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忆往事无尽悲欢 一、尹志奎死不服气尹志奎在养老院住着,心里不时想起刘玉宝和王吾。有 这两个人在,他的生活中就充满了乐趣。讲动手,有王吾去打冲锋,论动嘴帮腔 踩乎人,更有江湖混子刘玉宝给他抵挡。现在他倍感孤单,干什么事儿都得他自 己亲自出马,稍一不慎,就有被别人算计整治的危险。但是他刚来到农场没有两 个月,就相继听到他这两个" 亲密老战友" 的不幸消息。 头一个消息,是王吾被人暗算,住进了医院。自从尹志奎从餐饮公司退了股, 王吾就没了工作。几年来他东跑西颠儿,什么活儿都干过。刚开始,他跟着老浑 蛋蹬着三轮车到火车站给小旅社拉住宿的客人。他的对象都集中在千辛万苦到北 京来上访的老百姓身上。谁坐上了他的三轮车,就等于上了贼船一样。拉着人家 在北京几个胡同里转来转去,到地方就向人家要百十块钱车费,人家稍微犹豫一 下,张嘴就骂,抬手就打。最后让吃了大亏的人到公安局把他告下来,车站派出 所的民警把他们两人拘留十五天,三轮车也被工商所没收了。 蹬三轮儿不行了,王吾琢磨着北京道路上骑自行车的人很多,于是他就在二 环路路口上摆了个修车摊儿,反正补补车胎、紧紧螺丝、换个脚蹬子甚至拿拿车 龙他都能对付。但是北京吃这一行饭的人挺多,他们自己形成了一个规矩,就是 每个摊儿有自己的固定营业地点和范围,如果有人违反这个众人默许的规矩,就 会受到其他人合伙的攻击和排挤。王吾一开始占的摊位比较偏,每天看着其他摊 主忙得满头大汗,自己却闲得打转转,心里非常生气:" 肏他妈的!老子这么倒 楣,摊上这么个位置。他们吃肉,老子连汤都喝不上!不成!我得想法子把那个 好位子抢过来。" 在那一路段,只有两个摊儿位置好,其中一个摊儿是从新疆回 来的汪麻子摆着。王吾就是通过汪麻子,才进了这个修车的行列的,他当然不好 对汪麻子下手。另一个摊主,是个四川来的农民,这个人非常能干,也能吃苦, 服务态度好,收费比别人低,因此他的回头客特别多。王吾决定对这个外地人下 手。他把两个已经成人的儿子带上,又找来老浑蛋、刘玉宝给他站脚助威。这一 天他来得特别早,就在人家的摊位上摆上了自己的修车摊儿。那个四川人也不甘 示弱,找来两个老乡跟王吾辩理。王吾破口大骂:" 你个龟儿子!谁让你来抢我 们北京人的饭碗的?马上从我眼前消失!不然我他妈碎了你!打你一个满地找牙! " 这时候汪麻子也跟着过来帮助打偏架。因为这个四川人比他收费低,把他的不 少主顾抢过去了。他平时看着这个人忙得团团转,心里就骂:" 龟儿子!龟儿子! " 但他也只能是干生气没办法。这个四川人看着王吾这边人多,尤其又是在北京 的地面儿上,怕闹出事儿来自己是外地人要吃亏。只好忍下这口气儿,把摊子摆 到王吾原来的位置。但是凭着他的手艺和低收费,每天找他修车的人还是不少。 这可是王吾所没有料到的。于是王吾去找刘玉宝讨主意。刘玉宝在勒啃王吾一顿 炸酱面之后,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你小子在离你车摊儿左右不远的马路上撒点 儿图钉,剩下的事儿不用我再说了吧?" 这一招虽然损点儿,但真管用。撒图钉 的头一天,王吾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了,连他老婆和儿子都手拿锉刀跟着王 吾后边补胎。但是这一招王吾没吃半个月就遭了别人的暗算。不知道是汪麻子见 王吾生意好心起妒意而下了暗手,还是那些吃了图钉亏的人起了杀机,反正那一 天晚上王吾出来遛弯儿,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块砖头,不偏不歪砸在他的脑门儿上。 这一砖头把他砸进了医院,命总算是保住了,但医生说伤着脑子了,从此王吾躺 在床上不能动,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得知王吾被人暗算的消息,尹志奎心里想着应该给刘玉宝打个招呼,让他替 自己去看看王吾,同时劝他们实在不行就回到新疆农场来。连他这样有本事的人 都不得不回来,更何况他们两个既不能说又不想卖力气的人了。在这里好歹每月 还有几百块钱退休费,吃、穿、住还都不用发愁。但是还没等他打电话过去,又 传来刘玉宝到密云水库偷鱼淹死在水库里的消息。 刘玉宝在城里混不下去,就一个人跑到密云县城租了一间房住下。他反正是 " 单身光棍儿一根苔" ,平时在街上给人打个短工、干干杂活儿,混一口饭吃还 是不难的。他喜欢没事儿到水库去钓鱼。一来钓上鱼可以自己开开斋,二来钓得 多了还可以卖点儿钱花。但他为了省钱,不到水库专设的钓鱼区去钓,而是自己 找一处没人儿的僻静水边偷偷儿钓。等到人们发现他的尸首,已经不知道他死了 多长时间了。公安局的结论是不慎落水,街上好善的人家掏钱把他送到火葬场一 烧,就算给他刘玉宝的一生画了个句号。 尹志奎安定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找农场领导要求补发他的养老金。因为他 已经过了退休年龄好几年了。结果已经开始办公的社保中心的答复,给他浇了个 透心儿凉:" 你已经错过申请退休的期限,不能办退休了。再说,这些年来你没 有交过一分钱养老保险金,你的档案据张奇超回忆,是你自己通过他从档案室拿 走的。没有档案,我们就不承认你的职工身份。" 当年尹志奎生意最红火的时候, 琢磨着自己已经是身家几百万的富翁,这辈子就是躺着吃也花不完这些钱了,还 管退休不退休干什么?所以他根本没交养老保险金,而且趁着跟张奇超关系密切 之机,让他把自己的档案取出来拿到自己手里。他心想:" 这一下我是双保险了, 过后半辈子的钱我有了,我原来白纸黑字写着的那些臭事儿进了我的保险柜,就 算是销声匿迹了。谁再说我教养过,我就铁嘴钢牙不认账,这样比那些平反的右 派解决得还他妈彻底,从此我变成清清白白的人了。" 当年让他心里美滋滋的事 情,现在成了让他" 懊恼恶心烦" 的事情。他跑到师部劳动局去上访,要求恢复 他的职工身份。局长亲自接待了他,告诉他说:" 像你这种情况可以办退休,但 是你得把你的档案找回来,不然我们没有办理的依据。" 那份档案,早就在搬家 的时候让他给烧了。他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打听出当年他在新疆农场那些领导现 在居住的地方,然后跑去央求他们给他写在农场当过职工的证明。好在当年尹志 奎每次从北京回来,都请这些当官的吃过饭,也送给他们一些小礼物,有这点儿 情份在,这些人还都给他写了证明。再加上唐亮、丁义他们也给他写了证明,尹 志奎拿着这一大沓子证明去找局长,局长来了个特事特办,算是批准了他办理退 休手续。这样,尹志奎每个月就有了六百块钱退休金。 他回来以后,场长本来建议他住进北京大院儿,因为那里既便宜又都是北京 人。老年人生活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特别爱回忆旧事、往事。这些北京人从十 几岁就在一块儿混,几十年的往事,够他们说到死的。但是尹志奎坚决不去:" 我在北京就听说了,胡慧英发慈悲,做善事,给北京人建了一所养老院。她这是 做善事?才不是呢!她这是赎罪!知道吗?她那些年一步一步发财,还不是靠着 给当官儿的送礼、跟当官的睡觉换来的银行贷款?她靠着压榨那些盲流的劳动成 果,分明是中国贪污腐败的始作俑者!她现在想拿出几个臭钱补赎她过去的罪恶, 让我们来成全她的美梦,没门儿!我不给她当这块垫脚石,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农 场办的养老院里。再说了,她建那么一个像监狱一样的大院子,还不是来圆她那 个老头子的公安干部梦?想当年,那个王守仁就是管我们的场长,现在被公安局 给刷了,又上这儿当劳改大院儿的官儿来了。我让他们管了多半辈子,现在老了 老了,他还想管我?没门儿!" 尹志奎住在场部养老院里,并没有闲着,每天不 是别的北京人找他来聊天儿,就是他跑去找那些北京人后代侃大山。常来找他的 有石俊玉、张礼、钱老三……,而他主动找的却是刘云良儿子刘国良、刘永生儿 子刘金贵……都是一些对未来抱有幻想又不安份的小青年。 他跟石俊玉、张礼他们在一起,从天亮能聊到天黑,从五七年能聊到现在, 那真是" 聊完了大杆儿聊旗杆" ,而他们都能从这昏天地黑的胡吹乱侃中得到慰 籍和释怀。和那些小青年在一块儿,都是只听他一个人在那儿大侃特侃他的为人 之道。当然,他总是忘不了使用他几十年里屡用不爽的笼络人心的惯用手法—— 炒上几个菜,打开几瓶酒,让小哥儿几个边吃喝边听他侃。他之所以这样毫不心 疼地在这些小青年身上花钱,也是他和王汉、王振春等人几十年争斗的继续。他 绝不相信有人能毫不利己地为他人做好事、善事,他只坚定地相信" 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 这个亘古不灭的定理。现在他已经步入人生的老年阶段了,从王汉、 张文景、王振春以及张奎印、张礼和他本人的身上,应该说可以得出" 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的结论了。但是他心中却大不服气,因为他看到王汉、张文景这些当 年" 人下人" 的右派,现在已经变成了人上人,是十二亿中国人里的佼佼者。而 唐亮、丁义这样的下等人,也都混得有家有业儿女成人,高高兴兴地静享天伦之 乐。这让他的心里十分不平衡。他觉着这些人论聪明、论才能都不如自己,可是 为什么老天爷却偏偏眷顾他们,让他们乐享天年?而自己拼死拼活" 奋斗" 了几 十年,到头来却落得个没家没业没儿女的" 孤独一支绝户人" 。他咽不下这口气 儿去,看着这几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他心里的气儿就不打一处生。他暗自发誓 :要不择一切手段给这些人家里制造麻烦、增添矛盾,以解心头之恨。 当然,一开始,他是不会开门见山地指点孩子们去做坏事、恶事的,而是在 吃喝之中给他们聊一些要过人上人生活、做人上人的人生目标,告诉他们为了达 到这个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地去追求。他边讲还边拿这些孩子们身边的人和事作 例证。他说起王振春抢夺邓玉亭老婆的事,戎昊臣一石三鸟借刀杀人夺老婆的事, 甚至他自己施诡计设赌局买老婆的事,都拿来绘声绘色地讲给他们听。他的目的, 不外乎用以说明要想自己过上好日子,有时候就不得不牺牲别人的利益。这不算 缺德,只是为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而已。他对" 铁头" 刘国良说:" 你们在这荒 凉的戈壁滩有什么混头?撑死了能混个肚儿圆,不如跳出新疆自己一个人到外边 去闯天下。我当年要不是离开这里到北京去,能混上几百万的家财?港台电视你 们也看了不少,那些成大事的人,哪一个不是凭脑子和胳膊根儿打下天下来的? 就凭你们年纪轻轻正是发家致富的时候,在这蛮荒之地窝着岂不可惜?放着好日 子不去过,在这里能混出个什么样儿来?" 比起父母在家里整天训斥他们,尹志 奎这些话让他们听了心里舒服,所以这些孩子们就隔三差五上他这间小屋里来听 他白话。 养老院的老人们对于尹志奎三天两头请人来喝酒,大呼小叫、划拳行令,打 破了院里其他老人安静生活的行为十分不满,纷纷向领导反映。于是院领导又一 次找他谈话,希望他能够搬到北京大院儿去住。因为那里实行的是小家小户和单 身宿舍的居住方式,关上门不会影响别人。但是尹志奎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北京大 院儿:" 干什么?我是农场退休的孤寡老人,凭什么不让我在这里住?我一不欠 饭钱,二不欠店钱,除非我死了,从这里横着抬出去,想让我走出这个大门?没 门儿!" 养老院领导哪能说得过他那张油唇滑舌的嘴?没办法,养老院只好请来 王守仁,帮助他们把这个不安份的人请走。王守仁觉着自己这张嘴怕是说不动这 个" 京油子" ,但是让其他北京人去做说客恐怕也压不住这个" 嘎小子" 。好歹 自己当过场长,当过管教干部,他尹志奎怎么也得给自己一个面子吧。哪知两人 一见面,尹志奎是一口一个" 王场长" 、" 王处长" ,先拿话恶心王守仁。王守 仁听着心里有气,却无法对他发火,只好厚着脸皮对他说:" 别再提过去的事儿 了,谁没有过五关、走麦城的时候?咱们谁没做过好事?又有谁没犯过错误做过 错事?现在都已经是老耄了,还说那些个有什么用?现在咱们都已经是识时务明 事理的老人了,过去不管做了多少坏事、错事,从现在开始改了就好。不是我说 你,你自己好好儿想想,这几十年里,你做了多少错事?虽然说一部分原因是当 时社会大环境造成的,但是作为一个人活在世上,行善作恶,还不是一念之差? 依我看,既然人家养老院提出请你搬家的要求,你就顺应一下形势,搬过去。那 里都是咱们北京人住着,出来进去还没个照应?你这个人脾气有点狗[ 上尸下从 ] ,别的人不了解你,这些北京哥们儿还不知道你?听人劝,吃饱饭。虽然你小 子有点儿' 花呼巴喇——各色' ,但是这些年的经历和教训,也应该让你明白做 人的道理了吧……" 没等王守仁的话说完,尹志奎一下子就炸了窝。他那小眼睛 瞪圆,瘦长的脸顿时拉长了,喳喳呼呼地说:" 你这是什么话?我做人怎么了? 还告诉你,这么多年我给多少人带来了的福气?当年如果不是我把刘君英娶过来 的话,她能认识邓玉亭?她能有今天的好日子过?赵淑珍那个臭屄娘们儿,不是 我给她带来好日子,她能有楼房住?不愁吃、不愁穿的,多美!你们别以为我净 做恶事,没有君子不养伊人,没有我的作用,那些王八蛋能混上好日子?现在反 倒倒打一耙,把我说成恶人?我不愿意上你们那个大院儿去住,就是看不惯那些 小人扬眉吐气的样子。倒退四十年,他们给我提夜壶都不够格。现在可倒好,当 了专家教授的、做买卖发了财的、儿女大学毕业混到城市里的,一个一个都他妈 比我强!我当然不服这口气儿!别瞧我现在老了,我还得跟他们比试比试。我就 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 看到自己的苦口婆心被姓尹的当成驴肝肺,王守仁 也只有摇摇头,无奈地离开了养老院。 二、院士新疆探老友农场领导接到上级通知:" 兵团离休干部参观团要来胜 利农场参观,同时还有几位科学院院士组成的参观团来新疆参观指导工作,其中 有两位院士提出要到胜利农场参观,并提出参观北京大院儿的要求,请农场领导 及时做好接待工作。" 场长立刻把这个消息转告王守仁。" 北京大院儿" 的人们 听到这个消息,大部分人都非常高兴:" 王汉、张文景终于功成名就回来了!" 但是尹志奎、张礼心里却实在不平衡。张礼嘴里嘟哝着对尹志奎说:" 这两个孙 子跟咱们学会了巴结领导,混了个一官半职回来臭显摆来了。咱们躲出去不见他 们,给他们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尹志奎却不同意,他心眼儿一转,立刻有 了一个主意:" 干脆我给他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撺掇' 铁头' 那个傻小子去找王 汉他们的麻烦,让他们趁兴而来败兴而归!" 他赶忙把" 铁头" 找来,对他说: " 傻小子,你的运气来了!这次来的科学院院士就是你爸爸当年的好朋友。等他 来了你就去找他。那小子现在是有钱又有势,只要他点了头,你的好运就算到了。 " " 铁头" 迟迟疑疑地说:" 我跟人家不认识,怎么好意思向人家张嘴?" 尹志 奎立刻接上话说:" 你不认识没关系,你爸爸跟那小子有交情。你让他替你去找 姓张的说情,不就行了?" " 铁头" 想想这倒是个机会,自己正愁没钱没认识人 无法跑到外边去打天下,现在机会来到眼前了,可不能放过去。于是他把自己的 想法如实地对刘云良讲了:" 我空学了一身本事,没有用武之地。现在张叔叔来 了,他当了那么大的官。您找他去替我说说,让他收留我跟他去做买卖。今后咱 们爷儿俩的生活不就有了着落了?在北京大机关里怎么还安排不了我这么一个人? 总比让我窝在这偏远、荒僻的地方强多了吧?" 刘云良听了儿子的话嘴里直嘬牙 花子,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跟张文景没有什么交情,让他乍然张这个嘴,怕是 会白饶一面儿。可是这明摆着又是一个挺好的机会,万一张文景心一软,看在一 趟火车来新疆的份儿上拉他儿子一把,那可就是" 鸡毛飞上天了" 。儿子现在这 么大了,让他在农场窝着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就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行吧,不 过要看你有没有这个缘份。我跟你张叔叔说起来交情不大,但是在一个连生活那 么多年,应该能说得上话,只是这也得人家看上你才行。机会难得,时不再来, 你千万要珍惜这个机会,从此好好儿做人,只要能保住你今后的前途就行了。至 于我和你妈,自有我们自己的命,也自有我们自己的归途,你就不用再操这份心 了,去奔你自己的前途吧!" 刘国良听了爸爸这一番话,正好暗合了自己的心愿, 心中自然十分高兴,也就当着爸爸、妈妈的面发誓起愿今后要从新做人,一定要 活出个样子来奉养双亲。 父子俩憋足了劲儿静等着" 老干部参观团" 、" 院士参观团" 的到来。只要 儿子实现了愿望,老子也就得到了解脱。因为儿子尽在外边给家里惹事儿,最近 更加上他总上养老院跑,有尹志奎那个坏种在旁边煽阴风,这小子还能走正道儿 吗?可是儿子大了由不得爹娘,即便是凭自己的名声和拳头能把尹志奎那小子镇 住,不让他再接近儿子。可是儿子已经养成了自己当年那些恶习,不给他换个环 境怕是不好改变他的处境。 又过了半个多月,大家盼望的" 老干部参观团" 、" 院士参观团" 终于在一 大堆" 首长" 的陪同下来到了胜利农场。王守仁带着" 北京大院儿" 的北京哥们 儿老早就来到大院儿门口等候着,可是刘云良却一直呆在家里不出去,急得儿子 在门外直转磨磨,嘴里还一个劲儿埋怨:" 先前跟我说得好好儿的,现在人家来 了,又躲在屋里不出来了,这不是坑人吗!" 刘云良却沉住气儿,坐在房子里沉 稳地对儿子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凭着我过去跟他们俩人的关系,咱还不能 往前紧巴结。这只能等他们来到咱们这个大院儿之后,咱们瞧准机会上前说话拉 关系吧。他们要是还记得我这个人,就一定会来看我的。要是他不来,咱们的话 也就别说了,说了也是白说;只要他们来了,我的话也许能管用。" 儿子一听这 话也有道理,而且当着那么多人,有些话也不好出口,不如等这俩人单独来家里, " 当面锣,对面鼓" 地说出来,成与不成也能给个痛快话儿。 " 老干部参观团" 是由刘优德为首的兵团离休老干部组成的,尤其是刘优德, 更是把胜利农场时刻挂在心上。因为那是他当年起步的地方,也是他壮着胆子实 行管理体制改革的起点。现在他看到在他创立的体制改革的基础上,农场已经从 一个落后、破旧的纯种植业发展为农工商学全面发展的新型农场。尤其他们看到 过去五十年代建立的土坯建筑群,现在已经全部变成砖混结构的建筑,办公区是 贴着光彩夺目装饰材料的楼房,住宅区是一排排小楼。楼群之间都间杂着花园和 绿地,刘优德高兴地指着远处新修的副食贸易市场兴奋地说:" 看着眼前这幅景 象,真像当年我们规划的远景图一样,比大跃进的时候设想得还要好。我这辈子 能活到今天看到这样好的景观,也算是没白活了。" 在全场干部大会上,刘优德 一眼看见坐在干部席上的朱阿三,他又惊又喜地拍着朱阿三肩膀连连说:" 真想 不到你这个当年的调皮捣蛋鬼,居然也能当上连长了?怎么样?靠着打架斗殴耍 胳膊根儿是没有出路的吧!当年依着谢遂鼎的意见把你们一网打尽送进劳改队, 你就没有今天了。看来还是以教育为本的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哪!" 吃饭的时候, 刘优德左手拉着王汉、右手拉着张文景来到餐厅,大家坐在一起。刘优德戴上" 助听器" ,听王汉讲解他们科研小组研究" 转基因水稻" 的情况。刘优德高兴地 说:" 你可不能忘了我们兵团,一定要为兵团农业发展出点儿力呀!" 转过脸他 又对张文景说:" 老张啊,听说你的研究成果已经被世界的科技界承认,这可是 个大喜事啊!我在中央电视台看到过几次关于你的报道和采访,真没想到多年前 的' 三类人员' 、' 阶级敌人' 会成了人大代表、党大代表。你们要珍惜党和政 府给你们的名誉和地位,要抓住现在这个大好时机,多为国家作贡献,为民族做 贡献。" 饭后,刘优德带领" 老干部参观团" 乘车到农场各连去参观。此时正值 农田作物浇灌第一遍水的时候。站在地边远远望去,只见一二百亩地" 一马平川 " 平展展地连成一片。地里的绿苗刚刚长出几厘米高,还盖不住黑黝黝的土地。 但是人们站在地边却看不到横竖排列的灌水渠和排水渠,只见隔不远处有一条黑 色的塑料圆管摆放在地里,管子上对应着成行的绿苗向外流淌着水流,滋润着地 里的绿苗。刘优德看到这种情况,兴奋地对身后的老人们说:" 当年我根据王汉 的建议,提出把苏联老大哥制定的大块条田改成小块条田,又加挖了许多小排水 渠。不少人坚决反对我的意见,说是把好好的土地占用了、浪费了。现在效果出 来了吧?经过这几十年的治碱,现在农场的土地都成了熟地了。你们看,这里索 性把灌水渠都平掉了。这样既节省出不少土地,又省下更多的劳动力。现在当年 那些反对条田大改小、加挖排水渠的人要是还活着,应该没话可说了吧?" 身后 一位老人接过话去说:" 是啊,现在当个农场场长,比咱们当年当领导轻松多了。 那时候,一个连队的连长不但要管职工的吃穿住行,还要管每天下地干活儿的工 序,连两口子吵架都要找领导来告状。那时候当个连长,一天到晚没有闲着的时 候,除了睡觉全是工作的事儿。现在多好,当个场长只是年初制定出当年的土地 承包费,再把钱收上来,这一年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一大半了。咱们那时候只有政 委、场长才有吉普车坐,现在他们这些干部出门都是外国进口的高级轿车。他们 可真算是享了福了。" 刘优德听了这话,笑嘻嘻地回答:" 社会就是要进步才行 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当年没有成千上万的革命烈士 牺牲生命打下江山,咱们能安安稳稳坐江山、当干部、活到现在吗?同样,没有 咱们这一代人的奋斗,他们也享受不到今天这样的幸福。别的不说,我今天看到 在我当年奋斗过的地方有这样优越的环境,这样好的生活,我打心眼儿里高兴。 为我们兵团几十年有这样大的发展,为兵团干部、职工能有这样好的生存环境而 自豪。" 说罢他又转过身来对紧随其后的场长说:" 现在你们当干部的虽说比起 我们当年工作压力小多了,可是你们同样要下大力气注意发展农场的经济,更要 紧抓农业科研工作。过去农场只是单一种植粮食作物,现在除了保证粮食面积之 外,更要加大经济作物的种植。这就是保证一' 金' 、紧抓一' 银' 、大力发展 ' 两红' 作物的方向,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律安排农场的种植结构。" 张文景听了 刘优德的话,默默地点着头,连连说:" 刘司令员讲得对极了。现在国家的经济 发展了,每年的GDP 都有很大的提升。我们这些科研人员就是在紧张地从事科研 工作,为了更高地创造社会价值,更快地促进国家的经济发展多做贡献。" 王汉 笑着不住地点头,然后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对刘优德说:" 刘司令员,您看是不 是给我们一点儿时间,让我和老张去看看我们北京老哥们儿?不然他们该说我们 把他们给忘了。这么长时间不见面,我们俩还真想跟大伙见见面。" " 行啊,你 和张文景现在都跟我是平起平坐的级别了,要干什么用不着请示我。我们这些老 军垦也想到过去奋斗过的地方多走走、多看看。你们就去办你们的事儿吧。" 刘 优德说着冲王汉一挥手,自己带着" 老干部参观团" 往别处走去。 张文景和王汉在众多干部的簇拥下来到北京大院儿。胡慧英在王守仁的陪伴 下带着" 物业公司" 的一干人站在大门口迎接他们。住在大院里的北京老哥们儿 都分列大门两旁,拍手鼓掌迎接老朋友和北京人里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张文景、 王汉都热情地和所有的老哥们握手拥抱,连连说着" 拜年话儿" 。等这些人都一 一握过手之后,张文景站在原地四下望望,好似在寻找什么人似的。王汉笑着对 他说:" 你是不是在找王振春?他现在已经与尘世隔绝了。他不会来看咱们的, 因为咱们现在是俗人、是名利场中人。别着急,等一会儿我带着你去看他。这么 多年的老朋友,想来他不会把我们拒之门外的吧。" 这时候,正好童玛丽手拿着 一本厚厚的黑色书皮儿的书从一间屋走出来,冲王汉和张文景点头微笑轻声问候 :" 你们来了,我刚才叫振春和我一块儿来接你们,这会儿他肚子却疼起来,刚 吃过药。他叫我先来迎接你们,他随后就到。" 张文景连忙说:" 好好的他怎么 病了?什么病?看过大夫没有?你先回去,不要叫他出来了,我们两个人这就去 看他。" 童玛丽答应着转身回去,王汉扭脸对紧跟身后的" 首长" 们说:" 先让 王场长给你们找个地方休息吧。我和老张去看一位老朋友,你们就不用跟着了。 " 同行的一位兵团保卫部门干部连忙拦住王汉说:" 临行前首长交代过,你们的 安全要是出了问题,我可是要掉脑袋的。要见什么人,只管派人把他叫来不就行 了?谁有那么大的架子,非要你们两位首长亲自登门拜访?" 说罢扭脸对农场场 长说:" 你们派个人……" 张文景伸手拦住那位干部,笑着说:" 在这里,我们 是最安全的。我们几十年来跟这些人同吃、同住、同劳动,没有什么不安全的。 你尽管放心去休息吧。我们也是普通人,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金贵。" 那位干部 听了这话,也不好再坚持下去,只好远远地跟在两个人后面。来到那一排单身宿 舍房前,王汉看着一间屋子门口贴着的纸条" 思过禅堂" ,笑着回头对身后的张 文景说:" 你瞧瞧,小王现在真的出家当和尚了。这是我生平以来头一次去敲和 尚的房门。" 张文景站在门外,脸上的笑容没了。他看着门旁贴着的几个字肃然 起敬,正色说:" 我这个人从来不相信宿命论。不过有些事情还真一下子说不清。 就拿小王来说吧,好好的一个人,论聪明论脑子哪一点都比一般人强得多。可是 他却偏偏看不透世事,以至于误入歧途。现在一切都想明白了,却又有点儿矫枉 过正。只要心有善念,又何必非得出家呢?自己有妻室又有孩子,一家人团聚, 欢度晚年,不是也挺好的吗?" 三、王振春闭门思过两个人正在谈论的时候,只见房门" 吱" 地一声拉开了, 王振春身披袈裟,剃得光光的头在阳光照耀下直返光。只见他双手合什低首敛目 口称:" 小僧特意在此迎接二位大师,请到敝堂里坐一坐。" 王汉一走进房门, 只见小屋里俨然是一座佛堂的摆设。王汉看着正面的佛像说:" 小王,你瞧见没 有,这座如来佛像,还真有点儿像你的模样。看来你是前生有佛缘哪。" 张文景 两只眼却紧盯着佛像两侧贴着的一副对联,上联写的是" 静心思过得宽恕" ,下 联是" 求禅问机为来生" 。张文景笑着手指对联冲王振春说:" 我一看这副对联 就是你写的,文理欠通,意思却表达出来了,恐怕这也是你把人生的道理真正悟 通了,才得出这么一副对联吧。" 王汉看看对联,也跟着笑了,然后径自拉过一 张椅子坐下,看着王振春说:" 小王啊,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消息,我还是真想你 呀!每到春节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咱们在阿拉干过节的情景。咱们在一块儿吃完 了年饭偷偷唱京剧的时候,多大的乐子?现在时过境迁,再也过不上那样快乐的 春节了。" 王振春听着他的话只是苦笑一声说:" 那都是过去的往事了,现在想 起来不过是苦海里挣扎过程中的一点儿小乐趣。《红灯记》里不是有那么一句话 吗:' 人生在世,转眼就是百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小僧现在虽说还没有 悟到那么深的境界,但是也总算想明白了这个人生道理。只要一心向善,无时没 有快乐紧随在身边,两位大师您说我想得对不对?" 王汉有些不解地看看他摇摇 头问:" 小王,你怎么会走上这条路呢?我还正想问问你,这些年改革开放,你 都干什么去了?就凭你的脑子、学历,论经商你应该比丁义、尹志奎强多了,更 何况你还学过一些水电知识,应该有用武之地的。虽说在北京做买卖你赔了本儿, 可是细想想还不是你满脑子的' 江湖义气' 害了你?我原以为你只不过是嘴里说 说罢了,谁想你居然还真的出家当和尚了。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依我看还不如 童玛丽在你身边的时候,还不如在塔里木受苦的时候。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还能有多大的坎儿你迈不过去?何至于走这条路哇?你这样做,把童玛丽放在何 处?对儿子、闺女如何交代?" 张文景坐在床边瞧着低头不语的王振春,也跟着 说:" 是啊,凭你过去能够对中国人口问题有那样深度的认识和远见,你在事业 上也应该有一个大的发展。还记得那年咱们两个往共青团农场走的路上我对你说 过的话吧?' 人贵有自知之明,要有自制的能力,要永远向上、向善。' 现在几 十年过去了,咱们回过头来看看过去,那些成心整人、作恶多端的人,哪一个有 好下场?你瞧瞧你身边诚心诚意与人为善的人,还不是都有个好结果?就是后来 能够改恶从善的人,也都能有个善始善终。我这个人是从不信教不信佛的,但我 却深信那条古训:'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嘛。你这 个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讲义气和贪图享受,其实你是' 性本善' 的那种人,只是误 入歧途,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而已。现在咱们虽然都老了,但只要抱着一颗与人 为善的心,就会活得愉快,活得有滋味儿,活得有劲儿。你说,我说的有道理没 有?" 王振春听着两位老朋友的肺腑之言,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悲凉、凄楚的悔 意,满面含羞地答:" 你们两位今天说的一点儿没错,这几年我也回想过我自己 走过来的道路,确实我的好逸恶劳、贪图享乐害了我的一生。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已经是行将就木的人了。皈依佛门正是我虔心向善思错悔过的惟一出路。而且 我还产生了一个想法,晚年反正有这几百块钱养老金,我的生活算是有了着落。 静心思过之余,我想写点儿东西,对人生做点儿总结工作,把咱们这一个特殊群 体的特殊经历写出来,告诫后人。不论是在顺境还是逆境,都要保持一个人应有 的善行。这样活着心里没有愧疚,自然活得轻轻松松。人的一生,说到底活的就 是心情。心情好头脑就清醒,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也能正确处理。而且心情好病也 就少,身体自然健康,寿命自然会长。反之,恶行累累,活得就紧张,遇事就会 疑神疑鬼。总是处于紧张多疑的生活里,不但活得累,而且身体也会受影响,怎 么能长寿?依我看,大千世界里的人,都是为了两个字在活着,那就是' 价值' 。 你们二位大师现在所体现的价值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境界,那是体现在对国家、 对人类的贡献上面。而碌碌苍生,众人都是为着自己既定的价值目标在奋斗、在 表现。我这个认识,你们觉得对吗?" 王汉默默地想了想,点点头说:" 你这个 想法也对!把这个过程写出来,总会对后人有个警示作用的,也算是一个善行。 正所谓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只要一心向善,总会有好结果的。我赞成你的想法。 对了,刚才小童说你最近病了,我一进来就瞧着你脸色有些不对。快告诉我你身 体那儿不舒服?到医院看过没有?实在不行就跟我回北京去看看。我在协和医院 有熟人。" 王振春脸色透着苍白、衰老,好像当年在挖渠工地抬了一整天大土抬 儿一样,显着十分疲惫。而且细一看他的额头,已经是密密地铺满了皱纹。六十 来岁的人,看上去竟像七、八十岁的老人。他嘴角一咧,轻轻地摇摇头说:" 这 也是我前些年作下的孽。那时候整天地喝酒,不醉不休, 落下了病根儿,至今肝 部还一个劲儿地疼,疼起来真要命。不过还好,我吃点儿止疼片,就能减轻一点 儿疼痛,而且我原来跟胡言明学过一点儿针灸,疼的厉害了,扎两针也管用。说 到胡言明,我正想问问小胡现在过的怎么样?他一家人都挺好的吧。" 王振春是 想用胡言明来转移话题。他自己知道,他这个病已经是病入膏肓了,他不想让别 人为他着急,连童玛丽他也没有多说。 王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色黯淡下来,幽幽地说:" 是啊,那些年我们大 伙儿怎么劝你都不成,现在吃上苦果了吧!过去的事儿,不去提它了。只是现在 你可得抓紧把病看了。还是那句话,你觉得有必要,就到北京去找我,我会联系 一个好医生给你治病的。你刚才说到胡言明,他现在挺不错的。他在化工厂当上 了工会副主席,按行政级别算下来,也算是十几级的领导干部了,比他爸爸当年 还高两级。孩子们都大学毕业了,一个儿子在化工厂当工程师,女儿在大学当老 师,都已经结婚,有了后代。现在李连锁给他们看孙子、外孙女,忙得脚丫子朝 天,我去了连做饭的工夫都没有,还得上外边饭馆儿去吃饭。" 张文景也深有感 触地说:" 是啊,当年咱们这些' 政治犯' 们现在都有了好的结果,大人、孩子 都过得比较理想。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报应吧。' 善有善报' 虽说是一种迷信 的说法,但是细想起来,也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经常做善事的人心情舒畅,遇事 能够正确处理,也想得通,所以身体和心态都能有一个良性发展。生活过得舒畅, 身体也就自然健康,能够长寿。" 王汉接着张文景的话茬儿说:" 小王,你的身 体不好,除了从前饮酒过度伤胃之外,是不是有许多问题你还想不通,背着思想 包袱,从而影响你的健康啊?你这样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思过,总不是长 久之计。人非圣人,孰能无过。你总不能把自己封闭在这个' 过' 中,怨天尤人, 永远不能解脱吧?" 王振春凄然一笑,淡淡地说:" 你们以为我仅仅是在反省自 己的错误么?说是,也不是。以前经常有人问我:' 你是犯什么错误被送劳改的? ' 我总是说:' 我没犯错误。是他犯错误,把我送劳改的。' 人家又问我:' 你 说的这个他是谁?怎么别人犯错误,倒把你送劳改了?' 我说:要不是反右运动 扩大化,能送我劳动教养么?如今党中央明确反右运动扩大化了,我不但不是右 派,连右派的边儿也不沾。我仅仅是同意马寅初的' 新人口论' ,主张节制生育。 马寅初被错划为右派,就捎带着把我也送进劳改农场来了。如今已经证明马老的 ' 新人口论' 完全正确。中国正是因为没有及时宣传节制生育,以致人口急剧膨 胀。这都是五七年种下的恶果。所以把我送进劳改农场,这绝不是我的' 过' 。 我的' 过' ,在于进入劳改农场以后,为了生存,为了自己个人不吃亏,迷失了 本性,先和流氓为伍,继而自己也变成了流氓。但是我的这个' 过' ,客观上是 他的那个' 过' 直接造成的。如果没有他的那个' 过' ,就不会有我的这个' 过 ' 。所以我闭门思过,一方面思自己的' 过' ,一方面也思他的' 过' 。不管怎 么说,一九五七年我才十七岁,还是个没有成熟的孩子。即便我的论点有错,也 是学术问题,说到底,只属于思想方法和思想认识的错误,何至于要送到公安局 来劳动改造?当时如果能从理论上开导我、说服我,让我认识到错在哪里,我还 是能够成为一个好学生的。因为这种认识上的错误,只能从理论上认识,不是通 过艰苦的劳动所能够改正的。我进了劳改农场以后,也曾经想要提高认识,改造 自己。但是不但没有做到,反而堕落了。因此仔细分析起来,中国实行的这个劳 动教养政策,实在是一大错,也是国家的一大' 过' 。" 张文景笑笑说:" 真没 想到,你在家里闭门思过,不但思自己的' 过' ,还思国家的' 过' 。其实,自 从' 文革' 结束以后,许多人都在思国家的' 过' ,包括中央领导干部。要不然, 怎么会有拨乱反正?怎么能给你平反?这些问题,可以说都过去了。暂时没有解 决的问题,相信党和政府都会逐渐解决的。现在正在进行法制建设,当年那许多 无法无天的事情,现在不是越来越少了么?还是那句话,对你个人来说,首先不 要怨天尤人,而是要振作起来,正确认识过去。包括自己的过去和国家的过去。 " 王汉接着张文景的话说:" 老张说得不错。咱们国家,从建国之初,就不重视 法制建设,判案的主要依据主要看领导批示,也就是人们所说的不是' 法治' 而 是' 人治' 。不要说是五十年代公布的《劳动教养条例》了,就是八三年的《严 打条例》,听我一个在法律研究所的朋友说,其中也有许多地方和《刑法》有矛 盾。从法律角度说,法律就是法律,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也不存在什么' 坦白 从宽、抗拒从严' 之类的宽严尺度。可是咱们在公安局不是经常听见' 凭你这态 度,就可以判你三年徒刑' 这样的话吗?在' 文革' 期间,连判刑也要看犯人的 出身:出身好的就轻判,因为他是' 受到资产阶级思想' 的毒害,要满腔热忱地 挽救他;出身不好的就要重判,因为他是' 资产阶级思想' 的顽强表现,要从严 从重惩治他,不然,审判员就是站到资产阶级那边去了。像这样荒谬的政策,现 在不是都在逐渐改正了么?" 王振春正色说:" 我不是怨天尤人。我的态度是很 端正的,也是积极的。关于劳动教养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很久,也看了许多法 律方面的书。咱们经历了那么久的劳动教养处分,对劳动教养最了解的,应该是 咱们。经过思考,我认为劳动教养处分不但根本就不应该存在,而且是违犯刑法 和刑事诉讼法的。前些日子,我给人大常委会写了一封信,提出自己的见解。听 说你们要来,我特地抄写了一份,想请你们看看。如果觉得还有些道理,我大胆 请求你们给我转交一下。我也知道,小小老百姓给人大常委会写信,根本就到不 了常委会委员们的面前。你们都是全国人民代表,让你们转交,至少可以让人大 常委会的委员们看见我的意见书吧?" 说着,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信封来,上 面写着:请转交全国人大常委会收张文景接过信封去,从里面抽出两张信纸,和 王汉两人一起低头看了起来。 信纸上用楷书端端正正地写着: 致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建议信: 劳动教养制度违犯刑法和刑事诉讼法《劳动教 养条例》是1957年8 月1 日由全国人大通过,并由刘少奇主席签署公布的。人所 共知:产生劳动教养制度的年代,正是没有法制和制造大量冤假错案的年代, 也 是随意整人而又无处诉说的年代。《劳动教养条例》在那个时代出台,在一定程 度上对制造冤假错案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一、劳动教养制度的性质不明确。《劳动教养条例》规定:劳动教养" 是对 被劳动教养的人实行强制性教育改造的行政措施,是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一种方 法" 。既然是行政处罚措施,就不应该由公安部门把人抓起来、关起来,也不应 该定期关一年、关两年、关三年。在六十到七十年代,北京市公安局劳动教养所 把许多人关了十二年,还有一些人被关了十七年。这能叫" 行政措施" 和" 处理 人民内部矛盾的一种方法" 吗?北京市劳教所把被劳教的人和被判处徒刑的罪犯 关在一个大院儿里, 除了发给教养人员少量工资外,管理手段与犯人没有多大差 别( 在劳教收容所就设有电网和岗楼),在物质待遇方面甚至不如犯人( 犯人发服 装,教养人员没有) 。 二、劳动教养的理由与教养期没有明确而具体的法律规定,只靠笼统而又抽 象的原则任意行事。刑法刑事诉讼法及治安管理处罚条例都明确而具体地规定了 应受处罚的各种行为和适应处罚的不同程序。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和公安机关 在进行刑事侦察、立案、起诉、审判过程中,分工负责,互相配合、互相制约, 来保证准确有效地执行法律。劳动教养却有很大的随意性,没有严格的法律程序, 连" 没有正当职业" 也是教养理由,可以把失业的人抓来,说成是" 安置就业" 的好方法。 三、劳动教养的行政处罚超过了法院的刑事刑罚。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刑 罚规定:犯罪分子可以被判处管制,管制的期限为三个月以上二年以下,在家居 住,可以在社会上工作而且是同工同酬;犯罪分子也可以被判处拘役,拘役的期 限为一个月以上六个月以下,每月可以回家一天到两天。参加劳动的,可以酌量 发给报酬,有期徒刑的最低期限为六个月。 对犯罪分子可以判处" 管制" 、" 拘役" 和徒刑六个月,对不构成犯罪的人 员却可以劳动教养三年甚至十几年。这种" 行政处罚",岂不是比刑事处罚还严厉 ? 从法治原则上说,是极不公平的。甚至出现这样奇怪的现象:几个人共同犯罪, 主犯构成犯罪,被判了六个月徒刑并缓刑,而不构成犯罪的从犯,却被劳教三年。 这样本末倒置,就不能起到法制应起的作用了。 四、犯罪嫌疑人要经过公安机关侦查、检察院的起诉和法院的审判以后,才 能决定有罪,才能受到刑罚的制裁。犯罪嫌疑人有权获得辩护,有权要求回避, 有权表示不服要求再审;可是劳动教养没有这些程序,只经过一两个行政领导的 批准,就把人抓起来,劳教三年甚至十几年,被劳动教养的人连个申诉的地方都 没有。因此劳动教养成为一些行政领导报复陷害的" 自留地" ,大量制造冤假错 案。另一方面,也向一些行政领导提供了包庇罪犯的手段,把一些应该判刑的重 犯送劳动教养,以逃避法律的制裁。 五、劳动教养条例的自我解释是" 行政处罚措施" ,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行 政处罚条例却不承认这样的" 行政处罚措施" ,而且明文规定:" 行政法规可以 设定除限制人身自由以外的行政处罚。" 劳动教养强制剥夺了被劳动教养者的人 身自由及通信自由等等。如果属于行政处罚,劳动教养所没有权力这样做;如果 属于刑事刑罚,为什么不经人民检察院和人民法院的起诉和审判?在劳动教养所 内可以随意把不服管教的人关禁闭、戴手铐、钉脚镣甚至穿" 和平衣" ,这能叫 " 行政措施" 和" 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一种方法" 吗? 劳动教养是刑法之外的刑罚,是" 法外之法" ,也是超越人民检察院和人民 法院的特殊刑罚。劳动教养所给破坏法制的人提供了机会和借口,是一个想关人 多少年就关多少年的特殊监狱,也是包庇重大罪犯逃避群众监督和法律惩罚的特 殊场所。有些人夸大劳动教养在教育改造方面的作用。其实,对犯有罪错的人来 说,在学校、管制、拘役和监狱中,都能够起到这种教育的作用。 1979年以来,全国人大和常委会在健全社会主义法制方面做了许多工作,制 订了法规,成绩显著。为了捋顺法制关系,进一步健全社会主义法制,建议全国 人大和常委会重新审查" 劳动教养" 是个什么法?如果需要,应该把它列入刑法 范畴并赋予法定的内容;如果不需要,请考虑是否可以予以废止? 两个人看完了,张文景还在思考中,王汉首先说:" 看起来,你在家里闭门 思过,的确是动了脑子的。也说明你的确不是消极地只知道念佛,只反省自己, 而是继续忧国忧民,想到了国家大事。关于劳动教养的合法性,我不是没有考虑 过。你说的这些情况,也都是事实。照我想,你说的这些问题,党和政府一定也 看到了,也许正在考虑改正中。只是目前百废待兴,可能一时之间还顾不上。我 看这样好了……老张,咱们把这份意见书带走,以全国人大代表的身份签上咱们 两人的意见,帮他转交人大常委会,请常委会的政法委员会研究,你看如何?" 张文景说:" 我同意。目前正在健全法制建设,小王的这份意见书,从他个人的 切身感受出发,问题都谈到了点子上,应该说是正确的。人大法制委员会一定会 集思广益,更广泛地征求意见,认真考虑是取消还是健全劳动教养制度。" —— 王振春的意见书,就这样由王汉和张文景带到北京上交人大常委会了。后来人大 常委会法制委员会虽然没有决定取消劳动教养这一制度,但是作了多次完善与修 正。这里面,应该说是考虑并接纳了王振春的意见书在内的。 几个人正在屋里说着话儿,王守仁从外边走了进来,笑着对王汉说:" 你们 到底是过心的朋友,有什么话都要躲在屋里悄悄儿说。行了吧?悄悄儿话说完了 没有?外边还有不少人等着要跟你们聊聊呢!农场领导也想请你们给学校的学生 讲一讲中国科技发展的前景,说一说你们在科技领域的研究成果。怎么样,能答 应吗?" 王汉手指着张文景对王守仁说:" 说起给学生作科普讲演,应该是老张 的本行。他这些年一直从事数学科普教育工作。我是从事农作物基因研究的,我 来讲讲做人的道理吧。对青年们来讲,这同样是很重要的。"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 来了。 四、无法调和的矛盾两个人又在大院儿里转悠着到各家去看看。来到刘云良 家里,刘云良急忙把他们请进屋里来,桌上已经摆好一桌子菜,还有一瓶精装的 五粮液酒已经打开瓶盖。王汉连忙摆摆手说:" 饭我们就不吃了吧,酒更不能喝。 我们两个人在连里,就从来没喝过酒,这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也是就着公差的机 会假公济私看看大伙儿。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一趟火车来的,又在一顶帐篷下 住过十几年,情感还是有的。" 刘云良一见这顿酒看来是喝不成了,他原想" 借 酒盖脸" ,向两位出人头地的" 同类" 提出提携自己孩子的要求。现在虽然酒喝 不成了,他一咬牙索性扯着厚脸皮向他们两位张嘴。于是他直奔主题说:" 我过 去眼拙,和您二位关系走得没有王振春近,按说我不应该向你们提什么要求。不 过您两位不知道,我这个儿子天生的脑子笨,不是上学的材料。光小学他就比别 的孩子多念了两年,初中对付着毕业了,高中就没敢去考。现在在家里整天吃饱 了到外边跟人家吵嘴打架,给我惹事儿。如今不知怎么的又跟尹志奎那个坏种搭 搁上了,成天一睁眼就往那小子屋里跑。我想求求你们二位,能不能把他带到北 京去随便找份儿工作安置下来,掏茅房、扫大街都行。" 张文景一听就乐了,他 伸手拍拍刘云良的肩膀说:" 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现在不是过去了。那时候 有一膀子力气就能混饭吃。现在都得有文化,尤其是我们两个人所在的部门都是 科研单位,连一般的本科生都进不来的。至于单位里的行政人员,都是由行政部 门组织管理的。这样吧,我回去给你打听一下,要是能有物业管理或者保安部门 需要人,我就给你张罗一下。你看这样行吗?" 这时候王守仁和两个负责保卫的 人相跟着进屋来,张文景突然想起了什么,仰着脸问王守仁:" 王场长,我在北 京听说尹志奎、张礼他们都回来了,我怎么在人群里没有看见他们呢?" 王守仁 微微笑了笑说:" 尹志奎回来以后,一直住在农场养老院里,今天听说你们回来, 张礼、钱老三几个人都到尹志奎那里去了。算了吧,这些人见不见的没关系,还 是办你们的主要事情要紧。" 王汉摇摇头,不同意王守仁的意见:" 不!我们还 是到养老院去看看他们。不管他们怎么想,我以为大伙儿在一块儿呆了几十年, 难道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吗?他们不想见我,我倒要去看看他们。" 王守仁见王汉 这样讲,也不好再阻拦他们,就跟着他们身后走出刘云良家,来到农场养老院尹 志奎居住的房间里。 这时候尹志奎正摆着几盘酒菜,和张礼、钱老三、石俊玉几个人坐在一块儿 喝酒。看到张文景进屋,尹志奎假装没看见,扭脸对钱老三说:" 那两个老右派 走了没有?他们多余上这儿显摆来!要是老毛在世,哪儿有他们说话的地方?真 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哪!咱们算是完了!只能猫在这旮旯犄角荒蛮之地等死了。" 王汉笑眯眯地接过话去说:" 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右派不但没走,还专门跑来看看 你们。不会不欢迎吧?不管怎么说,咱们在一块儿生生死死度过了几十年,能活 到现在,不容易呀!现在咱们都是白发皤然行将就木的老耄了,还总记住过去那 些年月磕了碰了的琐碎事儿干什么?难道还要把那些陈年烂芝麻碎谷子的旧账带 进棺材里不成?现在咱们这一批北京人的特殊群体,活着的人越来越少了,咱们 这些还活着的人,不应该放弃前愆、和和美美地把晚年度过去吗?古话说:' 听 人劝,吃饱饭。' 听我一句话,别再钻那个牛犄角了。这几十年来,谁对谁错, 老天爷不是都给大伙儿摆在那儿了吗?何必还硬要嚼那份儿死理儿呢!" 张文景 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屋里的几个人,接过王汉的话头往下说:" 老王说的挺在理 儿。人活在世上,活的就是一个心情。尹班长原来是个好说好乐的人。刚认识你 的时候,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喜好恶作剧拿人取乐的人。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大 缺点,在那个艰苦郁闷的环境里,不找点儿让自己开心的话题,那个日子还真是 不好过呀。但是你后来发展成了习惯性的恶作剧,再加上政治形势的需要,你的 恶作剧就变成加害别人了。邓玉亭自杀的这件事儿,不就是这样吗?所以我以为 人生在世,就应该乐乐呵呵的,即便互相之间开开玩笑也没什么。只是别把这种 ' 乐呵' 搅进政治里边去,别存有坏心眼儿就对了。现在咱们已经都进入晚年了, 每天保持乐乐呵呵的态度,一准儿能长寿。" 尹志奎双眉倒耸,小眼儿圆瞪,手 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身子向张文景转过来,恶狠狠地说:" 你说得倒真轻松!就 我们现在这个处境,能让我们乐得起来吗?你敢情倒好,大教授、大院士当着, 前呼后拥,小汽车坐着,我们能跟你比吗?现在你巴结了上头,是个既得利益者, 你当然说这个社会好。可是在我看来,现在还不如毛老头儿活着的时代。人家不 是说:网络上有不少人表示拥护毛泽东吗?我们就同意这个说法。" 这时候,一 直坐在旁边的张礼赶忙插了句话:" 我纠正一下老尹的话,我可没有说过拥护毛 泽东的话,别把我扯进去。" 王汉依旧笑着说:" 毛泽东的问题,党中央不是有 个决议吗?他的功过,要到一百年之后才能看得清楚。到那时候,后人自会给他 一个公正的评判的。现在搁在咱们身上的责任,是发展社会经济、提高中国的科 技水平,把国家建设得更加富强起来。至于过去咱们受的冤屈,就让它过去吧! 共产党已经给我们平反了,也给了我们工作的机会,还有什么必要总揪住过去的 事儿不放?现在社会有什么不好?别的先不说,就凭你尹志奎刚才说的话,要是 在老毛时代,不打你个现行反革命算你命大。可是现在有谁拦住你不让说呢?就 凭这一点,你拍拍良心讲,哪个时代好?更别说现在的物质条件比过去可以说是 好上百倍千倍了。要说社会的弊病,哪个国家没有?所以说,我们都是从毛泽东 时代过来的人,不能昧着良心跟着那些年轻不懂历史的人后边瞎嚷嚷。古人说: ' 知足者常乐' ,你尹志奎现在吃穿住不发愁,有酒有肉地过着' 酒肉泡心' 的 日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尹志奎不等王汉说完话,就抢着说:" 我不 满意的地方多了去了!凭什么你们两个臭右派过着这么好的日子?凭什么像丁义 这样的小狗崽子能享受天伦之乐,而我尹志奎反倒落个' 孤坟野狗一根苔儿' , 身边连个端水端饭的人都没有?咱们在一块儿几十年了,论哪一点我不比你们强? 可凭什么我们之间有这么大的差异?还不是这个社会造成的!所以我自然不甘心、 不认输。我死也不服这口气儿!依我看,现在这样,还真不如当年在北京劳改农 场的时候暇逸、舒适。你想让我说现在的社会比过去好,那是连门儿也没有!" 王汉还是沉住气儿对他讲:" 其实,不论是你还是我,说现在社会的好坏都无济 于事,绝不会影响社会的发展。只是你成天沉浸在悲观失望、今不如昔的观念中, 对你的身体健康不利,只此而已,对别人不会有任何影响的。就像你刚才提到的 北京劳改农场,我和老张前两年都去参观过,那里已经有了大改观。过去泥泞的 路,现在全部铺成平展笔直的柏油路。大地震把大部分房子震倒了,现在又修起 砖混结构的住房。犯人们住进漂亮的监舍,比起咱们当年住的破房土炕强了百倍。 就是让你们现在回到那里,你们也一准儿全不认识了。不信你们可以回去看看! " 钱老三平时说话有点儿结巴,逢到这种场合,他一般都不爱说话。但是听王汉 一说起北京劳改农场的事儿,一下子勾起他的兴趣,脸涨得通红,站起身来,兴 奋地说:" 对——对——对!咱——咱——咱们应该——该回去看——看!" 张 礼也接过话来说:" 就是!我真想回去看看当年亲手修的大堤、大渠,看看当年 住过的地方,还有死去的难友。咱们干脆向王守仁提个建议,他在农场当过场长, 那些人总会给他点儿面子吧?咱们请他给咱们联系一下,再自费组织个旅游活动, 就叫' 回归旅游团' 吧。" 张文景一听,也拍着巴掌表示同意:" 到时候可得通 知我一声,我也抽个时间跟大伙儿一块儿去看看。" 王守仁把大伙儿要求组织旅 游团回北京劳改农场参观回访的要求对胡慧英讲了,慧英听了很是赞同:" 正好 我也想着要去给爸爸上坟,祭拜一下。这样吧,去北京来回的路费我给大伙儿出 了。你先行一步,去跟农场联系一下。那是劳改单位,能不能允许我们去参观? 实在不行,就以祭扫、探亲为名住到招待所里也行。这人一老了,就是爱忆旧。 问他昨天吃的什么他一准儿忘了,问他几十年前的某一天干的什么活儿、吃的什 么饭,他倒会记得一清二楚。" 于是王守仁把组织" 旅游团" 的任务交给王铁军 的物业公司去安排,各家各户看门守院儿的事也交给他们,自己赶紧坐飞机赶往 北京去了。 五、老囚徒重游清河赤日炎炎的七月, 在" 京津唐" 高速公路川流不息的车 流中,一位驾车的司机突然指着车前边的一个车队对同车的人说:" 哟喝?真新 鲜!这不是汽车博物馆大搬家吧?" 同车的人都从车窗中伸出头去看,视线中出 现一个引人注目的红色车队。这个车队具有和赤日相辉映的红色而吸引过往人们 的眼球。它的车型更让人们疑惑和惊奇,因为这是由五十年代北京街面上盛行的 红色" 斯柯达" ——" 没鼻子" 大客车组成的。 " 这种公共汽车比我爸爸小不了几岁,我得叫它车叔叔。车队老板亏他怎么 想的,从哪儿掏换来这些老古董?他们这是干什么去?简直是古董汽车大游行! " 还真有" 好事者" ,竟然开着车跟在红色车队后边一路看热闹。 这个红色车队,就是王守仁听从尹志奎的建议,从北京的" 旮旯犄角" 搜寻 来还能开的北京五十年代的公共汽车。用尹志奎的话来说:" 我们当年到劳改农 场,都是坐的这种汽车。现在我们老了,就让我们再坐一回囚车,再尝一尝当年 那个滋味儿吧。" 因为汽车实在太老了,所以走得很慢。车上的人们不时往车窗 外望去。车上一位长着" 圈儿密" 头发的老者,突然手指着车外远处的一片房屋 高声大叫:" 前边是武清了!当年我骑着自行车连夜赶回北京,就是在那儿下车 休息吃饭的。这儿是' 五八四' 分场到北京的中点,那天我骑到这儿,累得我浑 身发软,脚底下一点儿劲儿都没有了。等我吃下三个大馒头,喝了一大军用水壶 的凉水,休息了半个小时,身上才有了劲儿,一口气蹬了五个小时,进了家门躺 在床上跟死狗一样,足足缓了一天才出门办事儿。" 一说起当年的往事,一向寡 言少语的李贵良立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 他落实政策回到北京,就到一所大学任教。学校考虑他脱离专业年头太长了, 只让他担任大学一年级的老师。但是他只教了一个学期,就向校方提出" 脱离教 师队伍,改做行政工作" 的要求。校方让他担任后勤处的副主任,指挥手下一百 多人,负责校园的清洁卫生工作。他是当过劳改中队统计员、技术员的人,百十 个工人在他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把工作出色地完成了。退休后他一直独身侍奉着 老母亲,直到老太太去世,他才经人介绍找了个单身的老姑娘结了婚。在北京, 他很少跟原来在一块儿" 服刑" 的哥们儿来往。他的理由有两个:" 第一,过去 跟那些乌七八糟的人在一起混是身不由己,不和那些人打成一片就混不下去。现 在不同了,自己恢复了原来的身份和地位,再和那些乌七八糟的人交往,会惹来 非议的。第二,我老婆是个喜欢安静的女人,也是个胆小如鼠的女人。她不希望 我再和过去那些人来往。她说那样会做恶梦的。为了我家庭的安宁,我只好少跟 这些人来往了。" 但是当他一听说新疆的北京人组成" 回访团" 的消息,立刻向 前来看他的王守仁提出参加的愿望,同时把这个消息告诉已经从新疆回到北京居 住的那些人。所以这个" 回访旅游团" 从北京出发,已经由新疆来的三四十个人 变成了七八十个人的规模。王守仁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弄来的两辆" 斯柯达" 客 车已经装不下这些人了。最后只好又找来几辆当年比较先进、现在只能在偏远村 镇才能见到的破轿子车,跟在红色车队后边缓缓而行。本来胡慧英是让他找几辆 新型带空调的大客车的,但是王守仁却说:这样做是为了制造气氛,让这些年老 的人更能够沉浸在过去那种气氛当中,享受他们所期望的忆旧的乐趣。 红色车队沿着高速公路一直往南开下去。车上的老人们因为长途坐车有些困 乏,个个都仰靠在坐椅后背上,眯着眼假寐。汽车眼看着贴近了天津市区了。面 对着车窗外欣欣向荣的景象,从离开新疆就一直不太爱说话的王振春也来了兴致。 他指着车窗外的景物对身边的童玛丽说:" 当年我在天津垃圾队的时候,几乎每 个礼拜都要到三不管去听单弦儿、大鼓书。那个时候,所有热门的电影我是场场 不落, 劝业场' 天外天' 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每天下班洗完澡,就是吃喝玩乐。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真是在浪费生命。当时跟我一个班的张文景、周老法成天 下了班就抱着一本书看。周老法让我跟着他学外语,我还笑话他异想天开。现在 想想,当时要真跟他学了外语,现在我起码也是个外语翻译了吧,何至于像现在 这样落魄!" 王振春自从回到新疆农场的" 思过禅堂" 里,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一 步。他认为这里就是他的归宿。但是这一次大伙儿的情绪都那么高,而且又是旧 地重游。可以说是把他这一生当中所呆过的地方都要走一遍,这就吸引了对往事 一直在不断回忆和忏悔的他。而且童玛丽也鼓动他去参加:" 去吧,这可是咱们 这一生最后一次相伴出行了。现在人老了,走不动也吃不了了。看来只能干坐在 家里等着上帝来接引了。你不去我也不去。没有我在你身边,谁来照顾你?" 王 振春想了想还是同意去了。 红色车队没有驶进天津直奔塘沽,却在北仓转了弯,驰进另一股平展展的高 速公路。这一下让李贵良有些不解了,他用手扯了扯坐在旁边的王守仁问:" 王 场长,咱们这是上哪儿啊?我记得当年我是沿着金钟河大堤骑车到天津的,咱们 不走那条路,也得走津唐公路哇?现在这是上了那条路啦?" 王守仁微微笑着说 :" 你那是老皇历了。如今这是新修的京唐高速路。等一会儿你们就会看见你们 做梦都想看的地方了。" 正说着,汽车开过了一座雄伟的大桥,李贵良指着车窗 外喊:" 这不是金钟河吗?看样子过了河就是' 五八四' 分场了,咱们要去的地 方就要到了。" 果然,汽车前行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看见一片红砖砌就的建筑群。 胡言明着急地拿出他带来的望远镜向前望去,然后高声大叫:" 这就是咱们住过 的' 五八四' 村,只不过房子像是新盖的。我依然记得咱们在这里的时候,房子 就已经是灰蒙蒙的,破旧不堪了。" 说着话,汽车已经离开高速公路,开到那建 筑群旁。汽车停下来,大伙儿争先恐后地下了车。李连锁用手梳拢一下已经花白 了的头发,叫着丈夫:" 言明,你慢点儿走,等等我嘛!咱们好好儿找一找,看 咱们当年结婚住过的房子还在不在?" 让大伙儿失望的是:原来住在这里的两个 职工队宿舍区,已经被一片新盖的砖房代替了。只在边缘地方,看到一些残墙废 屋。这一下让这些万里之遥来这里寻觅旧踪的人们傻了眼。最后由王守仁到房子 里一打听,原来这里就是清河农场' 五八四' 村的旧址。因为唐山大地震,把所 有的房屋全部震倒了。现在这里已经归了北京市教养院,就是早年间北京市民政 局建立的那个专门收留原来在国民党伪政权做过小官吏的孤男寡女和一些无儿无 女没人收留的王八、鸨儿之类的那个教养院。 说起来,胡言明还记得当年这个教养院的领导把假死的老人活活埋掉,被他 们放水的人发现救起来的事。大伙儿一看,现在的教养院已经不是原来那样破破 烂烂的房子,也看不到整天萎靡不振的老人了。这里的房子和人都已经换了一个 样儿,再也看不到原来那让人伤心的场面和一群瞎子排队抬土的镜头。据教养院 的人说,这里是农场的弃耕地,大片土地承包给当地一个叫杜老三的农民。一听 说" 杜老三" 这三个字,王振春和唐亮立刻眼睛一亮,唐亮忙说:" 杜老三那个 老小子还活着呢?当年小四川那一攮子没扎死他算他命大。如今他也发了财,成 了气候了。想来他也是花白胡子老头儿一个了吧。这要是能碰上他,再坐到一块 儿聊聊,该有多美?" 王振春笑着说:" 是啊,现在咱们都已经步入老年,大伙 儿能够再一次重逢的话,那真是人生一大乐事。想来他也会记起我们的,当年发 生那样的事,也是社会环境造成的。人人都饿呀!" 李连锁在一旁急着向那里的 人打听:" 五八五村现在还有人住吗?" 得到的答复是:" 大地震中全成了一片 废墟,现在根本没人住了。" 胡慧英急急忙忙叫王守仁把胡言明和李连锁找来, 然后单独开着一辆小轿车沿着一条长满杂草的土路向西飞驰而去。王振春问王汉 :" 王老师,他们这是上哪儿去呀?" 王汉说:" 上五八六给小胡爸爸上坟去! " 听了这话,王振春有点儿着急地对另一辆小桥车司机说:" 师傅,您能不能帮 个忙,也送我们到那里去?那里可是我们那些苦难的兄弟们安息的地方。我们既 然有缘来到这里,就应该去给他们烧张纸,念一卷《地藏经》,起码也应该看看 他们去。您说行吗?" 汽车司机看着他一个劲儿地笑:" 喝?你们还真行,旅游 嘛还带上一个和尚,是不是专门让你来念经的?超度亡魂嘛!行——!还有谁想 去都上我这辆车,我也做做好事儿,送你们这些农场的老泡儿去瞧瞧当年埋在这 儿的老哥们儿。" 这时候丁义他们几个在五八四住过的人也都相继上了车,于是 司机开着一辆大轿车把他们十几个人送过去。 汽车沿着前边开道的小汽车车辙向西走了两公里的土路。从车上向外望去, 只见原来是一片绿油油水稻的农田里,如今全是齐崭崭的金黄色的稻穗,好似一 张硕大的金黄地毯铺在大地上。王振春知道,现在是稻田的" 落干" 时期,只等 过了" 十一" ,田地晒硬了,就可以开镰割稻了。透过汽车前窗望去,只见当年 抗旱备荒修建的扬水站已经是一座空房壳子了。躺在它下边的灌水渠长满了野草, 看来已经废弃多年了。 大轿车" 吱" 地一声紧挨着小轿车停下来。众人从车上看到胡慧英姐弟两家 人都已经顺着废弃了的总排水干渠上了对面那一大块荒芜的平地。王振春他们也 赶紧追过去,站在荒地的边缘上。眼前是一片坑洼不平的盐碱地,地面上只留下 星星点点的小土包,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这是当年冻饿而死的难友们的坟墓。王 振春站在那里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小土包,脑子里回忆着当年埋人的情景,以辨认 出胡言明父亲埋葬的地方。 但是面前的地貌确实让他不好确认准确的位置。这让他心里有些不安。因为 眼看着胡言明姐弟在这片坟场走来走去,几只手东指西指的,就是认不准位置。 他当年跟小胡来过这里,也曾经为挖埋人坑在这里干过一冬天的活儿。但是经过 这几十年的风霜雨雪,这里的地貌确实变动挺大。再加上时过境迁,人老了,记 不大清也是有的。他为自己帮不上小胡的忙而内疚,也为这些埋进土里的冤魂们 感到伤心。于是他盘腿坐在坟场的中央,口中念诵着已经习熟的佛经,为这些屈 死的亡魂超度。 丁义老婆周春芳看胡慧英姐弟在坟场里转来转去,心里明白这是他们记不准 具体位置了。于是她走上前去扯住胡慧英说:" 慧英姐,我听丁义说起过,这一 片坟地埋的,都是当年跟他们一块儿受苦受难的人。既然是这样,不如就在这里 选一处中心位置,把纸烧了。这样您父亲和那些跟他一块儿入土的人都得了您的 祭拜。想来他们在地下有知,会更好地照顾您父亲的。再说,这些人也应该得到 祭拜。他们没有活到现在,没有享到这个福。他们可是没少受罪。为了这个,咱 们祭拜他们一下也是应当的。" 胡慧英听从了小周的建议,把专门制作的一座祭 台摆放在坟地中央,台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点心和烟酒。胡言明和李连锁跪在台 前,胡慧英打开一瓶酒倒在碗里高举过头,尔后慢慢洒在地上。王振春也跟着过 来盘腿坐在祭台侧面,双手合什诵念着经文,接着所有的人都跟着跪下来了。 祭拜仪式完成后,大家在坟地里转悠着来回看。丁义在一处土包前看到一块 砖头埋在土里,只露出一个角。他弯腰用手把砖头抠出来,只见砖头上边密密麻 麻地用毛笔写着十几个人的名字。他用手轻轻擦去砖面上的土,嘴里念着隐隐约 约认出的名字:" 于清泉、刘俊生、张国华、胡万泉……" 他抬起头来,高声叫 着胡言明:" 小胡,你来瞧瞧,这块砖头上好像有你爸爸的名字!" 胡言明三步 两步跑过来,接过砖头去一看,果然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胡慧英也跟着过来看 了看,奇怪地问王守仁:" 这上边怎么写着十几个人的名字?这是什么意思?" 王守仁有些愧疚地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年死的人太多了,原来准备 好的土坑早就不够用了,大冬天的又没法儿挖坑,只好把坑扩大一些,一次多埋 几个人。我记得当年王振春就是带着人在这儿挖坑的。他还跟赵队长动起手打起 来过。" 王振春" 嗯" 了一声说:" 当年要不是您及时从北京弄来肉和猪油,还 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您可是积了大德的人!" 王守仁连忙摆手说:" 我只是尽 我的所能罢了,没什么积德不积德的。说起来惭愧,当年执行极左路线,我还不 是也算一个积极分子?你们几个人还不是在我手上送进来的?能落个直过儿,我 就知足了!" 胡慧英把那块当作墓碑的砖头收进提包里,说:" 这块砖头是我爸 爸死后陪着他这么多年的物件,我得收起来作个念想。原来我跟我妈想把爸爸的 遗骨迁到北京去安葬,现在看来是不现实的了。那么多人的遗骨埋在一起,怎么 分得清哪块骨头是我爸爸的?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就别再惊动他老人家了吧! " 等王振春他们回到五八四村的时候,尹志奎一伙儿人正在另一辆汽车上发牢骚 骂大街:" 说是让我们回访旅游,其实是他姓胡的祭扫祖坟来了。让我们傻乎乎 地在这儿等着,多晦气!他们胡家人也真会算计,又得名又得利,里外都是他们 的好儿了!" 胡慧英连忙带着歉意地笑着说:"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我琢磨 着,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就顺便给我爸爸扫一下坟。咱们现在马上走,晚上还要 赶到招待所去住呢!" 有几个原来在五八三村呆过的人,一致要求要到那里去看 看。这一下让胡慧英有点儿为难了。这时候王振春提出:" 干脆分出一辆汽车专 门去一趟五八三,然后抹头追上我们的车队就行了。" 于是一辆汽车向南开下去 直奔了五八三村,其余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往东直奔东区而去。 汽车开到潮白河大桥停下来休息。车上的人纷纷下车解手。这时候唐亮走到 河边,望着青蓝的河水发愣。丁义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 想什么呢?是不 是又在想当年咱们过河到大礼堂集中到新疆的事儿?" 唐亮摇了摇头,板着脸语 调低沉地说:" 我在想:当年咱们从北京来到清河农场的那一天,就是从这里开 始往西荒地走去的。当时大家的心里对前途都没谱儿,总想着这一去就再没有回 来的日子了。现在我想到,一个人活在世上,眼光确实不能太短浅了。就像张文 景、王汉老师那样,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都是始终如一地走自己的路,始终如 一地做好事不做坏事。现在他们都有了好结果,家是家,孩子是孩子,事业有成, 家庭幸福,一切全都有了。可是在劳改队里,像他们那样几十年里能坚持下来的 人并不太多。像张礼这样的人,本来已经有了一个好的起点,可他并不珍惜,总 想按他过去那一套去对待世人对待社会。现在落得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这也 是一辈子。但他这一辈子能得什么好结果呢?反正我现在是看不出来。像尹志奎 那样的人,一辈子总想玩弄社会戏耍别人,现在落到这样的地步,还一个劲儿不 服气。我看等着他的也没有什么善果子吃。你瞧,今天慧英姐就是耽误一会儿工 夫去祭扫祖坟,这有什么不对?可是姓尹的那小子就没完没了地挖苦挤兑人家。 这纯粹是挤兑哑吧说话嘛。想想王老师,再看看尹志奎,我心里真想不透这社会 上做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呢?明明白白的善恶有了结果,怎么有的人就是看 不到呢?" 丁义听了唐亮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评论,连连点着头,像是响应唐亮的 结论,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是啊,这些年我冷眼看着咱们身边的人和事儿, 也看着我自己的遭遇。我从心眼儿里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不管做过多大的善 事或者恶事,老天爷总会给予相应的报应的。像张文景、王汉老师他们,一辈子 老做善事,晚年一切都是顺利的,生活、事业全是成功的。我自己过去做过几件 错事,后来那几年在经商上就受到了挫折。好在我自己总结,这一辈子还没做过 什么特大的恶事。老天爷还是公正的,给了我一个适当的报应。我现在深信老天 爷是公正的,正像陈毅说的那样:'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必定要报。 ' 这个教训太深了,应该把它写下来给后人看。" 张礼走到大桥上,站在桥头四 下看了看,对大伙儿说:" 想当年我们向西荒地进军的时候,这里只是搭了一座 木板桥。人走在上边,桥身就晃晃悠悠的,吓得我全身哆嗦。我是趴在木板上爬 过桥的。现在居然建起了这样大的一座桥,可以平行对开两辆汽车,真是今非昔 比、鸟枪换炮了。" 王汉却站在桥的另一头,望着河的上游,久久没有开口。王 振春走过去站在他的身旁轻声问:" 王老师,您在想什么呢?是在想当年大战七 里海的事情吗?" 王汉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在想当年死在那里的周鼐鼎。他是 我进劳改单位遇到的第一个累死的人。他要是不死,现在也会退休在家,享受着 天伦之乐了。那些年累死、饿死的人那么多,想起来真冤哪。咱们比起他们来, 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竟然熬过了苦难的日子,迎来了幸福如意的晚年。一 想起这些,我就觉得更应该努力工作,把他们本应该为国家做的贡献替他们做出 来。"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王汉身边的张礼这时候搭了腔:" 那个姓周的其实也是 个投机分子。我还记得他在刚下火车步行到于家岭的路上,不是一再地表现得挺 积极的吗?他也想踩在别人头上往上爬!谁让他的名字起得那样拗口?活该他倒 楣,惹得赵队长生气,从此死盯着他。这人要是倒楣呀,喝凉水都塞牙!他周鼐 鼎就是一个例证,不论什么倒楣的事儿,都能找上他。" 说罢他回过头向身后看 了一眼,声音变小了说:" 话又说回来,尹志奎跟张奎印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坏小 子,也应该为周鼐鼎的死负点儿责任。不是他们两人一红一白地折腾人家,周鼐 鼎也不会死。这些年咱们这些人还不是自己人整自己人的窝里反?要不然,就凭 戎昊臣那点儿本事,能把咱们这些藏龙卧虎的人镇住了?什么事儿坏就坏在穷掐 恶咬上啊——!" 他拖着长音儿,转身走向汽车。 丁义在他身后接了一句:" 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就算是没有白活到今天!老 天有眼的话,也会原谅你的过错的。" 他这话不知张礼听到没有,反正张礼没吭 声,只管往车上走去。王汉看着张礼的背影,轻声地说:" 看来人人都是有变化 的。按张礼原来的脾气,听见你说这片儿汤话,一准儿会跟你没完没了地争论。 现在他听见了却只当没听见,可见他也对自己过去的过错有了幡然悔悟的认识。 但愿大家经过这几年的磨炼,都能在思想上对自己的过去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这 个社会,就会达到安定和谐了。小王,我可以把柳卫红的情况转告给你,据我所 知,小柳对你已经死了心了。她曾经在电话里告诉周春芳,她和女儿在一块儿生 活,挺幸福的。闺女已经结了婚,马上要添个外孙了。她们不想再让你进入她们 的生活中了。你现在已经走向另一种境界,到虚无的精神世界去寻找自己的归宿。 看来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是强求不得的,一切就都顺其自然吧。" 王振春没有吭 声,只是双手合十嘴里连说着:" 善哉!善哉!" 红色车队径直开到清河农场招 待所。这里原来是清河农场的中心地带,农场惟一的医院就坐落在这里。但是大 家放眼望去,已经不是当年那座破旧的医院了。医院显然经过修整装修。在老医 院的旁边又盖起了一座小楼,楼门口挂着" 清河农场招待所" 的木牌。小楼后边 还有几座平房,看来也是招待所的房子。众人下了车,没有进招待所,而是仨俩 成伙儿地在四下里溜达。 胡言明带着李连锁来到医院,在里边转了转,对小李说:" 瞧见了吧?当年 我被送到这里抢救,差点儿小命儿就丢在这里。" 他回头看见姐姐和王守仁,就 又接着说:" 不是我那回住院,姐姐也不会跟姐夫认识的。看来我那次住院住的 还真是时候,姐姐还应该感谢我呢!" 胡慧英若有所思地瞪了王守仁一眼,扭头 扯着弟弟来到医院外边说:" 童玛丽跟王振春两个人现在这个光景可不行啊!我 原来以为他们只是一时想不开,闹着玩儿罢了。现在看来已经弄假成真了。这两 个人好好的日子不过,这算是怎么档子事儿啊?我的意见还是要尽全力劝说他们 两人和好。现在社会安定,日子好过了,好好儿过晚年日子不就结了!这件事儿 就交给你和连锁去办,趁着这些日子在一起的机会,好好儿劝劝他们,等到临回 新疆的时候,他们要是还没有和好,我就找你算账。" 胡言明有些不高兴地说: " 姐,人家童姐又不是小孩儿,我怎么能拿人家的主意?再说了,王大哥是个有 主心骨的人,王老师刚才说得对,这恐怕是个人的命吧。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事儿 我做不来。人家也不会听我们的。反正我和连锁尽力办就是了。" 回到招待所, 只见尹志奎正坐在屋里跟钱老三他们吹牛:" 不是吹的,当年咱家我在东区也算 一号人物。说踢七个打八个是瞎话,反正在东区农场这一块儿,咱是个说一不二 的人物。当年王吾、刘玉宝在我面前,不过小菜一碟,是跑腿的碎催,谁敢在我 面前说一个不字,我只要一努嘴儿,就得打他个满地找牙……" 他正说得高兴, 见王振春一干人从外边走进来,尹志奎马上脸色一变,扭脸从屋里走出来问王守 仁:" 我说老王,今天晚上咱们怎么个住法儿啊?晚饭在哪儿吃啊?你这个大总 管可得给我们安排好嘛!" 王守仁听他这话是从嘴里横着出来的,心里十分不高 兴,于是脸一扭鼻子里" 哼" 了一声,没有搭理他,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尹志奎没来由碰了一鼻子灰,也觉得有点儿丧气,转过脸冲王振春的背影做了个 怪脸,又回到屋里关上门继续吹他的牛去了。 第二天上午,红色车队来到总场的" 小白楼" ——也就是现在的监狱办公楼, 只见在这座小楼的周围已经建起了好几座漂亮的楼群,只是那些漂亮楼群的外围 都毫无例外地被一道高高的带电网的围墙圈围着。因为王守仁事先和监狱管理局 联系过,因此小楼里的干部迎出来几位,然后履行了严格的手续,带大家到监狱 里边参观。 这一看不要紧,让大家真的吃了一惊。因为现在的监舍,已经不是当年的破 土房和大连铺的土炕,一色儿的都是楼房。房子里有吊顶天花板,地下镶的是地 板砖,犯人们住的是双人铁床,惹得钱老三连连地啧啧称羡:" 这他妈比我们家 装修得都漂亮!现在的犯人真是享了清福了。干脆我不走了,也享受几天住楼房 的滋味,比起当年咱们住他妈破土房强他妈百倍了!" 再看看犯人的伙房,一点 儿不比外边饭店的厨房差,四白落地的瓷砖墙、烧液化气的炉灶和身穿白大褂的 炊事员让曾经在教养大院儿伙房做过饭的唐亮称赞不已:" 那时候我们哪儿有这 样高级的条件?好多炊事员出去解完手回来伸手就和面团窝头,伙房里流行一句 话:'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现在犯了罪反倒享了福,我那点儿事要是搁现在 进来,我就连我妈都接来一块儿享福。" 他的话逗得大伙儿都乐了。 王汉接上话头说:" 你哪点儿事儿搁到现在根本不可能进来,早调查清楚了。 你想上这儿拣便宜来,连门儿都没有!" 张文景感慨地说:" 真是今非昔比呀! 现在社会进步了,连犯人也跟着得了好处。想想过去咱们受的那些苦,真是一天 一地的变化。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没有过去咱们受的那些苦,社会也不会进步得 这样快。这样看来,咱们的苦受得也还算值得。只是那些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人, 决不会想到会有今天的好日子。他们是抱憾终生地离去的。如果他们临死前老天 爷能给他们一个启示,让他们冥冥之中能看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想来他们也会感 到欣慰的。这不能不算是个遗憾。" 一路上一直没有对农场变化说过一个字的尹 志奎,这时候开了口:" 这都怨咱们命苦,赶上毛老头儿这个整人狂当皇上。现 在说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还有什么用?不如赶紧走人,赶到前边车站的农 场,我也要看看当年我呆过的地方还在不在?不看见我当年威风八面的老地方, 我这趟就算是白来了。" 童玛丽也跟着说:" 就是,我也想再到当年的园艺队看 看,那个葡萄园里可是有我流的血汗。要是还有葡萄,我得摘两串葡萄吃吃。" 但是让尹志奎失望的是:当年他所呆过的地方虽然还是平展展的一片农田,但在 地里忙活的显然是一些当地的农民。附近监狱的楼群森严地矗立在地边,大门紧 闭着,不见一个人影儿。据地里忙活的农民讲,犯人只在农忙季节由干部带着出 来干些活儿,平时都是在大墙里边念书,根本不出来。这又让尹志奎大发感慨: " 他妈的!咱们当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歇气儿的时候,连他妈请一天病假都得看 队长的脸子。现在这些人真他妈算是享了清福了,照这样下去,犯人还不得个个 得肥胖病?出了监狱马上就得进减肥中心。" 钱老三立刻跟着说:" 我老婆老家 的人都没有这么好的日子过,干脆让他们也到北京来犯点儿罪进这里来享福吧! " 大伙儿说着笑着,又来到当年总场的小白楼场部和园艺女队的住所。只见那座 小白楼已经有些破旧,简直没有办法跟周围那些漂亮的楼群相比了。王汉感慨地 说:" 这座小楼是当年农场惟一的一座楼房,是五处处长每年夏天避暑的地方。 现在破旧成这个样子,要不是有这个纪念意义,早就应该拆掉了。现在还是农场 办公的地方,想来在这里上班的人也够苦的了。" 王守仁立刻接上话茬儿:" 就 是,现在这些监狱的干部大部分都把家安在北京,每到星期五下午下班,就集体 坐农场的班车回北京休息,星期日下午再坐车回来上班。这有点儿像当年我在辛 店铁工厂给教养人员实行的奖励制度。记得当年唐亮还享受过一次,星期六下午 放假回家,星期日下午回来。" 大伙儿说说笑笑地在监狱门前的农田边合影留念, 然后就坐上车开始往回赶路, 当天晚上还要赶到北京的一家宾馆去住。 这一趟劳改农场的参观,对这些人有不同的感受,尤其是张礼。从农场回来 后,他一直没有讲话。大伙儿明显地感觉到,他说话不再像以往那样尖酸刻薄, 变得听的多说的少了。但是像尹志奎那样的人,依然还保持原来的模样,整天嘻 嘻哈哈的,没有一点儿正形。 在北京住了十天,大家开始做着回新疆的准备。行期的前一天,正是众人离 开清河农场去新疆的周年纪念日。王汉和张文景出面包了" 翠华楼" 饭庄的大厅, 请回新疆的哥们儿们吃饭。席间大家推杯换盏,吃得好不高兴。钱老三一边用油 手抹着嘴边的残渣,一边拿着一只炸得焦黄的鸡腿大嚼着,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 着拜年话儿:" 瞧人家张文景,多牛气!请咱们百十号人吃饭,眼都不眨一下, 真是大财主哇!想当年还不是跟咱们一样,每月挣那三百六十大毛?在塔一场的 时候,他那点儿钱都拿来买白纸和铅笔了,连一筒红烧肉罐头都舍不得买来吃。 我那时候还直笑话他小气,谁想到人家凭着那些白纸和铅笔,硬是画出来一个大 教授、大财主。早知道那样,我他妈那时候也跟着他学两手,现在我也能成个什 么' 拨不倒' 、什么' 园里师' ,吃饭庄,住宾馆,成天吃香的喝辣的,多美? " 同桌人听了他的话,都笑得前仰后合。丁义连忙把嘴里那口饭咽下去,喘了一 口粗气,笑着说:" 你连话都说不清,还爱在这儿白话儿,什么' 拨不倒' 、' 园里师' 啊?那是' 博士生导师' 、' 院士' 。" 尹志奎拦住丁义的话头,替钱 老三" 拔铳" 说:" 管它什么师呢?只要多拿钱,叫什么都行!现在这些怪名词 多得很,谁还记得清这个师那个师的?少说闲话,咧开腮帮子吃他丫挺的,不吃 白不吃。" 丁义瞪了尹志奎一眼,还想要跟他呛呛几句。唐亮伸手拦住他,语气 平和地对大伙儿说:" 想当年咱们成天干土方活儿,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疼,躺 在铺上跟死狗一样,动都不想动。人家张文景从工地推着工具车回来,还要给全 班人挑洗脸水、扫院子,冬天他们戴帽子的几个人还要劈柴生炉火。就这样,他 硬是挤出时间在一边写写算算的,可想而知他比咱们大家多吃了多少苦?这真是 '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就凭你钱老三爱睡懒觉的毛病,还想跟人家学两 手?说梦话去吧!当年我跟王老师在一块儿多少年,总能看到他只要一有空就抱 着他的书在那儿看。现在他们都这样大的年纪了,还不是成天忙得脚丫子朝天? 王老师的爱人淑英嫂子昨天对我说:王老师自打从新疆回来,这还是头一次挤出 几天时间陪咱们转悠呢,真不易呀!" 尹志奎又搭上话说:" 你说他不易,咱们 就容易吗?我要是像他们这样功成名就,就他妈什么也不干,成天躺着吃了。整 天忙来忙去的,图个什么呀?" 丁义这一下总算抓住了空子抢白了尹志奎几句: " 都像你这样,咱们国家早就完蛋了!人家王汉、张文景,那是精忠报国!听说 国家给张文景一套一百多万块钱的房子,他愣给退回去了。当年在笼儿里,那么 多右派,哪个不是身怀绝技的?这些年,咱们国家各行各业里的骨干,好多不就 是过去的右派吗?像马三立、启功这样的名人,连国务院总理朱镕基,都在这个 行列里。就拿邓玉亭大哥来说,他要是不死,现在一准儿是国内的大文学家,至 少是有名的京剧票友了。" 一提起邓玉亭,尹志奎立刻变成哑巴了。坐在另一桌 上的王振春也低下了头。他身旁的童玛丽把手里的筷子放下,站起身去了洗手间。 从洗手间回来童玛丽对王振春说:" 以我的意见,咱们应该再到塔里木去看看, 听说玉亭的女儿在水管所给她爸爸修了坟立了碑,咱们应该去祭奠一下才对。你 说呢?" 她这意见,当然得到了王振春的赞同。于是席间大伙儿作出决定:" 回 到新疆休息几天,然后坐车沿塔里木国道去旅游,到大伙儿居住过的地方看看。 " 王汉和张文景表示工作离不开,不能去了,王汉委托王振春、童玛丽在邓玉亭 的坟前替他烧几炷香,祭奠一下。 【阿印简评】尹志奎是个从来不做好事的人。小时候是个以恶作剧为乐事的 小淘气,长大了是个典型的无赖。毛泽东时代,他被送进了劳改队。按说,他应 该不喜欢那个时代才对。但是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也说毛泽东时代好。为什么? 就是因为在毛泽东时代,根据阶级斗争和" 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 的理论, 他们不属于敌对阶级,劳改农场把他们看成是" 人民内部犯法分子" ,不但是" 依靠的力量" 、" 团结的对象" ,还要依靠他们对反革命和右派分子等" 敌我矛 盾" 的人进行" 无产阶级专政" ——实际上是流氓无产阶级专政。对尹志奎这样 的人来说,可以继续恶作剧,可以继续拿别人的痛苦取乐。这就是他们的" 好日 子" 。改革开放以后,第一不强调阶级斗争了,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尹志奎们 失去了靠山,失去了" 他们的天堂" ;第二,改革开放以后,谁的本事大谁挣钱 多。尹志奎们除了一肚子坏水,没有别的本钱。靠坑蒙拐骗,也许能" 兴旺发达 " 一阵子,但是蒙人蒙不了一辈子,一旦原形毕露,他们就无用武之地了。因此, 他从来不服气。总说自己错过了时代。尽管毛泽东时代是他们的时代,但是这个 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张文景和王汉这两个科学院院士,之所以要重返新疆,并不是要演出一场衣 锦荣归的喜剧,而是真想去看看在一起住过帐篷、挖过土方的老朋友。这种感情, 没有经过劳改的人,很难体会。有人说:劳改队难友之间的交情,几乎比夫妻关 系还要深。一般的夫妻,大都只在夜晚住在一起,白天要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和事 业;在劳改队中,一天小时几乎都在一起:白天一起干活儿,夜晚在一条大炕上 挤。当然,也不是每一个劳改犯之间都有这种深厚的友谊。像尹志奎、张礼这些 人,除了他们自己的狐朋狗友,是没有人会怀念他们的。 在这一节中,作者特意安排了王振春的闭门思过。他不但反省了自己一生来 的过错,也反省了自己这一生中的无过错以及人家犯错误导致我进劳改队这样的 无端横祸,又从而是自己变成流氓这一因果关系。痛定思痛,他认为这都是因为 国家设定劳动教养制度所造成的。因此主张取消劳动教养制度。在我看来,关键 还是在于国家法制不健全。当年即便没有劳动教养制度,政策规定,凡是右派, 一律判刑,还不是一样进劳改队?反右当初,也有过批判从严、处理从宽的政策。 但是共产党政策多变,说变就变,到了五八年右派处理阶段,一个不杀獌算是十 二分宽大了。 作者特意安排了一节,专写这些当年的老囚徒,重返清河农场参观。感受因 人而异,各有深浅不同。 时代在前进,司法在完善,当年的劳改农场,如今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劳 改二字,现在几乎没人再提起,劳改局如今也改名监狱管理局了。在法治社会中, 法律就是法律,不再出现时松时紧的现象。谁犯罪谁进监狱。但是进了监狱的人 也还是人。是人就得给以人的待遇。通过劳动,的确可以改造二流子,但是通过 劳动是不是能够改变资产阶级思想,恐怕连当年劳改局的人,也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