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一 船家借假尸首诈骗 仆人用真命案报仇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冥冥杳杳地,是是非非天。 害人终自害,狠计也徒然。 杀人偿命,是人世间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难假,是假难真。真的 时节,纵然有钱可以通神,眼下逃脱法网,到底天理不容,无心之中,自然败露; 假的时节,纵然严刑拷掠,诬告陷害,铸成冤狱,到底还有个辨白的日子。假案 误判,那有罪的老死牖下,无罪的却命绝于囹圄、刀锯之间,难道头顶上这个老 天是没有眼睛的么?所以古人说得好: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已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有人说:说话的,你错了。这样说起来,不信死囚牢里,再没有个含冤负屈 的人了?那阴间地府,也不用设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而死的,和那杀人 逃脱的,大概都是前世的冤孽。要不是前世的缘故,杀人的竟不偿命,不杀人的 倒要偿命,死者生者,怨气冲天,纵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鉴察。会千奇百怪地 生出机会来了此公案。所以说:“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又说: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古来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晓得人命关天,又且世情不测。尽有极难信的事 儿,偏是真的;极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当的,还要细细体访几 番,方能够狱无冤鬼。如今为官做吏的人,贪爱的是钱财,奉承的是富贵,把那 “正直公平”四个字撇到了东洋大海。明知这事儿无可宽客,也轻轻放过;明知 这事儿有些尴尬,也草草问成。竟不想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那亲动手的奸徒, 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时暝目?至于扳诬冤枉的,却又三推六问,千般锻炼。 严刑之下,就是凌迟碎剐的罪,急忙中也只得轻易招成,搅得他家破人亡。害他 一人,就是害他一家了。只想到做自己的官,丝毫不管别人的痛苦,我不知他肚 肠角落里边,也想积些阴德给儿孙么? 如今保在下所以要说这一篇,专一奉劝世上廉明的长者:一草一木,都是上 天的生命,何况祖宗赤子!须要慈悲为本,宽猛兼行,护正诛邪,不失为民父母 之意。不但万民感戴,皇天亦当佑。 国朝有个富人王甲,苏州府人氏,和同府的李乙是世仇。王甲百计思量害他, 未得其便。 一天,大风大雨,鼓打三更,李乙和妻子蒋氏吃过晚饭,熟睡多时。有十几 个强人,用红朱黑墨搽了脸,一拥地打进来。蒋氏惊谎,急往床下躲避。只见一 个长须大面的人,把李乙的头发揪住,一刀砍死,也不抢东西,竟登时散了。蒋 氏在床下,却看得躲真切,战抖抖地走出来,穿了衣服,抱着丈夫尸首嚎啕大哭。 这时候邻人都来了,劝慰了一番。蒋氏说:“杀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 众人问:“怎见得?”蒋氏说:“奴在床下,看得明白。那王甲原是仇人,又且 长须大面,虽然搽了墨,却是认得出的。若是别的强盗,何苦杀我丈夫,东西一 毫不动?这凶身不是他是谁?有烦列位给奴做主。”众人说:“他和你丈夫有仇, 我们都是晓得的。况且地方出了盗匪,我们应该报官。明早你写一纸状词,同我 们到官首告就是,今天且散了吧。” 众人去了。蒋氏关了房门,又硬咽了一会儿。哪里有心去睡?捱到天明,央 邻人买状纸写了,取路投长洲县来。 正值知县升堂放告,蒋氏直到阶前,大声叫屈。知县看了状子,问了来历, 见是人命盗情重事,即时批准。地方也来递失状。知县委捕官相验,随即差了应 捕捕捉凶身。 那王甲自从杀了李乙,自以为搽了脸,没人看破,洋洋得意,毫不提防。不 期一伙儿应捕,拥进家来,正是疾雷不及掩耳,一时无处躲避。当下被众人一索 锁了,登时押到县堂。 知县问:“你为何杀了李乙?”王甲说:“李乙是强盗杀的,跟小人何干?” 知县问蒋氏:“你怎么知道是他?”蒋氏说:“小妇人躲在床底下亲眼看见,认 得他的。”知县说:“夜晚间如何认得这样真?”蒋氏说:“不但认得他模样, 还有一件事情可推。要是强盗,如何只杀了人就散了,不抢东西?这不是平日有 仇的却是哪个?” 知县就叫地邻来问:“那王甲和李乙果真有仇么?”地邻尽说:“果然有仇! 那不抢东西,只杀了人,也是真的。”知县就喝叫把王甲夹起,那王甲是个富家 出身,忍不得痛苦,只得招认:“因和李乙有仇,假装强盗,杀死李乙是实。” 知县取了亲笔供招,下在死囚牢中。 王甲虽然招承了,心里还想开脱。思量无计,自忖:“这里有个讼师,叫做 邹老人,极是奸滑,和我交好,随你十恶大罪,跟他商量,就有生路。何不等儿 子送饭来,叫他去和邹老人商量?” 少顷,儿了王小二送饭来了。王甲说知备细,又吩咐说:“倘若衙门里要打 点使用,不可吝惜钱财,误我性命!”小二一一应诺,径投邹老人家来,说知父 亲事体,求他设计策谋脱。 老人说:“令尊的事情,是他亲口供招,知县又是新到任的。随你到哪里告 辩,都出不了县里初案,他也不肯认错翻招。你拿二三百两银子来给我,待我到 南京走走,找个机会,一定要想出办法来。”小二问:“怎么设法?”老人说: “你不要管我,只要交银子给我就行了,日后自然见我手段,如今不好先说的。” 小二回家去,凑了三百两银子,到邹老人家交付了,随即催他起程。邹老人 说:“有了许多白货,好歹要找出一个机会来。你且宽心等待。” 小二谢别而回,老人连夜收拾行李,往南京进发。 邹老人来到南京,往刑部衙门细细打听。说有个浙江司(刑部下设十三个司, 分管十三个省或地区的案件。浙江司分管浙江的案件)郎中(官名,六部下各司 的主管官员。后文的郎中,是对医生的尊称)徐公,很是通融,而且好客。当下 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荐书,备了一副盛礼去谒徐公。徐公接见了,见他会说会笑, 颇为相得。彼此频频会见,渐厮熟起来。 邹老人正愁没个机会,忽然有一天,捕盗衙门押着海盗二十余人,解到刑部 定罪。老人上前打听,得知有两个苏州人在内。老人大喜,自言自语说:“计策 就在他们身上了。” 第二天,邹老人整备筵席,写帖子请徐公饮酒。不多时酒筵完备,徐公乘轿 而来,老人笑脸相迎。定席以后,说些闲话。饮到更深时分,老人摒去众人,拿 出一百两银子,献与徐公。徐公吃了一惊,问其缘故。老人说:“今有舍亲王某, 被陷在本县狱中,伏乞周旋。”徐公说:“若能效力,敢不从命?只是事在远处, 难以为谋。”老人说:“不难,不难。王某只为跟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杀,未获 凶身,故此遭诬下狱。昨见解到贵部海盗二十余人,其中二个是苏州人。如今只 要买通这两个强盗,要他们自认做杀死李乙的人。这两个盗贼反正总是一死,无 法加罪了,舍亲王某却能得到再生之恩。”徐公许诺,轻轻收过银子,随即唤进 从人,谢酒乘轿而去。 老人又访到了两个强盗的家属,许他们重谢,先送过一百两银子。两个强盗 也应允了。到了会审的时候,徐公唤这两个苏州籍强盗近前,开口问:“你们曾 杀过多少人?”两个强盗当即招认:某时某处杀过某人;某月某日夜间到李家杀 了李乙。徐公录了口供,把诸盗收监,随即叠成文案。邹老人就上下打点,促使 签押房行文书到长洲县知会。当即就由邹老人带了文案相公,别了徐公,径回苏 州,到长洲县当堂投了文书。知县拆开,看见杀李乙的凶手已经有了着落,也以 为王甲果然是屈打成招。正要取监犯查放,恰好王小二进来叫喊诉冤。知县更加 深信不疑,喝叫监中取出王甲,当堂释放。蒋氏听到这一番说话,没做理会处, 也只当前天夜间果然是自己错认了,只得罢手。 王甲得到释放归家,欢欢喜喜,摇摇摆摆地走出衙门。刚到自家门口,忽然 一阵冷风,大叫一声:“不好了,李乙哥在这里!”蓦然倒地。叫唤不醒,霎时 气绝。正是: 黑脸阎王本认真,杀人偿命在当身。 暗中取换天难骗,堪笑多谋邹老人! 刚才说的这个故事,是把真凶当作假的放了,如今再说一个将假作真的。只 为些许小事,被奸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场祸事来。要不是天道昭昭,险些儿死于 非命。 国朝成化(明宪宗朱见深年号,公元1465~1487年)年间,浙江温州府永嘉 县有个王生,名杰,字文豪。娶妻刘氏,生一个女儿,年方两岁。还有几个书童 养娘,家道并不太丰富。王生虽然是个读书人,不过还没有入泮[ 不论县学、府 学,大门内都有一个养着红鲤鱼(有隐喻“鲤鱼跳龙门”)的水池,叫做“泮池”。 因此考取秀才后入学,也叫“入泮”] ,只在家中诵读,有时候也出外结友论文。 那刘氏勤俭持家,很是贤慧,夫妻彼此相安。 一天,正是暮春天气,两三个友人扯了王生到郊外踏青游赏。王生看了融和 春景,心中欢畅,吃了个薄醉,取路回家里来。见两个家童正和一个人在门口吵 嚷。原来那人是个湖州小贩,姓吕,提着竹篮卖姜。只为家童要少他的姜价,故 此争执不已。王生问了缘故,就对那小贩说:“这样的价钱,也可以卖了,怎么 只管在我家门口嚷嚷?好不晓事!”那小贩是个憨直的人,回话说:“我们小本 经纪,价钱卖低了可赔不起。相公请放宽洪大量些,不该如此小家子相!”王生 乘着酒性,怒骂说:“哪里来的你这老贼驴!敢如此放肆,把言语冲撞我!”走 上前去,连打了几拳,一手推去。那小贩是个中年人,又有痰火病,被他一推, 一交跌倒,登时晕倒在地。 王生见客人晕倒,吃了一惊,把酒意都惊散了。连忙喝叫书童扶进厅堂来躺 下了,拿茶汤灌了下去,不多久就苏醒过来。王生对小贩陪了不是,取酒饭给他 吃了,又拿出白绢一匹给他,让他回家调理。那小贩回嗔作喜,称谢一声,往渡 口去了。 要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术,慌忙向前拦腰抱住,扯他回来,就是养他在家 半年三个月,也是情愿的,总不至于惹出飞来横祸。 王生见小贩去了,心头还跳个不住。走进房中对妻子说:“几乎做出一场大 事来。侥幸!侥幸!” 此时候天色晚了,刘氏叫丫环摆上几样菜蔬,烫热酒给王生压惊。饮过几杯, 听见外边叫门声很急,王生又吃一惊,拿灯出来看,原来是渡头的船家周四,手 中拿着白绢、竹篮,仓仓皇皇,对王生说:“相公,你的祸事到了。怎么做出人 命案子来?”唬得王生面如土色,只得再问缘由。周四说:“相公可认得白绢、 竹篮么?”王生看了说:“今天有个湖州的卖姜小贩到我家来,这白绢是我送他 的,这竹篮正是他盛姜的,怎么会在你处?”周四说:“下午时节,有一个姓吕 的湖州小贩,搭我的船过渡,到了船上,痰火病大发。看看病危了,告诉我说: 他被相公打坏了。他把白绢、竹篮交付给我做个证据,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 湖州去报他家属,前来伸冤讨命。说罢,就暝目死了。如今尸骸还在船上,船已 经撑到门口河边了,请相公到船上看看,凭相公怎么办!” 王生听了,惊得目瞪口呆,手麻脚软,心头恰像有个小鹿儿撞来撞去,还只 得硬着胆说:“哪有这话?”背地叫人走到船上看,果然有一个死尸。王生心虚, 慌了手脚,跑进房中跟刘氏说:“如今事急,顾不得了。只能买求船家,要他连 夜把尸首设法葬了,方能没事儿。” 王生取一包碎银,约有二十多两,出来对船家说:“老大(- 温州人对船家 的称呼)不要声张,我和你从长计议。事情是我做的,却是出于无心。你我同是 温州人,也须有些乡里之情,何苦倒替外乡人报仇!况且报得仇来,对你有何益? 不如不要提起,我这里出些谢礼给你,求你把死尸载到别处抛弃了。黑夜里谁知 道?”船家说:“抛在哪里?倘若明天有人认出来,根究起来,连我也不得干净。” 王生说:“离此地几里,就是我先父的坟茔,极是僻静,你也认得的。趁黑夜没 人,就烦你用船载到那里,悄悄儿地埋了。人不知,鬼不觉。”周四说:“相公 的说话很有理,却怎样谢我?”王生把银子拿出来给他,船家嫌少,说:“一条 人命,难道只值得这些些银子?今天凑巧,死在我船中,也是天给我的一场小富 贵。一百两银子是少不得的。”王生只要完事,不敢违拗,点点头,进去了一会 儿,拿着些现银及衣裳首饰之类,递给周四说:“这些东西,约莫值六十两了。 家下贫寒,望你将就包容吧。”周四见有许多东西,就口软了,说:“罢了,罢 了。相公是读书人,只要时常看觑我就是,不敢计较。” 王生见他答应了,心中放下几分,又摆出酒饭给船家吃了。随即唤过两个家 人,吩咐他们带上锄头、铁耙之类。其中一个家人姓胡,因他有些力气,为人凶 狠,都称他做胡阿虎。当下一一都完备了,一同下船到坟上来。拣一块空地,掘 开泥土,将尸首埋藏了,又一同上船回家来。整整弄了一夜,渐渐东方已经发白 了,随即又请船家吃了早饭,才作别而去。 王生独自进房来,对刘氏说:“我也是个故家子弟,好模好样的,不想遭这 一场横祸,反被那小人勒索。”说罢,泪如雨下。刘氏劝他说:“官人,这也是 命里所招,应当受些惊恐,破此财物。不要烦恼!幸亏太平无事,就十分侥幸了! 辛苦了一夜,且将息将息。”当时又讨些茶饭给王生吃了,各各安息不题。 过了几天,王生见事情平静,又买些三牲福物之类,拜献了神明、祖宗。那 周四不时地上门来,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冲撞;些小借贷,也勉 强应承。周四手头从容了,卖了渡船,开了一个店铺。 又过了一年光景,那三岁的女儿,出起痘子来。求神问卜,请医调治,百无 一灵。王生只有这个女儿,夫妻欢爱,十分不舍,终日守在床边啼哭。一天,有 个亲眷办着盒礼来望痘客。王生接见,茶罢,诉说女儿患病十分沉重,不久当危。 那亲眷说:“本县有个小儿科姓冯,真有起死回生的手段,离此地有三十里路, 何不接他来看看?” 当时天色已黑,就留亲眷吃了晚饭,告别去了。王生跟刘氏说知,写下请帖, 连夜唤胡阿虎来,吩咐他:“你五鼓动身,拿此请帖去请冯先生早来看痘。我家 里一面摆着午饭,立等。”胡阿虎应诺去了。 第二天,王生果然整备了午饭,一直等到申时,不见冯先生来。不觉又过了 一天,到床前看女儿,病情有增无减。挨到三更时分,那女儿只有出的气,没有 入的气,告辞父母往阎家去了。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宝一般,哭得发昏。当时盛殓已毕,就焚化了。天明以 后,到得午牌时分,才见胡阿虎来回复:“冯先生不在家里,又守了大半天,所 以到今天方才回来。”王生垂泪说:“可见我家女儿命该如此,如今再也不消说 了。” 直到几天之后,同伴说出实话来,原来是胡阿虎一路饮酒沉醉,失去请帖, 故此直挨到第三天才回来。王生勃然大怒。即时唤进胡阿虎,取出竹片来要打。 胡阿虎说:“我又不曾打死人,何必如此?”王生听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 生,忙叫家僮扯下去,一气打了五十多板,方才住手。胡阿虎被打得皮开肉绽, 拐呀拐的,走到自己房里来,恨恨地说:“为什么受这般鸟气?你女儿出痘子, 本是没救的了,难道是我不接来郎中,断送了她?不值得将我这般毒打。可恨! 可恨!”又想了一会儿,说:“不妨事,大头在我手里,且待我棒疮将息好了, 也叫他看看我的手段。不知是吊桶落在井里,还是井落在吊桶里呢。如今且不要 露风声,免得他先做了整备。” 王生自从女儿死后,不觉一月有余,亲眷朋友们常备了酒肴跟他释泪,他也 渐渐地不放在心上了。 有一天,王生正在厅前闲步,忽然见一班应捕拥了进来,带着麻绳铁索,不 管三七二十一,往王生颈上就套。王生吃了一惊,问:“我是个儒家子弟,怎么 把我这样凌辱!”应捕“呸”了一声说:“好个杀人害命的儒家子弟!官差吏差, 来人不差。你自己到太爷面前去讲吧。” 刘氏和家僮仆妇们听了,不知发生什么事情,只好站着呆看,不敢向前。 那一伙儿如狼似虎的公人,前拖后扯,把王生带进永嘉县来,跪在堂下右边, 却有个原告跪在左边。王生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家人胡阿虎,已经晓得是 他怀恨在心出首的了。知县明时佐开口问:“今有胡虎首你打死姓吕的湖州小贩, 这怎么说?”王生说:“青天大老爷,不要听他说谎!念王杰弱怯怯的一个书生, 如何会得打死人?那胡虎原是小的家人,只为前日有过,将家法痛治一番,为此 怀恨构陷,望老爷照察!”胡阿虎叩头说:“青天老爷,不要听他一面之词。家 主打人自是常事,如何怀得许多恨?如今尸首现在坟茔左侧,乞老爷差人前去掘 取。只看有尸是真,无尸是假。如果没有死尸,小人情愿认个诬告的罪。” 知县依言,立即差人押去起尸。胡阿虎指点了地方尺寸,不多时,果然抬个 尸首到县里来。知县亲自起身相验,说:“有尸是真,还有什么话说?”正要用 刑,王生说:“老爷听我分诉:那尸骸已经腐烂了,分明不是目前打死的。要是 打死多时,何不当时就来首告,直等到今天?分明是胡虎哪里弄来这尸首,凭空 诬陷小人的。”知县说:“也说得是。”胡阿虎说:“这尸首的确是一年前打死 的,因为主仆之情,有所不忍;况且以仆首主,先有一款罪名,故此含藏不发。 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小的恐怕再做出事儿来,以致受累,只得将前情首告。 老爷若不信,只要唤那四邻八舍到来,问去年某月某日,果然打死人没有?就知 道真伪了。” 知县又依言,不多时,邻舍唤到。知县逐一动问,果然说去年某月某日,有 个卖姜的小贩被王家打死,暂时救醒,以后不知去向。 王生被众人指实,颜色都变了,至用言语左右支吾。知县说:“情真罪当, 还有何言?这厮不打,如何肯招?”疾忙抽出签来,喝一声:“打!”两边皂隶 吆喝一声,把王生拖翻,着力打了二十板。王生受苦不过,只得一一招认。知县 录了口供,说:“这人虽然是他打死的,只是没有尸亲,不能成狱。暂且收监, 等有了认尸的,再定罪发落。”随即将王生监禁狱中,尸首依旧抬出埋葬,不得 轻易烧毁,以备检验。发放众人散讫,退堂回衙。 胡阿虎私恨已泄,很是得意,不敢回王家见主母,搬到别处住去了。 王家的家僮们在县里打听消息,得知家主已经收在监中,吓得两耳雪白,奔 回来报知主母。刘氏一闻,有如失去了三魂,大哭一声,往后晕倒。丫环们慌了 手脚,急急叫唤。刘氏渐渐醒来,叫声:“官人!”放声大哭,足有半个时辰, 方才歇了。疾忙收拾些零碎银子,带在身边。换了一身青衣,叫一个丫环随了。 吩咐家僮在前引路,径投永嘉县狱来。 夫妻相见,痛哭失声。王生说:“都是阿虎这奴才害我!”刘氏咬牙切齿, 恨恨地骂了一番,从身边取出碎银,交给王生说:“把这些银子散给牢头狱卒, 叫他们好好看顾,免得受苦。”王生接了。天色昏黑,刘氏只得别过,哭着回家。 王生自从入狱之后,虽然牢头禁子受了钱财,不至受苦,但是大狱未决,不 知死活如何。刘氏又拿银子来买上买下,思量保他出去。可是人命重案,不能轻 放,只得在监中耐守。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王生在狱中,恹恹地挨过了半年光景,劳苦忧愁,染 成大病。刘氏求医送药,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天,家僮来送早饭,王生望着监门,吩咐说:“你回去对主母说,我病势 沉重,旦夕必死;叫你主母急来一看,从此要永诀了!” 家僮回家说知,刘氏心慌胆战,不敢迟延,急忙僱了一乘轿子,飞也似抬到 县前来。下了轿子,走到狱门口,和王生相见了,泪如涌泉。王生说:“愚夫不 肖,误伤了人命,以致身陷缧绁,辱我贤妻。今病势有增无减了,得见贤妻一面, 死也甘心。但只是胡阿虎这个逆奴,我就是到了阴司地府,也决不饶过他的。” 刘氏含泪说:“官人不要说这不祥的话!且请宽心调养,人命既是误伤,又没苦 主,奴家就是卖尽田产,也要救官人出来,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 底有个报仇日子,也不要放在心上。”王生说:“若得贤妻如此用心,使我重见 天日,我病体也就减几分了。但恐弱质恹恹,不能久待。”刘氏又劝慰了一番, 哭别回家,坐在房中纳闷。 僮仆们正在厅前斗牌玩儿,只见一个半老的人挑了两个盒子,进王家来,放 下扁担,问家僮们:“相公在家么?”家僮们见了那人,仔细看了一看,大叫: “有鬼!有鬼!”纷纷东逃西窜。你知道那人是谁?正是一年前来卖姜的湖州小 贩。那人忙扯住一个家僮,问:“我来拜你家主人,怎么说我是鬼?” 刘氏听得厅前喧闹,走了出来。姓吕的小贩上前唱了个喏,说:“大娘,老 汉是湖州卖姜的小贩吕大。前承相公赏酒饭,又赠我白绢,感激不尽。别后回到 湖州,这一年半里边,又到别处做些生意。如今重到贵府走走,特地办些土产来 拜望你家相公。不知你家二爷们怎么说我是鬼?” 旁边一个家僮嚷着说:“大娘,不要听他,一定是他得知大娘要救官人,所 以出来现形索命。” 刘氏喝退了家僮,对客人说:“这么说,你真的不是鬼了。你害得我家丈夫 好苦!”吕大吃了一惊。问:“你家相公在哪里?怎么是我害了他?” 刘氏就把周四如何运尸到门,说是留下白绢和篮子为证,丈夫如何买嘱船家, 将尸首埋藏,胡阿虎如何首告,丈夫招认下狱的情由,细细说了一遍。 吕大听了,捶着胸膛说:“可怜!可怜!天下竟有这等冤屈的事情!去年别 去,上了渡船,那船家见我的白绢,问起来由,我不该把相公打晕了我,又留下 酒饭赠绢的事情,备细说了一番。他就要买我的白绢,我见价钱相应,就卖给他 了。他又要我的竹篮儿,我就给他当作渡钱。不想他赚得我这两件东西,下这般 狠毒之计!老汉不早到温州,以致相公受苦,果然是老汉的罪过了。”刘氏说: “今天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道丈夫是冤枉的。那白绢、篮子是他骗去的了, 那么这死尸却是哪里来的?”吕客人想了一会儿,说:“是了,是了。那天正在 船中说这事的时候,见水面上一个尸骸浮在岸边。我见他注目而视,也只说出于 无心,谁知因尸就生奸计了。好狠!好狠!如今事不宜迟,请大娘收进土产,和 老汉一同到永嘉县诉冤,救相公出狱。” 刘氏依言收进盘盒,摆饭请了吕大。他本是儒家之女,精通文墨,不必请讼 师。就自己写了一纸诉状,顾乘女轿,同吕大及僮仆等人取路投永嘉县来。 等了一会儿,知县升晚堂了。刘氏和吕大大声叫屈,递上诉词。知县接上, 从头看过。先叫刘氏起来问,刘氏把丈夫争价误殴,船家运尸诈财,家人怀恨出 首的事,从头至尾,一一分剖。又说:“直到今天姜客人重来,才知道受屈。” 知县又叫吕大起来问,吕大也将被殴始末,卖绢根由,一一说了。知县说:“莫 非你是刘氏买出来的?”吕大叩头说:“老爷,小的虽然是湖州人,在这里卖姜 多年,也多有相识的在这里,如何瞒得老爷过?当时如果真的快要死了,何不求 船家找一个相识的来见一见,托他报信复仇,却去托一个不认识的船家?再说, 我身死之后,难道湖州再没有个骨肉亲戚,见我久出不归,也该有人来问个消息。 如果查出被殴伤命,就该到府县上告。怎么直等一年之后,反而是王家的家人首 告?小人今天刚到此地,才知这场冤屈。那王杰虽然不是小人陷害他,他的祸事 却是因小人而起,实在不忍他含冤负屈,所以来到台前控诉,求老爷笔下超生!” 知县说:“你既然有相识的在此地,可以报名上来。” 吕大说出十几个人,知县一一提笔记了。却把最后边的点出四名来,吩咐两 个应捕:“你们悄悄儿地唤这四个人,连同做证见的邻舍一起来。”应捕应命去 了。 不多久,两伙儿人一齐唤了来。只见那相识的四人,远远地望见吕大,就一 齐说:“这不是湖州吕大哥么,怎么在这里?一定那天不曾死。”知县又叫邻舍 近前细认,都骇然说:“我们莫非眼花了!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卖姜客人,不 知是救醒了,还是面貌相像的?”其中一个说:“天下哪有这样相像的人?我的 眼睛一看过,再不会忘记。的确是他,没有差错。” 知县心里已经有几分明白了,立即批谁诉状,叫起一干人来,吩咐说:“你 们出去,切不可张扬。要是违背了,一定重责。”众人唯唯而退。知县随即唤几 个应捕,吩咐说:“你们去密访船家周四,用甜言蜜语哄他到来,切不可说出实 情。那首告胡虎自有保家,到明天午后,一齐带来听审。”应捕应诺,分头而去。 知县又发落刘氏、吕大回去,到第二天晚堂伺候。二人磕头,一同出来。刘 氏引吕大到监门前见了王生,把上项事情尽说了。王生听了,满心欢喜,却似醍 醐灌顶,甘露洒心,病体立刻减去六七分,说:“我当初只怪阿虎,却不知船家 这样狠毒。今天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冤枉的。”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刘氏别了王生,出了县衙门,乘着小轿,吕大和僮仆跟着,一同回到家中。 刘氏自己进房里,叫家僮们陪客人吃了晚食,就在厅上歇宿。 第二天过午,又一同到县里来,知县已经升堂了。不多时,只见两个应捕将 周四带到。原来那周四自从得了王生的银子,在本县开了家布店。应捕得了知县 的令,对他说:“本县太爷要买布。”把他哄到县堂上来。他无意中抬头看见了 吕大,不觉两耳通红。吕大叫他:“船家老大,自从你买了我的白绢、竹篮,一 别直到如今。近来生意好么?”周四闭口无言,面如槁木。一会儿,胡阿虎也提 到了。原来胡阿虎搬了他方,最近偶而回县中探亲,应捕正好遇着他,就上前捣 个鬼说:“你家主人的官司已经有苦主了,只等原首告人来,就可以审决。我们 那一处不找到?”胡阿虎心中欢喜,随着公人直到县堂跪下。知县指着吕大问: “你可认得这个人?”胡阿虎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心下好生踌躇,委决不下, 一时不能回答。 知县把两人的光景一一看在肚里,指着胡阿虎大骂:“你这个狠心狗行的奴 才!家主并没有负你,值得和船家同谋,找个假尸来诬陷人?”胡阿虎说:“真 是家主打死的,小人并没说假话。”知县怒说:“还要强辩!吕大既然死了,那 堂下跪的是什么人?”喝叫左右夹起来:“快快招出奸谋!” 胡阿虎被夹,大喊:“老爷,要说小人不该怀恨在心,首告家主,小人情愿 认罪。要小人招做同谋,就是死也不甘心的。当时家主打倒了吕大,即刻将汤救 醒,给了酒饭,赠了白绢,往渡口去了。当夜二更天,周四把死尸运到门口,又 有白绢、竹篮为证,合家人都信了。家主却将钱财买住了船家,和小人一同载到 坟茔埋掉。以后因家主毒打,小人挟了私仇,到老爷台下首告,确实不知这尸真 假。今天不是吕大来,连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那死尸根由,都在船家身上。” 知县录了口语,喝退胡阿虎,叫周四上来问。初时也言语支吾,被吕大在旁 边面对,知县又用起刑来。只得一一招认道:“去年某月某日,吕大怀着白绢下 船。偶然问起缘由,知道被打详情。恰好渡口有个死尸在岸边浮着,小的因此生 心要诈骗王家,特地买他白绢,又哄他竹篮,把水里的尸首捞到船上。来到王家, 谁想我一说他就相信。以后得了王生银子,把死尸埋在坟地。以上是真,并无虚 话。”知县:“这就是了,其中也还有些含糊。那里水面上恰好有个流尸?又恰 好和吕大相像?一定是从别处谋害了,去诈骗王生的。”周四大叫:“老爷,冤 枉!小人如果要谋害别人,何不就谋害了吕大?当时因为看见流尸,所以生出买 白绢和篮子的计策。心中也想:' 面庞不像,未必哄得过。' 小人欺那王生一来 虚心,二来和吕大只见过一面,况且当时天色昏暗,在灯光下,一般的死尸,谁 会细辨?三来白绢、竹篮又是王生和吕大的东西,定然不疑,故此大胆哄他一哄。 不想果然被小人瞒过,并没一个人认得出真假。那尸首的来历,想是失脚落水的。 小人委实不知。” 吕大上前禀告:“小人当日过渡时节,果然有个流尸,这话是真情的。”知 县也录了口供。周四说:“小人本意,只要诈取王生财物,并不想存心害他,求 老爷从轻拟罪。” 知县大喝:“你这没天理的狠贼!你自己贪他银子,几乎害得他家破人亡。 像这样的凶谋诡计,不知害过多少人了!我今天也为永嘉县除了一害。那胡阿虎 身为家奴,背恩卖主,实在可恨!合当重刑责罚。”当时喝令把两人扯下,胡阿 虎重打四十,周四不计其数,以气绝为止。不想那阿虎近日伤寒病未痊,受刑不 起:也只为奴才背主,天理难容,打不上四十,死于堂前。周四直至七十板后, 方才昏绝。 知县见二人死了,责令尸亲前来领尸。监中取出王生,当堂释放。又抄取周 四店中布匹,估价一百金,原是王生被诈的。例该入官,因王生是个书生,屈陷 多时,怜他无端,改“赃物”做了“给主”,也是知县好处。坟旁尸首,掘起检 验,见手爪有沙,可知是个失水的。没有尸亲,责令忤作埋到义冢。 王生等三人谢了知县出来。回到家中,和刘氏相抱痛哭了一场。又到厅前和 吕大重新见札。那吕大见王生为他受屈,王生见吕大为他辨诬,互相感激。这叫 做不打不成相识,以后不绝往来。 王生从此戒了好些气性,就是遇着乞儿,也是一团和气。感愤前情,思想荣 身雪耻,闭户读书,不交宾客,十年之中,遂成进士。 所以说,为官做吏的人,千万不可草菅人命,视同儿戏。王生这桩公案,只 有船家心里明白,不是吕大重到温州,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妻子也不知道丈夫 受屈,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 「简评」两件案子,一件是真杀人,却被“聪明人”做了手脚,把杀人犯当 堂释放,最后还是“老天爷”不答应,把杀人犯收进地狱的。这样写,也表示在 封建势力下,弱势群体的无奈。 另一件案子是没杀人被诬陷为杀人。文中运用了“悬念”的手法,关于船家 用假尸诈骗一节,没有事先写明,而是随着案情的发展而逐渐剥开。 本案中,县令办案,还算英明。不过对于“家奴首告”一节,必须说明:按 今天的法律,雇佣看见雇主杀人,必须首告,不然就有“包庇罪”。但是在封建 社会中,等级森严,在法律面前,不是人人平等。不但民不能告官,奴才也不能 告主人。即便有理,告状的当时,也要先打四十大板。何况所告不实,最后被判 杖责,在当时来说,还算是轻的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