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一流的导演导小戏 整理好行装,离开晁家,王老师亲自送我到东郊艺术剧院的宿舍大院,章老和 靳老热情接待。通过我这个媒介,王老师跟他们也算交上朋友了。 这完全是一家休闲型家庭。宿舍区里,“现役”的和离退休的编剧、导演、演 员相当多,但是当时剧场的上座率极低,不演出还能维持,一演出就要赔本,演出 场次越多,赔得也越多。在这种不正常状态下,除了偶然的任务性和点缀性演出之 外,剧院基本上没有演出任务。许多“现役”的编导演员尚且没有事情可做,离退 休的人员就更加清闲了。 尽管台上不演戏,但在章老的家里,却几乎每天都有几个“牌友”来共同演出 “方城之戏”,整天“碰”、“和”之声不断。好在他们一般只打八圈儿、十二圈 儿就收摊休战,“挑灯夜战”的时候很少。瑶瑶基本上是姥姥自己带的,只有靳老 也上牌桌参战的时候,我才“代管”一下,所以我除了整理房间、烧足开水、买菜 做饭、洗洗衣服之外,事情确实不多,可以用于读书写作的时间比在晁老家充足多 了。 章老夫妇都是苏州人,擅长烹调,做菜讲究少而精,要求色香味俱佳,跟晁家 那种熬白菜、炒白菜、醋溜白菜、辣白菜比起来,完全是两种生活方式。开头一些 日子,两口子把着手教我做菜,实际上是他们做饭给我吃,而不是我做饭给他们吃。 我在他们家当保姆,地位是平等的。他们的女儿每次出香港的航班归来,总有 大袋小袋的水果、糕点带回家来,早饭几乎就不用做了。有时候带回来一些穿的用 的,也没有忘记我的一份儿。他们家一共有三室一厅,一间是客厅兼“雀战”战场, 一间是章老夫妇的卧室,还有一间小点儿的,早先是他们女儿的房间,现在归我住; 章老听说我喜欢读读写写,特地把写字台腾出来给我用,房间里还有大衣柜,当然 也归我。他们这样像亲人般待对我,简直太好了。 干了一个月,虽然同样是“见习保姆”的身份,但是他们却给我四十元的“足 工资”。这一个月中,靳老不但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不客气的话,还到处去宣传 她们家的小保姆是个“小作家”,发表过好几篇小说。以至于有一些人到章家来, 还专门要“见识”一下我。 麻烦也就出在我这个颇为不符的身份上。同一个宿舍区里,住着另一个艺术剧 院的女院长程咏,两口子都是五十年代的留苏学生,丈夫也是一个剧院的院长。她 家的四川保姆有事情回家去了,每天从传达室取信取报纸的事情就由我捎带着干, 有时候我到菜市场去买菜,也帮她带。她见我还算机灵,又听说我喜欢文学,有一 次我给她送报纸去,她就直截了当地提出来问我愿意不愿意转到她家里去干。 我不敢贸贸然答应,特地跑去问王老师。这事儿叫王老师也颇费踌躇。他问了 我两家的情况,分析说:“章家的文化档次、生活水平都不低,待你也确实不错, 要是从生活舒适安定着眼,一动不如一静;但是章老夫妇退休以后,无所事事,每 日里打牌消磨光阴,文化人缺乏文化气息了。听说程院长是个开拓型女性,她接任 院长以后,亲自执导了几台戏,文艺界反映相当好。她家里来往的客人,大都是事 业型的文艺界人士,能多认识一些这样的人,对你学写作不无帮助。难办的是怎样 离开章家,不要让人家感觉到是你见异思迁,想攀高枝,更不要让人家感觉到程院 长在挖墙脚……。”不错,离开晁家,是我见“异”思迁。 因为他们家确实有 “异”。那么这一次呢?章、靳二老对我如此之好,并无任何“异端”,我为什么 还想要“迁”呢? 我反反复复地这样问我自己。如果我是出来“谋生”的职业小保姆,那么我可 以这样答复自己:人不能贪心不足,有这样一家拿我当自己家人看待的雇主,我应 该满足了,不应该再有“异心”了;但我离开父母故土,并不为这四十块钱一个月 的工资,我虽然是被人家骗出来的,归根结底,却还是为了自己的追求,自己的事 业。为了多接触文艺界人士,实现我的作家梦,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定“攀高枝”: 离开章家,到程家去。 但是章老夫妇俩对我实在太好了,我不能无缘无故地甩手就走。这样,以后我 和程院长在章老夫妇面前就都不好说话了。我找程院长说明自己的苦衷,好在她是 个著名导演,编导一出“小戏”,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她当即想出了一个计策,教 给我怎么办以后,就付诸实施。 我以父亲的口气起草了一份儿信稿,寄给家乡的同学,让她抄写以后寄回来给 我。信中说:我外婆最近发现癌症,已经是后期,将不久于人世,亟盼见我一面, 嘱我见字速回。 我哭着把信拿去给章老两口子看。虽然他们俩都是老演员,却没有想到我是在 “做戏”,出于天理人情,没有第二句话,当时就叫我赶快回去。我收拾好行装, 依依不舍地告别,还告诉他们我大概不会回来了。 他们都以为我上了火车,回老家去了,其实,我是到了三里河程院长的父亲家 里。 程老先生是个八十多岁的退休老教授,懂得好几国文字,如今跟一个单身的儿 子住在一起,每天只看看书。父子两人性格都比较孤僻,愿意买现成的饭食吃,也 不大爱说话。他们并不需要保姆,完全是为了暂时给我一个地方落脚,好造成我已 经回浙江的假象。尽管我可以给他们做饭、洗衣服,但是他们并不愿意假手于我, 只叫我做自己一个人的饭食,不要管他们,还叫我喜欢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难得有这么一个清闲的时间,天气暖和的日子,白天我尽量到没有去过的名胜 风景区玩玩儿;刮风下雨,就到王老师家里去;晚上就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自在 极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寓公”的生活,程院长打电话告诉我:章老家里已经雇了 一个安徽保姆,叫我过几天就回去,照计行事。 我背着行囊,装作刚下火车的样子,来到了艺术剧院宿舍的传达室。老传达早 已经跟我混熟了,见我去而复回,问我姥姥的病怎么样了。我说:“姥姥根本就没 有病,是家里想我了,把我诳回去的。我发了一通脾气,在家里住了几天,赶紧又 跑回来了。”老传达当即告诉我:章老家里,已经雇了新保姆。于是我着急起来: 我到哪里去呢?没有地方落脚,今儿晚上不是连睡觉的地方都成问题了吗?正没主 意呢,程院长“恰巧”到传达室来,听说我没有地方去,当时就让我去了她家。第 二天,我去章家说明情况,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这场“戏”,我虽然是个蹩 脚演员,但有中国第一流的名导演策划执导,居然演得天衣无缝。 程家人口简单,两口子就一个儿子,还在戏剧学院读书,不到星期假日不回来。 因此家务活儿并不多。在这里,我总算能够发挥一个“有文化的小保姆”的作用了。 他们夫妻两口子是两个不同剧院的院长,联系面广,头绪多,又经常不在家, 每天我光是记录电话、汇报来访者的要求和问题,就有好多起。他们家里的藏书十 分丰富,世界文学名著几乎都全了。书报刊物更是看也看不过来,每天都要分类整 理。尽管在这里每月工资比章家要少十块钱,但我仍然非常满意。还是那句话:我 当保姆,不为挣钱,只要能接近文化界人士,多受一些熏陶,在人格上并不污辱我, 我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