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之三 刘东山夸技顺城门 十八子奇踪村酒肆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天地之间,有一样厉害的东西,必有一样更加厉害的东西来制它,也就是俗 话说的“一无制一物,卤水点豆腐”意思。所以再有本事的人,也夸不得手艺高, 恃不得能力强。有一首诗说: 弱为强所制,不在形巨细。 卿蛆带是甘,何曾有长喙? 诗中所说的“卿蛆”是什么?就是蜈蚣,俗名“百脚”。这“带”又是什么? 原来就是大蛇,因为它形似带子,北方都叫“长虫”。岭南多大蛇,长者有数十 丈,常常害人。所以那地方的居民,家家蓄养蜈蚣,有的长一尺有余,大多放在 枕畔或枕中。如果有蛇来了,蜈蚣就会喷喷作声。放它出来,它鞠起腰来,首尾 着力,一跳有一丈来高,搭住在大蛇的七寸上,用它那铁钩也似的一对钳子钳住 了大蛇,吸它精血,至死方休。这数十丈长、斗来粗的东西,反缠死在尺把长、 指头大的东西手里。所以古话说的“卿蛆甘带”,指的就是这件事情。 汉武帝延和三年(公元前90年),西胡月支(也作月氏,读作r òu-zhī肉 支。是秦汉之间生活在敦煌、祁连山一带的游牧民族。汉文帝前元三四年间(公 元前177 ~前176 年)遭匈奴攻击,大部分迁到今新疆伊犁河一带,称为大月氏; 留在祁连山的与羌人杂居,称为小月氏)国献猛兽一头,形如新生五六十天的小 狗,不过狸猫般大小,拖一个黄尾儿。那国使抱它在手里,进门来献。武帝见它 生得猥琐,笑着说:“这样的小东西,怎么叫猛兽?”使者回答说:“在禽兽面 前只要有威风,不必计较它的大小。所以麒麟成为巨象之王,凤凰成为大鹏之宗, 并不在乎大小。”武帝不信,对使者说:“你叫它发声让朕听听。”使者用手一 指,那怪兽舐唇摇头,猛发一声,有如平地上起一个霹雳,两眼闪烁,放出两道 电光来。武帝不由得被震出金交椅来,急忙掩住两耳,还是颤个不住。侍立左右 的太监和羽林军,手中所拿的东西和仪仗全都震落。武帝很不高兴,立即传旨, 下令把这怪兽送到上林苑中,让群虎吃掉。上林苑令遵旨把它拿到虎笼旁边放下, 群虎一见,都缩做一堆,双膝跪倒。上林苑令据实上奏,武帝更加不高兴,一定 要杀这怪兽。第二天,连使者和怪兽都不见了大概是使者见汉武帝不识货,又要 杀它,当天夜里就不告而别了。 凶猛如虎豹,居然怕这小小的野兽。所以人的膂力强弱、智力长短,是没个 限数的。正是: 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夸大口。 唐朝有个举子,不知他姓名籍贯,生得膂力过人,武艺出众。一生豪侠仗义, 路见不平,必定拔刀相助。他进京会试,不带仆从,仗着一身本事,骑一匹好马, 腰束弓箭短剑,一鞭独行。一路上收拾些雉兔野昧,到店肆中宿歇,就安排了下 酒。 一天,在山东路上,马跑得快了,赶过了宿头。到一村庄,见天色昏黑,不 能再前进了。见一家人家开着门,灯光射了出来。举子下了马,一手牵着,挨近 一看,见门内是一大块空地,空地上有三四块太湖石叠着。正中有三间正房,两 间厢房,一个老婆子坐在中间绩麻。听见庭院中马蹄响,起身来问。举子高声说: “老妈妈,小生是失路借宿的。”那老婆子说:“官人,不方便,老身做不得主。” 听她说话中带些凄惨。举子有些疑心,就问:“老妈妈,你家男人到哪里去了? 怎么你独自一个人在这里?”老婆子说:“老身是个老寡妇,丈夫亡故多年,只 有一个儿子,在外头做生意去了。”举子问:“可有媳妇?”老婆子蹙着眉头说: “是有一个媳妇,非常强悍,赛得过男子,有一身的大力气,也撑得住家,只是 气性粗急,有一句言语差池,经不得她一指头,擦着的就倒。老身只能虚心冷气 地看她的眼色过日子,一不中意,常受她凌辱的。所以官人要借宿,老身不敢做 主。”说罢,泪如雨下。 举子听了,不由得双眉倒竖,两眼圆睁说:“天下竟有这样不讲理的人!那 恶妇在哪儿?我帮你除掉她。”就把马在庭中太湖石上拴了,拔出剑来。老婆子 说:“官人不要在太岁头上动土,我媳妇不是好惹的。她不会女工针指,每天午 饭之后,就空身走去山去,寻几个獐鹿雉兔回家,腌腊起来,卖给客人,得几贯 钱。常常是一二更天气才回来。日常用度,全靠着她,所以老身不敢逆他。” 举子按剑了鞘,说:“我生平专一欺硬怕软,替人出力。谅她一个妇女,能 强得到哪里?既然是老妈妈要靠她过日子,我饶她性命不杀她,只痛打她一顿, 教训她一番,叫她改过性子就是了。”老婆子说:“她快要回来了,劝官人不要 惹事儿的好。”举子不听,气忿忿地等着。 只见门外一个黑影一闪,一个人走了进来,把肩上扛着东西往庭中一摔,叫 一声:“老嬷,快拿火来,收拾行货。”老婆子战兢兢地问:“是什么好东西啊?” 拿灯一照,吃了一惊,原来是一只死了的斑斓猛虎。那举子的马在火光里看见了 死虎,惊跳起来。那人看见,就问:“这马是哪儿来的?”举子在暗地里一看, 见是一个黑大个子妇人。见她那模样,又背了只死虎回来,暗想:“也是个有本 事的。”心里先有几分怕她。忙走过去带开了马,缚住了,走向前说:“小生是 失路的举子,错过宿头,幸亏遇见宝庄,见门没关,斗胆求借一宿。”那妇人笑 着说:“老嬷好不懂事!既然是个贵人,怎么更深半夜的,还叫他在露天地里站 着?”指着死虎说:“贱婢今天在山中,遇见这个泼花团,争持多时,才得了当。 回来得迟了些个,有失主人之礼,贵人勿罪。” 举子见她语言爽快,礼数周全,暗想:“也不是个不可教诲的。”连声答应: “不敢,不敢。”妇人走进堂屋,提一把椅子出来,对举子说:“本该请进堂屋 里坐,只是我家姑妇两人,都是女流,男女不可相混,有屈客官在廊下坐吧。” 又掇张桌子来,放在面前,点盏灯来放下。然后走下庭中来,双手提起死虎,到 厨下去了。不久之后,烫了一壶热酒,托出一个大盘来,装着热腾腾的一盘虎肉, 一盘鹿脯,还有五六碟腌腊雉兔之类,说:“贵人莫嫌怠慢。”举子见她殷勤, 也不客气,接过来自斟自饮,转眼间酒尽肴完,举子拱手说:“多谢厚意款待。” 那妇人说声“惭愧”,就端个托盘来收拾桌上的碗盏。 举子趁机说:“看娘子英雄了得,举止贤明,怎么尊卑上下,竟会欠些个?” 那妇人把托盘往桌上一扔,且不收拾碗盏,怒目圆睁地问:“刚才老不死的对贵 人说了些什么谎话?”举子忙说:“这倒没有,只是看见娘子称呼词色之间,有 些轻慢,不像个婆媳的道理。可是又见娘子待客周全,才能出众,不像个不近情 理的人,故此好言相问一声。” 那妇人听见他这样说,一把扯了举子的衣袖,一只手端着灯,走到太湖石旁 边说:“客官既然提起,正好跟你诉说一番。”举子一时间挣扎不脱,暗想: “等她说得没理,我就打她一顿。” 那妇人倚着太湖石,就在石上拍拍手说:“前天有这样一件事儿,如此如此, 这般这般,是我的不是还,是她不是?”说罢,用食指在石上一划,说:“这是 一件了。”只这么划了一划,那石皮一阵乱爆,竟抠进去了一寸有余。一连数了 三件,划了三划,那太湖石上就像用凿子子凿成的一个“川”字,斜看又像个 “三”字,每划都有一寸多深,就像刚刻上去的一般。那举子惊得浑身出汗,满 面通红,连声说:“都是娘子的是。”把一片要跟她分个青红皂白的雄心,好像 一桶雪水当头一淋,气也不敢喘了。 妇人说罢,双手擎出一张木床来给举子睡,又替他喂好了马。这才走进去跟 老婆子关了门息了火睡了。 举子一夜没睡,长叹一声:“天下有这样大力气的人!幸亏没有跟她交手, 要不然,我的这条命交代了。”巴到天明,备了马,作谢了,再不说一句别的话, 悄然去了。 从此以后,他收敛了好些威风,再也不去惹是非管闲事了。真是: 虎为百兽尊,百兽伏不动。 若逢狮子吼,虎又全没用。 上面说的两件事,都是引子,不是正题。如今来说一个恃本事、说大话、吃 了惊、惹话柄的故事。 国朝嘉靖年间,北直隶河间府交河县有一人姓刘名嵚(q īn 钦)字东山, 在北京巡捕衙门里当一个缉捕军校的头目。此人有一身好本事,弓马娴熟,射箭 从不落空,人称“连珠箭”。随他异常胸狠的盗贼,只要他出马,有如瓮中捉鳖, 手到擒来。因此也积攒得好些家私。三十多岁以后,觉得不耐烦干这样的差事, 就辞了职,在本县干别的营生。 一天,年底残冬,刘东山赶着十几头驴马到京师转卖,卖得一百多两银子。 交易完了,到顺城门(明代的顺城门,清代改称宣武门,沿用至今)雇骡子回家。 在骡马店里,遇见一个邻舍叫张二郎的也进京来,同在店里买饭吃。二郎问: “东山兄要到哪里去?”东山把贩卖驴马的事儿说了一遍,说:“如今在这里雇 骡,今天就在这里宿了,明天赶路。”二郎说:“近来路上好难走,良乡、郸州 一带,盗贼出没,大白天的打劫行人。老兄带了那么多多银子,又没个人做伴, 独来独往,只怕着了道儿,可得仔细些!”东山听了,不觉须动眉开,把两只手 捏成拳头,做一个开弓的手势,哈哈大笑说:“二十年间,张弓追捕盗贼,箭无 虚发,还不曾撞着个对手。如今收场买卖,总不至于折本吧?” 店中满座人听他高声大喊,都回头来看。也有问他姓名的,都说:“久仰, 久仰。”二郎自觉有些失言,作别出店去了。 东山睡到五更,起来梳洗完毕,把银子装进裹肚(也叫“扎包”,是一种双 层的宽长腰带,扎在腰间,里面可以装银钱)里,紧紧地扎在腰间,肩上挂一张 弓,腰间挎一把刀,两膝下藏二十支箭,拣一头高大的骡子,腾地骑上就走。走 了三四十里,来到良乡,见后头有一人快马赶来,遇着东山的骡子,就按辔停步。 东山举目看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白面郎君美少年,身穿黄衫,头戴毡笠,腰佩 短剑,肩背长弓,箭壶中插二十多支崭新的利箭,马额上一大簇红缨,银装鞍辔, 耀眼灿烂,好一匹高头大马! 东山正在顾盼,那少年抱拳拱手致意:“兄台,咱们搭伴一起走吧!途中造 次,请问高姓大名。”东山答应:“小可姓刘名嵚,别号东山。”少年说:“久 仰先辈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相遇。先辈如今要到哪里去?”东山说:“小 可要回本藉交河县去。”少年说:“恰好,恰好。小人家住临淄,也是旧族子弟, 幼年也曾经读过书,只因性好弓马,把书本子都丢了。三年前带了些资本到京中 贸易,得了些利息。如今要回家婚娶,正好与先辈作伴同路,也好胆壮些。直到 河间府城,然后分路。有幸,有幸。” 东山冷眼看去,见他腰间沉重,语言温谨,相貌英俊,身材灵巧,谅他不是 坏人,何况路上有伴,不至寂寞,心中也欢喜,就说:“应当相陪。”当夜一同 在涿州下了旅店,同一处饮食歇宿,如兄若弟,很是相得。 第二天,并辔出了汀州城。少年在马上问:“久闻先辈最善捕贼,一生捕得 多少?也曾撞着好汉么?”东山正要夸逞自家刖手段,这一问正搔着他痒处,又 见他年少可欺,就随口说:“小可生平两只手一张弓,拿尽绿林中人,也不记其 数,并无一个对手。这些鼠辈,何足道哉!如今人到中年,懒得再干这行当,所 以辞去了这条道路。倘若前途撞着,随手拿个把让你看看我的手段!”少年微微 冷笑:“原来如此。”当即从马上伸手过来,说:“请借肩上宝弓一看。”东山 在骡上递了过去,少年左手把住,右手轻轻一拽就满,连放连拽,就如一条软绢 带。东山大惊失色,也借少年的弓过来看。那少年的弓,约有二十斤重,东山用 尽平生之力,面红耳赤,不要说扯满,只求如初八夜头的月亮,再不能够。东山 惶恐无地,吐舌说:“好硬的弓!老弟真是神力,不是小可所能及。”少年说: “小人这点儿力气,哪里称得上神字?不过是先辈的弓太软罢了。”东山赞叹再 三,少年极力谦谨。晚上又一同宿了。 第三天仍同行,日西时分过了雄县。少年拍一拍马,那马腾云也似前面去了。 东山望去,不见了少年。他是跟盗贼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看见是这样的行径, 怎能不慌?暗想:“老天叫我这番倒了架!倘若他是个坏人,这样的神力,我如 何敌得住?看来今天我的小命儿要交代在这里了。”心中正如十五个吊桶打水, 七上八落的。没奈何,只好慢慢儿继续向前走。走了一二里地,遥遥望见那少年 站在百步开外,把箭搭在弓上,扯了个满月,向东山说:“久闻足下手中无敌, 今天请您先听个箭风。”话没说完,“嗖”地一声,东山的耳根边像一只小鸟飞 过,只是没伤着东山。那少年又搭上一支箭,引满了弓,正对着东山的脸面,大 笑着说:“东山,你是懂事的人,腰间的骡马钱,快送过来给我罢,省得我动手。” 东山料着敌他不过,慌了手脚,只得跳下鞍来,解了腰间所系银袋,双手捧 着,膝行到少年马前,叩头说:“银钱奉赠,请好汉拿去,只求饶命!”少年在 马上伸手提了银包,大喝一声:“我要你性命跟什么?快走!快走!你老子还有 事儿,不能跟儿子一起走了。”说着拨转马头,向北一道烟儿跑了,只见一路黄 尘滚滚,霎时间不见了踪影。 东山呆了半响,不由得捶胸跌足,大哭着说:“失去银钱,倒也算了,这样 侮辱我,叫我往后如何做人?我一生的好汉英名,到今天全坏在他手里,真是张 天师让鬼给迷了。可恨!可恨!” 他垂头丧气,轻一步重一步懒洋洋地走,空手回了交河。到了家里,跟妻子 说了丢钱的经过,大家懊恼一番。夫妻两个商量着,收拾些本钱,在村外路边开 了个酒铺,卖酒为生,从此再不去张弓挟矢了。又怕被人知道,坏了名声,也不 敢跟人说起这件事情。 过了三年,一天,正值寒冬天气,东山夫妻二人正在店中卖酒,只见门前来 了一伙儿骑马的客人,共十一个。个个骑的是自备的高头骏马,鞍辔鲜明,身穿 紧束短衣,腰带弓矢刀剑。他们陆续下了马,走进店中来。刘东山接着,替他们 赶马归槽喂料。其中有一个华服少年,年纪只有十五六岁,却身高八尺,并不下 马,对众人说:“我到对门歇着,你们就在这里吧。”众人答应一声:“我们在 这里少歇一会儿,就过去服侍。” 那华服少年独自走到对门另一家酒店去了。其余十个人坐下来喝酒,主人安 排些鸡、猪、牛、羊肉来做下酒。大家狼吞虎咽,足足吃了有六七十斤肉、六七 坛酒,又叫主人把酒肴送到对门楼上,给那华服少年吃。 众人吃完了店中所有的东西,还意犹未尽,解开皮囊,取出鹿蹄、野雉、烧 兔等东西,笑着说:“这回是我们的东道,请主人过来同吃。”东山推逊一番, 这才过来坐下。偷眼把他们逐个瞧了一瞧,见北面左手那人,毡檐儿垂下遮着脸, 看不太分明。猛见他抬起头来,东山仔细一看,吓得魂不附体原来正是在雄县劫 了骡马钱去的那个同行少年。东山暗想:“这番我死定了!我这点儿生计,怎禁 得他们要?何况上次只有他一个人,我尚且不敢对敌,如今有这么多人,想必个 个都和他一般英雄,如何得了?”心中“通通”地跳,真如小鹿儿在撞,低头面 向酒杯,不敢出一声儿。众人却轮流起身给主人劝酒。 坐了一会儿,北面左手坐的那个少年把头上的毡笠一掀,叫着说:“东山兄 别来无恙?当年承蒙提挈同行,至今想念。”东山吓得面如土色,不觉双膝跪下 说:“求好汉恕罪!”少年跳了起来,也跪下去,扶起东山来,握着他的手说: “快别这样!快别这样!羞死人了。那年俺们众兄弟在顺城门店中,听兄台自夸 手段天下无敌。大家听了,有些愤愤不平,所以才叫小弟在途中干下了那番轻薄 事儿,无非是和兄台作耍,取笑而已。不过我没有实践和兄台同路到河间的约定。 直到如今,梦魂中还记得和兄台在任丘道上并辔而行。当年承兄台好意赠我银两, 如今小弟应当还兄台十倍。”说毕,从囊中取出一千两银子,放在案上,向东山 说:“区区几两银子,就算小弟的一分敬意,快请收下。” 东山如醉如梦,呆了半响,又怕是取笑,一时间不敢应承。那少年见他迟疑, 拍着手说:“大丈夫你哪儿能干欺人的事情?东山兄也是一条好汉,竟这样胆虚! 难道我们弟兄还会真个要你的银子不成?快收了去。” 刘东山见他的话说得慷慨,料想不会是假,方才如醉初醒,如梦方觉,不敢 推辞。走进去跟妻子说了,就叫她出来一同收拾了进去。 安顿完毕,夫妻两人商议:“如此豪杰,如此恩德,不可轻慢了他们。咱们 赶紧杀鸡开酒,留他们住下,在这里玩耍几天。”东山出来称谢,就把这意思跟 那少年说了,那少年又跟众人说了。大家说:“既然是这位弟兄的故人,有何不 可?只是还要去请问十八兄一声。”于是一齐走过对门,跟那少年说话。东山也 随了去看,这些人见了那个少年,都很恭谨。那少年待他们众人也很庄重。众人 把主人要留他们过也玩耍的话说了,那少年说:“好,好,不妨。只是酒醉饭饱, 不要贪睡,负了主人殷勤之心。如果有什么动静,俺腰间的两那刀,可就有血吃 了。”众人齐声说:“弟兄们知道了。”东山在一旁听着,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众人回到酒店里,开怀饮酒,又送酒到对门楼上。众人不敢陪,只是十八兄 一人自饮。算来他一个人吃的酒肉,竟比店中五个人还多。十八兄吃了酒肉,又 从囊中取出一个纯银的笊篱来,煽起炭火来自己做煎饼吃。一连啖了百多个,收 拾了,大踏步走出门去,也不知他去了哪里。直到天色将晚,方才回来,重到对 门住下,竟不到刘东山家来吊钟花。 众人都在东山家吃喝玩乐。走到对门去,十八兄也不怎么跟他们言笑,很有 点儿傲慢的样子。 东山看了疑心,背地里扯了那同行的少年问他:“你们这个十八兄,是什么 人?”少年不答应,去跟众人说了,大家全都笑了起来。也不说明他来历,只是 高声吟诗:“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吟毕,又大笑。 这帮人住了三日,这才作别了结束上马。那华服少年在前,其余众人在后, 一拥而去。 这些究竟是什么人,东山到底没弄明白,不过骤得了上千两银子,手头宽裕 了,又怕生出别的事儿来,就搬进城内,另做别的营生去了。后来跟人说起此事, 有识得的说:“从他们吟的两句诗,语意似乎是个' 李' 字;况且又称十八兄, 想必那个华服少年姓李,是个为头的。从他对众人说的话看,是他恐怕有人暗算, 所以住在对门,分两处住了,好互相照察。他不和那十个人作伴同吃,还有个尊 卑上下的意思。夜间独出,想是又去做什么勾当了,只是没有根据,也没处查。” 那刘东山一生英雄,遇到这一番经理,从此再不敢说一句武艺上头的话,弃 弓折箭,只是守着本份营生度日,后来善终。 可见人生一世,再不可自恃高强。那自恃的,只是不曾逢着狠对手罢了。这 里有一首诗,专说这刘东山: 平得尽弓矢力,直到下场逢大敌。 世休夸手段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又有诗说那华服少年: 英雄从古轻一掷,盗亦有道真堪述。 笑取千金偿百金,途中竟是好相识。 「简评」这一篇的结构,与前两篇略有不同:说书人开篇除了说出主题和 “书帽”之外,一连气儿说了两个正题故事。这两个故事,因为第一个比较短, 因此也不妨把第一个故事看成是第二个书帽。 故事主题是“强者还有强中手,休夸自己手段高”。因此书帽和正题故事都 围绕着这个主题展开渲染。 不难看出,讲主题中的“卿蛆甘带”和书帽中月氏胡所献连虎豹见了都害怕 的小猛兽,都是信口胡编的“海外奇谈”,没有什么可信度,骗骗小孩子和乡下 人而已。第一个故事中所讲的赤手空拳搏猛虎的强壮妇人,比较接近生活现实, 但也被无极地夸大了。第二个故事,可能有生活素材作依据:一个县衙门里的捕 快,多少总练过几天武术,“箭无虚发”,并不稀奇;而所捕的盗贼,无非都是 痞子、赌徒,或走投无路的穷人铤而走险,仗着有几斤力气,或在路边剪径,或 入室偷窃,一旦遇见武艺高强的捕快,自然就不是对手了。 刘东山当了一辈子捕头,逮过无数盗贼,这都可能是事实。但他绝不是“天 下无敌”。武功本事,博大精深,是没有止境的。他在店中说了大话,被真正的 “练家子”听见,来一个“小试锋芒”,戏弄他一番,也是教训他应该稍作收敛 的意思。 中国的传统小说,不论长短篇,对于书中的人物,特别是主要人物,习惯上 都要作比较详细甚至十分详细的交代介绍。这一篇正题,可以看出,作者的手法 是模仿《史记》中的“游侠列传”,用英俊少年的膂力箭法来反衬武功更强、地 位更高“十八子”,把“十八子”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读完全篇,仍不知 道这个“十八子”究竟是何许人。这在中国传统小说中,是比较少见的例外。 明代还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武侠小说。这一篇,可以看作是明代武侠小说 的雏形。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