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相逢何必曾相识 四月四日晚上九点多钟,我像往常一样,从鼓楼乘 107路电车,一直坐到东直 门终点站,打算在立交桥上凭栏远眺一阵子夜景,才安步当车慢慢踱回自己的住处。 尽管庄先生几次提醒我:一个单身青年女子,夜里最好不要在马路上闲逛,以免碰 见坏人,可我不相信,没往心里去,还是这样做了。因为一者我有睡前散步片刻的 习惯,二者我住的交道口北二条十八号在胡同的尽东头,在交道口下车,还要走很 多路,在北新桥下车走过去,反倒近许多,三者近来庄先生对我日见亲近,我不能 不花点儿心思琢磨琢磨,可我上午要写稿子,下午要辅导贝贝学习,都不能分心, 只有临睡前的这一段时间,可以让我思前想后,认真考虑。 这时候,我靠在立交桥的栏杆上,抬眼看着遥远的南方,低头看着脚下的车流, 不禁浮想联翩,无法自已:一会儿想到家乡的父母亲友和那个小痞子江帆,一会儿 想到现在的这个东家庄先生,远亲近友,旧恨新愁,一齐涌上心头。我感到孤苦伶 仃的痛楚,寄人篱下的惆怅,前途渺茫的忧伤。我表面平静,心潮起伏,则有如翻 江倒海。 不错,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平凡的小女子,除了事业之外,我总要结婚,总要 有个家,总要生儿育女,总要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我选择了文学作为我的终身事 业,可是父亲的看法却是:“文学只能使你受穷,甚至发疯,最后连嫁都嫁不出去 ……”;我渴望有个家,在我感到孤独的时候,会有一双强有力的双手把我拥进怀 抱中,能给我以温暖,给我以力量。但在我意志薄弱的时候,我受到蒙蔽和愚弄, 鬼迷心窍,糊里糊涂地做了一次第三者,选择了江帆这个痞子做我的终身伴侣,结 果弄得我身败名裂,已经到了无法再见家乡父老的地步。现在呢,又一个有妻儿老 小的男人在向我招手,只要我点头,我立刻就可以得到他,但也立刻又一次做了第 三者。何去何从,要我自己慎重抉择。 夜风渐渐大了起来,吹散了的长发掩住了我的脸颊。眼前是理想的事业、理想 的社会地位和理想的丈夫在交替出现,但却都像走马灯似的,转瞬即逝,一个也抓 他不着。作为一个女人,我多么盼望有一只强有力的男人的胳膊给我以支持啊!可 是我的最后归宿究竟在哪里呢?我不由自主地轻声哼起一支我常唱的歌曲来:“我 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孤独的时候,才不会害怕……”哼着哼着,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歌声终于变成了哭声,两行热泪,也顺着脸颊扑簌簌地流了 下来。 “小姐,当心别摔下去呀!”一个陌生的男中音在我耳畔清晰地响起。我没有 回头去看他,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他的打搅,使我心烦。 “我听见你在哭。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需要我帮助吗?”他继续说,声音显得 很温柔,充满了对弱者的同情。 我依然没有答话,但止住了哭泣。 “凡事往开处想,没有度不过的难关。不要哭。”说着他向我靠近了些。我仍 不想做声,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他却自作多情地继续往下说:“一个单身女子,在这样的时候,呆在这样的地 方,吞声饮泣,首先给我一个不安全的感觉,生怕你不想活了,会从这里跳下去。 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告诉我,让我来帮助你,好吗?”“请你走开!”我怒气冲 冲地对他说。“我一个人在这里呆得好好儿的,怎么会不想活了?请你不要打搅我, 快走你的吧!”我很生气,只因他说我“不想活”了。 “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能放心离开你呢?”他似乎真的十分关心我,一本正 经地说。“上天既然让我在这里遇见了你,我就有这个责任陪着你,以防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我认定这个小伙子没安好心,转过身来冲他大嚷。 “是你的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叫我放心不下。”我冲他嚷,他倒没有发火, 依旧文质彬彬地说。“请你相信我,我并无恶意。”借着暗淡的路灯光,我抬头仔 细打量这个“神经病”,发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身材适中、面目清秀、大约二 十多岁的青年,穿一套合体的西服,风度翩翩,显得很潇洒,并不像个流氓或者坏 人。一张小白脸,赢得了我的好感,一副好仪表,取得了我的信任。我在考虑:如 果他真是一个好心人,我这样对待他,未免太不礼貌了。这样一想,不由得口气又 平和了下来:“谢谢你的关心。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我从外地来,一个人在 北京,想念父母,掉几滴眼泪,也是人情之常,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再说,我根 本就不认识你!”他神经质地耸了耸肩:“古人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 曾相识。’昨天你我并不相识,通过今天的相逢,咱们不是认识了吗?”我不由得 “嘻”地笑了起来:“我一个外地人在北京工作,可以算是沦落天涯;听你口音, 是个地道的北京人,难道也算是天涯沦落吗?”他笑笑,意在言外地说:“你根本 就不认识我,怎么知道我不是沦落天涯?照我看,一个人,孤单寂寞,没家没业的, 就可以算是天涯沦落人。至少在这一点上,你我就有共同之处。所以咱们俩应该 ‘同病相怜’。既然你确实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家去了。 如果你同意的话,就让我送你回去吧。”停了一下,见我不回答,又将了我一军: “怎么?还不放心?有点儿害怕?”我的性格,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本来我并不 想让他送,他拿话这么将我,我倒硬气起来了,反击一句说:“怕?怕你?笑话了。 尽管现在是夜里,在这大马路上,即便你真是坏人,借你点儿胆子,只怕你也不敢 拿我怎么着。”说完,我转身就朝北新桥方向走去。 实际上,这就是默许他送我的意思。他果然是个聪明人,随后就跟了来。在路 上,他问我怎么来的北京,现在干什么工作。我简单地如实告诉了他。他立刻表示 他也是个爱好文学的青年,还特别喜欢农村来的姑娘淳朴老实,愿意和我交朋友。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他告诉我他叫陈全志,在阜城门立交桥旁边那个 大楼里的中国银行做收款出纳工作。我见他有工作单位,想想自己在北京没有亲人, 多一个朋友也不是坏事,何况这个小伙子长得还不叫人讨厌,就告诉了他我的姓名 和住址。他问我可有作品发表过,我说发过几篇。他一定要拿去看看,他送我到住 处以后,就把我去年发表的一个中篇《黄昏苦泪》借给他。他略坐了一会儿,就告 辞走了。说好了明天晚上九点半准时来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