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二 陶家翁大雨拒宾客 蒋震卿戏言得娇妻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一时戏言,终身话柄。 人生万事,生前都有定数。尽管一时间有偶然戏耍的事,取笑的话,事后对 照起来,却像是谶语一般,丝毫不差。可见当他开玩笑的时候,暗中已经有鬼神 在做主,并非偶然。 宋朝崇宁(宋徽宗赵佶的年号,公元1102~1106年)年间,有一个姓王的公 子,浙西人,少年发科(科举时代,指中了举人),到都下会试(科举时代,秀 才经过省试,考中了举人,第二年春天要到京城参加全国考试,称为“会试”。 会试结束,在经过由皇帝主持的“殿试”,考取的就叫“进士”。第一名进士, 就叫“状元”)。一天傍晚,到延秋坊人家赴席,在一个小宅子前经过,见一女 子生得十分美貌,独自一人站在门内,徘徊凝望,却像等候什么人似的。王生正 注目看她,见前面一伙儿骑马的人吆喝着一拥而来,那女子立即避了进去。王生 匆匆而过,也不曾问这家姓张姓李。赴了席,吃得半醉回来,已经是初更天气。 经过这家门口,往门内一看,见大门紧闭,寂无人声。王生从左边墙脚下走去, 意思想要看她有后门没有。只见数十步外有一块丈余的空地,有小小一扇便门, 也关着。王生想:“那美人就在这里面,怎么能够再见一面?” 正在恋恋不舍,忽然隔墙丢出一件东西来,掉在地下,王生几乎被打着。拾 起来一看,却是一块瓦片。那时皓月初升,光同白昼。看那瓦片,有六个字在上 面,写的是:“夜间在此相候!”王生晓得有些蹊跷,又带着几分酒意,笑着说: “不知是什么人约人做什么事儿的?待我耍她一耍。”就在墙上剥下些石灰粉来, 在瓦背上写:“三更后可出来。”仍旧往墙回丢了进去,走开十来步,远远地站 着,看有何动静。 等了一会儿,见一个后生走到墙边,低着头像找什么东西似的,找来找去, 不见什么,对着墙里叹了一口气,有一步没一步的,懒洋洋地走了。王生在黑影 里看得明白,说:“想来此人就是所约的人了,只不知里边是什么人。好歹有个 人出来,必定要等着她。” 等到三更,王生酒意已醒,看看瞌睡上来,伸伸腰,打个呵欠。自己笑着说: “睡也不去睡,倒管别人这样的闲事!”正要举步回寓所,忽然听得墙边小门 “呀”地一响,轧然开了,一个女子闪了出来。月光下望去,很是娉婷。随后一 个老妈,背着一只大竹箱,跟着望外就走。王生迎了上去,看得仔细,正是白天 站在门口的那个女子。那女子看见人来,一些不避,直到当面一看,才吃一惊, 说:“不是,不是。”回头去看老妈,老妈上前,擦擦眼,把王生一认,也说: “不是,不是。快进去!” 那王生拦在后门边,一把扯住,说:“还思量进去!你是人家闺中女子,约 人夜晚在这里相会,可是该的?我如今声张起来,拿你见官,丑声传扬,叫你合 家做不成人!我偶然在这里遇着,也是我和你的前缘,你不如就随了我去。我是 在这里会试的举人,也不辱没了你。” 那女子听了,战抖抖地泪如雨下,没做道理处。老妈说:“如果声张起来, 果然麻烦!既然这位官人是个举人,小娘子权且随他到下处再说。如今没奈何了。 一会儿天明了,有人看见,却了不得!” 那女子一头哭,王生一头拉拉扯扯,只得软软地跟他走到了下处,把她放在 一个小楼上面,连那老妈也留了服侍她。 女子安静下来,王生细细问她。女子说:“奴家姓曹,父亲早丧,母亲只生 我一人,很是爱惜,要把我许聘人家。我有个表哥,是我姑妈的儿子,生得聪明, 从小往来,心里要嫁他。这个老妈,就是我的奶娘。我求他对母亲说明下情,母 亲嫌他家里没官,不肯依从。所以我叫奶娘跟表哥说了,约他今夜以掷瓦片为信, 开门跟他私奔。他也曾掷回来一瓦,叫我三更后出来。等到出门来,却是官人, 没看见他,不知何故。” 王生笑着把刚才自己在瓦上戏写以及一男子寻觅东西不见,长叹走去的事, 说了一遍。女子叹口气说:“这个走去的,正是他了。”王生笑着说:“有幸被 我撞着,岂不是五百年前姻缘做定了?” 女子无可奈何,见王生一表非俗,只得从了他。等到会试过了,榜发,王生 不得第,却恋着那女子,正在欢爱头上,不把那落榜的事放在心里,只是朝欢暮 乐。那女子前日带来竹箱中,多是金银宝物。王生缺用,就拿出来给他盘缠。迁 延几个月,王生竟忘记了回家。 王生的父亲在家盼望,不见王生回来。遍问京中回来的人,都说:“他下处 有一个女人,很是得意,哪儿肯回来?”他父亲大怒,写一封严厉的手书,差两 个管家,到京催他回家。又寄封书信给京中相好的,叫他们找辆马车,逼他出京, 不许耽搁! 王生不得已,跟女子作别说:“事出无奈,只得暂且回去,得便就来。或者 禀明父亲,径来接你,也未可知。你一定耐心同老妈在寓所住着等我。”含泪而 别。 王生到得家中,父亲升任福建,正要起身,就带了同去。一时未便,不好说 起女子的事,闷闷随去任所,朝夕思念。 那女子在京中同奶妈住在寓所守侯,身边所带东西,王生在时已经用去将近 一半,如今两口人在寓所食用,有出无入,看看所剩不多,王生又没信息。女子 心下着忙,叫老妈打听母亲光景,指望重到家和母亲相会。不想母亲因失了女儿, 终日啼哭,已经病死多时。那姑妈的儿子,第二天听说舅母家里不见了女儿,恐 怕是非缠在身上,也逃去无影踪了。女子见说,大哭了一场,和老妈商量说: “如今一身无靠,汴京到浙西也没多远,趁身边还有些东西,做了盘缠,到他家 里去找他。不然怎么了局?”就央老妈雇了一只船,一路行来。 到了广陵地方,盘缠已经用尽。那老妈高年,船上早晚感冒些风露,一病不 起。那女子急得无处投奔,只是啼哭。原来广陵就是如今扬州府,是一个极繁华 的地方。古人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又说:“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 教吹箫?”从来仕宦官员、王孙公子要讨美妾的,都到广陵郡来拣择聘娶,所以 填街塞巷,都是些媒婆撞来撞去。她们看见船上一个美貌女子在啼哭,都攒将拢 来问缘故。女子说:“从汴京来,要到浙西寻找丈夫,不想来到此间,奶母亡故, 盘缠用尽,无计可施,所以啼哭。”其中一个婆子说:“何不去找苏大商量?” 女子问:“苏大是什么人?' 那婆子说:”苏大是此地的好汉,专门替人出闲力 的。“女子慌忙中不知好歹,随口说:”有烦指引一下。“那婆子去了一会儿, 带着一个人来。那一人到船上问详细了,就去引领一干人来,抬了尸首上岸埋葬, 算船钱打发船家。对女子说:”收拾行李到我家里,住几天再说。“叫一乘轿来 抬了女子。女子见他处置有方,只当遇着了好人,就放心随地去。谁知这人却是 扬州一个大光棍,养娼妓、接子弟的,是个烟花的领袖、乌龟的班头。轿抬到他 家,就有几个粉头出来相接作伴。女子情知不好,落在套中,但无处分诉。从此 改名苏媛,做了娼妓了。 王生在福建随任两年,方回浙中。又值会试之期,束装北上,道经扬州。扬 州司理是王生乡举同门,置酒相待,王生赴席。酒筵之间,官妓叩头送酒。只见 内中一人,屡屡偷眼看王生不已。王生细看,心里疑惑:“这个女人,怎么很像 京师曹氏女子?”问她姓名,又全不相同。再三看去,越看越像。苏媛捧觞上前 劝王生饮酒,看得较真切,嘴里不敢说出,心中想着旧事,不胜悲伤,禁不住两 行珠泪,簌簌地掉落下来,堕在杯中。生情知是她了,也垂泪说:“我说像你, 原来果然是你。却怎么会在这里?”那女子把别后事情,及离汴梁寻找王生,盘 缠用尽了,失身为娼的始末根缘,说了一遍,不觉大恸。生自觉惭愧,感伤流泪, 力辞不饮,托病而起。随即召女子到自己寓所,各诉情怀,留同枕席。 第二天,密托扬州司理,追究苏大骗良为娼,问了罪名。脱了苏媛的乐藉, 送王生同行。后来和王生生子,官至尚书。想着起初只是一时拾得瓦片,谁知引 出这一段姻缘来,几乎把女子一生断送了!还亏得后来成了正果。 如今更有一个故事,只因一句戏言,以致两边错认,得了一个老婆,全始全 终,比前一故事更为完美。 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杭州府余杭县有个人,姓蒋名霆,表字震卿。本是儒家 子弟,生来心性倜傥佻挞,喜欢顽耍游戏,不拘小节。最爱游山玩水,一出去就 是累月累日,不肯呆坐家中。 一天,他想:“听说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是个极好玩儿的地方。 此去绍兴府没多少路,何不去游一游?”恰好乡里有两个客商要过江去贸易,就 便搭了伴同行。过了钱塘江,搭了西兴夜船,一夜就到了绍兴府城。两个客商自 去做买卖,他就兰亭、禹穴、蕺(j í及)山、鉴湖,没处不到,游一个心满意 足。两个客商也做完了生意,仍旧合伴同归。 偶然到诸暨(是西施的故乡,在绍兴的南面,绍兴在杭州与诸暨之间。从绍 兴到杭州,是怎么走也到不了诸暨了。作者不了解浙江的地理,当时又没有地图 可查,因此闹出了这种笑话。诸如此类的漏洞,在古典小说如《水浒传》、《济 公传》中经常出现)村中行走,只见天色看看傍晚,一路是些青畦绿亩,不见一 处人家。不久,天上洒下雨点来,渐渐下得密了。三人都没带雨具,只得慌忙向 前奔走,走得吁吁气喘,见前面村子里露出一所庄院来,三人说:“好了,好了, 且到那里躲一躲再说。” 三人两步并作一步,走到面前,见是一座双檐滴水的门楼。两扇大门,一扇 关着,一扇半掩在那里。蒋震卿就上前去推门。两个客商道:“蒋兄真是莽撞。 借这门洞里躲躲雨算了,知道是什么人家。就去敲门打户?”蒋震卿最好开玩笑, 就大声说:“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老丈人家里。”两个客商说:“不要胡说,当 心惹祸!” 过了一会儿,那雨越发下得大了。只见两扇门忽然大开,里头踱出一个老者 来。这老者姓陶,是诸暨村中一个殷实大户。为人梗直忠厚,是个极好客尚义认 真的人。傍晚下雨,正要走出大门来关门,听见外面说话声,知道有人在门外躲 雨,却把蒋震卿取笑的话,一一听得明白。走进去对老伴儿和全家人说了,都说: “有这样放肆可恶的人!不要理他。”如今见下得雨大了,知道躲雨的人没处可 躲,心下过意不去。有心要出来请他们进去,又怪先前说这讨便宜话的人。踌躇 了一会儿,走出来,见是三个人,就问:“方才说老汉是他老丈人的,是哪一个?” 蒋震卿见问到这话,自觉先前失言,耳根通红。两个客商又同声地埋怨,老者看 见这光景,就知道是他了,就对两个客商说:“两位不弃老拙,请到寒舍里面盘 桓。这位郎君依他方才所说,他是我子辈,和宾客不同,不必进来,就在这里伺 候吧。” 两个客商正要逊谢,被老者一把扯住袖子,拽进了大门。刚跨进们槛,立刻 把两扇门关上了。两个客商只得随老者登堂,见礼坐下,各通姓名。那老者还气 忿忿地道:“你们这位贵友,路途中说话如此轻薄,岂是个君子?二位不和他相 交也罢。”两个客商替他谢罪说:“此兄姓蒋,少年轻狂,一时无心失言,得罪 老丈,请别计较!”老者不以为然。 不久,老者摆下酒饭相款,竟不提起门外还有一人。两个客商自己打扰了人 家,已经喜出望外,况且见老者真的着恼,难道还好开口周全蒋震卿,让他一发 请进来共餐不成? 蒋震卿被关在大门外面,想起自己失言,老大没趣。独自一人躲在雨檐下, 黑魆魆地靠来靠去,好生冷落。想要一口气走了,一来雨大天黑,二来单身,不 敢走夜路,只得忍气吞声,耐了心性等着。 不久那雨渐渐止了,薄云中有些月色出来。侧耳听听门内。人声寂静,心想: “他们大概已经安寝了,我还在这里傻等什么?不如趁着微微月色,路径还好辨, 赶紧走了吧!”又一想:“那老儿固然怪我,他们两个难道竟就撇下了我,只管 自己自在不成?这样大的一个庄子,毕竟有安顿我的地方,且再等他一等。” 正在踌躇不定,忽听得门内有人低声说:“你且别走!”蒋震卿心说:“我 说他们一定不会忘怀我。”就应一声:“知道了,不走。”过了一会儿,又听得 低声说:“有些东西拿出来,你可要收恰好。”蒋震卿心中又说:“你看他们两 个,白白打搅了人家一餐,又拿了人家什么东西,忒煞欺心了!”嘴里却答应: “知道了。”站住等着,只见墙上有两件东西“扑搭”地丢了出来。走上前一看, 是两个被囊。提一提,很是沉重;用手捻两捻,里面累累块块,像是些金银器物。 蒋震卿恐怕有人开门出来追寻,急忙背在背上,往前就走。走过百余步,回头看 那门,已经离得远了。站着脚再看动静。远远看去,有两个人开门掩了出来。蒋 震卿心想:“他们两个也来了。恐怕有人追,我只能先走,不必等他们。”提起 脚走了一段路,再往后看看这两个,也不忙赶,只尾着他慢慢地走。蒋震卿走得 较远了,心想:“他们两个赶上来了,包里的东西必定要均分,趁他们还在后边, 我且打开被囊看看。反正是不义之物,落得先藏起一些好的。” 站住了,把被囊打开,把黄金重货另包了一小包,把钱布之类,仍旧放在被 囊里,提起来又走。再看看后边的两个人,却还没到。原来见他停也停,见他走 也走,黑影里远远跟着,只不靠近。这样走了半夜,总是隔着一箭路。 看看天明了,那两个方才脚步走得急促,赶了上来。蒋震卿等他们走到面前 抬眼一看,吃了一惊,谁知不是昨天同路的两个客商,却是两个女子。一个身穿 青绸衫,生得很美丽;一个身穿青布袄,是个丫环打扮。她们仔细看了蒋震卿一 看,这一惊可也不小,急得忙闪开了身子。蒋震卿上前,一把将美貌的女子抓住: “你走哪里去?快跟着我走,倒有商量,要是不从,我到你家去出首。”女子低 头无言,只得跟着他走。 走到一个酒馆中,蒋生拣个僻净的楼房跟她住下了。哄店家说是夫妻出来烧 香,买早饭吃的。店家见一男一女,又有丫环跟随,并不疑心,自去安排早饭上 来吃。蒋震卿对女子低声问她来历。那女子说:“奴家姓陶,名幼芳,就是昨天 那庄院主人翁的女儿。母亲王氏。奴家幼年间许嫁同郡褚家,谁想他双目失明了, 我不愿嫁他。我有一个表兄姓王,少年美貌,心下有意嫁他,已经跟他说好,约 定今夜私奔出来,一同逃走。今天傍晚,听我爹大嚷,说是:' 门前有个人,口 称这里是他丈人家,胡言乱语,可恶!' 我心里暗想:' 一定是我所约的王郎到 了。' 急急收拾了资财,带这丫环拾翠做伴,开门出来。看见你在前面背着被囊 走,心里说:' 自然是了。' 恐怕人看见,所以一路不敢靠近。谁知跟到这里, 却是差了。如今既然失了那人,又不好归去,只得随着官人吧。这也是出于无奈 了。” 蒋震卿大喜,说:“这可真是天缘前定,我的话有应验。好在喜我未曾娶妻, 你不要慌张!我同你回家去就是了。” 蒋生同她们吃了早饭,打发了店钱,独讨一条小船,也不等两个客商,一直 到了余杭家里。家人来问,只说是路上礼聘来的。 那女子进门,待上接下,很是贤能,和蒋震卿十分相得。过了一年,生了一 个儿子。却一提起父母,就凄然泪下。一天,对蒋震卿说:“那时候我不肯嫁那 瞎子,所以做出这越礼的勾当来。如今身归蒋家,也无可悔恨了。但只是双亲年 老无靠,失我之后,在家必定忧愁。且一年有余,也无从问个消息,我心里一刻 不能忘,再如此思念几时,毕竟要生出病来了。我想父母平日爱我如珠似宝,如 今就是他们知道了,只以见我为喜,定然不十分嗔怪的。你可想想法子,怎么通 个信儿去?” 蒋震卿想了一下,说:“这里有个教学的先生,姓阮,叫阮太始,跟我最好。 他常在诸暨往来,待我跟他商量一下看。” 蒋震卿就走去,把这事始末根由,一五一十对阮太始说了。阮太始说:“陶 老是诸暨一个极忠厚的长者,跟学生也曾相会几次。待学生寻个便,到那里替蒋 兄婉转说明白乐,周全其事,决不有误!”蒋震卿称谢,回来跟浑家说了。 陶老当晚款留二位客商在家歇宿,第二天,又送早饭来吃了。二位客商千恩 万谢,作别了起身。老者送出门来,还笑着说:“昨天那狂生不知哪里去借宿了, 也让他受些恓惶,以为轻薄之戒。”二位客商说:“想必是等不得,先走了。容 学生辈找到了他。埋怨他一番。老丈不必介怀!”老者说:“老拙也是一时耐不 得,昨天够他受的了,哪里还会挂在心上?”说罢,各自作别。 老者刚进门时,一个丫环慌慌张张走到面前,喘作一团说:“老爹,不好了! 姐姐不知哪里去了?”老者吃了一惊,问:“怎么说?”一步一颠地走进房中来。 只见王妈妈儿天儿地地放声大哭,老者详细问她,老妈妈说:“昨夜还好好儿在 她自己房中睡的。今早起来,因外边有客,我且照管灶下早饭,不曾见她起来。 等到客人去了,叫人请她吃早饭,只见房中箱笼大开,连服侍的丫环拾翠也不见, 不知哪里去了!”老者大惊,说:“这却是为的什么?”一个养娘说:“莫不是 昨天投宿的那些人是歹徒,夜里拐了去了?”老者说:“胡说!他们都是初到此 地的,那两个宿了一夜,今早好好儿别去了,怎么拐?另一个,因为我恼他,连 门都不放他进来,更没什么相干!必定是早先跟人有约,昨夜见家里有客,趁乱 逃走了。你们平日看见姐姐有什么破绽么?”一个养娘说:“阿爹这么猜,大概 十有八九了。姐姐只为许了个瞎子,心中不乐意,常常流泪。只有表兄王某跟姐 姐很说得来,时常叫拾翠给她传消递息。想必是约了他,跟他走了。老者见说得 有因头,密地里叫人到王家去访,只见姓王的好好儿在家里,并没一些儿异样动 静。老者没做理会处,跟那老妈妈说:”家丑不可外扬,这消息切莫传出去!褚 家这瞎子退得了婚赶紧退,退不得,苦一个丫头不着,代姐姐嫁他就算了。只是 身边没了这个亲生女儿,好生冷静。“说着,哭个不住。不久褚家那瞎子死了, 动了老夫妻的念头,又添上几场悲苦哭,直说:”要是他早死年把,也不见得女 儿会这样!“ 过了一年多,一天门上递了个名帖进来,是余杭阮太始来访。老者出来接着, 说:“什么风吹来?”阮太始说:“和贵地诸友久疏问候,今天偶然得暇,特地 过江来拜望。”老者忙叫治酒相待。饮酒中,说些江湖上的新闻,也有可信的, 也有可疑的。阮太始说:“敝乡一年之前,也有一件新闻,这事儿却是真的。” 老者问:“什么事儿?”阮太始说:“有一个少年朋友,出来游耍,归去的途路 上,因为一句玩笑话,得了一个女子,至今在那里做夫妻。这女子是贵乡人,老 丈可晓得么?”老者问:“这妇人姓什么?”阮太始说:“听说也姓陶。”老者 大惊,心想:“莫非是我女儿么?”阮太始接着说:“小名幼芳,年纪一十八岁; 还有个丫头,名叫拾翠。”老者睁着眼说:“真是我小女了。怎么会在他那里?” 阮太始说:“老丈还记得有人雨中叩门,冒称是岳家,老丈闭他在门外、不容登 堂的事儿么?”老者说:“果然有这个事儿。此人平日跟老拙并不相识,而且又 关在门外边,无法进出。不知那晚小女怎么却随了他去了?” 阮太始把蒋生所言,一一细说了,又说:“一个妄言,一个发怒,一个误认, 凑合成了这事儿。真是稀奇!如今已经生了儿子了。老翁要见她么?”老者说: “当然要见哩!” 话说到这里,王妈妈在屏风后边,听得明明白白,忍不住冲了出来,不管是 生是熟,大哭起来,拜倒在阮太始面前说:“老夫妇只生这一个女儿,自从失去, 几番哭得死去活来,至今痛不欲生。要是客人果然能让我母女相见,必当重报。” 阮太始说:“老丈和孺人(命妇封号之一。我国历代妇女的封号,根据丈夫的爵 位高低而有所不同。清制:命妇的封号,一品二品称夫人,三品称淑人,四品称 恭人,五品称宜人,六品称安人,七品以下称孺人,不分文武正副。这里是对富 有人家老年妇女的尊称)固然要见令爱,只怕有些见怪令婿,令婿不敢来见你们 呢。”老者说:“只要能见,庆幸都来不及,还有什么见怪的?”阮太始说: “令婿也是旧家子弟,不会辱没令爱的。老丈既不嗔责,就请老丈同到令婿家里 去一见就是。” 老者欣然治装,就同阮太始一路到余杭来。到了蒋家门口,阮太始进去,把 话详细说了。阮太始同蒋生出来接了老者。那女儿久不见父亲,也接到中堂来。 阮太始暂避开了。父女相见,倒在怀中,大家哭倒。老者就要蒋生同女儿到家去。 那女儿也要去见母亲,就一同到诸暨村来。母女两个相见了,抱头大哭说:“只 说此生再不得相会了,谁想还有今天?”哭得旁边养娘们个个流泪。 蒋生拜见丈人丈母,叩头请罪:“小婿一时和同伴门外戏言,谁知岳丈认了 真,致犯盛怒!又谁知令爱错认了人,阴差阳错,竟促使我们成了夫妻。小婿如 今想起来,当初说这话的时候,何曾有分毫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儿?一切都是偶然。 望岳丈莫怪!”老者大笑说:“是老天爷叫贤婿说出这玩笑话来,才有这么凑巧。 这是前世定下的姻缘,怎么能怪罪你?” 正说话间,阮太始封了一封贺礼,到门前来道喜。老者拿出彩帛银两,拜求 阮太始做媒,治酒大会亲族,重新叫蒋震卿夫妇拜天地成礼,厚赠妆奁,送他们 还家,夫妻偕老。 当时蒋生如果不戏耍取笑,不被关在门外,就一样同两个客商一块儿吃酒了, 哪里撞得着这个老婆?不知又嫁给哪个去了。可见姻缘前定,天使其然。 附记:这个故事,出在祝枝山《西樵野记》中,事体本来很有趣。只因有个 没见识的,做了一本《鸳衾记》,把元人《玉清庵错送鸳鸯被》杂剧和嘉定篾工 徐达拐逃新人的事掺杂在一起,弄得头头不了,债债不清。所以,在下依着本传, 把这个故事重新流传于世,让人简便好看。 「简评」这一篇,说了两个因开玩笑而无意中娶了老婆的故事,最后归结为 一点:姻缘前定。 王生和曹氏女子的故事,文中一直说是“开玩笑”,但是这样的玩笑,似乎 也开的太大了。曹氏女子,人家自己本来有意中人,不但被王生生生地拆散了, 居然还趁人之危,使用无赖的手段,不但威逼人家和他同居,还吃人家的,用人 家的,迹近无赖。特别是父亲逼他回家,既不敢带曹氏女子同行,回家后两年, 也不敢向父亲说起,完全是个不负责人的公子哥儿行径。惟一可取的是:第一名 另娶,第二再次相遇,不嫌曹氏已经是妓女身份,毅然相认,并带她走。如果没 有后来这一点点人性,简直就猪狗不如了。 蒋生和陶氏女的故事,实际上是一个“巧”字在作怪。世界上巧遇的事情很 多。唯心论和唯物论的区别,在于唯心论者把一切巧遇都说成是“前世注定”与 鬼神有关;而唯物论者则认为这是偶然的机遇,与鬼神无关。 从故事的叙述看,蒋生此人虽然也是“书香门第”的“旧家子”,行为品质 其实并不高尚:既贪财,又贪色。正因为如此,倒成就了一桩还算美满的婚姻。 如果按照当时的道德标准办事,蒋生应该当时就把小姐和丫环送回陶家去。那样 一来,下面的故事,又该有许多种不同的结局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