闲事。但是谁也保不齐这一辈子不做错事, 是吧?佛祖说过:'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咱们不说立地不立地的话,反正只 要是能知道自己过去错了,而且愿意从此不再做恶事,咱们就应当帮他一把。一 方面是咱们自己积德行善,也是给他一个改恶从善的机会。就拿白忠来说吧,咱 们谁不知道那可是个大恶人。在北京劳改农场,他是想尽了法子整咱们。在他的 心里,咱们还不如畜生呢,真有不把咱们整死誓不罢休的劲头。在新疆塔里木, 他也还是往死里整咱们。王振春在严管队,还不是差点儿让他给整残了?可是谁 承想他回一趟北京,回来就整个儿变了一个人。后来在农场救了王振春,到北京 后又给咱们不少哥们儿办户口发准迁证,谁有事儿去找他都乐意帮忙。这就是过 去人们常说的' 改恶从善,幡然悔悟' 。古书上说的' 善莫大焉' ,就是说他的 积德行善比我们并不小。所以我以为尹志奎只要知道自己过去错了,这就是一大 进步,我们就应该帮助他渡过难关,即便他不认错,还坚持自己过去的态度,也 不碍事儿的。就只当咱们行善积德、以德报怨吧。你们家里如果有困难,可以让 他到我家去住,咱们有责任以实际行动来感化他。" 这一回唐亮开了口:" 李大 哥说的正对我的心思。尹志奎再不是东西,咱们只要不跟他学做那些损人不利己 的事情就是了。这就是毛主席说过的' 与人为善' 。能够通过咱们的努力,让这 个世界上少一个作恶的人、多一个行善的人,不就是' 胜造七级浮屠' 了吗?" 丁义听他们两个人说来论去的,不由得也跟着笑了:" 瞧你们两个人,几天不见, 都成了佛门中人了,你们是不是跟王大哥一样想出家了呀?干脆,咱们跟慧英姐 说说,在这大院子里盖一座寺庙,你们几个人住进去,天天坐在蒲团上给我们讲 佛经,多好!" 李囤两眼一瞪,大嘴叉子都快咧到耳根了,歪着脑袋扭着脖子说 :" 你那是扯臊!我这个人虽然相信佛经上说的一些话,像那些劝人行善哪、善 待别人哪,反正这些话我都信,也乐意照着办。但是让我信佛我可不干!那一年, 有一个台湾的活佛叫什么什么上师的,他对我姐姐说,我这个人有慧根儿,硬要 收我为徒。我让姐姐转告他,只要他每个月给我开一千美元的工资,我就给他当 徒弟。气得我姐姐骂了我一顿,也就罢了。我这个人,不论佛教、道教还是基督 教,我只相信他们说得对的话,但是要让我入教,连门儿都没有。我这一辈子什 么党派都不入,什么教会也不进,我就是我,我就是佛!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只 管走我自己的路。" 唐亮接着说:" 你还说呢,王大哥现在还不就是成天见着人 就讲什么'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与人为善,善莫大焉' 。要不就是成篇地 念他那经书,他那个' 思过禅堂' 就等于是个寺庙。过去我听王老师说过一句话 :'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王大哥那里虽然只是个小平房,可是有他在里边, 那就等于是个寺庙。" 他们正说得热闹,只见刚从北京回来的王铁军和唐婉气喘 吁吁地跑来找李囤:' 李大叔,您别在这儿雅而悠地闲聊了。姓石的那个北京人 堵在您家门口骂大街呢。李大妈在屋里气得直哭,骂又骂不过人家,说理又没人 听,您说急人不急人?快回去吧!" 丁义一听,就知道是石俊玉又在发屁眼儿疯 了。他连忙和唐亮一块儿跟着李囤往他家奔去。 说起石俊玉来,不能不先说说王继军。 王继军是和张文景他们一块儿调到农场中学当老师的。胜利农场的中学,在 增加了张文景这些优秀的师资力量之后,学校的历年升学率在全师一直数第一, 成为全师中学里的重点中学。后来张文景和其他几个北京人老师陆续调到全国各 地另有重任,中学的师资就有点儿紧张了。有时候一个老师居然要教好几个班的 课程。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教学质量自然会有所下降。几年以后,王继军升为副 校长了,就向老校长提出建议:" 在剩余的北京人里,再选一些文化底子高的人 来充任老师。矬子里拔将军,总比没有水平的工农兵大学生老师强。" 这时候的 北京人,全部集中在砖厂和煤窑干活儿,劳动强度都很大。石俊玉自从在塔里木 出了" 鸡奸" 的事儿,再加上当年欺压金运生迫使他跳河自杀,批斗邓玉亭的时 候他又跟在尹志奎后边摇旗呐喊,挥鞭抽打过邓玉亭。这些事儿积攒到一起,使 得他在北京人里臭名昭著,平时跟他说话的人都非常少。到后来,他的班长被撤 销了,调到煤窑下井挖煤。他这个人,说起来也是有文化的。在被送劳改之前, 他曾在一所中学当过两年几何老师。论学历,他还是河北一所师范学校毕业的。 老校长和王继军在农场劳资科档案室翻阅档案的时候,就发现了石俊玉,但是老 校长看了石俊玉进疆后的表现评语,摇着脑袋说:" 这个人虽然当过老师,可是 他的品德有缺陷,恐怕当老师不太够格儿吧?是不是再看看别人?" 王继军却不 以为然,他用手扶了扶滑落到鼻梁下的眼镜,看着老校长,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 :" 这个人的确品德上差一些,我跟他在一个单位好多年,还能不知道?不过您 想过没有?现在学校的理工科师资差得太多,咱们国家面临着百废待兴,需要大 量的技术人才,所以今后理工科的人才需要量肯定大得很。石俊玉过去教过几何, 想必在数学上功底也不会错。五十年代毕业的中专生,可以顶得上现在的本科生。 所以把他调来教高中的理工科应该没有问题。至于他的品德问题,可以慢慢儿教 育嘛。我自会经常和他谈谈,敲打着他点儿。您和党支部的领导也可以注意观察 他,发现问题及时提醒他。等以后师资力量充足了,他要是实在不行,再把他换 下来也可以嘛。" 看到主管学校教育工作的王继军坚持自己的意见,老校长也没 什么可说的了,于是石俊玉就从煤窑调到学校来教书。 头几年,一来是全国的教育水平都不太高,二来他刚到学校的时候,对他说 的是" 试用" ,因此他十分卖力,每天下课回宿舍,都要备课到深夜。" 文革" 刚结束,好多学生还保留着" 张铁生" 式的学习态度,上课根本不好好儿听老师 讲,老师在台上讲课,下边干什么的都有,考试不及格的比率占了多一半儿。但 是轮到石俊玉上课,学生们都会集中精力听他讲。因为他吸取了张文景的教学办 法,把复杂的课题和学生们的现实生活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让学生们听得懂记得 住。他还有一个绝招,就是每当课堂上有些捣乱学生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他总 会停止讲课,给学生们讲一些小故事,甚至是外国名著,把孩子们的注意力集中 过来,他再接着讲课。有些出了名的淘气大王,都能在他的课堂上老老实实地听 课。这一下震动了全校的老师,大家对他的教学手腕尽管心里有些不服,但口头 上都大加赞誉。还有人给他的教学方法起了个名字,叫" 石式教学法" 。 随着学校的教学水平不断提高,石俊玉开始感到自己的教学能力有些吃紧了。 再加上这几年不断有大学毕业的师资充实进来,高考的难度也一年比一年大,他 的教学水平已经远远跟不上学校的要求了。更由于" 张铁生" 式的学生越来越少, 更多的学生都是拼了命地读书,一个个恨不能把老师的肚子挖开,掏出他们的学 问,一股脑儿塞进自己肚子里。 几年后,石俊玉已经从刚开始的高三主课老师渐渐降到高二、高一又降到初 三、初二,最后落到初一的数学老师位子上。好在这时候他已经有了家,有了两 个儿子,而且也已经熬到退休的年龄了。他老婆是个小学老师,当年就是看在他 教学能力在学校数一数二,将来一定会委以重任,因此才委身嫁给比她大十几岁 的石俊玉的。他退休前的最后两年,学校调他到教导处当副主任,负责全校老师 的课程安排和教学质量监督。他这个人原来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但是后来老师的 工资大幅度提高,而且他的工作渐渐轻松下来,这一下他的烟瘾、酒瘾都染上了, 并且比一辈子抽烟喝酒的人瘾头都大。每个月都是买酒论箱喝,买烟论条抽。 刚开始他老婆对他这些事情不太管,反正两个人的工资,再怎么花也花不完。 但是到后来看到他整天" 酒肉泡着心" ," 烟雾托着肺" ,一来是担心他的身体, 到老年别闹的一身病,还得要人伺候,更主要的是还有两个儿子都逐渐长大了, 正等着跟他们要钱呢。大儿子在农场中学上了两回高三,又到地区重点中学念了 两年回读班,连续考了四年,加上老师子女的加分,总分还是没上过大专录取线, 没办法,只好让他自费到北京去上民办大学。小儿子倒是老实,在学校从来没跟 同学吵过架,老师也一再夸奖他" 听话" ,就是功课总是跟不上,每年期末考试, 他的成绩簿上尽是红色墨水写的数字。这两个儿子确实让做母亲的伤透了脑筋, 没办法,她只有想办法多积攒一些钱,将来给儿子们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可是她家里只有每个月的工资收入,没有任何其他来源,所以她开始给石俊 玉规定下每月抽烟、喝酒的钱数,每月一发工资,她把该给石俊玉的钱一下子给 了他,其余的钱就进了银行。但是这个状况到了去年就发生了变化,石俊玉因为 马上面临着退休,在学校的工作比较轻松,于是他喝酒的次数就多起来了。原来 工作忙,只能每天晚上临睡觉前喝一点儿比较高档的酒,用他老婆的话说:" 你 既然爱喝这一口儿,就少喝点儿,但是要喝好酒,这样对身体损害少点儿。烟也 要抽好烟,别弄那莫合烟抽得满屋子烟雾腾腾怪呛人的。" 但是他现在无事一身 轻,不但自己一个人喝,还老是想找个人陪着喝,边喝边聊边划拳,用他的话说 :" 这样显着热闹,不能净喝闷酒,那样越喝越醉,对身体有害。" 可是他这个 人自打教了几年书,就自觉得比一般人高一头,凡人不理。平平常常的北京人, 他还不爱搭理,所以能跟他在一块儿喝酒的,只是有数的几个人。那时候经常到 他家喝酒的,只有王振春。 王振春自从跟柳卫红离了婚,就一个人搬到木工厂黄秀芳原来的房子里。这 时候黄秀芳已经回上海去找小木匠复婚去了。王振春通过他的徒弟、现在的生产 科长调到木工厂做杂工,每天打扫院子、开关大门、装车卸车,车间忙的时候, 也跟着刷刷油漆,看看电锯。好在他身体还可以,又会几门技术,厂子里还是挺 欢迎他的。虽然在后来的几年中他也曾分别跟几个作风不正的女人勾肩搭背鬼混 过,但那只是解决他一时的" 性饥渴" ,他知道童玛丽、柳卫红都还没有找男人, 因此他就抱着一丝儿复婚的希望。可是到现在儿子被改了姓又改了名,已经是邓 家的阔少爷,两个老婆都混没了,每当一想起这些,他心里就会涌起一团愁云。 看来童玛丽对他是恨透了,复婚的希望渺茫得很。柳卫红带着女儿走了之后,经 常给丁义老婆周春芳来信、打电话,王振春就通过丁义了解了柳卫红的情况。柳 卫红回到老家之后,凭着哥哥的帮忙和自己" 文革" 中下乡知青的身份,办了返 城手续,调到她哥哥当经理的燃料公司下属的煤场当了一名开票员,工资虽然不 高,但那里的消费水平比较低,娘儿俩也算过得去。柳卫红时常把王振春的劣迹 像" 文革" 中背毛主席语录一样对女儿天天讲、日日说,同时对女儿精心培养和 严加管教。她自己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挤出钱来寒暑假送女儿到省城" 艺术培训班" 学习唱歌跳舞。每次女儿去上培训班,都是她送去接回,决不让女 儿和一些社会上不三不四的青年交往,保持了女儿那一颗纯洁的心。工夫不负苦 心人,女儿王莉华终于学业有成,考进了省城一个有名的歌舞团,并且在几次全 国歌舞比赛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还捧回一个金杯来献给柳卫红。所以王振春把 希望都压在柳卫红这一头,他曾经几次在丁义、唐亮面前痛哭流涕,表示悔恨和 痛心。话里话外露出想请唐亮他们帮个忙,把自己的想法传递给柳卫红,请她给 自己一个机会,能够破镜重圆。 唐亮和丁义两家人也都有这个意思,只是柳卫红绝口不提此事,而且每当唐 亮他们为王振春说好话的时候,她都要把过去的事翻来覆去连说带骂地讲述一遍, 让唐亮他们再不好意思劝说下去。王振春整天闲在宿舍里,一想起这件事儿就心 烦意乱,什么事儿都干不下去,只有骑着车到处乱转。不管转到谁家,都是扒拉 几个菜,打开一瓶酒,不喝到走路打晃不回宿舍。 一来二去,王振春就跟石俊玉混熟了,两个人每天是雷打不动的" 酒约会" 。 有时候喝着喝着,两个人就相互骂起来,石俊玉脸色煞白,手指哆嗦着指向王振 春:" 你小子少跟我来这一套!你算什么东西?见到娘们儿就走不动道儿,不管 脏的臭的,只要下边长了那个玩意儿,你就' 小脚踢球——横胡撸' ,全都往床 上拉。平时瞧着你像个人儿似的,往细了一品,你他妈真不是玩意儿!" 王振春 更是不服软,他一喝多了酒,脸就涨得红红的,两只眼睛圆瞪着,眼珠子上挂着 血丝儿,蒲扇大的手掌把桌子拍得山响,吼叫着:" 你他妈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 肏性,就凭你,也敢说我?咱们坐下来数数,北京人进疆以来,经你手害死了多 少人?金运生活活让你逼得跳了河,你忘了吗?就你这模样,成天趿拉一双破拖 鞋,摇着一把破扇子,脑袋上的几根毛都让泥烀住了,甭化装活脱一个济公模子, 还整天在学校晃来晃去的不知道寒碜!赶快从我眼前消失,不然明天我在哪儿看 见你就在那儿揍扁你!" 刚开始,他们两个人斗嘴儿,还真把石俊玉老婆吓得够 呛,后来见他们两人骂够了分手各自回家睡觉,第二天见面还是照样坐到一块儿 喝酒,也就见怪不怪了。一直到王振春被他的徒弟接到劳改队去,他们两人的" 酒友" 关系才算断了。 石俊玉找上门儿去骂李囤老婆林玲玉的缘故,说起来话长。 今年年初石俊玉退休了,教导处的主任升为副校长,林玲玉就被提为教导处 主任了。前两个月,正赶上学校给小学部的老师评职称,这个工作直接由林玲玉 具体操作。评职称前的考试,石俊玉老婆有两门不及格,按照上级下发的职称标 准,她被刷了下来。石俊玉几次去找校长论理,从他调到学校开始说起:" 不是 我在学校里开创了新局面,把学生的学习兴趣一下子带动起来,学校能有今天? 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得照顾一下我的老婆吧?现在可倒好,你们是' 过河拆 桥' ,' 卸磨杀驴' ,全然不念我过去的功劳,把我老婆从榜上刷下来?没门儿! 谁这么干我跟谁玩儿命!" 他这样闹了几次,校长和支部书记就开始躲着他,办 公室的人也推三阻四地不愿意跟他纠缠,最后他只得去找主持这项工作的林玲玉。 林玲玉非常客气地把这次评职称的整个过程仔细对他讲述一遍,然后说:" 上级 对这项工作抓得很紧,而且学校这几十位老师眼睛都盯着这件事儿,我们如果不 按上级的规定办,别说领导不答应,就是这些老师,谁惹得起?所以你爱人这次 没评上,这是有条条框框在那儿卡着的,不是谁跟她过不去。评职称的工作以后 还要进行,你应该让她多抽一些时间学习。你老婆现在只是中专的学历,现在上 级规定,小学老师必须达到大专水平。往后她还得加紧学习,参加成人自考,争 取尽快把大专文凭拿到手,省得给以后工作带来麻烦。" 石俊玉根本听不进去这 些话。他心里就认为这是学校领导有意识地找他的茬儿,跟他过不去。他心里这 个疙瘩解不开,就在家里一个人喝" 闷酒" 。他心里越琢磨越想不通,一股邪火 涌上心头,他一把推开酒盅站起身就往外走。 刚出了家门,就碰上迎面赶来的王铁军。王铁军看见石俊玉,马上把他拉到 一边儿,小声儿对他说:" 石叔,您得醒醒酒,刚才王守仁叔叔让我来看看您。 那几次您喝多了老是闹事,他嘱咐我们要防患于未然,及时提醒您,您还是回家 好好休息去吧。" 石俊玉乜斜着被酒气熏红了的眼睛,看着眼前这虎头虎脑的小 伙子,嘴里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小子当了官了,就——就不认人了?大白 天的跟我说瞎话!我什么时候闹事儿了?就凭我这有文化的人能到处闹事儿?说 瞎话都不挑个好日子,去——去——去!大爷我今天有要事在身,没工夫听你说 笑话。" 说着,就用手扒拉王铁军。 王铁军用手轻轻一挡,就让石俊玉身子晃了两晃。他赶紧伸手扶住晃晃悠悠 站不稳的石俊玉,笑着回答:" 瞧您说的,我这算什么官?这是我们几个人捧着 我,跟大伙儿一块儿把咱们小区的物业搞好罢了。我这个物业公司经理是大伙儿 封的,没有上头的任命。您别拿我开涮了!" 说着连拉带拽、迤逦歪斜把石俊玉 拉走了。 王铁军说的物业公司,是他们几个从北京回来的小伙子学着北京的模样办起 来的。在他们回来之前,这个小区的主人胡慧英虽然也对这个" 北京大院儿" 里 的环卫、供排水作了一些安排,但是因为没有人专门管,王守仁每天忙于打麻将, 也很少过问此事,所以整个大院儿里显得乱哄哄的。王铁军他们几个人从北京回 来探亲,发现自己父母住的这个大院子乱七八糟,缺乏管理,因此他们心生一念, 想着在这里把大院儿的公共卫生管理工作包揽下来。得到房产主胡慧英的同意后, 他们就到工商局登记了一个" 铁军物业管理公司" ,然后拟定了各方面的规章制 度和收费办法,公司找来几个河南来的农民工,就正式运作起来了。大院儿的住 户刚开始不理解这些孩子办这个公司是干什么的,很多人家根本不想交钱。经过 两个月的具体操作,大伙儿发现院子里的卫生比以前干净多了,每排房前用砖砌 就一个" 垃圾池" ,到时候会有人开着小型拖拉机来拉运垃圾。院子里的住户不 论谁家的自来水或是下水道出了问题,物业公司的人会很快出现在现场修理。夏 天在院内道路洒水,冬天在院内人行道上除冰,都有人负责了。渐渐的住户们接 受了这个新生事物,和他们签订服务合同,给他们按时交钱。胡慧英看到有这个 物业公司参加小区管理工作,确实能让小区面貌焕然一新,也就大力支持他们的 工作,按期给他们一些资金上的支持。 石俊玉被拉回家,嘴里嘟嘟囔囔说着醉话,王铁军看着他在床上躺下来,还 给他盖好被子,就出去了。谁承想石俊玉酒醉心里清醒:" 我不趁着酒醉的样子 去闹哄,什么时候去闹哄?俗话说:' 酒壮怂[ 上尸下从] 人胆' 我给他来个' 借酒盖脸儿' ,大闹一场,最不济也得让那个臭娘们知道知道我石俊玉不是好欺 负的。" 再说了,他在老婆面前已经夸下了海口:" 就凭那个小娘们儿,能有多 大道行?只要我再给她施加点儿压力,她就得老老实实把你的名字添到榜上去。 " 他不能说出来的话再咽回去,只好硬着头皮来到李囤家门前。 林玲玉开门一看是石老师,连忙请他到屋里坐。石俊玉没有进屋,他怕进了 屋万一让李囤两口子按倒在屋里地上,连个劝架的人都没有。所以他就站在院门 里边手指着林玲玉破口大骂:" 你算什么东西!不是我向校长提议你来当这个主 任,这个位子你能坐上吗?现在你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把我老婆往地上踩,你 还有良心吗?……" 他只顾自己信口开河,骂得痛快,却不管人家林玲玉气得说 不出话来,一个人坐在屋里" 呜呜" 地哭。李囤的儿子看到他妈妈被人欺负,气 得他小脸红红的,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向石俊玉砸过去。这时候李囤、唐亮、丁 义和几个人都来到了。李囤狠狠地瞪了石俊玉一眼,却没有理他,而是赶紧进屋 去劝老婆。丁义上前一把抓住石俊玉的衣襟,抡起拳头来就要打,唐亮伸手把他 拦住,平静地说:" 石俊玉,你也算是个男人?有什么事情老爷们之间不能说, 非要上人家门口来闹?再说了,你老婆那点儿文化水儿有多深,你又不是不知道! 现在社会上大学生多得是,你老婆能在学校保住一个位子,就算是她的福气了。 你甭在这儿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要是把你今天的事儿告上去,恐怕过不去明天你 老婆就得下大田干活儿。知足吧,就连你过去那点儿老底儿,稍微抖露抖露,恐 怕你在学校里连头都抬不起来。走吧!往后少来这里找茬儿闹事!不然可没你的 好儿!" 这时候,王铁军也派来几个公司的保安前来平息事端。他们连说带劝、 拉拉扯扯,把石俊玉推出大院儿的大门。石俊玉虽然嘴头还挺硬:" 干什么?仗 着你们人多是不是,有能耐咱们单练,一对一的跟我上戈壁滩!" 但他的脚底下 却一个劲儿往后退,直到离大伙儿远了,才转身往家里大步奔去。 尹志奎得知此事后连忙来找石俊玉,见了面他就直截了当地说:" 没有你小 子那么傻的人!大白天的,周围又住着那么多户人家,你去闹哄,能起什么作用? 再说人家现在正在位,你是' 不在其位不能谋其政' 了。明的干不成你就来点儿 阴的,往上边给他写材料嘛,胡给她编造一些东西,让上边来查她个底儿掉。别 忘了,谎话连说三遍,就会成真的,让她黑不是、白不是,先背个黑锅再说。" 尹志奎自从回到农场,在唐亮家里住了几天。但是他的确住不惯。古人说得好: "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和人家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过去又没有任何来往, 让他怎么住。但是过去跟他比较好、有来往的人都回北京了。刘玉宝、王吾也没 有跟他回来。因此他在第二天就连忙去找农场现任领导,要求给他办理退休手续 和入住养老院的手续。他当年是办的停职留薪手续回北京的,他和农场之间的经 济纠纷也已经解决了,按说农场应该答应他的要求,给他办理退休手续。但是农 场此时正在进行体制改革,劳资科一分为二,又成立一个" 社保中心" ,当时正 处于业务交接的忙乱时期,场长答应等一切安定下来再说。至于住养老院的事儿, 场长答应立刻通知养老院院长,让尹志奎搬进去住。 养老院原来已经住进去的几个北京人,都因为戈壁滩的" 北京大院儿" 建成, 全搬过去了。起初场领导也劝尹志奎搬到那里去,但是尹志奎坚决不干:" 她胡 慧英明显着是在那儿摆阔,想拿我们垫脚,衬出她的积德行善,没门儿!我就不 到那里住去!" 因此领导只好让他住进农场的养老院。一见着养老院院长,他就 口口声声称要一个人住一间,不和其它的老耄同住:" 我这个人睡觉爱撒癔症, 经常半夜起来打人。谁乐意跟我住,把他打伤可别怪我。" 原来那几个北京人在 养老院里就是单住着,因为像钱老三这样的人,常常拿同屋住的老人开心,或者 拿人家的东西随便用,把自己不当外人。所以尹志奎提出这个要求院长没有犹豫, 马上就答应他了。 可是尹志奎一住进来,钱老三也想搬过来跟尹志奎一块儿住。正好尹志奎也 想有这么个人供他使唤,于是钱老三就搬进来了。从此这里就成了跟胡慧英那里 作对头的大本营。石俊玉也开始经常到这里来跟尹志奎喝酒、聊天儿。不是聊过 去在连里整人的事儿,就是聊这些年在外边做买卖的经历。以此来聊解积藏在心 头的郁闷和无奈,也可以借机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从中找到一种精神安慰。 石俊玉想求尹志奎帮忙收拾李囤夫妇一顿,以解心头之恨。但是尹志奎这几 十年来从来都是" 瘸子打围坐着喊" 的角色, 让他在背后指使别人" 冲锋陷阵" 可以,让他充当先锋连门儿都没有。但是尹志奎为了站稳脚跟,在农场找回他当 年" 吆三喝四" 的威风,他还是答应一定邦石俊玉" 报仇雪恨" 。 他开始在北京人的后代中寻找可以利用的人,而且很快把目光盯在了刘运良 的儿子、在北京人后代里人称" 铁头" 的刘国良身上。因为他发现刘国良经常跟 其他几个北京人后代一起在场部农贸市场晃来晃去、喝酒划拳,有时候还因为一 点儿小事儿跟别的小青年吵吵闹闹,甚至拉架子打拳、摔跤,真是大有乃父当年 之风。为了达到结识、拉拢" 铁头" 和他周围那帮小青年的目的,尹志奎就有意 经常在农贸市场转悠,看到" 铁头" 带着人进了饭馆,他就在心里算计着,等这 伙儿人开始喝上酒的时候,他也走进饭馆,还特意在他们旁边坐下来。等他看到 这伙儿人喝酒划拳有了一点儿醉意,他就端起酒杯跟" 铁头" 搭讪:" 小兄弟, 我知道你是北京人里鼎鼎大名的跤王刘运良的儿子。当年我跟你爸爸,那是铁哥 们儿,就差磕头拜把子了。现在是你们的天下了,我们已经是老的踢不动腿、抡 不动拳了。" " 铁头" 当然认识尹志奎,并且在心里对他十分不满。但是年轻人 的特点就是听不得几句好话,尹志奎只说了几句奉承话,就把" 铁头" 这一伙人 降伏了。" 铁头" 撇着大嘴,白眼珠儿愣愣着对尹志奎说:" 怎么喳?现在你才 知道自己老了?黄瓜菜都凉了,是吧?当初你但分对我们小哥儿几个好点儿,我 们也不会离开你的买卖另投他人。现在是我们的时代了,你们这些老梆子赶紧退 出历史舞台吧!" 尹志奎就有这个本事,只要一搭上话,他凭着两片能把死人说 活的薄嘴唇儿,就能把这帮小青年拉拢过来。果不其然,在几次饭馆" 相遇" 之 后," 铁头" 跟这个老梆子已经无话不谈了。再进一步,就跟着尹志奎来到他住 的房子里,听着尹志奎山南海北、前三皇后五帝地瞎侃,享受尹志奎给他们准备 好的烟、酒、菜,到了这时候,他们已经沆瀣一气,俨然一家人了一样了。尹志 奎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就开始运用他那" 如簧之舌" ,鼓动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小伙子,去实行他的计划。 一天," 铁头" 又带着他那几个兄弟到尹志奎这里乐呵。一进屋,只见尹志 奎正坐在床上发愣。" 铁头" 张嘴就喊了一声" 老梆子" !这个外号就是他给尹 志奎起的。" 怎么了?秋后的兔子,怎么犯起愣来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跟大 爷我说,我们几个小哥们儿给你去铲平了。" 尹志奎眉头紧皱,假装愁眉苦脸的 样子,垂头丧气地说:" 这人要是倒楣走背字儿,真是喝凉水都塞牙。我的老朋 友石俊玉,就他妈连着遇上倒楣鬼了。前些日子他老婆刚刚被宣布' 待岗' 在家 休息,现在又说她无理取闹,要给她开除出教师队伍。你们说说看,杀人不过头 点地,已经把人家饭碗端掉了,还要把人家赶到大田里去种地,这也太欺负人了 吧!" 说罢他一个劲儿晃动他那" 蒜棰儿" 脑袋,脸上的表情真像死了爹一样。 " 铁头" 瞪着眼说:" 这件事儿不是过去了吗?怎么又提起来了?真有点儿 欺人太甚了。" " 是啊,把人家刷下来了,人家不吭声儿,还不行么?这真叫斩 尽杀绝,不留后患。所以我那位兄弟才来找我。可是我如今胳膊腿儿都硬了,自 顾不暇了。为此我想请你们小哥儿几个帮我一把,替我这老哥儿们出出气,也让 他们知道知道现在还有'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的英雄。" 他这几句连吹带捧的 煽情话,还真把几个小伙子的情绪煽动起来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就是,' 杀人不过头点地' ,没有这样欺负人的!人家认输服软儿还不行,凭什么把人家 开除了?" " 不用说,这是见怂[ 上尸下从] 人搂不住火的人干的!有咱们哥们 儿在,就不能容他们这样胡作非为!" 这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拱起了" 铁头" 肚子里的无名火,他立刻站起来,捋胳膊挽袖子,两眼一瞪,撇着大嘴说:" 咱 们小哥们儿眼里就瞧不上这种见老实人搂不住火的人。干脆老梆子你说,咱们怎 么收拾他们?这点儿小事儿还用得着你出手?我们小哥儿几个正想活动活动腿脚 呢。" 尹志奎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两只小眼睛一眨巴,趴在" 铁头" 耳边轻轻 说了几句话。" 铁头" 连忙拍着胸脯说:" 行啦!你就在家里䝼好吧,这事儿就 交给我们去办了。" 从那天开始,李囤家里开始出现一些怪事。首先是他精心养 的、用来给老婆喝鸡蛋清保养嗓子的几只母鸡,一只接着一只不见了。紧接着李 囤的小儿子,在学校经常无缘无故受一些比他大的同学欺负。他们三三两两、隔 三差五在校外截住孩子,不是乱打一顿,就是搜身抢他的钱,闹得孩子常常泪流 满面地回家来。李囤为此找过学校,但是老师说:出了校园,他们就不负责任了。 李囤也曾跟在儿子身后抓住欺负儿子的孩子往派出所拉,可是民警说:" 小孩子 之间的事儿,我们管不了。你去找他的家长不就行了?" 让李囤没有想到的是: 后来竟然有几个大孩子直接冲着他来了,在半路上截住他,两句话没说完上手就 打,把李囤直打得头破血流、眼肿腿瘸。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派出所和学校都 开始重视起来,经过一番调查和询问,才知道这里边的内幕和背后指使人是尹志 奎。 丁义主张找几个人出来收拾这帮孩子,但是李囤不答应:" 孩子们是无辜的, 不用说,这里边肯定是石俊玉勾结尹志奎,鼓动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们干的傻事。 他们两人这样做,不但是欺负我和孩子,也害了那些欺负人的孩子。咱们是冤有 头,债有主,要让孩子的父母去找他们算账。" 但是丁义还是认为起码要收拾尹 志奎这样的坏种一顿,于是他去找王振春述说这件事,他想着:" 尹志奎这小子 怕小王,只要王振春一出面,他小子就得认错、赔礼道歉。" 王振春的" 思过禅 堂" 就在一排平房的中间一套房里,老远就可以看见门框边上竖着写的四个大字 :" 思过禅堂" 。进了这个一明一暗的小屋,就看见外屋正中摆着一张佛案,上 边供的是一尊瓷佛像如来佛,两侧一边一个红木雕刻的佛像,一边是大肚弥勒佛, 笑眯眯地坐在佛祖旁边,看着面前的善男信女。另一边供的是手拿一把破扇子的 济公,笑逐颜开地看着这大千世界,做着他那惩恶扬善的功德。正面的墙正中贴 着一张画成心形的大纸,纸中间写着一个大大的" 佛" 字。供案前的地上放着一 个蒲团,剃着光头、身披僧衣的王振春就盘坐在上边,嘴里念念有词,闭目合十 在诵经。 看到丁义进屋,他手一指门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然后笑着问:" 吃饭了吗? 是不是来听小僧讲解佛经来的?今天小僧接着给你讲《法华经》好吗?" 见丁义 摇着头没吭声儿,他又接着说:" 要不给你讲讲《弥勒下世经》,那是讲解弥勒 佛出世的故事,挺好听的。" 丁义伸手拦住他,把来这里找他的目的说出来。可 是王振春听了只是笑笑,双手合十竖在胸前连说:" 冤家宜解不宜结,要以佛心 待人,化解尹志奎心中的魔戾,这才是我们出家人的根本和佛意,广结善缘。这 件事儿,请施主转告李囤,就说是小僧说的,由小僧来处理这件事儿,好不好? " 丁义来找王振春,本来抱的希望就不太大。自从王振春以和尚的身份在这里出 现,他的一言一行就完全变了。不但是简住素食,一切按寺庙的规矩行事,还善 意地婉拒了过去那些酒肉朋友,不时地劝解他们弃恶从善。后来童玛丽从北京回 来,就住在他的禅堂旁边。丁义他们多次来劝说王振春和童玛丽和好如初,一家 人团聚,欢度晚年。但是王振春却始终微笑着摇摇头说:" 施主的好意小僧心领 了。小僧现在是只修来世不求今生了。此念不可起、此念不可起!" 因此丁义也 只好领命而回,但凭王振春去处理此事。 这一天天气晴和,王振春在蒲团上诵念了几卷经书,心平气定之后,起身步 行直奔场部旁边的养老院而去。一个北京人出了家,而且就在这偏僻的农场戈壁 滩上给自己建了一个禅堂的" 新奇事儿" ,早就在农场传扬开来。所以当王振春 走在漆黑的柏油路上,不时有过路人在他面前、身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但是 他毫无反应,只管走自己的路,心里在默默念着佛经里的经文。 一见到和尚装束的王振春走进屋来,正在床上躺着的尹志奎立刻惊讶得张着 嘴、瞪着眼," 噌" 地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半天儿没说出话来。 他回新疆来的这些日子,虽然也听说王振春出家的事儿,但他以为这只不过 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想不开去做和尚?因此他根本就没看到 过王振春,整天只忙着自己的事儿。现在一个光头和尚走进他的屋里,确实让他 吃了一惊。但在片刻之后,他就静下心来,面对着浓眉大眼的和尚嬉笑着说:" 呦喝?这不是鼎鼎大名的流氓头子王振春吗?现在人家都争着去当老板、当大官, 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出家去当和尚的人。干什么?是不是当和尚有吃有喝有住的 地方?这世上就有那种脏头的人!真是没有君子不养小人,世界上就有这省心省 力的地方养着你们。再找几个小尼姑陪着睡觉,多美呀!再混不下去,我他妈也 去当和尚了。" 王振春双手合十口:" 善哉!善哉!施主不要信口雌黄,小心造 下口孽。贫僧是来劝说施主止恶扬善的。我佛说得好,'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施主是贫僧所认识的人里极聪明的一个人,要是当年能够走上正道,对自己、对 国家都是非常好的,也是能够喜结正果的。但是施主几十年来一直沉迷不悟,执 意追逐声色名利,玩笑人生,用人世间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把自己的欢乐建筑在 别人的痛苦之上,一生的恶作剧,把自己也拉扯进去了。目下施主有一大灾难临 头,万望施主能够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莫要再执迷不悟。今天贫僧特来点化施 主,救施主于危难之际,望施主三思再三思,切莫错过此大好良机。" 尹志奎对 王振春这一番话根本听不进去,但他对王振春说的" 将有大难临头" 这句话留了 心:"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骗人的把戏,什么' 回头是岸' 了,' 悬崖勒马' 了, 我一概不听。我只问你小子一句话:我有什么大难临头?你小子这是在天桥学的 那一套骗人的算卦切口,这都是我他妈使剩下的了。一句话,少在大爷我这儿装 疯卖傻。我这儿东南一指,玩儿勺子去!" 说罢连连挥着手赶王振春出去。 王振春仍然是笑容可掬地劝说着:" 施主千万不要沉迷不醒,要知道苦海无 边,回头是岸。及早回头,可以得到上天的宽恕,得到世人的谅解,得到你想得 到的一切……" 没等他说完,尹志奎立刻跳着脚说:" 我想得到童玛丽做老婆, 我想得个儿子,你能给我变出来吗?真他们吃饱了撑的,上这儿耍嘴皮子来了。 快滚吧!" 王振春刹那间眼睛里闪现一丝儿怒火,但随即眼光黯淡下来,低首敛 目双手合十,躬身倒退着往屋门退去,嘴里依旧说着:" 万望施主好自为之,善 哉!善哉!" 说罢倒退出门,扬长而去。 尹志奎虽然嘴皮子挺横,但毕竟心里发虚。王振春那一句" 大难临头" 的话, 让他不得不思量再三,再不敢鼓动" 铁头" 他们去李囤家捣乱,因此大院儿的人 们又能够平平静静地生活了。 【阿印简评】这一章,说的是某些" 支边" 北京人走投无路之后回到新疆, 住进了胡慧英开办的养老院里。在这里继续" 表演" 的故事。 毛主席说:凡是有人的地方,人就分左中右派,的确是至理名言。1978年给 右派平反,许多人都以为凡是右派分子,都是好样儿的,都是" 精英" 。却不知 道右派中间,也分" 左中右" 。在劳改单位,在各个运动中," 右派中的左派" , 整起" 右派中的右派" 来,其狠毒的程度,绝不是小流氓们所能比拟的( 关于这 种实例,请参看孟波、孟浪合写的纪实报道《三余庄右派教养队散记》。此文有 多家网站上载,可用google或百度搜索) 。 第一节所写的张礼,就是这种" 右派中的左派" 。他是" 老干部" 出身,能 说会道,会写会画。进了劳改队,他也是队长的" 智囊" 或左膀右臂,出谋划策, 帮着队长整治同类,以换取一块啃剩下的骨头。 这种" 天生的左派" ,到任何时候也不会" 吃亏" 。落实政策以后,他们的 表现也和一般的右派不同。这个张礼,可以说是个" 左右派" 的典型。本书所写 的这个张礼,简直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入木三分。作者要不是和这种人朝夕 相处二十年,怎么可能观察得这样仔细? 第二节,写的是一些" 不甘寂寞" 的养老院老人。在这里养老的,大都是败 走麦城的事业失败者。他们自以为本事高强,手眼通天,但是离开新疆以后,一 个个都在社会上碰得头破血流,狼狈地逃回新疆来。因此他们心理上极不平衡, 觉得自己不比人家本领差,老天爷却没有眷顾他,不让他发财。于是这一节,就 集中描写他们扭曲了的变态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