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自轻自贱,自作自受 江帆听说我要到县粮食局去告他,可能真害怕了。尽管在户口本儿上他是个 “未婚青年”,有他“搞对象”的“绝对自由”,但像他这样认识一个就同居,同 居之后就想甩的恶劣作风,而且再三再四,一犯再犯,法律管不了他,至少行政纪 律还是管得着他的。如果我真的告到局长那里去,他身败名裂还在其次,能不能保 住现在这个饭碗,恐怕都两说着。因此,他托熊威悄悄儿给我送来一张字条,要我 当夜无论如何一定到他房中去一趟,他有十分要紧的话跟我说。 虽然他打了我,气头上我也说过要告他的话,其实我的一条心,还整个儿挂在 他的身上。我暗暗儿祈求上苍,保佑他能回心转意,实现他“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的忠实誓言。 如今既然他主动向我表示讲和,我当然求之不得。 那一夜,我不到九点钟就偷偷儿溜进了粮站的后门。门是他预先给我留的,整 个粮站大院儿里静悄悄的,就他房间里有亮光。我像一头猫儿,轻轻地上楼,轻轻 地推开他的房门,不提防他早已从阳台上看见我,故意躲在房门后面,我刚把房门 推开,他就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疯狂地亲我,倒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来之前,是打定了主意,要正正经经地坐下来跟他认认真真地“谈判”的。 没有想到他摸准了我的薄弱环节,偏偏在一个“情”字上下功夫,而且用的是突然 袭击的战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让我防不胜防,以求出奇制胜。我这个人,怕 软不怕硬,打我骂我绝不投降,却禁不起眼泪鼻涕的袭击,特别是男人的眼泪鼻涕, 更何况是我一心一意爱着的男人。他先是用眼泪鼻涕涂了我一脸,接着情绵绵意切 切地在我耳边连连道歉,说他做错了,不该无缘无故地怀疑我不贞,更不该使用暴 力打我骂我,最后他抓起我的手来,要我用力地在他的脸上抽打,好让我消去一肚 子的火气。 经他这么一表演,即便我本来想狠狠地抽他几个耳刮子,也会软下心肠来,下 不去手了。我再也绷不住劲儿,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不到十分钟,我就彻底投降了 ──他一听说我原谅他,只要他仍爱我,当即麻利脆快地扒光了我的全部衣服,一 把抱到了床上去。 在女人面前,他的确有一套独到的功夫。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安慰了我,让我平 息了全部火气,最后轮到我趴在他胸口上嘤嘤啜泣的时候,他用从未有过的轻声细 语在我耳边情绵绵意切切地说:他现在已经完全相信我肚子里的胎儿是他种下的种 子,只可惜这个孩子现在来得不是时候:第一,我刚满十八周岁,根本不到结婚登 记年龄。第二,他那个龙泉婆娘到现在还没有解决掉。尽管脱离同居关系既不用到 法院也不用到办事处,但是他现在住着的房子,却是女方出四千块钱替他买来的。 他是个男子汉,跟情妇脱离同居关系,这四千块“无息贷款”,无论如何也要还给 人家。他别的本事没有,赌博的“门槛”最精。太短的时间不敢保证,四年时间之 内,赢个四千五千,是有绝对把握的。因此,他要我先把胎儿拿掉,再等他四年。 四年之后,我的结婚年龄到了,他的同居关系解除了,账务也了结了,那时候一切 条件具备,水到渠成,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结婚生孩子,再也用不着这样偷偷摸 摸、躲躲藏藏地幽会偷情了。 一篇十分生动的绝妙好辞,说得头头是道,不由我不相信,仔细想想,也确实 只有这样办最合适,最妥当。一个姑娘,一旦被男子所占有,就等于受到了降级处 分,主动权都操在人家手里了。如今是只要他表示不再怀疑我,不再抛弃我,就该 “谢主龙恩”,还有什么价钱可讲?还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可提?得到了他的许诺, 我转怒为喜,转悲为乐。我暗暗下定决心,在这四年中间,一定要不怕苦,不怕累, 找一份工作,多攒下几个钱,还要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来,求王老师好好儿帮我改一 改,争取出版,也好赚几千稿费,让我们共同来凑足那换取幸福的四千块钱。 这一夜,我们像久别重逢的恩爱夫妻一样,又哭又笑地尽情欢乐之后,互相搂 抱着一直睡到两三点钟,方才难分难舍地悄悄儿溜到喜玲的房间里,继续做我的黄 粱美梦。 从此我们和好如初,依旧夜夜幽会。按照我们的计划,我必须赶紧先做人工流 产,时间一长,手术就更困难了。我要他陪我到金华去做,在旅馆里将养身子的时 候,也好有个人伺候我,免得搞坏了身体。他说他刚刚休息了六天,粮站人少,安 排不过来,实在走不开。再说,万一碰上个熟人,事情就全显了。他要我到北京去 做,不但人不知鬼不觉,养好了身子以后,还可以求王老师再给我找份工作。我想 想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一切都听他的。 就在这时候,王老师来信了。他首先批评了我不应该胡思乱想,小小年纪,不 求上进,却想借结婚来谋求衣食,等于是廉价出卖自己,不像是我这种有理想、有 追求的姑娘所能说出来的话,问我除了一时找不到工作、家里生活清苦之外,是否 还有别的不顺心的事情。如果在家里实在住不下去,还可以再到北京去找他,至少 生活可以比在家里舒服些。 另外,他还真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这个人叫张林,也是我们同乡,不过目前 在江西鹰潭的一家报社里当校对。事情是这样的:四十年代王老师在杭州的时候, 有个文友叫莫高,是《山海经》和《风俗》杂志最早的创办人之一,张林是他的学 生。张林的一篇小说得了奖,有了点儿名气,一个杭州护士爱上了他。但他小时候 右脚受过伤,如今有点儿踮脚,护士小姐让他到杭州来治疗,可惜年代太久了,没 有治愈。护士小姐不愿嫁个瘸子,弃他而去,他经受不起双重打击,几乎死去,还 是莫高老师把他送医院救治过来的。莫高老师把他介绍给王老师,王老师说他写作 上有些才气,又介绍给我。不过不是介绍对象,让我立刻跟他结婚,而是作为“师 兄”,互相通通信,彼此鼓励,共同进步的意思。 这时候,我已经打消了给孩子找个合法爸爸的诡计,一心只想四年以后嫁江帆, 当然没有必要另找对象,就按照王老师的本意,客客气气地给张林写了一封信,告 诉他不久我又要到北京去,到京以后,再告诉他我的通信处。 我借王老师的来信为名,告诉爸爸,王老师又在北京给我找到了工作,我又要 飞了。爸爸不了解内情,他自己又没力量给我找一份工作,嫁人又太早,明知道我 在家里也呆不住,只埋怨我不该回来,浪费车钱,就点头了。 选定的动身日期是十月十三日。东西都整理好了,我告诉喜玲离家的前一夜要 在家里住,告诉父母离别朋友的前一夜要在她们那里住,其实我是去跟江帆过离别 前的最后一夜。 这一夜,真是亲不完的吻,说不完的话,表不尽的情,做不够的爱,当然谁也 没有合眼。一直到天色蒙蒙亮,这才硬起心肠来,跟他吻别。我把我脖子上带的一 块白玉摘下来送给他。这是王老师一九八八年十月去桂林参加中国作协召开的第一 届通俗文学研讨会,特地在阳朔给我买的,一面刻有桂林山水,一面是个核桃大小 的“爱”字。当时他就说过,以后我爱上了谁,就把这块白玉作为定情之物,今天 我真的这样做了。江帆呢,他的确是个穷光蛋,分手之前,既没有给我一分钱,也 没有给我买一样东西。只把他身上穿的一件黑布夹克衫脱下来给我留作纪念。衣服 不值几块钱,但那上面有他的体温,有他的汗味儿,穿上它,似乎就是他在拥抱着 我,我感到温暖,感到幸福,这比什么值钱东西都值钱! 他送我到粮站的后门口,搂住了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轻地对我说:“咱俩的前 途,一共有三条,随便你选择:第一是一刀两断,今天一别,就成陌路;第二是藕 断丝连,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永远是你的情人;第三是打持久战,你等我几年,我 尽快跟龙泉婆娘脱离关系,咱们一起来建筑自己的安乐窝,共同来从事文学创作… …”没等他说完,我就坚决地表态:“别说是等你几年了,就是十年二十年,我也 等,你放心。我会攒下钱来,帮你还账的。只是我走之后,你可不要又跟别的女孩 子勾搭上了。”他没有回答,却给了我一个足有五分钟的长吻。 进了家门,母亲已经按照当地传统习惯给我做好了出门人必须吃的好运饭── 两个煮鸡蛋一碗面。幸亏父亲没有到中学去叫我,不然,可就糟了。 我坐的是头班车。父母亲送我到车站。车子出村之前,要经过粮站的大门口。 我一眼就看见江帆装作锻炼身体在公路边抡拳踢腿,车子经过他身旁,他把手扬起 来,频频挥舞。 只有我一个人懂得,那是他在跟我道别。车子开过去了,我还看见他在车子后 面跑步猛追,只有他一个人意识到,这就是我们俩今生的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