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海滨别墅里 魏念华不容分说地把张华塞进她那辆天蓝色的渤海牌燃水小轿车里,以每小时 280 公里的速度驶上了高速公路,穿过繁年的市区,停在远郊海滨一所幽静漂亮的 别墅门前。她开开车门,让张华勾住了她的脖子半靠在她身上,然后半抱半拖地把 他请下车来,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进了别墅的大门。当张华身不由己地被拖进一间布 置得既精致又典雅的客厅里的时候,迎面看见墙上悬挂的正是刚才他看到过的那张 结婚照片,放得有真人那么大。这时倏,张华再也憋不住了,他指着照片,喘着粗 气问: “啊?!请问……这里是……?” “你先什么也别问!”她把张华放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回头从一个柜子里 取出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来端到了张华的面前,依旧用命令的口气说:“快喝!把 它喝干了!” 张华顺从地喝了一口,疑惑不解地望着这个绑架他的陌生姑娘,等待着她的解 释。但是他得到的,却是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他无可奈何地歪了歪脖子,只好一口气把牛奶喝干,还幽默地抿着嘴笑了笑, 把空杯子横过来亮了亮底儿。魏念华却依旧绷着脸,似乎还有些余气未消似地说: “这里是李芳的私人别墅,也是她生前的藏书室和工作室。 我叫魏念华,念的就是你这个张华!“ “这么说,你是她的女儿啰?”张华的脸上略带几分尴尬。 “什么?哈哈!哈!” 魏念华这一串哈哈大笑,持续了足有一分多钟,直笑得张华有些气恼了,这才 接着数落他说: “你呀!还是个大学毕业生,还是个副研究员呢!怎么连起码的常识都没有? 想一想吧,李芳阿婆要是活着的话,今年该有87岁了。我呢,才27岁。天下有60岁 的老太太生孩子的吗?你这个书呆子呀,你也太无知点儿了吧?” 张华一回味,不觉也忍俊不禁,像魏念华一样地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笑了 一会儿,这才又自作聪明地说: “这么说,李芳阿婆一定是你的外祖母啰?1976年,她在监狱里生过一个孩子, 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个儿子还是个女儿。要不然,你的母亲一定是那个孩子的妹妹了。” “不了解情况,你先别信口开河好不好?”魏念华止住了笑,神情突然严肃起 来。“李芳阿婆平反出狱以后,才知道你被葬身海底的消息。她忍住了悲痛,主动 申请到这里来,一心要完成你没有完成的事业。到了晚年,她又特意把别墅修在海 边,每天黄昏,在她伏案写作了一整天之后,就独自一人走出大门,在海滩上漫步, 痴痴地凝望着茫茫大海,轻轻地呼唤着你的名字。她说,怕你一个人住在海底太孤 独寂寞,她要在这儿陪伴你,用心声跟你说话!” “难道她……难道她就没有再结婚么?”张华的眼眶里涌上了泪花儿。 “没有。”魏念华摇了摇头。“她说,像你这么好的同志到处都有;像你这么 好的丈夫却不会再有了。” “那么她唯一的孩子呢?难道没有长大成人就夭折了?”李芳晚景的凄凉,使 张华的心情感到酸楚难禁,连说话也变了声儿了。 “她唯一的儿子继华,也就是我的舅舅,他不单活得很结实,而且还很有出息, 没有辜负了阿婆含辛茹苦地培植教养。不过继华舅舅没有继承你的事业,他是学外 交的,早年在欧洲当过几任领事,现在是驻美国特命全权大使,身负着重大的使命, 难得一两年才回国来述职或者度假期,不过也都只能在这里呆上两三天,就又匆匆 忙忙地飞走了。你想认识认识你的儿子吗?”魏念华指着墙上挂的几个镜框,那都 是在机场、酒会和舞会上拍的新闻图片。“你看,这个秃了顶的笑容可掬的老头儿, 就是你的儿子;这个穿着夜礼服的老太太,就是你的儿媳妇;这个长得跟你一模一 样的小伙子,是你的孙子,他名叫张念祖,是个翻译,今年33岁了,就在他父亲任 上工作。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跟国际电话局联系,通过通讯卫星,马上就让你在电 视电话里见到你的儿子和孙子。” 张华抬头看看镜框里的照片,一股骨肉之情从心底里油然而生:真没有想到啊! 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儿子,居然是个头顶秃得亮光光的戴着黑边眼镜的老头子! 算一算,可不是么,他1976年6 月在北京监狱里出生,到2036年8 月,可不是整整 60周岁了么?连他的儿子,都已经33岁了呵!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笑了──为儿子 的有成就感到欢欣而笑,也为孙子比爷爷年纪还大感到滑稽而笑。忽然,他指着魏 念华若有所悟地大笑起来: “哈哈!我知道了!说了半天,你就没有说你自己是我的什么人。照我看,你 一定是我的孙子媳妇儿,在这里照看这个家的吧?” 魏念华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很不高兴地冲张华嚷着说: “叫你不了解情况不要胡发言,怎么又信口开河起来了?李芳阿婆是个通情达 理的人,她不肯让她的小孙子离开父母来给她解心宽,可是晚景的寂寞凄凉,也确 实难以使她忍受。你想想:这么大一所房子,除了几个操持杂务的机器人之外,连 个走动的人都没有;她除了每天到海边用心声跟你倾诉别后离情之外,从早到晚连 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样的日子,难道是好过的么?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她才特意 到孤儿院去把我领回来。我们这一老一小,从此就在这所海滨别墅里相依为命,互 慰寂寞。从我刚刚懂事的那一天起,就从阿婆那里知道了你的出身、经历、生活习 惯和不可多得的崇高的品质。在我的心目中──其实也就是在阿婆的心目中──你 是一个应该得到尊敬与爱护却无端受到歧视和凌辱的人,你是一个备受压抑却从来 不知道灰心丧气的人;你对未来充满信心,哪怕眼前乌云翻滚;你对亲人充满信任, 哪怕暂时镣铐加身;你对事业充满信仰,哪怕暂时倒退停顿;你对祖国无限信赖, 哪怕暂时误解挨整!你知道吗?在我的心里──其实也就是在阿婆的心里──你是 一个被诗化了的、被神化了的、被崇拜着的偶像!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 阿婆说的满不是那么回事儿。她欺骗了我,也愚弄了我了!”
“你?!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侮辱她的在天之灵?” 张华被魏念华那种轻视人的傲慢态度激怒了,他气得浑身发抖,但是羸弱的身 体,把他软瘫在沙发里连站也站不起来,只有干瞪眼出大气的份儿。魏念华看了他 那一副可怜相,不但不同情,反而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似的用更大的嗓门儿吼着说: “我敢!我有理由这么说!我对阿婆是尊敬的,同情的。因为她也受骗了。我 要谴责的是你!是你!!” “你给我出去!”张华在沙发扶手上重重地一拍,直指着大门。 “哼!请让我告诉你,我是这个别墅的合法继承人,应该出去的是你,不是我!” 张华气得全身发抖,忿忿地说: “好,好,我走!我……。” 张华拼着全身的力气,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艰难地迈了两步,就栽倒在地上了。 魏念华看见,不但不来扶,反而半俯下身来,像连珠炮似的残忍地挖苦说: “你想逃走吗?那也要听我这个受过欺骗的人把话说完!我应该叫魏恨华、魏 忘华,根本就不该叫魏念华!你有什么可以值得我怀念的?真勇敢啊!失去了妻子 就绝食了,想死了!当初李芳阿婆蒙受了那么大的冤屈,身陷牢狱,受尽了折磨, 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组织,失去了信任,失去了自由,但是她唯独没有失去相信人 民、相信祖国、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的信念!她也绝食过,不过那是为了斗争,不 是为了逃避现实!出狱以后,听到你葬身海底的消息,在这么沉重的打击面前,她 没有被压垮,没有消沉下去,她首先想到的,是要去完成你未竟的事业,把落后的 祖国改造成繁荣富强的先进的祖国。你,有幸再生于晴空万里、妖魔敛迹、祖国面 貌已经彻底改变的今天,居然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你不觉得惭愧吗?”魏念华超 说越有气,不顾张华身体羸弱,一把将他拽了起来,推到李芳的相片面前,像教训 小孩子似的训斥他说:“喂!你这个不怕死的英雄!抬起头来看看你的妻子吧!她 正在讥笑你呢!你不感到羞耻!不觉得无地自容没脸见她吗?” 在魏念华这一场闪电般的强大的攻势面前,张华的防线全面崩溃了,瓦解了。 他也确实没有勇气正眼看一看照片上那个既有深沉的爱情又有坚强的意志的妻子。 在心潮起伏中沉思了半天,这才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在老师面前认错那样嗫 嚅地说: “我知道我这样做是怯懦的,也是愧对李芳的;可是我这么一个落后于时代60 年的老古董,活下去,除了给别人增加一些麻烦之外,对祖国,对人类,又有什么 意义呢?” “你说的什么?!”魏念华一点儿也不放松,继续步步进逼:“60年前,咱们 的祖国落后于先进国家40年,而且被一伙儿独夫民贼野心家们糟踏到濒临绝境的地 步;那时候,你这个落伍者曾经厌恶过父辈用鲜血换来的满目疮痍的土地吗?你同 时代的人曾经因为她贫穷落后多灾多难而自暴自弃过吗?如果不是有你们那一代人 石破天惊的苦斗,能有和平幸福繁荣富强的今天吗?就拿你自己来说,不也是在亲 人身陷囹圄、父母又被怀疑是叛徒、自身也得不到信任重用这样一系列的政治高压 之下,还抱定献身科学、献身祖国这样的决心,冒着生命危险,首次潜入海底去实 验探测器的性能,去追求你的理想之光吗?难道,过去的张华真地死了吗?” 魏念华那有理有力的层层批驳,使张华哑口无言,再也想不出一句可以自圆其 说的话来为自己辩解了。经过一阵难堪的沉默以后,他只好有气无力地感叹一声: “唉!时代的进步,确实是一日千里,可是我呢?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我已 经变成一个……一个废物了!” “为什么要妄自菲薄,说这种没志气的话?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让你变成一 个现代人,为我们这个时代,做许许多多的工作!” “真的吗?”张华抬起头来,眼睛里放射出疑虑的、但充满着希望的光。 “什么真的假的!不要忘了,你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尽管今天的知 识有许多你还不懂得,但是反过来说,你们那个时代的许多东西,我们这个时代的 人不也有不理解不懂得的吗?”说着,她打开一个大文件柜,从堆得满满的一大撂 文稿中抽出一本来递给张华。“就拿李芳阿婆遗留下来的这些文稿来说吧,出于她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都是用老汉字写成的,字迹又很潦草,我们这些现代人,要读 懂这些文稿,都存在一定的困难,更不用说是整理出版了。所以多年来我只是这些 文稿的保管人,不是李芳阿婆的事业继承人。你跟她既然是同行,对她的字体又十 分熟悉,那末,她以前继承了你的事业,如今为什么你就不可以再继承她的呢?” 张华眼睛里疑虑的光芒暗淡下去了,希望的光辉增强了。他紧紧地把李芳的遗 稿贴在自己的胸前,就好像拥抱着他的爱妻那样,久久不肯放手。他一面噙着激奋 的泪花痴痴地盯视着墙上挂著的李芳的照片,一面像是仟海也像是表示决心地对李 芳说: “对,我应该再去继承她的事业,因为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业呀!这么说来, 我还不是无用的废物,我还可以工作,我这个老古董,也还有用武之地啰!” 趁着张华的情绪高涨,魏念华一面在电视电话机上按动按钮,一面用命令的口 气说: “那末,请告诉你的保护人:你留在你自己的家里了!” 屏幕上出现了艾柯那张忧戚的面容。张华掩饰不住满心的高兴,精神焕发地对 她说: “艾柯博士,您好!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找到我爱人的家了。我现在不单有 了自己的家,还有我爱人遗留下来的许许多多工作等待着我去做,现在我可再也舍 不得去死了!祝贺我吧!我还有个儿子在美国当大使呢!不过最近我还不想让他看 见我这样软弱的身体!艾柯博士,请允许我留在这里吧!我住在这里很舒服,魏念 华会尽心地照料我,我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