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之十 韩秀才乘乱聘娇妻 吴太守怜才主姻簿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嫁女须求女婿贤,贫穷富贵总由天。 姻缘本是前生定,莫为炎凉轻变迁! 人生一世,沧海桑田,眼前的富贵贫贱都是作不得准的。如今世人一肚子势 利念头,见一个人新中了举人、进士,生个女儿,就有人抢来定她为媳,生个男 儿,就有人捱来许他为婿。万一官卑禄薄,一旦夭亡,仍旧是个穷公子、穷小姐, 那时懊悔,已经迟了。也有贫苦的书生,向富贵人家求婚,就笑他阴沟洞里的癞 蛤蟆想吃天鹅肉。忽然一天那书生青年高第,于是人家又懊悔起来,不是怨恨自 己没长眼睛,就是嗟叹女儿没那福份消受。所以古人会择婿的,偏拣着富贵人家 不肯应允,却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爱女,嫁给那每天只吃酸黄齑、烂豆腐的秀才, 没有一个人不笑他痴呆,说是:“好一块羊肉,可惜落在狗口里了!”一朝天子 招贤,平步青云,五花诰、七香车,尽着他女儿受用,于是大家又都服他有先见 之明。这正是: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只可看女婿的贤愚,不可论家势 的贫富。 春秋时代,郑国有个大夫(秦代以前,各诸侯国的国君之下的官员,有卿、 大夫、士三级。因此大夫是中级官员。秦汉以后,大夫成了中央政府的要职,如 御史大夫等),叫做徐吾犯。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同胞妹子。那小姐年方十六, 生得肌如白雪,脸似樱桃,鬓若堆鸦,眉横丹凤。吟得诗,作得赋,琴棋书画, 女工(h ón ɡ红)针指,无不精通。还有一件好处:那一双娇滴滴的秋波,最 会相人。大凡做官的跟她哥哥往来,她常常躲在帘后偷看,只要看一眼,就能判 定那人的贵贱穷通,终身结果,分毫没有差错,所以一发名重当时。有个大夫叫 公孙楚的,已经聘她为妇,尚未成婚。 公孙楚有个从兄,叫做公孙黑,官居上大夫之职。听说小姐貌美,就央人到 徐家求婚。徐大夫回他已经受聘了。公孙黑是个不良之徒,倚着势力,不管他肯 不肯,管自备了花红酒礼,笙箫鼓乐,送上门来。徐大夫无计可施,第二天备了 酒筵,请他兄弟二人来,听妹子自择。 公孙黑听说要让小姐自己看女婿,就浓妆艳服而来,又卖弄富贵,把金银彩 缎,陈列一厅。公孙楚只是常服,也没有什么礼物。观看的旁人,都赞那公孙黑, 暗猜:“一定看中他了。”酒散,二人谢别而去。小姐在房中看过,对哥哥说: “公孙黑官职高,面貌美,只是带些杀气,他年决不会善终。不如嫁了公孙楚, 虽然小小有些挫折,久后可以长保富贵。”徐大夫依允,就辞了公孙黑,许了公 孙楚。择日成婚。 公孙黑怀恨在心,奸谋又起。一天,他穿了甲胄,外边用便服遮着,到公孙 楚家里来,想要杀他,夺他的妻子。有人通风给公孙楚知道,疾忙执着长戈出来。 公孙黑措手不及,着了一戈,负痛飞奔出门,就到宰相公孙侨处告了。公孙侨把 大夫们都聚来,商议这件事情,公孙楚也来了。争辩了多时,公孙侨说:“公孙 黑要杀族弟,却不知虚实。但是论官职,该让他;论长幼,也该让他。公孙楚职 卑年幼,擅动干戈,按律应当远贬。”当时定了罪名,贬到吴国安置。 公孙楚回家,跟徐小姐抱头痛哭而行。公孙黑得意,越发耀武扬威了。外人 看见,都说徐小姐不该不嫁他,就连徐大夫也未免世俗之见。小姐却全然不以为 意,安心等守。 郑国有个上卿游吉,该是公孙侨之后轮着他为相。公孙黑想夺他的权位,日 夜蓄谋,不时就要动作起来。公孙侨得知以后,趁他还没发作,疾忙差官数了他 的罪恶,逼他自缢而死。这正合着徐小姐“不善终”的话了。 公孙楚在吴国住了三载,赦罪还朝,就代了那上大夫职位,富贵已极,和徐 小姐白头偕老。假如当日小姐贪了上大夫的声势,嫁了公孙黑,后来做了叛臣的 妻子,不免要守几十年寡。由此可见眼前的贵贱都是论不得的。 有人说,说话的,你错了,天下好人也有穷到底的,难道一个个都当官不成? 俗语说得好:“赊得不如现得。”不如把女儿嫁一个富翁,且享享眼前的快活再 说。 看官有所不知,就是会择婿的,也都要跟着命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却 毕竟不如嫁个读书人,到底不是个没指望的。 如今再说一个生了女儿的富人,只为倚富欺贫,想负前约,亏得太守廉明, 成其姻事。后来妻贵夫荣,成了佳话。 国朝正德年间,浙江台(t āi 胎)州府(当时的治所在今天的临海市)天 台(t āi )县有个秀才,姓韩名师愈,字子文。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只是一 身。他十二岁上就游庠(“庠”是古代的学府。古代考中秀才,进入学府,称为 “游庠”),有一肚皮的学问,真个是: 才过子建(指曹植。曹植是“建安七子”之一,有文才,能七步成诗)、貌 赛潘安(晋代人潘安容貌俊美,后世作为美男子的代表)。胸中博览五车[ 《庄 子·天下》:“惠施多方,其书五车。”本来指书的数量之多(古代的书用竹简 制成),后来转指读书之多] ,腹内广罗千古。他日必为攀桂(义同“蟾宫折桂”。 古人用“蟾宫折桂”指人考中进士)客,目前尚作采芹(相对“折桂”而言。 “芹”是最便宜的菜蔬)人。 那韩子文虽然满腹文章,但是家道不丰,在人家处馆,勉强糊口。所以年过 二九,尚未提亲。 一天,将近端阳节,别了主人家回来,住在家里好几天。忽然想:“我如今 也好议亲事了。据我胸中的学问,就是匹配富贵人家的女儿,也不屈了他。只是 如今的世人谁肯?”又想了一想:“话虽然这样说,难道和我一样的儒家,我也 不能匹配他的女儿不成?”当下开了拜匣,称出束脩(“脩”是肉干。古人拜见 老师,用一束肉干作见面礼,因此后世用“束脩”表示学生给老师的学费)银五 钱,做个封筒封了。放在匣内,叫书僮拿了随着,信步走到王媒婆家里来。 王媒婆接着,见他是个穷鬼,也不十分殷勤接待他。喝了一盏茶,就开口问: “秀才官人,几时回家的?什么风吹到我这里?”子文说:“回家来五天了。今 天到你家,有些事情相求。”从书僮手中接过封筒,双手递给王婆说:“薄意请 笑纳,事成再有重谢。”王婆推辞一番后接了,问:“秀才官人,敢情是要说亲 么?”子文说:“正是。家下贫穷,不敢仰攀富户,但求和我一样的儒家女儿, 只要能主中馈(管理一家的饮食)、延子嗣就满足了。几年来积下的束脩,四五 十两聘礼也还勉强出得起。求妈妈帮我访个相应的人家。”王婆知道穷秀才说亲, 一向是高来不成低来不就的,不过也难于拒绝,只得回复说:“既然是官人厚惠, 且请回家,待老婢子慢慢地寻觅。有了话头,就来回报。”子文见王婆答应,就 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王婆走进门来,叫着问:“官人在家么?”子文接着,问:“婚 姻的事情怎么样了?”王婆说:“为了秀才官人,我鞋子都走破了。方才问得一 家,是县前许秀才的女儿,年纪十六岁。那秀才前年身死,娘子寡居在家,家事 虽然不很富,却也还过得。说起秀才官人,已经有些肯了。只是说:' 我女儿嫁 个读书人,倒也使得。只是我们妇道人家,又不认得文字,眼下提学[ 明代的提 学,管一省的学政(清代就叫”学政“),相当于现在的省教育厅厅长] 要到台 州来岁考[ 清时代省提学或学政对所属府、州、县生员(秀才)的一种考试制度。 由提学或学政亲自到府、州、县进行考试。明代三年考两次;清代三年考一次。 考试结果分六等。四等以下的要补考,六等的取消秀才资格] ,等官人考了优等, 就出吉帖。' ”子文自恃才高,思忖此事十有八九,就对王婆说:“既然这样说, 等考过之后再议亲不迟。”当下买几杯白酒,请了王婆,就别去了。 子文又到馆中,坐了一个多月,宗师[ 对提学和学政的尊称(一代宗师,指 文才极好的人)] 起马牌已经到了。那宗师姓梁,名士范,江西人。不久,就到 了台州。韩子文头戴紫菜的方巾,身穿腐皮似的蓝衫,腰系芋艿的绒绦,脚穿木 耳似的靴子,同众生员一起去迎接入城。行香讲书之后,就张贴告示,先考府学 及天台、临海两县。到期,子文一笔写完,很是得意。出场之后,把考卷誉写出 来,请教了几个先达、几个朋友,无不叹赏。自己又读了几遍,拍着桌子说: “好文字!好文字!就做个案元也不为过,何况优等?”又把文字拿到鼻头边闻 一闻说:“果然有些老婆香!” 那梁宗师是个不识文字好坏的人,而且极贪,又极要奉承乡官及上司。前不 久刚考过杭、嘉、湖(杭州、湖州、嘉兴的简称),没一个人不骂他的,几乎被 秀才们打了。 韩子文是个穷儒,哪有银子钻营?十天后发出案来,只见公子富翁都占前列 了。那韩师愈的名字排在哪里?正是:“似' 王' 没一竖,如' 川' 却又横。” 是个三等! 韩子文考了三等,气得目瞪口呆。把那梁宗师“乌龟王八”地骂了一场,不 敢提起亲事,那王婆也不来说了。只得勉强自解,叹口气说:“娶妻莫恨无良媒, 书中有女颜如玉。” 岁考完毕,只得仍旧去处馆,见了主人家及学生,都是面红耳热的,自觉没 趣。 又过了一年多,正遇着正德(明武宗朱厚照的年号,公元1506~1521年)爷 爷驾崩,遗诏册立兴王。嘉靖(明世宗朱厚熜的年号,公元1521~1566年)皇帝 年方一十五岁,就藩邸召入登基,立即颁诏天下,妙选良家子女,充实后庭。全 浙江都在纷纷讹传:“朝廷要到浙江各处点秀女。”那些愚民,一个个都信了。 一时间嫁女儿的,讨媳妇的,慌慌张张,不成体统。只便宜了那些卖杂货的店家, 吹打的乐人,服侍的喜娘,抬轿的脚夫,赞礼的傧相。还有最可笑的,有人传说: “十个秀女,要一个寡妇伴送。”赶得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婆子,都起身嫁人去了。 但见十三四的男儿,讨着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的女子,嫁着三四十岁的男儿。 真是:自言节操凛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形躯将就木,再拚个一度春风。 当时无名氏写的一首诗,说得有趣: 一封丹诏未成真,三杯淡酒便成亲。 夜来明月楼头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那天韩子文恰好回家,见民间这样慌张,就闲步出门来看看。见背后一个人, 忙忙地把子文扯了一把。回头一看,原来是开典当的徽州金朝奉(本来是宋代的 官名,也用作对当铺老板或伙计的尊称)。对着子文施个礼,说:“家下有一小 女,今年十六岁了,若秀才官人不弃,愿纳为室。”说罢,也不管子文要不要, 摸出吉帖,就往子文袖中乱塞。子文说:“别取笑。我是个一贫如洗的秀才,怎 承受得起令爱?”朝奉皱着眉说:“如今事情急了,官人怎么还说这样的松懈话? 要是略为迟些,恐怕就要点了去。我们夫妻两口儿,只生这个小女,如果远远地 到北京去了,再没有相会的日子,叫我们怎么割舍得下?官人要是肯俯从,就是 救人一命。”说罢就要拜下去。 子文分明知道并没有这事儿,他心中正要妻子,却不说破。慌忙一把搀起说: “小生全部积蓄,只有四五十两银子,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爱,也不能就完婚 事。”朝奉道:“不妨,不妨。凡是有人定下的,朝廷也就不来点了。只要先行 聘礼,等事平之后,再慢慢地做亲。”子文说:“这倒也使得。不过话得说开, 往后可不要翻悔!”那朝奉是情急的,就对天起誓说:“要是我翻悔,就在台州 府堂上受刑。”子文说:“设誓倒也不必,只是口说无凭,请朝奉先回,小生即 刻去约两个敝友,同到宝铺来。先请令爱一见,就求朝奉写一纸婚约,待敝友们 都押了花字,一同做个见证。纳聘之后,或是令爱的衣裳,或是头发,或是指甲, 告求一件,藏在小生处,才不怕后来变卦。那朝奉只要成事,满担应承说:”何 必这样多疑!使得,使得。一切唯尊命是从,只求快些。“一头走,一头说:” 专望!专望!“自回铺子里去了。 韩子文就往学中,会着两个朋友,是张四维、李俊卿,说了缘故,写着拜帖, 一同往典铺中来。朝奉接着,奉茶寒温之后,就唤出女儿朝霞到厅前来。你说她 生得怎样?但见: 眉如春柳,眼似秋波。几片夭桃脸上来,两枝新笋裙间露。即非倾国倾城色, 也是超群出众人。 子文见了女子的姿客,心里欢喜。姑娘施礼之后,自进房去了。子文又找个 算命先生合一合婚,说:“婚事大吉,只是将婚之前,有些闲气。”那金朝奉一 味只要成事,忙说:“大吉就十分好了,闲气那是小事。”当即取出一幅全帖, 上写着: 立婚约人金声,徽州人氏。生女朝霞,年十六岁,自幼未曾许聘何人。今有 台州府天台县儒生韩子文礼聘为妻,实出两愿。自受聘之后,更无他说。张、李 二公,与闻斯言。嘉靖元年某月某日。 立婚约人金声 同议友人张安国 李文才 写完,三个人都画了花押,交付子文藏了。这本是子文见自己贫困,不得已 才作这预防,不想他日金声果然负约,这是后话。 当时先择个吉日,行了聘礼。到期,子文把所积的五十两束脩银子,粗粗地 置几件衣服首饰,其余的都是现银。又送给张、李二人各一两银子,就请他们为 媒,一同行聘,到金家当铺来。那金朝奉是个大富人家,跟妻子程氏,见他聘礼 不丰厚,虽然不太高兴,可是在这点秀女的关头,只得收了,回盘倒是很整齐。 而且果然依了子文的话,把女儿的青丝细发,剪了一镂送来。子文一一收好,自 想:“要不是这一番哄传,连老婆也不知几时定得到,况且还有妻财之分。”心 中份很是快活。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暑往寒来,又过去大半年光景,到了嘉靖二年,那在 浙江点秀女的讹传,已经平息了。金氏夫妻见平安无事,舍不得把女儿嫁给穷儒, 渐渐地懊悔起来。那韩子文行了聘礼,已经把所积蓄的束脩用完了,所以也不说 起要做亲。 一天,金朝奉正在当铺中算账,见一个客人跟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走进铺子 离来,叫着:“妹夫,妹妹在家么?”原来是徽州程朝奉,也就是金朝奉的舅子, 领着儿子阿寿,打从徽州来,打算跟金朝奉合伙开当铺的。金朝奉慌忙迎接,又 引程氏、朝霞都相见了。叙过寒温,就摆上酒来。程朝奉从容地问:“外甥女长 得这样标致了,不知可曾受聘?本不该这样说,犬子尚未定亲,要是妹夫不弃, 做个中表夫妻也好。”金朝奉叹口气说:“就是呢,我女儿要是给内侄为妻,有 什么不甘心的?只为旧年闹着点秀女,心里慌张,草草地许了韩秀才。那人是个 穷儒,我看他满脸饿纹,一世也不能够发迹。前年梁学道来岁考,考了一个三老 官,料想也中不成。我女儿怎好嫁他?也是我女儿没福,如今也没处说了。”程 朝奉沉吟了半响,问:“妹夫、妹妹,果然不想把甥女给他么?”金朝奉说: “我怎么会说谎?”程朝奉说:“妹夫要是情愿把甥女给他,我也不说什么了; 要是不情愿,只要用个计策,请官府断离,有何难处?”金朝奉说:“出个什么 计策?”程朝奉说:“明天我到台州府递一张状子,状告着妹夫。只说从幼中表 约为婚姻,因我羁留徽州,妹夫就赖婚改适,要官府断给我儿就是了。犬子虽然 不才,也强如那穷酸饿鬼。”金朝奉说:“好倒是好,只是受聘的时候我写有亲 笔婚书和女儿的头发给他为证,官府怎么就肯断给你儿子?”程朝奉说:“妹夫 真的不懂衙门里的事情么?我和你同是徽州人,又是亲眷,就说是从幼结的儿女 姻亲,也是容易信的。常言说:' 有钱能使鬼推磨。' 咱们有的是银子,只要舍 得买上买下,再求一个乡官在太守处说个人情,一纸婚约,不一笔勾消。剪下的 头发,知道是谁的?还怕他不如我愿么!”金朝奉拍手说:“妙计!妙计!明天 就做。”当晚酒散,各自安歇了。 第二天,程朝奉早早梳洗,吃了饭,请个讼师,商定了状词。又寻一个姓赵 的,写做了中证。同着金朝奉二人,投台州府来。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呈公弼升堂。不多久,抬出放告牌来,程朝奉随着牌 进去。太守接了状子,从头看去: 告状人程元,为赖婚事。万恶金声,先年曾将亲女金氏许元子程寿为妻,六 礼已备。讵恶远徒台州,背负前约。于去年某月间,擅自改许天台县儒生韩师愈。 赵孝等证。人伦所系,风化攸关,恳乞明断,使续前姻。上告。 原告:程元,徽州府歙(shè社)县人。被犯:金声,徽州府歙县人;韩师 愈,台州府天台县人。干证:赵孝,台州府天台县人。仰本府大爷施行! 太守看罢,叫程元起来,问:“那金声是你什么人?”程元叩头说:“青天 大老爷,是小人妹夫。因为是至亲至眷,恰好儿女年纪相当,故此约为婚姻。” 太守问:“他怎么就敢赖你?”程元说:“那金声搬在台州住了,小的却在徽州, 路途遥远了。旧年相传点秀女,金声恐怕真有此事,就把女儿改适韩生。小的近 日到台州探亲,正打点要完婚事,才知负约真情。他也只为情急,一时错做此事。 小人却如何平白地肯让一个媳妇给了别人?若不经官府,那韩秀才怎肯让给小人? 乞老爷做主!”太守见他说得有些根据,就当堂批准状子,吩咐:“十天内听审。” 程元叩头出去了。 金朝奉得知已经准了状子,第二天就去找着张、李二生,故意装个慌张的景 象,说:“怎么好?怎么好?当初在下在徽州的时节,内兄有个儿子,已经把小 女许给他,后来到贵府,正值点秀女事急,只为远水不救近火,急切里又许了贵 相知,原是二公为媒说合的。不想如今内兄到来,已经把在下告到府里,这可怎 么哪?” 那二人听了,怒从心上起,骂他说:“不知生死的老贼驴!你议亲的时节, 誓也不知罚了多少!你看看婚约是谁写的?如今却放出这个屁来!我们知道你是 嫌韩生贫穷,所以生出这个奸计。那韩生是个才子,总不会穷到底的。我们动了 三学的朋友去见上司,怕不打断你这老驴的腿!管教你女儿一世不得嫁人!”金 朝奉要想分辩,二人不再理他,一气走到韩家来,对子文说知缘故。 那子文听韩了,气得呆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定了一下神,张、李 二人气愤愤地一定要拉了子文,合起学中朋友去见官。倒是子文劝他说:“二兄 且住!照我想,那老驴既然不愿联姻,就是夺得那女子来,到底也不和睦。我辈 若有寸进,还怕没有名门望族来结丝萝?这个富商,又不是大家,有什么稀罕! 况且他有的是钱财,官府自然向着他的。小弟家贫,哪有那闲钱跟他打官司?他 年有了好处,不怕没有报冤的日子。有烦二兄去对他说,我下的聘金是五十两, 如果肯加倍赔我,就退了婚也使得。”二人依言。 子文就开拜匣,取了婚书吉帖和那头发,一同往典铺中来。张、李二人把上 项言语说了一遍。金朝奉大喜说:“但求退婚,免得在下受累,哪在乎这几十两 银子!”当时就取过天平,将两个元宝共兑了一百两,交给张、李二人收着,就 要子文写退婚书,兼讨前日婚约、头发。子文说:“且等完了官府的事情,再来 写退婚书及奉还原约。如今官司未完,也不好轻易就这样还得。反正银子我也未 曾领去,不妨事的。”程朝奉又取二两银子,送给张、李二生,央他们出面写息 讼状子。二生讨过笔砚,写了息词,同原告、被告、中证一行人进府里来。 吴太守刚坐晚堂,一行人就将息词呈上。太守从头念了一遍: 劝息人张四维、李俊卿,系天台县学生。窃微人金声,有女已受程氏之聘, 因迁居天台,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讯不通,不得已再许韩生,以致程氏 斗争成讼。兹金声愿还聘礼,韩生愿退婚姻,庶不致寒盟于程氏。维等忝为亲戚, 意在息争,为此上禀。 原来那吴太守是闽中一个名家,为人公平正直,不爱那有“贝”字的“财”, 只爱那无“贝”字的“才”。自从前日准过状子,乡绅就有书来,他心中已经晓 得是有缘故的了。当下看过息词,抬头看了韩子文风采堂堂,已经有几分欢喜。 就叫:“唤那秀才上来。” 韩子文跪到面前,太守说:“我看你一表人才,决不是久困风尘的。就是我 招你为婿,也不枉了。你却如何轻聘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何就肯轻易退婚?” 那韩子文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他本了不指望了,不想太守心里向着他,就转 口说:“小生怎么舍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时节,金声朝天设誓,尤恐怕不足信, 又要他写了亲笔婚约,张、李二生都是同议的。如今婚约上现有' 不曾许聘他人 ' 一句可证。受聘之后,又回赠青丝一缕,小生至今藏在身边,朝夕把玩,就如 见我妻子一般。如今一旦要把萧郎当做路人看待,却如何甘心得过?程氏结姻, 从来不曾听说。只为贫不敌富,所以无端生出是非。”说罢,流下泪来。恰好那 吉帖、婚书、头发都在袖中,随即一并呈上。 太守仔细看了,就叫把程元、赵孝远远地另押到一边去。先开口问金声: “你女儿曾许程家么?”金声说:“老爷,实在是许过的。”又问:“既然 如此,就不该又给韩生了。”金声说:“只为点秀女事急,仓卒中,来不及思前 想后,做出此事,也是出于无奈。”又问:“那婚约可是你的亲笔?”金声说: “是。”又问:“那上边写着:' 自幼不曾许聘何人' ,是怎么回事儿?”金声 说:“当时只要成事,所以一一依他,并非实话。” 太守见他言词反复,怒形于色。又问:“你和程元结亲,是哪年哪月?”金 声一时说不出来,想了一会儿,只得捏称是某年某月某日。 太守喝退了金声,又叫程元上来问:“你聘金家女儿,有何凭据?”程元说: “六礼既行,就是凭据了。”又问:“原媒何在?”程元说:“原媒在徽州,不 曾到此。”又说:“你媳妇的吉帖,拿来我看。”程元说:“一时失带在身边。” 太守冷笑了一声,又问:“你何年何月何日跟他结姻的?”程元也想了一会儿, 才信口胡诌道是某年某月某日。可就和金声所说日期,分毫不相合了。太守心里 已经了然,再唤那赵孝上来问:“你做中证,是哪里人?”赵孝说:“是本府人。” 又问:“既然是台州人,如何晓得徽州事体?”赵孝说:“因为跟两家有亲,所 以知道。”太守说:“既然如此,你可记得他们两家是何年月日结姻的?”赵孝 也约莫着说了个日期,又跟前两人所说不相对了。原来他三人见投了息词,以为 不消在费气力,把那答应官府的话都不曾互相照会。谁想太爷一个个地盘问起来, 那些衙门中人虽然受了贿赂,因太守严明,谁敢在旁边帮衬一句!自然露出了马 脚。 太守大怒,说:“这一班光棍儿奴才,敢如此欺公罔法!且不论根本就没有 点秀女的事儿,就是愚民惧怕,金声女儿若果有程家聘礼为证,也不消再借韩生 做躲避了。如今韩生吉帖、婚书并无一毫虚谬;那程元却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头。 况且既然为完婚而来,岂有不和原媒同行之理?至于三人所说结姻年月日期,一 人一样,却是何缘故?那赵孝本是台州人,分明是你们要寻个中证,急切里再没 有第三个徽州人可央,故此买他出来的。这都只为韩生贫穷,就起了不良之心, 要将女儿改适内侄。一时通同合计,设此奸谋,还有何说?”伸手抽出签来,喝 叫把三人各打三十板。 三人连声叫苦。韩子文跪上一步回禀说:“大人既然与小生做主,成就婚姻, 这金声就是小生的岳父了。不可结了冤仇,伏乞饶恕。”太守说:“金声看韩生 的份儿上,饶他一半;原告、中证,却饶不得。”当下各各受贵,因为心里以为 没事儿,也没给行刑的塞钱,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叫喊连天。那韩子文、张安 国、李义才三人在旁边暗暗欢喜。这正应着金朝奉往年所设之誓。 太守将息词涂了,提笔写下判词: 韩子贫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声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弃。只缘择婿者, 原乏知人之鉴,遂使图婚者,爰生速讼之奸。程门旧约,两两无凭;韩氏新姻, 彰彰可据。百金即为婚具,幼女准属韩生。金声、程元、赵孝构衅无端,各行杖 警! 判毕,将吉帖、婚书、头发一齐交付韩子文。一行人辞了太守出来。程朝奉 做事不成,羞惭满面,却被韩子文一路千老驴万老驴地骂,又说:“做得好事! 果然做得好事!我只说挨打是不痛的呢。” 程朝奉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回答一句。又害那赵孝打了屈棒,免不得和金朝 奉共出些遮羞钱给他,却还喃喃呐呐地怨怅。这叫做“赔了夫人又折兵”。当下 各自散讫。 韩子文经过这一番风波,恐怕又有什么变卦,急忙拿这一百两银子,备了些 催装速嫁之类,择个吉日,就要成亲。仍旧是张、李二生请期通信。金朝奉见太 守向着他,不敢怠慢;要想和舅子到上司那里做些手脚,又少不得要经由府县, 正所谓敢怒而不敢言,只得一一听从。 花烛之后,朝霞见韩生气宇轩昂,丰神俊朗,才貌相当,哪里管他家贫。自 然你恩我爱,倒怨父亲多事。真个是: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无话。 次年,宗师田洪录科,韩子文又得吴太守一力举荐,拔为前列。春秋两闱, 联登甲第,金家女儿立刻做了夫人。丈人思想前情,惭悔无及。若预先知有今日, 就是把女儿给他做妾也情愿了。 「简评」开篇虽然说了许多“婚姻前定”的宿命论话头,所说的两个婚姻故 事,倒是都没有宣扬宿命论,而是一个凭时机凑巧,一个靠太守断案英明。因此, 本篇所提倡的,其实是“择婿要爱才”而不要“爱财”。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