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路灯底下,一吐衷曲 刚吃过晚饭,我就坐在教室里手不停挥地写,老师只以为我在写检讨,其实我 是在给王老师写信。 我先向他描绘了自己的家境:祖父是个雇农,解放以后才分到一间四面通风的 祠堂屋;年过四十才娶了一个寡妇,五零年生下我父亲。祖父急于要见到孙子,在 我父亲刚满十八岁那年就给他娶了个还不到十八岁的媳妇,当年就有了我这个长女, 第二年又有了我妹妹,再过两年又有了我弟弟。 因此,我家里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食指繁多,入不敷出,经济上相当困难。 村子里家家都在盖新房,我们家大小五口还挤在一间很小的破房子里住。 我父亲只上过小学四年级。他在班里成绩优秀,教师们都希望他能够继续升学, 让我们村也出一个大学生,好给翻身贫雇农争一口气。可惜,就在这时候,我祖父 劳累过度,未老先衰,关节炎加上气喘病,再也不能下地上山了。于是,还是少年 的父亲,不得不子承父业,挑起了一家的生活重担。 父亲读书不多,却有文艺的天赋:他是村业余剧团的台柱子:生旦净末丑都能 顶,锣鼓管弦都能动;更有一样拿手:特别善于讲故事。他不但能搜集传统的故事 加以改编,而且能够把报纸上看来的新闻、当地发生的事件,稍加整理就当故事说 给大家听。县里发现他是个“天才”,吸收他到县文化馆故事员培训班专门学习了 一个来月,从此就成了一名正式的农村故事员。在我三四岁的时候,父亲总是在农 闲时间或劳动之余,背着我到临近的村子去设专场开讲故事,每人收费三分五分, 以此补贴家用。 正因为如此,我从小受到父亲的熏陶,不但善于讲故事,也善于编故事。── 从好的方面说,这是我爱好文艺的开始,从坏的方面说,也锻炼了我说瞎话的才能。 我上小学的时候,正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不但是跟着大哥哥、 大姐姐革命造反的红小兵,也是四处去表演节目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员”,又唱 又跳的,忠心地追求“真理”,虔诚地宣传“真理”。上了中学以后,故事书已经 无法满足我的欲望,我的触角开始深入到各种各样文艺书刊的海洋中去,只要能找 到,不论古今中外的书我都看。不但看,还试着写,拼命地写,诗歌、散文、小说, 什么都写。当然,我的作品,只能发表在墙报上,最多是油印的校办文学社社刊上。 我的作品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同学的称赞,叫我“小作家”,异口同声地鼓励我。 我自己也心心念念地幻想着上文科大学,长大以后当一名女作家。 可惜的是:我家境贫寒,父亲不可能供给我们姐弟三人都上大学。于是,我初 中毕业以后,尽管已经被省重点中学所录取,但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照顾弟妹能 继续上学,我这个长女只好作出牺牲,听从了父亲的劝告,违心地上了我并不喜欢、 但是不要交学费的幼儿师范班…… 我在信中倾诉了自己荒唐的理想和执著的追求,连同这一次逃学去听讲座受到 班主任严厉批评的委屈也跟他说了,倒好像我早就已经是他的私淑弟子、得意门生 似的。这样一来,这封信写得很长,晚自习结束了,我的信还只写了一半儿。教室 和寝室是照例一到十点钟就要熄灯的,为了争取明天一早能够亲手把信交给他,我 只得蹲坐在昏暗的路灯底下接着写,一直写到深夜十二点过后,才算把这封罗罗嗦 嗦的长信写完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县委招待所门口去立等,趁王老师把旅行包搬下楼来而小 车还没有到达的片刻工夫,我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向他表达了我的崇敬之情,并把我 的这封长信连同我的诗歌、小说包成一包献了上去,诚惶诚恐地请他务必收下我这 个幼稚的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