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难解的呓语 在医学科学院第27层楼的一套宽大、明亮、设备齐全的房间里,艾柯博士为她 的“病人”安排了颇为舒适的新居。透过浅绿色的窗帘,阳光柔和地爱抚着“冬眠 人”──那具即将复活的古尸的脸。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仰面朝天,呼吸均匀, 原来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已经泛出了一丝红润。也只有这红润,才能够说明他 是个尚未恢复健康的、但已经有了生机的活人,而不是一具僵硬的六十年前的死尸。 根据艾柯博士的诊断,今天上午,这个沉睡了六十年的“冬眠人”,应该恢复 神志,开口说话了。为了把这具有重大科学意义的珍贵镜头纪录下来并介绍给全世 界,艾柯博士特别允许唐震独自一人到这里来录音录像。这时候,唐震已经把摄像 机的镜头对准了冬眠人的头部,调准了焦距,又把微型话筒放到了他的胸前,一切 准备齐全,单等冬眠人开口说话了。 从早晨七点钟开始,艾柯和她的助手陈静,就守护在病床旁边,虽然焦急,但 却是充满信心地等待着奇迹的出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从八点等到九点, 又从九点等到十点,冬眠人依旧一动不动地仰卧着,安详,静谧,就好像睡着了一 样。陈静全神贯注地紧盯着眼前的各种仪表:体温、血压、心跳、呼吸都已经接近 健康正常的人了,独有脑电图上显示的,依旧是一条直线。也就是说:这个明明已 经复活了的人,大脑的思维活动仍处于停滞的状态,除了生命现象最基本的本能之 外,他连支配自己本身任何一个器官的能力都没有。从这种意义上说,他只能算是 比死人多口气儿的活尸,而不能算是一个活人。正因为她懂得这些道理,又监测着 这个人的生理健康情况,所以在场的三个人中,就数她最为着急,最为焦躁不安了。 她不时地回过头去注视艾柯的脸色,想从这个青年博士的脸上,读到这具活尸究竟 能否变成一个正常人的结论,倒好像艾柯博士的一个眼色,一个微笑,竟比自己面 前那一大堆科学仪器更准确、更有权威似的。 艾柯博士安详地坐在床前的一张轻便单人沙发上,嘴角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跟 唐震详细叙述她救活这具古尸的经过──当然是可以公开发表的那一部分经过。从 她的言谈话语中,从她那坚定的目光中,都说明她对于这个已经有了呼吸和触觉的 冬眠人是充满了信心的:她相信他一定会在自己认定的期间之内准时苏醒并开口说 话,从而在医学界开创一桩前所未有的奇迹,为祖国争光,为人类造福,为全世界 作出贡献。只有当地看看手表时间已经到了十点半而活尸依旧毫无动静的那一会儿 工夫,她的眼神突然间停滞了,枯涩了,似乎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败的恐怖陡地袭 击了她的心,不由地一层谈谈的愁云疑雾笼罩住她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但所有这一 切,都只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后就完全消失了。这种微妙的变化,也只有十分细心、 对艾柯又十分了解的陈静才会注意到,才能感觉到。 又过了十几分钟。在平时,十分钟的时间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但在今天, 越是接近中午,这时间的流速就好像越来越慢了似的。突然,一直静止不动的脑电 图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波 折,过了几秒钟,又出现了一个波折,终于,两个波折 之间的间联越来越短,在纪录图纸上构成了一组又一组参差(音cen-ci)不齐锯齿 獠牙似的曲线。啊!这是生命的曲线,这是智慧的曲线,这是一个活人才具有的标 志啊!陈静惊喜地回过头去,正要招呼艾柯博士,却发现博士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 站在她的背后,两眼紧盯着脑电图,发出喜悦的光辉,连她那苍白的脸色,也由于 兴奋而泛上了一层淡淡的桃红,不像平时那样冷漠而严肃了。随着她举起的右手轻 轻地一招,唐震把镜头对准了脑电图,先纪录下这一组组不寻常的曲线,接着把镜 头又摇向冬眠人,从远景到近景,从全身到半身,最后对准了头部,停了机器,等 待着奇迹的出现。 十一时正,预期的奇迹终于出现了。首先,她们发现年轻人的颜面抽搐了一下, 唐震急忙开动了摄像机,只见他双眉往上一扬,像是奋力要张开眼睛的样子,可是 眼睛并没有张开,双眉反倒又蹙到一块儿去了。接着,就见他烦躁不安地摇了摇头, 脸上流露出一种十分痛楚的表情,嘴唇也一张一合地翕(音希Xi)动着,好像有什 么话急于要说,而嗓子眼儿里又有什么东西梗住了,说不出来那个劲头。这时候, 最紧张而又最兴奋的,莫过于艾柯博士了。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狂跳着,几乎就要 跳出胸腔,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知道,这个冬眠了60年的人能不能恢复神志说出一 句清楚明白的话来,将是对她21个日日夜夜倾注整个身心所作的一切努力的奖赏或 是判决呀!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冬眠人的烦躁不安逐渐加剧,随着脸上出现的一种不 可遏止的狂怒和愤慨,一个期待已久的声音虽然模糊不清但却终于呼喊而出了:
①
-------- ① 这里本来是用国际音标记录的汉语方言,省去了声调符号。因Word中没有 国际音标,无法排出。 啊?!这是什么声音?他说的是什么?在场的三个人,虽然都全神贯注地在仔 细倾听着,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听懂这种不知所云的呓语。她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 色,又都同时摇了摇头,说明她们三个谁也不知道这种外国话似的语言表达的是什 么含义。过一了一会儿,冬眠人脸色一沉,几乎是呼喊而出地大声嚷了起来:
还是那句无法理解的奇怪的语言。艾柯博士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她的脸 色,已经比冬眠人还要苍白几分了。她用发抖的手一把抓住了陈静,哆嗦着询问: 陈静!告诉我,他说的是什么?他……他说的都是些什么呀?!“ 陈静看到自己的导师难过到这个样子,心都碎了。她知道这种结果意味着什么。 她想找几句得体的话安慰一下自己所尊敬的导师,但是她不能违背自己的良知,去 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假话。尽管她很不愿意,但是她不得不两眼呆望着艾柯,失望地、 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在这种沉重的打击面前,艾柯再也忍耐不住,尽管她是个在 学术上有过很大成就的博士,但究竟是个女博士,不免跟一切女性那样有她软弱的 一面;终于泪珠滚滚,几乎哭出声儿来。唐震看见她伤心落泪,不明就里,随便找 了句话安慰她说: “一个死了60年的人,居然能够开口说话,这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哇!只 要他能说话,慢慢儿总会清楚起来的,先不要着急嘛!” 这样的劝慰,不单没有使艾柯停止了哭泣,反而使她更加伤心绝望了。她回身 坐到了轻便沙发上去,双手捂住了满是泪水的脸,用她最大的毅力克制住了自己, 呐呐地解释说: “他这样开口,比不开口还糟!他暂时不开口,我们还存在使他恢复神志的希 望,现在他说开了胡话,证明他的神经系统已经遭到了破坏,这个重新获得生命的 冬眠人,不过是个白痴,不过是一具活尸!啊!我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 这种语重心长的话,只有陈静才能够完全体会。她所说的“一切努力”的真正 含义,也只有陈静才能够完全懂得。作为她的学生,作为她的助手,陈静十分清楚 地知道,博士在复活这个死去已经60年的冬眠人的医疗过程中,献出去的是什么样 的 “一切”,付出去的又是什么样的“努力”呀! 这个年轻的女医学家,这个成名过早的女博士,当她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的时候,当她还是一个求知欲极为旺盛的大学生的时候,在不知不觉中,把她那颗 赤诚的心,挂到了她的严厉的老师、年轻的宇航生理学家林非的身上去了。六年前, 当艾柯在医科大学毕业的时候,也正当林非决定登上航天器护送一批宇航员飞向火 星的时候,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向自己的老师吐露了一个少女的纯真的爱情,并用 她赤诚的心,祝福林非安全返航。遗憾的是事与愿违,好事多磨,就在林非登上火 星以后不久,在一次偶然的事故中,林非为了抢救一个宇航员脱险,把自己的氧气 瓶摘下来挂到了那个宇航员的身上,自己却由于缺氧而窒息死亡了。宇航员们为了 纪念这位舍己救人的伟大的白衣战士,把他的尸体安放在新建成的火星科学考察站 的大厅里。好在火星上没有空气和水,也没有细菌,尸体并不会腐烂,就好像冷藏 起来似的。只是从此以后,艾柯那颗炽烈的心,也好像被冰冻了的一样,原先有过 的近似于沸腾的热血,也都突然间降到了零度,凝结成冰了。打那以后,她这颗少 女的心,突然进入了老年,再也没有迸发出一星一点儿的爱情的火花儿,而把她的 整个身心和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到学术研究上去。医科大学毕业以后,根据她 本人的愿望和优异的成绩,进了医学科学院当研究生,专门研究因窒息、冰冻及其 他无内外病伤而致死者的复活问题。经过三年多时间的潜心研究和试验,博览了古 今中外几乎所有这方面的资料文献,有志者事竟成,一具一具抬着进来的僵硬的尸 体,几乎全都步履矫健地从病房走了出去,很少有例外。翻开科学史,每一个有伟 大成就的学者专家,总是跟刻苦和勤奋分不开的。上苍不负有心人,在她已经取得 很大成就的基础上,运用她的全部知识和智慧,终手使一个冰冻在北冰洋达九个月 之久的探险队员重新获得了生命和健康,从而使她自己的声誉传遍全球,并荣获了 2033年诺贝尔医学奖金。中国医学科学院根据她所取得的光辉成就,授予她医学博 士的头衔。对于一个还不满三十岁的青年女子来说,能获得这么高的奖赏和荣誉, 确实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但是。这位年轻的博士除了把她的全部精力和心思 用于继续去攻克一个又一个的科学堡垒之外,对于自己的婚姻问题,却再也没有去 考虑过。多少个有名望、有成就的学者、作家向她表示好感,向她倾吐爱慕与崇敬 的心情,但无一例外地统统都被她婉言拒绝了。在她的头脑中,好像除了医学之外, 根本就不懂得爱情是什么东西似的。凡是认识并了解艾柯的人,都说她对林非的感 情太深了,因此一旦失去了林非,就会感到世界上不再存在第二个男人值得她去爱。 看起来,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打定了主意一辈子当老姑娘了。 但是近半个多月来,作为博士的助手和学生的陈静,却发觉自己所崇敬的老师, 似乎跟以前有了明显的变化和不同了。自从科学院决定把这具海底沉尸交给艾柯去 研究处理,并希望她又一次创造奇迹让这个死了60年的死人复活以后,她就把自己 的全部智慧、知识、精力和时间,都花在这具既没有呼吸也没有知觉的尸体上。随 着时间的推移和治疗的进展,难关一个一个被攻破,生命重新回到这个躯壳里来的 可能性越来越大,流露在博士眉梢眼角的喜悦也越来越明显了。作为一个女性,陈 静甚至敏感地意识到博士近来在性格上居然也有了不少明显的变化:以前,她是个 理智多于情感的女学士,很少关心工作与学术以外的事情,而现在呢,竟似乎有了 母性的慈爱、女性的温存、处子的柔情!她对这个毫无知觉的冬眠人的关切、期待、 忧虑和欣慰,明明已经超出了一个大夫对病人的感情了啊!她今天怀着满腔的喜悦 与希望来收获自己呕心沥血播种培植的果实,然而冬眠人这种无法理解的吃语,却 无情地把她用心血制成的理想的花环撕碎了。陈静很明白,根据病例,一旦出现这 种恶果,只能是无可挽回的失败,从而带给艾柯的,也只能是撕心裂肺的悲痛。艾 柯博士由于绝望而失声饮泣,陈静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但是她除了诅咒造化的残酷 之外,既没有能力来扭转这种败局,也没有办法去安慰老师那受创的心。说实在的, 连她自己都已经忍耐不住,快要哭出声儿来了。 就在这时候,冬眠人又一次重复了刚才讲过的那句话,声音是那么嘹亮,那么 清晰,就跟一个头脑健全的人说话一模一样。 唐震突然间灵机一动,猛地冲向了艾柯,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膀连连晃动,大声 地嚷着说: “艾柯博士!我敢肯定这个人的脑神经是正常的!他没有神经错乱!他绝不是 白痴!” 艾柯被他这种大胆的、突如其来的肯定弄迷糊了,擦了擦泪眼,惊讶地问: “根据什么?” 唐震飞快地走到录音机前,用熟练的动作把录音带倒了回去,然后重放: “您听,请您注意地听:他一连几次重复的,都是同样的一句话。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他讲的不是呓语,而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所无法理解的六十年前的一种语言!” 不错,从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就说过:尽管现在的汉语是统一的,北自黑龙江, 南至海南岛,也不管东边的上海还是西边的喀什,除少数民族同时能操两种语言之 外,人们所使用的,都是规范的、统一的汉民族共同语,但是仅仅在几十年前,由 于文化落后、交通不发达加上意识形态上的乡土观念等种种原因,整个中国,可以 划分为九个大方言区,每一个大方言区中,又包括许许多多小方言区,小方言区内, 又包括好几种土语,分歧严重的地区,甚至一个县里就有好几种乡谈。这个冬眠人 既然来自六十年前的中国,那么,他讲的不是现代标准汉语,又有什么可以奇怪的 呢?艾柯博士不禁眼睛为之一亮,脱口而问: “您认为他说的是方言?” “可能是方言,要不然就是一种少数民族语言。” “怎么能证明呢?”艾柯似乎还不敢相信。 “这好办!我马上给您去找证明!”说着,从录音机上取下录音带,来不及道 别,就飞也似地冲出门去。 仅仅二十多分钟光景,电视电话的铃声响起,屏幕上出现了海滨大学语言系钱 老教授的影像: “艾柯博士,您好!” “啊!是钱教授!您好!” “我衷心地祝贺您!博士!” “您指的是……?” “是的,您是应该受到全人类的祝贺的!您运用您的智慧,又为全人类创造了 一项奇迹,建立了一项功勋,也再一次地为祖国赢得了荣誉!请允许我高兴地通知 您:您的研究对象──啊!现在应该称他为您的科学研究的合作者了──神志是完 全清楚的。我听了唐震同志送来的录音,那是60年前的浙江宁波方言,译成标准的 现代汉语,就是:‘他说的全是实话,不是造谣!’明白了吧?” “我……我还是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您是懂得的。要问我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那我可就不 知道了。您还是去问您的合作者吧!不过我也许可以向您提供点滴片断的历史情况: 60年前,正是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血腥统治中国的时期,就在那一年的清明节, 首都的革命人民在天安门广场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悼念周恩来总理的群众运动, 受到了‘四人帮’一伙儿的残酷镇压,事后又以追谣为名,在全国范围内到处搜捕 天安门悼念活动的参加者和革命诗词的传抄者。根据分析和推理,您的合作者,当 时也许有一位亲友被那次恐怖活动所牵连,使他痛苦,思念,耿耿于怀,从而在大 脑皮层上形成了兴奋中心。因此,60年后当他的思维和记忆开始恢复的时候,首先 再现的,就是这一部分。这跟人们全神贯注于某一件事情有时候会在睡梦中讲出来 是一个道理。这道理,您当然比我要明白得多。……呃?喂喂!您怎么哭了?这是 一件值得高兴值得庆贺的大好事,您应当笑才对呀!” “谢谢钱教授!谢谢,衷心地谢谢!我太高兴了!我这是在笑哇!” 的确,在艾柯挂满泪珠的脸上,浮现出来的,是一种多么甜美、多么动人的微 笑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