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春梦似醒未曾醒 我睡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脑袋嗡嗡地响,两个太阳穴一窝一窝地疼, 眼皮子重得张不开来,勉强睁开,房间里的东西也好像科幻电影中失重的镜头似的, 一件件都迎面向我飘来,包括我自己在内,好像也在太空中飘,轻得连一点儿份量 也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也不知道是在现实的生活中,还是在虚无 的梦幻中。 我更不知道现在的时间,迷迷糊糊地,似乎只记得已经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了。 为什么要这样躺着?是病了还是懒得起来?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清楚地记得我已经嫁了人,现在我就睡在自己的“新房”里。至于我那个狗 食男人到哪里去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隐隐约约地好像他已经离开我很久很久 了似的。房间里除了我,没有别人。四周静得出奇。连往常总感到讨厌的过街车辆 的呼啸声,楼下市场上小贩的叫卖声,也好久好久没有听见了。于是,我又怀疑自 己的听觉是否已经失灵。我很想制造一点儿动静,好让自己听见,借此判断一下耳 朵是否还管用,但又似乎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软绵绵地只剩下了一堆肉, 竟连抬一下胳膊的力气都没有。我只好让自己就这样躺着,等待着死神的来临,等 待着去接受末日的审判。 在等待中,尽管闭着眼睛,但是历历往事,却像电影一样在我的心幕上交相映 现。──在接受末日审判以前,我似乎应该先进行一次自我审判,以确认我这短暂 的一生究竟有多少罪恶,死后应该打入哪一层地狱。──我还不到二十二岁,生活 优裕的人家,像我这么大的闺女,恐怕还倚偎在父母的孵翼下撒娇呢,可我却在不 满十八岁的少年时代就离乡背井地出来闯荡天下了。带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用天真 的眼光看世界,像虔诚的教徒相信上帝一样相信自己,像进游乐场一样投身于这个 开放改革的绚丽社会,我这个一切都还没有定型的无知少年,注定的命运将是什么, 现在看来是显而易见的。结果是:我信奉真理,真理欺骗了我;我追求爱情,爱情 愚弄了我;我寻觅幸福,幸福避开了我,我可怜自己,却再也没有人来可怜我。在 这短短的四年中,我竟嫁了五个丈夫,走马灯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围着我团团转, 却又一个不如一个,最后落在这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渣子”手里,难道仅仅是我 不自尊自爱的原因么? 我正在浮想联翩,忽然隐隐地听见外面房门上似乎有剥啄之声──胜利没有一 个来往的朋友,房门一向是不装电铃的,我来了以后,也不许我有朋友,电铃还是 没有用处,因此一直未装;而一室一厅的住房,卧室与外门之间还隔着一个厅,即 便内房门不关,敲门的声音也很轻微──我奇怪,第一是发现我的耳朵居然还管用, 第二是不知道这敲门的到底是谁,如果是胜利回家,他有钥匙,绝不会敲门,那么 必是访客无疑了,可是这家向来没有客人的人家,今天怎么会有人拜访呢?我不禁 又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是否有毛病来,因为这时候叩门声似乎又没有了。 我正要回到刚才的梦境中去,继续进行自我审判,忽然剥啄之声再次响起,伴 随着叩门声的,是一个洪亮的男音:“家里有人吗?”好熟的声音!自从我嫁给了 胜利,不许我跟任何人来往,早已经变成孤家寡人了,朋友们谁还看得起我?谁还 会记得我?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噫,好利索,好敏捷,简直像一个杂技团演员,哪里像个 卧床不起的病人?忽然我又糊涂起来,也许我压根儿就没有生过病吧?摸摸脑袋, 一点儿不热;那么我是在梦中?看看四周,窗外阳光灿烂,并不像是梦境。 我掀开被子,健步如飞地三步两步就蹦到了外屋,也不问问来者是谁,一把就 把房门拉开。 站在防盗门外面的,居然是许久没见的郑兄! 他不像往常那样笑容可掬,而是阴沉着脸,怒形于色。 见我穿着睡袍出来,冷笑一声:“你倒自在,这时候还高卧未起。你可知道王 老师昨天晚上几乎死去吗?”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哇!我已经四个多月没有见到 他了。什么病,这么严重?”我知道防盗门在外面下了锁,没有张罗着请他进来。 他似乎根本就没有进来的意思,也不叫我开门,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鄙夷地说: “别挨骂打呼噜──假装不知道了。你过河拆桥,恩将仇报,嫁了一个浑蛋男人, 就两口子合起来想讹诈王老师。老师气坏了,一连三天没怎么吃东西,昨天半夜里 心脏病发作,送到医院去急救,才算活了过来。我是他半个儿子,师母通知了我, 我到医院去看望了他。听师母说了发病的经过,我也气得不行。老师躺在床上,只 说了一句话:‘胜利是个浑小子,又从来没有见过我,产生误会,火头上骂几句, 可以谅解;慧慧是我最宠爱的学生,又是我的干女儿,居然恩将仇报,和男人合着 来讹诈我,太叫人生气了。’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为你呕心沥血, 尽到了做老师、做父亲的责任,你就这样报答他呀?告诉你,你们这样做,已经犯 了恐吓罪和敲诈罪,老师本来是要告到法院去的,想到你叫过他‘爸爸’,考虑到 你还要活下去,再放你一马,只是写了一封信给西城区房管局保卫处,要单位组织 加强对职工的法制教育。他对你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你手拍良心问问你自己,你 这样做,对得起老师吗?”我感觉到委屈,急忙分辩:“二号那天胜利和我拌了两 句嘴,‘狗食’脾气发作,跑去给老师打电话的事情是有的,可事先我并不知道, 我怎么会跟他合着去讹诈老师?”“听师母说,那天晚上是你先打的电话,师母不 接,只过了半分钟,你那个‘狗食’男人的电话就来了。可见他打电话的时候,你 就在他旁边。要是你们不合着,他这样破口大骂,还开口要一万块钱,你那犟脾气 我也不是不知道,还能不制止他,不跟他闹翻了天?哼哼,真是异想天开,想钱想 疯了!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就是把你这一身贱骨头贱肉都卖了,值不值一万块钱?” “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开口就骂人?”“骂你是对你客气,要是老师有个三长两 短,我劈了你片了你吃了你的心都有!”我叹了一口气,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老师对我恩重如山,我就是再没有良心,总还不至于堕落到去讹诈老师的地步吧? 那天晚上,我只猜想胜利要去给老师打电话,所以急忙通知老师,他的电话千万不 要接,师母不肯听我把话说完,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误会。”“你说这是误会,那么 老师家的电话号码,你不说,你男人怎么会知道?”他还是不相信。 “他出去的时候,把我的通信录拿走了。”“难道你的本儿上连师母和小妹妹 的名字都有?要不他怎么都知道?”他提出了更加有力的证据,非要证明是我和男 人一起讹诈不可。我只好耐心地解释:“师母和小妹妹的名字的确是我跟他说的。 就因为他老疑心我和老师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关系,我就把我和老师的关系原原本本 地都说给他听……”“就算你事先不知道他要给老师打电话,那么事后呢? 一连好几天了,你为什么不再打个电话给老师解释解释?你男人这样糟改老师, 你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保持沉默、舒舒服服地躺着睡懒觉?“我苦笑了一声:”你 以为我的日子就那么好过么?在北京的这四年,我没个自己的家,到处流浪的生活 我的确过怕了,如今有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家,尽管男人性格脾气都不好,文化和档 次也很低,还老怀疑我有外遇,可我不想再换男人了,所以才处处迁就他,只望委 曲求全。我对不起老师,这我知道。我也想跟老师解释清楚这些误会,可自从二号 以后,他就把我锁在房间里不让我出去,我连跟老师打个电话的可能都没有。你是 知道的,这种防盗门,在外面锁上了,在里面的人就是有钥匙,也开不开的,要不, 我怎么不请你进来坐着说话?“说到这里,为了证明我不骗他,我把防盗门的把手 转动了一下给他看。出于我意料之外的是:好像故意要戳穿我的谎言似的,门扇竟 随手而开。郑兄的脸色再次一沉,丢下一句:”说瞎话也不拣个日子!“白了我一 眼,扭头就走了。 我赶紧追出门外:“回来,听我说,这门前两天一直都锁着的……”可是他已 经走远了。我听见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知道他没有去等电梯。我穿着睡衣, 不便追下去,只好回到房间里吞声饮泣。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师,越想越觉得像这样活着实在没有意思。我又一 次萌发了死的念头。前不久,我们这座大楼有一个孩子从十二层的阳台上摔了下去, 喊也没喊一声就死了。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自己那满身血污、摔成了肉饼子的尸 体。但是就这样去死,让老师真以为我昧了天良,跟‘狗食’男人合着去讹诈他, 又觉得不甘心。即便我不想活了,至少也要当面向老师解释清楚。好在今天房门没 有上锁,不管他是忘记了也好,是故意的也好,总之是: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我 就应该紧紧抓住,不可放过。至于胜利是否会知道,知道以后会闹出些什么事端来, 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换上衣裳,骑车先奔白塔寺人民医院,接着又奔厂桥北大医院。照我想,老 师既然是半夜里发的病,送医院也只能就近。可是到急诊室和住院部打听的结果, 都没有这样一个人。怎么办呢?我懊悔刚才不应该急于分辩自己的冤枉,没有先把 老师住在哪家医院问清楚。 从北大医院出来,我想到厂桥坐55路到西什库直闯老师家里。一想,不如先打 个电话问问他在家不在家,即便师母在家,我也顾不得了。可是一连拨了三次,只 听见铃声响,却老没人接,看样子家里连一个人也没有。 我在厂桥十字路口徘徊了好久,决不定是先回家去还是继续寻找。回家去吧, 以前我还颇为满意的这个家,现在看来不过是划地为牢囚禁我的监狱,不但不觉得 留恋难舍,简直反感之极,实在不想回去,更不想看见那个我并不喜欢又无法相处 的名义上的丈夫。继续寻找吧,没有一个目标,西四附近有那么多医院,难道我一 家一家都去问遍? 我推着车子在马路上来回来去地走,决不定下一步怎么办。忽然看见路旁挂着 一块牌子,是当地居委会办的家务劳动介绍所,旁边还贴着一张退了色的通告,写 着:由于以前厂桥的劳务市场缺乏组织管理,给流氓、骗子以可趁之机,以招工和 雇保姆为名,大肆进行犯罪活动,许多外地来的单身女子身受其害。为此,居委会 报请街道办事处批准,即日起把劳务市场整顿管理起来,今后不论雇人或是被雇, 一律先出示证件,进行登记,任何单位个人,不许私下雇佣…… 我连连感叹,如果早就这样,我何至于会被李大明这样的骗子骗得晕头转向? 感叹之余,忽然灵机一动:如今我有家难投,保姆市场又已经有了组织,有人 管了,不可能再出现骗子,我何不再吃一次回头草,把我的“社会大学保姆系”读 毕业,真像老师说的那样,作为“毕业论文”,写出一部以小保姆为题材的小说来, 不是比我现在这样当“免费的上床保姆”还痛快得多吗? 可惜,我的身份证遗失后,尽管当时就申请补办,但是一直到我回家,都没有 补给我。我下意识地翻了翻提包,噫,身份证不是好好地在提包里装着吗?我高兴 之极,就鼓了鼓勇气,走进了佣工介绍所。 一个五十多岁、满脸笑容的大妈接待了我。我说我是刚从浙江来的农村姑娘, 幼儿师范毕业,愿意做家庭教师或者保姆,工资多少不计较,只希望到一个文化档 次高一些的人家。她递给我一张登记表,叫我先如实登记。既然我和丈夫还没有办 离婚手续,我当然不能“如实”地填写,除了身份证上的项目不能更改之外,其余 如“婚姻状况”、“何时来京”、“北京是否有亲友?”等等,我都只好瞎编了。 最后,我看看“有何特长”这一栏,就填上了“电脑打字”──这几年来,我时断 时续地跟老师学,不算十分熟练吧,也已经勉强能够应付了。 我把登记表递给大妈,她看了看我写的字,又像口试似的问我都读过哪些国内 外文学名著,最后笑了起来说:“看你的文字,听你的谈吐,倒像是有点儿文化的, 头脑也清楚,特别是你还会电脑打字,条件确实比别人强得多。正好我们这里有份 登记表,是要求找个文化档次高点儿的,工资高点儿都无所谓,一个多星期了,我 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我看你的条件倒还行。你先看看这张表,琢磨一下你是不是 满意。 要是你没意见,我们就打电话把人家请来让你们当面谈,最后就看你们双方有 没有缘份了。“我接过那张表来一看,填表的是一位老太太,年龄七十一岁,家里 就老两口儿,老先生七十六岁,是个退休的老教授。备注栏里填着子女各自生活, 要求保姆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能写干净清楚的钢笔字,兼做稿件抄写工作,工 资从优。 我一看这是一家文化层次相当高的人家,满意极了。我还不到二十二岁,只要 我跟荒唐的过去一刀两断,“东方不亮西方亮”,总还有我出头的一天的,为什么 非要去死不可呢?我立刻告诉大妈,说我很愿意到这家人家去。 大妈当即给我拨电话,还拿着我的登记表一字一字地读给对方听。从她们的对 话中听,对方对我的条件似乎也是满意的,答复说:马上就过来面谈。 面临着又一次生活的考验,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的梦,应该醒了。 但愿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