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之一 倒运汉巧遇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 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这首《西江月》词,是宋朝的朱希真先生所作。说的是人生功名富贵,都有 天数,不如图一个眼前快活。你看往古来今,一部“十六史”中,多少英雄豪杰, 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哪怕有下笔千言的文采,用不着的时候, 那几张纸盖不住一个酱缸;能武的哪怕有百步穿杨的本事,用不着的时候,几支 箭煮还不熟一锅饭呢!至于那些痴呆懵懂却生来的有福份的,尽管他文字功底低 浅,也会发科发甲,尽管他武艺稀松平常,也会建功立业。真所谓时也,运也, 命也。有两句俗话说得好:“命若穷,掘得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 布。”想来只能听“掌命司”颠来倒去了。所以吴彦高又有一篇词说: 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和尚晦庵也有一篇词 说: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 孙自有儿孙福。苏东坡也有一首词说: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于忙?事 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总不如古语云:“万事份已定,浮 生空自忙!” 有人问:要照你这么说,既用不着学文习武,懒惰的人,自然也会有天上掉 下来的前程;更用不着经商立业,败子坏蛋也自然有老天爷帮他挣一份家业,岂 不把人们向上的心都冷了? 要照我看,如果谁家出了的懒惰的人,就是他命中该贱;出了个败子坏蛋, 也是他命中该穷,这是常理。不过也有转眼之间贫富变化出人意外,眼面前的事 儿,竟分毫也算不得准的哩。 宋朝汴京(今河南开封,是宋朝的国都。南渡以后,定都临安,即今杭州市) 地方,有个人姓金名维厚,是个经纪行中人。每天起早眠迟,睡醒来,千想万算, 总要拣那有便宜的才去做。后来家业挣得宽松些了,他就想了一个久远的方法: 手头动用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要是够得上一两一块的好银子,就存着不动。大 约存得有上百两了,就熔成一个大银锭,用一根红线结成一条绦子,系在锭腰上, 放在枕边。每夜都要摩挲抚弄一番,方才睡下。这样积攒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 以后的银子也就随来随去,再也积不成一百两,他也只好罢了。 金老儿生有四个儿子。一天,是他的七十寿辰,四个儿子置酒上寿。金老儿 见了四个子齐崭崭地在面前跪着,心中高兴,就对四个儿子说:“我靠老天爷保 佑,虽然劳碌一生,家里的日子倒也还过得去。况且我平日留心,已经熔成八大 锭银子,用绒线做对儿结着,放在我枕边,永不动用。如今我要拣个好日子分给 你们,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四个儿子欢喜道谢,大家尽欢而散。 当夜金老儿带些酒意,上床睡觉,醉眼模糊,看着八个大银锭,白晃晃地排 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大笑了几声,睡下去了。还没睡安稳,听见床前有人行 走的脚步响,疑心有贼。又仔细听了一会儿,这几个人好像欲前不前互相谦让一 般。床前灯火微明,揭开帐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躬着身 子上前,说:“我们兄弟几个,天数派定,在您家听令。蒙您老人家过爱,抬举 我们成人,又不让我们干什么,珍重好多年,缘份就要满了。待凌归天以后,再 定去向。如今听说您老人家打算把我们分给诸位郎君。可是我们跟诸位郎君没有 缘份,所以先来告别,要到某县某村王某某处投托。后缘未尽,还可以见一面。” 说完,回身就走。 金老儿吃了一惊,翻身下床,来不及穿鞋,赤脚追赶。远远看见八个人出了 房门。金老儿赶得性急,在房门槛上绊了一交,扑地跌倒。突然惊醒,原来是南 柯一梦。急忙起身把灯挑亮,照一照枕边,八个大银锭已经不见了。仔细想想梦 中那些白衣人说的话,句句都在耳边。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不信我苦 苦积攒了一世,却没福份给儿子们受用,倒成了别人家的。既然他明说了地方姓 名,且慢慢跟寻找下落吧。”一夜无法入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把这怪事儿跟儿子们说了。儿子们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 惊骇的说:“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说:“老人家高兴中 说的话,许给了我们,回头想想,一时间又舍不得了,这才造出这篇鬼话来,也 不见得。” 金老儿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于要验个实话。就寻访到某县某村,果然有王 某某其人。叫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烛荧煌,摆着三牲(本指古代祭祀献神的牺牲 品牛、猪、羊。后世因汉族农业业区禁止屠牛,改为猪、羊、鸡。也泛指各种献 神的祭品,不一定是三样)福物,正在那里献神。金老儿就开口问门口管事的: “宅上有什么何事情?” 家人进去请主人出来。主人王老儿见了金老儿,作揖让坐了,问其来意。金 老儿说:“老汉有一件疑难事,特地来造访上宅,想问个消息。如今见上宅正在 献神,想来必有个原因。”王老儿说:“老汉因为拙荆偶感风寒,请来买卜的算 了一卦,先生说:移床病就好。昨夜拙荆在病中,恍惚看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 红绦,对拙荆说:”我等本在金家,如今跟他的缘份尽了,特地来投身宅上。 “说完,都钻进床下。拙荆吓出了一身冷汗,身体倒爽快了。等到我们移床,灰 尘中得到八个大银锭,都用红绒绦系腰,不知是哪里来的。想来一定是天神福佑, 所以买福物酬谢。如今老丈来问,莫非知道些来历么?”金老儿跌脚说:“这是 老汉我一生的积蓄。因为前天夜里也做了一梦,银子就不见了。梦中八个白衣人 也曾说出老丈的姓名住址,所以寻访到这里。可见这是天数,老汉也没什么可埋 怨的,只求取出来看一看,也完了老汉的心事。”王老儿说:“这个容易。”笑 嘻嘻地走进去,叫四个小童,托出四个盘子来。每盘里两锭银子,都用红绒绦系 着,正是金家的东西。金老儿看了,眼睁睁无可奈何,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抚 摩了一番,说:“老汉我竟如此命薄,消受不得!” 王老儿虽然叫小童把银子拿了进去,见金老儿如此,心里老大不忍,另取三 两零碎银子封了,送给金老儿作别。金老儿说:“自家的东西尚且无福消受呢, 何必还要您的惠赠!”再三谦让,一定不肯接受。王老儿把银子强塞在金老儿袖 中,金老儿正打算摸出还他,一时间竟摸不着,胀得满面通红。又被王老儿再三 推让,只得作揖告别。回到家中,先对儿子们把银子的去向一一说了,大家叹息 了一番。接着说王老汉临行还送了三两银子。可是满袖子摸遍,并不见有,只说 是路上掉了。 原来,金老儿逊让的时候,王老汉往他袖子里乱塞,却落在外面的一层袖子 里。袖子正好有个断线处,金老儿在王老汉家里摸的时候,已经从脱线处掉出来, 落在门槛旁边了。客去关门,银子仍旧是王老汉捡到。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不该是你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到;该是你的东西,不要说八 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 如今再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走,步步不落实,是个极贫极苦的人;而在渺 渺茫茫做梦也想不到的去处,却得了一注没头没脑的钱财,变成巨富。真是从来 稀有,亘古新闻。 话说国朝(国朝明清时代人对本朝的称呼)成化(成化明宪宗朱见深的年号, 公元1415~1435年)年间,苏州府长洲(长洲明代的长洲县与吴县同城。民国后 撤销长洲县,并入吴县)县阊门外有一个人,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慧巧, 凡事一做就能,一学就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间,曾有人跟 他看过相,说他有巨万的财富。他也仗着自己的才能,不肯十分用心去经营生产。 于是坐吃山空,把祖上遗下的上千两银子的家产,看看快要花费完了。后来知道 自己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时常获利几倍,就也想做些生意,却又百做 百不着。 一天,听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就雇了一个伙计,置办起扇子来。上等金面 精巧的,先用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等当时的名 人,只要随便挥洒几笔,就值他二两银子。中等的扇子,自有一种书画的“乔人”, 一只手能够学写好几家字画,哄得人过,就能把假的当真的买了。这一手本事, 他自家也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的扇子,将就能卖几十文钱,也有对半的 利息。 他准备好了,就拣个日子,把扇子装了箱,坐船到了北京。不料北京那一年 自交夏以来,天天阴雨不晴,没有一丝一毫的暑气,扇子根本就不发市。等到交 了秋,气候早凉爽了,幸亏天气却是晴的日子居多,有那装幌子的子弟,要买把 苏州出的扇子,走路笼在袖中,遇见熟人拿出来摇摇。文若虚开箱一看,不由得 连声叫苦。原来前些日子阴雨连绵,湿气把扇上的胶墨弄潮,凡是有字画的扇子, 都揭不开了。用力一揭,东粘一层,西缺一片。凡是有字有画值钱的,全都废了。 剩下那些没字画的白扇,虽然没坏,可又能值几何?将就着卖了做盘费回家,连 本钱也丟光了。 文若虚历年来做事,大都如此。不但自己折本,凡是跟他搭伴的伙计,也都 倒霉。因此人们给他起了一个混名,叫做“倒运汉”。没几年,把剩下的家产全 都抖落干净了,连老婆也没娶上。好在他嘴头子上还来得,会说会笑,朋友们喜 欢他有趣,出去游耍,总少他不得。不过这也只是打发光阴而已,不能以此为业 的。何况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人,帮闲一行里,又入不得队。有怜他的荐他去坐 馆教学,那诚实人家又嫌他是个“杂拌儿”,高不凑,低不就。那些帮闲的、处 馆的两种人见了他,无非做个鬼脸,还拿“倒运”两字取笑他。 一天,有几个走海贩货的邻近,做头的是张大、李二、赵甲、钱乙,共四十 余人,合了伙正要出行。他知道了,自家寻思:“我一身落魄,生计无着。不如 附了他们的船去航海,一来省得在家忧柴忧米,二来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了人 生一世。想来他们不至于不肯,倒也快活。”正寻思间,恰好张大踱过来了。 这个张大,名叫张乘运,专门做海外生意,识得奇珍异宝,且又秉性爽快, 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给他起一个混名,叫“张识货”。文若虚见了他,把自己 的意思跟他说了。张大说:“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寂寞,如果文兄肯同 去,大家在船中说说笑笑,有什么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料想都是喜欢的。只 是一件,我们都有货物运去,文兄却没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等我 们大家商量一下,多少凑些出本钱来助你,将就着置办些东西带去也好。”文若 虚说:“谢谢你的厚情,只怕没人像张兄这样肯周全小弟。”张大说:“且让我 去说说看。” 这时候恰好一个瞎子先生敲着“报君知”(古代游方卖卜者招引顾客的一种 响器,是一面直径十几厘米的小铜锣,一面走,一面轻轻敲响)走过来,文若虚 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钱来,要他打一卦问问财气。先生说:“这一卦可不平凡, 得到贵人相助,有十二分财气呢。”文若虚心想:“我只要搭船去海外耍耍,混 得过日子也就罢了,哪里有我做得着的生意?就算有贵人相助,能有多少?那儿 就有十二分的财气呢?这先生也不个是顺嘴说好话罢了。” 正想着,只见张大气忿忿地走来,说:“说到钱,就无缘。这些人真好笑, 听说你一起去,无不喜欢;说到助银两,竟没一个则声的。我同两个要好的弟兄, 只拼凑得一两银子,也办不成什么货,你就随便买些果子,船里吃吧。每天的饭 食之类,都在我们身上。” 若虚称谢,接了银子。张大先走一步,说:“快些收拾,就要开船了。”若 虚说:“我没什么要收拾,随后就来。”手中拿着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 心想:“这一两银子,置得了什么货么?”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叫卖的橘子, 鲜红似火。原来广橘福橘,名播天下。太湖中有一座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 无异,所以洞庭山有一种橘树,名叫“洞庭红”,颜色和广橘福橘相似,香气也 相同。只是刚摘下来的时候,略有些酸味儿,后来熟了,也一样甜美,价钱却只 有福橘的十分之一。若虚见了,心想:“我一两银子买得一百多斤,在船上可以 自己解渴,还可以分送一些给朋友们,用来报答众人助我。”于是买了一两银子 的橘子,装上竹篓,雇一个闲汉,连行李一并挑了下船。 众人见了,都拍手而笑:“文先生的宝货来了!”文若虚羞惭无地,只得忍 气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子的事儿。 开船出了海,只见银涛卷雪,雪浪翻银。三五天之间,随风漂去,也不知过 了多少路程,来到一个地方,远远望去,只见人烟稠密,城郭巍峨。水手把船撑 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下了铁锚,系好了缆绳。船中人纷纷上岸。一看,原来是 来过的所在,名叫“吉零国”。中国的货物拿到这里,就有三倍的利息;买了这 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就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 路。众人多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的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寻发 货去了,只有文若虚路径不熟,也无处可走,就留在船中看船。 正闷坐间,猛然想起:“我那一篓红橘,自从到船中,还不曾开看过,会不 会被人气蒸烂了?趁着众人不在,打开来看看吧。”叫水手在舱板底下翻了出来, 打开竹篓一看,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到甲板上面来,摆得满船红 焰焰的,远远望来,就是万点火光,一天星斗。这也是他合该发迹,所以时来福 凑。岸上走过的人,都拢过来问:“这是什么好东西呀?”文若虚只不答应。看 见中间有个把破了皮的,拣了出来,剥了皮就吃。岸上看的一发多了,笑着说: “原来是吃得的!”就中有个好事的,就来问价:“多少钱一个?”文若虚不懂 得他们说话,船上的人却懂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颗。” 那问的人揭开长衣,露出一个兜罗锦红裹肚来,一手摸出一个银钱来说:“买一 个尝尝。” 文若虚接了银钱,在手中掂了掂,约有两把重。心想:“不知道这些银子, 要买多少,又没秤秤,且先给他一个看样。”拣个大些的,红得可爱的,递了上 去。只见那个人接上手,闻了一闻说:“好东西呀!”立刻就劈开来,香气扑鼻。 连旁边闻着的人都喝一声彩。那买的人不知好歹,看见船上人的吃法,也学他去 了皮,却不分瓣儿,一块儿塞进嘴里,甘水充溢。满口清香,连核儿都不吐,全 吞了下去,哈哈大笑说:“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 说:“我要买十个,拿去进奉。”文若虚喜出望外,拣了十个给他。那些看的人 见那人买去了十个,有买一个的,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般的银钱。买了的, 都千欢万喜去了。 原来这个国家以银子铸钱,钱上有花纹。有龙凤花纹的最贵重,其次是人物, 又次是禽兽、树木,最下等的是水草,却都是纯银铸的,份两一样。适才买橘的 人,付的都是水草花纹的,他们只以为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所以高兴。 须臾之间,三停里卖了二停。有没带钱在身边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钱转 来,文若虚已经剩不多少了,就说:“剩下的要留着自家用,不卖了。”那人情 愿再增一个钱,四个钱买了二颗。嘴里嘟囔说:“悔气!来得迟了。”旁边人见 他增了价,就埋怨他:“我们还要买呢,怎么就把价钱涨了?”买的人说:“你 不听他方才说不卖了?” 正在议论间,只见首先买了十个的那人,骑着一匹青骢马,飞也似地奔到船 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大声说:“不要零卖!不要零卖!剩下的俺全买。 俺家头目要买去进献给大汗哩。”看的人听见这话,都远远走开,站住了看。 文若虚是伶俐的人,看见来势,已经瞧在眼里,知道是个好主顾来了。连忙 把篓里的橘子尽数倾出来,只剩五十余颗。数了一数,又拿起份儿来说:“刚才 我讲过,这几个橘子要留着自用,不卖了。如果有人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吧。 适间已经卖出两个钱一颗了。” 那人在马背上拖下一个大革囊,摸出钱来,是另一种树木花纹的,说:“给 你一个这样的钱,怎么样?”文若虚说:“不情愿,只要以前那样的。”那人笑 了一笑,又去摸出一个龙凤花纹的来,说:“给你一个这样的,行么?”文若虚 仍说:“不情愿,只要以前那样的。”那人笑着说:“这种龙凤钱,一个抵那草 木的一百个呢!我也不会真给你,只是逗着你耍子。你不要俺这样的一个,却要 那样儿的,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要是肯都给俺,俺再加你一个草木的,也不打 紧。” 文若虚数了一数,还有五十二个橘子,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 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又丢了一个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 见没得卖了,一哄而散。 文若虚见众人散了,到舱里取一个钱戥了一下,有八钱七分多重。称过好几 个都是一般重。数一数,差不多共有一千个。拿了两个赏了船家,其余的都收拾 在包里了。笑一声说:“那瞎子好灵的卦!” 有人说:你这话说错了!那个国度里的银子既然这样不值钱,又是这样做买 卖的,那些惯于漂洋过海的客商,带去的多是绫罗缎匹,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 不是利市百倍了? 诸位有所不知:那国里的人见了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换。我国的人也只是 要他货物,才有利钱。如果要他拿银钱来买,他们都拿龙凤、人物的钱来交易, 几种钱的份量是一样重的,反而不便宜。如今买的是他们没见过的东西,他们只 认做拿最低的银钱交易,得了便宜了;文若虚却只管银钱份量,不管钱的等级高 低,所以得利了。 又有人说:你的话还是说错了!依你说来,那航海的,何不多买些吃的东西, 只换他最低等级钱,岂不大大获利?何必下重本钱,去置办那些货物干什么? 诸位,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也是文若虚应该有这一注横财,所以带去的橘子 才能偶然地出了手。要是有心第二遭再带橘子去,三五天也遇不上买主,等得橘 子都烂掉了。那文若虚时运未通的时候卖扇子就是榜样。扇子是放得起的东西, 尚且如此,何况果品? 闲话别说了。且说众人领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文若虚把刚才卖橘子的事儿 说了一遍。众人都惊喜地说:“造化!造化!咱们一同来的,倒是你没本钱的先 得了手!”张大拍手大笑说:“人人都说他倒运,而今想是要转运了!”就对文 若虚说:“你这些银钱在此间置货,作价不多。除非在伙伴中回他几百两中国带 来的货物,拿上岸去换些当地的土产珍奇,带回中国去肯定会有大利钱,更强如 虚藏这一注银钱在身边,没个用处。”文若虚说:“我是个倒运的人,将本求财, 从没一遭儿不是连本送掉的。今天承蒙诸公挚带,做这没本钱生意,偶然侥幸一 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还要钱生钱,妄想什么利市?万一像以前那样再做折 了,难道还有' 洞庭红' 这样的好买卖不成?”众人都说:“我们用得着的是银 子,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什么不可以的?”文若虚说:“我是 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绳。说到货物,我就没胆气了。还是带上这些银钱回去吧。” 众人都拍手笑话他说:“放着几倍的利钱不赚,可惜!可惜!” 海船靠岸大约有半个月光景,文若虚眼中也见过许多好东好西,只是他已经 很满足了,也不放在心上。 众人生意上的事情完了,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开船远航。船行数 日,忽然间乌云翻卷,风浪大作。船上人见风起了,就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 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一岛,急忙落帆,带住篷脚,慢慢往岛边使来。逐渐靠近, 这才发现原来是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岛。水手在船后抛了铁锚,又上岸去把桩橛钉 停当,系了缆绳,这才对舱里人说:“诸位且安心坐一坐,等风势小些了再开船。” 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见这样呆坐等风停,心里焦燥 起来,对众人说:“咱们这样坐着,有什么意思?我想登岸到岛上去看看,有人 愿意跟我一起去么?”众人说:“一个荒岛,有何好看?”文若虚说:“反正是 闲着,走走何妨?”众人都被狂风巨浪颠得头晕脑胀的,个个呵欠连天,只想休 息,不肯同去。文若虚偏要发个狠,就独自一个抖擞精神,跳上岸来,攀藤附葛, 一直走到岛上绝顶。 那岛其实并不很高,爬上去不费什么力气,只是荒草没胫,行走困难。到了 山顶上一看,四顾茫茫大海,身如一叶,不觉凄然吊下泪来,心说:“想我如此 聪明,却一生命运不济,家业败落,如今只落得只身漂流海外。虽然侥幸得了千 来个银钱,谁知道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如今又来到这个绝岛上,连性命也还在 海龙王手里捏着哩!” 正在感慨,忽然看见远处草丛中有一东西高高突起,走上前去一看,却是床 大的一个乌龟壳,不由得大惊,心想:“不信天下竟有这样大的乌龟!世上人哪 里看见过?说也不信的。我自从来到海外,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的东西,如今我带 了这个玩意儿回去,也是一件希罕物,拿给人看,也省得空口说白话没人相信, 还说是我苏州人专会撒谎。再说,我把它锯开来,一盖一底,各添四条腿,就是 两张床了,岂不叫人奇怪!”当即解下两条裹脚布(明清时代不仅妇女裹小脚要 用裹脚布,穿靴子的男人,在穿布袜子之前,一般也先用白布条裹脚,只是不像 妇女那样裹的紧紧的罢了)接起来,穿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了就走。 走到船边,船上人见他这等模样,都笑了起来:“文先生怎么又拉起纤来了?” 文若虚指着乌龟壳说:“诸位快都来看,这就是我海外办的货了。”众人一看, 像是一张无柱有底的硬床,吃惊地说:“好大一个乌龟壳!你拖来干吗?”文若 虚说:“这也是罕见的东西,带它回去,也给大家见识见识。”众人笑着说: “你好货不办一件,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有的说:“也有用处。有什么天大 的疑难事,就拿它来烧一卦,只是没有这样大龟药。”也有的说:“还有个用处: 医家要煎龟膏,拿去打碎了煎起来,也抵得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说:“别管 它有用没用,反正又不费本钱,带了回去,也让大家看个稀罕。” 当即叫船上水手帮着抬下舱来。这乌龟壳初时放在山下空阔处,还显不出来; 如今搬进舱中,看起来就更加大了。要不是海船,也搁不下这样大的东西。众人 取笑他说:“到家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文先生做了个大乌龟的买卖回来了。”文 若虚说:“不要笑,我好歹有个用处,决不是弃物。” 不管众人取笑,文若虚自己挺得意的,取些水来内外一一洗净,抹干了,把 自己的钱包行李都塞在乌龟壳里面,两头用绳子一绊,当了一个大皮箱子。自己 笑着说:“这不是不眼前就有了用处了?”众人都笑起来,说:“好算计!好算 计!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 第二天风停了,船就开走。不几天,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建地方了。船才 靠岸,就有一伙儿专门接海客的小经纪人围拢来,这个说张家好,那个说李家好, 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船上众人拣一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其余的也就散 了。 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波斯是古国名,就是现在的伊朗。胡,是我国古代对 北方和西北地方各民族的通称)大店中坐定。主人听说海客到了,连忙先发银子, 叫厨子包办几十桌酒席。吩咐停当,然后踱了出来。这主人是个波斯国人,姓个 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叫名“玛宝哈”,专门与海客兑换珍宝货物, 不知有多少万数的本钱。众人常走海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虚不认得。抬 眼一看,原来波斯胡在中华住得久了,衣帽服色言谈话语都与中华没多大分别。 只是剃眉剪须,深眼高鼻,有些古怪。出来见了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说些 闲话。两杯茶后,站起身来,请到一个大厅上。只见酒筵已经完备多时,摆得整 整齐齐。原来这是老规矩,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有这一番款待,然后再看货讲价 的。 主人家手执着一副珐琅菊花盘盏,拱一拱手说:“请列位拿出货单来一看, 好定坐席。” 这是什么意思?原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银子 的,就让到首席,其余的人看货物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也不论尊卑,这 是一向的规矩。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领 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下文若虚一个,呆呆地站在那里。主人说:“这位老 客长不曾会过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货不多吧?”众人说:“这是我们的好朋 友,到海外耍去的。身边有银子,却不曾置办货物。没奈何,今天只得屈他在末 席坐了。”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横头。 饮酒中,这个说道我有猫儿眼(祖母绿都是名贵的宝石。猫儿眼也叫猫睛石, 一般磨作圆形,样子像猫眼;祖母绿是纯绿宝石的一种)多少,那个说我有祖母 绿②多少。文若虚默默无言,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我前日该听他们劝,置些 货物来才是。如今有几百银子在囊中,却说不得一句说话。”又叹了口气,心想: “我原是一点儿本钱也没有的,如今已经是大幸了,不可不知足。”他自思自忖, 无心吃酒;众人却猜掌行令,吃得快活。主人是个积年老买卖,虽然看出文若虚 不快活的意思来,却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说:“酒够了,天 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看货吧。”别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第二天起个清早,走到海岸船边来拜这伙客人。 主人登舟,一眼就看见了这个大乌龟壳,不由得吃了一惊,忙问:“这是哪一位 客人的宝货?昨天席上并不曾说起,莫不是不卖的?”众人都笑着说:“这敝友 文兄的宝货。”其中有一人说:“可也是滞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看,满面挣 得通红,带着怒色埋怨众人:“我与诸公相处多年,怎么这样作弄我?叫我得罪 于新客,把一个未座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说:“且慢发 货,先容我上岸谢过罪再说。” 众人不知其故。有几个和文若虚相知的,又有几个爱打听新闻的,觉得有些 古怪,一共十几个人重又到店中,看是如何。只见主人拉了文若虚,把交椅整一 整,不管众人好歹,纳他头一位坐下了,说:“昨天多多得罪,且请坐一坐。” 文若虚也心中糊涂,暗想:“不信这玩意儿是宝贝,难道我真有这造化不成?” 主人走了进去,一会儿出来,又拱手请众人到昨天吃酒的地方,那里已经摆 下几桌酒,为首的一桌,比先前的更齐整。把盏向文若虚一揖,就对众人道: “文公正该坐头一席。你们枉自一船货,也还赶他不上。先前失敬了。” 众人看见,又好笑,又奇怪,半信不信地一带儿坐下了。酒过三杯,主人开 口说:“敢问客长,您的那宝贝,可肯卖么?”文若虚是个乖人,趁口答应说: “只要有好价钱,为什么不卖?”那主人听得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 起身说:“果然肯卖,但凭吩咐价钱,在下绝不敢吝惜。” 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银子,讨少了,怕不在行;讨多了,怕见笑。想了一 想,面红耳热,颠倒讨不出价钱来。张大向文若虚丢个眼色,把手放在椅子背上, 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说:“索性讨他这些个。”文若虚摇摇 头,竖着一个手指说:“就这些,我还讨不出口呢。”不料却被主人看见了说: “到底要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说:“看文先生的手势,像是要一万哩!” 主人呵呵大笑说:“这是不肯卖,哄哄我而已。像这样的宝物,岂止这个价钱!” 众人见这样说,不由得目睁口呆,都站起身来,扯着文若虚去商议:“造化! 造化!想是值得更多哩。我们实在不知道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凭他 还价吧。”文若虚终是碍口,待说又止。众人说:“大胆说,别不老气!”主人 又催:“客官实说何妨?”文若虚只得讨了个五万两。主人还摇头说:“罪过, 罪过。没有这话。”扯着张大私下问他:“老客长们海外往来,也不是一番了。 人都叫你张识货,岂有不认识这宝物的道理?必定是无心卖给我,看不起小肆罢 了。”张大说:“实不瞒你说,这个是我的好朋友,一同去海外玩耍的,故此不 曾置办货物。这件东西,是他避风海岛,偶然得来,不是出价置办的,故此不识 得价钱。如果有五万两银子给他,够他富贵一生,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主人说: “既然如此,要你做个保人,当有重谢,万万不可翻悔!” 当即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主人家拿出一张专供写文契的绵料纸来,折 了一折,拿笔递给张大说:“有烦老客长做主,写个合同文书,好成交易。”张 大指着同来的一人说:“此位客人叫褚中颖,字写得好。”把纸笔让与他。褚客 官磨得墨浓,展好纸,提起笔来写: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投至波斯 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 有翻悔者,罚契上加一。合同为照。 一式两纸,后边写了年月日,下写张乘运为头,一连把在座客人十来个人都 写上去。褚中颖则写了个“中人代笔”。年月前边,空行中间,将两纸凑着,写 了一行骑缝,两边各半,写的是“合同议约”四字。下写“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 各押了花押。单上有名,从后头写起,写到张乘运,他说:“我们的押字钱要重 些,这买卖才做得成。”主人笑着说:“不敢轻,不敢轻。” 写好了,主人进去抬出一箱银子来说:“我先交明白了佣钱,还有说话。” 众人围拢来,主人开箱,里面是五十两一包,总共二十包,整整一千两,双 手交给张乘运说:“请老客长收下,分给众位。” 众人吃酒、写合同,大家撺掇着起哄,心里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他拿 出一千两白银来做佣钱,方知是实。文若虚恰像梦里醉里,话都说不出来了,呆 呆地看。张大扯他一把说:“这佣钱如何分,请文兄主张。”文若虚方才说了一 句:“且等办完了正事,咱们再商量。”主人笑嘻嘻地对文若虚说:“有一件事 情要跟客长商议:价银现在里面阁儿上,都是向来兑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一 两位客长进去,拿一包过一过目,兑一兑为准,其余的不消兑得。不过这注银子 数量不少,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搬动的,文客官是个单身,怎么搬下船去?况 且又要泛海回家,一定有许多不便。”文若虚想了一想,说:“见教得极是。您 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主人说:“依着愚见,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间有 一个缎匹铺,离此地不过半里路,已经有本三千两在内。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 共有一百多间,也算是个大所在,价值二千两。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契, 作价五千两,交给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间住下做这个生意。剩下的银子不妨 分几遭搬了过去,不知不觉。日后文客官要回家去,这里可以托个心腹伙计看守, 就可轻身往来了。不然,小店支出倒是不难,文客官收贮却为难了。” 文若虚和张大同声感叹:“果然是客纲客纪,句句有理。”文若虚对张大说: “我家里原无家小,况且家业已经败尽了,就是带了许多银子回去,也没处安顿。 就依了玛兄的主意,在这里立起个家来,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缘一会,都是 上天作成的,不如随缘做去。即便货物房产价钱未必有五千,反正也是白得的。” 就对主人说:“适间所言,诚是万全之算,小弟无不从命。” 主人就领文若虚进阁去看银子,又叫张、褚二人一同去看。他们四人进阁去 了。其余众人不进去的,一个个伸头缩颈,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儿地说:“有这样 的怪事!有这样的造化!早知道这样,真懊悔在岛边泊船的时候也上岸去走走, 说不定还有宝贝也不见得。”有的说:“这是撞来的天大福气,怎能勉强?” 正议论间,文若虚同张、褚二位出来了。众人都问:“进去看过了?”张大 说:“里边高阁,是个放银两的土库,都用木桶子盛着。刚才进去看了,十个大 桶,每桶四千;又有五个小匣,每匣一千,总共是四万五千。已经用文兄的封皮 记号封好了,只等交了货,就是文兄的。” 主人出来说:“房屋文书、缎匹账目,都在这儿,连现银凑足五万了。如今 咱们到船上取货去。” 众人簇拥着都到海船上去。文若虚在路上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莫多说! 小弟自有厚报。”众人也只怕船上的人知道了,要分了佣钱去,各各心照不宣。 文若虚到了船上,先从乌龟壳中把自己的包裹被囊取了出来。用手摸一摸龟 壳,心里暗想:“侥幸!侥幸!”主人就叫他店内的两个后生过来抬,吩咐说: “好生抬进去,不要放在外边。”船上的人见抬走了乌龟壳,都说:“这个滞货 也脱手了,但不知卖了多少钱?”文若虚只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就往岸上走。 起初一同上岸的那几个人,又赶到岸上,将龟壳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 又向壳内张了一张,捞了一捞,面面相觑地说:“这东西,好处在哪里?” 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岸去。到了店里,说:“如今且同文客官去看了 房屋铺面来。” 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处,正是闹市中间,一所好大房子。门前正中是个铺 子,旁边有一条弄堂,走进去转个弯,是两扇大石板门,门内大天井,上面一所 大厅,厅上有一块匾,题着“来琛堂”三个字。堂旁边有两排厢房,屋内三面有 橱,橱内都是各色绫罗缎匹。后面内房,还有很多楼房。文若虚暗想:“这样的 住房,王侯之家也不过如此,何况还有绸缎铺营生,利息无尽,我就在这里客居 算了,还想家里做什么?”就对主人说:“好倒是好,只是小弟是个孤身,毕竟 还要寻几房使唤的人才住得。”主人说:“这个不难,都在小店身上。” 文若虚满心欢喜,同众人走回波斯胡的店里。主人讨茶来吃了,说:“文客 官今晚就不消回船里,就在铺中住下吧。使唤的人铺中现有,不够的话,可以逐 渐再讨。”众客人都说:“交易已经成功,不必说了。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心, 这个乌龟壳究竟有什么好处,值价如此高?还要请主人见教一个明白。” 文若虚也说:“正是,正是。”主人笑着说:“诸公在海上走了多少遭,难 道这也不识得!列位听说过龙生九子[ 神话传说:”龙生九子,皆不成龙,各有 所好。“但是究竟有哪九子,说法不一,通常的说法是:老大叫”蒲牢“,好鸣, 所以老趴在钟上,成为钮鼻;老二叫”囚牛“,好音乐,所以老呆在胡琴的琴柱 上;老三叫”睚眦“,好杀,所以老呆在剑上,成为宝剑上的吞口;老四叫”嘲 风“,好险,所以老呆在殿阁上;老五叫”狻猊“,好坐,所以老坐在殿堂的门 口;老六叫”霸下“,好负重,老是驮着石碑,也就是俗话说的”驮石碑的王八 “;老七叫”狴犴(b ì-hān 必酣)“,好讼,所以老呆在监狱的大门上;老 八叫”赑屃(b ì-xì必戏)“,好文,所以老呆在石碑的两旁;老九叫”螭 (chī蚩)吻“,好望,所以老呆在房顶上。《博物志》中则说龙有十子:宪章 好囚,饕餮(t āo-tiè涛帖)好水,蜥蜴好腥,蛮[ 虫全] 好风雨,螭虎好文 采,金猊好烟,椒图好闭口,虭[ 虫多] 好立险,鳌鱼好火,金吾不睡。不过所 有说法中都没有鼍,而民间传说中则有鼍龙。都是想象中的事情,无法考证,因 此说法各异] 吗?其中一种,就是鼍(tuó驼)龙,其皮可以幔鼓,声闻百里, 所以叫做' 鼍鼓'.鼍龙活到一万岁,才能蜕下此壳变成龙。此壳有二十四肋,按 天上二十四节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要是肋未完全,蜕不得壳,也成不 得龙。那时候就是捉住了它,因为它肋中还没有珠子,只好拿它的皮幔鼓。一直 要等到二十四肋长完全了,节节珠满,然后才能蜕了此壳变龙飞去。这个鼍壳, 是天然蜕下,气候俱到,肋节俱全的,跟那寿数未满、生擒活捉的不同,所以有 如此之大。这种东西,我们虽然懂得它成龙的道理,可是谁知道它几时蜕壳?又 在什么地方守得着它?鼍壳并不值钱,可是里面的珠都有夜光,是无价之宝!今 天有幸遇巧,无意中得到了。” 众人听了,似信不信。只见主人走进去了一会儿,笑嘻嘻地走出来,袖中取 出一个洋布的包儿来,说:“请诸公看看。”解开来,只见一团绵裹着寸许大一 颗夜明珠,光彩夺目。讨个黑漆的盘,放在暗处,那珠滚个不定,闪闪烁烁,约 有尺余光亮。众人看了,惊得目睁口呆,伸了舌头收不进来。主人回转身来,对 众客官逐个致谢说:“多蒙列位作成了。只这一颗,拿到我的国度里,就值方才 给的价钱了;其余多是尊惠。” 众人听了,个个心惊,只是说过的话,不好翻悔的。主人见众人有些变色, 取了珠子,急急走到里边,又叫抬出一个缎箱来。除了文若虚,每人送缎子二端, 说:“烦劳了列位,做两件袍子穿穿,也见小肆的薄意。”又从袖中摸出细珠十 几串,每人送一串,说:“轻鲜,轻鲜,聊备归途一茶罢了。”另外拿了粗些的 珠子四串、缎子八匹,送给文若虚,说是:“权且做几件衣服。”文若虚同众人 欢喜作谢了。 主人就同众人送文若虚到缎铺中,叫铺里的伙计后生们都来相见,说:“如 今这位是你们主人了。” 主人告别自去,不久,有数十个脚夫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十个木桶、五个匣 都抬来了。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慎的卧房藏好,出来对众人说:“多承列位挚 带,才有此一套意外的富贵,感谢不尽。”把自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出 来,每人送十个,张大和先前出银助他的那两人,份外又加十个,聊表谢意。文 若虚如今把这些银钱都不看在眼里了。众人却都高兴,称谢不尽。文若虚又拿出 几十个银钱来,对张大说:“有烦老兄拿去分给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个,聊当 一茶。小弟在这里有了头绪,慢慢会回到本乡去的。如今不能同行,就此告别了。” 张大说:“还有一千两佣钱没分呢,却是怎么个分法?须得文兄分开了,大 家方才没得说。”文若虚说:“我倒忘了。”就与众人商议,将一百两散给船上 众人,余下九百两,照现在人数,另外添出两股,凡是参与的人各得一股;张大 为头,褚中颖执笔,多分一股。众人千欢万喜,没有说话。内中一人说:“只是 便宜了这个回回,文先生还应该找他要些添补才是。”文若虚说:“不要不知足, 你看我,原来是个做什么生意都折本的倒运汉,造化到来,平空地得了这一注外 财。可见人生富贵贫贱,自由前定,不必强求。要不是这个回回识货,一个大乌 龟壳,也不过废物一件罢了。多亏他指点,方才晓得,怎么还好昧心争论?”众 人都道:“文先生说得是。心存忠厚,所以该有这富贵。”大家千恩万谢,各各 拿了所得的东西,自到船上发货。 从此,文若虚成了闽中的一个富商,就在那里取了妻小,立起家业。数年之 后,才到苏州走一遭,会会旧相识,依旧回福建去了。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富 不绝。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 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 「简评」 这是《拍案惊奇》开卷第一篇,故事其实很简单,不但百分百是杜撰的,而 且宣传的是被现代人所否定的“宿命论”。 本篇的故事结构,用的是《拍案惊奇》的一种基本模式。因为《拍案惊奇》 是说书人的底稿,开始说书之前,照例要先讲一段大道理,以说明这次说书的中 心主题,接着讲一个极简单的小故事,说书人的行话就叫做“书帽”,然后引出 一个比较复杂的大故事也就是正书来。两个故事之间,只有性质内涵的参照,而 没有人物、史地的内在联系。 宿命论,反映了封建专制制度残酷统治下人民群众在受压迫或逆境中一种无 可奈何的认识与心态。一个人或一群人,遇到了强权的欺压,积极与勇敢的,起 而反抗,以“成则王侯败则贼”结束;消极和怯懦的,就把所有的不幸都归结为 天命(包括“前世作恶,今世受苦;前世行善,今世享福”等报应说),以求得 自身的心理平衡。 文学是服务于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因此,文学的发展史,也和人类社会发 展史同步,有其阶段性和无法改变的内部规律。 马克思把人类社会的发展归纳为五个阶段,即:原始(共产、氏族)社会、 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包括其初级阶段社会主义)社 会。郭沫若根据马克思的理论,把中国的炎黄尧舜时代定为氏族社会,夏商时代 属于奴隶社会,周以后直到1840年鸦片战争为封建社会,到辛亥革命前,则为半 封建半殖民地社会。 但是近年来有人证明马克思的归纳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在许多地区都 有例外。拿中国来说,炎黄尧舜时代属于原始氏族社会,一般没有争执,而夏商 时代属于奴隶社会,就有人不同意,而认为中国根本就没有形成严格意义上的奴 隶社会,因为井田制时代多数百姓是自由民,奴隶只是少数;周朝分封天下,形 成八百年的封建社会,但是从秦始皇开始,封建社会即宣告结束,而进入具有中 国特色的以皇权为中心的官僚极权主义的专制社会,直到近现代的太平天国和 “文化大革命”,把专制制度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从历史范畴来看,皇家极权的专制制度,比封建主义制度还要落后。这只要 看春秋战国时代允许百家争鸣、允许发表自由思想,而到了专制制度下百姓没有 言论自由,就可见一斑。因此,相对于封建主义而言,专制主义实质上是一种历 史的倒退。 文学的分类也和时代有关,但不是截然地一刀切。不同的时代有相同类型的 文学;同一个时代也有不同类型的文学。宿命文学贯穿封建、专制时代,几乎是 中国文学的主流之一。即便是宣传反压、反暴政的“革命文学”,其中也掺杂着 许许多多宿命论的内容。据此,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离开了宿命文学,中国几 乎就没有了文学。 因此,今天我们继承传统文学,究竟是全盘继承,还是有选择、有区别地继 承,文学界就有了争议。 封建社会和专制社会既然是中国社会发展中客观存在了几千年的现实,我们 就不可能把这个时代中所产生的文学作品一笔抹煞(五十年代曾经有一个著名的 文学理论家提出“封建时代产生的都是封建文学”,主张全部否定,包括《红楼 梦》在内),而只能是批判地、有选择地继承。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批判,如 何选择。 宿命文学的特色,是宣扬“人的命,天注定”,因此凡事不可与天争,要求 平民百姓安于现状,也就是今天所谓的“稳定压倒一切”。 马克思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宣扬“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斗争”,鼓励 被压迫者积极反抗。 但是社会的发展,也是有其内在规律的。社会生产力没有达到一定的高度, 社会制度并不会因为人民多次反抗而提前发展,也不会因为不反抗而阻碍发展。 因此,中国历次的农民起义,如果成功,其结果是起义军领袖成为新皇上,对人 民的压迫,甚至超过旧皇上;如果失败,其结果是起义者遭到杀戮,人口和生产 力大大倒退(明朝末年因为张献忠、李自成领导的农民军起来造反,导致全国总 人口下降到不足四千万,整个四川几乎没有人了,生产水平的低下,可以想见)。 因此从斗争的效果看,无非是农民起义一次,老百姓遭殃一次,生产力被破坏一 次,引起了社会发展的大倒退。 如果百姓遭殃一次或若干次,就能够使社会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这种百姓 遭殃、生产倒退,几乎也还值得;可惜的是:社会的发展,并不以起义次数多寡 为转移,而是以社会生产力的高低为转移。因此,专制极权社会中人民不堪压迫 而揭竿起义,虽然很英勇,但是不可能有好结果。在这样的前提下,究竟是去反 抗落一个哀鸿遍野好呢,还是忍受一时图一个社会相对稳定好,就成了学界新的 争端了。今天能够展开这样的争论,就是社会向前发展的结果。如果倒退几十年, 谁敢提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论点来,早就被“砸烂狗头”了也! 消极的宿命论,消磨了人们的积极反抗思想,逆来顺受的结果,又促使人民 性更加懦弱(近来有学者研究,认为农耕的汉族人以吃草本粮食为主,具有羊的 特性;而游猎的蒙古人、满人以吃肉为主,具有狼性;因此汉族人必须吸收狼性, 才能自强);但是却维持了社会的相对安定是牺牲了少数人的安定,以换取多数 人的暂时安定。何况宿命论也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流民的为非作歹、暴民的铤而 走险(一部《水浒传》,写的就是这些事情,受苦的依旧是老百姓)。因此有人 认为,宿命论在历史上曾经起过相对稳定的作用。 相信宿命论的人,也相信“善恶报应”。应该说,也能够起到劝人为善的作 用。如果人人都相信宿命论,世界倒也能够相对地平静。可惜的是,贪官和强盗 偏偏都是彻底的无神论者。清代雍正年间,有个浙江省缙云县的县太爷在重修某 庙宇的碑记中,公开提出“神佛虽然没有,但是其善恶有报的说教,却促使了相 当多的人改恶从善,能够补充吏治的不足”的观点。在那个年月,就具有这样的 唯物主义观点,应该说是不简单的。 因此,在唯物主义已经十分普及的今天,对于宿命文学,我们完全没有必要 持惧怕心理,而可以适当地有选择地部分接受。 宿命论虽然不是一种宗教,但却为几乎所有宗教所利用。第一,既然今天我 们允许信仰自由,就不能制止宿命论的宣传;第二,五十年代破除迷信活动的成 功,是建立在政府有作为的前提之下,事实证明,如果百姓对政府失去了信任, 就难怪他们不相信宗教,难怪他们不相信宿命论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