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之八 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每讶衣冠多资贼,谁知资贼有英豪? 试观当日及时雨,千古流传义气高。 世人最怕的是“强盗”二字,常用来当作骂人的恶语。却不知道这也是片面 的见识。要说起来,天下哪一处没有强盗?比如那些做官的,误国欺君,侵剥百 姓,虽然官高禄厚,难道不是大盗?还有那些做公子的,倚靠父兄势力,张牙舞 爪,诈害乡民,受贿窝赃,无所不为,百姓不敢声冤,官司不敢盘问,难道不是 大盗?再看那些举人、秀才,呼朋引类,把持官府,起灭词讼,每每把良善人家 拆得烟飞星散的,难道不是大盗?单看衣冠中人,尚且如此,何况做经纪客商、 做公门人役?三百六十行中人,尽有狼心狗行,狠似强盗之人在,自不必说。世 上的人,就是至亲好友,尚且反面无情,何况一饭之恩,一面之识?倒不如《水 浒传》上的人,每每自称好汉英雄,偏要在绿林中争气,做出世人难做到的事情 出来。因为绿林之中,也有赤贫无奈,借此栖身的;也有为义气上杀了人,借此 躲难的;也有朝廷不用,沦落江湖,因而结聚的。虽然强盗中大都是歹人多,其 间仗义疏财的,倒也还有。 近来苏州有个王生,是个百姓人家。父亲王三郎,做生意营生,母亲李氏。 还有个孤孀无子的婶母杨氏,几口儿一同居住。王生自幼聪明乖觉,婶母很是喜 欢他,没想他七八岁的时候,父母相继亡故。多亏杨氏备办殡葬完毕,就把王生 养为己子,渐渐长成,转眼间就是十八岁了。做生意的事情,件件伶俐。 一天,杨氏对他说:“你如今年纪长大,岂可坐吃山空?我身边所有的家资, 加上你父亲剩下的,尽够你营运的了。等我凑成千把两银子,你到江湖上做些买 卖,也是正经。”王生欣然说:“这个正是我们生意人家的本份。”杨氏就收拾 起一千两银子,交付给他。王生和一班经商的计议定了,说是南京的生意好做, 先拿几百两银子置办些苏州货物。拣了日子,雇下一只长路的航船,行李包裹都 收拾停当,别了杨氏起身。到河边烧了神福利市,立即开船。 船行不止一日,到了京口,趁着东风过江,到了黄天荡内。忽然起一阵怪风, 满江白浪掀天,不知把船打到一个什么去处。天色已经昏黑了,船上人抬头一望, 只见四下里多是芦苇,前后并无第二只客船。王生和那同船的一班人正在慌张, 忽然芦苇里一声锣响,划出三四只小船来。每船上各有七八个人,一拥跳过船来。 王生等人喘做一块儿,叩头讨饶。那伙人并不多说话,也不来害众人性命,只把 船中所有的金银货物,尽数卷掳过船,桨橹齐发,飞也似地划走了。满船人惊得 魂飞魄散,目睁口呆。王生不禁大哭起来:“我竟如此命薄!”就跟同行的商量: “如今盘缠行李都没有了,到南京干什么?不如各自回家,再作计较。”天色渐 渐明了,却已经风平浪静,这才拨转船头,往镇江进发。到了镇江,王生上岸, 向一个亲眷人家借得几钱银子做盘费,到了家中。 杨氏见他不久就回来,且又衣衫零乱,面貌忧愁,已经猜个八九分。只见他 走到面前,唱了个喏,就哭倒在地。杨氏仔细问他,他把上项事情说了一遍。杨 氏安慰他说:“儿啊,这也是你的命。又不是你不老成花费了,何必这样烦恼? 且安心在家歇两天,再凑些本钱出去,务必要赚出前番失去的就是了。”王生说: “以后只在近处做些买卖吧,不担这样的干系到远处去了。”杨氏说:“男子汉 千里经商,怎么说这话!”在家住了一月有余,又跟人商量:“扬州布好卖。在 松江置买布匹到扬州买了,再籴了米豆回来,利息很大。”杨氏又凑了几百两银 子给他。到松江买了一百来匹布,独自雇了一只帆船,身边又带了几百两籴米豆 的银子,雇了一个伙计,择日起行。 到了常州,听见前边来的船,人人叹气说:“挤坏了!挤坏了!”忙问缘故, 说是:“无数粮船,阻塞住丹阳路。自青年铺直到灵口,水泄不通。买卖船莫想 进得去。”王生就问船家:“咱们怎么办是好?”船家说:“难道我们上前去看 他挤不成?打从孟河走他娘吧。”王生说:“孟河路恐怕恍惚。”船家说:“咱 们只在白天里行船,有什么关系?不然,要等到路通,不知哪一天了。”王生也 就依了船家,跟着走孟河路。果然是青天白日出了孟河。王生心里高兴,说: “好了,好了。要是在内河走,几时能挣得出来?”正说话间,只见船后头水响, 一只三橹八桨大船,飞也似赶来。看看近了,一挠钩搭住,十来个强人手执快刀、 铁尺、金刚圈,跳了过来。原来盂河往东去,就是大海,大白天也有强盗的,只 有空船走得。如今看见是买卖船,又恰好撞着了,怎肯饶过?尽情搬了去。又怪 船家手里还捏着橹,一铁尺打去,船家抛橹不及。王生一眼瞅去,认得就是前天 黄天荡里的那一班人。王生就喊:“大王!前天受过你一番的了,今天怎么又在 这里相遇?难道我前世少你的?”那强盗中一个大个子说:“果然是他,还他些 做盘缠吧。”就把一个小小的包裹撩了过来,掉开了船,一道烟儿反往前边江里 去了。 王生叫苦连天,拾起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十来两零碎银子,噙着眼泪冷 笑:“且喜这番不要借盘缠,侥幸!侥幸!”就对船家说:“谁叫你走这条路, 弄得我如此?回去吧。”船家说:“世情变了,大白天的,谁知道会有强盗打劫?” 只得转回旧路,到了家中。 杨氏见他回来得快,又一心惊。王生泪汪汪地走到面前,哭诉经过。难得杨 氏贤惠,又眼里识人,自认为侄儿必有发迹之日,并没半点儿埋怨,只是安慰他, 教他守命,再做道理。 过得几天,杨氏又凑起银子,催他出去,说:“两番遇见强盗,大概是你命 里所招。命该失财,就是坐在家里,也有上门来打劫的。不能因为两番遇盗,就 废了家传行业。”王生只是害怕。杨氏说:“侄儿如果疑心,找个起课的问问吉 凶,讨个前路就是。”王生找了一个算卦先生到家,接连占卜了几处做生意的地 方,都是下卦,只有南京是个上上卦。又说:“不消到南京,只要往南京一路上 去,自然财旺。”杨氏说:“我的儿,' 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 苏州 到南京不过六七站路,许多客人来来往往,当初你父亲、你叔叔都是走熟的路, 你也是悔气,偶然撞着这两遭强盗。难道他们专守着你一个,遭遭打劫不成?既 然占卜说好,只管放心前去。”王生依言,再次打点动身。正是: 箧底东西命里财,皆由鬼使共神差。 强徒不是无因至,巧弄他们送福来。 王生的船行了两天,又到了扬子江中。那天一帆顺风,两岸万山有如走马, 直抵龙江关口。看看天晚,上岸不及了,就打点湾船。他是惊弓的鸟,傍着一只 巡哨的号船拴了,自以为这次一定没事儿,安心歇宿。到了三更,听见一声锣响, 火把齐明,睡梦里惊醒,急睁眼一看,又是一伙儿强人,跳了过来,照前搬个净 尽。看自己的船,不在原处停泊,已经移到大江的阔处来了。火把中仔细看强盗 抢掳,认得就是前两番之人。王生硬着胆,扯住前次还他包裹的那个高大的强盗, 跪下说:“大王!小人只求一死!”那大王说:“我等誓不伤人性命,你逃走就 算了,怎么反来歪缠?”王生哭着说:“大王不知,小人幼无父母,全亏婶娘抚 养长大。出来经商,一共才三次,恰是前世欠下大王的,三次都撞着大王夺了去, 叫我有何面目见婶娘?也那里有许多银子还她?就是大王不杀我,也要跳在江中 死了,决难回去再见婶娘的面了。”说得伤心,大哭不住。那大王是个有义气的, 觉得他可怜,就说:“我不杀你,银子也还你不成,我有道理。我昨晚劫得一只 客船,不想都是打捆的苎麻,数量不少,我要他没用,我取了你银子,把这些麻 给你做本钱,大概也相当了。”王生出于望外,称谢不尽。那伙儿人就把苎麻乱 抛过船来,王生与船家慌忙并叠,不及细看,约莫有二三百捆之数。强盗抛完了 苎麻,唿哨一声,转船去了。船家认着江中小港门,依旧把船移进去歇宿了。 等到天大明,王生心想:“这是一伙儿有人心的强盗,估摸着这些苎麻所值 差不多也有千把两银子了。他因为是劫来的东西不好出手,所以给我。我如今就 这原样拿去卖,有人认出,反而不美,不如且载回家,重新打过捆,改了样式, 再去别处货卖吧!”仍旧把船开江,下水船快,不多时,到了京口闸,一路到家。 见过婶婶,又把上项事情一一说了。杨氏说:“虽然没了银子,换了这么多 苎麻回来,也不算大亏。”打开一捆来看,只见一层一层的,解到里边,捆心中 一块硬东西,缠束得很紧。细细解开,原来是几层绵纸,包着成锭的白金。解开 第二捆,捆捆皆同。一船苎麻,共有白银五千多两。原来是久惯做生意的大客商, 江行防盗,假意货卖苎麻,把银子暗藏在捆内,瞒人眼目的。谁知被强盗不问好 歹劫走,如今却富了王生。 杨氏和王生叫声:“惭愧!”虽然受两三番惊恐,却平白地得此横财,比本 钱加了几倍了,不胜欣喜。从此以后,出去营运,遭遭顺利。不上数年,成了大 富之家。 说起来,这个虽然是王生的福气,却也难得这大王有一点慈心。可见强盗中 未尝没有好人。 如今再说一个,也是苏州人,只因无心之中,结交一个好汉,后来以此起家, 又得夫妻重会。 景泰年间,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商民,复姓欧阳,妻子是本府崇明县曾氏, 生下一女一儿。儿年十六岁,未婚。那女儿二十岁了,虽是小户人家,倒也生得 有些姿色,就赘本村陈大郎为婿,家道不富不贫,在自家门前开了小小的一爿杂 货店铺,往来交易,由陈大郎和小舅两人管理。他们翁婿夫妻郎舅之间,你敬我 爱,做生意过日子。 一年寒冬天气,陈大郎到苏州置办货物,在街上走,只见纷纷扬扬,下着瑞 雪。陈大郎冒雪而行,正要找一家酒店暖暖身子,远远地见一个人走来,那人生 得身高七尺,膀阔三停。大大的一个面庞,多半被长须遮住,没有胡须的地方, 又长着一寸许多长的毛,除了眼睛之外,把一张脸遮得缝儿也没了。陈大郎见了, 吃了一惊,心中想:“这人好生古怪!只不知吃饭的时候怎么处置这些胡须,怎 么才能露出嘴来?”又想:“我有主意了,拼得费钱把银子,请他到酒店中一坐, 就看出他的行动来了。” 他也只是见他异样,要作个耍,连忙向前躬身唱个喏,那人还礼不迭。陈大 郎说:“小可想邀老丈酒楼小叙一杯。”那人是远来的,遇上下雪天儿,又饥又 寒,听见如此说,喜逐颜开,连忙说:“素昧平生,怎好相扰!”陈大郎捣个鬼, 说:“小可见老丈骨格非凡,心知必是豪杰,斗胆想交个朋友。”那人说:“不 敢当。”嘴里这样说,却并不推辞。两人一同上酒楼来。 陈大郎向酒保打了几角酒,回了一腿羊肉,又摆上些鸡鱼肉菜之类。陈大郎 正要看他如何动口,就举杯相劝。只见那人接了酒盏放在桌上,从衣袖内取出一 对小小的银钩儿来,挂在两耳上,将须毛两边分开,然后拔刀切肉,恣意饮酒。 又嫌杯小,问酒保讨个大碗,一连吃了好几壶,然后要饭。饭到,又吃了十来碗。 陈大郎看得呆了。那人起身拱手说:“多谢兄长厚情,请问姓名乡贯。”陈大郎 说:“在下姓陈名某,本府吴江县人。”那人一一记了。陈大郎也问他姓名,他 不肯说明白,只说:“我姓乌,浙江人。他日兄长有事到敝省,或者可以相会。 承兄盛情,必当奉报,不敢相忘。”陈大郎连称“不敢”。当下算还酒钱,那人 千恩万谢,出门作别去了。陈大郎也只当是偶然的说话,哪里认真?回来对家中 人说了,也有信他的,也有疑他说谎的,大家笑了一场。不在话下。 过了两年有余,陈大郎因为做亲几年,不曾生得男女,夫妻两个发愿心,要 往南海普陀洛伽山观音大士处烧香求子,正在商量未决。一天,欧阳公有事出去 了,见外边有一个人走进来叫:“欧阳在家么?”陈大郎慌忙出来答应,却是崇 明县的褚敬桥。两人施礼罢,问:“令岳在家么?”陈大郎说:“刚出去。”褚 敬桥说:“令亲外祖母陆氏身体欠安,特地叫我寄信,请令岳母相伴几时。”大 郎听了,进来跟曾氏说知。曾氏说:“我去倒是要去,只是你岳父不在,眼下不 得脱身。”就叫过女儿、儿子来,吩咐说:“外婆有病。你们姊弟两人,到崇明 去服侍几天。等你父亲回家,我就来换你们。”当下商议定了,留褚敬桥吃了午 饭,央他先去回复。 过了两天,姊弟二人收拾停当,叫下一只膛船起行。曾氏又吩咐说:“你们 告诉外婆,要宽心调理。告诉她我也就要去的。虽说路上日子不多,你们两人年 还小,定要小心。”二人答应,往崇明去了。 陈大郎自从妻子和舅子去了崇明,十多天后,欧公已经回来,崇明那边又央 人寄信来说:“前日褚敬桥回来说,外甥们就来的,怎么至今不见?”欧阳公夫 妻和陈大郎都吃了一大惊。忙道:“去了已经十天了,怎么说不见?”寄信的说: “哪里见他们半个影子?你令岳母的病倒是好了,只是令爱、令郎是什么缘故?” 陈大郎忙去找那载去的船家问,船家说:“到了崇明海滩边,船进去不得,你家 小官人和小娘子说:' 上岸去,路没多远,我们认得的,你回去吧。' 那时候天 色将晚,两人急急走了去,我就摇船回来了,怎么会不见呢?”欧阳公急得无计 可施,对老伴儿说:“我在这里看家,你和女婿去探望丈母,再访访消息。”他 们两人心中慌忙,听如此说,一刻也等不得,急忙备了行李,雇了船只。第二天 早早到了崇明,见了陆氏老妈妈,问起缘由,方才知道病体已经逐渐痊愈,只是 外甥儿女毫无踪迹。那曾氏就“心肝宝贝肉”地放声大哭起来。陆氏及邻舍妇女 们来问信的,也不知陪了多少眼泪。 陈大郎是个性急的人,敲桌子拍板凳地发怒说:“我知道,都是那褚敬桥寄 的什么鸟(diǎo )信!一定是他趁火打劫,用计拐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 就忿气走到褚家。那褚敬桥还不知什么缘由,劈面撞着,正要问个来历,被陈大 郎劈胸揪住,怒喊:“还我人来!还我人来!”就要扯他到官。这一闹,惊动了 街坊,齐拥来看。褚敬桥面如土色,嚷着说:“什么地方得罪你,也得说个明白 嘛!”大郎说:“你还要赖!我好好地在家里,你寄什么信,把我妻子、舅子拐 到哪里去了?”褚敬桥拍着胸膛说:“真是冤天屈地,我好意给你寄信,你妻子 自己没到,今天竟说这话,却不是祸从天上来!”大郎说:“我妻子和舅子已经 出来十天了,怎么还不见到?”敬桥说:“可又来!我到你家寄信,到今天算来 十二天了。我到你家报信以后的第二天傍晚回到这里,并不曾出过门。那时候你 妻子、舅子还在家没动身哩!我在什么时候拐骗?如今四邻八舍都是见证,要是 我十天内出门到过哪里,就都算是我的缘故。”众人都说:“哪有这事!不是撞 着拐子,就撞着强盗了。不可冤屈了好人!” 陈大郎情知不关他事,只得放了手,忍气吞声跑回曾家。就在崇明县递了状 子;又到苏州府递了状子,批发本县捕衙缉访。又到各处粉墙上贴了招子,许出 赏银二十两。又找着原载去的船家,也拉他到巡捕处,讨了个保,押出去候查。 到崇明和曾氏共住二十多天,并无消息。 不觉残冬将尽,新岁又来,两人只得回到家中。欧阳公已经知道经过了,三 人哭做一堆儿,自不必说。别人家都是欢欢喜喜地过年,独有他家烦烦恼恼。 一个正月,又匆匆地过去了,不觉又是二月初头,依然没有一些消息。陈大 郎猛然想着:“去年要到普陀进香,只为要求儿女,如今不想连儿女的母亲都不 见了,我竟如此命蹇(jiǎn 简)!今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生日,何不到那里进 香还愿?一来祈求观音保佑;二来看些浙江景致,消遣闷怀,就便也做些买卖。” 算讨定了,对丈人说过,把店铺托他管了。收拾行李,往杭州来。 过了杭州钱塘江,下了海船,到普陀上岸。三步一拜,拜到大士殿前。焚香 顶礼之后,就把分离的缘由诉说了一番,重复叩头说:“弟子虔诚拜祷,望菩萨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让我夫妻再相见!”拜罢下船,就泊在岩边宿 歇。睡梦中见观音菩萨口授四句诗道: 合浦珠还自有时,惊危目下且安之。 姑苏一饭酬须重,人海茫茫信可期。 陈大郎飒然惊觉,一字不忘。他虽然不精通文理,这几句诗倒还解得。叹口 气说:“菩萨果然灵应!依他说的话,相逢似乎还有望。可是看眼前光景,哪里 能够?”那“姑苏一饭”的事情,早已经不记得了。 清早起来,开船回家。行不得几里,海面忽地起一阵飓风,吹得天昏地暗, 连东西南北都不见了。舟人牢把船舵,任风飘去。没多久,飘到一个岛边,早已 经风恬日朗。那岛上有几个小喽啰,正在那里使枪弄棒,比箭抡拳,见有海船飘 到,正是老鼠在猫嘴边过,怎么不吃?一伙儿地都抢下船来,将一船人身边的银 两行李尽数搜出。船上大多是烧香的客人,所带银两不多。众喽啰不满意,提起 刀来要砍要杀地吓他们。陈大郎急了,大叫:“好汉饶命!”那些喽啰听是东路 口音,问:“你是哪里人?”陈大郎战兢兢地说:“小人是苏州人。”喽啰们就 说:“既然如此,且绑到大王面前发落。”因此连众人都饶了,一齐绑到聚义厅 来。 这时候,陈大郎也没了主意,总之,这条性命,一大半是阎罗王的了。闭着 泪眼,口里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只见那厅上一个大王,慢慢地踱下 厅来,细看了一看大郎。大惊说:“原来是我故人来了,快松了绑!” 陈大郎听见这话,才敢偷眼看那大王,正是那两年前遇着的多须多毛、在酒 楼上请他吃过饭的人。喽啰连忙解了绳索,大王就扯一把交椅过来,推他坐下, 纳头就拜说:“孩子们每不知进退,误犯仁兄,望乞恕罪!”陈大郎还礼不迭, 说:“小人触冒山寨,理合就戮,不敢有他言!”大王说:“仁兄怎么这样说? 小可感谢仁兄雪中一饭之恩,于心不忘。屡次要来探访仁兄,只因山寨中事多不 便。日前曾吩咐孩子们,凡遇苏州客商,不可轻杀,今天能够遇见仁兄,真是天 意。”陈大郎说:“既蒙壮士不弃,求把同行众人的包裹行李发还,早回家乡。” 大王说:“还没尽薄情,仁兄怎么就要走?况且还有一事要跟仁兄慢慢讲。”回 头吩咐小喽罗:宽了众人的绑,还了行李货物,先放还乡。众人欢天喜地,分明 是鬼门关上放转来,磕头似捣蒜的一般,拜谢了大王,又谢了陈大郎,只恨爹娘 少生了两只脚,如飞地开船走了。 大王就叫摆酒给陈大郎压惊。一会儿摆上厅来。那酒肴内,山珍海味也有, 人肝人脑也有。大王定席之后,饮了几杯,陈大郎开口问:“前次仓促,不曾请 教壮士大名。”大王说:“小可生在海边,姓乌名友。从小就有些膂力,众人推 我为尊,霸占此岛。人们见我须毛太多,都称我做' 乌将军'.上次从海道到崇明 县,得游贵府,跟仁兄相会。小可不是酒色之徒,感仁兄一饭,只因我辈轻钱财 重义气。仁兄要不是在尘埃之中识得小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怎肯欣然款待? 所谓' 士为知己者死' ,仁兄的确是我知己!” 大郎听了,又惊又喜,心想:“好侥幸!要不是前次一饭,今天只怕连性命 也难保。”又饮了几杯,大王开言说:“动问仁兄,宅上有多少人口?”大郎说: “只有岳父母、妻子、小舅,并无他人。”大王问:“如今都平安么?”大郎流 下泪来说:“不敢相瞒,去年拙荆妻弟一同往崇明探亲,途中走失,至今不知下 落。”大王说:“既然是这样,尊嫂一定是找不到了。小可这里有个妇女,也是 贵乡人,年貌与兄相当,小可想把她奉献给仁兄,不知意下如何?”大郎恐怕触 了大王,不敢推辞。大王就大喊:“快请出来!请出来!”只见一男一女,走到 厅上。大郎定睛一看,原来不别人,正是妻子与小舅,禁不住相拥着痛哭一场。 大王叫增了筵席,三人坐了客位,大王坐了主位,说:“仁兄知道尊嫂在此的缘 故么?去年冬天,孩子们往崇明海岸做些买卖,见一男一女傍晚同行,就拿了回 来。小可问明根由,知道是仁兄宅眷,忙令各馆别室,不敢相轻。到今天已经两 月有余。本想亲自送他们回去,匆忙中没个缘便,拖延至今。没想到今天不期而 遇,真是天意呀!” 三人感谢不尽。陈大郎的妻子和小舅私下说:“那天在海滩上看得见外婆家 了,就打发船家回去。姊弟俩正走间,遇见一伙强人,捆缚了来,只当是性命完 了!没想到一见大王,查问来历,我等一一实对,就把我们另眼相看,我们也不 知缘故。今天见说,才记得大王就是你前年曾说在苏州遇见的大胡子。” 酒罢起身,陈大郎说:“岳父母望眼欲穿。既蒙壮士厚恩完聚,还望早日还 家。”大王说:“既然如此,明日送行。”当夜送大郎夫妇在一个所在,送小舅 在一个所在,各歇宿了。 第二天,又治酒饯行,三人拜谢了要走。大王叫喽啰托出黄金三百两,白银 一千两,彩缎货物不计其数。陈大郎推辞了几番,又说:“承蒙厚赐,只身远行, 难以带回。”大王说:“自当相送。”大郎只得拜受了。大王说:“从此每年都 应当来一趟。”大郎应允了。大王送到岛边,喽啰们已经驾船等着。三人欢欢喜 喜,别了大王,登舟开船。只两天,就由海路送到崇明上岸,海船自回去了。 三人竟走到外婆家,见了外婆,说了缘故,老人家肉天肉地地叫,欢喜之极。 陈大郎又叫了一只船,三人一同到家,欧阳老夫妇见儿女、女婿都回来了,还只 当是睡里梦里!大郎把前情告诉了一遍,大家悲欢了一场。欧阳公说:“乌将军 果然讲义气,要不是遇见飓风,怎么到得了岛中?普陀大士真是灵应!”大郎又 说了大士梦中所说的四句诗,举家惊叹。 从此大郎夫妻年年到普陀进香,都是乌将军差人从海道迎送,每次还多则千 两,少则数百地赠送。陈大郎也年年往他州外府,找些奇珍异物奉承,乌将军又 必加倍相答。从此陈大郎成了吴中的巨富,其实都是当年偶然的一饭之报。后人 有诗赞曰: 胯下曾酬一饭金,谁知剧盗有情深 世间每说奇男女,何必儒林胜绿林! 「简评」如果不是指某一件事情或对某一个人,而就某一个强盗或某一群强 盗而言,“强盗中也有好人”的说法,是绝对错误的。本文中的“乌将军”,号 称“讲义气”,一饭之恩,以万金相报。实际上,他只是对陈大郎一人一家如此, 对广大被抢、被杀的多数人来说,他绝对是坏人。他拿出万金来报一饭之恩,抢 的未必都是土豪劣绅的钱;他以人肝人脑待客,杀的未必个个是十恶不赦的坏蛋。 文章开篇,就说“《水浒传》中的人,每每自称好汉英雄,偏要在绿林中争 气,做出世人难做到的事情出来”。其实,整部《水浒传》中的人,包括及时雨 宋公明在内,大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坏蛋,根本不是什么劫富济贫的侠士豪杰。 这个话题说来话长,这里就不细说。读者如果有兴趣,请上网看我的论文《〈水 浒〉究竟是一部什么书》和《我评〈水浒〉》。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