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传奇作家。传奇作家,书也传奇,人也传奇。 先不说我那劳改二十三年、经历大饥饿和大地震、在死亡的边缘九死一生地挣 扎、既坎坷也传奇的一生,单说我那“不凡”的婚姻,就颇具传奇色彩。 我有三个女儿。三个女儿各有一个母亲。也就是说,我有三位妻子。早先,一 个人即便同时拥有三个妻子,并不稀奇;现在呢,只要不是同一时间内拥有多位妻 子,也不稀奇。奇的是:我虽然有过三次婚姻经历,却没有一次恋爱的过程,而且 三个女儿用的是同一个名字,都叫吴永。 关于这一桩公案,我的好朋友张扬曾经写过一篇《作家吴越和他的三个同名女 儿》的报道,发表在《家庭》杂志1997年的第10期上,据我所见,全国就有16家报 刊予以转载。可惜受篇幅的限制,那篇文章写得过于简单了。不过张扬已经在文末 预告,说我将在晚年以此为题材写一部“绝唱”。如今我年已七十,大概可以算是 晚年了,至于所写的作品是否“绝唱”,却不一定。 闲话表过,下面我就来说一说我这三次婚姻的经历和三个同名女儿的传奇故事。 第一个故事 大姐姐是怎么变成爱人的 第一节 有心栽花花不发 1949年5 月,金华解放。6 月,二野军大三分校在金华招生,分政治、军事、 新闻、文艺等六个系。当时我十七岁,已经在报刊上发表了一部长篇连载、几十个 中短篇和许多杂文,最向往的职业就是“无冕之王”,于是就去投考了新闻系,而 且被录取了。7 月7 日,二野军大三分校从金华迁往芜湖,在嘉兴下火车等船去苏 州。我曾在嘉兴住过两年,初中就是在嘉兴毕业的。在嘉兴县中读书的时候,有个 比我低一班的同学叫李明的与我的关系比较好,如今既然路过此地,时间也有,就 顺便到他家里去看看他。正巧他不在,却见到了他的姐姐李萍。李萍也是我同学, 姐弟俩相差一岁,读的是同一个年级。当时我与她不过是偶然相逢而已,但是却从 此建立了通信关系。1952年7 月我从四川转业回到上海,在上海市行政干部学校当 教育干事,与李萍的关系有了进一步发展,通信日见频繁起来。这三年中,尽管谁 也没有写过一句“我爱你”这样的话,但是信中的情绵绵、意切切,已经不是蕴藏 在字里行间,而是赤裸裸、火辣辣地溢于言表了。 在行政干校,我是个年龄最小的干事,却是个最最活跃的干事:我组织合唱团, 亲自作曲、教唱并指挥,我组织话剧团,集编、导、演于一身,多次率团参加比赛 并捧回奖杯来;与校外联欢的机会,那就更多了。干校的学员百分之七十以上是女 性,尽管绝大部分的年龄都比我大,不过比我小的、长得挺漂亮的、向我表示好感 的姑娘也不少。但是我的心中因为已经有了一个萍,对这些姑娘们的暗送秋波甚至 大胆挑逗全都无动于衷。 第一期学员毕业走了以后,干部们有一个比较长的休整时间,我被安排到图书 馆去协助图书编目工作。与我同一个办公室的,是第一期毕业留校的学员,姓姚, 比我大五岁。因为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怡,所以我叫她怡姐姐。她的父亲解放前 是上海海关的帮办,属于高层白领职员;她自己是大同大学商学院的毕业生,刚毕 业上海就解放了,所以还没有参加过工作。怡姐姐长得相当漂亮,风度更是非比一 般,留校以后,单是校内的班主任和班干事中就有六个人在追她。她有男人追,我 有女朋友,她又比我大那么多,因此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隔阂可言。混熟了以后, 关于彼此的爱情生活,也不保密了。萍的来信,她有时候也拿去看,并判断已经有 了多少温度、前景如何。她的男朋友给她写信,她也给我看,并征求我应该如何回 信的意见,有时候干脆就由我替她起草回信的稿子,给她当“枪手”。 1953年夏天,天气炎热,我与萍之间的热度也直线上升,除了互相说些“非常 想念”之类的话,还收到了她寄来的第三张照片,后面写的是“给哥哥,妹妹赠”, 信中说:我与她的频繁通信,全校的老师几乎都知道了,一个劲儿地吵着要她买糖 ……。怡姐姐看了,就说我和萍之间的热情已经有了80摄氏度,要我赶紧加一把火, 把温度上升到100 度,就“功德完满”了。 我和萍已经有三年没见面,当时她在嘉兴一所中心小学当校长,既然已经放暑 假,我何不到嘉兴去潇洒走一趟,当面烧把火? 当时刚刚实行干部休假制,我就利用这个假期,到嘉兴去。我事先给萍写了信, 她来信说,弟弟在北京钢铁学院读书,暑假去实习,不回来,家里就她一个人,热 烈欢迎我去故地重游。从上海到嘉兴,不过两三个小时,随时有车,说走就可以走, 我立刻就去买了票。 李萍的爸爸是开杂货铺的。我到了李萍家,她正光着脚丫儿穿着短裤坐在店堂 内摇着蒲扇看书。没有想到的是:见了我,也不站起来招呼,只喊了我一声,让我 坐下,拿起桌上的一个香瓜来叫我吃,她自己竟又低头管自看书了。我干坐了一会 儿,提议一起去逛南湖,她摇摇头,说了声“不去”。我提议一起到塘汇镇去看一 个叫潘霞云的女同学,她又摇摇头,还是说“不去”。我以为她多年没跟我见面, 不免有些腼腆,在父母亲面前,也不能对我过于亲热,就耐着性子跟她有一搭没一 搭地聊天,等待她转变态度。更没想到她跟我几乎没什么话可聊,坐了一会儿,就 上楼进她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我被她干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幸亏她父亲还外场,跟我随便聊了几句。到 了吃晚饭时间,她换了一身漂亮的连衣裙下楼来了,但依然视我如陌生人,不近也 不远,除了面带微笑之外,几乎没什么话可说。饭后她洗了澡,到运河边洗衣服去 了。我见她不招呼我,自己拿了毛巾肥皂和换洗衣服到河边洗了澡洗了衣服。晚上 她把我安排在店堂间的竹榻上睡觉,没有蚊帐,怕有蚊子,给我点上了一盘蚊香, 就上楼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百无聊赖地在店堂里坐着,百思而不得其解。这叫什么事 儿?有这样“热烈欢迎”男朋友的么?到了吃早饭时间,她爸爸在门口单给我买了 一碗豆浆和一团糯米饭,而她却迟迟不下楼来。我忍无可忍,给她爸爸说了声“我 去找个朋友”,就离开了她家,到塘汇镇找潘霞云去了。 潘霞云与我同班,是县中的“功勋运动员”,曾经在浙江省运动会上得过四百 米第二名。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却凭她的“功勋运动员”资格没上高中就被保 送到上海东亚体专,如今在一所中学里当体育教师,尽管她在班内功课比别人都差, 却比全班同学“出山”得都早。她已经结婚,丈夫也是个体育教师。 塘汇离嘉兴不到十里路,当年我大姐和大姐夫在这里教过书,这条路我常走。 不到一小时,就到了。潘霞云两口子都在家,因我事先没通知他们要来嘉兴,见到 了我,既高兴,也惊讶。我与萍通信,她们都知道的,心知我一定是来看李萍,就 问我与萍的关系进展如何了。我摇摇头,把萍如何“热烈欢迎”我的情形大体上说 了说。她们也觉得奇怪,就建议与我一同进城,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拉出来,一起到 南湖玩玩儿,以便有所转机。 我们三人来到嘉兴城里,时间还不到上午十点。但是李萍的爸爸说,他女儿学 校里有点儿急事儿,回校处理去了。我认为她这是故意跟我闹别扭,没有多话,拿 起我的行囊就告辞。先到附近找了家旅馆住下,又叫了三碗鳝鱼面吃饱了,然后雇 了一条小船,让小船娘划着,三个人一起到南湖去玩儿了一个下午。 按照原来的计划,小潘两口子应该当天就回家去的,所以没给他们另开一间房 间。但是他们见我情绪不好,主动说留下来陪陪我,第二天送我上火车。那一夜我 们一聊聊到了深夜两点多,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随便躺了会儿,就天亮了。 七天的假期,三天就回来了。怡姐姐一眼就看出我的情绪不对头,问我爱情之 旅进展如何。听了我的叙述,她也觉得反常得无法解释,叫我赶紧写信去,也许当 面无法说清的事情,信中反而可以说得明白的。但是我负气坚决不写。我说,她不 拿我当朋友,我又何苦自轻自贱呢? 没有想到的是,十几天之后,李萍居然来信了。不过信是从福建漳州寄出的, 信封上没有地址,信里说:他已经调到漳州,依旧当小学校长,一切都很好。还特 别提了一句:“他对我也很好。” 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暗示她已经结婚了?既然你通知我,我不能不回信,就 写了一封祝贺信寄到嘉兴她家里,请她父亲转交。但是从此之后,再没有萍的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