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恶梦和美梦 沉沉昏睡中的张华,朦胧中被人猛推了一把,跌倒在冰冷潮湿的砖地上。他挣 扎着爬了起来,睁眼一看,只见身旁站着的都是带着镣铐、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 犯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双双眼睛向他投来怀疑、淡漠、令人发怵的冷光。他赶 紧回头,只见身后是一排比大拇指还粗的铁栅栏,上齐房顶,下达地面,一扇狭窄 的铁栅栏门,在外面锁着一把大铁锁。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被投入了监狱。他 忿怒了,猛地推开了众犯人,拖着沉重的脚镣,就向铁门扑去。他要大声疾呼,他 要责问那些不长人心的东西凭什么要把他关进这里来。但就在这当儿,猛可里从对 面传来了一声惨叫。他定睛一看,只见对面一间同样隔着铁栅栏的牢房里,一名女 犯被吊着头发反绑在一根柱子上,有个尖顶鹰鼻长着护耳毫毛光着脊梁围着树叶裙 的行刑小鬼,一面撬开女犯的嘴,伸进钩子一下子把她的舌头拉了出来,一面把牛 耳尖刀在树叶裙上蹭了蹭,用一种嘶哑的叫人听了毛骨悚然的声音阴阳怪气地说: “不孝公婆,死后磨磨;嫁二夫者,斧劈锯破;暴殄(音舔tian)天物,剁去 十指;污蔑首长,剜眼割舌!你好大的胆子,敢说我们伟大的旗手是祸国殃民的白 骨精,罪犯第四条:剜眼割舌!”说着,举刀就割。一边行刑,一边还恶狠狠地咒 骂:“不识好歹的东西!叫你污蔑!叫你造谣!” 张华吓得浑身是汗,眼前金星乱迸。忽然,他认出来了:那受刑的女囚不是别 人,正是他的爱妻李芳!啊!他忿怒了,面对着东方法西斯的残暴统治,他再也无 法忍受了。他要高呼,他要控诉,他发疯似地扑向栅门,一面用力地拍打着铁栅栏, 一面声嘶力竭地狂呼: “她讲的全是事实,不是造谣!” 可是,就在他面前不远的李芳,却逐渐模糊起来了,飘飘忽忽地越飘越远了。 突然,在原来吊着李芳的地方,出现一个青面赤发大嘴獠牙的恶鬼,伸出两只萝卜 干儿似的枯瘦墨黑的巨爪,瞪大了血红的眼睛,一步一步向他逼近,最后终于猛扑 过来,一面紧紧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一面用嘶哑的嗓音震耳欲聋地吼着: “正要抓你,你可来了!正要抓你,你可来了!!正要抓你,你可来了!!!” “啊”地一声,张华睁开了眼睛,抬了抬头,挣扎着就想坐起身来。但是他过 于羸(音雷lei )弱了,他那两只看起来相当粗壮的手,根本就无力支撑他上身的 重量,终于又颓然倒下。眼前依旧金星乱进,耳朵里像打雷似的轰然作响,什么也 听不见。他只好伸出两手,不顾一切地厉声怒喝: “你们这些法西斯强盗!你们绝灭人性!罪恶滔天!你们还给我李芳!还给我 李芳!她说的全是实话!她是无罪的呀!” 艾柯正坐在病床旁边,等待着他神志恢复正常。为了能够跟他顺利地交谈,特 地从钱教授那里借来一台近代汉语方言翻译机。这台机器,能够把近代汉语各主要 方言翻译成标准汉语,并自动记录下来。因此,尽管张华刚才所讲的仍是一口宁波 土话,但是通过翻译机,艾柯却完全可以听懂他的意思。唐震忙碌地摆弄着摄像机, 不停地改换着角度和距离,力求把这一幕珍贵的古尸复活场面用最真实、最精彩的 镜头全面地记录下来。陈静目不转瞬地注视着面前的各种仪表,观察并记录着病人 的生理变化,随时准备着向博士提供各种数据,或在生理反应失常的情况下向博士 发出紧急通知。艾柯博士见自己的病人说话并不是语无伦次,证明他脑神经并没有 受到太大的损伤,尽管说出来的话不明不白,但那是病人记忆中的东西,外人无法 理解,并不奇怪。只要他听觉机能健全,可以通过翻译机互相交谈,那么,关于他 的身世、他的来历,甚至目前还无法理解的他记忆中的秘密,就都有可能逐一揭晓 的。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笑嘻嘻地站起身来,情不自禁地把双手轻轻地搭在病 人的肩膀上,用她女性所特有的轻声细语温柔而亲切地对他说: “不要激动,也不要烦躁。你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我是医生。你现在正住在 病房里。” “医生”这个称号,对任何人来说多都会联想到救死扶伤,都会感受到仁爱与 善良。在朦胧恍惚令人惊悸的恶梦中突然醒来,首先听到的,竟是妻子一般体贴、 母亲一般关怀的轻柔的女低音,又自称是医生,不由得张华精神为之一爽,定了一 定心,努力排开依旧在眼前团团飞舞的金星和幻觉,又一次睁开眼来。这一次,一 切令人惊恐不安的影像全都消失了。在柔和的浅绿色光线下,他首先看到的,是一 张充满着温良和善意的女性的笑脸,虽然略为显得苍白了一些,但仍不失为一张相 当美丽的脸。她戴着一副与她的脸型十分和谐相配的无边眼镜,使她在美丽之上, 又加了一层学者的风度。透过镜片,可以看见她的两只眼睛正在关切地注视着他, 从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兴奋、喜悦的光芒。这是一种完全可以信赖的光芒! 在这种眼光下面,一切疑虑都成为多余,一切惊恐也都成为不必要了。张华放心地 舒出了一口长气,困倦和疲乏又使他闭上了眼睛。但是眼前这个女医生的影像却不 肯马上退去,仍在他的脑海中时隐时现。啊!这是一对多么熟悉的眼睛,又是多么 熟悉的眼神啊!他又定了定神,努力回忆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努力从记忆中搜索这 一双熟悉的眼睛。但是他的努力是徒劳伪,他已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在问他自 己:“我病了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我是怎么被送进医院里来的?我怎么会 失去知觉?为什么?为什么?” 在恍恍惚惚中,他沉思了很久很久,一丝印象,终于从他的脑海里浮现:昨天, 不,是昨夜,他参与设计的ST-761型深海探测器制造成功了,党委书记要他当夜就 下海去试验。他接受了任务,坐进了密封的探测器,降到了海底。经过整整半夜的 试验证明,一切机件仪器都是符合要求的,设计制造完全成功。正当他准备发出返 回讯号开动探测器上升的时候,突然一股强大的水流把探测器推倒了,先是照明系 统完全媳灭,密封舱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接着供氧系统也出了毛病,他感 到窒息。感到呼吸困难;最后温度调节系统失去了控制,舱内的气温急剧下降到零 度以下。他记得,在黑暗中,他确实摸索着尽一切可能想把损坏的机件修复,以免 国家财产遭受损失,但是这意外的变故来得太突然了,没等他摸到损坏的机件,窒 息加上速冻,很快就使他失去了知觉。他在思索:“到底出了什么事故?是他们看 见产品已经试验成功,故意陷害我么?那么,又是谁把我救了上来,送进医院的呢?” 他觉得无法解释,终于又睁开了眼睛,直截了当地询问身旁这位可以信赖的女医生: “医生同志,请您告诉我:昨天晚上出了什么事故?又是谁把我救出来的?” 他说的是方音极重的普通话。艾柯博士不用翻译机,也勉强可以听懂了。这使 她欣喜若狂,差点儿哈哈大笑起来。他所说的这句话,不但证明他会说不标准的标 准汉语,今后谈话,可以不用通过翻译机了;更重要的,还在于他的这句话,表明 了他的神志完全清楚,他的脑神经完全正常!艾柯博士高兴极了,像旋风一般转身 取过台历来,送到他眼前,笑着说: “昨天晚上?请你看看日历吧!” 张华看到日历上的大字,印的是8 月17日,不觉有些不相信起来,奇怪地问: “啊?这么说,我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星期了?您不是骗我吧?” 艾柯用手指点着日历的最上方: “请你再看看这个数字!” “嗯?2-0 -3-6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很明白:今年是2036年!” “什么?!”张华始起了头,几乎又要坐了起来。 “一点儿也不错,今年是2036年。你在1976年7 月28日沉入深海,到今天已经 沉睡了整整60年又21天了。” “您?”张华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高兴。“对不起,我不喜欢在这样的时候 开这种玩笑!” “这……”艾柯也感到为难了。她很清楚:要他相信他已经死了60年今天才复 活,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这只能通过事实,让他亲眼看看如今的世界跟60年 前有了哪些明显的不同与变化,才能使他信服。于是,她换了一个话题,转口说: “我是个医生。我相信科学。在科学的范畴里允许有幻想,但不允许开玩笑。 作为一个医生,更不允许跟自己的病人开玩笑。这样吧:今天你刚刚苏醒过来,机 体功能还没有完全复元,不宜于多说话。你先静静地躺着,安心休养,等你恢复健 康以后,一切疑团都会冰释,一切你所不明白的问题,也都会逐渐弄明白的。” 对于艾柯的这一番话,对于自己过去的遭遇和现在的处境,张华都感到十分陌 生。他很想一下子全都问个清楚明白。但是正如艾柯博士所估计的那样:他刚从死 亡中复苏,每一种器官的功能,都还在恢复阶段,因此讲一句话,摇一摇头,动一 动胳膊,都需要付出很大的力气。这时候,他确实感到疲乏不堪了。在许许多多感 受中,有一个信念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的,那就是他对这个把自己救活的女 医生的好感和信任。他有许许多多话要跟她说,也有许许多多问题要请她解答。但 是这会儿,他确实无法再坚持下去了。他信任地看了艾柯博士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沉沉睡去。 艾柯示意陈静把测试仪器统统关上。唐震也关上了摄像机。 三个人同时悄悄地退出病房,只留下张华一个人在休眠中进一步恢复他机体的 功能。 在昏睡中,张华又一次看到了他的爱妻李芳。不过这一次不是在活地狱里,而 是就在这所医院的门口。他清楚地记得,她被捕入狱的那一天,已经是大腹便便, 即将临盆了。这个在牢房里出生的婴儿,他既没有看见过一眼,也不知是女是男。 这会儿,一辆小轿车在医院门口停住,车门推开,只见李芳迈步下车,一眼看见等 在大门口的张华和医生护士们,顾不得手里抱着娃娃,就飞也似地跑了过来,把孩 子往张华手里一塞,心里想笑,但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当然是喜悦的、幸福的 眼泪。张华接过孩子,来不及细看像谁,就一面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一面在他脸 蛋儿上狂吻起来,直到胡子茬儿扎痛了娃娃的嫩脸,哇哇地大哭起来,这才哈哈地 欢笑着,把孩子递回到李芳的臂弯里……。 美梦中的梦境是美的,特别是在恶梦之后。但是离开了梦境,回到现实生活中 来,美梦往往就只是憧憬中无法兑现的幻觉,徒然给人增添几分感慨和惆怅而已。 张华一觉醒来,睁眼一看,窗帘上的阳光已经消失,说明时候已近黄昏。伸一 伸胳膊,体力似乎恢复了一些,抬了抬身子,试着想坐起身来,却又浑身软绵绵的, 像是瘫了的一样,坐不起来。他感到嘴里发苦,舌头发麻,肚子里咕噜咕噜地直叫 唤,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很久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不过头脑却比睡前清醒了许多, 耳朵里也不嗡嗡作响了。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不由得又想起梦中的情景来。他的 妻子,现在在什么地方?还有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宝贝儿,是男是女?是胖是瘦? 像爸爸还是像妈妈?啊!对亲人的思念,占据了他的心,他真想马上就恢复健康, 痊愈出院,去拥抱他的爱妻娇子。但是软弱的身体告诉他,要想自己从这所医院里 走出去,绝不是一天半天之内所能办得到的。那么,能不能让大夫通知一下李芳, 让她马上抱着孩子赶到医院里来呢? 与亲人见面的热望提起了他的精神,陡地觉得气力倍增,正想直着脖子呼唤大 夫,猛然想起:直到自己下海去试验深海探测器的那天,爱妻李芳被公安局传讯, 一去好几个月,连关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今又过去了三个星期,谁知道放出来了没 有?这样一个下落不明的人,叫大夫上哪儿去找她呢? 他又犯愁起来了。半抬起来的脑袋,又颓然重重地跌落在枕头上。他无可奈何 地长叹了一口气,心里一酸,两行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隔壁护理员值班室里的护土,从仪表上看到了张华醒来的讯号,就轻轻地推开 房门,走进病房来。她按照艾柯博士的吩咐,先记录了病人的体温、血压、心跳等 数据,然后扶他坐了起来,替他披上一件病员常穿的那种圆领长袍,然后打来温水, 帮他洗漱完毕,拿一个鸭绒大枕头垫在他身后,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这才用 托盘端来一碗营养丰富的乳制品流食,一匙一匙地喂给他吃。 张华十分顺从地听凭护士怎么摆布。他贪婪地从护士的手上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这种不知名的奶食,鲜美而适口,好像有生以来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似的。 不一会儿工夫,一碗流食就全都吃下去了。张华抬起眼睛,用他的眼神毫不掩饰地 表示:他对这种食品极感兴趣,希望再吃一碗!聪明的小护士完全懂得病人用无声 的语言所表达的意思。她手里端着空碗,轻轻地摇了摇头,微笑着说: “艾柯博士留下话来,说是等您醒来以后,可以给您吃一碗流食,不过只允许 吃一碗,绝不允许多吃。因为您的胃已经整整有60年没有蠕动了,胃壁的粘膜一定 已经变得很薄,吃多了,很可能会受伤。要是您还想吃,过两个小时我再喂您一顿 倒是可以的。这就叫做‘少吃多餐’。” 张华一听:60年,又是60年!不觉有些生气起来,很不高兴地说: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合着伙儿地来骗我?我在海底出的那场事故,最多不过是 几天以前的事儿,你们为什么非要把它说成是60年前的事儿呢?我又不是个三岁的 小孩子,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干什么?” 小护土依旧那么和蔼可亲,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她把空碗放在托盘里, 歪了歪脖子,笑嘻嘻地说: “艾柯博士说过,您冬眠了60年,就好像我们睡了一觉一样,一旦醒了过来, 根本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告诉您了,您反倒以为我们在跟您开玩笑呢!艾柯博 士说,等您醒了,先吃点儿东西,再用轮椅把您推到阳台上去散散心,让您自己亲 眼看看咱们住的这座城市,跟您60年前所熟悉的城市都有哪些个不同。” 小护土说完,手端着托盘,轻盈地走出门去了。不一会儿工夫,她推着一辆崭 新银亮的轮椅回到了病房,先替张华戴上一副茶色的护目镜,接着把绿色的窗帘完 全拉开,让落日的余晖直射进来,灌满了全室;最后才替张华把腰际的丝绦系紧, 轻轻地扶起他来,把他挪到了轮椅上,打开通往阳台的大门,这才帮他扣上敞开了 的衣领,把他推到了阳台上去。 张华到了阳台上,四外一望,首先看到的,是西方天际一抹艳红的晚霞,镶着 白边儿,衬着浅蓝的晴空,把这个城市点缀得十分美丽。在晚霞的下面,是鳞次栉 比的摩天大厦,一眼看去,几乎望不见尽头。天空上,巨型的航天器和飞翼在高空 闪电般掠过,小巧玲珑的直升飞机和单人飞机在低空悠闲地盘旋。低头看,嗬,地 面上的美景,更超过了天上!百米宽的马路展平油亮,各种各样流线型的磁悬车、 汽垫车、电动车、太阳能车以及用水作燃料的氢氧汽车,大小不同,快慢不一,如 穿梭织布一般来来往往。便道上铺着银白色的传送带,行人不用走路就可以去到他 想去的地方。张华一下子好像到了一个童话世界,对眼前的种种奇景几乎有些难于 理解也有些不敢相信起来了。他正在应接不暇地左盼右顾,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美 丽的晚霞也越来越淡,终于溶入深蓝色的背景之中消失了。这时候,多如繁星的街 灯首先亮了起来,接着,楼房内的照明灯、楼房外的装饰灯、商店、剧场、游乐场 的霓虹彩灯相继大放光明,真是火树银花,一片灯海,满眼的红橙黄绿青蓝紫,五 颜六色,简直比天上的彩虹还要美丽多姿。其中最特别的是霓虹灯所组成的文字, 用的明明是拉丁字母,但既非英文、法文、也非德文、拉丁文,更不是世界语①, 倒有点儿像是小时候学过的汉语拼音字母,不过跟汉语拼音字母又很不相同。张华 不禁惊奇起来了:“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了?难道我一夜之间漂洋过海到了美国纽 约,眼前的这条街就是唐人街?不对,从杂志上看到过,纽约的唐人街,用的是英 文和汉字,再说,纽约虽然繁华,也比不上眼前这个城市这样的先进发达全面发展 啊!这么说,我现在究竟到了什么地方了呢?”他转过身来朝东望去,远处是导航 灯塔强光照射下的茫茫大海,有几艘高如大厦一般的巨轮在港口停泊,长臂吊塔正 忙着在装卸货物……。“啊!眼前的奇景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难道说,我依 旧在梦中未曾醒来,所有这一切,都是骗人的梦境么?” -------- ① 世界语·波兰人柴门霍夫所创造的一种国际辅助语Esperanto. 在他背后的小护士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一手扶着轮椅,趴在他耳边,轻声地 说: “这是我国新建的渤海新城,也是现代世界上最先进最发达的港口城市之一。 60年前,我们落后于先进国家40年。我们的先辈用最大的努力挣脱了迷信、愚昧、 妄自尊大、不相信科学……等等一连串枷锁,只用了半个世纪,就消灭了这个差距。 近10年来我们不但已经跟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并驾齐驱,有许多方面我们还大大地 超过了他们!”她吁了一口气,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19世纪,中国吸引外国人 的是可供掠夺的资源和可供瓜分的土地;20世纪,中国吸引外国人的是可供游览的 名胜古迹和可供享受的烹调技术!”她振奋起来,颇为骄傲地提高了调门儿:“到 了21世纪,外国人正像中世纪时代羡慕和惊奇中国的四大发明一样,注视着这块九 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地覆天翻的巨变!” 小护士这一段像演员朗诵似的独白,使张华一方面感动不已,一方面又疑虑游 移,他抬起头来,眼望着青天,自言自语地说: “要这么说,难道我真地一觉睡了60年?这不会是神话,不会是做梦吧?” 小护士激动地继续朗诵: “从前这的确是个无法实现的神话,的确是个梦!为了实现这个梦,中国人民 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呀!如今这个梦毕竟变成现实了!就拿您来说吧,要是早二 十年在海底发现您,您的命运绝不会比马王堆一号汉墓的女主人更好些;可现在, 仅仅只用了三个星期,您就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您说,这难道不能叫做21世纪的科 学神话吗?” 面对着活生生的事实,张华再也无法否认无法怀疑小护士刚才所讲的那些话了。 他无法估计在他休眠的60年中,中国人民跟反动和愚昧都作了哪些艰苦卓绝的斗争, 也无法设想世界人民在无止境的科学天地中又闯进了什么样的新境界。单单仅就自 己葬身海底60年居然又能复活的实例,加上眼前所见到的奇异景象,就足以使他摇 首咋舌,惊叹不已了。一时间,他思绪万千,心潮起伏,想到了很多很多:他想知 道60年前统治着中国人民、扼杀了科学文化的东方法西斯是怎么覆灭的;他想知道 已经被愚弄得近于无知的中国青年是怎么觉醒又是怎么迎头赶上世界先进国家的; 他想知道这60年来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是怎么挣脱了枷锁镣铐又怎么投身到革命和建 设中去的;但是他更急于知道的,还是自己怎么得救和是谁救了自己这么两个谜一 样的问题。他转过身来,激动地抓住了小护士那双雪白微胖的手,央告地,催促她, 一定要她尽可能详细地首先给他驱开这团疑雾。小护士笑了笑,只是轻描淡写地解 释说: “您问您是怎么得救的,其实这完全是偶然的发现,事先谁也不知道您还在海 洋深处长眠沉睡!市政工程队在海底修建游览长廊,无意中发现一个密封的沉箱, 运回市科学院设法打开,才知道箱子里面还有一具完整的尸体。经我们医学科学院 的艾柯博士检查鉴定,认为还有复活的可能。市科学院就把这项复活任务交给了艾 柯博士。您不知道,尽管发现您完全是偶然的,没费什么力气,可是为了复活您, 艾柯博士足足忙了21个白天黑夜,把人都累瘦了呢。……您看,这不是您的救命恩 人艾柯博士来了吗?” 张华随着小护土的指点抬头一看,只见进来的正是刚才自称医生的那位给他留 下了良好印象的女同志。他感到十分激动,又有几分惶恐,一时间竟急得面红耳赤、 手足无措起来,也不知说些什么话来表示谢意才好了。他只是傻笑着,冲艾柯博士 深深地点了点头,算是表示了他的谢意,接着就奋力挣扎,想站起身来。可是他太 软弱了,力不从心,手扶轮椅,直憋得满面通红,也没能站起来。艾柯博士看见, 急忙紧走几步,赶上前来,用双手轻轻地按住了他的两肩,亲切地问他: “怎么样?不爱开玩笑的先生!如果你认为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话,你能不能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张华更加惶恐了。他想起刚才自己的固执和对博士的不信任,感到很不好意思。 嗫嚅了半天,这才憋出一句话来: “我叫张华,弓长张,中华的华。我是海洋科学院海洋地质研究所的副研究员。 您为了救活我,付出了许许多多的力气和心血。我太感谢您了!太感谢您了!” 艾柯微微一笑。她知道,仅仅通过小护士的简单介绍,他是无法理解她花在他 身上的心血究竟有多少的。尽管他的谢意不足以补偿她所花费的心血于万一,但她 还是很谦虚地回答说: “你的复活,尽管我也出了一些力气,不过主要还是科学院领导的重视、支持 和全体医护人员的通力合作。如果要谢,当然首先得谢他们。现在请你告诉我:在 你遇难的那时候,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李芳的倩影,顿时又浮现在张华的脑海中。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我的父母亲在大陆解放前被派往台湾做地下工作,新中国成立以后不久就被 叛徒出卖,入狱牺牲了。我在深海遇难的那一天,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妻子李芳, 还被关在北京市公安局办的一个什么‘学习班’里。那时候她正怀孕九个来月,要 是没死在酷刑下,她也许已经做了母亲,只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但连孩子的面还 没有见到过,就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尽管张华极力克制自己,但是夫妻之 爱和骨肉之情在刺痛着他的心,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挂下来了。 听了张华的话,艾柯博士低头沉思了好久,这才突然抬起头来,用一种分明是 强压住悲痛的语调却又是笑嘻嘻地说: “要是你爱人现在还活着,算起来,也将近有九十来岁了。请你告诉我她的出 生年月日和1976年以前的简历,也许,我能帮你找到你爱人的下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