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之九 宣徽院众女秋千会 清安寺夫妇续姻缘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闻说氤氲使,专司夙世缘。岂徒生作合,惯令死重还。顺局不成幻, 逆施方见权。小儿称造化,于此信其然。 人世的婚姻,都是前世注定,难以强求。不该是姻缘的,随你用尽机谋,使 尽心术,到底没个收场。该是姻缘的,虽然被人阻障,受人离间,却又散的 弄出合的来,死的弄出活的来。传奇小说上边,如《倩女离魂》,活的弄出魂去, 成了夫妻。又如《崔护渴浆》,死的弄转魂来,成了夫妻。奇奇怪怪,难以尽述。 《太平广记》上边说,有一个刘氏子,少年任侠,胆气过人,好的是张弓挟 矢、驰马试剑、飞觞蹴鞠诸事。交游的人,总是些剑客、博徒、杀人不偿命的无 赖子弟。有一次他游楚中,那楚人的风俗习尚,正与他相合。就有那一班儿意气 相投的人,成群聚党,如兄若弟般往来。有人对他说:“邻人王氏女,美貌当今 无比。”刘氏子就央座中人为媒去求聘。那王家大人说:“虽然此人少年英勇, 却听说行径古怪,有些不务实,恐怕后来惹出事端,误了女儿的终身。”坚执不 肯。他女儿却听说此人英雄义气,倒有几分爱慕他,只是碍着爹娘做主,无可奈 何。那媒人回复了刘氏子,刘氏子是个猛烈汉子,说:“不肯就算了,大丈夫还 怕没有好妻吗!愁什么?”一点儿不放在心上。 他又到别处闲游了好几年。其间也说过几家亲事,都是高不成,低不就,一 家也不成功。后来又到楚中来,那邻人王氏女虽然还未嫁,却已许下人了。刘氏 子闻知也不放在心上。那些旧时的朋友听说刘氏子来了,都来访他。大家依旧联 肩叠背,白天合围打猎,得些獐鹿雉兔,晚间就烹庖起来,成群饮酒,没有三四 鼓不肯歇息。 一天,他打猎归来,在郭外十余里一个村子里下马休息。见树木阴森,境界 荒凉,有六七个坟堆,大多是雨淋泥落,尸棺半露,也有棺木毁坏,能看见尸骸 的。众人看了说:“这个地方,幸亏是白天,要是夜晚一个人独行,岂不怕人!” 刘氏子说:“大丈夫神钦鬼伏,就是黑夜,有什么可怕的?我今天夜间,偏要到 这里来走一遭儿。”众人说:“刘兄虽然有胆气,恐怕也做不到。”刘氏子说: “不信,你们看我今夜敢不敢来。”众人说:“拿什么东西作证?”刘氏子就在 古墓上捡起一块墓砖,取出墨盒、毛笔,把同来众人的名字写在上面,说:“我 如今带了这块砖回去,到夜间我独自送来。”指着一个棺木说:“就放在这个棺 材上,你们明天来看就是。我送不来,我输东道,请你们众位;我送了来,你们 众位输东道,请我。按着砖上的名字,挨名派分,不怕少了一个。”众人都笑着 说:“使得,使得。”说罢,只听得天上隐隐雷响,一齐上马回到刘氏子下处。 又将射猎所得,烹了饮酒。 霎时间雷雨大作,几个霹雳,震得屋宇都动。众人戏耍刘氏子说:“刘兄, 白天所说,这时候恐怕铁打的好汉也不敢去了。”刘氏子说:“哪里的话?你看 我雨略住就走。” 果然阵头过去,雨小了,刘氏子拿上墓砖出门就走。众人都笑着说:“你看 他那里捣鬼呢,咱们且落得吃酒。” 刘氏子使着酒性,果然一口气走到白天所指的墓边,笑着说:“这伙懦夫! 也不知道有什么可怕,就说这里来不得。” 这时候雷雨已经停了,露出微微的星光,刘氏子正要把砖放在棺材上,隐约 看见棺上有一件东西在上面。摸了一摸,说:“奇怪!是什么东西?”暗中用手 捻捻看,却像是个衣衾之类裹着什么东西。两手一抱,大约有七八十斤重。笑着 说:“不管是什么东西,我背回去给他们看看,他们就知道了,省得到明天才信。” 他自恃有几斤力气,要吓吓这班人,就把砖放下,一手拖起那东西来,背在背上, 大踏步往回走。 回到家来,已经是半夜。众人还在那里呼五喝六地猜拳吃酒,听得外边脚步 沉重,知道刘氏子已经回来,却像是背着重东西走似的。正在疑虑间,门开处, 刘氏子已经来到灯前,放下背上所背的东西。灯下一看,竟是一具衣服簇新的女 尸。可也奇怪,那尸体竟挺立而不僵仆。座上人猛然抬头看见,个个惊得屁滚尿 流,逃躲不及。刘氏子再把灯细细照着死尸面孔,只见脸上脂粉新施,面容很美, 只是双眼紧闭,口中没气。众人都惧怕,说:“刘兄真会取笑,太不像话了!怎 么把一个死尸背到家里来吓人?快背了出去!”刘氏子大笑说:“这是我老婆! 今夜我还要和她同衾共枕呢,怎么舍得背出去?”说罢,就捋起双袖,一抱抱上 床去,跟她做一头,脸对着脸,果然一床被盖着睡下了。他也只是要在众人面前 卖弄自己胆子大,故意这样做作。 众人又怕又笑,说:“好个无赖,竟这样大胆!大不了我们输东道给你罢了, 何必做出这种赖皮勾当?刘氏子任凭众人怎么说,只是不理,竟睡下了,众人散 去。 刘氏子跟死尸睡到了四更天,那死尸得了生人气,鼻子里渐渐有了气息,刘 氏子不觉也有些惊骇,忙用手去摸她心头,竟是温温的。刘氏子说:“惭愧!敢 情还要活过来?”正在疑惑间,那女人的四肢已经能动了。刘氏子赶紧吐热气接 她,没多久,那女人果然翻个身活过起来,问:“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 刘氏子问她姓名,只是含羞不说。 再过与会儿,天色大明了。只见昨晚同席的那一干人有几个走了来,说: “昨夜那死尸在哪里?原来竟有这样稀奇的事情。”刘氏子用被子遮着那女人, 问:“有什么稀奇的事情?”那些人说:“昨夜我们有个邻居王氏女嫁人,梳妆 完毕,正要上轿,猛然间急心疼死了。还没殡殓,只听得一声雷响,不见了尸首, 至今没处寻找。昨夜刘兄背回来的死尸,敢情就是她?”刘氏子大笑,说:“我 背来是个活人,哪儿是死尸!”众人说:“又来瞎说!”刘氏子扯开被子给众人 看,果然是一个活人。众人说:“又出一件怪事儿!”又问:“小姐是谁家的?” 那女子见人多了,就说出话来:“奴家是本地王家的女儿。昨夜出嫁,一个 头晕,跌倒在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怎么会到这里来?”刘氏子又大笑:“我 昨夜原说是妻子来着,如今听你这样说,正是我当年求聘的人了。我何曾说谎?” 众人都笑将起来,说:“想是前世姻缘,我等当为刘兄撮合。” 这话传了出去,不多久王氏父母都来了。看见女儿是活的,又惊又喜。那女 儿得知就是前次来求亲的刘生,就对父母说:“女儿本来已经死了,还魂转来, 却遇到刘生。昨夜虽然是个死尸,可是已经跟他同床半夜,也难另嫁别人了,求 爹妈做主吧。”众人都撺掇说:“此是天意,绝不可违!”王氏父母就把女儿招 了刘氏子为婿,后来偕老。 可见婚姻之事,天意有定,才会如此作合。倘若这夜不是暴死加上大雷雨, 王氏女已经是别家媳妇了。如果不是刘氏子试胆作戏,就是因雷失尸,也有什么 结果?只因是夙世前缘,故此奇奇怪怪,颠之倒之,有这样的怪事儿。 刚才说的这个,是父母不肯许的。还有一个,是父母许了又反悔的,也弄得 死了活转来,一念坚贞,终成夫妇,留下一段佳话,名叫《秋千会记》。正是: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贞心不寐,死后重谐。 这话,是元朝大德(元成宗孛儿只斤铁穆耳年号,公元1297~1307年)年间 的事儿。那朝有个宣徽院使(宣徽院的主管。宣徽院始置于唐代,分南北院使, 由宦官担任,总管宫内诸司及三班内侍。宋代以后改为由大臣充当)叫做孛罗, 是个色目人[ 本意指眼珠颜色为蓝色的人或姓氏特别稀僻的人。元代特指今新疆 和小亚细亚一带的伊斯兰民族。元朝统治者实行种族歧视政策,把所统治的人民 分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江北地区的汉人,包括契丹、女真、朝鲜)、南人 (南宋遗民)四大类,以蒙古人为最尊,色目人次之,南人最低等,在选用官吏 及科举、刑罚等方面都有差别] ,是故相齐国公的儿子。生在相门,穷极富贵, 第宅宏丽,无人可比。却又读书能文,敬礼贤士,一时公卿间,多称颂他的好处。 他家住在海子桥西,跟金判[ 队判官的尊称。判官是行政首长佐理政事的僚属。 宣徽院的判官,后文也叫“院判”] 奄都刺、经历(官名。元代的经历,主管文 书的收发及移交)东平王荣甫三家相联,通家往来。宣徽使私居后面有花园一所, 名叫杏园,取“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意思。那杏园中花卉之奇, 亭榭之美,所有富贵人家都不能仰望。每年春天,宣徽使诸妹诸女,邀院判、经 历两家宅眷,在园中打秋千,设盛宴痛饮,整天欢笑。各家每隔一天设宴酬答, 从二月末到清明后方才罢休,称之为“秋千会”。 当时有个枢密院(历代的枢密院都是中央政府掌管军事的官署,枢密使和宰 相分管军政,权力很大。元代的枢密院主管军事机密、边防及宫廷的禁卫军)同 佥(副手)帖木儿不花的公子,叫做拜住,骑马在花园墙外走过。听得墙内笑声, 在马上欠身一望,正见墙内打秋千,欢笑哄闹。遥看诸女,都是绝色。拜住勒住 了马,藏身在柳荫中,偷看了多时。那管门的老园公听见墙外有马铃响,走出来 看,见有一个骑马的郎君呆呆地对墙里观望。园公认得是同佥的公子,去报知宣 徽使,宣徽使急忙叫人出来请。拜住刚才撞见了园公,得知被人发觉,恐怕不雅, 急忙打上一鞭,去远了。 拜住归家,对母夸说了此事,称赞宣徽使的女儿个个绝色。母亲懂得他的心 意,就说:“咱家跟他正是门当户对,只要请媒人去求亲,自然应允,何必空羡 慕?”当即就请了个媒婆到宣徽家来说亲。 宣徽笑着说:“莫非就是前天骑马看小女打秋千的?我正要择婿,叫他到我 家来看看。才貌如果好,当即许亲。”媒婆回来报知同佥,同佥大喜,就叫拜住 穿上华服,到宣徽家来。 宣徽见他外貌丰姿俊美,心里有几分喜欢。但不知内才如何,思量试他一试, 就对拜住说:“足下喜欢看秋千,老夫倒要请教。何不以此为题,赋《菩萨蛮》 一调?”拜住请出笔砚来,一挥而就。词曰: 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要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 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 宣徽见他才思敏捷,韵句铿锵,心中大喜,吩咐安排盛席款待。筵席完备, 以子侄之礼款待拜住,送他侧首坐下,自己坐了主席。饮酒中间,宣徽心想: “刚才咏秋千一词,虽然流丽,或者是那天看过秋千,就已经有了题咏,正好今 天偶然合着题目的。不然怎么来得这样快?真个是七步之才(指人才思敏捷。 《世说新语·文学》中的一个故事:曹丕忌妒弟弟曹植的文才,有一次叫曹植走 七步做诗一首,做不出来就要杀他。曹植走了七步,随口吟出了”煮豆燃豆萁 “那首著名的诗句),也不过如此。待我再试他一试看。”恰好听见树上黄莺鸣 啭,就对拜住说:“老夫想再次求教,用《满江红》调赋《黄莺》一首。望不吝 珠玉,意下如何?”拜住领命,即席赋成,拂拭挥洒,呈上宣徽,词曰: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 曲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幽梦醒,闲愁泥。残杏褪,重门 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 双栖?心迢递。 宣徽见他词翰两工(词章和文字都好),心中更喜欢,读到未句,知道是见 景生情,暗藏着求婚的意思。不觉拍案大叫:“好佳作!真吾婿也!老夫第三夫 人有个小女,名叫速哥失里,堪配君子。待老夫唤出跟你相见。”就传云板[ 大 户人家,内外之分很严。内院的门口,挂着一块云头状生铁铸成的铁板,外院的 人有事要找内院的人禀报,要敲击云板(丧三喜四,平时只敲两点)] 请三夫人 和小姐上堂。当下拜住见了岳母,又跟小姐速哥失里相见了,正是秋千会女伴中 最绝色的一个。拜住虽然不敢十分抬头,也比那天看得更真切,不像前次在墙外 影影绰绰,心中喜乐,不可名状。相见过后,夫人同小姐回步。 内宅的女眷,听得堂上请夫人、小姐,就知道是老爷看中了女婿。别的小姐 们都在门背后门缝里张看,见拜住一表非俗,个个称赞。见速哥失里进来,都跟 她道喜:“真可谓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也。”合家赞美不置。 拜住辞谢了宣徽,回到家中,跟父母说了,就择吉日行聘。礼物之多,词翰 之雅,传遍了京都,都说是当时的一大盛事。 谁知好事多磨,风云不测,台谏官员(指御史台的御史等主管监察的“言官”) 见同佥富贵豪爽,上本参他贪赃。奉旨发下西台御史勘问,免不得收下监中。那 同佥是个受用惯了的人,怎吃得牢狱中的苦?没几天就生起病来。原来元朝的大 臣在狱中生病,按例许可提请释放。同佥幸得脱狱,回家调治,病却重了,百药 无效,不上十天,呜呼哀哉,举家号痛。谁知这病是惹的牢瘟,也就是传染病, 同佥一死,全家都染了这病,几天日就断送一个,一个月之内,弄了个满门死绝, 只剩下拜住一个没死。却又因家业不够赔偿,被西台追赃入官。真个是转眼间冰 消瓦解,家破人亡。 宣徽使好生不忍,就跟三夫人商议,想收留拜住来家成亲,教他读书,以便 图个出身。那三夫人是个势利眼,只知道炎凉世态,哪里懂什么大道理?心里放 不高兴。原来宣徽使妻妾虽然多,独有三夫人是他最宠爱的,内院事务都是她主 持。所以那天看上了拜住,就把她的女儿许了。如今见别人的女儿都给了富贵人 家,反而是她的女婿家里凋零了,很不服气,一心要悔这头亲事,就去跟女儿速 哥失里说知就里。速哥失里不肯,哭着谏劝母亲说:“结亲就是结义,一旦定了 盟,终身不可改。孩儿见诸姊妹家家荣盛,心里岂不羡慕?但是寸丝为定,鬼神 难欺。岂可以因他贫贱,就想悔赖?这不是人的行为,孩儿誓死不敢从命!” 宣徽使虽然也知道女儿的话有理,可是当不得三夫人撒娇撒痴,把宣徽使的 耳朵掇了转来,哪里管女儿肯不肯,另外许了平章(官名,置于唐代,是代行宰 相职务的官员。元代的平章有两种:中书省平章是宰相的副手,行中书省平章是 地方高级长官)阔阔出的儿子僧家奴。拜住虽然得知这件事,心中懊恼,可是自 知失势,不敢相争。 那平章家择日下聘,比前番同佥的礼数更加隆重盛大。不久平章家拣定吉期, 花轿到门。速哥失里不肯上轿,众夫人、妹妹都来相劝。速哥失里大哭一场,含 着眼泪,勉强轿。到了平章家里,傧相念了喜歌,启请新人出轿。伴娘开帘,等 待再三,不见抬身。探头轿一看,叫了声:“糟了!”元来速哥失里在轿中偷偷 解下缠脚带,缢颈而死,已此绝气了。慌忙报与平章,连平章都没做道理处,叫 人赶紧去报宣徽使。 三夫人听说了,儿天儿地大哭,急忙叫人把轿追回来,把姜汤灌下去,可是 小姐牙关紧闭,灌救不醒。三夫人哭得晕过去几次,无可奈何,只得买了一副重 价的棺木,把女儿平日的妆奁首饰珠玉和两处夫家的聘礼,尽情纳进棺内入殓, 把棺木暂寄清安寺中。 拜住听说这个变变,情知小姐为自己而死。得知灵柩寄在清安寺中,要去哭 她一番。当夜来到寺中,见了棺柩,不觉伤心,抚棺大恸,真是哭得三生诸佛都 垂泪,满房禅侣尽长吁。哭完,又用双手拍着棺材哭喊:“小姐阴灵不远,拜住 在这里相送了。”忽然听得棺内低声答应:“快开了棺盖,我已经活了。”拜住 听得明白,要想打开,可是棺木四周漆钉牢固,难以动手。就去对本房主僧说: “棺中小姐,是我妻屈死。如今小姐在棺木中说她已经活过来了。我想开棺,独 自一人难以着力,请求师父们帮助。”主僧说:“这是宣徽院小姐的棺木,谁敢 私开?”拜住说:“开棺之罪,我一人承当,绝不相累,况且深夜没人知道。倘 若小姐果然活了,放了出来,棺中所有陪葬,一定跟师父平分。倘若不活,也让 我见她一面,仍旧盖上,谁知道?” 那些僧人听说共分所有的陪葬,他们知道棺中随殓的物品非常丰厚,也起了 利心;况且拜住当年也是清安寺的大施主,跟这些僧人都很熟悉,不便违拗。就 用一把斧头把棺盖撬开。只听见“哗啦”一声,棺盖打开,速哥失里在棺内坐了 起来。见了拜住,喜极而哭。拜住说:“小姐再生,虽然是定数,也亏得众僧人 助力开棺。”小姐当即脱下手上金训一对及头上一半首饰,谢了僧人,剩下的还 值几万两。 拜住跟小姐商议:“本该报知宣徽使,只是恐怕有变。如今身边有了财物, 不如瞒着家里远走高飞。只要请寺僧买些漆来,把棺木依旧漆好,不说出来。神 不知,鬼不觉,这是上策。” 寺僧受了重贿,依旧把棺木漆得光净牢固,并不露一些风声。 拜住挈了速哥失里,走到上都[ 本来是蒙古汗国的开平(今内蒙古正蓝旗东) 府,中统五年(1264)加号“上都”] 寻房居住。他们身边丰厚,拜住又寻了一 个学馆,教几个蒙古学生,家道从容,尽可过日。夫妻两个,你恩我爱,不觉过 了一年。既没人知道他们的事情,也没人知道什么宣徽的女儿、同佥的儿子。 宣徽使自从丧女后,心中不快,也不去问拜住的下落。好些时候不见他,只 以为是流离颠沛,连存亡都不保了。 一天旨意下来,拜宣徽使做开平府尹(宣徽使的官职比府尹要大得多。这里 作者失察了),宣徽带了家眷赴任。府衙中事务烦杂,宣徽要请一个馆客做记室, 代笔札之劳。争奈上都是个极北的夷方,哪里找得出一个儒生来?访问多日,有 人对他说:“近来有个士人,是从大都迁来的,也是个色目人,设帐民间,极有 学问。府君如果要觅西宾,只有这个人可以充得。” 府尹大喜,差个人拿帖去请来。拜住见了名帖,心知正是宣徽使,忙对小姐 说了,立刻穿着整齐,前来相见。宣徽看见,认得是拜住,吃了一惊,心想: “我许久不见他,只当是流落死亡了,怎么还能够衣服整齐,容光焕发?”追念 女儿,不觉有些伤感起来。就对拜住说:“当年有负足下,反累爱女身亡,惭愧 悔恨之极!如今足下怎么会在这里?娶了亲没有?”拜住说:“承蒙垂念,足见 厚情。小婿不敢相瞒,令爱并未亡故,如今一同在此。”宣徽大惊,说:“哪有 这话!小女当日自缢,如今尸棺一直寄放在清安寺中,哪能有个活的在这里?” 拜住说:“令爱跟小婿实在是夙缘未绝,得以重生。如今就在寓所,立刻可以唤 来相见,岂敢有诳!” 府尹忙走进去跟三夫人说了,大家不信。拜住立即叫人去对小姐说了,一乘 小轿,竟抬进府衙里来。惊得合家人都上前来争看,果然是速哥失里。府尹和三 夫人不管她是人是鬼,抱头哭做一团。哭过之后,定睛细看,见她身上穿的戴的, 还都是入殓时东西,何况行步有影,衣衫有缝,言语有声,料想真是个活人了。 三夫人说:“我的儿,就是鬼,我也舍不得放你了!”只有府尹是个读书人,终 究不信,还有些疑心:“这是个屈死鬼,所以假托人形,迷惑年少。”嘴里虽不 说破,却暗地派人到大都(今北京)清安寺去问僧家。僧家初时抵赖,来人说明 父女已经相逢厮认了,才把真话一一说知。来人不肯便信,僧家把棺木撬开给他 看,只见是个空棺,一无所有。回来报知府尹。府尹说:“此是前世宿缘!难得 小姐一念不移,所以有此异事。早知如此,只该当初依我说,收养了女婿,怎会 有后来这么多的磨难?”三夫人见说,自觉没趣,懊悔无极,从此把女婿越看待 得亲热,竟赘他在家中终身。 后来速哥失里生了三子。长子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省左丞。次子忙古歹, 幼子黑厮,都是御前带刀内侍。教化和忙古歹先死,黑厮直做到枢密院使。天兵 (指朱元璋的军队。作者是明朝人,所以称明军为“天兵”)至燕,元顺帝(指 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公元1333~1368在位,1368年退出大都)御清宁殿, 集三宫皇后太子同议避兵。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说:“天下者,世祖(指元朝 开国皇帝孛儿只斤忽必烈)之天下,当以死守。”顺帝不听,夜半开建德门(应 作“健德门”,今德胜门)遁去,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简评」婚姻前定说,今天的读者,只要他是唯物主义者,不是教徒,大概 多数人是不会相信的了。任何人的婚姻,只有机遇,没有姻缘。 本篇讲了两个“婚姻前定”的故事。第一个,一看就知道完全是编造的,而 且编的漏洞百出,非常粗糙生硬。即便刘氏子一向胆大妄为,即便黑夜里真的背 个死人回来,也不至于跟死尸同床睡了几个更次。何况“一声雷响”,女尸被震 到郊外,已经怪诞,雨夜背回家来,居然没有淋湿,更不可思议。巧中巧,还是 他当年求婚被拒的女子。于是,最终导致结论:姻缘是前生注定的。可惜,这个 故事没有可检验性,鬼话而已。 第二个故事,很可能是真是故事的记录渲染,因此具有比较合乎常情的合理 性。自缢而死的人,被救下来复苏的可能是有的。惟一不合理的地方是:在密封 的棺材中说话,棺外的人是听不见的,只能用手捶棺材内壁,外面的人才能听见。 尽管稍有欠缺,而且宣扬的是宿命论,却给后人留下一个生动的不嫌贫爱富的女 性形象。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