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啊,老师,我害苦了你! 火车飞快地往南奔驰,离开我挣扎过、荒唐过的北京越来越远,离那生育我、 哺养我的家乡越来越近,按说,我的心情应该越来越欢快、越来越愉悦才对。但是 眼看着被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王老师,我的心难受得好像有千百把刀子在割,也好 像被一扇千百斤重的磨片压着,既痛楚,又沉重。 我知道今天的事儿办得过于不近人情了。也难怪王老师会气成这般模样。如果 掉个个儿,如果是我处在王老师的位置上,也许我会发作得比他更严重些,很可能 在月台上就会把那个不听人劝、不知好歹的东西暴打一顿,然后掉头而去,再也不 理睬她。看见王老师为我生气,我第一个体会就是:普天之下,他是真正爱护我的, 真正关心我的。 王老师一动不动,是睡着了,还是明明听见,却不想理睬我?还是在思考如何 对付我的办法? 我坐在一旁,也在静静地反思:两年来,我嫁了三个男人:江帆,陈全志,李 大明,究竟谁对我最好?究竟我对谁最好?不错,他们三个,都欺骗了我,不过江 帆确实是因为有个同居关系的女人在拖着他,他自己又太穷,不能随心所欲地处理 自己的婚事。他当时的处境,基本上都告诉了我,一切我都知道,爱我的心似乎也 不假;再说我这方面,一切也都是自愿的,比较起来,“骗”的成份最少。陈全志 呢,由于婚姻的不够美满,似乎确实想找个淳朴的农村姑娘结为伉俪,可惜我不是 个“淳朴”的农村姑娘,从某种角度说,我可能比城市姑娘更花哨、更荒唐,而且 我成家心切,操之过急,自己把一桩本来应该是美满幸福的婚姻葬送了。要说他也 骗我,只是不应该说他是“处男”,不应该说他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如果他把实话 告诉我,反正我不是破坏他们家庭的第三者,我会理解他、原谅他,并配合默契地 来共同处理好这件事情的。只有这个李大明,从一开始就安的是找个姑娘玩玩儿, 玩儿腻了就往内蒙古一卖;只有他,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真正大骗子。但是我却偏偏 对这个真正的大骗子最好:不但不去控告他,临别的时候还请他喝酒,跟他合影, 还让他送我到车厢里,真是一副情绵绵意切切难分难舍的模样!自己想想,都觉得 吃惊,难怪王老师见了,会气得晕了过去! 该是我向王老师忏悔的时候了。再回忆一下,这是我第几次向他忏悔了? 车子过了德州,王老师才无力地睁开眼睛,但只是看了我一眼,重又闭上了。 ──他不想看见我。我赶紧上去扶他起来,喂他喝了两口水,再吃了几片药。我取 出面包,问他是否要吃点儿,他微微地摇了摇头。他不吃,我更吃不下。 张了张嘴,想给他解释刚才的事情,他向我摇摇手,示意我什么也不要说,就 又躺下了。是的,这时候,他只有力听,无力说,我说什么,他只有听着的份儿, 能说清什么问题呢?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我看他病得不轻,不能离开他,就从他衣袋里摸出一张名 片来,去找列车长,说他上车以后突然发的心脏病,需要我照顾,请准许我留在他 身边。其实,王老师上午发病的时候,列车长正好看见,后来我过来照顾他,列车 长也看见的,还嘱咐过我:心脏病发作,需要清静休息,千万别折腾他;所以我拿 了名片去找她,她二话没说,就给我批了一张条子:“准许侧坐一人。”有了这张 条子,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卧铺车厢照顾被我气坏了的可怜的老师了。 从上午到深夜,老师一点儿东西也没吃,只喝了两杯水。 车厢里熄灯以后,我用箱子把卧铺拼宽,用提包当枕头,就在老师的脚后蜷缩 了半夜。这半夜,我哪里睡得着?尽管老师一夜到天亮动也没动一动,但我感觉得 到,他这一夜,也是根本没有入睡的。他在想些什么?是痛恨我的不争气?还是懊 悔他不该认识我? 车到上海以后,天色亮了。王老师坐起来,示意我扶他到厕所。我帮他洗了脸, 又去泡了一碗方便面。他勉强吃了小半碗,剩下的半碗还是我吃了。我真担心他到 了金华以后不会走,我体弱力亏,可怎么背他下车呀?幸亏他吃了一些水果以后, 体力逐渐恢复,更幸亏他出差不带什么东西,只有一只书包。车到金华站,不用我 扶,他自己已经勉强能走了。我尽最大的力气,提着箱子和他的书包,把他安排在 候车室里暂且坐下。 这时候,才下午两点多。我的意思,是打个长途电话给永康县文联,请他们派 辆小车来接一下。王老师却说:那样反而耽搁时间,不如我去看看有没有立刻就开 的直达大客车,如果有,赶紧买两张票,倒可以提前两小时到达。我跑到站前广场 一看,果然直达或路过永康的汽车每隔半小时就有一班,我买了两张三点开的“豪 华型直达快车”票,然后到邮电局给永康文联挂了个长途电话,告诉他们王老师下 午五时左右到达,不过在火车上心脏病突然发了,请他们派辆车到车站接一下。对 方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他的外甥女,就是因为怕他半路上发病,所以才特地护送他 来的。 事情办得很顺利。上车之前,我又带老师到小饭铺里吃了一碗粥。上车之后, 高靠背的座位还算舒适,公路也还平整,老师没有再发病,连我这个最怕坐长途的, 都没有晕车。 只是下车以后,等了许久,不见有车子来接。老师说不等了,在站口雇了一辆 三轮车,自己到了宾馆。负责大会接待的同志说:文联主席不在,车子已经去接, 可能因为不认识的缘故,又没有举牌子,“两头错包”了。 房间已经给我们安排好。接待的同志听说我是老师的外甥女,是专门护送来的, 在车上又发过病,就安排我和老师睡一间房间。 两天的劳累加上精神上的刺激,连我这个一向不知道疲倦的小青年,都感觉到 浑身无力,老师已经年近花甲,发病之后又没吃什么东西,身倦体乏可想而知。我 扶他到餐厅匆匆吃了一个馒头半碗汤,回房来一头栽倒在床上就呼呼睡着了。晚上 县领导来看望他,我都给挡了驾,没把他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