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希望和失望 艾柯博土让小护士把张华推到了她的研究室。这里一切家具、仪器、器械,全 都一色儿雪白,一尘不染。在一架大屏幕电视电话机前,艾柯博土命令小护主止步, 回头接下了一组按钮,接通了全国人口户籍检索中心。屏幕上现出了一位年轻的民 警中尉,穿着洁白的制服,十分有礼貌地询问艾柯博士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忙。艾 柯博士简单说明一下情况,请他查一下1949年10月6 日在唐山出生、1976年在北京 工作的李芳的历史档案材料。民警同志听说是为轰动世界的复活“古尸”服务,非 常激动,很认真地在电脑资料贮存机上按动了一组按钮,两秒钟后,自动打字机噼 里啪啦地在记录卡片上打出了一组用拉丁字母拼写的但是张华并不认识的文字。打 字机一面打,那民警中尉随口就读了出来: “李芳,女,1949年10月6 日出生于唐山,1967年2 月18日在通县大武斗中被 汽车撞死……。” 张华摇了摇头,这个才十八岁就死于无辜的李芳,显然不是他的妻子。民警中 尉接了一下按键,这组文字中断了,打字机滚筒跳过了一行空白,开始打另一组文 字。民警中尉接着朗读: “李芳,女,1949年10月6 日出生于唐山,1971年大学毕业,在北京科学院工 作,1976年7 月27日出差去唐山,死于地震……。” “什么?!这是她!一定是她!老天哪!你既然这样好心,把我们安排在同年 同月同日死,为什么好事不肯做到底,却又不让我们同年同月同日活呢?”张华失 望地叫着,两眼瞪直了注视着屏幕里打字机打出来的文稿,只恨自己不认识这种文 字,不能马上读出文件上的内容。这时候,民警中尉继续往下朗读:“该人身高一 米五八,肥胖,两眉中心有一明显黑痣,未婚。” 张华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轻轻地说: “这不是她,不是她!” 民警同志又按了一下按钮,打字机接着打,他接着往下读: “李芳,女,1949年10月 6日出生于唐山。1971年毕业于地质学院,任海洋科 学院海洋地质研究所助理研究员。1976年5 月因‘天安门事件’被捕入狱……。” 张华马上抬头睁眼,十分兴奋地叫了起来: “这个才是我的李芳呢!民警同志,请继续读下去,快读下去!” “你这个人真粗心!”艾柯轻轻地用手肘捅了捅张华,谴责他说。“你怎么不 听清楚了,就为别人的‘李芳’空洒了一把热泪?” 张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头看看艾柯,这才发现她的眼角也挂着两颗晶莹的 泪珠,分明是“司马青衫”①,为他洒下过同情之泪了。一股热流激荡着他的胸怀, 心里猛然间对自己的这位救命恩人产生了一种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感情的感情。1949 年,当他还只有两岁的时候,他的父母亲跟随国民党溃退台湾,他是由外祖母抚养 长大的。他的童年,不但从来没有享受过父母亲的抚爱,而且从四面八方投向于他 的,几乎都是蔑视的眼光。直到他高中毕业那一年,组织上才通知他:他的父母亲 都是地下党员,已经不幸双双牺牲了。也只有这时候,他才能以烈士遗孤的身份进 了大学。可是,对于什么叫“母爱”,他只好永远永远无法理解,也无法体会了。 -------- ① 司马青衫──成语,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有“座中落泪谁最多,江州司 马青衫湿”两句,后来人们就用‘司马青衫“来表示洒下了同情之泪。 在海洋地质研究所工作期间,由于工作中的经常接触,他认识了李芳,并进一 步产生了爱情。这是他有生以来除了友情之外第一次接触到的异性爱。因此,他们 之间的爱情比起一般人来似乎更深一些,也更亲一些。遗憾的是,他们这种甜蜜的 爱情之果刚刚成熟,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还不到一年时间,一阵妖风平地刮起, 爱情之树上的金苹果刹时间无影无踪,从此快乐变成了烦恼,甜蜜变成了痛苦,欢 欣变成了忧愁。随着李芳因为“爱国有罪”被捕入狱,他的父母亲忽然之间竟也从 烈士变成了叛徒,蔑视的眼光又从四面八方投来,难堪的人身侮辱也接连不断地向 他袭来。在那个时代,他几乎成了被社会所遗弃的多余的人了。就在这一次刺激连 着一次刺激、一种压迫接着一种压迫的不寻常的年代里,他没有被客观的不良环境 所屈服,一方面,他为营救妻子出狱四处申诉,一方面,他为科学研究潜入深海。 没有想到,由于突如其来的地震,竟将他跟人世和妻子隔离了整整六十年之久。如 今在艾柯博士的努力之下,他居然“两世为人”了,。可是妻子呢?是早已成了古 人了?还是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复活以后,最先苦恼着他的,就是这个难于解决 的问题。这个难题,在艾柯博士的协助之下,又顺利地解决了。他马上就将知道妻 子的下落了。这时候,他心情的激动,几乎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对于救活了他 又帮他找到了妻子下落的艾柯博士,尽管刨去他休眠的60年不算,也比他要小得多, 但是他对她却居然产生了一种重生父母的感情。他发现她对他的关心已经超出了一 个医生对病人的关心,他无法解释这种感情,只能认为自己是她救活的,因此她有 责任像爱护自己的孩子那样来爱护他,关怀他。 正当张华思绪万平地一闪念间,民警中尉又接着读出了李芳的简历: “1977年平反出狱以后,回到海洋地质研究所工作,主动申请去渤海地质勘探 队从事海底勘探……。” “那正是我葬身海底的地方。她一定是为了继承我的事业才主动申请到那里去 的。也许她还想去找到我的尸体呢!”张华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儿发颤了。 民警中尉向张华友善地笑了笑,接着往下念: “1980年撰写《渤海大陆架地质构造初探》一书,1983年出版,获得博士学位。 1989年任海洋地质研究所副所长兼海洋地质学院教授,30多年中,共出版专题研究 和科普著作一百多种。 2O27年……2027年……“ 民警中尉读到这里,回过头来看了看艾柯和张华,住口不读下去了。急得张华 用全力大声地喊了起来: “2027年她怎么了?请快些读下去,快些读下去呀!” 民警中尉没去看那打字文稿,而是用一种低沉的语调背诵而出: “2O27年,李芳教授因患心脏麻痹症去世。享年87岁。” 张华好像突然间被推进了冷库里,全身的血液全都凝结了。 他两眼发直,面色死灰,张大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艾柯博士叫他,推他, 用银针刺他的人中和合谷①,全都没有反应。尽管艾柯博士主张尽量少往病人身上 注射化学药剂,但是到了情况危急的关头,她也只好违愿地替张华打了一针。几分 钟以后,张华的眼珠子才能转动,两行眼泪,才流了下来;又过了几分钟,他才呐 呐地、毫无表情地说: -------- ① 人中和合谷──是两个针灸的穴位,人中穴在鼻下上唇的正中;合谷穴在 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虎口。 “梦!又是一场恶梦!这统统都是骗人的恶梦!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的复活, 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声音那么悲惨,那么凄凉,就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流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