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之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禅斗异法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 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这首诗,是唐朝玄宗(朝皇帝李隆基死后的“庙号”)皇帝时节一个道人叫 李遐周的所题。那李遐周是一个有道术的人,开元(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之一, 从公元713 ~741 ,共29年)年间,玄宗召入禁中,后来出住玄都观内。天宝 (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之一,从公元742 ~755 ,共14年)末年,安禄山[ 公元? ~757 ,唐营州柳城(今辽宁朝阳南)胡人。本姓康,名叫扎荦(luò落)山。 后来随母亲改嫁突厥人安延偃,改姓名为安禄山。懂得九蕃语言,骁勇善战,被 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收为养子。因战功任平卢兵马使、营州都督等职。后来取得李 隆基和杨贵妃的信任,兼任平卢、范阳、河东节度使,拥有兵力十五万。天宝十 四(755 )年冬在范阳起兵反唐,南下攻陷洛阳,次年称帝,国号燕,率军攻破 潼关、长安。至德二(757 )年春,其子庆绪夺帝位,把他杀死] 豪横,远近忧 心:玄宗不悟,宠信反深。一天,遐周隐遁而去,不知所往,但见所居壁上,题 了这样一首诗,当时人都不明其意。直到安禄山反叛,玄宗幸四川,六军变乱, 贵妃缢死,才有应验。后人解释说:“燕市人皆去”,是说安禄山尽起燕蓟百姓 当兵:“函关马不归”,指大将哥舒潼关大败,匹马不还;“若逢山下鬼”, “山下鬼”是个“嵬”字,指蜀中的“马嵬驿”:“环上系(音j ì记)罗衣”, 因为杨贵妃小字玉环,到了马嵬驿,玄宗被三军所逼,以罗巾命杨玉环投环自尽。 这些事情道家能够预知,因为玄宗是孔升真人转世,所以一心好道,一时有道术 的,如张果老、叶法善、罗公远诸仙众异人都来聚会,往来禁内,各显神通。那 李遐周区区算数小术,不在话下。 那张果,是帝尧时代的一个侍中(官名,设于秦代,两汉沿用。帝堯时代没 有侍中的官。秦汉时代的侍中不过是皇帝的随从。南北朝的侍中权力渐大,被称 为“小宰相”,或实际上掌握宰相的权力)。得了胎息之道,可以多日不吃东西, 也不知他多少年纪,人称“张果老”。直到唐玄宗朝,隐在恒州[ 州名,北魏置, 治所在平城(今山西大同市东北)] 中条山内,出入常乘一头白驴,日行数万里。 到了所在,住了脚,就把这驴像纸一般折叠起来,其厚度也不过像一张纸,放在 巾箱里面。如果要骑,用水一喷,就变成驴了。如今人们说的八仙中有倒骑驴的 张果老,就是说他。 开元二十三年,玄宗听说他的名声,就差一个通事舍人(通事是专管传达皇 帝旨意和礼聘官员的官。舍人也是官名,一般专指皇帝身边的亲信官员),姓裴 名晤的,驰驿到恒州来迎。那裴晤到了中条山中,见张果牙齿掉了,头发也白了, 是个龙钟老叟,有些嫌他,末免气度傲慢。张果早已知道,刚跟裴晤行完礼,忽 然一交跌倒,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已经命绝了。裴晤着了忙,说:“你死 了不要紧,我这圣旨怎么交代?”又转念一想:“听说神仙专喜欢试人,或者不 是真死也不见得,我自有道理。”就焚起一炉香来,对着死尸跪了,致心念诵, 把天子特差他来求道的意思,宣扬一遍,那张果才渐渐醒转来。裴晤被他这一惊, 知道有些古怪,再不敢傲慢相逼,星夜驿驰,把以上事情奏过天子。玄宗愈加奇 异,说裴晤不会办事,另派中书舍人(设在中书省的通事舍人,专管宣诏的官员) 徐峤带上了玺书,安车奉迎。 那徐峤小心谨慎,张果就随陈峤到了东都,于集贤院安置行李,乘轿入宫见 玄宗。玄宗见是个老头儿,问:“先生既然已经得道,为什么牙齿也掉了,头发 也白了?”张果说:“老臣已经进入衰朽之年,却学道未得,所以才会这副模样。 可羞!可羞!如今陛下见问,不如把牙齿、头发全去了倒更好。”说罢,就在御 前把须发一下子全都拔得干干净净。又捏了拳头,往嘴上乱敲,把几个半残不完 的零星牙齿逐个敲落,满口血出。玄宗大惊,说:“先生何必如此?且出去歇息 一会儿。” 张果出去了,玄宗暗想:“这老头儿古怪。”随即又传命召他回来。只见张 果摇摇摆摆地走来,面貌还是先前的,却变成一头纯黑的头发,须髯如漆,雪白 的一口好牙齿,比少年的还好看些。玄宗大喜,留在内殿赐酒。饮过几杯,张果 辞谢说:“老臣量浅,饮不过二升。有一个弟子,能吃得一斗。”玄宗命他召来。 张果口中不知念些什么,只见一个小道士从殿檐上飞下来,约有十五六年纪,生 得十分标致。上前叩头,礼毕,走到张果面前打个稽首,言词清爽,礼貌周备。 玄宗命他坐下。张果说:“不可,不可。弟子应当侍立。”小道士遵师言,鞠个 躬在一旁站着。玄宗愈看愈喜爱,叫斟酒赐他,杯杯满,盏盏干,饮够一斗,弟 子并不推辞。张果却起身替他辞谢:“不能再赐,他加不得了。要是过了度,必 有失礼处,惹得龙颜一笑。”玄宗说:“就是大醉,又有何妨?恕卿无罪。”站 起身来,手持一个玉觥(ɡōn ɡ工),满斟了,送到他嘴边逼他。刚下口,只 见酒从头顶涌出,把一个小道士冠涌得歪在头上,跌了下来。小道士去拾,脚步 跟跄,连身子也跌倒了。玄宗以及在一旁的嫔妃,一齐笑了起来。仔细一看,不 见了小道士,只有一个金榼(音k ē科,古代盛酒或水的器具)在地上,满盛着 酒。细验这榼,原来是集贤院中的东西,一榼只能盛一斗。玄宗大奇。 第二天,玄宗要出咸阳去打猎,请张果同去。合围之后,前驱擒得大角鹿一 只,打算交厨下宰杀后烹食。张果见了,说:“不可杀!不可杀!这是仙鹿,已 经满一千岁。从前汉武帝元狩五年,在上林游猎,老臣也曾侍从,当时生擒了这 头鹿。后来不忍杀它,就放生了。”玄宗笑着说:“鹿多着呢,怎么知道就是这 头鹿?何况时迁代变,从前那只鹿,怎能担保不被猎人擒捉,还能留到今天?” 张果说:“武帝放生这头鹿的时候,把一片铜牌扎在鹿的左角下为记,查看以下 有没有?”玄宗命人验看,在左角下果然有一面二寸长短的铜牌,上面有两行小 字,字迹已经模糊,辨认不出了。玄宗这才相信。又问:“元狩五年,是何甲子? 到今年多少年代了?”张果说:“元狩五年,岁在癸亥。那一年武帝刚开凿昆明 池,到今年甲戌岁,已经八百五十二年了。”玄宗命太史官查对万年历,果然不 差。这才证明张果的确是千来岁的人,群臣无不钦服。 一天,秘书监(秘书省的主管官。唐代的秘书省下设太史、著作两个局。明 代并入翰林院)王回质、太常少卿(太常寺的副主管。太常寺是专管祭祀礼乐的 官属)萧华两人同到集贤院拜访,张果迎着坐下,忽然笑对二人说:“男人娶媳 妇,要是娶了个公主,好不怕人!”两人见他说得没头脑,面面相看,不解其意。 正说话间,只听外边传呼:“有诏书到!”张果忙命人安排香案等着。原来玄宗 有个女儿,叫做玉真公主,从小好道,不曾下降于人。婚姻之事,民间叫做“嫁”, 皇家叫做“降”;民间叫做“娶”,皇家叫做“尚”。玄宗见张果是个真仙出世, 又见女儿好道,意思要把女儿下降张果,等张果尚了公主,结了仙姻仙眷,好让 女儿学他的道术,可以双修成仙。计议已定,颁下诏书。中使(指宣读圣旨的太 监)捧着诏书到了集贤院张果的住处,开读之后,张果只是哈哈大笑,不肯谢恩。 中使看见王、萧二公在旁,就跟他们他说天子要降公主的意思,请他们两个从旁 撺掇。二人方才省悟张果刚在所说的话,就说:“仙翁早就得知,已经在这里说 过了的。”中使和王、萧二人又相劝了一番,张果只是傻笑。中使料想他不答应, 只得去回复玄宗。 玄宗见张果不答应亲事,心离不高兴,就跟高力士(唐玄宗的近侍太监,权 力极大,封渤海郡公)商量:“我听说堇汁(音j ǐn 紧,一种野菜,开紫色花, 味苦。说堇汁极毒,只是传说)最毒,喝了立刻就死。要不是真仙,一定下不得 口。好歹把这老头儿试一试。”当时天下大雪,非常寒冷。玄宗召张果进宫,把 堇汁下在酒里烫暖了,叫宫人满斟,献给仙翁御寒。张果举觞(音shān ɡ商, 古代指酒杯。古代的酒杯用牛角做成,所以带“角”旁)就饮,一连气儿喝了三 卮(音zhī之,古代的一种酒器),脸红红的大有醉意。四顾左右,咂咂舌头说: “这酒的味道不正!”打了个呵欠,倒头睡下。玄宗只瞧着不作声。过了一会儿, 张果醒来,说:“古怪古怪!”袖中取出一面小镜子一照,见一口白牙都焦黑了。 看见御案上有个铁如意,叫左右取来,将黑齿逐一敲下,随即收在衣带离了。又 摸出一包药来,取少许擦在嘴里的牙龈上,又倒头睡了。这一觉不比先前,睡得 十分安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爬起来,只见满口新牙又长了出来,比先前的更坚 更白。玄宗越加敬异,赐号通玄先生,却还疑心他的来历。 那时候有个叫归夜光的人,善于看鬼。玄宗召他来,叫他看一看张果,夜光 看不见有什么动静。又有一个叫邢和璞的,善于算命。有人问他,他把算盘子儿 一拨,就知道这人的姓名,穷通寿夭,万不失一。玄宗一向奇他,就吩咐:“你 把张果的命帮我算一算。”和璞拿了算盘,拨上拨下,拨了个不耐烦,竭尽心力, 耳根通红,不要说算他别的,单是个寿数也算他不出。当时又有一个道士叫法善, 也有奇术。玄宗私问他张果的来历。法善说:“张果的出处,只有臣晓得,但却 说不得。”玄宗问:“为什么?”法善道:“臣说了必死,所以不敢说。”玄宗 一定要他说。法善说:“除非陛下光头赤脚救臣,臣才能活。”玄宗答应,法善 才说:“他是混沌初分(古人认为宇宙形成之初,像一个鸡蛋,天地不分。盘古 生在这个混沌的蛋形物中,开天辟地,轻清的气上升为天,重浊的土下沉为地。 说混沌初分时代,也就是说和盘古同时代,和天地同时代)时候的一个白蝙蝠精。” 刚说完,就七窍流血,四肢不举,不知性命如何。玄宗急忙到张果面前,光头赤 脚,自称有罪。张果见皇帝这样,也不放在心上,慢慢地说:“此个小儿多口舌, 不治他罪,怕他泄露了天机。”玄宗哀求说:“这是朕的主意,不是法善的罪, 望仙翁饶恕吧。”张果方才回心转意,叫取水来,含在嘴里望法善一喷,法善即 时复活。 这个叶法善,字道元,祖先住在处州(今浙江丽水市)松阳县,四代修道。 法善弱冠(古代男子而是而冠。弱冠时代,指二十岁前后)时代,曾游括苍山 (主峰在浙江临海市境内)、白马山(珠峰在浙江缙云县境内),石室内遇见三 个神仙,锦衣宝冠,传授给他《太上密旨》。从此诛妖荡怪,常常救人。他进入 京师的时候,武三思(唐代武则天的侄子。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东)人。武则 天临朝,任尚书,封梁王,参与军国大事)专权,法善时常察听他的动静,保护 中宗(李显的庙号,公元684 年登基,当年被废。705 年再次登基,709 年故去) 及玄宗,大为三思所忌,流窜南海。玄宗即位后,法善在海上乘白鹿来,一夜就 到京师。在玄宗朝,凡有吉凶动静,法善都会预先启奏。 一天,吐蕃(音t ǔb ō土波,西藏的古称)遣使进宝,匣子封得很是结实。 来使奏称:“里面状有机密,请陛下自开,别让他人知道。”廷臣不知真伪,面 面相觑,不敢进言。惟有法善密奏说:“这是凶函,可宣令番使自己打开。”玄 宗依奏。番使领旨,不知好歹,掀起匣盖,匣中装有机弩,番使当场中箭而死。 这是番邦要害中华天子,在匣子里面暗设机关,连番使也不知情,却被法善参透, 玄宗未中暗算,反叫番使自己着了道儿。 开元初,正月元宵之夜,玄宗在上阳宫(唐代著名宫殿,唐高宗时建,在洛 阳唐皇城西南的禁苑内,故址在今洛阳城西约二公里的洛水北岸)观灯。尚方 (汉代官署名,专门制造宫中所用的器物)匠人毛顺心,巧用心机,施展技艺, 构造彩楼三十多间,楼高一百五十尺,用许多金翠珠玉镶嵌。在楼下坐着看楼上, 满楼都是些龙凤螭(chī蚩)豹百鸟百兽花灯。点上了火,那龙凤螭豹百鸟百兽, 盘旋的盘旋,跳脚的跳脚,飞舞的飞舞,千巧万怪,似是鬼斧神工,不像人力所 为。玄宗看了十分高兴,传旨:“速召叶尊师来同赏。”太监去了一会儿,才把 叶法善召到楼下朝见。玄宗连连称赞:“好灯!好灯!”法善说:“果然灯盛无 比。依臣看来,西凉府[ 按:唐代没有西凉府。宋初以凉州(今甘肃清水县北) 为西凉府,后为西夏所据] 今夜的灯,也差不多如此。”玄宗说:“尊师几时见 过西凉府的灯?”法善说:“臣刚才就在那边,因蒙急召,所以回来了。”玄宗 怪他说得诧异,故意问:“朕如今也想到那里看灯,能去么?”法善说:“不难。” 就叫玄宗闭了两眼,叮嘱他:“千万不可张开。不然有失。”玄宗依从。法善喝 声:“疾!”玄宗足下,白云冉冉而起,已经和法善升到云霄中。没过多久,双 足着地。法善说:“如今可以开眼看了。”玄宗睁开眼睛,只见灯影连绵几十里, 车马拥挤,士女纷杂,果然和京师一般。玄宗拍手称赞,猛然想起:“如此良宵, 可惜没酒。”法善说:“陛下随身带着什么东西?”玄宗说:“手上只有一镂铁 如意。”法善就拿到酒家面前,当了一壶酒、几碟菜回来,和玄宗对面坐着吃完 了,还了酒家家伙。玄宗说:“回去吧。”法善再次请他闭上眼睛,立刻腾空而 起。没多久,已经回到了上阳宫彩楼下。去的时候歌曲刚开头,回来的时候还没 唱完,可是已经来回飞了一千里都有余了。玄宗疑心是道家的幻术障眼法儿,未 必真的到过西凉。猛然想到:“刚才把如意当酒喝了,这可是实事,能够检验的。” 第二天,差了个中使,借个由头叫他到凉州密访镂铁如意,果然在酒家。店家说: “正月十五夜间有个道人,拿来当酒吃了。”这才相信飞到凉州看灯是真的。 那年的八月中秋夜间,月色如银,碧空万里。玄宗在宫中赏月,笙歌进酒。 靠着白玉栏杆,仰面看月,不觉襟怀浩然旷荡,心想:“月亮普照万方,光明灿 烂,那上面必定非常好玩儿。听说嫦娥偷了长生不老药,奔往月宫,既然有宫殿, 一定可亿游览。只是如何得上去?”急传旨宣召叶尊师,法善应召而来。玄宗问 他:“尊师的道术,可以让朕到月宫一游么?”法善说:“这有何难?就请御驾 启行。”说罢,把手中的板笏(h ù户)一掷,当空立刻现出一条雪练也似的银 桥来,那头直连着月亮。法善就扶着玄宗踱上桥去,很是平稳好走,只是凡是走 过的桥面,立刻就消失了。走了不到一里多路,到了一个所在,露水沾衣,寒气 逼人,面前有座玲珑四柱牌楼。抬头一看,上面有个大匾额,写着“广寒清虚之 府”六个大金字。玄宗和法善从大门走进去看,庭前是一株大桂树,扶疏遮荫, 不知覆着多少里地。桂树下有无数白衣仙女,乘着白鸾在那里翩翩起舞。这边的 庭阶上,又有一伙儿仙女,也是同样打扮,每人各执一件乐器在那里奏乐,和起 舞的仙女相应。她们看见玄宗和法善走来,也不惊异,也不招呼,吹的自吹,舞 的自舞。玄宗呆呆地看着,法善指点说:“这些仙女,名叫' 素娥' ,身上所穿 白衣,叫做' 霓裳羽衣' ,所奏之曲,名曰《紫云曲》。”玄宗通晓音律,把乐 声一一默记下来了。后来回到宫中,传给杨太真(指以杨贵妃。太真指女道士, 杨贵妃当过女道士,故称),就名《霓裳羽衣曲》,在乐府(乐府宫廷中掌管音 乐舞蹈的部门)传,为唐家希有的音乐,这是后话。 玄宗听了仙曲,感到月宫寒冷,就想回宫。法善驾起两片彩云,稳如平地, 根本不用举步,已经回到人间。路过潞州[ 唐朝的潞州,治所在上党(今山西长 治县)] 城上,听谯楼更鼓,正打三点。那月色明朗如昼,照得潞州城中纤毫毕 现。只夜深人静,四顾悄然。法善说:“臣侍奉陛下夜半来到这里,此地人怎么 知道?刚才陛下学会了仙乐,何不在这里试演一曲?”玄宗说:“主意很好。可 惜我的玉笛没带来。”法善问:“玉笛放在什么地方?”玄宗说:“在寝殿中。” 法善说:“这个不难。”用手指了一指,玉笛从云中慢慢落下。玄宗大喜,接了 过来,按着月宫中学来的曲调,吹了一曲;又在袖中摸出几个金钱,抛下去了, 这才乘着月色回宫。至今传说唐明皇夜游月宫,就是这个故事。那潞州城中,有 睡不着的人,听得天上笛声嘹亮,非同凡响,有爬起来听的。第二天,又有人街 上拾得金钱,报到府里。府里官员只说是祥瑞出现,上表启奏。十几天后,奏折 到了御前。玄宗看了,心中明白,大笑说:“八月中秋,有天乐临城,并且洒下 金钱,这是国家的瑞祥,万千之喜。”从此敬重法善,和张果一般,时常留他们 两人在宫中,或下棋,或斗小法,赌胜负为戏。 一天,两人在宫中下棋。玄宗接得鄂州[ 唐朝的鄂州,治所在江夏(今湖北 武昌)] 刺史(汉武帝分全国为十三个郡,每个郡设一刺史,是监察性质的官员, 地位低于郡守。从三国到南北朝,各州都设刺史,一般以都督兼任,权力很大。 隋代撤郡,只有州、县两级,州的长官,除雍州称“牧”外,其余各州都称刺史) 的表文一道,奏称:“本州有仙童罗公远,广有道术。”因为刺史举行迎春典礼 那一天,有个身长一丈多的白衣人,容貌怪异,杂在人丛中观看,把观众都吓跑 了。旁边有个小童喝斥他说:“孽畜!怎敢擅离职守,惊动官府?还不赶紧回去!” 那人不敢出声,提起衣服,飞也似地走了。府吏一把拉擒住小童,来到公廨禀告 刺史。刺史问他姓名,小童回答:“姓罗,名公远。刚才看见守江龙上岸看迎春, 所以喝令他回去。”刺史不信,说:“怎见得是龙?必须让我看见真形,方才相 信。”小童说:“那就等后天吧。” 到了第三天,人们在江边挖一个小坑,深一尺,离江岸一丈多,引江水到小 坑离来。刺史和一些看热闹的百姓们都来了,见有一条白鱼,长五六寸,随江水 流到小坑中,跳两跳,渐渐变大。有一道青烟,从坑中升起,霎时间,黑云滚滚, 天色昏暗。小童说:“大家快都进亭去。”正奔走着,电光闪烁,大雨如泻。不 久之后,雨点略小,见一条大白龙从江心飞起,龙头在云里,有一顿饭工夫方才 不见。刺史看得真实,随即写表上奏,就叫罗公远随着表文来朝见皇帝。 玄宗把表文中的这段话跟张、叶二人说了,就叫公远跟二人相见。二人见了 大笑说:“小小村童,懂得些什么?”二人暗取棋子一把,捏着拳头,问:“里 面捏着的是什么东西?”公远笑着说:“都是空手。”两人开拳一看,果然没有 任何东西,棋子都跑到公远手中去了。两人才知道这个小童儿有些来历。玄宗就 叫他坐在法善之下。 天气寒冷,几个人团团围炉而坐。当时剑南[ 唐代的剑南,是有节度使驻守 的方镇名,治所在益州(今四川成都)。] 出一种果子,名叫“日熟子”,一天 一熟,到京都是不鲜的了。张、叶两人每天用仙法派遣仙使取来,过午必到,所 以玄宗常有新鲜的日熟子到口。那天到了夜间还不送来,二人心中疑惑,商量说: “莫非姓罗的使坏?”都注目看着公远。原来公远一到炉边,就把火筷子插在灰 中。见他们疑心了,才笑嘻嘻地把火筷子拔了起来。不多时使者即到,法善问他: “今天怎么迟了?”使者说:“正要到京,火焰连天,没路可过。刚才火息了, 方才过来。”众人都佩服公远的法术厉害。 杨贵妃入宫之前,有个武惠妃专宠。玄宗虽崇奉道教,那惠妃却笃信佛教, 各有所好。惠妃信的释家,叫做金刚三藏,也是个奇人,法术和叶、罗几个算得 上敌手。玄宗驾幸(到某处。皇家专用语言。转指皇帝与某女子的性行为)功德 院,忽然背痒。罗公远折一竹枝,化作七宝如意,献给皇上搔背。玄宗十分高兴, 转身对三藏说:“上人(对高僧的尊称)也能办到么?”三藏说:“公远的如意, 是幻化出来的,臣为陛下取真如意。”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六宝如意来献上。 玄宗一手去接过来,另一手中所执公远献的如意,登时仍化作竹枝。玄宗回宫跟 武惠妃说了,惠妃大喜。 玄宗要幸东都洛阳,对惠妃说:“朕和卿同行,叫叶、罗二尊师和金刚三藏 随着去,看他们斗法,以决两家胜负,好么?”武惠妃高兴地说:“臣妄愿随往 观看。”当即传旨排鉴驾,到了东都洛阳。 当时东都宫中正在修麟趾殿,有大方梁一根,长四五丈,径头粗六七尺,躺 在庭中。玄宗对法善说:“尊师能把它举起来么?”法善奉命作法,方木一头被 揭起几尺高,一头不起。玄宗问:“以尊师的神力,怎么只举得一头?”法善说: “三藏派了好几个金刚神,压住了那一头,所以举不起。” 原来法善故意这样说,要武妃觉得面子上好看,等三藏自己出来逞能,然后 胜他。武妃听见这样说,只以为佛法广大,果然非常高兴。罗公远却低着头,只 是笑。玄宗有些不服气,对三藏说:“法师神通广大,叶尊师不能及。朕这里有 个铜瓶在此,法师能咒得叶尊师进入瓶中么?”三藏拿过瓶来,请叶法善依照禅 门的规矩打坐,然后念动咒语。还没念完,法善的身体渐渐向铜瓶靠拢。念了两 遍,法善已经到了瓶嘴边,翕然而入。玄宗心中有些不高兴。过了一会儿,不见 法善出来,又对三藏说:“法师既然能够让他进入瓶内,能让他出来么?”三藏 说:“既然能让他进去,当然能让他出来。”说着,就念起咒来。可是咒念完了, 法善还是不出来。三藏急了,不住口地一连气儿念了好记遍,依然没有动静。玄 宗吃惊地问:“莫不是尊师没了?”登时变了脸色。武妃大惊失色,三藏也慌了, 只有罗公远扯开口一味笑。玄宗问他道:“而今怎么处?”公远笑道:“不消陛 下费心,法善不远。”三藏又念咒一会,不见出来。正无计可施,外边高力士报 告:“叶尊师进。”玄宗大惊,问:“铜瓶还在这里,他却从哪里来?”急召他 进来问。法善回答说:“刚才宁王邀臣吃饭,臣正在作法,如果面奏陛下,必定 不肯放,恰好借这个进瓶的机会,到宁王家吃了饭来。要不是法师这一咒,就去 不成了。”玄宗大笑。武妃、三藏这才放下心了。 法善说:“法师已经咒过,如今该贫道还礼了。”当即拿过三藏的紫铜钵盂 来,在炭炉里面烧得内外通红。法善捏在手里,弄来弄去,如同无物。忽然双手 捧起来,照着三藏的光头“扑”地合上去。三藏失声逃走。玄宗大笑。公远说: “陛下看了高兴,不知道这是道家的末技而已。”玄宗说:“既然如此,尊师何 不也作一法,让朕高兴高兴?”公远说:“请问三藏法师,要贫道怎样作法?” 三藏说:“贫僧把袈裟藏起,请罗先生找回来。找不到,是罗先生输;找到了, 是贫僧输。”玄宗大喜,一齐同到道场院,看他们做作。 三藏在法坛上焚香,取一袭袈裟,先放在银盒内,外面又加几个木匣,每个 木匣都加了封锁,放在坛上。三藏自己在坛上打坐看守。玄宗、武妃、叶师都看 见坛中有一重菩萨,外面有一重金甲神,再外还有一重金刚围着,看守得很严。 公远坐绳床(唐代还没有椅子。所谓绳床,就是软榻,也叫“胡床”)上, 谈笑如常,不见他作法。众人都注目看他,他竟不放在心上。过了好一会儿, 玄宗问:“怎么还不动手?莫非难取?”公远说:“臣不敢自夸有本事,也不知 取得取不得,请三藏打开来看看就是了。”玄宗就叫三藏开匣子取袈裟。三藏见 重重封锁,丝毫没动,心中喜欢,等到打开银盒一看,叫一声:“苦!”袈裟已 经不知到哪里去,只剩个空盒。三藏吓得面如土色,半响无话可说。玄宗拍手大 笑,公远说:“陛下请令人到臣院内,开柜取来。”中使领旨去取,不久,袈裟 取到。玄宗看了,问公远:“朕明明看见有菩萨尊神在坛上,守卫得如此森严, 你是用什么法术取出来的?”公远说:“菩萨和力士,是中等神圣;金甲金刚, 是末等小道。至于太上至真的奥妙,不是术士所能知。刚才臣使玉清神女去取袈 裟,虽然有菩萨、金刚守卫,他们连身形也看她不见,取件袈裟,还不是手到擒 来?”玄宗十分高兴,赏赐给公远很多东西。叶公、三藏都服公远的神通。 玄宗想跟公远学隐形术,公远不肯,说:“陛下本是真人降生,是保国安民 的万乘(shèn ɡ胜)之尊,学这些小术有什么用?”玄宗怒而骂他,公远当即 走进殿柱中,还极口数说玄宗的过失。玄宗愈加愤怒,叫破柱抓他。柱被破,又 见他走进玉碣中。把玉碣破为几十片,片片都有公远的身形,却奈何他不得。玄 宗谢了罪,公远忽然又站在面前了。玄宗再三恳求,公远只得答应。不过却不肯 尽数传授。玄宗和公远同时隐形,果然没一人知觉;只要是公远不在,玄宗自己 一个人隐形,就要露出些形迹来:或是衣带,或是幞头(头巾)鞋脚,宫中人一 定能找得到。玄宗知道他不肯全数传授,就多拿金帛赏他,要他喜欢。有时用威 力吓他说:“不全数传朕,立刻诛死。”公远只不作准。玄宗怒极,喝令:“绑 出斩首!”刀斧手得旨,推出市曹斩了。 隔得十来月,有个内官叫做辅仙玉的,奉差自蜀道回京,路上遇见公远骑驴 而来。笑着对内官说:“跟官家(当时人口语中指皇帝而言)来往,可不是儿戏, 忒没道理!”袖中取出一封信,说:“请把这个带给皇上!”又取出药一包同时 寄上,说:“官家要说问起,你就说' 蜀当归'.”说完,忽然不见了。 仙玉回京奏明皇上,玄宗取信看来,上面落款写的是“姓维名厶這(罗公远 的繁体字写作”羅公遠“,三字各去了上面的头,就是”维厶(s ī丝)這“了。 按:”這“是”这“字的繁体,跟”遠“字去头似乎不相干)”,一时不解。仙 玉退出,公远已经到了。玄宗问:“先生为什么改了姓名?”公远说:“陛下去 了臣头,所以改了。”玄宗稽首谢罪,公远说:“开个玩笑,有什么关系?”走 出朝门,自此不知去向。 直到天宝末年安禄山造反,玄宗幸蜀,公远又在剑门奉迎銮驾,一直护送到 成都,方才拂衣而去。肃宗(唐皇帝李亨的年号,公元756 ~762 年)在灵武 (唐代的灵武,治所在今宁夏灵武县西南)即位,玄宗自疑不能回长安了。后来 肃宗以太上皇奉迎,经过四川回京,方才醒悟“蜀当归”的话,应在这里,无非 是道家预知的妙处。 「简评」这一篇,说的全是神话故事,可以说是中国神话小说的滥觞。 历代皇帝,从秦汉唐宋以来,都喜欢豢养一些方士,一方面幻想长生不老, 一方面也借方士们的“魔术”解颐一乐。唐玄宗崇尚道教,豢养道士,有历史可 据。《霓裳羽衣曲》,本是从西域传过来的“番乐”,后来经过精通音律的唐明 皇的改编,流传下来,倒是事实。 神话故事,因为不受生活检验,不免越传越神,传到后来,有的没的一起上, 假的也就变成真的了。所谓“预言”云云,分明是后人编的。至于“法术”,当 然不过是魔术师的障眼法。特别是文中所描写的“木匣中取袈裟”,直到当代魔 术,还在演出,可见这是一个流传已久的传统魔术。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