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善恶到头大结局 一、英魂吓病尹志奎尽管这些北京人年事已高,这一趟去北京,已经把他们 累得够呛。但是一听说要到塔里木原来居住过的旧址去看看,个个都争先恐后地 报名参加。尹志奎听说其中的一个活动内容是到邓玉亭的坟墓前祭奠,他就不想 去了。但是钱老三、石俊玉几个和他说得来的人一个劲儿撺掇他:" 去吧!机不 可失,时不再来!趁着咱们还走得动、吃得下,到老地方转转,回来聊天儿不是 还能多几个话题么?也省得老在家里昏吃闷睡,闹出病来,反倒不划算了。" 尹 志奎想想也是:" 反正有胡慧英那个臭娘们掏钱,不去白不去。" 于是一行四五 十人,两辆大轿子车离开农场,直奔塔里木而去。 头一站来到爱沙米尔水库。这里是当年从北京来新疆的头一个宿营地,当时 称它为" 十四点" 。汽车停在公路边儿上,人们下车站在路边看着远处依然流淌 着的塔里木河,人人想着自己的心事,都看呆了。只见河边原来营区搭帐篷的地 方,已经是荒芜一片,长满了高矮疏密的芦苇。几个人站在路边指手画脚地说着 :" 这里是大队部,那里是一排住的帐篷,那里是伙房……" 因为苇子很密,没 人敢往里去。丁义头一个下了路,顺着没有水的干地往里走,后边钱老三等几个 人也跟着下来。只见密密的苇丛里还可以依稀看出当年搭帐篷时挖的坑。再往里 走,看到的地面就不是当年的样子了。明显看得出来,几十年的沧桑岁月,河水 已经无数次地漫上河岸,把这些北京来的" 稀客" 当年的活动痕迹一遍一遍地清 洗掉了。 张礼看着已经快淤平了的帐篷坑,对丁义说:" 当年刚来的时候,你坐在地 铺上写日记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咱们这些北京来的牛鬼蛇神还真让戎昊臣这 样的土包子给唬住了。那时候我以为真要当兵了,每天出操跑步还真像那么回事 儿一样,谁知道竟然让他们给糊弄了。张奎印那时候成天跟着老戎屁股后头转悠, 最后闹了个里外不是人儿,想想也太不划算了。" 丁义斜睨了张礼一眼,笑着说 :" 刚来的时候,你是仅次于张奎印的红人儿。还记得头一天出工你在队前念文 件的事情吧。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你们' 右' 字号的人就走背字儿了。张文景 那时候做出了多大的成绩?到最后也不过就落了个直过儿。像他那样带着' 极右 帽子' 的人,那几年居然哪个运动都没挨上整,也实在是走运。其实我以为一定 是他那不偏不倚、与世无争的处世态度帮助了他。现在想想,咱们这些人争来整 去,真是' 狗咬狗一嘴毛' ,大伙儿红着眼睛地掐咬,都让姓戎的那小子利用了。 " " 你说得对,这就像毛泽东统治天下的帝王权术一样。他就是今天鼓动这几个 人反对打倒另几个人,明天又利用其他人整倒这几个人。整来整去,到了' 文革 ' 时期,已经没有几个跟他真正贴心的人了。" 张礼紧接着说。 这时候响起汽车喇叭,两个人赶紧从荒滩走出去上了车。汽车又开始沿着新 修的柏油路往里走去。 公路已经重新修过,平展展的,汽车开起来真有点儿像当年阿拉干的" 盐碱 壳" 路。车上的人们谈笑着,说起几十年前挑土篮儿、推小车修路的情景,简直 恍若眼前似的。 令大伙儿奇怪的是:平时爱说爱笑的尹志奎,从打汽车一开进塔里木,就开 始沉默寡言,眼睛不时望着车窗外发呆。在" 十四点" ,大伙儿都下车徜徉在忆 旧的思绪中,可他却还是坐在车内不下车。钱老三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尹大哥, 下车来遛遛风儿吧!现在这里已经没有蛇了。" 他这一句话,招来众人的议论纷 纷:" 尹志奎这小子论起恶来连鬼都怕他,他居然会害怕蛇?想当年的那天晚上, 这小子发神经病,半夜里鸡猫子喊叫的,吓得我后半宿就没敢再睡觉。现在想想, 也真怪有意思的。" " 他和王吾、刘玉宝这三块料,在清河农场就是铁对儿的坏 种。没承想到了新疆,他们还混在一起了。他们的坏主意,不知怎么眼睛一眨巴 就能转出十个八个来。论起来,咱们这帮北京人里有谁能斗得过他们?现在刘玉 宝已经到阎王爷那里报到去了,王吾听说也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换,离西方正路 不算远了。' 三结义' 只剩下尹志奎一个人,现在瞧着也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 估摸着他也快跟他那刚走不远的兄弟们会合去了。" 说这话的人,是刚进新疆的 时候尹志奎所在的十五班班长王春祥。看来他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当年被尹志奎 的" 三结义" 兄弟挤兑得" 削职为民" 的怨恨。 张礼听了这话,有点儿" 兔死狐悲" 的感触。他接过话来,反驳说:" 几十 年都过去了你还记当年那个仇儿干什么?你盼着他死,于你有什么好处?都是一 趟火车来的,谁也没把谁的孩子扔到井里,干什么呀?真是的!" 王春祥当然不 服输,立刻反唇相讥:" 哟哟哟!——看见没有?这是同病相怜哪!像尹志奎这 样的坏种,早死一天咱们还不就早安静一天!怎么了?说他碍着你什么了?也难 怪,想当年你不也是连里的一个大红人儿吗?你跟张奎印是一明一暗、一个红脸 一个白脸,把我们折腾得还不够苦吗?现在还轮不到你出来替姓尹的说话呢!这 不是,恶有恶报,眼瞧着' 下雨不戴帽儿' 轮(淋)也该轮到你了。你先别着急, 一边儿趴着去吧!" 张礼让王春祥不歇气儿地数落一顿,心里直冒火儿,嘴巴张 了张,还想跟他理论几句。这时候丁义走过来拦住了他们:" 行了吧二位!都这 么大年纪了,还这么争争吵吵!已经过去了的陈芝麻烂谷子,还总提它干什么? 说句公道话,那个时候谁不想跟老戎套近乎哇?当年老戎如果提拔我当学习班长, 兴许我干出那不是人肏的事儿比姓尹的更多呢。行啦,省省吧!马上要走了,上 车去养养神儿吧!" 汽车沿着黑色的公路往塔里木开去。新修的路面比原来北京 人修的路面要宽一些。汽车风驰电掣地跑在上边,一股满含着沙漠燥气的干风从 车窗外向车里的人迎面扑过来,让人们心底生起一股烦躁不安。眼望着窗外,尽 收眼底的都是一望无际的荒沙丘和杂草丛生的戈壁滩。不少人都仰靠在座椅上, 闭上眼睛养起神来。有的人甚至轻轻地打起了呼噜。突然汽车前方那灰黄色令人 昏昏欲睡的景象,像北京早年的拉洋片一样,一下子换了一张令人振奋的绿意盎 然的图景。那阡陌相连的小道儿,把人们的视线引向沙丘深处绿树遮荫的农场居 住点。渐渐映入人们眼帘的,是一片片已经收获过并翻耕了的黑土地和结着硕壮 果实林立在田里等待人们收获的作物。不知车上哪位喊了一声:" 前边不就是水 管所了吗?那几棵大树还是当年那个样子,没有变。" 他这一嗓子,把车上瞌睡 朦胧的人们全都叫醒了。大伙儿连忙扭脸向车外看,只见汽车前方路边立着一块 大石碑,上边清晰地刻着" 农二师水管处" 的字样。等大伙儿完全从迷糊中清醒 过来,汽车已经稳稳地停在石碑的旁边了。 大伙儿坐在座位上,都被眼前的奇异景象惊呆了。因为印在大伙儿的头脑里 的水管所,是一个破旧的土坯建筑群,其中不少房屋的墙壁都是裂着口子用木棍 儿打着戗支撑着的;院子里是坑洼不平、崎岖难行的泥路;整个建筑群灰黄的墙 面和远处黄色的沙丘交相辉映,给人一种凄凉没落的感受。可是现在出现在人们 眼帘里的,却是另一番景象:整齐划一的砖混结构房屋一排排地呈现在眼前,排 与排之间都铺了水泥路。路边竖立着两排像问号一样的路灯,告诉人们这里的夜 晚已经告别了过去的昏暗和朦胧,能给人们带来一袭美丽的夜色。居住区前边一 座" 消暑亭" 兀立在路边,那古色古香的韵味儿,让人们感受到一种身心的慰籍。 小亭四边绿油油的草地上引伸出几条石子铺就的小路,其中的一条,就通向绿地 旁边的办公区。那是一座构思新巧的建筑,既有西洋的典雅,又有东方的实用, 真像是镶嵌在绿地上的一颗令人爽心悦目的明珠。 大伙儿纷纷从车上走下来,站在水管所门口的几棵大树下四外看着。石俊玉 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他扯着尹志奎边走边说:" 大老远的到这儿来了,还能不 下车看看?别忘了,想当年你在连里最红的时候,就是在这水管所。那时候我们 这些三排的班长们,还不是都得仰你的鼻息是从?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能到当年 最得意的地方转一转,也是人生一大美事嘛。" 尹志奎有气无力地说:" 得了吧, 我是最红的?到什么时候我也比不上' 二张' 啊!咱们还不都是让老戎给利用了, 给人家当枪使唤的。" 说归说,他还是跟着下车,随着人群往里走。一边走他一 边自言自语地说:" 这里已经归了水管处,当年的水管所是不是已经搬走了呢? 那个姓陶的兽医还活着没有?要是活着,倒要瞧瞧他去。" 钱老三接了一句下茬 儿:" 尹大哥,你瞧他干什么?那个老丫挺的做了那么多缺德事儿,不死也得瘫 痪了!" 尹志奎下死眼狠狠瞪了他一眼,看得钱老三心里直毛咕,也就不再说话, 只管往前走去。 过了那小城镇般的建筑群,往前没多远儿,就看到一片砖房,无规则地坐落 在前边。房群边缘立着一块木牌,写着" 水管所" 三个字。石俊玉对尹志奎说: " 瞧见没有?水管所算是退缩到里边了。看看还有没有当年的熟人儿?" 可是一 连敲了几家屋门,都没碰上熟人。只是听他们说:陶兽医在师部调查组找他调查 邓玉亭死因的时候,不知什么原故死在自己屋里的床上。有人说是邓玉亭的阴魂 来找他索命死的,也有人说是吓死的。其实陶兽医在出了这件事情之后,一直处 于糊里糊涂的状态,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因此大伙儿都说他这是罪有应得,自 作孽,不可活。 尹志奎听了这个消息心里一愣,但他没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跟在大伙儿后 边走。过了这一片房群,一座古色古香的碑亭矗立在人们面前。亭子的上方,是 王汉用邓玉亭生前最喜欢的魏碑字体写的《二君亭》三个大字制的匾额。碑亭正 中立着一块汉白玉的石碑,碑面镌刻着王汉请一位国学大师写就的悼文,字体使 用邓玉亭生前最爱用的楷体。大伙儿围在碑旁看着,童玛丽用手扯了一下王振春, 然后冲碑文一指。这时候王争春正盘腿坐在墓碑旁边,诵念着经文,看到童玛丽 手指的方向,他心里明白这是让他诵念碑文。于是他立刻用他那唱戏的膛嗓儿朗 读起碑文来:" 君京城邓氏,讳玉亭。祖上世代行医,为人仁善。其父台湾商界 亦为善者。君于弱冠之年,喜好文学,善修音律,尤喜京剧言派唱腔,委婉动听, 悟之八九。丁酉年,君于仕途顺畅之时,突遭囹圄之灾,戊申月解往荒丘野地, 耕田造地,身心俱受摧残……丙午年乙未月更有甚之,解往边陲荒蛮不毛之地, 餐风露宿,备受辛酸" ……" 这时候,走在后边的石俊玉和尹志奎相跟着也来到 碑亭前,尹志奎见这么多人围在亭中听王振春在高声朗读,心里有些奇怪:" 大 伙儿听这孙子白话什么呢?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 于是他心急火燎地上了碑亭, 突然,不知何故,他前脚迈进亭子,就觉得有点儿头昏脑胀,待到他站在人群里, 就有点儿头重脚轻,站立不稳了。他手扶着旁边的钱老三,勉强站住了脚,耳朵 里却听到一股震耳欲聋的强音直刺脑浆子:" 戊申年庚申月,君突遇小人诬陷, 龌龊之语,令人齿寒,更遇卑鄙之徒,挟私愤必欲置君于死地而后快,设私刑, 辱人格,极天下之酷刑,加之君身,令人不忍目睹。君乃集天下正气于一身之人, 岂能受此小人之辱哉!呼天地不应之时,发浩然之正气,凛然献身于荒丘枯树。 血尽身存,以保无损受之于父母之肉身。是日天公大恸,狂风暴雨突至,更有正 义之女子,为还清白之身,自尽于君侧。此情此景,感天地而泣鬼神,虽为女身, 实具君子之气概也。故为' 二君亭' ……" 尹志奎听到这里,心里明白,他是被 当作" 卑鄙之徒" 永远钉刻在这块冰冷的石碑上了。他抬头往石碑顶部望去,眼 帘里似乎映现出一个清瘦面颊的人头冲他笑着。他心里一惊," 啊——!这不是 邓玉亭吗!他看着我笑什么?我再怎么也比他强,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他想对 着石碑顶部的人头笑一笑,可是没等他笑出来,就觉得脑袋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 地击打了一下似的,眼前冒着四射的金星儿,身子发软,不由自主地倒在了地上。 他虽然身体倒下了,但是脑海里却觉得自己正在紧紧地追着前边的那个人。 那个人影儿,好似刘玉宝那臃肿的身体,浮肿的脸庞,两只金鱼肉泡眼眯缝着瞧 着他。那两片厚厚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叫他:" 跟上来!不许掉队!不然就 关你的禁闭!" 待他使劲儿地往前追过去,那人转脸一变,又成了瘦长脸儿的金 运生。金运生站在他的面前,使劲儿地抽了他一个大嘴巴,骂他:" 你这个混帐 王八蛋!你一辈子坑人害人,拿别人耍笑,现在该轮到你遭报应了!阎王爷要拿 你下油锅,把你的舌头炸焦了下酒!" 说着抡起手里的铁叉子,直奔他的胸口叉 过来。他双手紧紧地抓住铁叉子使劲儿地往外推,因为力小劲儿微,累得他浑身 像在水里泡着一样,心口儿像针扎的一样疼痛。 这时候他微微听到耳边有人说话,也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颠簸着。他想 用力睁开眼睛,但是力不从心了。他分明听到张礼的声音:" 这小子没死,还活 着呢!你们瞧,他的眼皮儿在动,这小子还真是命大,只要送到医院交给他们就 行了。钱老三,你就留在医院看着他,我还要赶上车队到前边瞧瞧去。" 这时候 钱老三平时的结巴不见了,听见他流利地说:" 你想把他甩给我自己到前边去玩 儿?没门儿!凭什么让我看着他?瞧他这样子,一时半会儿且死不了呢!先搁到 医院里,等咱们出来再把他顺便带回去不就完了?犯得上搁一个大活人看着吗? " 听了这些话,尹志奎心里一股火直往上拱:" 他妈的,平时尽跟我说拜年话儿, 真他妈有事儿了都想溜!这些人靠不住哇。" 他心里一酸,脑海里立刻想起他那 留在北京的傻儿子,嘴里不由自主地嘟哝出两个字来:" 儿子——儿子呀!" 等 旅游的人从塔里木回来,尹志奎已经被农场医院转到师部医院去了。医院的诊断 结论是" 脑出血,血块压迫脑神经造成半身瘫痪,昏迷不醒" ,已经报了病危。 张礼想着他嘴里总叫着" 儿子" 两个字,于是向王守仁建议把赵淑珍母子俩接来 跟尹志奎见一面。 王守仁立刻往北京打了个电话,叫赵淑珍带着儿子立刻坐飞机赶来。张礼提 出想去医院看看尹志奎的想法,唐亮也说:" 古人说:' 人之初,性本善' ,尹 志奎原来只不过是个好说好笑的人,平时喜欢卖弄小聪明,耍个恶作剧,还算不 上大毛病。只是后来在劳改农场跟那些老流氓、地痞、伪军在一块儿,学了一身 的毛病。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喜欢出头露面的小混混儿而已。到了新疆,在弱肉强 食、你争我夺的环境下,特别是在戎昊臣的所示纵容下,他的一身毛病发挥到了 极致,就成了害人害己的致命缺点了。他几十年里没做什么好事,现在他的人生 走到了尽头,不管从哪方面说,咱们都应当去看看他,也让他最后看看是作恶好 呢还是行善好?人活到了这最后一步,也应该给自己的一生下一个恰如其分的结 论嘛。" 众人立刻坐车前往医院,去看看这个在一起风风雨雨生活了几十年的人。 王守仁到了医院,立刻去找院长打听尹志奎的病情。院长说:" 他的病情已经得 到控制,现在脱离了危险期。只要在这里再观察几天,等病情完全稳定,就可以 出院回家休养了。他现在心情不好,你们去看他也要注意点儿,不要打扰他休息。 " 病房里,赵淑珍带着她那个傻儿子一直守在床前。傻儿子手脚不停地抓着病床 旁边的输液管、输氧管在玩儿。赵淑珍连声不停地哄着他,让他对着病床上躺着 的尹志奎叫" 爸爸" 。傻儿子只是自顾自地玩儿,根本不理会赵淑珍和瘫痪在床 的尹志奎。尹志奎看见这么多北京哥们儿进到病房里,眼睛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这时候童玛丽从兜儿里掏出几块花花绿绿的奶糖来,哄着尹志奎的傻儿子叫" 爸 爸" 。那孩子一把从童玛丽手里抢过糖块去,一块接一块地塞进嘴巴里,不知是 舌头和糖块摩擦发出的声音,还是傻儿子吧唧嘴巴发出的声音,反正一个清脆的 声音从他的嘴里发出来:" 爸爸——!" 尹志奎听了,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说来也怪,他那已经不大听使唤的手臂,竟然能够抬起来摸摸儿子的头。众人围 在他的病床边上跟他说话儿,问候他的平安,他也能够断断续续说出几句话来。 医生来到病房,觉得很是奇怪,马上给尹志奎做了一次全身检查,结果发现除了 他已经半瘫的身体和不太利索的语言能力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真是创 出了奇迹。到此时医生除了继续给他输液和打" 溶栓剂" 之外,还嘱咐他在医院 静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在家里休息。只要今后加强肢体锻炼,就可以逐步恢 复四肢的功能。平时在家里要多和别人说说话儿,没人的时候自己念念报,锻炼 语言能力,就可以恢复得像正常人一样。 二、疯颠吵闹恶作剧尹志奎病体稍有好转,赵淑珍不耐烦在农场住着伺候他 了:" 当年嫌老娘又老又丑,自己另娶一房小老婆乐呵去了。现在变成这样,穷 得叮当乱响,病得像个' 倒卧' ,小老婆也跑得没影儿了,想依靠我来伺候他到 死?没门儿!我得带着我儿子回北京去。今后咱们是马前泼水两不交了。你再有 个死活,也甭想再找我们娘儿俩!"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尹志奎也没有什么办法 能留住赵淑珍,只好任由她带着傻儿子离开新疆回北京去了。他现在只落得长期 住院,把医院当作他的家、把病房当作他的宿舍了。只能在心情好一点儿的时候, 手拄着钱老三给他用杨树制作的一根木棍儿,挪动着脚步出房子活动活动。 医院几次要求他出院,搬到养老院去住。病房是治病的地方,不是养病的地 方。他现在的状况是病情已经稳定,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只是行动有些不便 而已。 但是养老院死活不收留他:" 我们养老院的服务员太少了,一个人要照顾十 几个老人的起居。他现在行动不便,三顿饭都要给他端到房间里,大小便都要有 人照顾。他不是有老婆有儿子吗?再说他平时有那么多朋友,一个人来一天,也 就照顾好他了。不能够有酒有肉是朋友,有灾有难就不认识呀!" 这个问题最后 反映到农场领导那里,场长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好去找胡慧英,请她 想想办法:" 好歹他也是北京来的,人不亲乡土亲嘛。你们北京大院儿这么多北 京人,大伙儿都伸一把手帮帮他,不就行了?我早就听说北京人最讲义气、最团 结,怎么现在不兴这一套了?" 王守仁苦笑着不知怎样对场长解释才好。想了一 会儿,他直截了当地说:" 场长您不知道,尹志奎这个人过去几十年里坑人、害 人不少,过去的年代受他欺负、迫害的人很多,被他迫害致死的人也有好几个。 像他这样不知悔改的人,别人都不乐意接近他。现在他落得这样的结果,大伙儿 都拍手称快,都说是他应得的报应。既然是这样,谁还愿意去帮他,去照顾他? 不过我们商量过了,这件事我们也不能不管,谁让他也是北京人哪?许他不仁不 许我们不义!我们把他接到大院儿里来,给他收拾出一间房子来让他住,再让' 物业公司' 的人安排一个人专门伺候他的起居生活。您看这样行吧?"?可是尹志 奎却说出大天儿来都不肯挪窝儿:" 干什么?你们想把我弄到大院儿里好慢慢儿 整治我是吧?我哪儿也不去,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我是国家正式职工,应该享 受医疗福利。我过去给共产党拼死拼活干了几十年,现在老了、病了,你们就把 我推出门去不管了?没门儿!你们不管,我就上师里告你们去!" 医院院长亲自 跑来劝说他:" 这里是病人住院治疗的房间,你现在病情已经稳定,只要找个地 方好好儿休养就行了。如果你的病又犯了,我们还会把你接回来的。你搬出去, 也好让别的病号搬进来治病。" 尹志奎四脚朝天躺在病床上,根本不搭理院长, 只管自己哼哼哈哈的,嘴里不知是唱《东方红》还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 直气得院长干眨巴眼没办法,最后还是住院部主任对他说:" 这个病房是紧急抢 救室,在这屋里死的人多了去了。听他们病号说,这屋里有时候老有女人哭的声 音,尤其是后半夜更厉害。你看看,你要是乐意住着呢,我们就把屋里的设备搬 出去,专门给你居住。不然……" 不等主任说完话,尹志奎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 手扶着病床,拿起那根木棍儿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 赶紧给我换房!这间 屋晦气太重,我说呢?我这么好的身体,怎么总不见好呢?原来你们是合着伙儿 算计我呀!快搬!快搬!再另给我找一间房住!" 这时候,跟着来的王守仁对他 说:" 你还是搬到咱们大院儿去住吧。不管怎么样,你们都是在一块儿混了几十 年的哥们儿,你有困难大伙儿还是要管的。" 尹志奎绷着他那长脸,小眼睛瞪圆 了说:" 得了吧你!少跟我来这一套' 里格楞儿' 。你是想把我弄到你们那儿好 让你们合着伙儿整我,是吧?我可没那么傻,往你们那个火坑里跳。我就住在这 里,看谁能把我从这里赶出去!" 但是医院的护士趁着尹志奎跟王守仁说话的工 夫,把他的行李从病房搬出来搁到医院的大门口,就没人再搭理他了。这一下给 了尹志奎一个" 大窝脖儿" ,他拄着木棍儿去找医院院长,到处都找不到。去找 住院部主任、主治医生,他们也没了踪影,值班的护士坚决不让他往别的病房搬 行李。这一下他是真没了辙,只好任由钱老三他们把行李装上小推车,让他坐到 车上,连人带行李一块儿拉到养老院大院儿里。在紧挨着王振春的" 思过禅堂" 旁边的一间单元房安排他住下,同时立刻派了一个人,就住在他这外屋里,照顾 他的生活。 北京大院儿" 铁军物业公司" 派来照顾尹志奎的,是刚从河南来的一个中年 人,叫李连生,是从河南嵩山县来投亲的。他的亲戚就在" 铁军物业公司" 打工, 所以介绍他来打工,平日不外乎是打扫卫生的一些零活。他年轻的时候曾经进嵩 山少林寺当过几年和尚,所以经常到王振春的" 思过禅堂" 去玩耍,和王振春谈 论经文,有时候还把自己学到的一点点少林武术教给王振春。 王振春自从跟李连生习练少林武术之后,感觉到腹部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为 此他又找来一些关于武术的书籍自己专心钻研。又到库尔勒市拜师学习" 杨式太 极拳、太极剑、太极刀" ,回来后每天坚持习练刀、拳、剑、脚。这样过了几个 月,只见他过去蜡黄的脸色慢慢儿变得有了一些红润,每天无时不在疼痛的肝区, 疼痛的强度和次数渐渐少了。现在说起话来不像以前那样有气无力,而是恢复了 过去的铿锵声调,在禅堂诵念经文的声音很大,以至于尹志奎多次向他提出" 抗 议" :" 嘿嘿嘿——!你小子声音小点儿行不行?省着点儿吧,那肝癌靠念佛是 治不好的。" 可是王振春并不搭理他,只管念自己的经,练自己的武。 这一下尹志奎没法子了,只好迁怒于李连生:" 你小子真是没得吃还有的说! 都混到要饭的份儿上了,还他妈想着什么少林寺?真是不知死的鬼!从今往后不 许你再到那个臭和尚的屋里去,不然我就通知你们公司不给你发工资。" 李连生 的二杆子脾气发作起来,叉着腰瞪着眼吼叫:" 咋?咋!咋整咧?恁要想欺负俺? 瞧见没有?俺答应俺这拳头可不答应!球!恁只剩这半条命了,还想跟俺耍霸气? 俺在这儿伺候恁有哪一点做得不好?活儿干完了就是俺的自由,俺想到哪儿就到 哪儿,你管不着。" 尹志奎让李连生抢白了几句,两只小眼睛眨巴了几下再没敢 说什么。甭说他现在只有半条命的身子,就是再年轻上三十岁,恐怕也不是人家 的对手。可是论动武他不行,要是论动心眼儿他可比李连生要厉害千百倍。从李 连生得罪了他那天起,李连生的生活就没有再安定过一天,每天尹志奎躺在床上 总是叫喊着要喝水,水喝多了尿自然就多。每天大院儿伙房只开三顿饭,因为是 包伙,尹志奎就让李连生时常到伙房去要馒头给他吃。他自己解嘲说:" 成天在 炕上躺着火气大,火化食嘛!因此我的饭量比过去干活儿的时候大多了,一天不 吃五顿饭我就饿得受不了。" 结果是水多尿多,饭多屎多,折腾得李连生整天忙 着给他倒屎倒尿,屋子里也总是臭气熏人。这且不说,没几天李连生就发现自己 每天早起刷牙,只要牙刷在嘴里一动弹,就会闹得满嘴都是又腥又苦的味儿,腥 苦得让他恶心。他反复看了牙刷和牙膏,没发现什么问题,只好去找王振春诉苦。 王振春把牙刷、牙膏拿过来反复检查,又用鼻子仔细闻闻,最后发现是牙膏 里被人掺进了鱼的苦胆:" 不用说,这是有人用注射器把苦胆注射到牙膏里了, 不信你来看。" 王振春小心地把已经使了一半、卷着的牙膏皮打开,果然牙膏皮 里的白色牙膏被苦胆汁儿染成绿色了。气得李连生哇哇叫着就要去找尹志奎算账。 王振春一把拉住他说:" 你别去找他,自己心里有数,以后小心一点也就算了。 你去找他,他不会认账的,还不是白白生一肚子气?" 李连生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因此只好强咽下这口气,只是自己今后在生活中小心一些罢了。 但是后来又接二连三出现让李连生无法忍耐的事情。头一样是" 牙膏事件" 发生后的第七天。这一天李连生到了中午去伙房给尹志奎端饭,他刚走出门去, 尹志奎就在房门框里侧挂上一只八磅的锤头。就像当年刘长江整治" 老浑蛋" 一 样,等李连生从外边回来一进门,脑袋就碰在锤头上。因为他走得急,所以脑袋 一下子碰了一个大包,疼得他蹲在地上眼睛直冒金花儿。他扬起拳头要揍尹志奎, 拳头停在半空中又放下来。他害怕这一拳下去,尹志奎会吃上了他。而尹志奎也 大言不惭地承认是他搞的恶作剧:" 你有本事就打我一顿,我正好现在没人养活, 就算吃上你小子了。" 说着还把脑袋往李连生跟前凑。 李连生想想这个恶棍实在惹不起,只好去找王守仁诉苦,要求给他调换一下。 可是后来换上去的人没多少日子又都叫苦不迭。尹志奎不是给这个人的褥子上暗 放图钉,就是给那个人椅子面上钉一根尖冲上的钉子,把这些人整得没有办法和 他共住一屋。最后王守仁只好把钱老三找来,让他去照顾尹志奎,条件是免去他 的包月饭钱和房钱,每月还给他二百块钱零花。 钱老三跟着尹志奎鞍前马后这么多年,总给他跑腿儿办事,所以尹志奎也不 好意思给他搞恶作剧。况且钱老三对尹志奎的心思揣摩得很透,用他的话说就是 :" 这小子一撅屁股要拉什么屎我都知道,他那两下子在我跟前使不开。" 这样 一来,尹志奎寻开心的乐趣没有了,到外边去找乐子自己的腿脚不便,闹不好惹 火了对方自己两腿跑不动,只有等着挨打的份儿了。于是他只好每天拿钱老三开 心、逗牙签子,钱老三有这样一个好处,就是从来不还嘴踩乎尹志奎。每当尹志 奎拿他的" 结巴" 开涮,说他在塔里木操屁股的事,反正把钱老三说得没有人样, 钱老三只是笑一笑,不吭声儿。别人问他你怎么能容忍尹志奎这样踩乎你?钱老 三诡秘地笑着说:" 跟他这半条命的人置什么气?他还有几天活头?让他说去吧, 我只给他一只耳朵,等他说烦了自然就不说了。" 这样一来,尹志奎见他不还嘴, 自己没有斗嘴的对象,心里也觉着没意思,就只好让钱老三扶着他到院子里坐在 椅子上看着别人的活动。遇上他瞧出可以踩乎几句的人和事,他就张嘴乱说,也 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大伙儿瞧着他是个半残的人,既可怜又可恨,谁还跟他置 气? 别人不搭理他,反倒闹得尹志奎甚觉没趣儿,有时还惹来一群小孩子围着他 乱喊" 半瘫子" 、" 老瘸子" ……气得他没法子,只好又回到他那黑黢黢的小屋 里不再出来。有时实在闷得难受,就拿钱老三撒筢子,一会儿让他跪下,尹志奎 站在一边批斗他。一会儿让他给自己聊过去肏屁股、追老婆的荤段子,听了哈哈 一笑,浑身舒坦,就像吸毒的人过足了瘾一样。但是时间久了,这些乐子慢慢不 能解除尹志奎心中的空虚和烦闷,他又想出新鲜的招数来寻找刺激。 他住的房子,是里外间的结构。他一直住在里屋,外屋是他看电视、吃饭、 会客和照顾他的人居住的房间。这一天已经是夜半时分,睡得熟熟的钱老三突然 被一股呛人的烟气熏醒了。他连忙从铺上爬起来打开电灯一看,只见小屋里已经 被烟气笼罩而且是一种烧棉花的味道。他赶紧喊:" 老尹!快起来!这屋里不知 道是被子烧着了还是什么衣服烧着了,满屋子布捻子味儿。" 他一边喊着一边在 小屋里从床上到放衣服的沙发上到处乱翻,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这才看到原来是 靠里外屋的门口地上丢着一团已经烧成黑色的烂棉花,他心里一下子恍然大悟: " 这一准儿是半瘫子使的坏,害得我后半夜甭想再睡了。" 这时他听到从里屋传 出来" 嘿嘿嘿" 的笑声,气得他真想狠狠骂尹志奎几句,可是多年来他已经养成 对尹志奎的曲意逢迎,心里再气也只好忍下来,躺在床上蒙头睡了。 更可恨的、令钱老三实在无法忍受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钱老三这个人做什么 恶事都不带眨巴眼的,而且从来不忌口,烂猫死耗子什么都敢吃。可是他惟一的 就怕鬼。他非常喜欢听别人讲闹鬼的故事,直听得他头发根儿炸着、脑袋发麻, 不敢到房子外边去解手。但他还是爱听,他喜欢这种刺激。自打" 烧棉花" 事情 过去之后,又安静了有一个星期。这一天晚上到了后半夜,钱老三被屋子里的一 种声音惊醒了。这个声音不大,轻轻的却又很清楚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从被窝 儿里探出半个身子在屋里四下踅摸,既看不到老鼠也没看见猫。这时他心里一个 念头蹦出来:" 是鬼?" 这个念头一起,他就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眼睛也瞪 大了,脑袋里木木的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他顺手一扯床边的电灯绳,只听" 喀 嗒" 一声响,电灯却没有亮。随着这声" 喀嗒" 声,不知从哪里传出来一种怪怪 的声音。声音虽小,却让神经紧张的钱老三听得清清楚楚:" 钱老三,我是邓玉 亭,你的阳寿到了头,阎王爷让我来收你的魂儿。快下地跟我走吧。" 之后又听 得一阵" 哗啦啦" 的铁链子声音,直吓得他三魂出窍、七魄离身。他" 哇" 地一 声怪叫,把脑袋和身子钻进被窝儿里,身子弓得像个大虾米,浑身发抖,嘴里一 个劲儿嘟囔着:" 邓大哥,您高高手就饶了我吧。真害您的是里屋的那个半瘫子, 我只不过是听他的话抽了您几鞭子。我知道错了,我认罪!" 这时候里屋的门开 了,尹志奎阴笑着冲钱老三说:" 好哇,你小子还没怎么着呢,就知道卖主求荣 了?我他妈让你拿鞭子抽人了?你还不是想当革命派拿姓邓的垫底儿!到现在你 倒好,先把自己择清了,拿我来顶缸!想得倒美?我他妈下油锅你小子也跑不了。 " 到了这时候,钱老三才明白,原来是尹志奎这个坏小子装鬼吓唬他。他第二天 一大早就去找王守仁,说什么也不干了。而且不等接他差事的人来,自己径直把 行李一抱搬走了。 尹志奎恶作剧整治钱老三的事儿在大院儿里一下子传开了。王守仁再派谁去 伺候尹志奎,说出大天儿来都没人去了。可是尹志奎生活不能自理,他再不是东 西也得管他呀,这一下让王守仁感到挠头了。这时候王振春把这份儿难办的差使 揽下来:" 王场长,这事儿您甭管了,就交给我来办吧。反正不过是一天三顿饭, 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平时洗洗涮涮的事儿,由我跟童玛丽一块干了。" 还别说, 也许是" 邪不压正" 的缘故,自打王振春接过这份儿差使以后,尹志奎再没有闹 出什么恶作剧的事儿来。他那间小屋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王振春给他抱来一台电 视机。这电视机本来就是这间屋里的东西,因为尹志奎刚搬进来的时候坚持不要 电视机:" 赶快搬走!我他妈不瞧这些个乌七八糟的节目!什么大好形势?对于 我,从今往后再没有大好形势了。我瞧着心里生气,早晚得让它活活气死!" 王 守仁拗不过他,只好叫人把电视机搬走了。但是这一次王振春把电视机搬回来, 对他说:" 这里边有好多电视剧,挺好看的。还有咱们老家北京的节目。闲着没 事儿打开瞧一瞧,不是也能解闷儿吗?" 尹志奎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从此以后,这台电视机成了尹志奎撒筢子的工具,只要他一睁开眼,电视机 就打开了。有时候半夜里他睡不着觉,也会把它打开,而且声音放到最大,只是 住隔壁的王振春不跟他计较。慢慢习惯了,他看他的电视,自己睡自己的觉,两 不影响。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尹志奎又添了一个毛病,时不时的他不知道想起什么, 就嚎啕大哭起来。每逢这个时候,王振春就来到他身边和他说话儿,掰开揉碎地 给他讲人生的道理,讲得与失。劝他一切看开些,不要老是想着过去的、已经失 去了的人和财物。有时候他给他讲一些小故事,把佛经里的道理巧妙地揉进去, 慢慢的尹志奎也许是真的听进耳朵里了。他变得老实下来,虽然有时候还会像发 神经病一样,点着名骂人。从王守仁骂起,接着是戎昊臣、王振春、丁义……反 正他心里认为是曾经跟他作对的人他挨着个儿骂,最后连王吾、刘玉宝带赵淑珍 这几个活的死的一块卷。轮到那个傻儿子,他不骂了,只是似笑非笑地嘴里叨念 着儿子的名字。 像他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刚开始还真把大伙儿吓了一大跳,过去跟他 关系不错的、不远不近没什么来往的,甚至像王振春这样是他的死对头的,都跑 来劝慰他。后来大伙儿习以为常了,每逢他哭闹的时候,像钱老三、张奎印他们 还特意跑来笑嘻嘻地瞧着,好像在看" 木偶戏" 。 尹志奎一次出门,不小心摔倒在地,脑出血的病又犯了,住进医院吃药打针。 好不容易把他从" 阎王爷" 手里抢救回来,可是脑部淤血压迫了神经,使他失去 了语言能力和行走能力,每天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两眼发直,面部表情木木呆呆 的。嘴里吐出的话语已经是含含糊糊的,别人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话了。就这样, 风风光光一辈子的他变成了一个痴傻呆陧的废人。有人说他是得了" 老年痴呆症 " 。反正从此之后,大院儿里清清静静,再也听不到尹志奎叱骂别人的声音了。 三、几家欢乐几人愁尹志奎的闹哄渐渐平静下来,大院儿里张奎印又像起着 哄似的接着闹起来。其实他家里早就闹哄了,只是有尹志奎的大闹哄,就显不出 他家的区区小事儿来了。 张奎印老婆名叫黄筇瑛,是从四川大邑到新疆来投亲的。她在老家名声就不 太好。她跟村里的书记打得火热,当上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和民兵连长。可是别 人在背后总是指指点点,让这个还背着大姑娘名义的她和家里人都很难堪,所以 父母把她打发到新疆去投靠她的姐姐。姐姐从父母来信里知道妹妹的品行不太好, 就赶忙给她找个对象嫁出去,以为她结了婚就会变好的。张奎印这时候正好在" 农机连" 当副连长,还没有找到老婆,嫁给他既是干部家属,又可以按" 支边青 年" 政策安排工作。尽管长得还算漂亮的黄筇瑛并不十分情愿嫁给比自己大十多 岁的、长了一脸" 疙瘩肉" 的张奎印,但是看在这些优越条件的份儿上,也就捏 着鼻子下嫁了。 黄筇瑛大字不识一个,平时根本不沾麻将牌,不到处串门传闲话儿,更不爱 管闲事儿。尤其是在班里干活儿,她从不嫌脏怕累,只知道埋头苦干,因此很得 到班长、排长、连长的赏识。几乎农场每一年的职工代表大会,她都能作为代表 去参加。虽然她从不发言,但她却能从头到尾老老实实地坐在长板凳上一动不动, 在领导的眼里,真可算是个优秀的职工。 可是在人们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她却是个世间少有的" 尤物" 。不识字的她, 从不看报、看书,没有任何爱好,既得不到看电视的乐趣,也领会不到" 书中自 有黄金屋" 的含意。自打她明白了男人和女人在一块儿睡觉能产生一种说不出的 乐趣,能让她从心眼儿里舒服,她就整天脑子里想着这种床上的乐趣,干了又想, 想了又干,总是没有个够。作为她丈夫的张奎印,刚开始还真能够满足她那强烈 的" 性要求" ,时候久了,已经是四十好几的张奎印自然有些力不从心。于是黄 筇瑛开始对张奎印不满意了,进而嘴里不干不净地称呼张奎印为" 老牲口" 、" 老毛驴儿" 、"[上尸下从] 蛋包" ,反正下边的嘴不舒服,就让上边的嘴痛快痛 快。张奎印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再加上这些年在工作上费心机不少,精力有些不 足,有些难以满足老婆日益高涨的" 性欲" 。他知道这都是因为老婆不看书、不 看报,整天一门心思想着床上乐趣的缘故,所以他咬咬牙给老婆买来一台电视机, 让她没事儿了可以看看电视解解闷儿,也就是想转移她的兴趣。可是一开始她嫌 电视机尺寸小,张奎印只好找商场退货,换了一台当时最大尺寸的机子。看了没 几天,她又提出要看带色儿的,要张奎印给她换一台彩色电视机。张奎印一怒之 下,用手里的拐杖把电视机砸坏了,好好儿的电视机,成了一堆碎零件。而且他 想出一个办法来整治老婆,在早上老婆起床之前,他把她的衣服都藏起来,然后 把老婆按在床上,开始是用拳头打,一边打一边骂;后来越骂越来气儿,就抄起 拐杖来打。邻居听到他屋里吵闹不休,却无法进屋劝架:第一,房门是插着的; 第二,有一次邻居推开窗户,想进屋去劝架,见黄筇瑛光着屁股,别人怎么好进 去? 黄筇瑛挨了打之后,一气跑出去一个星期没回家。这一下张奎印心里又着了 慌:" 这倒好,她干脆到外边去找野汉子了,老子带上绿帽子白白顶着个丈夫的 名义,她到外边痛快去了。" 没办法,只好到其他连队到处去找老婆。最后在一 个名叫李碧芳的女人家找到了老婆。李碧芳的丈夫比她大二十岁,是个典型的" 缩头男子" ,李碧芳和黄筇瑛不但都是四川来的,而且是一个县一个村的老乡。 她听了黄筇瑛的哭诉,拍着桌子说:" 你就住到这里不回去,我这里管吃管住, 外带还能舒服痛快。什么时候姓张的来登门道歉,再回去。" 张奎印找到这里, 黄筇瑛就一个劲儿拿架子,不肯回去:" 我跟你离婚!天下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 跟你过了!干什么什么不行,还想欺负人?老娘告诉你,咱们前脚离婚,我马上 就有人要。人家比你年轻有劲儿。就你那副蔫头日脑的样子,谁稀罕?" 到了这 个份儿上,张奎印也不敢再出大气儿,小心地陪着不是,就差下跪了,才把这个 " 花心" 的老婆请回家去。可是从此以后,黄筇瑛就逐渐公开地把" 野男人" 召 回家里来。每次她都是先给张奎印炒几个肉菜,买上一瓶好酒,让张奎印吃着喝 着,自己偷偷儿把" 野男人" 引进旁边的小屋成其好事。后来见张奎印似乎是默 许了她的行为,就让她那些相好的男人公开进门,带着现成的酒、菜,打着跟张 奎印喝酒的幌子,到她家" 通奸" 。 时间久了,张奎印就感觉到心底里仅存的那一点儿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 走在路上,总感觉到身边的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仿佛自己不但头上的帽子变绿 了,更可怕的是心也变绿了。所以有的时候他也会无缘无故地发火," 酒壮[ 上 尸下从] 人胆、怒向胆边生" ,他把桌上的碗碟酒具通通摔得粉碎,然后坐在屋 里漫无目的" 肏娘日奶奶" 地乱骂。骂累了,就躺在床上蒙着脑袋呼呼大睡。 刚开始,他的发火确实把黄筇瑛和" 野男人" 吓得够呛。" 野男人" 赶紧提 起裤子,夹着衣服就跑了。黄筇瑛也立刻回到张奎印身边,笑意融融地哄着他, 然后服侍他上床睡觉。但是他的发火" 游戏" 做多了就失灵了,每当他一发火摔 东西骂人,黄筇瑛和" 野男人" 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根本不搭理他。到后来他再 发火,黄筇瑛竟然只穿一条裤衩来到张奎印面前,伸手揪着他的耳朵往床铺上拉, 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 没用的东西!你是不是' 尿汤子' 灌多了?再要是胡喊 乱叫,我就把你塞进外边的鸡窝里!" 说来也怪,养汉子的老婆一瞪眼,张奎印 反倒老实下来,乖乖儿地上床睡觉了。 王守仁接到旁人的汇报,说是张奎印家里吵得一塌糊涂,王守仁还真当会子 事亲自跑去解劝。结果闹得不单张奎印不满意,连黄筇瑛也跟着甩闲话,说王守 仁是"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 。最后有人把张奎印家里" 吵闹" 的真相告诉王 守仁,王守仁这才恍然大悟,从此再也不管张奎印家的" 闲事儿" 。 张奎印心里的愤懑并没有消除,时常感到胸口发闷,好似有一块硬疙瘩堵在 那里不舒服。慢慢地他开始感到胸口有一丝丝的疼痛,但他并没有在意,只认为 可能是闪腰岔气,过两天就会好的。随着他酒喝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他胸 口的疼痛也越来越厉害。而且结婚几年,黄筇瑛一直没有怀上孩子," 无后为大 " 的观念让他心里不由得上火着急,未免床上的动作多了点儿,造成身体虚弱, 更加重了胸口的疼痛。他在农场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说他心脏不好,需要住院 治疗。可是黄筇瑛坚决不同意他住院:" 什么大不了的病?离死还远着哪!一点 点闪腰岔气儿就住院,家里靠谁挣钱过日子?'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你去 住院,我怎么办?难道让我去喝西北风不成?屁大一点儿病,买点儿药吃吃不就 行了?" 张奎印没办法,只好托人买了瓶" 速效救心丸" 带在身上,有时候心口 疼了,就含几粒" 速效救心丸" 解除病痛。 但是" 速效救心丸" 并没有把他的心脏救了。在一次干活儿中,他突然昏倒 在机器旁边,被送进医院紧急抢救,才算捡了一条命。病情刚刚好转一点儿,砖 厂老板就来催他出院上班。因为这时候砖厂正是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制砖机老是 出毛病,少不了要张奎印修理。医生说:" 张奎印不能出院,要治疗一段时间病 情减轻了才行。" 砖厂老板去找黄筇瑛,让她去把张奎印" 请" 出院。黄筇瑛马 上来到医院,二话不说,让跟着来的民工把张奎印连扶带背架上老板开来的"212" 吉普车,来到砖厂工地。张奎印住了一阵子医院也住烦了,他把修理机械的活儿 不但当作挣钱的手段,而且当作动脑筋消遣的乐趣。因此他一到工地,就投入紧 张的抢修中,凭他的手艺,三下五除二就把制砖机修好了。老板高兴得炒了几个 肉菜、买来一瓶好酒,请张奎印喝酒。张奎印自打住院以来滴酒未沾,已经是馋 得够戗。这一回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就在他和老板推杯换盏、划拳饮酒的时 候,突然觉着胸口一阵疼痛,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儿来,豆大的汗珠儿挂满了额 头。只见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要努出眼眶似的仰望着屋顶,手指伸出指着屋 外的天空,嘴巴张得大大的,呆坐在饭桌旁边不动了。 这一下把老板吓得够呛,赶紧把他平放在床上,从他口袋里掏出" 速效救心 丸" ,往他嘴里塞了几粒,见还没有动静,就把一小瓶" 速效救心丸" 全倒进他 嘴里。可是药粒儿怎么倒进去又怎么流出来,老板发现张奎印的眼睛一动不动, 已经死了。他赶紧派人把张奎印塞进车里拉回他家,可是家里却没有人。四处一 打听,原来黄筇瑛说是到库尔勒老乡家里去玩儿了,但是她到底上哪个老乡家, 在什么地方,她都没有对别人讲。砖厂老板见此情景急中生智,把张奎印的家门 撬开,把身上还有点热气儿的张奎印抬进屋里直接放到床上,然后老板带着人赶 紧跑了。 张奎印的隔壁邻居就是石俊玉。这时候石俊玉老婆正在家里发愁,因为她丈 夫和张礼一块儿到农场外边的学校去教书,因为嫖娼被抓进看守所。她坐在屋里 正发愁如何解救丈夫,只听外边有人喊叫声,她趴在墙边看了看,张奎印被抬进 屋的整个过程她全看见了。过了一会儿,她想着过去看看邻居家发生了什么事儿。 一进屋,只见张奎印躺在床上,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她走过去看看,张奎印脸色 已经变了,吓得她赶紧跑去找王守仁。等王守仁确认张奎印已经死亡,把派出所 的民警叫来,大伙儿到处找黄筇瑛,却怎么也找不到。经法医鉴定,是因为心肌 大面积梗塞停止跳动而死,尸首停放在医院的太平间。公安局的警察把砖厂老板 找来,问明事情发生的原因,和法医的鉴定相符合,这才发出" 死亡通知书" 可 以火化。但是不知道黄筇瑛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也不敢做主。因为天热,尸首放 不住,王守仁再三考虑,只好找张奎印生前好友钱老三来商议办理后事。钱老三 一听就连连摆手:" 我跟那小子没什么来往,跟他好的主要是张礼、石俊玉还有 那些给他戴绿帽子的人。您去找他们吧!" 但是张、石两个人到现在还没放回来。 王守仁去公安局问过,人家答复说:这两个人经常到" 发廊" 嫖娼,尤其是石俊 玉,还曾介绍嫖客到" 发廊" ,收取介绍费。张礼就是他拉到" 发廊" 的,为此 他让张礼替他出了嫖娼的费用。石俊玉的情节严重、性质恶劣,要依法严惩。 王守仁觉得这件事儿有些棘手,就把王振春、丁义、唐亮这些人找来,大伙 儿一商议,决定由大伙儿在张奎印" 后事处理书" 上都签上名字,黄筇瑛回来有 什么问题,由大伙儿负责。就这样,张奎印被送到火葬场火葬,王守仁把骨灰盒 搁到他的屋里,等黄筇瑛从外边回来再进一步处理。 黄筇瑛其实是上库尔勒卖淫去了。她是" 自觉自愿" 地去卖淫的。并没有人 逼她、引诱她,更不是因为家里揭不开锅。她把这事儿看成是一宗" 既能满足性 欲又能赚到钞票" 的好买卖,何况还能天天换着新鲜的口味和花样。她早就让李 碧芳带到那里的旅馆住着卖淫了。以前都是借口到老乡家玩儿,一去就是十天半 个月的,所以等她从外边回来,张奎印已经死了十几天了。好在黄筇瑛听到此事 并没有吵闹,而是提出要砖厂老板给她一笔赔偿金。她心里算计着:" 现在虽然 没有工资收入,自己在外边做' 买卖' 挣的钱也够花了。再等几年,到了退休年 龄有了退休费,就什么都不怕了。等拿到这笔赔偿金,再让李大姐给我找一个对 象,要一个岁数大点儿的好降伏,自己的后半辈子就不发愁了。" 这时候正好石 俊玉、张礼被放回来,公安局的警察看在他们都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只给予 经济处罚,每人罚了五千块钱就放回来了。听说张奎印死了,石俊玉赶忙来找黄 筇瑛,拍着胸脯说:" 我去替奎印兄找那个老板算账,你放心,连工资带赔偿金 大概得有十几万块钱,一块儿给你要回来,一分也少不了。" 他提出要黄筇瑛给 她一笔出差费:" 我坐车要车钱,住宿要住宿费,还要吃饭的饭钱。这样吧,你 先给我一千块钱,等事情办完了,你再给我四千块钱就行了。" 石俊玉想着:公 安局罚他的钱,可以从这里找回来。可黄筇瑛一想:" 按他说的可以给我要来十 几万块钱,就给他五千块钱也可以。不过我得提出让他给我写个收据,事情办不 成他要把钱退给我。" 石俊玉听了黄筇瑛的要求还想争辩,张礼在一旁说:" 行 了吧,弟妹说得有理,事情办不成,你就应该把钱给人家退回去。行了,写吧! " 第二天,石俊玉跑到砖厂去找老板,他拿出好几本厚厚的法律书一边翻着一边 说:" 张奎印的死,所有责任全部由你们负。他的工资、老婆的生活费、子女的 抚养费、老人的赡养费……" 他一口气儿罗列了几十个费用名词,吓得本来就不 太懂法的老板脑门儿直出汗。石俊玉提出要二十五万赔偿费。这个数字真把老板 吓坏了,他摊开双手无奈地说:" 我这个砖厂全给你也值不了二十五万,干脆说 吧,最少多少钱可以解决?实在不行你就上法院告我去吧,我是要钱没有,要命 有一条,你看着办吧。" 石俊玉狡黠地笑了,不慌不忙地问:" 你是想多破费钱, 还是想少出钱把事儿了了?" 老板直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好半天才回答:" 你说呢?" 石俊玉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 我看你是个聪 明人,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想出多少钱把事儿解决?实话告诉你,按照法 律上说,少说着你得破十五万块钱的财,还得出诉讼费。可是你要是给我两万块 钱,我就有办法只让你出几万块钱就能把事情摆平。你是跟我上法院呢,还是咱 们在这里私了,今天就看你一句话了。" 最后老板讨价还价,答应给石俊玉一万 五千块钱的好处费,另外拿出五万块钱作赔偿金给张奎印老婆。石俊玉回到家里, 哭丧着脸,眉头紧皱地对黄筇瑛说:" 那个老板在法院有亲戚,人家只答应给两 万块钱,后来我死说活说,算是答应给五万块钱赔偿金。依我看,这笔钱也不算 少了,起码够您在场部买一套楼房了。老板那个亲戚说咱们要是不同意,就以张 大哥是病死的为由只给几千块钱安葬费。说实话,张大哥确实是病死的,按照法 律的条文来说,跟人家砖厂老板没有任何关系。您看这事……" 黄筇瑛只对" 床 上" 的事儿感兴趣,其他事儿一概不知,听说能得五万块钱,心里美滋滋的。可 是再一想,这笔钱没到手,先得掏出去五千块钱,有点儿心疼,于是说:" 石大 哥,奎印活着的时候,跟你也是常在一块儿喝酒的好哥们儿。现在他走了,我一 个寡妇,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你就只当替奎印做点儿好事,少收我五百块钱 行吗?我炒几个菜请你在这儿喝酒,谢谢你的好意。" 石俊玉满口答应下来,酒、 菜进了肚," 色" 劲儿又上来了,他借着" 酒盖脸" ,乜斜着眼睛脸上似笑非笑, 嘴角还挂着一缕哈喇子,惺惺作态地说:" 小黄啊,老哥哥早就喜欢上你了,每 天看着你摇摇摆摆地出来进去,我这心里抓挠得连气儿都喘不上来。这么办,这 五百块钱算我送给你了,你今天跟老哥哥我亲热亲热,让我也过过麻酥酥的瘾行 吗?" 说罢眼睛紧盯着黄筇瑛,两只手就伸过去要搂抱黄筇瑛。 黄筇瑛当然不会看上他这个" 人[ 上尸下从] 货蔫" 的老梆子,但是看在五 百块钱的份儿上,只得闭着眼让他瞎日鼓一下,左不过一两分钟的事儿,只当让 狗肏了。于是她装出笑脸嗲声嗲气地故作娇态说:" 呦——!石大哥,其实我早 就想跟您好的,只是怕您这个大教授的眼里,能看上我这么个没文化的女人吗? 我这个窟窿除了撒尿都是闲着,您想来就来吧……" 没等她说完话,石俊玉已经 是急不可耐地搂着黄筇瑛就往床上抱。黄筇瑛像个木头人儿似的,木呆呆地任其 动手脱衣服往身上爬,然后闭上眼睛屏住气息忍耐着。看在人家给自己办了这么 大的事儿的份儿上,她只好投怀送抱,跟这个七十岁的老家伙" 玩儿" 了一回。 张礼回到家里,被他刚结婚半年的老婆骂得狗血淋头:" 都七十岁的人了, 怎么那样不要脸?!石俊玉让你去你就去?他是什么玩意儿?一个臭劳改坯子, 到处招摇撞骗,臭名远扬。你是一个有文化有地位的人,当过记者做过领导!现 在怎么跟这种下三烂划等号了?亏你还有脸回来,今后在大院里还怎么见人?连 我都替你臊得慌!" 张礼的老婆是个老干部的遗孀,山东人,说起话来梆梆的。 整天跟教训小孩子一样训斥张礼,给他定了不少的规矩。比如:吃饭不许说话, 不管馒头还是米饭掉在桌子上要捡起来吃掉;家里来了女同志,要主动躲出去, 不许随便跟其他女人来往……。张礼整天觉得闷得慌,就买来一台电脑整天在家 里上网,经常在网上发贴子述说毛泽东统治几十年的苦难,评述毛泽东的个人功 过。老婆知道了,非常不高兴,指着鼻子骂他:" 你真他妈丧良心了!共产党那 一点对不起你?你自己好好儿想想,给你平反,给你官儿做,你吃的、住的、用 的哪一样不是党给的?没有毛主席能有党吗?现在你是吃着共产党、喝着共产党, 还骂着共产党。昧良心的狗东西!" 申饬完张礼之后,老太婆马上到王守仁那里 去告张礼的状。王守仁听了笑笑说:" 老太太,现在社会民主了,他有什么想法 都可以说出来。只要不犯法就没事儿,您不用管他。他过去受了那么多苦,痛快 痛快嘴巴说几句没关系的。" 老太太心里不服,又上场部政治部、派出所去告状, 结果那些人同样安慰她几句,事情就不了了之。从此以后,只要张礼一打开电脑 写对毛泽东的评论往上贴,老太太就跑到电闸处拉闸断电。害得电脑经常出毛病, 气得张礼无可奈何,只好坐在屋里干生气没主意。到外边去教书,一来是躲避老 太婆的絮叨,二来也可以挣点儿外快,因为每月工资都被老太婆领取存起来。更 主要的是,没有老太婆在身边管束他,张礼在外边可以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当时 社会上时兴开办私立学校,师资奇缺,按张礼的水平教个中学的语文是轻轻松松 的。石俊玉还是教他的代数、几何,每个月学校给他们一千块钱工资,管吃管住。 挺好的一份儿工作,让石俊玉给搅坏了。因为他这么大年纪,看着小姑娘眼睛就 发直。别看他走起路来东摇西晃,脚底下像踩着棉花一样,坐在那里咳嗽带喘, 就像三期肺痨一般,可是他的" 色心儿" 不小。平时在家里总是偷偷儿瞧黄色光 碟,来到城市里,他偶然发现有暗娼,这一下他就活了。每月的工资有一半儿送 给了" 发廊女" ,实在不够了,就想出以给他支付" 嫖娼费" 为条件,介绍张礼 去了" 发廊" 。现在张礼在外边丢尽脸面,再也无法在学校里出现。而石俊玉却 不这样想,他告诉张礼:" 等着我的消息,我换个地方去当老师,站住脚我马上 来找你。" 可是没等他来找张礼,在新的学校又发生在学生当中贩卖黄色光碟、 把校外的女人带回宿舍嫖宿等恶劣事件。这一回石俊玉的名字算是在全地区出了 名,没有哪一个学校再敢起用他了。 石俊玉没办法,只好回到农场,整天在家里吃饱了混天黑,独自一人在家里 看电视、喝酒,自寻其乐。他以为就这样在家里享受着晚年的退休生活,每天看 着已经上中学的儿子渐渐长大,紧接着就是上大学到社会去当官,也算是得了一 个正果。可是令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的儿子竟然和几个流氓学生混在一起, 在学校发生的一起轮奸女同学的案件中,他儿子是从犯,因此被学校开除,整天 在家里跟着他学着喝酒、划拳。学校的老师们都说:" 有其父必有其子,卖给学 生黄色光碟害人,没想到反而害了自己的孩子。这真叫'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 石俊玉脸皮厚,整天还是照样在校里校外晃晃悠悠不当回事儿,可是他老婆受 不了同事的白眼儿和舆论的谴责。于是她独自一人回到娘家的农场去种地了,临 走时对石俊玉说:" 这个日子我没法儿跟你过了。你准备好吧,我会给你寄过来 离婚申请书的。" 这一下,北京大院儿里明显着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这一 边是住小院儿的丁义、唐亮等人和睦、团聚的生活。他们男男女女每天坐在一块 喝茶聊天儿,有时打打麻将,甩甩扑克牌,每逢他们的孩子从外地带着大大小小 一家人回到大院儿探望父母,大院儿里顿时呈现出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丁义每 天抱着孙子在大院儿里到处串门,唐亮也领着孙子在院儿里学自行车,更有时一 家老少三辈儿说着笑着到场部去逛。每逢这个时候胡慧英也会开着自己的轿车, 轮班载着每家人去库尔勒市逛商场、游玩。尤其是夏天的夜晚,胡慧英会在她的 庭院摆上几桌酒席,请大伙到这里聚会,说笑弹唱一直要闹到深夜才罢休。不管 哪一家老少团聚,都会把王振春、童玛丽请来做客,王振春会把一些的惩恶扬善 佛经忏语亲手制作成一张张言单语明的小画片,送给每个孩子。而童玛丽也会把 基督教会印制的精美画片分发给孩子们,同时给孩子们讲述圣经里的故事,因此 孩子们都喜欢这个光头披着僧衣的老爷爷和一身黑衣服修女打扮的老奶奶。 可是同样住在大院儿里的石俊玉、张礼家里整天冷冷清清、孤孤单单,更有 住在平房里的钱老三之类落得孤身一人独度晚年的人,成天在屋里听着外边欢天 喜地的笑语、合家团圆的欢歌,再看看自己落入这样悲惨的境地,心中不由得生 出怨天恨地,嫉恨社会、妒忌旁人的歹心。尹志奎现在虽然已经说不出话来,但 是从他的眼神里仍然可以看出充满了怨恨、嫉妒,只不过他已经表达不出来罢了。 明眼人可以看出他心里嫉恨这个社会的变革,嫉恨老天爷对他" 不公" 的心理活 动。他认为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发大财的人应该是他而不应该是胡慧英、丁义、 唐亮。但是老天爷偏偏让他遇上倒霉事,遇上骗子,更摊上一身病痛,到现在生 不如死。看着大院儿里这些人整天沉浸在幸福快乐的气氛中,他心里真是死的心 都有。 但是不能说话、不能行走这还不算完,王振春在护理他的期间又发现他时常 咳嗽而且痰中带着血丝。到医院一检查医生拿着他的化验单研究了半天,却意外 地通知他到上级医院做" 喉镜" 检查。喉镜检查完之后医院就留下他住院检查, 紧接着给他做CT,核磁共振等等一系列检查,然后让他回到农场医院等待检查结 果。最后上级医院通知农场医院尹志奎的诊断结果是" 喉癌" 早期,为了保存他 的生命只有作喉部切除手术。此时的尹志奎已经是痴痴呆呆,每天王振春扶持他 穿衣服,从食堂买来饭菜一口一口的喂他吃饭,然后又扶着他坐在外边的小椅子 上休息。这时候在大伙眼里的尹志奎已经是一个" 活死人" 了,但是这并不是说 他就没有思想活动,在屋子里,他整天在买来的白纸上写着画着,按他的想法把 毛泽东、王守仁、王振春、戎昊臣……反正只要他想起的人都画出来,然后在纸 上画满大叉子,再把那些白纸一张一张撕碎,丢的满屋都是碎纸屑。医院送来手 术通知书让尹志奎签字,这时他已经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只好在上边画个圈 圈按上手印。自此以后尹志奎就整天躺在床上,被子蒙着脑袋不起来,王振春知 道他心里非常痛苦,也理解这个痛苦会给他带来痛不欲生的感受,因为他这个人 从来就是以能说善辩著称于北京人里的,他可以打不过别人,但绝不能说不过别 人。在北京劳改农场别人送他一个外号" 臭嘴奎子" ,就是说他嘴巴能说会道,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到了新疆经过几次运动,大伙又给他起了一个美名" 阴扇子" ,是说他能煽阴风点鬼火,肚子里一大堆不重样的整治人招数。现在社 会变了,他的整治人本领已经没处施展了。现在老天爷又把他发泄私愤的能力取 消了,整天肚子里的一团阴冷的鬼火烧得他两眼发红,两片薄薄的嘴唇起了一串 " 爎泡" ,两只小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谁都是一脑门子火。手术做完了,尹志 奎在医院整整躺了一个月才转回农场的医院继续治疗。这时的他除了行动不便、 神情呆滞之外整个脖子被白色的绷带紧紧缠裹着,只有眼睛还能张开,但是那股 眼神射出是一种瘆人的令人望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地打冷噤,阴毒的目光。医院的 护士不敢来看护他,除了打针、输液不得不靠近他之外,平时都离他远远的,以 免发生意外。王守仁找钱老三、石俊玉、张礼,请他们帮忙轮流照看一下尹志奎, 他们都异口同声说年纪大已经没有能力照顾病人了。最后还是王振春把这个棘手 的差事应下来,他要一天三顿给尹志奎喂饭,照顾他的大小便,给他擦洗身体, 扶他到病房外走动。到此时尹志奎虽然说不出话来,可是从他的眼光里可以看出 他思想里的转变,只要王振春不在屋里,他那呆滞的目光就总射在房门上。而王 振春的身影一出现,他的目光就紧紧地定在王振春身上。如果他的面部还能作出 表情的话,王振春一定能看见尹志奎脸上很少出现的笑容,那笑容也一定是很美 丽很动人的。 四、欢歌笑语送瘟神王守仁在北京大院儿里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 大管家" 。 这些北京人年轻的时候就归他管,到现在老了,还是由他管理他们的吃穿住行。 每天他要到欢聚一堂的人家里去" 随喜" ,也要到烦恼压身的住户家里去劝解、 安抚。所以他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尹志奎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让他心里沉掂掂的。他是看着这些人长大的。 其实这些人在刚进公安局的时候,哪个不是活泼可爱、幼稚单纯的小伙子?就拿 尹志奎来说,他当初只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而已。可是几十年过后的今天,他 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 魔鬼" ,一个内心充满了" 恨" 的恶人。这是为什么? 难道真是党的劳改政策的失败?是劳改农场把他们从人变成了鬼?每当他一想起 这些事儿,心里不免会感觉沉重、忧心忡忡。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他盼望已久的大喜讯从电话的另一头传进他的耳朵里: " 我已经给您找到一个儿媳妇了。您猜怎么着?闹了半天儿,敢情她是我王振春 叔叔的女儿。我们决定到新疆农场去举办婚礼。因为你们老两口儿和丽华的爸爸 都在那里。现在的问题是:要说服丽华的妈妈跟着我们一块儿去新疆参加我们的 婚礼。不然我们还得在这里另外举办一次婚礼,让丽华妈妈也分享我们的快乐。 " 王守仁听儿子王国忠讲述了他和王振春女儿王莉花也就是现在改名为柳丽华相 识的经过,心里大为震动。说起来,他们两人应该不会相遇的,因为儿子在北京 而柳丽华在成都。这真是" 千里姻缘一线牵" ,天作良缘哪! 柳卫红自从回到四川老家,在县城里的煤场当了一名开票员。煤场里边整天 都是黑烟滚滚,她每天下班回家擦洗身上,都要洗下一盆黑水来。因为她没有把 工龄转过去,是按刚参加工作的职工待遇,工资很低,每月只有三十块钱。母女 俩人除了交房租、水电费和饭钱,只剩下不到十块钱了。可是柳卫红为了让女儿 能够出人头地,咬咬牙给女儿交了十五块钱的学费,让她上了声乐补习班。自己 每天上班,都是带着白米饭和一小包自己渍的泡菜,就着白开水把午饭打发了。 一到了星期天,她就上菜市场买上一点儿猪肉,给女儿变着花样烧出几个菜来, 看着女儿吃得津津有味,她心里才稍稍得到一丝儿安慰。 原来女儿叫王莉花,是王振春给起的名字,现在她给女儿改成柳丽华,跟了 她的姓。柳丽华在母亲的呵护和严教之下,倒是十分听话,从小学到中学,功课 都在班里数头几名。在课余的" 声乐补习班" 里,她更是拔了头筹。姑娘长大了, 既有王振春的俊秀,又有柳卫红的聪慧,长成一个聪明漂亮的大姑娘。从小学开 始,她每年都能得到歌咏比赛的奖励,上了中学,参加了全地区的歌舞比赛,拿 了一个银奖回来。所以高中毕业她就直接被保送进了" 解放军艺术学院" ,毕业 出来留在军区文工团当独唱演员。 女儿有了成就,做母亲的心里万分高兴。她心里一直想着,要让女儿为她争 口气,把她过去没能实现的理想替她实现了。她还有一个心愿,就是为女儿找一 个英俊威武的小伙子做丈夫,看着他们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自己这一辈子也算没 有白活了。 有一年的冬天,比哪一年都冷,很少下雪的成都,竟然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下 起了似雪似雨的冰粒。这天是星期日,柳丽华特意换了便装回家去看望母亲。晚 上乘班车回到单位,已经是天色大黑了。柳丽华往军营走去,路过一片偏僻无人 的荒野,被两个隐藏在树下的坏人拦住。柳丽华转身就跑,一不小心被路面上的 冰滑倒,让两个歹徒把她按在地上,情况非常危急。这时候,一个路过的小伙子, 见歹徒为非作歹,猛然大吼一声:" 住手——!你们真是胆大妄为,竟敢抢劫财 物。我是警察!你们把手举起来,站在原地不许动!" 小伙子一边喊着一边上前 解救柳丽华。一个歹徒抡起手里的木棒,打在小伙子的后背上,把小伙子打了一 个趔趄。小伙子看来是会点儿武功的,他转过身站稳脚跟,一个摆拳把拿木棍打 他的人打趴在地上,一只脚踏住那人的后背。另一个人从他背后窜过来,手里的 刀子在月光照耀下闪着寒光。吓得柳丽华惊叫一声:" 啊——!刀……" 没等她 后边的话喊出来,王国忠只觉得腿上被什么东西刺疼了。他知道这是歹徒用刀行 凶,自己负了伤,于是他转过身来大吼一声:" 放下凶器——!" 那歹徒为了救 他的同伙儿,不肯罢手,二次把刀子对准王国忠胸口刺过来。这一次王国忠看见 刀光闪动,急忙往旁边一闪,刀子扎进他的肩膀。这时候歹徒离他很近了,他咬 住牙忍着疼,狠命一拳打过去。这一拳正打在歹徒的太阳穴上。王国忠是把全身 力气集中在拳头上打过去的,一拳就把持刀的歹徒打昏在地。王国忠腿上、肩膀 都在流血,脸色有些苍白,脑袋也有点儿眩晕。但是他用牙咬住嘴唇忍着剧疼, 从歹徒身上解下腰带把这两个歹徒捆好,这才松了一口气,急忙对柳丽华说:" 快打110 报警!" 说完之后他就昏倒在地上。 等他醒过来,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头一眼就看到柳丽华正坐在病床边 的椅子上,直愣愣地看着他,见他睁开眼看着自己,连忙回身喊叫:" 医生!他 醒过来了!" 然后眼含热泪对王国忠说:" 真谢谢您的救命大恩。没有您在场, 我就要受他们的伤害了。您的伤疼吗?有什么事需要我来办,您尽管说一声就行 了。" 王国忠只是轻轻地咧了咧嘴,说了句:" 没什么,我是公安人员。这件事 是我应当做的。只要是我们公安人员,谁碰上这种事情都会管的。我没什么事情 需要你帮忙,组织上会安排一切的。谢谢你的好意!" 闻讯从县城赶来的柳卫红, 提着一提兜苹果和桔子来到病房,见着王国忠,一个劲儿说着感谢话。然后坐在 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和小伙子闲聊,问他在哪儿工作,家里都有什么人。 柳丽华听妈妈的问话,就知道妈妈看上这个英俊、勇敢的小伙子了,羞得她 赶紧走出病房,坐在外边的椅子上,脑子里懵懵懂懂,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 柳卫红从病房出来,柳丽华故意慎怪妈妈多话:" 您也不瞧瞧,人家伤得那么重, 刚刚醒过来,您就东扯葫芦西扯瓢打扰人家休息。真没见过您这样做老人的,东 一榔头西一棒锤,胡扯些什么呀?" 柳卫红手指头戳着女儿的额头,反过来埋怨 女儿:" 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人要,我这个当妈的再不多嘴,还不知道什么 时候才能嫁出去呢。" 说得柳丽华满脸通红。柳卫红把话题一转,说起小伙子的 情况:" 这位王同志是北京公安局的警察,家里有父母、爷爷奶奶和姐姐、姐夫。 就是不知道小伙子人品怎么样?要是都不错的话,这就是老天爷给你们拉的纤做 的媒。我看着你们俩就是一对金童玉女。" 柳丽华娇嗔地说:" 他的人品还用打 听吗?人家为了救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受了那样重的伤。这样见义勇为的人, 品行还能差吗?" 柳卫红手指头在女儿脸上刮着,连说:" 悠悠悠!真是女大不 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儿呢,就把我这个当妈的丢在一边了。 这要是真的配成了夫妻,你认不认我这个老妈还真得两说着呢。好了。能有见义 勇为表现的人不一定人品好,你爸爸在农场,也是个讲义气、除霸安良的人,可 是他的人品好吗?这些话妈就不多说了,反正是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做主吧。 妈去给你们做饭去。你到屋里陪着他说说话儿,也省得他伤口疼心里难受。" 就 这样,等王国忠伤口愈合出院回北京,他和柳丽华已经私定了终身,到了谈婚论 嫁的程度了。可是柳卫红听说王国忠的爸爸妈妈都在新疆兵团胜利农场,而且妈 妈的名字叫胡慧英,惊讶得合不拢嘴。这事儿也真的太巧了。更让她吃惊的是: 两个人已经商定,要到新疆农场去举办婚礼,只等着她一点头,就要开始准备了。 柳卫红一听说" 新疆" 两个字,头就大了。脑子里自然而然会想起王振春和 让她惊心动魄的那些岁月。她不想同意女儿去新疆办婚事。那样做,王振春肯定 会以父亲的身份参加婚礼的。自己辛辛苦苦把女儿培养成一个有名气的演员,才 有了今天。难道自己受了这么多苦换来的好日子,能让身不动、膀不摇,没尽一 丝一毫当父亲责任的王振春去享受吗?可是如果不点头,女儿哭着闹着不答应, 因为公公婆婆都在新疆,还能够为自己的婚事把他们二老请到北京去不成?再说 柳丽华心里也想着到新疆去看看爸爸,自己能有今天,也应该让他知道知道妈妈 的辛酸和辛苦。如果爸爸还没有结婚,她也想从中给他们说合说合,让爸妈也能 过上幸福的晚年。 当然,最后妈妈还是拗不过女儿,点头答应了他们的计划。只是提出几条要 求,这也是柳卫红为了在女儿身上实现自己早年的梦想而提出的:" 第一,要让 王家给你准备大花桥,你坐着花轿在场部转一圈儿,这是当年我跟你爸爸结婚的 时候曾经想提出来但实际上办不到的事儿。第二,要办十八桌酒席,酒席不能在 饭馆里摆,要摆在自家的院子里。第三,要有' 滚炕' 的小男孩儿,你和王国忠 是北京人的后代,一切婚礼要按北京的老规矩操办。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的 终身大事决不能草率。知道吗?当年我跟你爸爸办婚事,把农场所有的饭馆都包 下来,那可是全农场头一份儿大场面的婚礼。人生在世就得轰轰烈烈地活着,达 不到我的要求,我就不去参加你的婚礼。" 婚期已经定下来,胡慧英把制作花轿 的任务交给女儿, 因为建筑公司有的是木工和材料;把操办婚礼的事儿全权交给 王守仁去办,她的院子大,置办十八桌酒席没有问题。至于掌厨的人,把库尔勒 最有名的厨师请来就可以了。反正北京大院儿里房子是现成的,乐意帮忙的人也 很多。说到钱,那更是没问题了。因此不到一个星期,婚礼的一切事项就都准备 齐了。 为了迎接" 亲家母" 和跟她一起来参加婚礼的" 娘家人" ,胡慧英把场部宾 馆的高级房间全部包了下来,准备了专人、专车接待。 举办婚礼的前几天,在医院照顾尹志奎的王振春突然接到场部的通知:" 有 一位美国华侨先生和他的母亲要来农场探望你。师部侨联已经准备好迎接的一切 事项,请你做好会面的准备。" 在乌鲁木齐教书的张秋凤,这时候也带着儿子来 农场看望王振春。 童玛丽看到这场婚礼将是一场盛大的聚会,立刻给在深圳的儿子打电话,让 他和已经怀孕的妻子王慧芸一同赶到新疆农场来参加婚礼。 没过两天,那位美国华侨和母亲来到农场,看到王振春这样一副模样,大吃 一惊。王振春一眼认出,那位母亲就是好朋友郑天雄的老婆林玉娟,尤其那位先 生,看上去就像是郑天雄又活过来了一样,那眉毛、眼睛、脸庞尤其是腮下的大 络腮胡子,简直就像和郑天雄一个模子刻的一样。王振春看着他们母子脸上露出 了笑容,林玉娟连忙介绍说:" 他就是郑天雄的儿子,现在在美国经商,是一家 公司的老板。他还是姓郑,还叫小明,只是大号他自己起了个美国名字,叫什么 汤姆逊。我还是总叫他小明。" 林玉娟把自己这些年的情况简单地对童玛丽讲了 讲。原来那年她跟着" 上海支边青年返城潮" 回到了上海。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 一个美国华侨,结婚后就带着小明去了美国。这一次她想着要回国看看王振春夫 妇,在经济上可以给他们一些帮助和补偿。但是现在看见王振春已经是一副出家 人的打扮,童玛丽也是手不离《圣经》的修女装扮,这一下林玉娟心里明白了: " 看来这两个人已经看破红尘,皈依佛门和教会了。这也好,晚年能够静下心来 修身养性,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张秋凤看着自己原来心仪的男人变成光头和 尚,心里不免有些辛酸,但又不能表露出深藏在心里的感情,只好跟着热闹热闹, 就算是人生最后的一次聚会吧。 邓继贤不但带着妻子一块儿来了,妹妹邓淑娴一听说有这样一个热闹的婚礼, 也跟着一块儿坐飞机赶来了。 王慧芸来到这里,高高兴兴地对王守仁和在场的新人以及大院儿的住户们说 :" 我是一身兼二命,首先代表我的老师张文景,祝贺新人的燕尔之婚。老师说 这是天作良缘,也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另外我还代表我爸爸王汉、妈妈刘淑英向 新人道喜。爸爸还让我转告大家一句话,他说:' 虽然是善恶有报,咎由自取, 可是我们都应该抱着与人为善的佛心。要扶老怜贫,尽自己力量,帮助那些生活 中有困难的人。不要总是盯着那些人过去的恶行。他们已经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了 代价。我们应当善待他们,这才是一个人善始善终的善行。' 我琢磨爸爸这句话, 指的是尹志奎这样的人,现在已经受到了天谴,我们就不要再袖手旁观了。大伙 儿都伸一把手,帮帮他,让他能够从大伙儿的善心里得到一丝儿温暖,使他也能 够对自己过去的行为有一个认识和悔悟。诸位叔叔、大爷,你们说我想得对不对? " 王振春听了这话,双手合十,口中念了一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然 后对大伙儿说:" 王老师的话说得太对了,我多日习诵佛经,也悟透了这个道理。 佛说:' 要善待别人的恶行,不要斤斤计较别人的品行。' 这话说得一点儿不假。 这些日子我伺候尹志奎,就有切身的感受。他内心里充满了对社会、对周围人的 痛恨、仇视,心里的戾气已经遮掩了他的正气和善心,对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有极 大的伤害。他曾经问我:这样不计前愆地伺候他,图的是什么?我没有回答他。 因为我并不稀罕他的任何东西,只是要把一颗佛心送给他,让他能够在有生之年 体会到人间的温暖,这就够了。虽然他内心的积怨已经很深,每天他都在纸上写 一些骂人的话,撕东西、丢东西是经常的事儿。可是我还是有信心去感化他。前 几天他突然对着我笑了。虽然他的笑让人看了心里发冷,但总是笑了嘛。他在纸 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我梦见如来佛对我说:我死后想做什么神?他会答应我的。 我说我要做瘟神。我要把瘟疫洒给我所痛恨的一切人身上。如来佛点了头,我心 里高兴极了。我现在就盼着快点儿死。我要去惩罚你们了。' 我看了他写的字, 心里真为他的恶念悲哀,可也为他终于承认有佛存在于世,我这些日子没白在他 耳边诵念佛经而高兴。一个人心中有了佛,他的一言一行自然会依照佛理去遵行。 这就是他尹志奎'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的开始。我衷心地赞成王老师的话。咱 们大伙儿都应该放弃前愆,善待他们。阿弥陀佛!" 说完这番话,他又对柳丽华 说:" 你妈妈这些年真不容易,把你培养出来,成了名人。你要切记孝敬老人的 职责。我是愧对你妈妈的,现在我只能给你一个祝福,至于婚礼,我就不参加了。 第一,因为我是个出家人,在婚礼上出现不合适;第二,也因为尹志奎那里少不 了人照顾,我还要到那里去守候他。婚礼参加不参加没关系,只要心到了就行了。 另外我那些尘世间的朋友要来给你们祝贺,你就代我接待他们吧。" 丁义听了王 振春这些话,心里不以为然,他摇着头对王振春说:" 王大哥,您说这话我就不 理解。像尹志奎这样坚持作恶死不改悔的人,咱们还怎么善待他?就凭他过去整 治邓玉亭的罪行,把他下油锅、大卸八块都不为过。依我说,您就在这儿好好参 加女儿的婚礼吧,犯不着为那个恶人去操心费力。" 王振春笑了笑,虔诚地向丁 义拱拱手说:" 丁施主说的话并不亏理,不过我们哪一个人在这尘世上没犯有这 样那样的罪孽呀?论起来,我王振春犯的罪孽比任何人都大,但是大伙儿对我还 是百般照顾、仁慈待我。你们能原谅我的罪错,难道还不能原谅尹志奎的罪错吗?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得到了他应得的下场,在这即将' 盖棺论定' 的时候,我们给 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唤醒他的善心,也是应当的。即便他真的至死不悔,也 没关系,只要我们尽到了与人为善的本份,这份儿心尽到了,也就无愧于他了。 " 正说着话,只见物业公司看守大门的人进来报告说,外边有几辆汽车停在大门 口,来了十几个人,说是给新人贺喜的,已经进来了。王振春跟在王守仁身后迎 出来,只见已经升为劳改支队副支队长的钟强,师部对外贸易公司的经理林盛, 已经是农场副场长的赵武,还有已经改邪归正当上连长的朱阿三,和一些曾经拜 在王振春门下的徒弟们走进来。王振春冲大家拱手合什说了几句欢迎的话,然后 就告辞出来,直接去了医院。 医院病房里,尹志奎终于安静下来。不知他是真的相信他所做的梦,安安静 静等着死后去当瘟神,还是他终于折腾累了。只见他蜡黄的脸上那两只无神的眼 睛紧闭着,除了两只鼻翼一张一合在呼吸之外,看不出他的死活。 王振春从大院儿回来,把孩子办婚事的情况一五一十讲给他听,没料到尹志 奎头一次没有大发雷霆闹哄。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到后来那毫无表情的脸上 居然露出一丝丝笑意。这让王振春心里十分感动,自己这些日子潜移默化的劝说 终于有了效果,能够让尹志奎做出正常人应该做出的举动,那是很不容易的。这 也表示他的理性和善心开始战胜了内心的恶念,相信他内心里对自己过去所作的 恶也会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王振春盘腿坐在病床旁边的蒲团上,低首敛目,心里诵念着佛经。突然他耳 朵里听到尹志奎病床旁边心脏监护仪的声音变慢了、变小了。他心里一惊,立刻 伸手按响床边通往值班室的电铃。 医生和护士马上赶来。只见心脏监护仪上的光点跳动慢了下来,渐渐成了直 线。医生马上对他进行抢救,但是一切措施已经无效,只听见心脏监护仪上的警 声一直不停地叫着。医生摇摇头,对一直双手合十口诵佛经的王振春说:" 我们 尽了力,他已经死了。是心脏衰竭而死。你来代表死者亲人签个字,把他抬到太 平间去吧。" 正在这时,听见病房外边远远地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鞭炮声。王振春 知道这是婚礼开始了。他低着头在心里默默地为活着的人祈福,也为死去的人消 灾洗孽,投奔新生,诵念着佛经。 初稿写毕于2005年12月31日三稿改毕于2006年2 月14日四稿改毕于2006年3 月11日 【阿印简评】本章是全书的大结局。贯穿全书的,是作者一再提起的" 善有 善报、恶有恶报" 的佛家思想。因此故意把书中的几个主要人物,让他们在清河 农场风云际会之后,又在新疆再次相聚,让他们都来看看尹志奎、张奎印这些恶 人的最后下场。 为此,作者故意安排了一场" 死邓玉亭吓病活尹志奎" 的活剧,先让尹志奎 一病不起;接着写他继续装疯卖傻,临死之前,也要吵一个天翻地覆,四邻不安 ;最后给他安排了一个死后只愿当瘟神,至死也要以" 祸害人间" 作为他的终生 意愿。这样一个结局,对尹志奎来说,应该说是恰如其分的,应该可以瞑目了。 张奎印的结局,和网络版略有不同。中国古代的骂人话中," 男盗女娼" , 也许就是相当厉害的了。尽管现代人性观念开放,对卖淫一事已经司空见惯,不 算什么大恶,但是作者还是给张奎印这样的恶人安排了一个自己横死、妻子卖淫 为娼这样的可悲结局。 【总评】有人说,从年之后的半个世纪,是中国社会变化最大、动荡最大的 年代。 因为从年之后,经过大张旗鼓的反右派运动,搞得万马齐喑,没人敢说话了。 一个时代,一个政府,凡是广开言路,敢于纳谏的,表示政治开明,社会能 发展,是好事;如果朝野一片沉默,表示政治不开明,社会要倒退,不是好事。 武王伐纣之前,三次派人到朝歌打探。第一次,回报说纣王设酒池肉林,宠 妲己,老百姓议论纷纷。武王说:老百姓还有议论,出兵不是时候。第二次,回 报说纣王设炮烙之刑,杀比干,逐箕子,老百姓愤怒之极。武王说:老百姓还敢 愤怒,出兵依然不时候。第三次回报说,朝歌的官员和老百姓被纣王整得都不敢 说话了,武王这才说:" 是该出兵的时候了。" 《悲欢世界》,就是一部描写" 五七后" 这个历史时期的长篇小说。尽管它长达180 万字,既没有高屋建瓴地从 中央写到地方,也没有驰骋纵横地写了全中国各地的官府百姓,而只是从一个劳 改农场的一个劳教中队写起,然后沿着这条主线伸延下去," 追踪" 式地写了这 些囚徒们往后四十来年的坎坷生活。这些囚徒,有被划为" 右派" 的知识分子, 也有被社会淘汰的" 渣滓" 。当时的劳改政策,就是把知识分子和流氓小偷关在 一起,而且把流氓小偷称为" 人民内部犯法分子" ,让他们去对属于敌我矛盾的 右派分子们专政。于是在这个远离人类正常社会的不正常地方,演出了一场场风 起云涌、波澜壮阔、别开生面、有声有色的闹剧。演出结束,却宣布所有这些人 大部分都搞错了,予以平反;而右派分子则有99.9% 的人都搞错了,是" 一不小 心" 扩大化了——尽管反右运动并没有搞错,因为的确有0.01% 的人是真正的右 派分子! 于是,在这个亘古未有的大剧场上,表演饿死的、被打死的、学坏了的、浪 费青春的人,不知道有多多少少! 但是" 一滴水可以见大海" ,读者仅仅通过这十几二十多个人的坎坷命运, 就可以从中体会到那个年代是一个什么年代;这些" 演员" 们,都是些什么人。 因此,尽管这部书中没有帝王将相,也仍然是一部史诗性小说。 小说的故事既然要从年的反右运动写起,就有必要先分析一下那个时代的历 史背景,探索一下毛泽东为什么要发起反右运动,以及知识分子们当时的心态究 竟如何。 从道理上说,年建立了新中国,急风暴雨般的全国性战争基本上结束了,盛 夏一个台湾又不可能立刻解决,中国人民就应该静下心来,把主要精力放在经济 建设上才是。但是毛泽东在斯大林" 社会越向前发展,阶级斗争越尖锐" 的错误 思想指导下,提出了"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的口号,制定了" 在无产阶级专 政下继续革命" 的错误方针路线,把中国人民的主要精力用到了" 内耗" 上,不 但伤害了许多无辜的人,而且把中国革命拉向倒退,走了弯路,在一定程度上使 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停滞不前,没有完成时代赋予我们这一代人的任务。 1949年新中国建立,有人问过毛主席:中国的新民主主义时期,大约有多长。 毛主席答复:大概要三四十年吧。为此刘少奇还相应地提出了一个" 巩固新民主 主义秩序" 的口号。可见他们两个人当时的思想认识是一致的。 人们当时的认识:社会主义脱胎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不但政治上比资本主 义先进,而且经济上一定比资本主义繁荣;社会主义国家意味着富裕,意味着幸 福。像苏联老大哥,经过多年的建设,人民生活已经无比幸福了,才可以称为" 社会主义国家" ;还有二次大战以后从德国法西斯铁蹄下解放出来的一些东欧国 家,它们本来就是工业强国,所以一解放就可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而东南亚的 国家,即便共产党取得了政权,由于经济落后,都只能称自己是" 民主主义国家 " ,例如朝鲜、越南。中国本来就是一个农业国家,经过八年抗战、三年解放战 争,工商业遭到了巨大的破坏,有待复兴;人民生活水平低下;农业生产还停留 在分散的、落后的以一家一户为主体的阶段,有待提高。中国正处于百废待兴的 时候,离" 社会主义" 似乎还很远,因此新中国只称" 人民共和国" ,属于新民 主主义范畴。这几乎是人们的共识。 但是到了1953年,中国人民刚刚恢复了战争创伤,才喘了一口气,毛泽东就 迫不及待地要在中国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了。 当时的中国经济状况如何? 先横向比较一下:" 七七事变" 的时候,地大物博、有四万万五千万人口的 中国,一年才产4 万吨钢。而当年日本就已经年产580 万吨钢、1580架飞机、744 门大口径火炮、330 辆坦克、9100辆汽车、5342吨( 位) 军舰。( 见郭玉槐、黄 玉章主编《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记》301 页) 1954年,毛泽东就说过这样 的话:" 我们能造桌子椅子、能造茶碗茶壶、能种粮食,还能磨成面粉、还能造 纸,但是一辆汽车、一架飞机、一辆坦克、一辆拖拉机也不能造。"(见《毛泽东 著作选读》下卷712 页) 一般说来,在生产力这样低下的前提下,首先要进行的 工作,是提高工农业生产和全国人民的生活水平,同时还要对全国人民进行" 社 会主义教育" 。因为第一,人们都不希望所建成的社会主义国家比资本主义国家 贫穷落后,都希望社会主义是和" 国家富强" 、" 经济繁荣" 、" 生活幸福" 划 等号的。不然,即便勉强宣布中国已经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也不过是" 穷共产 " ,无法显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第二,新中国建立还只有几年时间,许多人的 确不知道什么叫社会主义。不要说习惯于小农经济的农民不知道什么叫社会主义, 就是大多数知识分子,包括一些入党多年的老知识分子,也不知道什么叫社会主 义。在旧社会,知识分子们中的许多人也曾经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走上街头,反饥 饿、反内战,向蒋介石政府要过自由民主,反对独裁和一党专政。如今共产党取 得了政权,这个政权总应该不是独裁的、一党专政的,总应该是自由民主的,不 应该还有饥饿和内战吧?这些当年共产党喊过的口号,老百姓要求兑现,总应该 是理所当然吧? 但是,共产党所建立的政权,虽然称为" 新民主主义" ,却宣布" 民主只是 手段,不是目的" 。所实行的,是" 人民民主专政" ,也就是" 无产阶级专政" , 实质上就是一党专政。 中国的知识分子的生活水平,虽然从总体上说高于工农大众,但是多数人不 占有生产资料,只是出卖劳动力( 脑力劳动) ,从本质上说,他们都应该属于无 产阶级范畴。但是对于阶级的划分,工人、农民、地主、富农、小业主、资本家 等等,都是按照生产资料的占有量划分的,独有对于知识分子,却要按照" 思想 体系" 划分,凡是旧社会过来的,没有入党的,统统称为"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 像小学教师之类的" 准知识分子" ,也称为" 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理论上把 知识分子说成是" 毛" ,是依附在资产阶级这张" 皮" 上的。政策上虽然没有把 知识分子像地主那样列入专政对象,但也跟随资产阶级享受" 团结、利用、改造 " 的政治待遇。 到了1953年,毛泽东头脑中的" 毛式社会主义" 不但已经基本形成,而且急 于推出。他不顾中国还十分贫穷落后,人民对什么叫社会主义也还朦胧懵懂,忽 然之间违背了自己说过的" 新民主主义大约要经过三四十年的时间" 的诺言,推 翻了" 新民主主义新秩序" ,要带领全国人民提前进入社会主义。这个主观愿望 固然不错,但是客观条件与现实的确相差太远了。 要进入社会主义,毛泽东最不放心的还是知识分子,担心他们" 过不了社会 主义关" 。实际上,真正难过社会主义关的, 首先是农民,他们习惯于个体生产, 不习惯集体劳动;其次是高干子女,他们倚仗父母的特权,形成了一个特权阶层 ( 这个问题,1957年整风中北京航空学院学生周大觉提出来了,但是被打成了右 派,并被劳动教养;现在看来,他的观点并没有错) ,不愿意放弃既得利益( 所 有的特权,都不是社会主义的) 。因此," 严重的问题" ,第一是教育农民,第 二是教育高干子女。而中国的知识分子,他们不但最爱国,而且接受马列主义的 能力倒是最强的。不说翻译介绍马列主义到中国来的,都是知识分子,就是建立 中国共产党的发起人,不是大知识分子( 如大学教授的李大钊) 就是准知识分子 ( 如小学教师的毛泽东) ,有几个是工人出身的无产阶级? 有人说,毛泽东急于要建设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是希望中国强大,是因为" 落后就要挨打" 。这个提法似是而非。第一,国家的弱小强大,与什么社会制度 无关。并不是社会主义国家一定强大,资本主义、民主主义国家就一定弱小。第 二,历史上也不存在" 落后就要挨打" 的规律。以中国为例,匈奴、辽金、蒙古、 满清,都比" 中原国家" 中国弱小,但是这些" 落后民族" 多少次打败了强大的 中原国家。宋朝、明朝之所以会被蒙古、满清取代,真正的原因是统治阶级的腐 化。在中国国内,共产党和国民党相比,也居于弱小的地位,之所以能够打败蒋 介石的六百万美式装备的军队,也是因为蒋介石政府的腐败。因此,这个理由不 能成立。 毛泽东决心要在建国初期就带领全国人民" 走社会主义道路" ,却又担心知 识分子" 过不了关" ,于是决定对知识分子进行一场测试。这场测试,很可能是 从1951年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开始的。当年毛泽东以极左的面目出现,亲自 为《人民日报》写社论、定调子,通过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矛头直指党内 外的知识分子,帽子越扣越大,语言越来越尖锐,有许多语言,都是后来" 文革 语言" 的滥觞。他在社论中写的一句" 我国文化界的思想混乱达到了何等程度" , 不但党外的知识分子接受不了,连许多参加革命多年的党内知识分子都接受不了。 因为事实证明," 思想混乱" 的不是当时的知识界,而恰恰是毛泽东他自己! 1985年9 月6 日,《人民日报》第一版有一篇文章提到胡乔木在中国陶行知 研究会和陶行知基金会成立大会上的发言说:" 解放初期,也就是1951年,曾经 发生过电影《武训传》的批判。这个批判涉及的范围相当广泛。……我可以负责 任地说明,当时这种批判,是非常片面、极端和粗暴的。因此,这个批判不但不 能认为完全正确,甚至也不能说它基本正确。" 关于中国知识分子的爱国性,夏 衍老人在他九十高龄的时候,写过一篇文章,发出了长长的、深深的感慨:…… 我分管宣传和文教,所以我接触最多的是知识分子,最使我感动的是中国的知识 分子。后来我被攻击得最厉害的,也就是我对知识分子的态度问题。我青年时代 到过日本,解放后访问过印度、缅甸、东南亚、东欧各国和古巴。就我的亲身经 历,直到现在,我还以为世界上最爱国、最拥护共产党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爱自己的民族、自己的祖国,这在全世界都是很普遍的。但像中国知识 分子那样真心实意地拥护中国共产党,这就很不寻常了。十月革命之后,大批俄 罗斯作家、艺术家跑到欧洲和美国。我记得很清楚,1951年我访问民主德国,当 时的总统皮克单独接见我的时候,他就说:德国有最优秀的思想家、艺术家,但 现在由于他们不了解共产党,所以许多作家、演员还在西欧和美国。他真诚地希 望他们能早日回到他们的祖国。我五十年代两次去捷克斯洛伐克,情况大概和德 国相似。捷克斯洛伐克人热爱自己的民族,有自豪感,但在集会或单独会见的时 候,很少谈到政治,几乎没有人敢谈到当时的执政党。在东欧,各国都有党领导 的文化部门,但许多作家和艺术家都不关心政治。在罗马尼亚,有一位曾经在中 国读过大学的文艺评论家公开对我说:作家的任务就是写作,不写作而去当官, 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声誉和地位。这一切都和中国很不相同。十月革命之后,俄国 的大作家如浦宁、小托尔斯泰,以及不少的演员,都跑到西欧和美国,连高尔基 也在国外呆了十年。而中国呢?1949年新中国成立,不仅没有文艺工作者外流, 连当时正在美国讲学的老舍、曹禺,也很快回到了刚解放的祖国。当然,还不只 限于文艺界,科学家也是如此。被美国人扣住了的大科学家钱学森,不是经过艰 难的斗争,而回到祖国的么?在上海解放初期,我接触过许多国内外有声誉的专 家、学者,如吴有训、周予同、徐森玉、傅雷、钱钟书、茅以升、冯德培,以及 梅兰芳、周信芳、袁雪芬等等,不仅拒绝了国民党的拉拢,不去台湾,坚守岗位, 而且真心实意地拥护共产党的领导。 夏老在文章的结尾说:写到这里,不免有一点儿感慨:中国知识分子这样真 心拥护和支持中国共产党,而四十多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遭遇又如何呢?众所 周知,1957年的反右派,1959年的反右倾、拔白旗,1964年的文化部整风,以及 史无前例的" 文化大革命" ,首当其冲的恰恰是知识分子。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 很久,但找不到顺理成章的回答,只能说是民族的悲剧吧。 九十岁的夏老,思想并不僵化,认识也很清楚,说的话句句有道理,但是在 他那个时期,加上他身处的地位,他还是不敢说真话。他这样聪明的一个人,会 不知道造成这种状况的是什么原因?什么" 想了很久很久" ,什么" 找不到顺理 成章的回答" ,竟然把责任推给了" 民族" ,说成是什么" 民族的悲剧" !" 民 族的悲剧" 应该是全民族造成的;对知识分子的迫害,分明是一个人造成的。其 原因,第一是毛泽东在推行一条极左路线;第二,是党内缺乏民主,只知道服从, 听命于一人,心里明明不同意甚至反对这条路线,可就是不敢说出来,结果人为 地造成了一个" 永远正确" 的神,害苦了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影响了革命事业。 要说是" 民族的悲剧" ,这第二个原因,倒是有点儿接近。夏老之所以不说,只 是不愿意在那个时候当那个" 指出皇帝其实什么也没穿" 的小孩子而已。 相比之下,倒是胡耀邦说话痛快。1980年2 月,时任中共中央秘书长兼中宣 部长的胡耀邦在全国剧本创作座谈会上作长篇讲话的最后,忽然激动地站了起来, 举起攥紧的拳头高呼:" 我们的党要发誓,坚决不许对文艺作品妄加罪名,无限 上纲,因而把作家打成反革命!" 多么干脆! 回顾新中国自从建国以来,一直就有一条极左路线在影响着正确路线。虽然 这条极左路线人们总说是江青造成的,实际上总的根子,就在毛泽东那里。" 批 判《武训传》" 这件事情,就是由毛泽东发起,由江青具体执行的。江青和毛泽 东结婚,当时的中央政治局有过决定,不许江青参与政治活动。批《武训传》, 可以说是江青第一次在政治舞台上亮相。而且以后每一次运动只要有江青插手, 问题就会变得非常严重。直到文化大革命她彻底倒台为止。 毛泽东发动批判《武训传》,实际上是一次试探,是一次" 霸气" 地" 指鹿 为马" ,是在考验全党和全国的知识分子是不是听他的话。因为这个时候他头脑 中的" 毛式社会主义体系" 已经形成,这个体系,就是一切以他的思想行为为中 心的独裁体系,他要成为第二个斯大林( 当时斯大林还没死,正如日中天地统治 着全苏联) 。但是是不是可以立即推行,他心中无数。发动一次对《武训传》的 批判,可以考验" 子民们" 的忠诚度。如果人人噤若寒蝉,不敢反对,那么他的 体系就可以立即推行了;如果只是有人反对,但并不激烈,那么他的体系也许会 暂时推迟一下推行的时间;如果反对的人很多而且很激烈,那么他就会有所收敛, 暂时不推行。 试验的结果,他胜利了。在强大的政治攻势下,一部分知识分子噤若寒蝉, 不敢开口;一部分知识分子成了他的应声虫,颂声一片。从此毛泽东敢于放手干 去,十几年来,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几乎就没间断过。除了夏老上文中提到的几 个运动之外,1957年之前,三反五反,特别是反胡风集团和肃反运动,伤害了多 少知识分子?许多历尽千辛万苦从国外回来的知识分子( 有的是把妻儿留在国外 自己单身回来的) ,许多愿意留下来迎接共产党、不去台湾的知识分子( 其中有 许多是民族工商业者) ,纷纷在历次运动中挨批挨整,不是被指为" 派遣特务" , 就是" 帝国主义走狗" ,有许多人因为悲痛懊悔之极而含冤自杀。夏老上文中提 到的几个著名知识分子,有几个没受到冲击?有几个是善终的?——爱国的知识 分子,不仅仅是" 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 的" 冷遇" ,而是火热的心被扔进了冰 窖里! 毛泽东在延安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要讲民主,为什么到了北京就不讲民主而讲 独裁了?因为在他的思想体系中,民主是属于资产阶级的,而斯大林式的独裁, 倒是" 社会主义" 的样板。如果按照他原先预言的那样新民主主义阶段需要三四 十年时间,他的寿命也许耗不到那个时候,他的那一套体系肯定也无法实现了。 因此他处心积虑地要让他的" 毛式社会主义" 早日实现。这种" 紧迫感" 不是他 一个人有,党中央许多" 老革命" 同样有。王震就说过:" 共产主义不能在我们 这一辈人手中实现,真不甘心!" 这些老革命,打仗、开荒都是闯将,恰恰不知 道" 共产主义大厦不能建在沙滩上" 。 什么是毛泽东心目中的" 社会主义" 呢?无非是当时的" 社会主义样板" 苏 联所推行的那一套, 首先是强调阶级斗争,其次是个人极权。用山西作家张石山 的话来说,那就是" 崇信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仇视文化、毁灭文明, 只知一个人有两只手,一手抓粪筐、一手抓镢头,无视科学、摧残教育……" — —中国人民提前进入了这种" 毛式社会主义" ,经受了巨大的动乱和苦难,结果 行之无效,不得不" 一夜回到解放前" ,就是行不通的明证。 说中国的知识分子最爱国,应该是人人承认的;说中国的知识分子最爱共产 党,这就未必。关键在于中国的知识分子特别是海外的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和共产 党合作过,并不真正了解共产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他们身处海外,第一有贪污 腐化的蒋介石政府在那里为非作歹,横行不法,心中十分不满;第二有共产党强 大的片面宣传,隐瞒建国前历次政治运动迫害知识分子的真相,所以1949年前后 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确有许多人对中国共产党抱有希望,抱有幻想,表示拥护。 等到他们因为被整而送到劳改农场去的时候、被冤枉而打算自杀的时候,他们还 像当初那样在心里拥护共产党吗?——可惜这些人自杀之前大都没有留下遗书; 即便有人留下遗书,也因为考虑到子女亲属的安全而不敢说真话。可怜又可悲的 中国知识分子啊! 早在延安时期,毛泽东也曾经主张实行民主。他曾经答复黄炎培关于历史上 多次革命成功了却因腐败导致失败的问题,说中国共产党不会腐败,因为中国共 产党找到并拥有了" 民主" 这个武器。但是新中国一建立,他就不再提广泛的民 主了。而是宣称" 民主是手段,不是目的" 。——这样的论点,当时许多从旧中 国过来的人,是无法领悟的。 毛泽东曾经主张在中国实行" 联合政府" 。建国初期,民主党派的领导人也 参与" 组阁" ,许多部长都不是共产党员。尽管这些非党的部长并不是人人有实 权,但至少形式上不是一党专政。从1951年开始,首先制服了知识分子,接着从 1953年开始,进行" 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 ,通过赎买和公私合营等等手段,只 用了三年时间,就在1956年宣布" 社会主义改造" 完成,中国从此进入了社会主 义建设," 新民主主义" 这五个字,不再提起,连原来的" 新民主主义青年团" , 也改名为" 共产主义青年团" 了。 这样的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快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任务,是不是已经完成 了?当时几乎没人会去想。因为人人都向往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提前进入社会 主义,当然是大好事,怎么会有人怀疑、反对? 就在中国宣布进入社会主义之后不久,苏共召开了二十大,赫鲁晓夫在会上 作了秘密报告,揭露了" 伟大光荣正确的领袖" 斯大林许许多多令人心惊肉跳的 问题。这个秘密报告,当时对中共是保密的,后来赫鲁晓夫曾派米高扬亲自送达 毛泽东。毛泽东看了之后,曾经感慨地说:" 苏联揭露斯大林的统治,其黑暗不 下于历史上任何最专制暴虐的统治。……这在西方是不可能发生的。……斯大林 的错误,不是个人崇拜的问题,而是一个制度问题。"(徐焰:《苏联的1941年和 1991年》,见《百年潮》杂志2001年第五期) 这个论断,无疑十分精辟、深刻、 正确的。 其实,早在1940年,陈独秀不仅预言苏联将亡,而且预言:" 若不从制度上 寻出缺点,一个斯大林倒了,会有无数个斯大林在俄国和别的国家产生出来。"( 见《陈独秀文选》1996年版397 页) 他的预言,不幸而言中。 在一党专政的制度下,斯大林" 拥有无限的权力"(列宁语) 。他事实上掌握 了党政军中级干部甚至高级干部的生杀大权;任命制畅行无阻;各种权力集中于 一人;宪法、苏维埃、新闻出版自由有名无实;党政军、高校、科研等等机构中 的异己分子( 以及被认为可能是异己分子) ,或调离,或流放,或诛杀;社会名 流中的不可靠分子,或明或暗地加以驱逐、流放、暗杀;为所欲为,无法无天。 这样的人物,当然绝不可能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人们之所以崇拜他,主要因为 他控制了宣传机器,疯狂吹捧加上自吹自擂,人们无法穿透铁幕,了解真相。一 旦真相揭开,别说他已经死了,就是他还活着,也非遭到人民唾弃不可。 1957年反右运动之前,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就已经在美国的报纸上公开发表, 并流传到中国来,各种个人翻译的中文版,也在知识分子中间暗暗传递。于是就 有一部分人看穿了苏联在斯大林的统治下的真实面貌,戳穿了" 苏式社会主义" 的谎言,知道了这个那么多人向往的" 社会主义国家" ,充满了黑暗,一届党中 央委员会居然被斯大林关杀了一半儿还多,人民生活不但并不如宣传的那样幸福, 而且两亿人口中居然有两千万囚徒,早上去上班,都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回家;加 上毛泽东对这个报告的态度,也在高级知识分子中有所透露。许多知识分子眼看 着斯大林走上了这样的错误道路,不可避免地也要和中国的国情联系起来,十分 希望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不要步斯大林的后尘,不要在中国也建成苏联式的" 社会 主义国家" 。因此,在1957年的大鸣大放中,他们善意地向党提出了各人的意见。 尽管意见也许很尖锐,但是谁也没有否定" 社会主义" 这个大方向。人们反 对的,只是斯大林独裁统治下的" 苏式社会主义" 。 如果毛泽东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对赫鲁晓夫所做秘密报告抱同意或部分同 意的态度,就应该诚恳地接受民主党派和知识分子们提出的意见,在中国实行广 泛的或比较广泛的民主,取消斯大林式的专制独裁。尽管毛泽东也说过" 斯大林 的错误,……是一个制度问题" 这样的话,但是他欣赏一党专政的独裁制度,实 际上也就是他个人独裁的制度,不想改变这种行之多年的制度。他同时也说过" 这在西方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样的话。因为在西方有民主的传统,不可能实行这 种制度,而中国的政权恰恰是建立在封建主义和奴隶主义盛行的基础上,他认为 :在中国,不但有可能而且有必要实行这种制度。他一方面授意写了一论二论 《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反击赫鲁晓夫的" 修正主义" ,一方面组织批 判给他提意见的知识分子。——于是," 反击右派分子猖狂进攻" 的全国性政治 运动,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前面说过,中国的知识分子,不但是世界上最最廉价的,也是世界上最最爱 国的。但是这些"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只能是团结、利用、改造的对象,而不是 依靠的力量。许多人得不到重用,满腔热忱化为精神沮丧。1957年的整风运动中, 在畅所欲言的号召下,他们说出了自己的苦闷。于是," 资产阶级翘尾巴" 了, 赏给他们的,是一顶顶" 右派分子" 的桂冠。 我有一个难友,上海人,抗战期间到台湾去念书,学的是化工;胜利后到美 国留学,学的是国际关系,毕业后在联合国工作,待遇优厚。1950年,他毅然辞 去了联合国的工作,艰难地转道东南亚,回到了祖国。但是不但得不到重用,长 期在新华社当夜班编辑,给人家修改英文稿件,而且在1955年的肃反运动中还怀 疑他是" 派遣特务" 。理由非常简单。" 无产阶级的革命群众" 问他:" 你是资 产阶级知识分子,还是无产阶级知识分子?" 他不敢说自己是无产阶级知识分子, 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好,只要你承认自己的是资产阶级,下面 的文章就好做了。他们只用极其简单的" 三段论证法" ,就把他" 证" 成了" 派 遣特务" :大前提:资产阶级的本性是惟利是图,为了金钱,是可以连自己的祖 宗都出卖的;小前提:你就是资产阶级一分子;结论:你这个资产阶级分子在美 国有优厚的物质待遇,为什么要回到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来受苦受穷?因此,你 一定是个派遣特务,是带着仇恨和任务回国来的。他不服气,辩称自己出于一片 爱国之心。人家反驳:你爱国?你爱的应该蒋介石那个国,不可能爱我们这个国。 开会斗争,没有结果;抄家搜检,也没有结果;最后只好" 暂时挂起来" ,控制 使用。到了1957年,他仅仅说了一句:" 希望今后搞肃反要重证据" ,好,你这 个丧心病狂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竟敢猖狂攻击伟大的肃反运动!戴上右派帽子, 送劳改农场!直到23年之后,经过九死一生的磨难,方才落实政策,让他到一所 大学去教英语。可是这时候,他已经垂垂老矣,教不了几年书了。 像这样" 不许爱国" 的例子,不胜枚举。像这样的知识分子,他心中能没有 怨气,坦然处之? 在政治上," 右派" 和" 左派" ,本来只是指某人对某些政治事件的立场和 看法。这种立场和看法,是可以随着时间和认识的改变而改变的。但是在中国, 一旦某人被划为右派分子,就成为终身的政治标签场,从此就被打入另册,而且 小要传给子孙,要想改变,简直难上加难了。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唯物主义的人, 在这个问题上,恰恰是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者。 如果仅仅把某人按他当时的政治立场划分政治派别,以后慢慢儿让他改变立 场,倒也罢了。毛泽东对待高级右派( 副部长以上、大学副校长以上、民主党派 中央委员以上) 的确是相当客气的:不但一个不抓、一个不杀,还专门在北京设 立了一个" 社会主义学院" ,把这些" 高极右派" 请来" 上学" ,一人一套房间, 让他们在这里认真读书,深刻反省。但是对部长助理以下、教授以下的人,就不 是这样客气了。1957年年底运动刚刚结束,就制定了对右派分子的六种处理方法, 其中第一类" 问题严重、态度恶劣" 的,不但要开除公职或学籍,而且还要送进 公安局去劳动教养。——于是,从此开创了新中国因言获罪进监狱的先例,还开 创了有些右派分子在劳改农场劳改十二年居然还不摘帽子、不解除教养的全国纪 录。 劳动教养,是中国的" 纯国产" ,它在1957年出现,直到今天,还没有寿终 正寝。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通过艰苦的劳动,是不是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政治认识,从而改变世界观呢?很值得研究探索。 据说,劳动改造,是在老解放区" 改造二流子" 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的经验。 所谓" 二流子" ,指的是农村中一些好吃懒做并染有赌博、偷窃、酗酒、乱搞男 女关系等恶习的农民。强制他们通过劳动自食其力,养成劳动习惯,从而变成新 人,是有可能的。这是一个简单的从懒变勤的过程,当然还要伴随" 强制" ,不 让他有懒的可能,才能奏效。用这个方法改造" 游民" ,也能收到一定成效。但 是用这个方法改造知识分子的世界观,就不管用了。 知识分子不占有生产资料,仅仅出卖劳动——脑力劳动,他自然应该属于无 产阶级范畴。他们不存在" 懒" 的问题,他们不但不厌恶劳动,而且许多人还都 是工作狂,只怕干少了。这些人大都受过高等教育,他们的岗位当然不在农场( 除非是农业专家) 。强迫这些人从事体力劳动,不但是对人力资源的浪费,而且 也不可能通过出几身大汗,就能够脱胎换骨,改变政治立场,从反对共产党和社 会主义,变成拥护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立场是一个认识问题,必须从思想上解决。 劳改农场设立" 政治指导员" 制度,动机当然是想通过这些人给劳改犯做教育工 作,改变" 思想反动" 的人不再反动。但是这些" 政治指导员" 一般政治水平都 很低,有的像戎昊臣,还是国民党兵痞子出身。他们除了善于推行极左路线严格 要求别人、挖空心思残酷整人之外,自己本身就是落后分子甚至是犯罪分子。至 于像赵德喜、李之强这些无产阶级出身的干部,惟一本钱就是" 出身好" 这个" 阶级优越性" ,只知道凭着" 出身好" 挥舞" 铁拳头" 胡作非为。指着他们去改 造知识分子的错误思想,转变立场?能行么? 像王振春,他犯的" 错误" ,就是看了马寅初关于人口问题的文章,觉得有 道理,表示同意,如此而已。即便马老的观点彻底错了,只要真能说得出道理来 加以反驳,相信王振春也不会固执地坚持己见。退一步说,即便你的道理说不服 王振春,那也不过是一个认识问题,和" 反党反社会主义" 风马牛不相及。如果 采取" 不能说服,就要压服" 政策,即便把他送进劳改农场了,劳改农场的指导 员和赵德喜、李之强之类,就能把他说服了、压服了?" 错误的" 人口问题认识, 不是依旧没有解决么? 因此,1957年把这些有" 思想问题" 的人送去劳改,实际上只是一种惩罚, 并不真想要" 改造" 他们。如果真想改造他们,哪有改造了二十多年,还不放他 们的道理?一个人,有几个二十年哪? 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中心思想,就是说这些知识分子" 过不了社会主义关 " 。这就牵扯到先要弄清楚什么叫" 社会主义" 的问题。 按照社会发展规律,社会发展的五个阶段,指的是:部落制原始共产主义社 会、奴隶制社会、封建皇权制社会包含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包含 民主主义社会和殖民地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包含其初级阶段社会主义社会。其中 前四种,是历史和现实的存在,后一种,则是根据事物的发展所作的猜想和预测。 历史地看问题,人类社会的发展是极其缓慢的。部落社会,从猿进化为人类 开始" 聚族而居" 就有了,已经存在了几十万年,至少也有十几万年。由于当时 人类数量还极少,又极分散,加上交通不便,所以各部落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来往, 也不发生什么大的矛盾。随着人口繁衍,部落逐渐增多,开始有了交往,也因此 产生了矛盾。例如争夺领地、猎物或女人等等。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就发生部 落或氏族间的战争。有战争就有胜败。一开始,胜的一方,也许会把败的一方全 部消灭( 知道成吉思汗、忽必烈时代,还是执行" 彻底消灭战败者" 政策) ,从 而占领他们的领地和猎场。后来发现败的一方有漂亮的女子,有精壮的男子,一 概杀掉,似乎可惜。于是开始有了俘虏。这些战争俘虏不可能很快融入战胜一方 的氏族,他们只能以劳动力方式存在,于是出现了奴隶。最早的奴隶,是战争产 生的;奴隶生的子女,还是奴隶。后来奴隶多了,才用他们去和别的部落进行交 换,形成了奴隶买卖。最早的奴隶,可能属于全氏族,后来逐渐被酋长或族长所 垄断。于是出现了私有制,形成了奴隶和奴隶主两个阶级,同时逐渐形成奴隶制 社会,从而开始出现阶级斗争。 奴隶制社会至少存在了几千年。由于社会发展的不平衡,各地奴隶制的存在 时间有长有短。中国尽管从周朝就进入了封建主义社会,但是除了" 中原地区" 之外的" 周边" 少数民族,如东北的满族,到了明末建立后金国,仍然是以奴隶 制为主。美国虽然直到十八世纪还存在奴隶买卖,南方的农场主要是奴隶在劳动, 但是社会的主体已经进入殖民地社会,开始往资本主义发展。西藏和大凉山等地, 因为文化落后,交通闭塞,直到二十世纪还是奴隶制社会。 在奴隶制社会中,一切繁重的劳动,都由奴隶担任。他们不但基本上没有财 产,而且没有自由。奴隶主可以买卖奴隶,也有权杀死奴隶。 "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世界历史上,曾经发生过无数次的奴隶起 义。这就是最早的阶级斗争。但是从实质上说,没有一次奴隶起义是真正成功的。 第一他们不占有武器,只能是" 揭竿而起" ,和拥有精良武装的奴隶主之间力量 悬殊,最后往往战败;第二限于他们的文化知识,他们不可能在打败奴隶主之后 创造并实行一种比奴隶制更好的社会制度。因此,世界上无数次的奴隶起义,其 结果,不是战败被消灭,就是战胜者取奴隶主而代之。奴隶起义的领袖变成了新 的奴隶主,继续" 他的" 奴隶制社会,奴隶们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放。——新的 奴隶主,有可能比老的奴隶主仁慈平和一些,也可能比老的奴隶主更残暴更凶狠。 中国的奴隶制社会到底结束于何时,各家说法不一。有人说周朝开始分封诸 侯,建立许多小诸侯国,是封建社会的开始。直到满清皇朝倒台,中国的封建社 会才宣告结束。 近人如李慎之等反对这种说法,认为中国的封建社会固然开始于周朝的" 分 封天下,建立诸侯国" ,但是结束于秦始皇的废除封建制,建立以皇权为中心的 郡县制。因此,中国的封建制一共只有八百多年,就结束了,而从秦始皇一直到 近现代的两千多年,中国社会不是封建制而是皇权制或个人极权制。我个人认为 :只要知道中国的封建制包含极权专制主义在内,笼统地称它为封建制,也未始 不可。要不然,就统称之为" 封建极权制" 。 学过《社会发展史》的人都知道:社会制度的发展,实质上就是生产力和生 产关系的发展。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不变,社会制度就不可能改变。这是不以人们 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不管你拥有多么大的权力,你不想让社会发展固然不 行制造战争,可以使社会发展暂时停顿,但不能永久不发展,你想让社会快点儿 发展也不可能。原始社会,人们聚族而居,生产力十分低下,没有个人财产。由 于部落战争,一部分战俘沦落为奴隶,开始从事并发展农业劳动,于是在人与人 之间出现了剥削和压迫,出现了奴隶主和奴隶两个敌对的阶级。由于奴隶对自身 地位、待遇的不满,出现怠工、破坏甚至武力反抗,于是人类历史中出现了阶级 斗争。但是奴隶的反抗因为力量的悬殊及认识的局限,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胜 利。只有在生产力逐渐提高的前提下,开明的奴隶主在不断发生的奴隶反抗下, 逐渐认识到如果给予农奴更多的自由,可以使农业生产力得到提高,自己也可以 更加富足。于是一部分开明奴隶主率先解放农奴,让他们成为佃农,除了交出一 定数量的地租之外,剩余部分,全部归佃农所有。于是生产关系的改变,导致生 产力有所提高,使奴隶制社会逐渐发展到封建制社会。 因此,从奴隶社会发展到封建社会,不是被压迫的奴隶们武装革命的结果, 而恰恰是开明的奴隶主进行" 改良" 的结果。就是已经进入资本主义社会的美国 的黑奴,也不是黑奴" 起义" 之后得到了解放,而是部分开明奴隶主自愿放弃拥 有奴隶,从而使奴隶得到解放的。——从效果看,主张阶级斗争的革命派失败了, 主张阶级调和的改良派倒成功了。 在封建社会中,因为还存在着压迫和剥削,对" 顺民" 们来说,是" 哪里有 压迫,哪里就有忍耐" ,而对" 暴民" 们来说,则是"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 抗" ,因此阶级斗争依旧是客观存在的,不可避免的。尽管农民起义历朝历代不 断发生,但是因为生产关系没有改变和生产力的无法解放,农民起义也不可能得 到真正的成功。所谓的" 造反成功" ,无非是改朝换代。也就是" 把你打下去, 我来做皇帝" 。有的时候,改朝换代以后的新皇帝,比原来的旧皇帝更坏。为什 么呢?因为在皇宫中长大的皇帝,基本上不会玩弄权术,他所能够倒出来的" 坏 水儿" ,无非是吃喝玩乐、宠爱美妃、偏听偏信、任用小人、不理朝政等等,而 一个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杀出来的像刘邦、朱元璋那样的痞子、流氓,一旦做了 皇帝,他所能释放出来的坏能量,可就不是一个" 宫廷娃娃" 所能够比拟的了。 而能够鼓动群众带头起来造反的领袖人物,又往往都是" 暴民" 或流氓、痞 子。懦弱的顺民和文雅的士子,是不可能担此重任的。这就是? 秀才造反,三年 不成? 的原因。 在封建社会中,如果生产力不发展到一定程度,哪怕发生一千次农民起义, 其结果只能是改朝换代,倒楣受苦的,还是老百姓。从封建社会发展到资本主义 社会,并不是农民起义的结果,也不是打倒皇帝的结果。因为农民头脑中没有资 本主义思想,不懂得经营资本主义工商业。只有开明的地主阶级本身认识到从佃 农手中一升一斗地收取地租不如经营工商业更发财,只有地主阶级因为从事工商 业、改变了生产关系、发展了社会生产力,把自身变为资产阶级之后,才有可能 通过武力或非武力把政权夺到手里,把封建的社会制度改变为资本主义社会。像 日本和英国,虽然至今仍有皇帝,但是由于生产关系的改变和生产力的发展,它 们都属于资本主义,而不是封建主义。 从理论上说,中国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反封建性质的农民起义,是洪秀全领导 的太平天国运动。因为从太平天国以后,中国进入了半封建半殖民地时期,进行 的就是旧民主主义革命了。尽管洪秀全已经开始接触西欧的文化和民主思想,但 他只是借" 天主" 之名,推行的却是封建迷信那一套,即便革命成功,依旧是改 朝换代,而且事实证明他当皇帝比前朝的皇帝更坏,是一个真正的" 皇权主义者 " 。直到孙中山所领导的国民革命,才是代表地主、小资产阶级利益的旧民主主 义革命。 非常遗憾的是:历史证明,人类社会从封建主义进化到资本主义,并不是主 张阶级斗争的农民起义的结果,而是主张阶级调和的开明地主进行改良的结果。 因此,造反绝不等于革命。革命成功的前提,第一是生产力的发展和成熟,第二 是领导集团要有先进的思想作指导和理想的社会制度作目标,第三是领导人必须 放弃本人及子女的特权,不然,封建皇权主义就要复辟直到年,中国虽然有少量 的民族资本家,但还没有形成一个资产阶级,因此不存在复辟资本主义。 我们回顾历史,判断一件事情是对是错,是好是坏,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 这件事情是推动社会发展还是阻碍社会发展;是改善人民生活,还是使人民生活 倒退。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 毛泽东的历史观,把人类所有的历史都看成是" 阶级斗争史" ,就很值得商 榷。从逻辑上说,人类有阶级之前,不是没有历史;除了国家、民族、政治、经 济的历史之外,也还有科学、文化领域的历史。有相当多的文化,是和阶级无关 的" 全民文化" ,为敌对阶级双方所共同遵守。至于他说的" 农民起义一次,生 产力就大飞跃一次" ,则绝对是错误的论断。正确的结论,似乎是" 历史上农民 起义一次,生产力就遭到一次极大的破坏" 。张献忠、李自成发动农民起义以后, 义军杀过去,官军杀过来,到了崇祯年间,全国杀得只剩下了不到五千万人口( 注意:当时的江南基本上没有遭到太多的兵燹,可见陕西、河南、四川等地还剩 下了多少人) ,整个四川人口由多万锐减至万,只剩下左右,各县各乡几乎都没 人了,满清政府不得不来一个" 湖广填四川" 。田是要靠人来种的,人都杀光了, 还谈什么" 生产力的飞跃" ?但是这就是真实的、惨痛的历史,是社会发展中所 必须经过的历程,是绝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 人类历史的五个历程,前四个是已经出现了的。尽管各时各地各种社会制度 的" 细节" 有所不同,但是总的" 轮廓" 还是差不多的。至于第五个阶段的共产 主义制度,则至今还只是停留在理论阶段,也就是猜想、预测的阶段,也就是人 们说的" 摸着石头过河" 的阶段。前景究竟如何,谁也说不出一个子午卯酉来。 按照最传统的说法,也就是共产主义学说创始人的说法,共产主义,是生产关系 建立在生产资料公有制的基础上," 在共产主义社会的高级阶段上,在迫使人们 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已经消失,从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 之后;在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 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现之后, ——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完全超出资产阶级权力的狭隘眼界,社会才能在自己 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 出版社1972年版第12页) 由于翻译的关系,这些话说得有些" 绕" ,但是共产主 义社会的基本原则是" 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则是坚定无疑的。我曾经问过不 止一个三十年代入党的老党员" 什么叫按需分配,具体怎么分配,最新的产品如 最新式的汽车、电视机等首先供应谁" 这样简单的问题,他们不是说不清楚,就 是说这个问题到了共产主义" 自然会解决" 。可见" 老革命" 们对于什么叫共产 主义,头脑中也是模糊得很。 " 社会主义" 这个名称,世界上可是有很多种类型和解释。不提欧洲早期的 理论流派,单说已经在某些国家实行的,至少就有德国的" 国家社会主义"(即Nationalsozialism, 缩写为Nazi, 音译" 纳粹" ;也就是法西斯主义) ;苏联以及所有" 社会主义阵 营" 的斯大林式的社会主义;还有一个诺罗敦·西哈努克所创造的" 皇家社会主 义" 。等等。 国家社会主义,就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在德国和意大利推行的一党专政的恐 怖独裁党,早已经被世界人民所唾弃,当然和" 正统的" 社会主义无关。西哈努 克所说的" 皇家社会主义" ,是要求在国王的领导下,实现全民共同富裕。这当 然也不是正统的、正宗的社会主义。 那么正统的、正宗的社会主义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按照最传统的说法,也就 是共产主义学说创始人的说法,社会主义,是共产主义的低级阶段," 是刚刚从 资本主义社会中产生出来的。因此它在各方面在经济、道德和精神方面都还带着 它脱胎出来的那个旧社会痕迹" 。( 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 社1972年版第10页) 按照这个定义,第一,社会主义脱胎于资本主义;第二,在 社会主义制度下,在经济、道德和精神方面还带着旧社会( 资本主义社会) 的痕 迹。 于是就产生了这样两个疑问:一、社会主义能不能在封建主义国家建成?二、 在社会主义国家中是不是允许在经济、道德和精神方面带有资本主义的痕迹? 1917年,阿芙乐尔号巡洋舰一声炮响,宣告马克思构想的这个未来社会即将 在俄国出现。然而,当时俄国还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农业产值在国民总产值中 高达57.9% ,工业产值只有美国的7%。于是,在十月革命前,普列汉诺夫就同列 宁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这位被称为" 俄国马克思主义之父" 的普列汉诺夫,坚持马克思关于历史不 能跳越其必要发展阶段的思想,不主张过早夺取政权,认为对社会主义的急于求 成,会使经济遭到最惨重的失败。普列汉诺夫的怀疑,虽然被十月革命的胜利打 得粉碎,然而,他向列宁的挑战,却并没有被历史所淹没。经济不发达的社会主 义国家,能不能跳越商品经济发展阶段而获得成功,这个普列汉诺夫划出的巨大 问号,半个多世纪以来,始终缠绕着社会主义阵营。 铁腕的斯大林,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靠着剥夺农民和压低社会消费水平,强 行高积累,竟使苏联工业获得了令全世界瞠目结舌的飞速增长。反对他这种作法 的布哈林,则被当作" 人民公敌" 而枪决。但是,斯大林模式也让苏联付出了沉 重的代价,以致斯大林逝世以后,苏联就吹响的改革的号角,直到彻底解体。历 史证明,马克思的论断是正确的:社会主义,只能在资本主义的土壤中产生并发 展。 关于第二个问题,马克思已经明确表示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斯大林和毛泽 东在自己的" 社会主义体系" 中极大限度上不允许资本主义经济、道德和精神存 在,否则,就是" 过不了社会主义关" ,就是右派。斯大林时代,两亿人口的苏 联,监狱中关了两千万囚徒,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政治犯,也就是被认为是" 经济、 道德和精神上有资本主义" 的人。毛泽东时代的中国,监狱中究竟关了多少人, 其中政治犯占多大的比例,没有具体的数字可依据,但是1957年的反右运动,划 了55万右派,则是人人共知的。 我们不怀疑人类终究要走进共产主义社会这样的推测,但是什么时候走进去? 用什么方式走进去?则要认真商榷。 按照社会发展规律,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社会主义,应该在资本主义的基础 上产生。前面说过,社会的发展,主要的推动力量是生产力。中国刚刚完成旧民 主主义和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生产力十分低下,资产阶级还没有形成,根本就 没有进入资本主义,人们( 包括革命领袖) 在经济上、道德上和精神上,基本上 还属于封建主义体系。在这样的前提下建立的" 社会主义" ,必然是" 穷共产" 。 事实上苏联、中国、朝鲜、越南、古巴这些在封建主义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社会主 义国家,无一不是" 穷共产" 的国家。因此,陈独秀曾经提出过" 资本主义补课 " 的主张。今天的中国,虽然没有公开承认是在进行" 资本主义补课" ,但是" 一夜回到解放前" 的事实,已经这样做了。 人类社会从资本主义发展到社会主义,应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漫长的原因, 就是要让生产力得到最高度的发展。原始部落社会十几万年,奴隶社会上万年或 几千年,封建极权社会在中国也存在了两千多年。每一种" 新社会" 诞生,从生 产力的角度看,都曾经" 先进" 过。封建社会比奴隶社会先进;资本主义又比封 建主义先进。在世界范畴内,资本主义尚且很年轻,不过才几百年;在中国,直 到1949年,资本主义还没有出世。资本主义必须发展到它的晚期,才能过渡到社 会主义,今天,这应该是常识了;但是如何过渡,却还只能是猜测。由于马克思 生活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那个时期的工人阶级劳动时间长,收入低,生活 十分困苦,和资本家之间的矛盾很深,因此马克思提出的主张,是由工人阶级组 成政党,或武装起来,向资本家夺取政权,或者通过议会斗争,夺取政权,从而 建立社会主义国家,最终过渡到共产主义。 第一个工人政党武装起义建立的社会主义国家是俄国。社会主义制度首先在 俄国取得成功,是因为当时俄国的社会生产力十分低下,工人的生活十分困苦, 和资本家的矛盾很深,因此工人的革命性最强。但是正因为社会生产力低,所建 立的社会主义国家,也十分贫穷。 按照斯大林的看法,资本主义体系因为无法克服自身的经济危机,不出半个 世纪,世界性的社会主义革命很快就要爆发。布哈林和他持不同观点,认为资本 主义体系的生命力还很长,资本主义体系不会很快崩溃。事实证明布哈林的判断 是正确的,半个世纪后,资本主义体系不但没有崩溃,反而更加成熟了。成熟之 后的资本主义体系,生产力有了提高,对工人的生活也有所改善。工人住着舒适 的房屋,开着汽车去上班,周末到风景区去度假,年终有分红,年老有保险,诸 如此类的情形,马克思时代是看不到的。工人阶级生活水平提高了,和资本家之 间的矛盾减轻了,阶级斗争有所缓和,建立了" 和谐社会" ,走上了阶级调和的 道路。有一个在日本当了20多年领事的中国官员,回到中国,感慨地说:日本社 会,越来越像社会主义,再看看中国今天的社会,倒越来越像资本主义了。像比 尔·盖茨这样的资本家,积累了500 亿美金个人财产,却只给子女各留100 万美 金,其余财产全部贡献给社会。这种" 不惟利是图" 的资产阶级,马克思时代也 不存在。因此有人提出:由于生产力的提高,不需要通过阶级斗争的方式,资本 主义就有可能直接由资本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至少这也是一家之言。在今 天,这种观点能够公开提出来而不被投进监狱,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今天的中国,已经不强调阶级斗争,而是强调和谐。" 和谐" 当然排斥斗争, 而是属于" 调和" 的范畴。事实证明斗争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只有调和,才能和 谐。 实际情况是:阶级斗争的确客观存在,但并不是如此紧张。毛泽东当年的政 策,是" 强化" 阶级斗争,你不想斗,通过" 强化" ,实际上就是挑拨,也要让 你斗。认为只有强化阶级斗争,才能快速消灭敌对阶级,早日建成社会主义,而 忽略了社会发展的前提,是生产力的提高。 毛泽东有急躁情绪。" 新民民主主义新秩序" 还没有巩固,就急着要搞社会 主义;社会主义才" 实现" 了两年,就想不顾客观环境和力量" 跑步进入共产主 义" 。到晚年甚至说:" 哪怕牺牲地球上一半的人口,能换来共产主义,也值得。 " 可见他对于共产主义不仅仅是情有独钟,而是到了不惜牺牲一切的程度。尽管 他的出发点是好的,而且是共产主义运动的领袖,但他不是一个成熟的共产主义 者,只能说他患的是" 共产主义幼稚病" 。 毛泽东一生听不得反面意见。不但反右期间所有不同意见一概不听,1959年 的庐山会议,本来是反" 左倾" 的会议,他自己在韶山就已经答应当地百姓要取 消公共食堂了;彭德怀一上书,他勃然大怒,一改反左倾为反右倾;公共食堂更 是" 社会主义的象征" ,绝对不能取消。于是出现了一个住在山上的老太太要来 回走三十里路才能吃上一顿稀饭、一天就为吃三顿饭而来回奔走这样的" 社会主 义笑话" 。更加可惜的是:一个执政党,却不是民主的党,只听命于一个人。在 庐山会议上宣布处分彭德怀等人,尽管有许多人心里是不同意的,但是居然全体 举手通过,包括彭德怀自己! 不论毛泽东的功过是正三七开还是反三七开,他的一生有功也有过,大概是 共识。我们可以说:毛泽东的一生,是玩弄权术的一生,而不是治理国家的贤人。 在帝国主义面前,他是个无畏的强人;在封建主义面前,他是个坚强的斗士;但 是恰恰因为自己头脑中还有封建主义残余、有帝王意识,因此最终没有冲破这道 桎梏。中国政坛历来不以道德论英雄,而以成败论英雄。毛泽东一生中有他成功 的一面,因此他依然是一个英雄。 有这样的历史背景,因此,在1957年这样一个历史时期,人们对于" 什么叫 社会主义" ," 怎么进入社会主义" ,没有一个共同的认识,并不奇怪;发表不 同看法,更不奇怪。问题是:这个问题,是不是允许讨论。 毛泽东显然是不允许人们讨论的。章伯钧在1957年建议成立一个" 政治设计 院" ,照我看,他的意思,就是要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联合各民主党派和 知识分子,通过集体的讨论,来决定中国的政治,也就是机构设立、规章制度、 官员任免、权力范围这些事情。说白了,就是政府的民主管理。结果受到了毛泽 东的批判,说他这是资产阶级政治,成了全国最大的右派。因为正是毛泽东的这 根神经,是绝对碰不得的。毛泽东画了一个框框,凡是超出这个范围的,统统叫 做" 反社会主义" ,统统是右派,统统要" 改造" ,包括劳动改造。 这就在1957年制造了大量的政治犯。事隔二十多年之后,给" 错划右派分子 改正" 这一事实,证明毛泽东的这种看法和做法是错误的。由于" 历史具有不可 逆转性" ,尽管后来给99.9% 的右派分子都平反了,但是这些受罪的人,特别是 已经死去了的人,历史注定他们只能是无辜的牺牲者,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中国的历史,主要是帝王史。连演义小说,写的也都是帝王将相。这部《悲 欢世界》,虽然写的是1958年到1988年近40年的历史,但是既没有全方位、广角 度、从上而下、高屋建瓴地描写中国政治经济上的大起大落,也没有写到帝王将 相。这里仅仅介绍了十几个右派分子和一些由于各种各样原因被集中到清河农场 某一个教养中队来的教养分子,以及和这十几个教养分子有关联的干部、家属等 人物。历史跨度长达四十来年,几乎从他们的青年时期一直写到他们老死。几乎 是" 终其一生" 地跟踪报道,写出了他们的坎坷遭遇,也写出了他们的喜怒哀乐。 所有的人物,除了张文景和王汉后来成了" 院士" ,可以算是" 大人物" 之外, 其余人物,都是小小老百姓,都是微不足道的" 小人物" 。即便是作为恶人描写 的戎昊臣、尹志奎、张奎印、张礼之类,也不过都是几条小爬虫,在整个历史大 潮中,不起什么作用,更掀不起什么大浪。 按照毛泽东的说法,历史是" 人民" 创造的。因此,写" 人民" 的书,也应 该是历史。正是这些小人物,他们创造了某一个领域的历史。所以这部书,也可 以称其为" 史诗" 。 这部书的最大优点,是没有公式化、概念化,没有把所有的右派分子都写成 是" 中国的精英" ,没有吹捧、神化某些英明伟大的领导干部,也没有歌颂劳改 农场是一所" 熔炼废铁的熔炉" 。五七年以后许许多多由于政策性错误而导致的 人民苦难,也不去涉及。它只是" 如实地" 描写了当时当地的" 这一个人" 和" 那一个人" 的坎坷生活,从而变成典型人物的典型生活。 " 如实" 不等于" 真实" 。" 真实" 是历史记录;" 如实" 是文学创作。因 此千万不要对号入座。 对于书中所描写的恶人,作者都借王振春之口,表示宽恕。这样的态度,当 然是佛子之心,和鲁迅的" 我一个也不宽恕" 不能同日而语。 作者一直想写一部从人性的角度来阐述故事的书,就像《悲惨世界》一样, 总想把自己真正的意图隐藏在故事情节的背后,不想一张口就念劳改、劳教人员 的" 苦经" ,也不想碰疼" 当局" 那根敏感的神经。这样的写法和这样的结局, 应该说是达到了作者的目的了。 总的评价,第一、二两部写得比第三部好。第一部写劳改农场的一个中队, 第二部写建设兵团的一个连,范围都比较小,人物故事也比较集中,容易表达; 第三部写改革开放,头绪多,人物杂,故事也分散,原因就是这些人和事,并不 是改革开放中的典型事例。特别是结局,比较理想化,人为制造的痕迹重,勉强 融合的宗教思想,似乎也没有必要。 后记 我们两个,都是在1957年中了" 阳谋" 而落马的小人物。五七年之后的二十 多年,我们都曾经是被" 无产阶级" 专政的囚徒,吃了许多本来不应该吃的苦。 拨乱反正之后的二十多年,我们得到第二次解放,一个经商,一个从事写作,各 自在不同的岗位上做出了成绩。 如今我们都已经步入晚年,回头看看自己走过来的坎坷道路,何尝不是整个 国家民族走过来的曲折道路的缩影呢? 一滴水可以看见大海。把我们身边的故事连缀起来,正是这半个世纪来中国 社会的真实写照。我们无意喋喋不休地" 诉苦" 。我们只是抱着" 前事不忘,后 事之师" 的想法,告诉下一代真实的历史,并希望下一代人不再受我们受过的苦, 不再走我们走过的路。 尽管我们写的是小说,但是其中的人物,却几乎个个都有其真实的原型,只 是写成小说以后,更其集中,更其典型而已。我们无意借小说来表扬谁、攻击谁。 我们着眼的是人性——是不同的人们在不同的时期所表现、所扮演的形形色色的 角色。在苦难的劳改农场,在荒凉的沙漠边缘,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且看你是 不是经得起历史的考验;你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是为自己个人,还是为整个 国家民族! 本书作者2006年3 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