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之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自古以来,人的面貌各不相同,因为各人由父母所生,千支万派,哪儿能够 一模一样的?就是同父共母的兄弟,同胞双生的子女,说是相像得很,仔细看起 来,毕竟还有些许不同之处。 不过说起来却也奇怪,世界上竟有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居然生得一模一样、 可以互相冒充的。正史上面说:孔子貌似阳虎(也作阳货,或说姓阳名虎字货。 本是春秋后期季孙氏的家臣。他挟持季桓子,具有阳关(在今山东泰安南),掌 管国政,权势很大。鲁定公八年(公元前502 年),他要废除三桓(春秋后期掌 握鲁国政权的三家贵族,因为都是鲁桓公的后裔,所以称为三桓)的权力,被击 败,出奔阳关。次年出奔到齐国。后来又经宋国到晋国,成为赵鞅的家臣),这 是恶人象了圣人。野史传奇《西湖志余》上说,宋朝有一件事情,也因为面貌相 像,骗得了一时富贵,居然享用了十几年,后来才事情败露了的。 这是靖康(宋钦宗赵桓的年号,1125-1126 年)年间,金兵围困汴梁,徽、 钦二帝蒙尘北狩(指宋徽宗赵佶和宋钦宗赵桓被金兵掳走),当时后妃、公主被 虏去的很多。其中有一个公主名叫柔福,是钦宗的女儿,也被掳去。后来高宗 (指宋高宗赵构,1127-1162 年在位)南渡称帝,建都临安,改年号建炎。建炎 四年,忽然有一个女子到临安皇宫面前,自称是柔福公主,从锅逃回来的,特地 来见驾。高宗心疑,问她:“许多随驾去的臣宰尚且不能逃脱,公主弓鞋窄小, 怎能逃得回来?”当即叫旧时的宫人来看验,个个都说:“是真的,一点儿不差。” 问她宫中的旧事,所答全都相合。几个旧时的人,她也都叫得出姓名来。只是众 人见她那双足,却大得不像样,都说:“公主当时是很小的小脚,如今却变得这 样大了,只有这一点不同。”高宗亲自来认,竟也认得,问她:“你的一双脚怎 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那女子哭了起来,说:“自从被掳,那些臊胡恶奴拿我们 如牛马一般驱使。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赤脚奔走,到这里将近万里。怎么能够保 得一双纤足?”高宗听得,心里惨然。颁诏特加封她为福国长公主,下降高世綮, 做了附马都尉。 那时候宋高宗的母亲韦贤妃还被掳在金国,朝廷年年费尽金珠求赎,遥尊为 显仁太后。和议成功,直到绍兴十二年太后才从金国回銮,听见叫:“柔福公主 进来相见。”不由得大惊,问:“哪有这话?柔福在金国受不得苦楚,已经死了 多年,是我亲眼看见的,哪得又有一个柔福?是谁假冒的?”当即传下旨意,着 法司严刑究问。 法司奉旨,提到人犯,用起刑来。那女子熬不得,只得将真情招出:“小的 本是汴梁一个女巫。靖康之乱,有宫中婢女逃出民间,见了小的,误认做柔福娘 娘。小的惊问,她说小的和柔福娘娘的面貌一般无二。因此小的有了心,每天问 她宫中的旧事,说得我心下都记熟了,这才贪享这一时富贵,大胆前来冒名顶替。 原以为是永无对证的事情了,没想到太后回銮。这是小的福尽灾生,虽然一死, 也不算枉然了。” 高宗见了招状,大骂:“欺君贼婢!”立即传旨押赴市曹处决,抄没家私入 官。总计前后的赏赐,也有四十六万缗(缗是穿铜钱的细索。一千个铜钱为一缗, 即一吊或一贯)钱。虽然没结果,却是十余年间,也受用得够了。只为一个容貌 相像,竟连骨肉旧人都认不出来,要不是太后还朝,就被她瞒过了,谁还会疑心? 如今再说一个因为容貌相像而引起的一场奸巧稀奇官司。 国朝万历年间,徽州府休宁县荪田乡姚氏有一女,名叫滴珠。年方十六,生 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家道殷富,宝惜异常,娇养过度。凭媒说合, 嫁给屯溪潘甲为妻。 看来,世间最听不得的,就是媒人的话。他要说那人穷,连石崇①也身无立 锥之地;他要说那人富,范丹也有万贯家财。真是富贵随口定,美丑任意生,根 本没有一句实话的。 那屯溪潘氏,虽然是个大姓人家,却是个破落户,家道艰难,男子要出外营 生,女人要亲操井臼,吃不得闲饭过日子。这个潘甲,人物虽然也有几分像样, 已经是弃儒经商。况且公婆性格乖戾,动不动出口骂人,不懂得好歹。 滴珠父母误听媒人之言,以为他是好人家,竟把一块心头肉嫁了过来。少年 夫妻,倒也过得恩爱,只是看了许多光景,心下好生不然,如常偷掩泪眼。潘甲 心里明白,只好拿些好话哄她过日子。 成亲两月,潘父就对儿子发作:“你们男贪女爱,天天夫妻相对,什么也不 干,难道就这样白白过世不成?怎么不想去做生意?”潘甲无奈,跟滴珠说了, 两人哭个不住,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潘父就逼儿子出外去了。滴珠独自一个在 家,有情无绪的,越发凄惶。她是个娇惯的女儿,又是新来的媳妇,摸不着头路, 没个是处,终日闷闷不乐。潘父潘母看见媳妇这般模样,时常聒噪,骂她:“这 婆娘,想什么情人?害相思病了!”滴珠在父母身边如珠似玉,哪里听到过这般 声气?不敢回言,只得忍着气,背地里哽哽咽咽哭一会儿罢了。 一天,滴珠起得迟了些个,公婆的早饭答应不迭。潘公开口就骂:“这样好 吃懒做的淫妇,睡到这时候才起来!看这自由自在的模样,除非去做婊子,倚门 卖俏,哄弄子弟,方才能够这样快活。要做人家,是这样可不行!”滴珠听了, 应口说:“我是好人家儿女,即便做得有些不是,也不能这样作贱说我!”大哭 了一场,没分诉处。到得夜里睡不着,越想越恼,心说:“老无知!这样说话, 公道上也说不过去。我忍耐不得,且跑回家去告诉爹娘,来跟他执论,看这话是 该说的不该说的!还可以借此为名,赖在家里多住几天,也省了好些气恼。”算 计定了,一大早的来不及梳洗,只用一个罗帕兜头扎了,就一口气儿跑到渡口来。 只因天气还早,渡口静悄悄的。 这地方,有一个专做坏事的光棍儿,名叫汪锡,绰号“雪里蛆”,说他是个 冻饿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当晦气,撞着他独自个儿在溪中撑着个竹筏,来 到渡口,见一个花朵儿般的年轻妇人,独立岸边。且又头不梳,满面泪,知道有 些古怪,就在筏上问:“娘子要渡溪么?”滴珠说:“正要过去。”汪锡说: “那就上我筏来。仔细着!”一手去接她下来。上得竹筏,一篙撑开,撑到一个 僻静去处,问:“娘子,你是何等人家?独自一个要到哪里去?”滴珠说:“我 要到苏田娘家去。你只送我过溪上岸,我自认得路,别管我做什么”汪锡说: “我看娘子头不梳,面不洗,泪眼汪汪,独身自走,必有跷蹊作怪的事。说得明 白,才好渡你。”滴珠已经在溪水中央了,且又心里急着要回去,只得把丈夫不 在家了、如何受气的事儿,一头说,一头哭,告诉了一遍。汪锡听了,心中一想, 转身说:“这样说,却渡你不得。我放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寻死,或是被 别人拐了去,后来查出是我渡你的,我却替你吃没头官司。”滴珠说:“胡说! 我回娘家去,怎么是逃?如果我要寻死,何不投水,难道还要过了渡才去自尽不 成?我认得回娘家路,不怕人拐我!”汪锡说:“我却信你不过,既然你要回娘 家去,我家离这里很近,你且上去我家中坐坐。等我去对你家里说了,叫人来接 你回去,岂不是两边都放心了?”滴珠说:“这样也好。” 一者她是女流之辈,没多大见识,二者也是一时无奈,拗他不过,三者还只 当他好心,就随他上岸,转弯抹角,来到一个去处,引进几重门户,里头房屋颇 为幽静清雅。原来这里是这汪锡的一个囤子,专门拐骗良家妇女,认作亲戚,藏 在这里,把那些浮浪子弟、好寻花问柳的,引来此地,勾搭上了,或者片刻取乐, 或者做个外宅居住,赚他们无数的银子。要是这妇女并无根蒂,遇到有水客来到, 肯出大钱,就卖出去做娼妓。如今见滴珠行径,就起了不良之心,把她骗来。 那滴珠是个好人家儿女,心里只爱清闲,遇上公婆凶悍,不要说每天要烧火、 煮饭、打水,就是油盐酱醋,也搅得她头疼了。见了这个干净精致所在,不知好 歹,心里倒有几分喜欢。那汪锡见她并不惊慌,反而有写喜欢的样子,不觉动火, 走到她跟前,双膝跪下求欢。滴珠立刻就变了脸:“这如何使得?我是好人家儿 女,你说留我在这里坐坐,你去通知我家中。青天白日的,怎么把我拐来,要要 做这无耻的勾当?你要是逼得紧了,我如今真要自尽了!”说罢,看见桌上有点 灯铁签,抓起来往喉间就刺。汪锡慌了手脚,说:“再从容说话,小人不敢了。” 原来汪锡只为拐人骗财,利心为重,色字上并不十分要紧,恐怕真个做出事 儿来,丟了一注好买卖。 他走到后头去,叫出一个老婆子来,说:“王奶奶,你陪这位娘子坐坐,我 到她家去报一声就来。”滴珠说明了地方及父母名姓,叮嘱他:“千万叫他们早 些来,我自有重谢。”汪锡去了。 那老奶奶去掇盒脸水,拿些梳头的家伙出来,叫滴珠梳洗。一边站在旁边呆 看,一边问:“娘子是谁家的宅眷?怎么到这里来了?”滴珠把前后的是非长短 说了一遍。那婆子听了,跌跌脚说:“这个老杀才真不识人头!有这样标致的娘 子做媳妇,折杀了他!怎还舍得出毒口骂你?也是个没人气儿的!怎能跟他相处?” 滴珠被她说着了心事,不由得眼中滴泪。婆子就问:“如今你想到哪里去?”滴 珠说:“如今要到家里去告诉爹娘一声,就在家里暂时住几天,等丈夫回家再说。” 婆子就问:“你官人几时回家?”滴珠垂泪说:“做亲才两个月,就被公婆骂着 逼出去做生意了,知道他几时回来?没个定期。”婆子说:“好没天理!花枝般 的一个娘子,叫你独守空房,还要骂你。娘子,你莫怪我说。你如今就是回家去 住上几天,少不得还要回到公婆家去的。你难道能在娘家住一世不成?这烦恼可 就是日久天长的了,如何是好?”滴珠说:“我命该如此,也没奈何了。”婆子 说:“要依老身愚见,就能叫娘子终身快活,享福受用。”滴珠问:“婆婆有什 么高见?”婆子说:“老身往来的,都是富家大户的公子王孙,有的是斯文俊俏 的少年子弟。娘子,你不用多问,有那看得中意的,拣上一个。等我对他说了, 他会把你像珍宝一般看待,十分爱惜。吃自在饭,穿自在衣,纤手不动,呼奴唤 婢,也不枉了你这个花枝般的模样。比你守空房、做粗作、淘闲气要强万万倍了。” 那滴珠是个受不了苦的人,况且小小年纪,没什么见识,又想起夫家许多不 好来,听了婆子的这一番话,心里虽然动了,嘴上却说:“使不得,被人知道了, 怎么好?”婆子说:“这个所在,外人不敢上门,神不知,鬼不觉,是个极秘密 的所在。你在这里住两日,天上也不肯去了。”滴珠说:“刚才已经叫那撑筏子 的到我家里报信去了。”婆子说:“那是我的干儿子,怎么这样不懂事,去报这 样的冷信。” 正说话间,见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一手揪住了王婆,说:“好!好!青天 白日的,你哄人养汉子呀?我出首去。” 滴珠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就是撑筏子的那个汪锡,忙问:“你到我家 去报信了没有?”汪锡说:“报你家的鸟!我在门外听了许久了,觉得王奶奶的 话倒是万全之策,也是娘子下半世的享福受用,娘子要认真斟酌。”滴珠叹口气 说:“我是个落难的人,落进圈套,没奈何了。只是不要误了我的事。”婆子说: “刚才我说过的,凭娘子自拣,两相情愿,怎么会误了你?” 滴珠一时没了主意,听了花言巧语,又见房屋精致,床帐齐整,就放心地悄 悄儿住下了。那婆子和汪锡两个殷勤服侍,要茶给茶,要水送水,惟恐有一些不 周到。那滴珠更加喜欢忘怀了。 过了一天,汪锡走出去,撞见本县商山地方一个大财主,叫吴大郎。那大郎 有百万家私,是个极好风月的人。因为平日肯养闲汉,认得汪锡,就问他:“这 几天有什么好乐子么?”汪锡说:“我家有个表侄女新寡,生得很娇媚,还没有 找到配头,这不是等着你朝奉(本来是宋代的正五品官员,后来成为当铺中评估 人员的专称,明清时代也用来称呼富人和土豪)么,只是价钱重哩。”大郎问: “可肯让我一见么?”汪锡说:“不难,只是妇人家害羞,等我先到家,跟她在 中堂说话,你劈面撞进来,不就看见了么?”吴大郎会意了。 汪锡先回来,见滴珠坐在房中默默地坐着,就说:“小娘子,到堂中来走走, 怎么老在房里闷坐?”王婆在后面听见了,也走出来说:“是啊。娘子到外头来 坐坐。” 滴珠走到外边来坐了,说:“奶奶,还不如让我回去吧。”王婆说:“娘子 不要性急,我们只是爱惜你好人材,舍不得让你吃苦,所以劝你。你再耐心些, 包你有好缘份来到。 正说话间,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一直走进中堂,问:“小汪在家么?”滴珠 慌了,急忙起身,已经打了个照面,急奔房门边来,不想那门先前出来的时候已 经被汪锡暗暗闩上了,没法儿进去。那王婆笑着说:“吴朝奉(本来是宋代的正 五品官员,后来成为当铺中评估人员的专称,明清时代也用来称呼富人和土豪), 你进门怎么不先开个声?”回头对滴珠说:“这是我家老主顾,不妨事儿的。” 又对吴大郎说: 朝奉本来是宋代的正五品官员,后来成为当铺中评估人员的专称,明清时代 也用来称呼富人和土豪。 “吴朝奉,来见见这位娘子。”吴大郎深深一揖,唱了个喏(古人行礼,一 面作揖,一面口中喏喏发声,称为“唱喏”)。滴珠只得回了礼。偷眼看他,见 他身上穿一件细领大袖青绒袍儿,脚下着一双低跟浅面红绫鞋儿,是个俊俏可爱 的少年郎君,心里就有几分喜欢了。吴大郎上下看滴珠,见她不施脂粉,淡雅梳 妆,自然的家常打扮,跟那些烟花队里的粉头(当时对妓女的俗称)们迥然有别。 他是个风月场上的在行人,知轻识重,心理早明白了,就说了声:“娘子请坐。” 滴珠终究是好人家出身,知羞耻,只得叫:“王奶奶,咱们进屋去吧。”王婆一 面说着:“慌什么?”一面就同滴珠进屋去了。 不久,王婆出来,对吴大郎说:“朝奉看得中意么?”吴大郎说:“求奶奶 作成作成,不敢忘你大恩。”王婆说:“朝奉有的是银子,兑出千把两来,娶了 回去就是。”大郎说:“又不是行院人家(指妓院),如何要这许多?”王婆说: “不多。你看看这样标致的人物,给你做个小娘子,难道不值千金?”大郎说: “就是要一千银子,也不打紧。只是我家大孺人(本来是古代对大夫妻子的称呼。 明清时代用作七品官员母亲和妻子的封号,也用来作为富人妻子的尊称)厉害, 专会作贱人。尽管我并不怕他,可也怕难为了这个小娘子,所以不便娶回去。” 婆子说:“这个何难?另租一所房子住了,两头做大,可不是好?前些天江家说 有一所花园空着,要典(当时交易买卖方式的一种,一般用于典妻和典屋:甲方 收取一定数量的银钱,把妻子或屋子典给乙方,写明契约若干年后归还?典妻一 般不再归还银钱,典屋根据当时双方商定,要归还全部或一部份银钱)给人家, 老身替你问问看,如何?”大郎说:“好倒是好,只是另院住了,既要家人使唤, 又丫环服侍,另起炉灶,这还小事,万一瞒不过家里,终日厮闹,要赶来同住, 却了不得。”婆子说:“老身还有个主意,朝奉拿出聘礼来娶下了,就在此间成 了亲。你每月出几两盘缠,我替你养着,自有老身服侍陪伴。朝奉在家,推个事 由儿,时常到这里来住,密不通风,岂不是好?”大郎笑着说:“这个主意好, 这个主意妙!” 当时议定了财礼银八百两,再办一些衣服首饰送来,两者相加,也合着一千 银子。每月盘缠连房钱十两银子,逐月支付。大郎都应允了,立即回去拿银子。 王婆转身进房里来,对滴珠说:“你看刚才这个官人,相貌生得怎样?” 滴珠先前虽然怕羞,走进屋去,心中却还有些舍不得,躲在窗棂后面,看得 分明。如今见王婆问他,就随口问:“这是哪一家呀?”王婆说:“是徽州府有 名的茶商吴家,他又是吴家第一个财主,人称' 吴百万' 吴大朝奉。他看见你, 好不喜欢哩!他要娶你回去,可又有些不便,就想娶你在这里住下,你觉得怎么 样?” 滴珠一来喜欢这个干净的卧房,二来又看上了吴大郎俊俏的人物。听见说娶 了她以后就在这里住,像是她自己家里一般,心中倒有几分同意了。就说:“既 然到了这里,一切全凭妈妈作主,只要方便些,不露风声就好。”婆子说:“怎 么会露风声?只是你们日后相处,可不能把真情跟他说,免得让他看轻了。只认 作是我的表亲,暗地里快活就是了。” 没过多久,吴大郎叫人抬了一乘轿子,随着两个俊俏的小厮,捧了两个拜匣, 到汪锡家来。把银子支付停当了,就问:“几时成亲?”婆子说:“但凭朝奉尊 便,或是拣个好日子,或是不必拣日子,就是今夜也可以。” 若说婚姻大事,本该拣一个好日子时辰的。只是吴大郎色心为重,等不得拣 日子了,说:“今天我家里没有安排好,不便造次住下。明天我推说到杭州进香 讨账,就过来一起住好了。还拣什么日子?”吴大郎把银钱交付清楚,自去了, 只等明天快活。 婆子又跟汪锡计较了一番,就拿了吴家送来的四百两银子,笑嘻嘻地来对滴 珠说:“恭喜娘子,你的事情已经办成了。八百两银子,你取一半儿做聘礼,我 两人分一半儿做媒钱。”把银子拿出来,摆得桌上白晃晃的,滴珠看了也心里喜 欢。 有人说:你说错了吧?这小光棍儿、老虔婆见了银子,有如苍蝇见血一般, 怎还肯人心天理地分这一半儿给她? 这里面有个缘故。他们一者要在滴珠面前夸耀富贵,买下她的心;二者滴珠 总是住在他家里,不怕她把银子搬到哪里去,少不得逐渐哄她出来,仍旧都是他 们的。要不给滴珠一些银子,怕她后来跟吴大郎相处长了,说出真情,要他们吐 出银子来,反倒不美。这正是老虔婆的神机妙算。 第二天,吴大郎打扮得更加精神,来汪锡家成亲。他怕人知道,也不用傧相, 也不动乐人,只托汪锡办下两桌酒,请滴珠出来同坐,吃了就进房。滴珠起初还 害羞,不肯出来。后来被强不过,出来勉强略坐得一坐,推个事故就走进房去, 扑地把灯吹息,先自睡了,却不关门。婆子说:“这是女孩儿家害羞的心性,须 得咱们给她凑趣才是。”当即移了灯,照着吴大郎进房去,把房中的灯点着了, 自己走了出来,把门拽上。吴大郎是个精细的人,把门闩了,走到床边,揭起帐 子一看,见她蒙头睡着,不敢惊动,自己轻轻地脱了衣服,吹息了灯,钻进被窝 儿里去。 滴珠叹了一口气,缩做一团。吴大郎甜言蜜语,轻轻款款地将她扳过身来, 腾地跨上去,滴珠倒是颤巍巍地承受了。高高下下,来来往往,弄得滴珠浑身畅 快,遍体酥麻。原来,滴珠虽然嫁了丈夫两个来月,可那是个不在行的新郎,不 曾得知这样趣味。吴大郎常在风月场中厮混,被窝里事儿是有经验的,温柔软款, 自不必说。滴珠只恨相见之晚。两人千恩万爱,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王婆、 汪锡都来道喜,吴大郎各各赏赐了。自此和姚滴珠百般快乐,隔个把月才回家去 走走,又来住宿。 说书的难于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句,只好话分两头。如今且听我说那潘家。 潘婆自从那天早起不见媳妇煮早饭,只当她又晏起了,走到房前厉声叫她, 不见则声,走进房里,把窗推开了,床里一看,并不见滴珠踪迹。骂了声:“这 贱淫妇,哪里去了?”出来与潘公说了。潘公说:“又来作怪!”料是到她娘家 去了,急忙走到渡口问人。有人说:“绝大清早,有一个妇人上筏渡河过去,有 认得的,说是潘家媳妇。”潘公说:“这妮子!昨天说了她几句,就要告诉她爹 娘去。这般泼辣的心性!且由她在娘家住着,不去接她也不去睬她,看她要怎的?” 忿忿地跑回去与潘婆说了。 过了有十几天,姚家记挂女儿,办了几个盒子,做了些点心,差一男一妇, 到潘家来问一个信。潘公说:“她回你家十几天了,怎么又到这里来问信?”那 送礼的人吃了一惊,说:“这是哪里的话?我家姐姐到你家才两个多月,我家又 不曾来接,她怎会自己回去?因为放心不下,才叫我们来望望的。怎么反这样说?” 潘公说:“前天我们说了她两句,她就使性子跑回家去了。有人在渡口看见她的。 她不是回家,到哪里去了?”那男女说:“确实不曾回家,不要错认了。”潘公 焦躁起来,咆哮说:“想是她回家说了什么谎,你家要悔赖了别嫁人,故意装出 圈套,反而来问信的么?”那男女说:“人是在你家不见的,颠倒这样说,这事 儿必定有蹊跷。”潘公听得“蹊跷”两字,大骂:“狗男女!我少不得当官去告, 看你家赖了不成!” 那男女见不是势头,食盒果盘也不拿出来,仍旧挑了,走回家去,一五一十 地对家主说了。姚公姚妈大惊,哭起来说:“这么说,我那儿敢情被这两个老杀 才逼死了?打点告状,问他要人去。”当即找了个讼师商量着告状。 那潘公、潘婆死认定了是姚家藏了女儿,叫人去接了儿子回家来。两家都告 状,都准了。那休宁县李知县提一干人犯到官。当堂审问,无非是你推我,我推 你。知县大怒,先把潘公夹起来。潘公说:“现有人看见她过渡的。要是投河身 死,应该有尸首踪影,明明是他家藏了赖人。”知县说:“也说得是。人不见了 十多天,要是死了,岂能没尸首?毕竟还是藏起来了。”放了潘公,再把姚公夹 起来。姚公说:“人在他家,去了两月多,从不曾回家来过。要是果然走回家来, 这十来天间潘某人怎么也何不叫人来问一声,看一看下落?一个六尺高的人,天 下难藏。小的要是藏起来了,将来就一另嫁人,也会有人知道,难道是瞒得过的? 请老爷详察。”知县想了一想,说:“也说得是。一个大人,怎么藏得过?就是 藏起来了,有什么用?多半是跟人有奸情,约好了逃走了。”潘公说:“小的媳 妇虽然有些懒惰娇痴,小的闺门严谨,不会有什么外情。”知县说:“这样说, 敢情是有人拐走了,或者是躲在亲眷家,也不见得。”就对姚公说:“是你生的 女儿不长进;何况来踪去迹毕竟是你做爷的晓得,你推不得干净,要你跟着去寻 出来,同缉捕人役五日一比(明清时代衙门里对于限期破案的办案人员,如果到 期没破案,要打板子,称为”比“或”比较“)。”就让潘公父子讨了个保,把 姚公押了出来。 姚公不见了女儿,心中已经苦楚,又受如此冤枉,叫天叫地,没个道理。只 得贴个寻人招子,许下赏钱,各处搜求,并无踪影。 那个潘甲不见了妻子,没出气处,加上逢五逢十衙役还要来传去比较,未免 连姚公也陪着打了好些板子。此事闹动了一个休宁县,城郭乡村,无不传为奇谈。 亲戚之间,尽为姚公不平,却也没个好办法。 姚家有个极亲密的内亲,叫做周少溪,在浙江衢州做买卖。偶然闲游柳陌花 街,见一个娼妇,站在门口卖笑,好生面熟。仔细一看,和姚滴珠一般无二。心 想:“家里打了两年没头官司,原来她在这里!”正要上前去问个的确,转念又 想:“不好,不好。我去问她,也未必肯说真情。走漏了消息,娼家都是没根蒂 的,连夜走了,哪里去寻?不如到她家中告知,让她父母自己来寻访。” 衢州与徽州虽然分属两个省份,两府却是联界的,不多几天就到了,忙把看 到滴珠的事情跟姚公说知。姚公说:“不消说,一定是遇着坏人,转贩为娼了。” 就叫他儿子姚乙,暗地里地带上百来两银子,到衢州去赎身。想到自己私下去赎, 未必成事,又在休宁县告明缘由,用些银子,发下一张广缉文书带在身边,如果 事情办不妥,就到当官去告。姚公央了周少溪作伴,二人一路往衢州来。 周少溪在衢州有熟人,先替姚乙寻了一个店楼,安下行李,然后指引他到这 家行院的门首来,正值那粉头在门外卖笑。姚乙看见果然是自己妹子,一连呼她 小名数声,那娼妇只是微微地笑着,却不答应。姚乙对周少溪说:“果然是我妹 子。只是连连叫她,都不答应,好像不认得我似的。难道在这里快乐了,连我这 个亲哥哥都不认了?”周少溪说:“你不晓得,凡是娼家的龟奴鸨母,都是极狠 的。你妹子既然来历不明,他们必然紧防漏泄,训戒在先,她怕人知道,所以不 敢当面认你。”姚乙说:“这么说,我怎么能和她通个信息?”周少溪说:“这 有何难?你装作是个要嫖他的,设了酒,送一两银子去,外加轿钱一贯,抬她到 咱们下处来,看个备细。是你妹子,密地里相认了,再做道理。不是你妹子,睡 她娘一晚,放她去吧!”姚乙说:“有理,有理。” 周少溪在衢州久做生意,到处都有熟人,当即去寻一个小闲来,拿了银子去, 不久一乘轿子抬到了下处。周少溪心想:“如果真是他妹子,我不好在这里。” 推个事故,走了出去。姚乙也只说真是他妹子,有些不便,也不来留周少溪。 那轿里袅袅婷婷地走出一个娼妓来。一个只当是妹子来了,双眼盯住了看; 一个只当是来见嫖客,满面生春。一个疑心:“怎不见她走近身来认哥哥?”一 个也疑惑:“怎不见他迎上前来叫妹妹?”那姚乙和前看看,分明是妹子。那娼 妓却笑容可掬,佯装亲切地道了个万福。姚乙只得坐了,不敢就认,问:“姐姐 尊姓大名,何处人氏?”那娼妓答应说:“姓郑,小字月娥,是本处人氏。”姚 乙听她说出话来一口衢州乡音,声气也不似滴珠,已经疑心了。那郑月娥就问姚 乙:“客官从哪里来?”姚乙说:“在下是徽州府休宁县荪田姚某,父某人,母 某人。”他把自己的祖宗三代姓名都报了出来,心想如果真是妹子,她必然相认。 那郑月娥见他说话唠叨,笑了一笑说:“奴家又不曾盘问客官出身,何必通报三 代?”姚乙满面通红,情知不是滴珠了。摆上酒来,三杯两盏,两人对吃。郑月 娥见姚乙一会儿相她面庞,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心里好生疑惑,就开口问:“奴 家从来不曾与客官相会,只是前天在门前见客官走来走去,见了我指手点脚的, 我背地里同妹妹们暗笑。今承宠召过来,却又屡屡看觑,像是有些委决不下的事 情,是什么缘故?”姚乙不便说明白,只拿言语支吾。那月娥是个长久接客,乖 巧不过的人,看这光景,知道有些原因尬,一个劲儿地盘问。姚乙说:“这话说 来也长,且到床上再说。” 两人各自收拾上床睡了,兔不得云情雨意一番。那月娥又提起前话,姚乙只 得告诉她家里的这一段事情。“因见你和我妹妹相像,故此假装请你,想认个明 白,哪知不是。”月娥说:“果然相像么?”姚乙说:“举止外貌一点儿不差, 就是神色里边,有些微不像。除了我们至亲骨肉终日见面的,也要用意体察才看 得出来。也算是十分相像的了。要不是声音有些差别,连我方才也要认错了。” 月娥说:“既然这么相像,我就做了你妹子吧。”姚乙说:“又来取笑。”月娥 说:“不是取笑,我跟你商量。你家不见了妹子,为此打官司不得了结,毕竟要 妹子到了官方才能了结。我本来也是这里的良家女子,在姜秀才家为妾,为大娘 所不容,后来姜秀才贪利忘恩,竟把我卖给这郑妈妈家了。那龟儿、鸨儿,不管 好歹,动不动就非刑拷打。我被他们摆布不过,正要想个计策脱身。你如今认定 我是你失去的妹子,我认定你是哥哥,两人一同到当官去告,一定会断还给姚家 归宗的。这样,我既能脱身,也能雪仇。到得你家,当了你妹子,官司也就完了, 岂不是万全之计?”姚乙说:“是倒是,只是口音大不相同。况且既然到了我家, 认做妹子,必定要亲戚族属处处明白,方才像真的,这却不便。”月娥说:“人 只怕面貌不像,那个声音是可以随地改换,如何做得准?你妹子相失两年,假如 真在衢州,未必不与我一般乡谈了。亲戚族属们的事情,你可以教我的。况且你 做起这件事儿来,还要等待官司发落,日子长着呢!我有机会跟你时常相处,徽 州乡音也可以跟你学一些。家里事情,你也可以逐日教我熟了,有什么难处?” 姚乙的心思,本来只要家里息讼要紧,细想月娥的话尽可行得,就道:“我 随身带有广缉文书,当官一告,断还不难。只是要你一口坚认到底,却是差池不 得的。”月娥说:“我也为自身要脱离火坑,趁此机会,如何好改得口?只是一 件,你家妹夫是什么样的人?我能跟得他么?”姚乙说:“我妹夫是个做生意的 人,也还少年老实,你跟了他也好。”月娥说:“不管他怎么样,毕竟比当娼妇 好。况且是夫妻,不似先前做妾,也不算误了我了。”姚乙又跟她赌咒发誓说: “咱们两个同心做事,各不相负。如有泄露,神人共诛!”两人说得快活,又弄 了一火,搂抱着睡到了天明。 姚乙起来,不梳头就走去找周少溪,连他都瞒了,只对他说:“果然是我妹 子,如今怎么办?”周少溪说:“这些行院人家不长进,问他私赎,必定不肯。 我去纠合十来个在这里的同乡人,做张呈子告到太守处,人众则公,况且你有本 县广缉滴珠文书可验,怕不立刻断还给你?只是你还要再送几两银子给老鸨子, 跟她说:”还要留在下处几天。' 让她不疑心,咱们好做事。“ 姚乙一一依言,周少溪就合着一伙儿徽州人同姚乙到府堂,把前情说了一遍。 姚乙又将县里的广缉文书拿出来当堂验了。太守立刻签了牌,将郑家乌龟、老鸨 都拘来。郑月娥也到公庭,一个认哥哥,一个认妹子。那些徽州人除了周少溪之 外,也还有几个人认得滴珠的,齐声说是滴珠。那乌龟分毫不知情由,劈地出来 这样的事情,没做理会处,急得乱嚷。太守只叫:“掌嘴!”又拷问他是哪里拐 来的。乌龟不敢隐讳,招说:“是姜秀才家的妾,小的八十两银子买的是实,并 非拐的。”太守又去拿姜秀才。姜秀才情知理亏,躲了不敢见官。太守当堂断案: 姚乙出四十两身价银子,还给乌龟,领妹子归宗。那乌龟买良为娼,问了个应得 的罪名,连姜秀才的前程都革了。郑月娥一口怨气方才发泄尽了。姚乙欣然把滴 珠领回下处,等衙门的文卷叠成了,银子交了库,一切零星使用都完备了,然后 就起程。一路上跟月娥同眠同起,见人说是兄妹,背地里却是夫妻。枕边絮絮叨 叨,把该说的话、该见识的事情都教得停停当当的了。 在路不止一日,将到荪田,有人见他兄妹一路来了,拍手说:“好了,好了, 这官司有结局了。”有的先到他家里报了信,父母都迎出门来。那月娥装作认识 的样子,大剌剌地走进门来,呼爷叫娘,都是姚乙教熟了的。况且她在娼家多日, 机巧灵变,一些儿不错。姚公说:“我的儿!哪里去了这两年?累煞你爹了也!” 月娥假装哽咽痛哭,免不得说:“爹妈这几时平安么?”姚公见她说话带有衢州 腔,就说:“去了两年,口音都变了。”姚妈伸手过来,拽住她的手摸了两摸, 说:“养得一手好长指甲了,去的时候没有的。”大家哭了一会儿,只有姚乙和 月娥心里自明白。 姚公是两年间官司累怕了,见女儿回来了,心里放下了一个大疙瘩,哪里还 仔细辨认?况且十分相像,因此分毫不疑。至于来踪去迹,他已经知道是从娼家 赎回来的,不好细问。巴到天明,就叫儿子姚乙带了妹子到县里来见。 知县升堂,众人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知县缠了两年,已自明白,问滴珠: “那个拐你去的,是什么人?”假滴珠说:“是一个不知姓名的男子,不由分说, 逼卖给衢州姜秀才家。姜秀才转卖了出来,先前这个人不知去向”因为事情发生 在衢州,隔着一省,难以追求,知县只要完事,就不去根究了。当即抽签去传唤 潘甲和他父母来领。 那潘公、潘婆来到官衙,见了假滴珠,说:“好媳妇呵!你一去就是这些日 子!”潘甲见了,说:“惭愧!也还有相见的日子。”各各认明了,领了回去。 出了县衙门,两亲家和两亲家母各自请罪,认个悔气。都以为一桩公案完了。 隔了一晚,第二天,李知县升堂,正要把潘甲这宗文卷注销立案,只见潘甲 又来告说:“昨天领回去的,不是我真妻子。”李知县大怒:“刁奴才!你累得 丈人家也够了,怎么还不肯罢休?”喝令扯下去打了十板。那潘甲只叫冤屈。知 县说:“那衢州的公文写得明白,又是你舅子亲自领回来的,你丈人、丈母认了 不必说,你父母与你也当堂认了领去的,怎么又有说话?”潘甲说:“小人争论, 只争小人自己的妻子,不要别人的妻子。如今明明不是小人的妻子,小人不好要 的,老爷也不好强小人要的。如果一定要小人将假作真,小人情愿不要妻子了。” 知县问:“怎见得不是?”潘甲说:“面貌倒是相似,只是小人和妻子相亲相爱 之间,有好些不同之处。”知县说:“你不要呆!敢是她做过一番娼妓,身份不 比良家了?”潘甲说:“老爷,不是这话。不要说日常夫妻间的私房语一句也不 对,甚至于肌体隐私,也有好些地方不同。小人自己心中明白,怎好跟老爷说? 如果真是我妻子,小人跟她才做了两个月夫妻,就分散了,巴不得见到她,难道 说我是来混争的不成?老爷青天,请详察。”知县见他说的这一番话有情有理, 大加惊诧,又不好自从断错,私下吩咐潘甲说:“你且不要性急。就是父母亲戚 面前,暂且都糊涂,不可说破,我自有道理。” 李知县吩咐签押房写告示出去贴,上写:“姚滴珠已经于某月某日追寻到官, 两家各息词讼,不得再行告扰!”却暗地里悬了重赏,着落十余个捕快,四下分 缉,若有人看了告示,有些动静,立即拿来回话。 且说姚滴珠和吴大郎相处了两年,大郎家中看看有些知道了,等闲不肯放他 出来,踪迹逐渐来得稀了。滴珠身边要个丫环服侍,曾对吴大郎说起,吴大郎转 托汪锡。汪锡是拐带惯了的,哪里肯出银钱去买?只想得个方便,拐她一个来。 以前见歙县汪汝鸾家有个丫头,时常到溪边洗东西,就想打她的主意。 一天,汪锡在外面闲走,听说县前出了告示,说是滴珠已经寻到。急忙来对 王婆说:“不知哪一个顶了缺,我们这个货,稳稳的是自家的了。”王婆不信, 一定要看个确实,就一同来到县前,看了告示。汪锡未免指手划脚,指指点点, 念给王婆听。早被旁边的捕快看在眼里,悄悄儿尾随着他们。到了僻静处,只听 得两人私下说:“好了,好了,如今睡也睡得安稳了。”捕快突然跳了出来,说: “你们俩干得好事!如今已经败露了,还走哪里去?”汪锡慌了手脚,说:“不 要恐吓我!且到店中坐坐去。” 说着,就同王婆邀了捕快们,走到酒楼上坐了吃酒。汪锡推说去催饭菜,从 后门一道烟儿走了,单剩个王婆和捕快们枯坐多时,也不见酒肴送来,走下楼一 问,说是汪锡已经走了许久了。捕快就把王婆一跟铁链锁了起来,说:“你跟我 去见官。”王婆跪下说:“上下(明清时代对衙役的客气称呼)饶恕,随老婆子 到家中取钱谢你。”那应捕只是见他们行迹蹊跷,所以用言语吓他们,其实并不 知道什么根由。怎当得有虚心病的人,露出马脚来了。捕快料到有些滋味,就押 着她,来到汪锡家里叩门。一个妇人走出来开了,那捕快一看,不由得一惊: “这不是前天衢州解来的妇人么?”猛然醒悟:“这个必定是真姚滴珠了。”也 不说破,吃了茶,凭他送了些酒钱就罢了。王婆也以为没事儿了,放下了心。 第二天,捕快到县中出首。知县忙差十来个捕快,立刻去拘来。公差如狼似 虎,到汪锡家门口,发声喊打了进去。急得王婆悬梁自尽了。捕快把滴珠捉到公 堂,知县看了说:“这不是前日那一个?”又飞一签传令唤潘甲和妻子同来。那 假的也来了,一同站在县堂上,真个一般无二。知县无法分辨,就叫潘甲自己认。 潘甲自然明白,跟真滴珠说了几句私房语,知县这才明白。真滴珠从头把被汪锡 骗哄的经过说了一遍。知县又问:“曾引人奸骗你么?”滴珠心上有吴大郎,不 想说出,只说:“不知姓名。”又叫那假滴珠上来,供称:“妾身名叫郑月娥, 自身为要报私仇,姚乙要完官司,因言貌像她妹妹,共同商量做出此事。”知县 急差人去拿汪锡,已经在逃了,只好叠成文卷,连人犯解府。 汪锡从酒店逃了出来,路上撞着同伙程金,作伴一同走到歙县地方。正好看 见汪汝鸾家的丫头在溪边洗裹脚,就一手扯住她说道:“你是我家使唤丫头,逃 了出来,原来在这里!”夺了她裹脚布拴了手脚,要扯她上竹筏。那丫头喊叫起 来,汪锡用袖子掩住她嘴,那丫头还呜哩呜啦地喊。程金一把叉住她喉胧,叉得 手重,嘴上又不得通气,霎时间呜呼哀哉了。旁边的人走拢来,把两个人都擒住 了,送到县里。那歙县方知县问了程金绞罪,汪锡充军,解上府来。正好滴珠也 一起解到。一同过堂的时候,真滴珠大喊:“这个不是汪锡么?”那太守姓梁, 是个极正气的人,见两宗文卷,都为了汪锡,大怒说:“汪锡是首恶,怎么只问 充军?”喝交皂隶重责六十板,当即气绝。真滴珠给还原夫宁家,假滴珠官卖。 姚乙认假作真,倚官拐骗人口,也问了一个流罪。只有吴大郎广有世情,闻知事 发,上下使用,又没姓名干涉,倒是没惹着官司,朦胧过去了。 潘甲自领了姚滴珠仍旧完聚。那姚乙定了卫所(明代实行屯卫制,在大地方 设“卫”(如天津卫、威海卫),小地方设“所”,士兵亦军亦农,可以带家属, 而且官兵都是世袭制),发去充军。 卫所明代实行屯卫制,在大地方设“卫”(如天津卫、威海卫),小地方设 “所”,士兵亦军亦农,可以带家属,而且官兵都是世袭制。 临行前拘他妻子来签解,但是姚乙未曾娶妻。那郑月娥知道了,大哭说: “这是我自己要脱身,所以设下此谋,谁知反害了姚乙!如今我生死都要跟了他 去,也不枉了一场话把。”姚公心下不舍得儿子,听得者话,随即买通一个人, 诡名纳价,赎了月娥,改了姓氏,随了儿子做军妻解去。后来遇赦还乡,成了夫 妇。这也是郑月娥一点良心不泯的好处。姑嫂两个到底有些相像,徽州至今传为 笑谈。有诗一首说: 一样良家走歧路,又同歧路转良家。 面庞怪道能相似,相法看来也不差。 「简评」因面貌相似而闹出来的阴差阳错,在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连莎士 比亚这样的大师,也写过这样的主题。可见这是一个常用的素材。 故事结构,依旧是先说大道理,然后用小故事引出大故事。 从滴珠的故事中,我们看到: 一、作者已经醒悟到包办婚姻的不合理,极力贬低媒人的作用。 二、滴珠是个典型的娇生惯养的中产人家出身的娇小姐,在家里什么家务活 儿,出嫁的时候年纪也太小了些,才十六岁。婚后贪恋与丈夫的美满生活,应该 情有所原。但是当时的父母娶儿媳妇,一方面是为了传宗接代,一方面也是娶劳 动力,要求儿媳妇进门之后,就“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尽心孝敬公婆。 对于早上忘了起床做早饭的儿媳妇,除非是大户人家,一般的中产阶级,是不许 可也不能容忍的。 三、明代的贞操观念,不像宋代和清代那样严酷。不但滴珠遇见吴大郎,见 一面就能够上床,潘甲领回一个做过妓女的妻子,也不说不要。如果领回去的不 是假滴珠,看样子这宗婚姻,还是可能继续下去的。 四、故事中让我们见识了一次李知县问案:先打被告,问不出什么来,接着 打原告,正应了当年“不问情由各打四十大板”和今天“吃了被告吃原告”的衙 门黑幕。 五、这事情如果发生在今天,滴珠恐怕没有这样的好下场!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