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失意时节鬼迷心 ──第一个不是丈夫 第一节 冤家路窄,夜半相逢 从杭州到我们县的长途班车,本来并不用开十个小时,我买的上午八点的票, 下午六点以前可以到县。现在县里个体户开的短途专线小面包很多,人够了就开, 七点以前到家,天还不会黑。没有想到的是,车到半路,前面一辆带拖斗的大卡车, 拉的全是杭州产的桂花酒,跟一辆运煤的大黄河相撞,都翻到了路边。来往的车辆 受阻,不久就排成了两条几公里长的长龙。煤车翻了,问题还不大,撮起来就是了; 两车厢桂花酒,碎了一大半,流得满地都是,酒香扑鼻,却再也撮不起来了;一小 半没碎的,反正汽车司机受了伤,警察还没有来,看热闹的人和附近的居民来一个 浑水摸鱼,顺手你一瓶我一瓶,甚至还有公然整箱扛走的,剩下的也已经不多了。 等到问题解决,车流重新开动,时间白白耽误了三个多小时。我到站下车,已经将 近夜间十点,别说班车已经没有, 就是个体户开的专线小班车,也都没有了。 我打算找个小旅馆先住一夜再说。可是一连走了三家,家家都没有女客的床位 了。我站在小旅馆门口,不知道如何是好。包一辆个体的“天目山”三轮车,多出 几块钱,还是有人肯送我一趟的,但是我也听说过单身女客夜间被劫连人也被奸污 的故事,心里多少有些害怕;去找女同学的家里暂时过一夜么,一者时间太晚了, 贸贸然闯去,不大合适,二者我找不到工作,狼狈而归,也不想叫人家看我这副可 怜相。 反正天气不凉,干脆就回车站候车室再呆几个小时,等天一亮,坐头班车回家 算了。 我提着手提箱,心情沮丧地低着头正朝车站慢慢走去,忽然听见对面有人喊我。 抬头一看,我的天,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偏偏碰见我再也不想见他一面的小痞子江 帆了? 他却满脸含春,笑嘻嘻地问我:“听说有人介绍你到杭州去工作了,怎么没几 天就回来了?是工作不理想,是工资太低,还是另有高就?从杭州来的车,怎么这 时候才到?”他不拿自己当外人,连珠炮似的提出了一连串问题。我本来不想理睬 他的,可是车站附近的大路上,行人还挺多,我不想叫人家看笑话,再说,他虽然 动过我的脑筋,可也没有让他得手,还不能算是仇敌,既然人家客客气气地问候我, 我也不能过于叫人家难堪,就随便应付他几句说:“家里有点儿事情,赶回来处理 一下。没想到路上发生交通事故,堵了车,班车误点了。”“那你怎么赶回家去? 反正是公路,月亮也挺大的,我的骑车技术你不用怀疑,夜间来往是常事,要是你 不害怕,我用自行车送你回家,怎么样?”我好笑起来,不禁脱口而出:“不,我 害怕。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车技。我跟你没那么深的交情,不敢有劳大驾。再说,我 的事情并不急,明天到家也不晚。”他当然懂得我的弦外之音,不但不回避,反而 挑明了说:“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不过那确实是一场误会。是熊威两口子自作聪 明,又说是你爹都答应了,我也是诚心诚意的,只看你自己的态度。你不愿意,我 能勉强你么?如今事情已经过去,我只希望你不要记恨我。你是个女作家,我不敢 高攀跟你交朋友,总也希望你不要拿我当仇敌。尽管我喜欢赌博,同居过的女人又 多,在别人的眼睛里,我的名声当然不好,不过也还没有坏到如你所想象的那种程 度。反正咱们俩都还年轻,你不信,往后走着瞧就是了。现在你打算到哪里去?我 送你一段路,总不用害怕吧?”说着,就把我放在地上的小箱子提了起来,用眼神 询问我往哪个方向走。 我真佩服他的那张嘴,几句话,居然把我对他的坏印象打消了许多,觉得他还 挺懂得人情道理的。想想也没有必要跟他说瞎话,就照实说:“不用你送了。旅馆 客满,到同学家去吧,还要过桥,路挺远的,反正天气不凉,我在候车室再坐会儿, 天一亮,就趁头班车走了。”他一听,嚷了起来说:“这哪儿成?坐了一天的长途 汽车,就够累的了,怎么可以再在候车室里熬一个通宵?这样吧,我家就住在汽车 站对面,不过十几步路,别嫌脏,你就在我那里凑合半夜吧。”说着,也没等我回 答是否同意,提起箱子来,迈开大步就在前面带路。 对于他的这种热情,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危险信号”。 我宁可在车站坐一夜,也绝不能到他家里去睡觉!他嘴上说得那么好听,谁知 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要是再演出一次上回的“保留节目”呢?我来不及多想,追 上去就抓我的小箱子,申明我绝不到他那里去过夜。他笑了笑,猜中我的心思似的, 淡淡地说:“你以为咱们俩住一起么?我妈另外有房子,我送你到家,我就到我妈 那里去睡。你插上大门放心睡好了,我那里是独门独院,绝对安全。你告诉我明天 早上打算坐几点钟的车,我给你买好票子再来叫你。怎么样?还不放心么?”话说 到这一步,我再要说对他不相信,似乎就有点儿不近情理了,何况当时我也确实没 有地方可去。虽然去年他曾经对我有过那么一回事儿,但是正如俗话说的那样: “一家女,百家求”,他想娶我,尽管方式方法不对头,总也还不能算是坏事,至 少不是犯罪。我也笑了笑,打了个圆场,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儿下:“说怕你,那 是打哈哈,你有家有业有单位,想办坏事呀,我看借你点儿胆子你也不敢。”走不 了十几步,就到了他家。果然是个独门独院,只是离公路太近了点儿,夜晚稍欠宁 静。他掏出钥匙,开门进去,楼下两间,一间客厅,一间厨房;楼上两间,一间大 的是卧室,小的一间没让我进去看,估计不是客房就是储藏室。 开开卧室门,拉开电灯,房间里布置得很简单:北边一张双人床,床前一个床 头柜、一个大衣柜,就把东墙堵满了。 靠窗一张写字台,玻璃板下面压满了照片。写字台右边靠西墙是一个本地做的 斑竹书架,上下四层,书倒是放得满满的,我随便瞥了一眼,大部分是琼瑶、三毛 的作品,没有几本名著。挨着书架,是一张长沙发。早几年青年人盛行自己做家具, 这张沙发,样式简单,蒙的是廉价的沙发布,估计还是他的“作品”。最显眼的, 是墙上凡有空处全贴满了大美人,不但床头柜、书架、沙发的上面正的歪的贴了一 大片,连房门背后还贴了一张,都是从挂历上剪下来的,半身、全身、泳装的全有。 ──像他那样档次的痞子型青年,喜欢在墙上贴大美人像,应该说是恰如其份,倒 也不足为怪。 没有想到的是,他刚把提箱放下,还没有请我坐下,就指着墙上的美人像夸耀 似地说:“我是个穷光蛋,家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就这几张人像,是我的无价之宝。 为了得到她们,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甚至不惜用我最喜欢的东西去交换。每 逢我走进自己的这个小天地,一看见这些像片,哪怕有天大的烦心事,也会烟消云 散,我的心里充满了温馨,充满了喜悦,就是一口酒没喝,也会陶醉,也会飘飘然 起来。 你看看,喜欢吗?“我不想听他这种从琼瑶小说里偷来的无聊描写,只希望他 早点儿出去,我好休息,就故意气他说:”我是女人,我对美女照片不感兴趣。 “”同性相斥,这个道理我明白。不过这几张照片,你应该喜欢,不喜欢也要喜欢。 “他指着一张特别大的人头像:”这一张,你不喜欢?“回头又指着另一张半裸的 泳装照:”这一张,难道你也不喜欢?“我连看都懒得看,管自在沙发上坐下,还 不忘再气他一句:”既然你懂得同性相斥,就应该知道我喜欢的是潇洒大方的小伙 子,不是这些搔首弄姿的时装模特儿。再说,我晕车,坐了一天长途,身子像腾云 驾雾,肚子里翻江倒海,这会儿最喜欢的,是闭上眼睛,静静地休息。“他狡黠地 笑笑:”我懂得你的潜台词,意思是我可以走了。不过今天你要是不认真欣赏欣赏 我的收藏品,可就太辜负我请你到我家来的一片盛情了。“说着,他把床头灯和台 灯统统打开,还都揭去了灯罩,房间里的亮度一下子增加了一倍还多。他先指着床 头柜上面的那一张问我:”请你仔细看看,像谁?“我随着他的指向抬头一望,这 是一张特大的人头像,所以虽然我坐在西墙的沙发上,在灯光下看东墙上的图片, 还是挺清楚的。这一望,不由得眼睛猛地睁大了:这个人怎么长得如此像我?要不 是我自己,让我的同学们看见了,不说那是我的照片才怪哩! 他看见我表示惊讶,得意地再指指沙发上面:“你再看看你头上的那几张,像 谁?”我应声站了起来,回头一看,墙上所有的图片,都是一个脸型的,也就是说, 全都像我! 我长的是桃形脸,所以我的外号叫“小桃子”,也有人叫我“小红桃”。中国 人的审美标准,认为瓜子脸的女人是美女,所以挂历上面桃形脸的美女本来就不多, 再要从这为数不多的桃形脸中选出和我容貌最相似的来,当然就更加困难了,何况 这里是浙江山区,能见到的挂历品种本来就少得可怜。难怪他说为了搜集这几张图 片花尽了力气,简直就是他的无价之宝了。 他为什么要搜集这些图片,这不用他再加任何说明。每一个姑娘,哪怕她长得 很丑,都愿意人家夸她美,都盼望有人爱她,即便这个人她根本就不喜欢。我是个 姑娘,才十九岁,当然也不能“免俗”。自从去年跟江帆闹了那么一场别扭以后, 我以为他这种一贯玩弄女性的情场老手,逢场作戏以后,早就把我给忘记了呢,没 想到他竟是个痴情种子,居然心里一直在惦记着我。这么一想,原来对他的成见又 减弱了几分,脸一红,给了他一个略有谢意的微笑──可以说,这是我第一次给他 的真正的笑脸。 他分明体会到了我对他态度上的转变,尽管这种感觉是十分微妙的。趁我转身 的工夫,他把我拉到写字台前,要我看看玻璃板下面压着的照片。其实那都是从画 报上剪下来的人头像,当然每一张都有点儿像我。最有意思的是,有好几张人头像, 竟是从新出的1980年版绿色的两角人民币上剪下来的,因为那上面,也有一个姑娘 的侧面像,长得几乎跟我一模一样! 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缕甜丝丝的感觉,一种被人家真心爱、倾心爱的满足与骄傲, 但是我却白了他一眼,笑着说:“你是个疯子!”他立刻接了下茬儿:“对,我是 个疯子,一个十足的疯子,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不过,更正确地说,我是个傻子, 是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大傻子。因为只有傻子,才会这样折磨自己,如果我是个疯 子,我就该变着法儿去折磨你了。”我嘻地笑出了声儿来:“今天的这场戏,是你 事先精心策划,故意表演给我看的吧?”他却一本正经地分辩:“你从北京回来, 我没去找过你;因为我知道你对我没有好感。后来听说你去了杭州,我就更加不敢 有任何非份之想了。我精心布置我的房间,确确实实只是为了折磨我自己,或者说, 让我的心灵从自我折磨中得到一些安慰和满足。今天是你的车子误了点,我又正好 回家休息,咱俩这才偶然相遇的,我并不知道你要回来,就是想表演,也不可能事 先精心策划呀!”我微微一笑,在写字台前面的藤椅上坐了下来,不好意思地低下 了头。他接着往下说:“一个人,要别人理解,是很困难的。特别我有那么一个扯 不清的龙泉女人,到处宣传,把我说得浑身上下无一是处,简直成了天下无情第一、 世上浑蛋无双的大恶人了。其实,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受害受骗者,而受害 受骗的根本原因,则又是因为我这个人太重感情了……”没有等他说完,出于女性 对女性的同情,我立刻加以反驳:“你一个接一个地跟人家同居,又都不要人家, 难道这就是你的受害受骗?就是你的太重感情?”他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才说要 别人理解太困难了嘛。 西方有句名言,叫做‘谎话重复一千次,就会变成真理’,你听到的谎言太多 了,心里已经对我抱有成见。我总想找个时间跟你好好儿解释解释,可又没有这样 的机会。所以这一年来,我把自己的受骗经过简单地写了出来,相信总有一天可以 亲自送到你的手上。巧的是刚刚写完,你就回来了,而且一下车就碰上了我,这不 是天从人愿么?“说到这里,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装订得整整齐齐的稿子来,放 到了我的面前:”只要你肯耐心地看完这本稿子,你就知道我是怎么一个人了。今 天你坐了一天车,已经很累,我当然不会要求你马上看。你把它带回去慢慢儿看吧。 哦,对了,我真糊涂,你的车子误点,下车以后,还没有吃过晚饭吧?你稍等一会 儿,我这就去给你煮挂面,十分钟以后,保证让你吃上!“说完,也不等我回答吃 不吃,就开开房门下楼去了。 我要拦,已经来不及。再说,我也确实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