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骗子也有感情么? 老师这一觉睡到深夜十一点多方才醒来。我洗了澡,也感到乏得不行,又不敢 睡,怕老师醒来叫我,就开着床头灯和衣靠在床上,什么时候睡着的。连我自己都 不知道。 迷迷糊糊的好像已经回到家里,父亲先是不让我进门,后来又举着大木头棍子 追着我打。我逃无处逃,拼命喊王老师。就在这个时候,听见老师在喊我。看样子, 多半还是我的大喊大叫把他吵醒了,这才喊我的。 六月底的天气,已经相当热。县里的宾馆,还没有空调设备,只有一台电风扇, 老师睡着了,我怕把他吹感冒了,没敢开,体弱加上天热,出的汗把竹席都溻了一 大片。我去端来一盆凉水,把席子擦了,又放了一浴缸水,让老师洗个澡,凉爽凉 爽。 也许睡了一觉,也许是凉水激的,老师洗完了澡,精神好多了,胃口也开了, 我给他沏了一杯酽茶,让他坐在沙发上,就着茶水吃那在火车上没吃完的果浆面包。 夜已经很深了,房间里没有外人,江南小县不比大城市,一过半夜,四周就静 得跟空旷的田野一般。除了电扇的嗡嗡声,就是自己的心跳声了。我坐在他对面的 床沿上,低着头在寻思:是这会儿跟他把情况解释清楚呢?还是等他身体好点儿了, 心情也好点儿了再说? 我正委决不下,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闷的空气:“这时候房间里没有人,你跟我 讲清楚:李大明是怎么知道你回家,又是怎么送你上火车的?”我不敢隐瞒,把一 切经过都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归结为一句话:“一块已经叼在嘴里的肥肉, 又飞走了,他当然不甘心。他的本意,很可能是想带着买主郝亚男到车站来劫持我 的,由于人多无法下手,这才无可奈何,只好放我走了。”“那么说你完全是被动 的?事先也不知道他要来送你的啰?既然你心里也明白:他来送你的真正目的,是 要把你劫走卖掉,怎么走在月台上,你紧紧地坠着他的胳膊,还把脑袋歪在他的肩 膀上呢?”“他最后跟我说了实话:他是确实爱我的,都是那个穆照生,怕我抢了 他的秘书职位,急着要把我挤走,才出了那么一个主意。我发现……我发现骗子也 有感情,不由得自己也就动了感情了……”我刚说到这里,没有想到本来是无力地 软瘫在沙发上的他,猛然腾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鸡蛋似的,似乎就要喷出火来, 当胸一推,把我推得仰面朝天躺倒在床上,气忿忿地问:“你说骗子也有感情?他 害得你还不够?到了这步田地你还跟他动感情?你这个不知道真假好歹的东西,我 叫你动感情!”说到这里,我只看见眼前一溜儿火星,他左右开弓,“啪啪”,一 连抽了我两个嘴巴,接着一把将我提溜起来,“嘶”地一声,衬衣撕破了一个大口 子,又把我脸朝下往床上一扔,正好屁股朝上,我也记不得他究竟打了我多少下, 只听得“噼噼啪啪”一阵脆响,先是痛,后是麻,最后就连什么知觉也没有了。刚 挨嘴巴的时候,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在宁静的深夜,我猜想隔壁的人如果 还没有睡熟,是一定听得很清楚的──接着再挨打,我就咬紧了嘴唇皮,连一声也 不吭,并不反抗,让他打个够,让他出一出胸中的那口恶气! 到底是病中的老人,火头上,他提起全部底气来,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简直力 大无比,抓起我来,就好像抓一只小鸡子;但只打了四五下,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打不动了。我听见他气喘吁吁地数落我:“你这个扶不起来的天子,白费我的一番 心血了,明天你就给我滚!”说完,他再也不理睬我,“啪”地关上了电灯,又软 瘫在床上。 好长一段时间,我就保持着挨打的那副架势,蜷缩着身子,两手捂着脸,低声 地饮泣。脑子里却如翻江倒海,一下子前前后后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人,有时候就那么奇怪:当他一头钻进死扣子里,只知道一条道儿走到黑,总 觉得自己满有理的;但当挨了迎头一棒,倒又会清醒过来。我是个任性的人,想问 题办事情,一向只考虑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今天挨了一顿打,倒突然清醒 了,也知道反过来为人家想想了。 这两年来,我总感觉到自己委屈,总感觉到我这个兼有血缘关系的老师对我关 心不够,爱护不够,没有使出浑身的解数来给我安排工作,为我解决困难。特别是 他的那个家,仅仅因为师母不喜欢我,就不给我提供方便,甚至我在他家成了不受 欢迎的客人。正因为如此,我感觉不到人间的温暖,我才会在这小小的年纪,就急 于寻找对象,急于要建立一个自己的家。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在婚姻问题上一次 又一次地上当受骗,以至于一败涂地,不可收拾。直到前天为止,在我的思想上, 总觉得我之所以会堕落,多一半儿的原因在他身上,小一半儿的原因,才是我的轻 信和草率。如今倒过来想想,从我十七岁开始,他就寄予我希望,要把我培养成一 个女作家,要我艰苦奋斗,希望我在二十二岁以前不要谈恋爱,集中主要精力学习 和创作,我却没有听他的话,刚满十八周岁,就开始在婚姻问题上折腾,一直发展 到今年四月份的二十天中“嫁”了两个“丈夫”!在我的三个“丈夫”中,没有一 个是事先征求过他的意见的,如今还说什么“骗子也有感情”,难怪他要发那么大 的火!在他的一生中,恐怕从来也没有生过这样大的气、从来也没有这样凶狠地打 过人吧? 明天,明天我怎么办呢?是我一个人先回家呢?还是等他送我回家?我已经意 识到,只要我明天负气一走,这一辈子就别想再见到他了。何况我一个人到家,还 免不了要挨爸爸一顿痛打──他打起人来,可不是三下两下就完的事情,不打断一 根木棍儿,是不会罢休的──如果有老师送我回去呢,至少这一顿打总可以暂时 “寄”下了。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不由得一股羞愧感袭上了心头。我坐了起来,在琢 磨着怎么开口向他检讨。 他生那么大的气,当然不可能马上睡着,何况上半夜已经熟睡了好几个小时。 他上床的时候,只是把灯关了,没有关电扇,这时候那落地电扇仍嗡嗡地响着,亮 着指示灯,微光下可以看见一股猛烈的第三档强风,正对着他的后背直吹。 尽管是盛夏,到了下半夜,天气已经很凉爽了,何况所有的窗户都洞开着。我 怕这股“贼风”会伤了他的后腰,赶紧起来把电扇关上。房间里立刻阒黑一片。 “干嘛关风扇?”他翻身坐了起来,冲我直嚷,分明火气未消,谈何入睡! “下半夜天气凉了,这风太猛,我怕会吹坏了您。”我嗫嚅地说。 “我病了,死了,没人管你了,你可以为所欲为了,不是更高兴么?”他打了 我一顿还不解气,又拿反话噎我。我顺手把电扇开到第一档,借着指示灯的微光, 一扑扑进了他的怀里,搂住了他的脖子,哭着说:“舅舅!我错了,对不起!我不 应该这样说。我伤了您的心,辜负了您的栽培。我是个天下最坏的坏女人,您再打 我一顿吧!”一激动,我居然语无伦次起来,不知道怎样检讨是好了。 “唉,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叫我说你什么好!”他叹了一口气,一只哆哆 嗦嗦的手在抚摸着我的头发。“你的一声‘对不起’,什么事情都完了,别人要为 你付出多少代价,你想过没有?你的毛病在于任性、自信加轻信,也就是说不知好 歹,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社会有多么复杂!所谓‘初学三年,天下去得,再学 三年,寸步难行’,这三年来,如果你能认真地学点儿东西,你就会知道‘天下之 大,无奇不有’,就会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有多么渺小,就不会自以为是,认为‘天 下文章,尽在我腹中’,可以纵横天下,所向无敌了。如果你能够虚心些,不自高 自大,把精神、思想、注意力都集中到学习上,何至于会闯那么大的祸、捅那么多 的漏子?回头吧,慧慧!你才二十岁,今天回头,重新做起,也还不晚。舅舅打你, 这是舅舅的错。你爸爸只是把你托付给我,并没有给我打你的权利。这两天来,我 已经在极力地压制我自己,可我听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也实在抑制不住我自 己了。”“不,我是该打。您有打我的权利。即便我爸爸没有把这个权利交给您, 今天我自己交给您。往后如果我还不听您的话,您就狠狠地打我。今天您不打我这 一顿,我还执迷不悟呢!从明天起,我一定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统统忘掉。不,统 统记在心里,作为我一生成败存亡的教训,永远记取。舅舅,您能相信我吗?” “要别人相信,首先得自己相信。你是个很自信的人,怎么在这个问题上,你倒又 缺少自信起来了?”“那我就先自信起来。舅舅,您也要相信我一定能够改正错误, 不要扔下我不管我哟!”“只要你有信心,我相信你。”一只不再哆嗦的手。连连 地拍着我的后背。我破涕为笑,说了声:“舅舅,您真好!您还像以前那么疼我!” 说着,把眼泪鼻涕涂了他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