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之四 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谈侠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从来世间就有剑侠这一家,不论男女,都有人习学。虽然不是真仙嫡派,却 是专门除恶扶善。功行够了的,也就借此成仙。所以好事的人就把他们的故事收 集起来写成书,叫做《剑侠传》。又有人专门把女剑侠的故事写成书,叫做《侠 女传》。 《侠女传》里,有个红线女的故事。那红线,本是潞州[ 古代州名,北周宣 政元年(公元578 年)设置。治所在今山西襄垣县北。唐以后治所移到上党(今 山西长治)] 薛嵩节度使家里的小青衣(指婢女。因古代婢女不许穿红着绿,只 许穿青色衣裳)。因为魏博(古代河北三镇之一,治所在魏州?今河北大名东北?) 节度使田承嗣豢养了三千外宅男儿,想要吞并潞州,薛蒿日夜忧闷。红线知道了, 使出剑侠手段,飞身到魏博,一夜时间,往返七百里,取了他床头的金盒归来。 第二天,田承嗣找不到金盒,全军忧疑,薛嵩却派人把金盒给他送去。田承嗣见 了心中惊慌,知道老薛身边有剑侠,怕他来取自己首级,就把邪谋放弃了。后来 红线自己说,她前世本是个男子,因误用药物杀了人,所以今世罚为女子。如今 已功成,修仙去了。这就是“红线盗盒”的故事。 《侠女传》里,还有个聂隐娘的故事。聂隐娘是魏博大将聂锋的女儿。在她 幼年的时候,碰见一个行乞的老尼,带去教成了异术。后来嫁了丈夫,各跨一头 蹇驴(瘸腿的驴),一黑一白。这蹇驴用的时候骑着,不用的时候就不见了,原 来是纸做的。她先前在魏帅左右,魏帅与许帅刘昌裔不和,要隐娘去取他首级。 不想那刘节度使善算,算定隐娘夫妻该何时入境,先叫卫将早到城北等候,吩咐 他说:“只要是一男一女,骑黑白二驴的就是了。可以传我的命令迎接他们。” 隐娘到许,见如此场面,佩服刘公神明,就弃魏归许。魏帅知道了,先派精精儿 来杀他们,反而被隐娘杀了。又派妙手空空儿来。隐娘化为蠛蠓(种到处乱飞的 小昆虫),飞到刘节度使口中,教刘节度使把于阗国美玉围在颈上。那空空儿三 更来到,用匕首在刘节度使的颈项下一划,刀锋被玉挡住了,只听见“嚓”地一 声,划不透颈皮。空空儿行刺不中,自觉无趣,一去千里,再不来了。刘节度使 和隐娘都安全了。这是聂隐娘的故事。 有个女子,带一个侍儿住观音堂里。有个书生进来闲逛,见她美貌,心有所 动。旁边有几个恶少,说了她许多淫邪不美的话,书生就看不起她了。回家和妻 子说起,原来和他妻家有亲,是个极高洁古怪的女子,亲戚们都很敬畏她的。书 生愤愤不平,要找那些恶少替她出气。还没上路,只见那女子叫侍儿来道谢说: “郎君这样好心,虽然还没出门,主母也感激不尽。”就请书生过去,治酒请他 一人独酌。饮到半中间,侍儿扛着一个皮袋来,对书生说:“这是主母赠给您的。” 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三四个人头,颜色还没变,都是书生平日受他们欺负的仇人。 书生吃了一惊,怕有牵连,急于要逃去。侍儿说:“莫怕,莫怕!”怀中取出一 包白色有光的药来,用小指甲挑一些些弹在头颈断处,只见头渐渐缩小,变成李 子般大。侍儿一个个撮在口中吃了,吐出核来,竟都是李子核。侍儿对书生说: “主母也要郎君替她报仇,杀这些恶少。”书生推辞说:“我怎么干得了这种杀 人的事儿?”侍儿递给他一颗香丸,说:“不劳郎君动手,只要扫净书房,把这 香点上放在香炉中,看那烟飘到哪里去,就跟了去,必定成事。”又将先前那个 皮袋给他,说:“有人头,全放进这个皮袋里,仍旧随着烟回来,不要惧怕。” 书生依言去做,只见香烟袅袅,行处有光,墙壁不碍。每到一处,遇恶少年, 香烟绕颈三匝,头已经落下,其家人竟不知不觉。书生把头捡起来放进皮袋中。 如此这般走了几个地方,香烟袅袅,飘了回来,书生也随着回来。到家还不到三 更,就好像做梦一般。杀完了人,香丸自己飞去。侍儿随即来取头,照前弹上药 粉,缩小后吃了,对书生说:“主母传话给郎君:这是畏惧关。只要畏惧关一过, 您就可以打点一起做神仙了。”后来不知所往。 这女子和这书生,都不知姓名,只有一部《香丸志》传下来。 唐贞元年间,博陵(古郡县名。东汉本初元年(公元146 年)设置,治所在 今河北蠡县南)人崔慎思进京考应进士,在京中赁房居住。房主是个没丈夫的妇 人,只有三十多岁,颇有姿色。慎思很喜欢她,请人去说媒,想娶她为妻。那妇 人不肯,说:“我不是官宦人家女儿,门不当户不对,他日后会后悔的,只可以 给他做妾。”慎思也不勉强,就娶了过来。问她姓氏,却不肯说。 过了二年,生了一个儿子。一夜,崔慎思跟她一起上了床,睡到半夜,忽然 不见了她。崔生疑心她有什么奸情,一肚子火气地走出堂前。正在彷徨,忽然看 见那妇人从屋顶上飘然而下,白练缠身,右手持匕首,左手提着一个人头,对崔 生说:“我父亲当年被郡守枉杀,已经好几年了,一直没有机会报仇。如今大仇 已报,不可久留。”就把宅子赠给崔生,越墙而去。崔生正惊奇间,那妇人又回 来,说是再给孩子喂一次奶,就进房去了。一会儿出来,说:“从此永别,请多 多保重。”竟管自去了。崔生回房一看,儿子已经被杀死。是她要免心中记挂, 所以狠心地这样做了。这个故事,就叫做“崔妾白练”。 有一个侠老婆子的故事,是元雍的小妾修容自己说的:她小时候,乡里中闹 盗匪,有一老婆子来对她母亲说:“你家一向积多阴德,如今虽然闹盗乱,不必 惊怕,我一定把你们藏起来。”说着,从袖中取出二尺黑绫,撕成条子,让每人 臂上系着一条,说:“随我来!” 修容和她娘随她到一个道院,老婆子指着一个神像说:“你们可以躲在他耳 朵里。”叫她们母女闭上眼,她不能按她们背了进去。小小一个神像,她们母女 住在耳朵里面,却像一间房间,一点儿不窄隘。老婆子日夜来看她们,饮食都是 她送来。这神像的耳朵眼儿,只有指头般大小,每次她送饮食到来,耳朵眼儿就 大起来。 后来盗匪平息,老婆子还像以前那样背了她们回家。修容要拜她为师修行, 报她恩德。老婆子说:“你仙骨还轻。”不肯收她,后来不知到哪里去了。这就 叫“侠妪神耳”的故事。 还有一个商人妻子的故事,事情经过和崔慎思的妾差不多。 有个余干(县名,本作馀干,在江西省东北部)县的县尉(官名,置于秦代, 废于明代,是县令的副手,大县两人,小县一人,掌管一县的军事)王立,因为 调选流落,遇着一个美丽的妇人,自称本来是商人的妻子,丈夫亡故已经十年, 颇有家产,就留王立为婿,生了一个儿子。后来某一天,也是提了个人头回来, 说:“大仇已报,立刻离京。”去了又回来,说是“再给婴儿喂一次奶。”喂完 了奶,就走了。王立撩起帐子一看,小儿已经身首两处。这就叫“贾妻断婴”的 故事。 有个叫解洵的,本是宋朝的一个武官,靖康之乱(指宋钦宗靖康年间徽钦二 宗被金兵掳走的变乱),陷在北边金国地界,孤苦零落。亲戚们可怜他,替他另 娶了一房妻子。那妇人壮奁丰厚,解洵得以靠她存活。 有一年重阳节,解洵想起以前的妻子,不禁落泪。那妇人问起他心事,知道 他想回本朝,就替他备办行装费用,还和他同行。到了家里,他哥哥解潜因为军 功累积,已经成为大帅,兄弟相见,非常高兴,赠给他四个婢女做妾。解洵宠爱 新人,和旧人逐渐疏远。 一天晚上,解洵和妻妾们同桌吃饭,那妇人责问解洵:“你不记得当年流落 街头的时候了么?要不是我,你早就成了他乡饿鬼了。如今一旦得志,你就忘恩, 不大丈夫的所作所为。”解洵大怒,挥起拳头,连连打去。那妇人忍着,只是冷 笑。解洵又唾骂不止,那妇人忽然发威站起,室内灯烛立刻却都暗了下来,而且 冷气袭人,四个小妾吓得倒在地上。好半天,灯烛才复明,四个小妾才敢站起来, 一看,解洵被杀死在地上,连头都没有了,妇人也不见了。解潜立刻差壮勇三千 人各处追捕,哪里还有踪影?这就叫做“解洵娶妇”的故事 有一个头上梳着三个鬟的女子,因为潘将军丢失了一串玉念珠,到处寻访不 着,原来是她和朋友们打赌,取来挂在慈恩寺塔院相轮(佛殿屋脊上轮状的装饰 物)上面的。后潘家悬出重赏,她舅舅王超问起,她才答应取来还他。当时寺门 刚开,塔门还锁着,只见她像飞鸟似的腾空而起,转眼间已经站在相轮上,举手 和王超打了个招呼,立即取了念珠下来。王超自去讨赏。第二天,那女子就不见 了。 还有一个“车中女子”的故事,是这样说的: 吴郡有个举子入京应举,有两个少年引他到家,刚坐定,见门口停下一辆车 子,从车中走出一个女子,请举子比试武艺。那举子只会穿着靴子在墙壁上走几 步。那女子叫两个少年一试身手:一个能在壁上随意行走,一个两手抓住椽子, 轻捷却像飞鸟。举子惊叹佩服,当即辞去。 几天以后,那两个少年来借马,举子只得给他。第二天,传说内苑丟失东西, 不过却扣下了驮东西的马。官府追问马主,捉举子到内侍省勘问。刚进入一个小 门,衙役在后面一推,跌进几丈深的一个坑里。太油看看,离屋顶有七八丈。屋 顶有一个孔,大约一尺多大小。举子正在苦恼,忽然有一样东西像小鸟一样飞了 下来,到身边一看,却是前天相遇的那个女子。她用绢系住举子的胳膊,绢的另 头系在女子身上,女子腾身飞出宫城。离城门几十里,方才下,对举子说:“先 生快回家,切不可在此久留!”举人一路乞食,方才得达吴地。 以上这两个女子,都有些盗贼意思,不比前边那几个是为了报仇雪耻,救难 解危,方才是修仙的正路。不过为了要说明世上也有这样一种人,所以记下,显 得不是空口说白话。 如今再说一个有侠术的女子,为了救一个落难的人,说出许多剑侠的议论, 都是自古以来没人说过的,堪称精绝。 话说徽州府有一个商人,姓程名德瑜字元玉,禀性简默端重,不妄言笑,忠 厚老成,专门走川陕一带做客贩货,得利息很大。 一天,他收了货款,打算回家,就和仆人收拾停当了上路。行囊丰满,自不 必说。他自骑一匹马,仆人也骑着牲口,路上和一伙儿做生意的客人同进一个饭 店,买酒饭吃。正吃着,见一个妇人骑了头毛驴儿,也到店前停下,走了进来。 程元玉抬头一看,见她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面貌也算标致,只是装束气质,带 些雄赳赳的武气。饭店中的客人,个个颠头耸脑,看她说她,胡言乱语,只有程 元玉端坐着不说话。那妇人都看在眼里。吃过了饭,那妇人忽然举起两袖抖一抖, 说:“哟,刚才忘记带钱来了,如今饭都吃过了,怎么是好?” 那店中先前看她的这些人,都笑了起来。有的说:“原来是个骗饭吃的。” 有的说:“敢情是真的忘了?”有的说:“看她模样,是个江湖上人,不像个本 份的,骗饭的事儿可能也有。”那店小二听说没钱,一把扯住不放,店主发话说: “青天白日的,难道你吃了饭不给钱不成!”妇人只说:“不曾带来,下次补还 吧。”店主说:“谁认得你呀!” 正难分解,程元玉走上前说:“看光景,这位娘子哪是少这几文钱的?一定 是真的忘了带出来。怎么可以这样逼她?”说着,从腰间取出一串钱来,说: “该多少,都由我还就是。”店家这才放了手,算一算账,取了钱去。 那妇人走到程元玉跟前,再三拜谢说:“先生是个长者,请问高姓大名,好 加倍奉还。”程元玉说:“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还也不消还得,姓名也不消问 得。”那妇人说:“别这样说!先生这一路前去,可能会有些小小的惊恐,妾可 以出点儿力气报答先生,所以必须要问清姓名,请千万不要隐讳。要想知道妾的 姓名,请记着韦十一娘就是。”程元玉见她说话有些尴尬,不知其比赛缘故,只 得把名姓说了。妇人说:“妾还要到城西去探望一个亲戚,一会儿就到东边来。” 跨上驴儿,加上一鞭,飞也似的去了。 程元玉同仆人出了店门,骑了牲口,一头走,一头疑心。细想刚才的话,好 不蹊跷。随又想:“妇人家的话,不足凭信!况且她连一顿饭钱尚且不能预备, 就算我真有惊恐,她怎么能够出力相报?” 走了几里路,见路上一个人,头带毡笠,身背皮袋,满身灰尘,是个走长路 的模样,或在前,或在后,时常撞见。程元玉就在马上问他:“前面什么地方可 以宿歇?”那人说:“再走六十里,有个杨松镇,是个安歇客商的所在,附近却 没宿头。”程元玉也知道有个杨松镇,就问:“今天晚了些,还能到那里么?” 那人抬头看了看太阳,说:“我能得,你却到不得。”程元玉说:“又来说笑了。 我们是骑马的,到不得,你是步行的,反说到得,这是怎么说?”那人笑着说: “这里有一条小路,斜抄过去,只有二十里,就到河水湾,再走二十里,就是镇 上了。你们如果在官路上走,迂迂曲曲的,要远二十多里呢,所以到不得。”程 元玉说:“如果有快便的小路,相烦指点同行,到了镇上买酒相谢。”那人欣然 在前面带路,说:“这样,都跟我来。” 程元玉只贪路近,又见他是个走长路人,深信不疑,把刚才妇人所说的“有 惊恐”的话都忘了。就策马跟着那人前进。 一路走去,开头还平坦好走,走了一里多路,路上石头渐渐多了起来,驴马 不便行走。再走过去,又有陡峻的高山遮挡。绕山走去,多是深密的村子,抬头 不见天。程元玉这才惊慌起来,埋怨那人说:“怎么走这样的路路?”那人笑着 说:“前边就平了。”程元玉不得已,只好随着他走,再翻过一个岗子,比前面 更加崎岖了。程元玉心知中计,叫了声:“不好!不好!”急忙扯转马头往回走。 那人忽然唿哨一声,山前涌出一帮相貌狰狞人来。程元玉见不是头,知道必然不 能脱身,慌忙下马,躬身作揖说:“所有财物,任凭太保取去,只是鞍马衣装, 请留给我做回家盘费。”那伙强盗听了这话,果然只从包裹中搜了银两去了。 程元玉急回身,那马散了缰,不知哪里去了。仆人也知躲到哪里去。只剩下 孤身一身,拣个高岗站着,凄凄惶惶地周围一望,四处无人烟,不但不见强盗, 连那仆人驴马,都杳然无踪无迹。天色看看黑了下来,不知进退,叹了一口气: “我的这条命。今天交代在这里了!” 正急得没办法,听见林间树叶索索作响。程元玉回头一看,见一个人扳藤附 葛而来,很是轻便。走到面前,是个女子,程元玉正要开口问她,那女子走到程 元玉面前,打一稽首说:“我是韦十一娘的弟子青霞。我师父知道先生有惊恐, 吩咐我在这里等候。我师父就在前面,请先生跟我前去相会。”程元玉听她说起 韦十一娘,又想起她说的“前途有惊恐”的话,就放大胆子,随着青霞往前走。 走不到半里路,那个在饭店里遇着的妇人来了,迎面就说:“先生遇见了惊 恐,没有及时来相接,有罪有罪!先生的货物已经取回来,仆人和驴马也都在, 不必担心。”程元玉受到惊吓,一时答不出话来。十一娘说:“先生今夜不能继 续上路了。小庵就在前面不远,只好暂且到庵中吃饭,就在庵中寄宿吧。” 程元玉只得随了去。过了两个岗子,前面一座极陡的山,四周没有别的山连 接,高峰直插云外。韦十一娘用手一指,说:“这山叫云冈,小庵就在上面。” 引着程元玉,攀萝附木,一路走上去。到了陡峭的地方,韦十一娘和青霞都来扶 他,走几步歇一歇。程元玉气都喘不过来得,她们两个却像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程元玉抬头看高处,好似在云雾里;等爬到高处,云雾又在下面了。约莫走了有 十几里,方才有石磴。石磴共有百来级,石级尽头,是一块平地。有一所很清雅 茅屋。十一娘请程元玉坐了,又另叫一个女童出来,名叫缥云,整备茶果,请元 玉吃。又叫整饭,很是殷勤。程元玉定了定神,欠身说:“程某人自己不小心, 落进小人圈套。要不是夫人相救,哪还有性命?只是夫人用什么法术制住了他们, 讨回程某货的物物?”十一娘说:“我是剑侠,不是凡人。早先在饭店里,见先 生文雅,不像那些人轻薄,可是又见先生脸上的气色,应当有些麻烦,所以故意 说没带钱,想试试先生的心。见先生颇有义气,所以特地在这里等侯,以报先生 的恩德。刚才鼠辈们无礼,已经晓谕过他们了。” 程元玉听见说,十分欢喜敬仰。他从小就爱看史书,知道有这种法术,就问: “听说剑术起自唐朝,到宋朝就绝了。所以从元朝到国朝,再也听不见有这种事 请。夫人是从哪里学来的?”十一娘说:“剑术并不是起于唐朝,也不是绝于宋 代。自从黄帝受兵符于九天玄女,就有剑术。也因此所以才破得蚩尤。黄帝见剑 术神奇,怕人妄用,而且上帝立戒很严,不敢宣扬。只拣一二个诚笃的人,口传 心授。所以剑术没有绝传,也没有广传。后来张良募人击秦皇[ 张良(?~前168), 传说是城父(仅安徽亳县东南)人,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曾经在韩国为相。秦国 灭了韩国,他图谋恢复韩国,曾经结交刺客,在博浪沙(今河南原阳东南)狙击 秦始皇,未中。盎(梁王指梁孝王。袁盎(?~前148 )即爱盎,字丝,楚国人, 后迁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本来是个游侠,历任齐国和吴国的相。因为接受 吴王的金钱,被御史大夫晁错告发,贬为庶人。后来又得罪了梁孝王,被梁孝王 派人刺杀),公孙述使人杀来、岑[ 公孙述(?~36),字子阳,东汉初年扶风 茂陵(今陕西兴平东北)人。新莽时,曾任导江卒正(蜀郡太守)。后起兵,据 益州(今四川成都)称帝] ,李师道用人杀武元衡[ 武元衡(758 ~815 ),字 伯苍,唐代河南缑(g ōu 钩)氏(今河南偃师缑氏镇)人。元和二年(708 年), 任门下侍郎,后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元和八年为宰相,元和十年被平卢节度使派 此刻杀死] ,就都是剑侠。剑侠既然不容易得到,唐朝的藩镇们心中羡慕,就到 处极力寻找那些有奇踪异迹的人。一时间好利之徒,不管好歹,都来投其所好。 以至人们只知道唐朝有剑侠,却不知那些人,已经犯了上帝的大戒,后来都得惨 祸。所以那时候先师再三申戒:不得妄传人、妄杀人;不得替恶人出力害善人; 不得杀人而居其名。这几条戒律最严。所以赵元昊(赵元昊即李元昊。] 梁王遣 人刺袁)所遣刺客,不敢杀韩魏公;苗傅、刘正彦所遣刺客,不敢杀张德远,也 是怕犯戒的缘故。” 程元玉说:“史书上只说:黄帝和蚩尤大战,没说有剑术;张良所募的力士, 也没说有剑术;梁王、公孙述、李师道所派遣的,都说是盗,怎么是剑侠?”十 一娘说:“先生错了!这正是我们所谓的' 不居其名'.蚩尤生有异相,而且有奇 术,哪里是战阵可以胜他的?秦始皇身为万乘之主,仆从仪卫,何等威风?而且 秦法极严,谁敢击他?也没人击了他可以脱身的。至于袁盎官居近侍,来、岑身 为大帅,武相位在台衡,或取之于万众之中,或直接杀他在车轮下面,要不是有 神术,怎么做得成?而且杀死武元衡之后,连他的颅骨也取了去,匆忙慌忙,谁 有那闲工夫?史传本来说的明明白白的,是先生没有仔细看吧?”程元玉说: “史书上果然是这样说的。太史公所写的《刺客列传》,想来都是剑侠吧?至于 荆轲刺秦王,说他剑术并不高明,那么前边这几个刺客,都是剑术了?”十一娘 说:“不是的。秦始皇固然无道,也是个天命真主,即便有剑术,哪里可轻易下 手?至于专诸[ 著名刺客。春秋时代吴国堂邑(今江苏六合西北)人。吴公子光 (即阖闾)想杀吴王僚自立,伍子胥把专诸推荐给公子光。吴王僚十二年(前515 年),公子光设宴请吴王僚,专诸把匕首藏在鱼中端上去,刺杀了吴王僚,自己 也当场被杀。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鱼藏剑“故事] 、聂政[ 著名刺客。战国时 代韩国轵(今河南济源东南)人。当时严遂和相国侠累争权,派聂政进相府刺杀 了侠累,聂政也自杀身亡] 等人,不过出于义气,都是有血性好汉,不是有剑术。 如果这些人都叫做剑侠,那么世间拼死杀人,自身不保的,都是剑侠了!”程元 玉问:“昆仑山的摩勒怎么样?”十一娘说:“那都是粗浅的了。聂隐娘、红线 才是高妙的。摩勒用形,能够涉历险阻,一试他矫健的手段。隐娘用神,机理玄 妙,鬼神莫测,倏忽千里,往来无迹,岂能没有剑术?” 程元玉说:“我看《虬髯客传》,说他把仇人之脑袋都吃了,剑术也可以用 来报私仇么?”十一娘说:“不是的。虬髯客的故事,不个是个寓言,不是真的。 就是报仇,也要讲是非曲直。如果错误在我,是不敢用剑术报复的。”程元玉说: “剑侠所说的仇,以哪一种为最大?”十一娘说:“有几种仇,都不是私仇。世 上那些做官的人,有虐使小民的;有贪赃受贿又害人性命的;有做官利用威权专 门奉承上司,迫害正直的;有做将帅,只知剥削军饷,不勤武事,败坏封疆的; 有做了宰相,网罗心腹,专害异己,使贤奸倒置的;有做考试官,私通关节,贿 赂徇私,黑白混淆,使不才侥幸,才士屈仰的。这些都是我们剑侠所必诛的人! 至于舞弊的滑吏,专横的土豪,自有刑律管他;忤逆之子,负心之徒,自有雷部 管他,不关我事。” 程元玉说:“你所讲的这几种人,我怎么不曾听说有受刺客剑仙杀戮的呢?” 十一娘笑着说:“这哪里可以让人知道?凡是这些人,杀他的方法并不一样:重 的,或取其首领及其妻子,不必说了;次者或断其咽喉,或伤其心腹,他的家人 只知道是暴死,却不知真正的缘故;或用法术摄其魂魂,让他颠狂失志而死;或 用法术迷其家,使他丑秽迭出,愤郁而死;还有那时候未到的,就假托神异梦寐, 让他惊惧而已。”程元玉问:“你剑术,能让我一看么?”十一娘说:“大者不 可妄用,怕会惊坏了你。小者不妨试试。” 于是就叫来青霞、缥云两女童,吩咐:“程先生想看看你们的剑术,你们不 妨试两手。就在这悬崖上盘旋好了。”两女童应诺。十一娘从袖中摸出两个丸子, 向空中一掷,高达数丈才坠下来,二女童立即跃登树梢上,用手接着,毫发不差。 一人各接一丸,一拂就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那树枝,弯曲倒悬,下临绝壑, 深不可测。试一俯瞰,神魂飞荡,毛发倒竖,满身生起鸡皮疙瘩来。十一娘谈笑 自如,二女童运剑,彼此击刺。开初还能分辨,到得后来,只见有如如两条白练 在半空中飞绕,根本看不见有人。舞了有一顿饭工夫,然后下来,气不喘,色不 变。程元玉感叹一声:“真神人也!” 时已夜深,就在竹榻上铺开被褥,又加盖一鹿裘,请程先生歇宿。十一娘和 二女童作礼而退,自到石室中去了。当时正是八月天气,因为居处高了,程元玉 拥裘伏衾,还觉有些寒意。 天未明,十一娘已经起身。程元玉也起身梳洗了,出来和她相见,感谢不尽。 十一娘说:“山居简慢,请恕罪。”供了早膳,又叫青霞带着弓箭下山寻野昧作 午饭。青霞去了一会儿,没一件拿回来,只说:“天气早,还没有。”过了一会 儿,又叫缥云去。两人坐谈不久,缥云提了一只雉鸡、一只野兔上山来。十一娘 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程元玉疑问:“雉鸡野兔山中还少么?何至于这样难 得?”十一娘说:“这些东西,山中本来不少,只是潜藏难求。”程元玉笑着说: “以夫人的神术,什么东西求不得?”十一娘说:“先生错了!我的法术,怎么 可以用来伤物命充口腹?不但神理不容,也不能这样小用的。雉兔之类,一定要 用弓箭射杀的。”程元玉深加叹服。 程元玉又请求:“夫人的家世,能给我说说么?”十一娘沉吟一会儿,说: “事情简单,可说起来惭愧。先生是忠厚人,说说也不妨。妾本长安人,父母清 贫,带着我寄寓平凉,耍手艺营生。父亲亡故以后,我和母亲合居。过了二年, 母亲将我嫁给同里郑氏的儿子,母亲又转嫁他人去了。郑家的儿子佻达无度,喜 侠游,我屡屡谏他,因此反目。他弃了我,赌气同一伙儿无籍人到边上立功去了, 从此竟没音信回来。大伯子不良,用言语调戏我,我正色拒绝。一夜,悄悄儿走 到我床上来,我拔出床头剑刺去,他着了伤走了。我想我是一个妇人,既然和丈 夫不相得,被遗弃在家里,和大伯同居又不便,况且如今伤了他,更不能住在这 里了。有个赵道姑,自幼就喜爱我。她有神术,说是可以传我。我父母在的时候, 不敢自由,如今只好投奔她去。第二天去见道姑,她欣然接纳。又说:' 此地不 可再住了。我山中有个小庵,可以暂时栖身。' 就带我到一峰颠,比这里还险峻, 有一座小茅屋,就让我住在里面,教我法术。到了晚上,师父自己下山去,只留 我独宿,警告我说:' 切不可饮酒淫色。' 我心想:' 深山之中,哪有这两件事 儿?' 嘴里虽然答应,心中却不以为不然,就宿在茅屋中的床上。到了半夜三更, 有一个男子逾墙而入,相貌英俊。我被惊起,问他不答,叱他不退。那人上前拥 抱我,我不肯从,我抽剑击他,他也出剑相刺。他剑法精利,我刚初学,自知不 及他,只得丢了剑,哀求他说:' 妾命薄,久已灰心,何忍乱我?况且师父有明 戒,誓不敢犯。' 那人不听,以剑架在我头颈上,逼我从他。我引颈受之,说: ' 要死就死,我志不可夺!' 那人收剑,笑着说:' 这一下,可知你的心不会变 了!' 仔细一看,不是男子,原来是赵道姑,是她故意试我的。她说我心坚,就 把剑术尽数传我。我剑术练成,她自去远游,我就住到这山中来了。”程元玉听 了,愈加钦重她。 日色将午,程元玉辞了十一娘要下山,问起昨天的行装和仆人驴马,十一娘 说:“自然有人送回来,你放心前去好了。”拿出一袋药来送他,说:“每年服 一丸,可保一年无病。”送他下山,直到大路方别。 程元玉走不几步,昨天的群盗已经把行李仆人驴马都带到路旁等候奉还。程 元玉要分一半银钱给他们,死不敢受。减到一两银子做酒钱,也必不肯收。群盗 说:“韦家娘子有命,虽然千里之外,也不敢有违。违了她的,她就知道。我等 性命要紧,不敢造次。”程元玉再三叹息,仍旧装束好了,主仆取路前进。 此后十余年中,在没有十一娘音信。一天,程元玉又到四川,正在栈道上行 走,见有一少妇,跟着一个秀士行走,只管拿眼睛来瞧他。程元玉仔细看她,也 像个素相识的,却是再想不起,不知在哪里会过。只见那妇人忽然问:“程老丈 别来无恙?还记得青霞么?”程元玉方才想起是韦十一娘的女童,急忙和青霞及 秀士施礼相见。青霞对秀士说:“这个老丈,就是我师父所看重的程老丈,我也 曾多次跟你说过的。”秀士再和程元玉叙过礼。程元玉问青霞:“尊师如今在何 处?这位又是何人?”青霞说:“我师如旧。老丈别后几年,妾奉师命嫁给了这 人。”程元玉问:“还有一位缥云,如今在哪里?”青霞说:“缥云也嫁人了。 我师父另有两个弟子了。我和缥云,每逢节日,才去问省一番。”程元玉又问: “娘子如今要到哪里去?”青霞说:“有些公事要做,不得停留。”说罢作别。 看她意态匆匆,没说多少话,竟去了。 过了几天,忽听传说蜀中某官暴卒。某官生性诡谲而好名,专门暗地坑人夺 人。那年进场做房考,又暗通关节,卖了举人,屈了真才,有像十一娘所说的 “必诛之数”。程元玉疑心:“分明是青霞所说要做的公事了。”却不敢说破, 此后再也没有听到她们的消息。 此是我朝成化年间事。秣陵胡太史汝嘉有《韦十一娘传》,记载经过。有诗 赞她: 侠客从来久,韦娘论独奇。 双丸虽有术,一剑本无私。 贤佞能精别,恩仇不浪施。 何当时假腕,刬尽负心儿! 「简评」这一篇,讲的完全是侠客的故事。其特点是“书帽”很多,讲了许 多个侠客,最后才介绍十一娘。 武侠小说,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瑰宝之一。西欧的《佐罗》和《罗宾汉》, 中国古代的《虬髯客传》,都是武侠小说的经典。在中国,武侠小说虽然发端很 早,但是大都是短篇,包括凌濛初的这一名篇在内。真正的长篇巨制,如《七侠 五义》、《小五义》等,包括一些有侠士相助的公案小说如《施公案》等,形成 于清代,而到了现代的金庸作品,则达到了武侠小说的顶峰。 武侠小说的产生,是由于在封建专制制度下,有许许多多平民百姓在贪官污 吏和土豪劣绅的欺压之下,有气无处出,有冤无处伸,于是设想出一种“侠士” 来,惩治贪官土豪,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因此,不但所创造的侠士现实生活中 没有,就是他赖以行侠仗义的“剑术”,也是想象中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因此,武侠小说也被称为“成人的童话”。 判断一部小说是不是武侠,关键的一条是书中是否宣扬了“侠意识”。 所谓“侠意识”,指的是一种道德标准。它完全不顾当时的法律和风俗,只 要是“路见不平”,必定要“拔刀相助”,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不惜牺牲自己 的生命。 如果作品中只是打打杀杀,没有“侠意识”作为主题,那么这部小说只能算 是“武打小说”,而不是“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也有许多贴近生活的好作品。本篇中,书帽部分,写的都是远离生 活的乌托邦,而十一娘的故事,就比较贴近生活,有积极的主题。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