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保姆上炕,明码实价 我在建国门外的小旅馆里一住就是三天,哪儿也没去,一连三夜没合眼不觉得 困,整天不吃东西也不感觉到饿。想得太多了,脑子里乱成一片,我既决不定是活 下去还是去死,也不知道活下去该怎么活,不想活了又该怎么去死。 我受了骗,失了身,成了一个“破货”,是人们讥笑的对象;更不应该的是唏 哩糊涂地又偷了人家东西,成了一个贼,是人们痛恨的对象。我这样活着,有什么 脸面?有什么意思?但是我又不愿意今天就去死,不愿意窝窝囊囊地去死。 不算父母的养育之恩,至少我欠着王老师的情,对不起他,应该补偿他点儿什 么;而江帆则欠着我的账,对不起我,应该向他把这笔账讨回来,不然我死也不瞑 目。 要死,也要等还恩报仇之后。这是我的第一个结论。 不死,就得挣钱吃饭。靠我自己的力量,除了还去当小保姆,我能找到更好的 工作么? 跟我同住一房的,有几个姑娘来自四川,她们都是出来当小保姆的。三天之中, 她们各自找到了雇主,先后离开了小旅馆。接着又有几个姑娘来自安徽,每天都到 保姆市场去找雇主,有的一去就说妥了,当天就离去;有的找不到合适的,暂时还 住着。她们问我出来干什么,我也说是找工作,只是这几天身体不好,还不想去站 保姆市场。她们说我这是拉不下脸来,动员我跟她们一起去碰碰运气。我也知道这 样下去不是办法,第四天,果然跟她们一起去了。 我们去的是建国门立交桥下的保姆市场。这里虽然不是人山人海,想雇人的, 想被雇的,男女老少,挤来挤去,比厂桥市场热闹多了。这里虽然叫做保姆市场, 其实是劳动力市场,到这里来的雇主,有在动物园门口卖包子的,有在火车站开饭 馆的,他们要找的是长得比较漂亮、有一定文化、口齿比较伶俐的姑娘,工资给得 也比较高,除了一天管三顿饭、夜里可以在桌上或地上搭个铺之外,一个月给一百 五十块钱,还说干得好的到月底可以给个红包,十块二十块、三十五十块都不一定。 我除了个儿矮一点儿之外,是符合这些雇主们的条件的。好几个小老板走过来跟我 讲条件,要我跟他们走,我总嫌那些地方太杂乱,想找个清静些的地方,哪怕工资 低些倒无所谓,所以谈了好几处,一处也没有答应。 跟我一起来的姑娘,大都有地方去了。临别之前,她们还直劝我“凑合”一些, 不要太挑剔。到了中午十一点多钟,我站的时间长了,加上流产后没有好好儿补养, 腰酸起来,肚子也第一次有了饥饿的感觉,看看没有合适的雇主,正想找个小饭馆 儿随便吃点儿就回旅馆去,这时候过来一个老头儿,大约六十多岁年纪,红扑扑的 脸上胡子刮得溜光,显得挺精神的。他上下打量了我许久,问我是否愿意当保姆, 条件是“全活儿”,一个月给一百五十块钱,住的是楼房,地点在劲松,煤气、暖 气、彩电、冰箱、洗衣机都有。我想想这样的条件还不错,立刻就答应了。 他跟我一起去旅馆取行李,还帮我提着箱子,然后上了公共汽车。下车以后, 他说已经过了十二点,做饭晚了,就买了一些熟肉和一袋包子,回家去吃。我冷眼 旁观,觉得这个老头儿脾气、心肠都挺好的,估计一定不会难于相处。 到了他家,是六层楼房的第三层,开门进去一看,一室一厅,外加厨房厕所, 果然彩电、冰箱、洗衣机、录音机都有,房间里一张大床,客厅里一张长沙发,收 拾得还算干净。 他把熟肉用一个盘子装了,又打开煤气灶,几分钟就做了一大碗蛋汤,这才取 出两个酒杯、一瓶二锅头来,笑眯眯地招呼我坐下来吃中饭。 我说我不会喝酒,他又要去开冷饮。我说我喝热汤就行了,大冷天的不喝冷饮, 他也不勉强,我们两个就面对面地坐下来吃饭。 他一面喝酒,一面介绍他自己:他姓蒋,退休已经好几年了,工资不低,儿子、 女儿都已经成家立业,各自有了各自的住处,每个月多少也有些孝敬。他一生没有 别的嗜好,就爱喝两口二锅头,看看录像。叫我安心住下,他会拿我当家里人看待 的。 我边吃边随口问:“您的老伴儿呢?住在儿女家里?”他笑笑:“我老伴儿死 了好几年了。平时就我一个人,最多星期天儿孙们来凑个热闹,吃顿团圆饭。到时 候孩子们都会带菜来,忙不着你的。”我怀疑地看看房间里的双人床,不好意思地 问:“那么我睡哪里呢?铺折叠床,还是就睡沙发?”他哈哈大笑起来:“不是说 好了‘全活儿’吗?当然是跟我一起睡罗。你放心,我不是色鬼,干那个事儿不勤, 要不,这几年来我换了三个人了,能有这样好的身体?干我们这一行的,一向讲究 ‘酒色财气,阴阳调和,样样都沾,样样不贪’。如今年纪老了,气血两亏,特别 是冬天,有点儿怕冷,白天捧个酒杯子,夜里搂个大姑娘,无非图个暖和劲儿,不 为别的。儿女们也都理解,大家心照不宣。”他说得自然而大方,好像这是一笔正 当买卖似的,但却一时摸不透他以前是干哪一行的。我没有碰到过这种场面,“刷” 地一下子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分辩:“我不知道您说的‘全活儿’是这个意思。我 这是第一次出来当保姆……”他还是不在意地笑笑:“你还是第一次当保姆哇,怪 不得你不懂这些规矩呢。你不想想,要不是白天黑夜上班,能给你双份儿工资么? 告诉你吧,我们北京,打解放前就有两种保姆,一种上炕,一种不上炕。从三河县 来的上炕小老妈儿,大都二十多岁,还有十七八岁的,干干净净,水灵着呢,连大 学生都喜欢找她们。现如今呢,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凡是出来当保姆的,不 说个打个都要这样吧,至少十个里有七八个最后总是要走到这条路上来的。所以说, 早早晚晚,反正一样,除非你不干这个行当。你如果真是大姑娘,我也不亏待你, 咱们明码实价,照以前的老规矩,额外给你五百块钱的补贴,不过那要见了红再付, 假的我可不给。你也别不好意思,我以前找的那几个,有来了就愿意的,也有开头 不愿意,想通了才愿意的。如今都攒够了钱,回家嫁人去了。如果你实在想不通, 不愿意,我是个讲道理的人,绝不会强迫你。”他面带笑容,侃侃而谈,可见这样 的交易,他是颇有经验的了。既然是明码实价的交易,我不懂“规矩”,误打误撞 误会了,也不必怪他,反而深表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从南方来,昨天刚下火车, 真不知道北京的保姆还有这些规矩。您的条件,我不能接受,请您另找愿意的吧。 耽误了您,又打搅了您,我再一次向您道歉。”他宽容地笑笑:“你不懂规矩,一 场误会么,这不算什么。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愿意,我绝不勉强。咱们能在一起吃 一顿饭,也算有一点点小缘份。我这里你也认识了,如果想通了,或者有了什么困 难,你还可以回来找我……”我赶紧提起自己的行李,一口气就跑到了公共汽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