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果然是你! 张华被送回病房以后,就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也拒绝谈话。一眼 看去,跟几天以前没有知觉的那具尸体完全一样。艾柯博士在磨破了嘴皮以后,所 得到的答复仍是沉默,也无计可施,只好暂时退出,让他先冷静冷静。这时候,病 房里就像死一船沉寂。 当张华沉睡了60年之后又复活过来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的妻子。 在他的概念中,他的李芳必然是活着的。因为这六十年光阴对他来说,短得就好像 过了一个夜晚那样。按照他的想法,正像他在美梦中的情景,通过人口户籍检索, 找到了李芳的现址,然后打个电报或是电话去,李芳就会带着孩子驱车到医院来把 他接回家去。他没有细想87岁的李芳将会苍老到什么样子。在他的印象中,李芳还 是个二十七岁的女青年,美得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当他的思维活动刚刚恢复正常 的时候,他不但为自己能有第二次生命而庆幸,也为能再度见到爱妻李芳而高兴。 如今,他突然从极度兴奋的浪峰上跌进了死水潭里,希望变成了失望,想象中重逢 的欢乐,也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消失了,无影无踪了。他一下子变得大彻大悟起 来,心如死灰,对复活既不感到高兴,对死亡也不再感到恐惧──他的思路已经钻 进了死胡同里,很难再绕出来了。 尽管从外貌上看起来张华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但他的真实年龄的的确 确是89岁。比他年长的和相仿佛的同时代人,大都已经故去,在这个世界上,他已 经没有同呼吸共命运的亲人了。那些坐在飞机里或各种车辆里匆忙奔波的人们,那 些站立在自动人行道上悠闲地观望着沿街景色的人们,他们都在干什么?想什么? 有什么样的烦恼?又有什么样的欢乐?他这个死去已经60年重又回到这个陌生世界 来的人,简直是毫无所知,也无法理解的。“我这样稀里糊涂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的复活只是为了证明当今中国医学科学的高超水平,那么, 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应该为祖国做第二种贡献了:让艾柯博士从解剖一具古尸 上再有所发现吧!”基于这种思想认识,他宣布要用绝食的方式去迎接死神的第二 次降临。 起初,艾柯以医生对待病人的仁爱去说服他,无济于事;后来,她又以母亲对 待任性孩子的慈爱去哄着他,也是枉然。张华不吃不喝,艾柯焦急得愁眉苦脸;张 华闭目塞听,艾柯难过得失声痛哭。这种慈母般的哭声,确实比千言万语更为有力 得多,弄得张华不得不克制住撕心裂肺的痛苦,反倒去劝慰这个他所最感激最崇拜 的女人: “请您不要这样,我求求您,不要这样呵!您这样痛哭流涕,是会动摇我的决 心的呀!我之所以要让自己绝食而死,是想给您留下一具完整的尸体;您要是这样 给我施加难以忍受的折磨,我会支持不住而跳楼自杀的。那样,对于您,我就成了 感恩不报的负心人了!我以您给予我的恩情和慈爱求求您:请您离开我吧!快离开 我吧!” 艾柯无法用她的语言去说服这个横下了一条心的人,只好双手捂着脸踉踉跄跄 地跑出了病房。张华仰面朝天,一动不动地静静躺着。在对死神的期待中,迎来了 第二天的黎明。 晨钟刚响了七下,房门忽然猛地被推开,电视台采访科年轻的女科长魏念华像 旋风一样刮了进来。昨天晚上她上夜班,当她从唐震采访的录像新闻中得知已经复 活的海底沉尸名叫张华的时候,几乎蹦了起来,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她用最大的 自制力按捺下狂跳的心,耐着性子把当晚记者们采访到的录像新闻编排完毕,已经 是深夜十二点多。她不顾一切,背上一台轻便录像机,冲出电视台大楼,钻进她那 辆天蓝色的氢氧汽车,用最快的速度,直奔医学科学院,指名要见艾柯。 值班护士告诉她:艾柯博士今晚神色很不正常,已经回卧室休息,并且留了话, 在天亮以前,谁也不许去打搅她,她要静静地思考一个问题。魏念华似乎意识到了 此事与张华的生死安危有关,急忙又去找到了陈静。陈静把张华因为妻子已经故去 而悲观失望,拒绝饮食,打算用绝食的方法结束自己重新获得的生命,艾柯博士再 三说服也无能为力,正在思考解救的办法等情况告诉了她。魏念华一把拉住了陈静, 满有把握地说:她有办法马上让张华恢复平静,接受饮食,只要求让她跟张华见一 面,说几句话,艾柯博士无法办到的事情,她就可以办到。但是陈静只用怀疑的眼 光在打量她,对她的话,有些半信半疑。这几年来,陈静和采访记者们打交道,可 不止一次两次了。那些削尖了脑袋最善于钻头觅缝的记者先生们,为了采访独家新 闻,什么瞎话不说?什么手段不使?真是关上了房门,还要从门缝儿里钻进去呢! 对于眼前这个魏念华,就能百分之百地信任她么?万一她什么办法也没有,要见张 华,目的只是拍他一段绝食的新闻呢?再说,张华的身体虽然虚弱,但一顿晚饭不 吃,还不致于就会死去的。因此,陈静听完了魏念华的话以后,以艾柯博士不许任 何人打搅她为由,很婉转地拒绝了。不管魏念华死求白赖地磨破了嘴皮子,陈静咬 定了牙关就是一个不答应,魏念华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回家去。 第二天一早,魏念华就驱车来到了医学科学院找艾柯,两个人在房里密谈了十 几分钟,也不知她们是怎么协议的,开开房门,艾柯博士居然让小护士把魏念华带 到张华的病房里,一切都听她便宜行事,不得阻拦。魏念华得到了特殊的允许,一 阵风似的扑进了张华的病房。她手里拿着一张两寸相片,走到张华的面前一对照, 就叫了起来说: “哈!果然是你!我总算找到你了!快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你的妻子李芳不是!” 张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所惊醒,张开眼睛一看,面前是一张他和李芳的结婚 纪念照片。他眼睛一亮,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看看照片, 又看看魏念华,大惑不解地只是“你,你,你”地嗫嚅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魏念华见预期的效果已经兑现,就按照她事先的计划,不解释、不劝慰、不商量, 断然地下了命令: “起来!你这个惧怕活着的懦夫!你不是想见到你的妻子李芳吗?那你就别磨 蹭啦!快下床,跟我走!” 说着,推过床前的轮椅来,在小护士的协助下,半施半抱地就把张华从床上挪 到了轮椅上去。这时候的张华,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力,顺顺从从地就让这个陌生 的女人把他推进了电梯,一下子就降落到底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