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单身男女,露水夫妻 我不好意思回到原来的旅馆,另找了一个地方住下。 想想今天的经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有意思。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北京 地方大,什么人都有。要不是去站保姆市场,哪儿能闯进下层社会,开这样的眼界, 长这样的见识?再一想,通过王老师介绍的那些人家,虽然号称“上层社会”,但 是其中有些人,我看还不如这个蒋老头儿。人家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绝 不藏着掖着,捂着半拉充整个,说话嘴不对心,更不想占谁的便宜,你给什么货他 给什么价,买卖不成,还落一个“仁义在”的“交情”。 第二天,我再到保姆市场去一站,胆子就大了不少。我心里有了这样一个底: 北京的社会虽然复杂,但终究还没有黑社会组织;只要自己拿得定主意,谁也不能 强迫我干什么。 事情闹到公安局去,我看谁也害怕。 我开始“精明”起来,想给自己找一份活儿轻松、工资又高的事情干干。几个 家庭主妇过来,一介绍,不是人口多,就是活儿重,讲到工资,却又斤斤计较,只 肯出到五十元、六十元,也还有出四十元的。我知道在价码方面,女人不如男人大 方。但是男人出来找保姆,往往又是单身汉,具有一定的“危险性”。 扯了半天皮,又到了中午时分,还没有一家谈成功的。 这时候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瘦高个儿西服男子,样子比较特殊:穿的衬衫、外 衣明明都是比较高级的,却赃得领子发黑,胸前沾满了油腻;脸型明明很漂亮,却 留着挺长的胡子足有半个多月没有刮了;言语行动明明是随便惯了的,却硬要装出 一副庄重的样子来。他叼着一支烟卷儿,走到我的身边,先前后左右转了一个圈儿, 上下打量了我许久,静静地听我跟那些老娘们论条件、讲价钱,见我一家也不答应, 忽然插进一句话来:“我出一百块钱一个月,你干不干?可就是我们家人口多些, 平常时候,大约四五个人,一来客人,那就说不准多少了,住在郊区,平房,也没 有彩电、冰箱、洗衣机,有时候还要加加夜班。不过加夜班给你加钱,平均起来, 一个月绝不会少于二百元。怎么样?你给句话吧!”一听“加夜班”,我想起昨天 蒋老头儿说的那话来,立刻摇摇头,一口拒绝说:“对不起,我不干‘全活儿’。” 那人嘻地笑了起来:“嗬,姐们儿年纪不大,倒是老经验了嘛!你误会了,我说的 加夜班,是做宵夜、递茶水,不是干那个事儿。”价格是吸引人的,但面前这个人 太叫我怀疑。贸贸然点头,难免又会像昨天似的闹个误会,虽然没有多大损失,至 少耽误了时间。于是我也笑笑,认真地问:“您能说得更详细点儿么?”那人一招 手,我随他到旁边一个人少些的地方站住了脚,他开始一本正经地介绍:“我家父 母死得早,就我和我妹妹两个人,留下独门独院儿的三间北房、两间厢房,地点在 蓝靛厂。不过我们兄妹俩一个人一个对象,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我们都懒得做家 务,所以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全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加上我们没有彩电、冰箱、洗 衣机,所以工资比别人给得高点儿。我们都好交朋友,人来客往的,杂事儿也多, 所以另外再给你一些补贴。伙食嘛,准保不会比别的人家差,至少大米白面,酒肉 不断。要是你还不放心,不妨先跟我去看看,满意你就留下,不满意,给你车钱自 己回来,我另找别人。怎么样?”我想了一想,回答他说:“蓝靛厂,在动物园到 香山去的那条路上,从这儿去,够远的,来回一趟,很不容易。这样吧:我带着行 李跟您走,合适我就留下;不合适,反正我的东西也不多,您送我到车站,就甭管 了。”那人右手三个指头一拧,打了个“榧子”,夸了我一句:“姐们儿够意思, 比我还干脆,我看咱们准能合得来。”说着,他请我到小饭馆吃了中午饭,然后跟 我到小旅馆取了行李,替我提着,换了好几路车,最后才从动物园门口坐 360 路 到蓝靛厂。下车以后,又走了好长一段路, 这才到了他家。 这里有点儿半农村、半城市的味道,除了机关单位,楼房不多,住房大都是独 门独院儿,大铁门一关,里面干什么外面根本不知道。开了门进去,果然是一明两 暗三间北房、一东一西两间厢房,面积都不小,但是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屋子里更 是乱得不成样子,东西两间卧室里的被子都没叠,地也不扫,中间一间桌子上放着 吃剩的菜和没有洗的碗筷,看那菜肴,倒都是荤的,估计还是昨天的晚饭。据他解 释,另外三个都上班去了:妹妹在饭店工作,今天上的是早班,三点钟就可以回来; 妹妹的对象就在 360 路上卖票, 也是早晚班倒换着干:他自己的对象在城里上 班,因为路远,所以也是早出晚归。他没有介绍他自己,我也不便于多问。 见是这么一个家庭,我犹豫了好久。这里地方偏僻,生活条件差,家务活儿多, 不过工资高,而最大的好处,还是离城里远,王老师永远也不可能碰上我。 他见我不言语,笑着问我:“不满意,是吧?我说过,条件是差点儿,不过这 是可以改变的。如果你肯住下,我先买台洗衣机,省得大冬天的你洗衣服受罪。” 我一听他说话挺关心别人的,不像个苛刻的人,就想留下试试。我问:“如果我留 下,我住哪儿?”他指指西厢房:“那里还有一间,小点儿,一张床、一一张桌子 还是放得下的,只是现在没生火。你如果留下,我给你安炉子。”我说:“条件是 差点儿,不过你并没有骗我,既然来都来了,总不能不试几天看看就走。这样吧, 劳您驾把西厢房的炉子安上,晚上我见见那几位,看跟她们有缘份没有,能不能相 处。行不?”他一拍巴掌:“行,我看姐们儿够意思,够干脆的。不用担心,那几 位,好吃懒做是真的,坏心眼儿倒是没有,你跟他们准合得来。”事情暂时就这样 说定了。 他抱了被子、褥子,把西厢房的床铺上,又到东厢房把炉子、烟筒拆过来,解 释说:大冬天的,就在北屋做饭,厨房变成了储藏室,炉子暂时用不着。 既然决定留下了,我卖的是力气,干的是活儿,当即扫地擦桌子归置家伙,他 也磨不丢丢地赶紧把两间房间里的被子都叠好了。 刚刚归置得有个眉目,他妹妹下班回来了。一看房间里外都变了样儿,高兴得 眉开眼笑的,说是家里有个勤快人就是不一样。她不过比我大一两岁,长得胖乎乎 的,戴着耳环、项链儿,描着眉毛、嘴唇儿,属于低档次的“怯打扮”,不过人却 爽直。她拽着我到她房间里坐着聊天儿,问了我的姓名来历,就告诉我她叫张小凤, 他哥哥叫张钢,人家都叫他“大钢”,本来也是个公共汽车的售票员,八五年夏天 第三次“严打”的时候“折”了进去,今年夏天刚放出来,现在还没有正式工作。 还说:她哥哥进去的时候,她刚十六岁,哥哥把她托给了一个也是卖票的小哥们儿, 那人替她在饭店找了个炸油条的临时工,这个家才算支撑了下来。如今她已经转正 了,也快到二十二岁的结婚年龄了,正准备元旦以前去登记。大钢已经三十一岁了, 他的对象呢,还是他判刑以前就认识的,等了他五年,如今都二十四岁了,总算有 了个大团圆的结局,也计划在元旦以前去登记。我这一来,刚好赶上她们兄妹二人 的婚礼。 我对这个家庭的人员组合很感兴趣:四个单身男女住在一起,却是两对不合法 夫妻。不过,这样的家庭,我的人身安全倒是有保障的。她跟我越谈越投机,又拽 我出去买了许多菜,说是给我接风。还说她在饭店工作,什么好菜都会做,就是懒 得动刀子,更怕洗碗涮家伙,如今我来了,给她打下手,只要三个月,准保把我培 养成一个好厨师。 我们两个把一桌子菜做好,另两个上班的也先后回来了。 小凤的男人姓林,行二,都叫他“二林子”,也是个瘦高个儿,细长脖子上配 一张小鼻子小眼的长乎脸;大钢的对象姓宋,却是个矮胖姑娘,大乳房大屁股,配 一张银盘似的大圆脸,远看就跟一个肉球相似。俩人脾气都很随和,没几分钟,我 们就混熟了。 这一顿饭,虽然是我参与做的,却是为我接风而设。桌子上白酒、啤酒、葡萄 酒全有,我就是不想喝也得喝。等到这顿饭吃完,那两对都醉到被窝里去了,我也 天旋地转的,脑袋晕得厉害,本想把残汤剩水归置完了再去睡,实在支撑不住,只 好把灯一关,回到自己房间里,连衣服都懒得脱,就进了被窝了。 这一个多月,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如今一醉解千愁,也该我好好 儿睡一觉了。明天怎么样,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