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十四 浪荡子谋命劫财 屈死鬼阴魂对案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从来人死魂不散,何况生前有宿冤! 试看鬼能为活证,始知明晦一般天。 山东有个农夫,不记姓名。因耕自己田地,侵犯了邻人墓道。邻人跟他争论, 他出言不逊,就把他毒打致死。家里亲人把邻人告官。检尸有致命重伤,问成死 罪,已经一年。 一天,右邻生一儿子,刚会说话,就能说他前生的事情:“我本是个种田人, 被邻人打死。死后到阴司,阎王怜我无罪误死,让我复生,但我尸首已经烂了, 就叫我就近托生到右邻家做儿子。当即差了两个小鬼送我到右邻房栊外,见一妇 人临产,两个小鬼说:' 这就是你母亲,你从囱门进去!' 说罢,两个小鬼就走 了。两个小鬼在外面听不见里头孩子的哭声,又回身进来看,那时候我躲在衣架 下免,被小鬼找出来,送进囱门。一会儿就生下来来。”说起平生事情,无不记 得。又到生前所耕的地界,再三辨认。那些看的人及他父母,明知是那个耕田的 人再世,叹为怪事。 这话传到狱中,那抵罪的邻人就向当官的诉状:“我误杀了耕田的人,所以 定了死罪。如今耕田的已经再生,也该放我一条活路。要不然,死者得生了,生 者倒要死了,我这一死,算是抵谁的?” 官府看见诉状稀奇,提一干原被告证人邻里询问,众口如一,说:“果然重 生了。”又提小孩儿来问,他说的言语明明白白,一些儿不错。然而官府却判断 说:“一死自抵前生,岂以再世幸免?”不准他诉状。 国朝嘉靖(明世宗朱厚熜的年号,公元1522~1565年)年间,有一桩异事。 一个山东人,名叫丁戍。客游北京,途中遇一壮士,名叫卢疆,性格慷慨,气宇 轩昂,两人觉得合得来,就结为兄弟。 不多久,卢疆盗案犯了,押在府狱。丁戍到狱中探望,卢疆对他说:“某不 幸犯罪,无人救得。承兄平日相爱,有句心腹话,要和兄说。”丁戍说:“感蒙 不弃,若有见托,必当尽心。”卢疆说:“得兄应允,死亦暝目。我有白银一千 多两,藏在某处,兄可去取来,打些关节,营救我出狱。万一不能得脱,只求兄 照管我狱中衣食,不让我缺乏。他日死后,只要兄葬埋了我,多余的东西,任凭 兄取了。只此相托,再无余言。”说罢,泪如雨下。丁戍说:“且请宽心!自当 尽力相救。”各道珍重而别。 原来人心本来都是好的,可是见财即变。自话说得好:“白酒红人面,黄金 黑世心!”丁戍见卢疆倾心付托,当时也是实心应承,并无虚谬。等他他到所说 的某处取到了一千两银子,却就转了念头:“不想他果然是个强盗,积得许多银 子。如今落在我手里,是我的一场小富贵,也够我下半世受用了。反正是不义之 财,他取得,我也取得,不算罪过。银子既然到了我手,还救他干什么?”又想 了一想:“我要是不救他,他叫人来问我,我可无法推托。惹急了他,万一攀扯 出来,也不稳便。何不了结了他?倒是口净。”正是转一念,狠一念。从此就和 狱吏两人串通,送了他三十两银子,暗地里杀了卢疆。 自此丁戍白白地得了一千两银子,又没人知道他来历,摇摇摆摆,在北京受 用了三年,用去了七八百银子,想起家里,就搭船回家。 丁戍到了船中,跟同船的人正在舱里说些闲话,丁戍忽然跌倒了。一会儿爬 起来,睁着双眼大喝:“我就是北京大盗卢疆。天杀的丁戍!得了我一千两银子, 反而害我性命,如今你还我命来!” 同船的人,见丁戍的声音跟先前不一样了,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知道他有负 心事,是冤魂来索命了,各各心惊,都跪下拜他,求告他说:“丁戍做错了事, 害了好汉,跟我们不相干。好汉要是在这船中索命,杀了丁戍,就要害我同船人 不得干净,要吃无头官司了。望好汉息怒!略等片刻,等我们众人上了岸,凭好 汉处置他吧。”只见丁戍口中说出鬼话来:“罢,罢。我先到他家等他罢。”说 吧完,又倒在地下。不久,丁戍醒转来,众人问他刚才的事儿,一点儿也不知觉。 众人也就不道破,随路分别上岸去了。 丁戍到家三天,忽然大叫,又说起船上的话来。家人正在骇异,只见他走去, 取了一个铁锤,望口中乱打牙齿。家人慌忙抱住了,夺了他的铁锤。又走去拿把 厨刀,在胸前乱砍,家人又来夺住了。他手中没了器械,就用手指头自挖双眼, 把眼珠子挖了出来,血流满面。家人慌张惊喊,街上人听见,一齐跑进来看。消 息传出去,弄得看的人填街塞巷。正好日前同舟回来的人,有那好事的来打听消 息,恰好瞧见。只见丁戍一头自打,一头说卢疆的话,大声骂着。有大胆的走向 前问他:“这事儿有几年了?”附丁戍的鬼说:“三年了。”问:“你既然有冤 要报,又如此有灵性,为何直等到三年之后才来?”那鬼说:“那一向我倍关在 狱中,不得报仇;近来遇赦,方才出得外免来。”说罢又打,直打到丁戍气绝, 才没影响。 当时正值隆庆(明穆宗朱载垕(h òu 后)年号,公元1567~1572年)改元, 大赦天下。可见狱鬼也随阳间例,放了出来,方得报仇。 看官,你知道在下为什么要说出这两段话么?只因为世上的人,瞒心昧己做 了事,都以为暗中黑漆漆,并无人知觉的;又说是死无对证,见那个人死了,就 以为天大的事儿也完了。谁知道冥冥之中,却昭然不爽!这样转世说出前生,附 人身活现活报,恰像人原不曾死,只在面前一般。随你欺心的硬胆的人,想想也 要毛骨悚然。 死后托生,也是常事,附身索命,也是常事,古往今来,说不尽许多。如今 更有一件稀奇古怪的案子,是被人害命,附尸诉冤,竟做了活人的活证,直到缠 过多少时节,经过多少衙门,成狱方休,实为罕见! 在山东即墨县于家庄,有一人名叫于大郊,是个军藉[ 明代的军队,采取 “屯卫”制,在全国各地设立许多“卫”(当时的“天津卫”和“威海卫”,都 是著名的卫)和“所”(“所”比“卫”小),驻守在卫所内的士兵和军官都是 世袭制,称为“军籍”。士兵们允许带家属,半天耕作,半天守卫。除服装、军 械外,生活自给自足] 出身。这于家本户,有在兴州(中国历史上有许多个兴州。 明代的兴州,在今陕西安康。从后面接着“右屯卫”看,这个“兴州”应该是今 天的辽宁兴城)右屯卫顶当祖军(世袭的屯卫制,每户只由一名男子顶替父辈当 兵。如果某军籍户有几个儿子,除一人当兵外,其余人允许离开卫所回到祖籍所 在地落户。这个当兵的人,就叫做“祖军”。屯卫制后来有名无实,无法自给自 足,军人的生活就要由族人接济,就是后汶说的的“军装盘缠”)的一个名额。 如今在右屯卫当兵的,叫做于守宗。原来这个军士的名额,是祖上洪武年间传留 下来的,虽然由嫡支嫡派的子孙入伍,却要通族的人帮他银两,叫做“军装盘缠”, 约定每隔几年来取一次,成了旧规。 万历二十一年,在卫所的于守宗,要派人到祖藉去讨这一项钱粮。有个家丁 叫做杨化,是蓟镇[ 古军镇名,明“九边”之一,治所在渔洋(今天津蓟县)] 人,心性最梗直,曾多次到即墨县走过,守宗就差他去。 杨化别了妻子,骑了一只自家喂养的毛驴儿,不止一天,到了即墨,就到于 大郊家宿歇。然后到各家去派取,按着支系派去,有几分银子的,也有上钱的, 陆续零星讨来。先凑得二两八钱,在身边藏着。 这个于大郊,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浪荡子。正月二十六日,大郊走来 对杨化说:“今天是鳌山卫的市集,好不热闹。你和我一同去玩玩儿?”杨化说: “我在家也坐不住,正要去走走。”把个缠袋在腰里束了,骑了驴,同大郊一起 到鳌山卫来。 杨化和于大郊到鳌山集上转了一圈儿,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对大郊说:“咱 们到酒店喝碗烧刀子去。”大郊见说,就拉他到卫城内尹三开的一个酒家去饮酒。 山东的酒店,没什么下酒的饭菜,无非是两碟大蒜、几个馍馍。杨化是个北边的 穷军汉,好的是烧刀子。这尹三店中的黄烧酒是很名的,正中他的心意,大碗价 筛来吃。于大郊在一旁相劝,灌得烂醉。到了天晚,杨化醉得手垂脚软,走不得 路。大郊勉强扶他上了驴子,用手搀着他走。杨化骑一步,撞一撞,几番要颠下 来。到了卫北石桥子沟,杨化一个盹儿,叫声“啊呀!”一交翻下驴来。于大郊 说:“你醉得骑不得驴了,暂且在这里地下睡一觉再走。” 杨化在草坡上放翻身子,不知天上地下,鼾声如雷,一觉睡去了。 原来于大郊见杨化零零星星收下好些银子,却不知有多少,心中动了火,想 要谋他的。欺他是个单身穷军汉,人生路不熟,料没有人想知道他的来踪去迹。 况且族中人怕他来要银子,巴不得他早点儿回去的,不见了他,大家干净,必定 没人提起。这项银子却不是落在自己手上了?所以故意把这样狠的酒灌醉了他。 杨化睡到一个更次,于大郊就在旁边呆呆地候着。 于大郊平日要是个软心肠的人,这时候纵然要谋他银两,趁他酒醉,从腰里 摸了他的,一走了之,第二天杨化酒醒,也只当自己醉后丢失了,就是疑心大郊, 没个实据,可以抵赖,事情也好办。何必一定要害他性命?谁知北人手心硬辣, 一不做,二不休,叫做“先打后商量”,不论银钱多少。就是那断路抢衣帽的小 强盗,也必定先了结性命,然后动手搜钱的。风俗如此,心性如此。看着一个人 性命,只当掐个虱子,不放在心上。 于大郊见杨化酒醉不醒,四旁又没人,就把驴子上的缰绳解了下来,打了个 扣儿,把杨化的脖项套进去,就手除下杨化的帽子,塞住他嘴巴,把一只脚踏住 他的脸,两手用力把缰绳扯起来一勒可怜杨化一个穷军汉,能有多少银子?今天 死于非命! 于大郊用手在杨化鼻子底下一试,已经没气儿了。就在他腰间搜银子,连缠 袋拿过来,缠在自己腰上。又想:“尸首躺在这里,天亮后有人看见,不大妥当。” 随即抱起杨化的尸首,驮在驴背上,赶到海边,离于家庄有三里地远近,扑通一 声,撺进海里,牵了驴儿回来。又一想:“这是杨化的驴,有人认得。我收在家 里,必定有人问起,难以遮盖,弃了它吧。”当即把驴赶到黄铺舍漫坡散放了, 任它自去。那驴散了缰辔,随它打滚,好不自在。第二天不知哪个收去了。当夜 于大郊悄悄儿地回家,没人知道。 到了二月初八日,已经过去十二日了。于大郊梦里也说这时候杨化的死尸不 知漂到几千万里外面了。你说作怪不作怪!那死尸潮上潮下,漂了多日,一夜乘 潮逆流上来,恰恰漂到于家庄的海边,停着不去。本村保正于良等人看见,报知 即墨县。那即墨县李知县见是海潮漂来的死尸,不知何处人氏,何由落水,而且 颈间有绳子勒过的痕迹,知道其中必有冤情。除责令地方一面收尸,一面访拿外, 李知县斋戒了,到城隍庙虔诚祈祷,希望城隍显灵保佑,务求破案。 二月十三日,有于大郊本家居民于得水的妻子李氏,正和丈夫一起碾米,忽 然跌倒在地。得水慌忙扶住叫唤。将及半个时辰,猛可站将起来,紧闭双眼,口 中直喊:“于大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于得水惊问:“你是何处鬼神来作怪?”李氏说:“我是讨军装盘缠的杨化, 在鳌山集被于大郊用黄烧酒灌醉,扶到石桥子沟,用缰绳把我勒死,抛尸海中。 我怕大郊逃走,官府连累无辜,所以前来告诉你们。我家中还有亲兄杨大,有妻 张氏,有二男二女,都远在蓟州,不能前来,可怜!可怜!故此我自己来,要和 大郊质对,务必要报此仇。”于得水说:“你的冤仇,其实与我无干,为什么缠 着我家里?”李氏说:“暂借贤妻贵体,给我做个凭依,好去官府质对。等事情 了结,我当自去,不来相扰。烦你替我报知地方。你若不肯,我也不出你的家门。” 于得水无奈,只得走去通知保正于良。于良不信,到得水家中看个的确。李 氏再次诉说杨化杀他的那一番话,明明白白,一些不差。于良走去报知老人邵强 和地方牌头小甲等人,都来看了。前后说话,都是一样。 于良、邵强同地方人等,一拥来到于大郊家,叫出大郊来说:“你干得好事! 今有冤魂在于得水家中,你可快去面对。”大郊心里有病,见说着这话,好不心 惊!却又违不得众人,只得说:“有什么冤魂在得水家里?可又作怪,且去看一 看,怕什么!” 到了得水家,李氏见了他,大喝说:“于大郊,你来了么?我跟你有什么冤 仇?你却下毒手谋我钱财!害得我好苦!”大郊自以为没人知道,极口强辩: “呸!哪个谋你钱财?见鬼了!”李氏说:“你还要抵赖?你用驴缰勒死了我, 又用驴驮我到海边,抛尸海中。你藏着我二两八钱银子,打算自己快活。快拿出 我的银子来,不然,我就打你,咬你的肉,泄我的恨!” 大郊见说出的银子数目相对,知道果然是杨化附魂,不敢隐匿,就对众人承 认:“所说是实。却不料阴魂附人体,如此显应,我只有死路了!” 于良等人听了,当即押了大郊回家,从灶锅烟筒里取出原劫杨化的缠袋一条, 内盛军装银子二两八钱。于良等人说:“好了。好了。有了赃物,就可以报官定 罪,了这海上浮尸的公案。如果只是阴魂鬼话,万一后来人醒了,阴魂去了,我 们难替他担待。”就急急押了于大郊,连赃送县。 大郊想:“罪无可逃了。坐在监中,没人送饭,必须多攀两个本户,大家不 得安闲。等他们送饭,好歹也有些给我吃。”就对于良说:“这事儿有本户于大 豹、于大敖、于大节三人和我同谋,怎么只做我一人不着?”于良等把这三个人 拘到。三人口称无干,于良也不听他,一同送到县里来。 知县准了状子,批了:“情似真而事则鬼。必李氏当官证之!”随拘李氏到 官。 李氏和大郊面质,句句都是杨化的口音,咬定大郊谋死真情。知县看那诉词 上面,还有几个名字,就问:“这于大豹等几个人,却是怎么回事儿?”李氏说: “就是大郊一个,余人并不相干。我就是累及所以,故不避阴阳相隔,特地来告 陈。”知县厉声问大郊:“你怎么说?” 大郊被李氏活灵活现的话,惊得丢了魂魄,只得叩头说:“老爷,小人今天 才知道鬼神难昧,确实是小人把杨化勒死,图财是实,和他人无干。小的该死!” 知县见是谋杀人命重案,必须亲自检验,当天押了大郊等人到海边检验潮水 漂上来的杨化尸首。仵作验明杨化身尸颈子上有绳子勒伤,的确是生前被人勒死。 知县取了验单,回到县中,录了将一干证人和犯人的口供,将于大郊问成死罪。 众人在场的多画了押,连李氏也画了一个押。知县吩咐她:“此事须解上司,你 可改不得口!李氏说:”小的不改口,只是一样说话。“原来知县怕杨化的灵魂 散了,所以对李氏这样说。不知道现在说话的是杨化真魂,只顾说自己的话,所 以如此回答。 知县就把口供叠成文案,连人解府。知府看了案卷,觉得稀奇,心中有些疑 惑,当堂亲审,所供与前情无异,就提笔宣判: 审得杨化以边塞贫军,跋涉千里,得银不满三两。于大郊辄起毒心,先以酒 醉,继以绳勒,又继以驴驮,丢尸海内。彼以为葬之鱼腹,求之无尸,质之无证。 即可独享前银,宴然无事。孰意天道昭彰,鬼神不昧!尸入海而不沉,魂附人而 能语。发微瞬之奸,循凶人之魄。至于' 咬肉泄恨' 一语,凛然斧钺;' 恐连累 无干' 数言,赫然公平。此可谓死而有灵,灵而正直,不以死而遂泯者。孰谓人 可谋杀,又可漏网哉?该县祷神有应,异政足录。拟斩情已不枉,缘系面鞠,杀 劫魂附情真,理合解审。呈抚按(是巡抚和提刑按察使的合称。巡抚是一省的军 政主管官员,提刑按察使是一省的司法主管官员)定夺。 府中起了解批,连人带卷,解到巡抚孙军门(对巡抚的尊称)案下告投。 孙军门看了案卷,有些不以为然。心疑:“李氏一个妇人,又是人说鬼话, 怎么做得杀人依据?安知不有诡诈?”就当堂逐一点过面审。点到李氏,就住了 笔,问:“你是哪里人?”李氏说:“是蓟州人。”又叫地方上来问:“李氏是 哪里人?”地方答:“是即墨人。”孙军门问:“她怎么说是蓟州人?”地方答: “李氏是即墨人,附身的杨化是蓟州人。”孙军门又问李氏:“你叫什么名字?” 李氏答:“小的杨化,是兴州右屯卫于守宗名下余丁(卫所中军人的家丁)。” 就把讨军装钱被谋死,是长是短,说了一遍。宛然是个北边男子声口,并不像妇 女说话,亦不是山东口音。孙军门问得明白,点一点头,笑着说:“果真有这样 的奇事!”就在卷上批: 扬化魂附诉冤,面审俱蓟镇人语,诚为奇异。仰按察司复审详报! 按察司转发本府带管理刑厅刘同知(知府的副职。从上下文看,这里的同知, 是兼管刑厅的。刑厅是一府的司法机关,相当于地区级的中级法院)复审。解官 将一干人犯仍带到府中,当堂回销解批。只见李氏丈夫于得水向知府哭禀:“小 的妻子李氏久为杨化冤魂所附,真性迷失。又且身系在官,展转勘问,动辄经旬 累月,有子失乳,母子不免两伤。望乞爷台做主,救命超生!” 知府见他说得可怜,点头说:“这样做原本不是常理,怎么可以久假不归? 却是鬼神之事,我亦难处。”就唤李氏到案前说:“你是李氏,还是杨化?”李 氏说:“小的是杨化。”知府说:“你的冤已经雪了。”李氏说:“多谢老爷天 恩!”知府说:“你虽然是杨化,你的身子却是李氏,你晓得么?”李氏说: “小的晓得。小的冤仇虽然已经报了,可是我无家可归,就住在这里吧。”知府 大怒:“胡说!你的冤仇既然雪了,就该依你的尸骨去,怎能耽搁人家妻子?你 可速去,不然痛打你一顿。”李氏听说要打,却像有些怕的一般,连连叩头说: “小的去就是。”说罢,站起就走。知府又叫人拉他回来说:“我叫杨化去,李 氏你要哪里去?”李氏仍然是杨化的口音,叩头说:“小人这就去。”起身又走。 知府拍案大喝,叫他转来:“你这厮这样糊涂可恶!杨化可自去,须留下李氏身 子。怎么三番两次,违我言语?皂隶,给我着实打!” 皂隶发一声喊,把满堂竹片尽撇在地下,震得一片价响。只见李氏一交跌倒, 叫皂隶唤她,不应,再叫他杨化!也不应,眼睛紧闭,面色如灰。于得水慌了手 脚,附着耳朵连声呼唤,只是不应。也不管这是在公堂上,不由得大声痛哭。知 府也没有办法处置。于得水抱着李氏,只见她手脚乱颤,汗下如雨。有一个多时 辰,忽然张开眼睛,看见自己在公堂,满眼都是打扮异样的生人,大惊说:“我 怎么会在这里?”就把两袖遮面。知府晓得她真性已经回来,问她这一向知道些 什么,回答说:“小女子在家碾米,不知怎么会在这里。”知府就用硃砂笔大书 “李氏元身”四字,又取官印印了,贴在她背上,叫于得水扶回家调养。 第二天,刘同知提审,因为案卷上有李氏姓名,又传李氏过堂。于得水见妻 子出惯了官,也不以为意,谁知李氏这回着实羞怯,不肯到衙门来。于得水把以 前的事情一一详细给李氏说了,李氏哭着说:“那时候是在睡梦里,不知道在大 堂上出丑,过去的事情,没法追悔了,如今既然已经醒来,我是个女人,怎么可 以再到公庭?”于得水说:“罪案已经审完,太爷昨天已经把你发放过了。今天 只要复审一次,就可以了事的。”李氏说:“复审不复审,跟我有什么相干?” 于得水说:“你要是不去,可就要连累我了。” 李氏没奈何,只得同到衙门里来。等到刘同知问她,只是哭泣,不晓得说一 句话。同知传于得水来问,于得水把从前杨化附魂作证,昨天太爷发放后,杨化 的灵魂已经去了,如今是李氏原身,跟以前不同的缘故说了。就把太爷硃笔亲书 印文验过。刘同知深深感叹,就写文书申报上司:“杨化冤魂已散,理合释放李 氏宁家,免其再提。于大郊自有真赃,不必别证。秋后处决。” 一天夜里,于得水梦见杨化来道谢:“久劳贤室,无可为报。只有叫驴一头, 一向散缰走失,被人收去。如今我引它到你家门口,你可收用,权为谢意。” 于得水早上开门出去,果然有一头毛驴儿在门口,就把它拴起来骑用。 「简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信仰追求,因此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文 学艺。 文学是上层建筑,专制封建社会所产生的文学,必然是封建主义文学。这本 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无可厚非的。如果专制封建时代居然产生了社会主义文学, 那倒是奇事一桩了。 迷信鬼神,是专制封建社会的特点之一,因此必然会有以鬼神为主题的作品 反映在文学作品中。 鬼神这东西,用今天的科学眼光来看,当然是没有的(也有少数人从“灵魂 是物质”的前提出发,在研究灵魂的来源和去向,但至今没有结果)。而在古人, 则多数人相信有,少数人则说“相信就有,不相信就没有”。 客观地说,在法制还不健全的社会,相信有鬼神,比相信没有鬼神似乎要还 一些。因为凡是相信有鬼神的人,都相信“因果报应”。在“善有善报,恶有恶 报”的观念下,至少可以令一部分人因贪图“好报”而做善事;因害怕“恶报” 而不做或少做坏事。 本篇的两个故事,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当然都是“鬼话连篇”的无稽之谈。 但也不能否认它在当年的确起过“劝人为善”的作用。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就姑 且把它当作是一种神话故事吧。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