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为幸福而偷,为丈夫而偷 我懊悔我闯了祸,在施佟两家之间制造了不和,但是我宽恕了自己的“无心”。 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我的出路。 我“出卖”了施老师,他肯定不会再留我了;我为佟家提供了“情报”,尽管 她们都说我做得对,但她家是有保姆的,总不能因为我“立有大功”就把那个保姆 辞了而用我。 何况还有一个施老师会反对。 这些日子中,我因为写《昨夜春梦》,脑子里想的都是江帆的事情。想着想着, 曾经几次出现过的“一闪念”,终于在我的头脑中形成一个结论:江帆确实是爱我 的,之所以“有情人难成眷属”,关键的原因就是他太穷。如果他有五千元,他就 可以顺利地和那个龙泉婆娘脱离同居关系,跟我结合。再退一步说:只要有两三千 块钱赌本,以他那高超的赌技,加上良好的心情,恐怕赢个万儿八千的都不难。这 样看来,他的抛弃我确实是出于不得已,因此也是可以原谅的。 反过来说,如果我不是这么穷呢?如果我能够拿出四五千或者两三千块钱来, 局面不是马上就改变了么? 可是我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钱呢?对有些人来说,一万两万的根本就不算钱; 而对我来说,一千两千都是巨大的天文数字。这个世界真不公平,难怪马克思要提 倡共产主义呢! 佟老师的儿子,是一家大服装公司的经理。我看他也没有多大的学问、多大的 本事,可是他却很能挣钱。他究竟有多少钱,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床底下有一 个纸糊的匣子,大概是个皮鞋匣子改的,上面有一条缝儿,像个投票箱。每天他从 外面回来,都要把皮包里的现金从这条缝儿里塞进纸匣子里去。大概是塞满了,再 拿去储存或使用。这样看起来,他对这个匣子里究竟存有多少钱,心中是没数儿的。 我何不从这里面“拿”他一两千块钱出来?这一两千块钱,对他来说,是个微乎其 微的小数,根本就不会发现,而对我来说,却是关系到我一生幸福的关键哪! 我究竟能不能、该不该下手偷呢?“偷”,就是做贼,那是犯法的。可是想想 我到北京来,已经有两家人家认定我是“贼”了。去年,王老师也许还不相信,今 年,估计他一定深信不疑。这从他电话里的声音和语气就可以听得出来。 既然已经担了“贼”名,不偷个一笔两笔的,还真怨得慌。 我常常念叨晴雯临死之前说的那句话:“早知道要担这恶名声,还不如当初… …”再说,现在这年头,凡是赚大钱的,有几个不是靠弄虚作假、偷税漏税发的财? 这跟偷又有什么差别?真正的窃国大盗,也许还是世界名人呢! 这样一想,我释然坦然起来,不以“偷窃”为可耻了。 我拿了一双筷子,走进佟老师儿子的房间,从床底下把那个纸糊的匣子捧了出 来,把筷子伸进缝儿里,一张一张往外夹票子。匣子里装的,大都是五十、一百的 大票,至少也是十元的。估计总数不在一万以下。我夹出一叠钞票来,数了数,已 经有一千八,心跳得厉害,手也发抖,怕偷多了容易被发现,就赶紧把匣子按原样 放回原地。 我回到自己睡的房间里,一头栽倒在被窝上。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心跳方才逐 渐平静下来。一会儿想到从今往后,我就是一个真正的贼了,心里难受得要死。王 老师不是说过么?在文坛上,从古到今,流氓、嫖客成为作家的,可以举出好多例 子来;有情人的作家,例子更多;作为一个女作家,哪怕有好几个情人,人家都能 原谅,甚至还说那是“风流韵事”;但却绝不能去偷。因为古今中外,在贼与作家 之间划上等号的,不敢说没有,至少是为数不多,而且也为人们所不齿。再想想, 算了吧,“女作家”这顶桂冠,还在天上飞着呢,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不如伸手 就可以拿到的现实。 看起来,做贼也不难,只要在拿人家东西的时候心中坦然,好像拿自己的东西 一样,心就不会狂跳,手也就不会发抖了。 几天以后,佟丽悄悄儿地告诉我:“我哥哥丢钱了,数目还不少呢,大约两千 左右。我哥他们怀疑是他偷的,可我妈又说绝不会。这两天他这里来都不来了,我 看这就叫‘做贼心虚’!”我暗暗好笑:这事儿有“他”替我顶缸,我就什么嫌疑 也没有了。不过为了吸取上次李英的教训,避免可能发生的“突然袭击”,我把钱 放在一个伸手就能拿到可是谁也不注意的地方,即便他们随时要我开路,我也可以 在整理东西的片刻时间中把钱取出来带走。 又过了两天,施老师来了。我听见他们在房间里拌嘴,还听见施老师大声地喊 叫:“这不可能,我看她不会!”下面的话可能让佟老师给压了下去,就再也听不 清楚了。 我心想:这倒不错,有他替我顶缸,还替我辩护。看起来,我是可以平安度过 这一关了。 果然,当天施老师就找我说:开春以后,他要到四川去体验生活,搜集创作素 材,大约要半年以后才能回来。所以如果我愿意继续在他朝阳门外的家中住着写小 说,他可以每月继续供应我生活费;如果我愿意到别的人家去,他这就出去找朋友, 给我联系。我当然愿意另走一家。施老师就匆匆出去了。 一会儿施老师回来,说是已经打电话联系好:介绍我到他的一个朋友叫楚军的 家里去当保姆,讲好了工资每月八十元。反正佟家的小保姆马上就要回来,他叫我 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明天就带我到楚家去。 第二天一早上班之前,佟老师给了我八十块钱,鼓励我好好儿写书;佟丽更是 和我依依不舍。等佟家的人都出门走了,躲过了早晨上班的高峰期,施老师这才帮 我提着箱子,上了公共汽车。 楚家人口不多,就两口子加一个九岁的孩子。只是地点远一些,在东直门外大 山子附近的新建住宅楼里。家里住房宽敞,设备豪华,当然有电话,比佟老师家的 档次又不知要高多少。当天我就给王老师打了电话,告诉他施老师把我介绍到这里 来的情况。 楚先生是香港新世界出版公司驻北京办事处主任,挂着“副总编辑”的衔儿, 在大陆出版的书籍,都由他拍板,权力很大,收入很高,生活条件是我所见到过的 人家中最高档的。一切都电器化不要说起,单是早点,每人一杯鲜奶之外,九毛六 一个的巧克力面包我一口气能吃仨,算起账来,一顿早饭我就要吃去三块多钱,一 个月合一百多,再加上午餐、晚饭,我每月的伙食费准比处长级干部一个月的工资 还高。 在楚家住了一个多月,我见楚先生除了出门联系,就在家里办公,每天不过看 看稿子,签签合同,就有大把大把的票子送上门来,感觉到世界上的事情,实在不 公平:像楚先生这样挣大钱的人,不但很省力气,还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而 像我爸爸那样的苦力,大夏天的到外县去挑矿石,一担才给五分钱,一天挑一百担, 也不过五块钱,还不够我这个小保姆一天吃的,可是出的那个汗哪,湿了干,干了 湿,结的汗霜把黑褂子都变成白的了。 我住在这样的人家,按理说,应该十分满足才是,但是我却不。我过得越舒服, 一个感觉就越强烈:这不是我自己的家,我应该有我自己的家。这个家不需要太多 的代价,只要有五千块钱,就可以组织起来。和江帆共同生活的那三天,太使我神 往,太使我留恋了。 由于这个强烈的愿望,引起我又一个大胆的设想:既然楚先生有那么多钱,赚 钱又那么容易,我何不来一个“盗富济贫”,“借”他的钱来救一救我的急呢?反 正我偷一次是贼,偷两次也是贼,偷多偷少,只要不被抓住,心理上是一样的了。 楚先生办公的时候,我给他送茶去,看见过他的办公桌抽屉里有很多的存款单, 只是他一离开办公桌,就要把那个抽屉锁上,根本就无法下手。 俗话说:“不怕贼偷,只怕贼惦着。”这话还真不假。 我心里老惦着这事,机会终于来了。楚家的电话,是安在客厅的沙发旁边的。 一天,有人打电话找楚先生,所谈的事情,看样子十分钟也谈不完。我一看机会难 得,一溜溜进了楚先生的房间,见整串的钥匙插在抽屉锁孔上,我过去拉开抽屉, 用最快的动作把最上面的两张定期存单抓起来就塞进裤兜儿里,这才合上抽屉,没 事儿似的走回自己的房间。──这一回,我的心居然没有大跳。可是等我看清了这 两张存单一张是三千元,三月十三日到期,一张是两千元,三月二十日到期的时候, 我的心反倒狂跳起来了。哦,我的天,这么多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