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尾声 1979年12月,我的原单位国家语委发来一封电报,要我回去落实政策。我到了 北京,语委落实政策办公室代表组织宣布我为“错划的右派”,并宣布彻底改正, 恢复原级别、原工资。我当了二十多年的三等公民,终于又恢复了一等公民的身份。 1980年2-6 月,我住在朝阳门内南小街国家语委招待所,一面等待安置工作, 一面修改我的长篇历史小说《括苍山恩仇记》,并协助我的老师、时任国家语委秘 书长的倪海曙同志创办《语文现代化》杂志(几乎没人知道,创刊号上有十几篇短 文是我用不同的笔名写的)。这期间,我抽空到三间房去了一次,见到了二哥、三 哥、五妹和六弟。这时候五妹已经和姓王的离婚,两个孩子都归她扶养。她自己盖 起了三间房,一个挺大的院子,种满了花儿,环境满不错的,可是生活的重负和精 神上的磨难,使她原来胖嘟嘟的丰满身材,变得消瘦而憔悴了。通过张家人的叙述, 我知道琴与西四中药店一个姓杨的老店员喜结良缘以后,又有了一个女儿,加上他 前妻留下的一个抱来的女儿,加上小永,一共是姐妹三个,却是三个血统。老丫头 则嫁给百货大楼的一个售货员,搬到城里去住了。 一天下午,我正在招待所内改我的稿子,忽然门上响起了剥啄之声,我喊了声 “请进”,没想到进来的居然是琴和五妹。琴进门来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吴越, 咱俩离婚,不赖你也不赖我,咱们赖‘四人帮’!” 我急忙招呼她们姐儿俩坐。琴笑嘻嘻的,在这样的场面下重逢,丝毫没有痛苦 或悲戚的迹象,可见性格还像原来那样开朗。 我仔细打量她,见她比原来胖了,也白了,可见生活过得还算可以。我问她日 子过得怎么样,她说:“凑合着活呗。”我想起我说过的“与我离婚,再要找我这 样好脾气的人恐怕难”的话来,问他现在这个丈夫对她怎么样,她骄傲地回答说: “他呀,脾气比你更好!我们结婚十年了,不但从来没吵过架,脸都没红过一次。” 真是傻人有傻造化,天下的好脾气男人,都让她赶上了。 我想起小永在他家的处境,问她继父对小永怎么样,她说:“这你就放心吧, 他对小永,比他自己的亲生女儿还关心,下班回来,先问的就是小永。” 十年不见,算起来,小永已经十二岁了。我要求她把孩子领来给我看看,她说: “这事儿可不好办。第一小永不知道她还有个亲爸爸,第二老杨知道了也不好。” 我说我可以不以父亲的身份出现,只说是“一个叔叔”,还不行吗?五妹这才给我 出了个主意:下次把小永接到老丫头家,让我以同事的身份到老丫头那里去看她, 就可以了。 后来这一计划果然实现。只是老丫头没有遵守大家的约定,终于忍不住地对小 永说:“傻孩子,这就是你的亲爸爸呀!” 我到西四中药店去买药,见过几次老杨,确实是个很善良和气的老头儿。他的 善良,可以用一个例子来说明:琴是农业户口,因此小永必然是农业户口。他和琴 生的女儿,尽管他是居民户口,但也因为生母是农业户口而不得不从“母系”报了 农业户口。小永职高毕业以后,为了便于找工作,他把户口跟小永对换了:他把居 民户口给了小永,自己换成了农业户口,而且让小永当“户主”。至于他的亲生女 儿以后怎么办,他当时似乎连考虑都没考虑。这样的好人,似乎也不多见的。 可惜这样的好人,老天爷偏偏不让他多活几年,还不到七十岁,就作古了。他 是非正常死亡的,说起来,还是因小永而死:那年冬天刚下过雪,地上挺滑,小永 回家晚了,还没吃饭,老杨急急忙忙出门去给她买包子,不小心滑了一交,当时就 不会说话,送到医院抢救没有成功,也没留下遗嘱,就这样撇下老婆孩子走了。他 一个人工作,要养一个老婆三个孩子,生活的不富裕也可以想见。据小永后来告诉 我:他下班回家,夜里经常捏着手电筒去捉土鳖,烘干了,作为药材卖给药店,一 个可以卖三分钱。他是辛辛苦苦地劳碌了一辈子,才养大这三个不同血统的女儿的。 当然,他至死也不知道我落实政策回来,和他老婆孩子都有来往。不过我绝对对得 起他,跟他老婆没有任何出格的事情,每次跟小永见面,总是要小永最爱这个把她 扶养成人的善良的父亲。 1983年8 月,我的长篇历史小说《括苍山恩仇记》出版,在王府井新华书店签 名售书,两个小时中卖了2300套,开创了书店签名售书的最高记录。由于我这部小 说是在清河农场的田埂上写成的,清河农场属于天津地盘,因此天津市新华书店特 地请我到天津去签名售书。原计划在天津呆三天,不料仅仅两天时间,就把所进的 《括苍山恩仇记》全卖出去了。于是我利用这一天空闲时间特地到清河农场去走了 一趟,除了看望一些老朋友之外,也去拜访了刘指导员。 刘指导员看见我,一副惊奇的模样:“唷,你怎么来了?” 我很虔诚地说:“特地来看望老首长啊!” 他有些受宠若惊:“什么老首长啊,现在你是我的首长啦!听说你现在很有名, 昨天晚上我还在电视里看见你了呢!……我那个大孩子,今年高中毕业了,没考上 大学,你门路广,能不能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