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临阵招亲抓媳妇儿 请假队部照准。那一段时间,报名去新疆的单身汉纷纷搞对象,队部为了安定 人心,一律照准,连请假三四天到近郊区相亲的都准,何况我只是请假一天到北京 城里了。 上午九点半,我提前到达森隆饭庄门口。约会嘛,只能我等人家,不能让人家 等我。 那一年,我已经买了一辆崭新的红旗牌加重自行车,再穿上笔挺的料子裤子, 雪白的的确良衬衣,身体健康,腰板儿笔直,除了脸皮黑点儿,风度还有,样子还 挺精神的。 九点三刻,从街对面过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梳着两条不长的小辫子,瓜子 儿形的脸蛋儿红朴朴的,眼睛挺大,只是个子略微矮些。不然,满够得上美女的水 平。她过来以后,就在森隆饭庄门口站着,看样子也是等人。她上下打量我,却又 不说话,不由我怀疑起她是否就是张姑娘。不过心里却在想:这样漂亮的姑娘,如 果正是她,估计一定不肯嫁到劳改农场再远赴新疆去的。何况我还比她大那么多呢! 十点过几分,又过来两个女人,一个三十多岁,大高个儿;一个二十多岁,中 等身材。那三十多岁的过来就问我:“你是吴同志吗?”我赶紧答应,知道这就是 焦守信的太太刘大姐。这时候,先来的那个姑娘也迎了上来,跟后来的那个姑娘招 呼说:“四姐,你怎么刚来呀,我都在这里等你好半天儿了。” 焦守信的太太虽然也没见过我,但总算是双方的介绍人,因此她首先给我介绍 后来的那姑娘:“这个就是小琴。”回过头去又向她介绍我:“这个就是吴同志。” 接着又问:“这个是?” 小琴看了我一眼,一歪嘴,算是打过招呼了。接着介绍先来的那姑娘:“这是 我的小姊妹,叫小李。” 小李倒比她大方,向我笑笑,又伸过手来跟我握了握,说了声:“我估计就是 你嘛。”我估计她是小琴请来帮着相亲的。 这时候介绍人似乎已经完成了任务,直说:“那你们就找个地方谈谈吧?我还 有点儿事儿,先走了。” 小李姑娘听说刘大姐要走,她既不是介绍人,也不是被介绍的择偶者,纯粹是 一个“第三者”的角色,她看了一眼小琴,征询似地问:“要不,我也走吧,咱们 下午再见怎么样?” 我虽然已经三十四岁,而且结过婚,但是被人家以“介绍对象”的形式去认识 一个陌生姑娘,还是生平第一次。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手脚无措,想到人家既然有 意安排我们在森隆饭庄门口见面,这顿中午饭必然是要请的。于是赶紧拦住她们两 个说:“不管你们怎么忙,中午饭总是要吃的嘛,来,咱们就这儿了。”说着,就 请她们往饭庄里面走。 刘大姐说要走,一方面是客气,一方面是趁早撤身,好让我们“畅所欲言”。 就时间而言,上午十点钟吃中午饭是早点儿,不过就这样三五分钟结束了这样“隆 重”的“人生大事”,似乎也太简单了。我一招呼,她一犹豫,小琴觉得扔下她一 个会更加拘束,不得不说话了:“要是你们都走了,我也走。” 刘大姐觉得她有责任把这个场面圆下来,只好说:“那就大家都别走。反正都 是刚吃过早饭的,还不饿。吴同志随便点两个菜,咱们陪他坐一会儿吧!” 话说通了,于是四个人相让着进了饭庄。 时间果然还早,餐厅里连一个人也没有。这到更好,地方清静,便于说话。我 们进了一个单间,我点了六个菜一个汤,无非是溜肉片儿、炒腰花儿、糖醋里肌、 红烧排骨之类,个个菜离不开猪身上,也是森隆饭庄最便宜的大路菜。三个女客, 没一个肯喝酒的,于是我自己也免了。 席间,除了说一些饭菜方面的咸淡之外,谁也没有多说话。我看刘大姐和琴姑 娘都吃得挺香,看样子说刚吃过早饭似乎并不真实;小李姑娘不知道是客气还是真 的刚吃过,拨了小半碗饭用榨菜肉丝汤泡着吃,也不怎么吃菜。我比比两个姑娘, 一个瓜子儿脸,一个柿饼脸;一个脸色红润,一个脸色发绿;一个面如桃花,一个 面有菜色;一个鼻梁高嘴巴小,一个塌鼻梁大嘴叉;一个脸上老带着微笑,美不胜 收,一个不说话就把嘴歪到一边儿,似乎鄙夷什么、不满意什么──实际上她并不 是真正的歪嘴子,而是一种下意识的毛病,也是缺乏教养或缺少风度的恶习,后来 在我的监督下总算纠正过来了。 我心里想,这个琴姑娘,看起来也是个没搞过对象的大傻丫头,如果有些经验, 怎么会带一个比自己漂亮得多的姑娘来作陪?聪明的姑娘,总是请一个比自己长得 差些的姑娘来当“电灯泡”,以便对比之下,可以把自己的美衬托出来。不过我又 想回来,再要找一个比她长得更丑的大姑娘,恐怕也不容易了。心里话:我的前妻 是个名门闺秀,美貌而有风度,而这个小琴,分明是个嫁不出去的“剩姑娘”,要 我跟她过一辈子,天天看她的塌鼻梁、歪嘴子,该有多恶心?吃过饭,但愿她们全 都走了吧。 吃完了饭,刘大姐发话了:“我真有事儿,不能再陪你们了。这里也不是说话 的地方,你们两个,是不是到公园去谈谈哪?” 我既然是来搞对象的,当然不能说我没工夫,更不能说有事情去不了。琴姑娘 继续歪着嘴,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在这样的场合,意思就是不反对。小李姑娘 很知趣,知道她的“观察员”任期已满,忙也说自己还有事情,非走不可。于是出 饭店陪琴姑娘逛公园,就成了我的主要任务,也是非演出不可的节目了。 离王府井最近的公园是北海。一行四人步出森隆,送走了刘大姐和小李姑娘, 我们就坐电车到了北海前门,买票进园。 北海公园十年前我与怡常来,当然很熟,只是反右以后,就再没来过,今天既 然来了,干脆就高高兴兴地玩儿半天吧。我租了一条船,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划向 了湖心。 秋高气爽,凉风宜人,蓝天白云倒映在水中,随着碧波荡漾,此情此景,与十 年前一模一样,只是当年的人儿已经不在了。我沉浸在绵绵的回忆之中,信口唱起 了当年与怡划船时唱过的歌:“当我离开亲爱的故乡哈瓦那,亲爱的姑娘靠在我身 旁……” “那是封资修歌曲,不让唱了。”对面忽然响起琴姑娘半似严肃半似玩笑的话 音,接着她用半压低了的嗓音唱了起来:“我们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场… …” 唷,没想到她脸蛋儿不美,嗓子可又脆又甜。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好!”接 着又喊:“放开嗓子唱!” “戈壁沙滩变良田,积雪融化灌农庄……”她果真放开了嗓子,嘹亮的歌声沿 着湖面向四周飘荡,招来了邻船中情侣们羡慕的目光。 有道是“一美遮百丑”,她的纵声一唱,立刻扭转了我对她视觉上的反感,而 从听觉上对她好感起来。等她唱完了,我夸了她一句:“你的嗓子还不错嘛!” 她一歪嘴,似笑非笑地答:“那年我考新疆歌舞团,唱的就是这支歌。” “考取了么?” “考取了。” “那怎么不去呢?” “我初中毕业以后,家里供不起我上高中,是我自己悄悄儿去报名投考的。那 年我刚十七岁,我妈说我年纪太小,新疆离北京太远,不让我去。” “如果现在还叫你去新疆,你去么?” “去,干吗不去?只要给我安排工作,我就去。有工作,总比这样赖在家里让 人家养活的强。是人呆的地方,别人敢去我就敢去。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哪!反正我 妈死了,我爸也不管我。” 好。性格够坚强也够开朗的。我对她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分。 本来,我只想陪她逛半天公园,然后打发她回家算完事,并不想探问她的身世。 如今听她一唱一说,我就顺着她的话茬儿,问她不去新疆,去了哪儿。根据她的回 答,大概情况是这样:她初中毕业,下面还有一弟二妹,家里供不起她上高中,考 上了新疆歌舞团,她母亲说她年纪小,反对她离家远走,可是她又不肯下地干活儿。 好不容易找了门路托了人情在社办的地毯厂里学了一年多徒,她嫌那活儿老有碎羊 毛吸进肺里去,容易得职业病,也不想干。后来多亏她那个在公汽六场当书记的叔 叔给她开的后门,总算进六场当了公共汽车的售票员。 才干了一年多,体检中发现她有肺病,很可能就是在地毯厂的这一年多里得的。 她们地毯厂的女工得肺病的人特别多。进医院治疗期间,四清运动开始了,有人检 举她叔叔任用私人,而且所用的人是农业户口。她叔叔没有办法,只好一边检讨, 一边给她办了退职手续。她工龄短,只给她发了三个月的退职金。如今肺病倒是基 本上好了,可是没工作,靠哥哥和弟妹们养活她,有吃的,没花的。也有人给她介 绍过对象,可她属羊,而且是腊月里生的,加上她十个手指头一个“斗”也没有, 都是“簸箕”。农村人迷信,第一说腊月羊没草吃,命苦。第二说十个“簸箕”的 姑娘不敛财,要败家,不论有多少财产,早晚都要让她给“簸”出去。第三她要求 的是“工作”,绝不下地干农活儿。农村人娶媳妇儿娶的是劳动力,不是娶摆设供 品,要娶摆设她也不够格,所以提一个吹一个。她现在的处境是:只要有人给她安 排工作,不论多远,她都肯去。反正她家人口多,谁也不留她,她也不恋谁。 我沉默了许久。这个姑娘,初中毕业,性格也还开朗,至少不酸不肉,说话痛 快,何况嗓子还挺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脸蛋儿长得不漂亮,特别是那绿色的脸 和瘪鼻子。仔细一想,她生过肺病,身体本来就弱,在人口这样多的家庭中,没有 好东西吃,缺乏营养,脸色不好是必然的。再说,如果她长得漂漂亮亮的,用她自 己的话来说,是个“摆设”,何至于到今年二十三岁了还嫁不出去?再想想自己, 论人,三十四岁了,在农村人的眼睛中,已经是个半老的老头子,活了半世的人, 不但一事无成,打成右派以后,劳改了好几年,到今天才有机会离开劳改农场,实 际上是以“充军新疆”作为代价的;论财,一个月挣三十二块钱,还不够一个阔气 点儿的人抽烟的。到了新疆也许能增加几块钱,但是新疆东西贵,加了等于不加。 以这样的条件要想娶个漂亮媳妇儿,还要人家离乡背井,跟我上新疆去,岂不是痴 人说梦么?看起来,今天的我,也只配找个“烧糊了的卷子”瞎凑合着过下半辈子 了。我们两个,谁的条件都不好,都只能迁就一下,谁也别挑剔了。何况我娶媳妇 儿的真正目的,只为拿她当招牌,好给我换取一间七八个平方米宽的小房间,好有 个自由活动的小天地。既然如此,何必斤斤计较女方的相貌呢?想到这里,我突然 问她:“我最近有可能要调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去,你能跟我一起上新疆么?” 我的单刀直入,倒没有使她吃惊,而是很镇定地说:“关于你要去新疆的事情, 刘大姐倒是跟我说了。刚才我也说过,只要给我安排工作,别说是新疆了,就是西 藏我也敢去。我是个农业户口,不离开北京,我别想找到工作。这个我早想过了。 问题是我对你还不了解。到新疆去不用考虑,是不是跟你到新疆去倒是要考虑的。” 她的话也在理。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条件差,但是差尽管差,也不是摸着有脑袋 的就算一个。这是一个女人一生的大事,我慎重,人家就不慎重了? 于是我只好拣那要紧的简单介绍我自己,除了说说家里都有什么人,主要说的 是怎么划的右派,怎么离的婚,以及现在为什么要到新疆去,等等。 她听了,沉吟半晌,这才说:“看起来,跟你去新疆,还不如上次我自己一个 人上新疆好。那会儿我如果去了,是新疆歌舞团的学员,这次如果去了,干什么还 不知道呢。不过我的要求也不高,只希望当个女工,不论什么工种都可以,只要我 干得了的。我生过肺病,干不了农业活儿。这样吧,今天咱们谁也不要把话说死了, 我先回去问问我爸和我哥。尽管事情要我自己拿主意,可他们总是我家的大人,水 大漫不过鸭子去,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也是礼儿上的事情。” 看起来,她自己本人已经有了跟我去新疆的意思。要不然,也用不着征求家里 人的意见了。 于是我们说定:大家都考虑三天,三天之后正好是我们的休息日,星期日上午 九点,我们到天坛公园西门见面,是成是散,那时候再说。 出了北海,我送她上了开往朝阳门的电车,然后自己趁往南的电车,到森隆门 口取了自行车,回到团河农场。 焦守信问我见面的情况和感觉如何,我如实作了回答。焦守信说:“那姑娘我 见过,模样儿是没有,人倒是不坏,性格也开朗,并不婆婆妈妈。她那么大姑娘了, 农村户口,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能总吃家里的,除了嫁人,也没有别的办法。你 们两个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也可以说是有这缘份,你就别再犹豫了,大家就这样凑 合着过吧。” 过了一天,星期六上午召集全大队的就业人员开会,宣布了批准去新疆的名单, 正如焦守信预测的那样,果然有我而无他。 根据所公布的名单看,被批准去新疆的人,大致是这样两类:第一类,年轻力 壮而又没有家室之累的,这一类人中,几乎把流氓、小偷儿、少年犯、右派分子的 绝大部分都包括在内了。与我同一个班的小改、小茅,是两个回民,都是从少年犯 管教所放出来的“少年职工”,经常惹事生非,不服管教,是队里最头痛的人。小 改是个摔跤能手,只爱打架,自己从来不偷,至于别人偷来孝敬他,则不在此例。 小茅是个神偷,最善于爬屋顶钻窗户入室盗窃,外号“东四三飞”(“东四”是北 京地名“东四牌楼”的简称),据说东四附近的房顶,他几乎没一处没爬过的。这 次去新疆,他俩当然是“榜上有名”的。右派中只要没有成家的,几乎“一网打尽” 了,连四五十岁的“老光棍儿”也不例外。第二类是虽然有老婆但是没家室子女之 累的。这一类人大都上无父母或虽有父母而另有兄弟姊妹可以照顾的,或者虽有老 婆却无子女,老婆也没有正式工作,有的人甚至连个家也没有,称为“有家无业者”, 当然也包括近期突击结婚的人在内。至于老反革命,则几乎一个也没有。因为这些 人不但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都有家室之累,而且是最服管教、干活儿也最巴结认 真,种葡萄技术上都有一手,是农场的“主力”。 大会上场长宣布:放假三天,没家的打点打点,有家的回家准备准备,星期三 上午九点准时到集中站集中,等待上火车。 这一来,更加促使我下决心与琴“凑合”了。因为时间紧迫,这是“独一份儿” 的买卖,舍她之外,就没有另外的人可以选择了。为了我理想中的小房间,我不得 不这样决定。至于她回家与父兄商量以后,能不能赢得家里人的首肯,还不一定呢。 当天我就去找兵团来的政委,先跟他说了琴的情况,问他如果我带她去新疆的 话,能不能不分配她干农活儿。政委明确答复:对于家属,可以根据各人的情况和 特长分配工作。兵团的活儿很多,不但有纺织厂、粮食加工厂,还可以当售货员, 也可以学习修理钟表,总之可以干的活儿多得很,不一定都干农田活儿。 得到政委肯定的答复以后,一者已是中午,进城来不及了,二者也没有与琴约 好,无法会面,只好先到大兴县邮电局给远在上海的父母发了一封电报,回来以后, 再把自己的东西整理了一下,一个下午就这样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