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五 卫朝奉狠心盘贵产 陈秀才巧计赚原房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人生碌碌饮贪泉,不畏官司不顾天。 何必广斋多忏悔?让人一着最为先。 这一首诗,是说世上的人只要一起贪心,就是十万个金刚也降他不住;明明 有刑法在免前,也顾不得。正如列子说的那样:“只看见金子,不见有人。”因 为这种贪心的念头一发,全部精神都注在这一件事情上,哪里还管什么行得行不 得! 杭州府有个姓贾的秀才,名实,家私巨万,心灵机巧,豪侠好义,专好结识 那一班有义气的朋友。朋友中有那未曾娶妻的,家贫出不起聘金,他就出钱帮助 他完婚;有那负债还不起的,他就替人还账。而且路见不平,专门喜欢跟那瞒心 昧己的人作对。如果有人恃强欺负弱小,他就出奇计去胜他。种种快事,不可枚 举。这里只说他一节助友赎产的美谈。 钱塘(指钱塘县。明清时代,杭州府辖两县:一个仁和,一个钱塘)有个姓 李的读书人,尚未游痒(庠是古代的学校。明清时代,把考取了秀才、能够入县 学的生员,叫做庠生。因此对有秀才资格入了学的人,称为“游庠”)。家中极 贫,事亲至孝。跟贾秀才很说得来,贾秀才时常周济他。一天,贾秀才邀李生饮 酒。李生到来,有些怏怏不乐。贾秀才疑惑,饮了几杯酒,忍耐不住开口问他: “李兄有什么心事,免对美酒却高兴不起来?何不说出来让小弟听听?或许能分 忧万一,也未可知。”李生叹口气说:“小弟是有些心事,在别人面前,也不好 说。我兄垂问,敢不实言!小弟先前曾有小房一所,在西湖口昭庆寺左侧,约值 三百多两银子。为因欠了寺僧慧空五十两银子,积上三年,本利一共该一百多两。 那和尚是个好利的先锋,趋势的元帅,终日讨债。小弟手足无措,只得把房子折 与他,要他找足三百两房价。那和尚知道小弟没有别的路数,故意不要房子,只 要银子。小弟只得很便宜地把房子折了价,只找给我三十两银子。刚交了钱,和 尚就搬进去住了。小弟和老母搬到城中,租房居住。因我连年来租钱交不上,房 东天天来催小弟出屋,老母忧愁成病,所以烦恼。”贾秀才说:“原来这样。李 兄何不早说?敢问你欠房东家租金多少?”李生说:“每年四两,如今一共欠他 三年的房租。”贾秀才说:“这事儿不难。今夜且开怀饮酒,明早我自有区处。” 当天酒散相别。 第二天,贾秀才起个大清早,取了天平,兑了一百四十二两银子,叫一个仆 人跟了,往李生家来。李生刚起床,梳洗不迭,忙叫老娘烧茶。没柴没火的,弄 了一早起,也烧不出一杯茶来。贾秀才忙叫仆人请李生出来,只讲一句话就行。 李生出来说:“贾兄有何见教,亲自光临?”贾秀才叫仆人取出两包银子来,对 李生说:“这一小包是银子十二两,可以偿还房东;这一大包是银子一百三十两, 兄可拿去跟慧空长老赎取原屋居住,省得听房东言语累,又可免令堂之忧。兄有 了栖身的定所,也是小弟之愿。”李生说:“我兄说哪里话!小弟不才,一不能 赡养老母,贫困应当自受。屡次承您周济,已经出我望外,又因为小弟无家可依, 累仁兄破费如此重资,赎取原屋,小弟就是住了,也不安稳。蒙兄情谊,只可领 房租银一十二两;赎屋之事,断不敢从命。”贾秀才说:“我兄差矣!你我两人 交朋友,以义气为重,何必以财利介意?兄只管收去,不要推却。”说罢,把银 放在桌上,竟出门去了。 李生慌忙出来叫:“贾兄回来,容小弟道谢。”贾秀才不顾,竟自去了。李 生心想:“天下难得这样的好友,我若不受他的,他心里反而不快。且拿去取赎 取房子,若有得志之日,必当厚报!”当即跟母亲商议了,拿了银子,前去赎屋。 到了昭庆寺左侧自己旧房的门口,进去问:“慧空长老在么?”长老听见, 只当是什么施主到来,慌忙出来迎接。见是李生,就把这恭敬的身份,立刻变做 冷淡的腔调,半吞半吐地施了礼请坐,也不送茶。李生就那赎房的话说了。慧空 有些变色,说:“当初卖屋的时候,你可不曾说过后要来赎取。就是要赎,原价 虽然是一百三十两,如今我们又增造了许多披屋,用了许多材料,值得多了。今 天官人必须是补出这些账来,就任凭你赎了去。” 这是慧空晓得李生分明拿不出银子来,故意这样勒掯他。其实何曾添造什么 房子?李生听了这话,却认了真。心想:“难道又去找贾兄凑足银子来赎不成? 我本不愿受他银子赎屋,如今落得借这个名头,就说和尚索价太重,不容赎取, 还了贾兄银子,心里也到安稳。”当即辞了和尚,走到贾秀才家里来,备细转述 了和尚的言语。 贾秀才听了大怒,说:“没想到这个秃厮这样可恶!僧家四大俱空,反要瞒 心昧己,图人财利。当初如此卖,如今只能如此赎,为何平白地要增价钱?钱财 事儿小,情理难容!撞在小生手里,待我想个主意处置他,不怕他不容我赎!” 当时留李生吃了饭,别去了。 贾秀才带了两个家僮,走到昭庆寺左侧来,见慧空家门儿开着,就踱了进去, 一个小和尚说:“师父陪客人吃了几杯酒,在楼上打盹儿。”贾秀才叫两个家僮 在下边等着,自己信步走到楼梯边,悄悄儿上去。只听得鼾齁之声,见慧空脱下 衣帽熟睡。楼上四面有窗,多关着。贾秀才走到后窗缝儿里一张,见对楼一个年 少妇人坐着做针黹,看光景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眷属。贾秀才低头一想:“我有计 了。”就把慧空那僧衣僧帽穿了,悄悄儿地开了后窗,嘻着脸跟那对楼的妇人百 般调戏,直惹得那妇人焦燥起来,跑下楼去,贾秀才赶紧脱下衣帽,放在原处, 悄悄儿下楼,自回去了。 慧空正睡得舒服,听得楼下乒乒乓乓,一直打了进来。十几个汉子,一片声 骂:“贼秃驴,竟敢如此无状!公然楼窗对着我家内楼,也不知回避,我们一向 不说;今天竟大胆把俺家主母也调戏了!送你到官司,先打你一顿,我们不许你 住在这里了!” 霎时间,众人赶上楼来,把家伙什物打得粉碎,把慧空浑身衣服扯得粉碎。 慧空分辩说:“小僧怎敢向宅上看一看?”众人不由分说,夹嘴夹面一面打,一 面骂:“贼秃!你搬了便罢,不然,见一遭儿打一遭儿。莫想在这里站一站脚!” 将慧空乱叉出门外去。慧空晓得隔壁是郝上户家,不敢分说,一溜烟进寺去了。 贾秀才探得消息,知他中计,暗暗好笑。过了两天,走去约了李生,跟他说 了这些缘故,连李生也笑个不住。贾秀才随即拿了一百三十两银子,同李生去找 慧空,说要赎屋。慧空起头见李生,言不惊人,貌不动人,如今见贾秀才是个富 户,还带了家僮到来,况且刚被郝家打怕了的,心想:“留下这所在,料想也住 不安稳,不合跟郝家内楼相对,必定时常来找我的不是。由他赎了去,省了些是 非吧。”就一口应承。兑了原银一百三十两,还了原契,房子交付李生自去管理。 那慧空要讨别人便宜,谁知反而被别人捉弄了。这就是贪心太过的报应。后来贾 生中了进士,直做到内阁学士。李生也登第做官。两人相交,至死不变。 上面这一段,还不是正题。如今再说一段故事,是发生在南京的。 南京又叫金陵,那城傍着石山筑起,所以又名“石头城”。城从水门而进, 有那秦淮十里楼台之盛。那河是当年秦始皇开掘的,所以名叫“秦淮河”。河水 通着扬子江,早晚两潮,那大江中百般物件,每每随着潮水流进来。河里有画舫 名妓,笙歌嘹亮,仕女喧哗。两岸柳荫夹道,隔河画阁争辉。花栏竹架,常凭韵 客联吟;绣户珠帘,时露娇娥半面。酒馆十三四处,茶访十七八家。真是繁华盛 地,富贵名邦。 一个有名的富郎陈秀才,名珩,就在秦淮边居住。娶妻马氏,极是贤德,治 家勤俭。陈秀才有两个所:一所庄房,一所住居,都在秦淮河边。那陈秀才专好 结客,又喜风月,逐日呼朋引类,或往青楼嫖妓,或落游船饮酒。帮闲的不离左 右,筵席上必有红裙。有道是:“利之所在,无所不趋。”众人为了做一场好买 卖,齐来趋奉他。南京城里,没一个人不晓得陈秀才的。陈秀才又吟得诗,作得 赋,做人又极温存,行院中姊妹,没一个不喜欢他的。好不受用!好不快乐!果 然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光阴如白驹过隙,陈秀才风花雪月了七八年,把家私弄得快干净了。马氏每 每苦劝,只是旧性不改,今天三,明天四,虽然不比从前松快,手头也还凑得出 来。 这样又花费了半年多,却真有些急迫了。马氏倒也看得透,说:“索性等他 败完了,倒有个收场。”所以不再去劝他。陈秀才是个玩儿惯了的脾性,一时间 哪里变得转?没有银子使用,众人就撺掇他写一纸文契,到那三山街开当铺的徽 州卫朝奉处借银三百两。那朝奉是个爱财的魔君,可是陈秀才的名头还大,卫朝 奉不怕他还不起,就把三百银子借给他,三分起息。陈秀才得到银子,依旧拿去 胡花。 卫朝奉是个极刻薄的人。他初到南京的时候,只开一个小小的当铺,他却有 百般的昧心取利法。别人拿东西去当,他把那九六七成色的银子,充作足银,又 用小小的戥子称出,还要欠几分零头。后来赎取,却用大天平兑进去,既要你找 足零头,又要你补够成色,少一丝儿他都不发货。有人拿金银珠宝首饰来当的, 他看出金子有十分成数,就暗地里打造一个一模一样的来换了;粗珠换了细珠, 好宝石换了次宝石。如此等等,不能细述。 陈秀才的三百两债务,卫朝奉有心要盘他这所庄房,等闲也不叫人来讨。巴 巴儿地过了三年,本利正好一个对合了,卫朝奉就着人到陈家来讨债。那时候, 陈秀才已经弄得瓮尽杯干,只得收了心,在家读书,见卫家来讨债,没个做理会 处。只得叫家人三番五次地回话:“不在家,等他回来再来讨吧。”有道是:怕 见的是怪,难躲的是债。像这样回了几次,卫朝奉也自然不信了,天天着人来催 逼。陈秀才总是不出头,卫朝奉就着人上门坐守,甚至以浊语相加,陈秀才也只 能忍气吞声。 陈秀才吃他搅闹不过,没奈何,只得出来跟那原做中的说:“卫家那注银子, 本利共该六百两。我如今一时间委实无法措置。隔湖那一所庄房,大约值一千多 两银子,我想拿来来折给卫家,只要卫朝奉找足我一千两就可以了。列位帮我周 全此事,自当相谢。” 众人料他没银子还,只得应允了,去对卫朝奉说。卫朝奉说:“我已经到他 家庄里看过。这所庄子,怎么就值得一千两银子?也亏他开得了这张大口。就是 只折那六百两,我也还觉得过份了些。你们众位怎说这样说话?”原做中的说: “朝奉,这座庄居,六百两银子是不能够买到的。趁他这会儿窘迫,胡乱找他百 把两银子,折了他的庄子,极是便宜的。倘若有一个出钱的主儿买了去,要这样 便宜的事儿就不能够了。” 卫朝奉听说,紫胀了面皮:“当初是你们众人作承我这个好主顾的,放债、 放债,本利丝毫不曾见面,反又要我拿出银子来。我又不等屋住,要这所破落房 子做什么?如果就是这六百两,我就认亏些,折了;不然,只拿银子还我。”就 叫伴当们随着原做中的去说。 众人一齐来到陈家,细述了一遍,气得陈秀才目睁口呆。想要要发话,实在 是自己做错了事,又没处对付银子,怎么好跟他争执?只得陪个笑脸说:“如果 认为那房子不值一千银子,就找勾八百两也算了。当初造那庄子,实费一千二三 百两,如今也论不得了。再烦列位去转达小生的鄙意。” 众人说:“难,难,难。方才我们只说找百把两银子,卫朝奉尚且变了脸, 说:' 我又不等屋住!如果要找,就还我银子。' 他这样口气,相公还要说' 八 百两' ,只怕一万世也不成!”陈秀才又说:“财产重事,岂能一说就决?卫朝 奉见头次索价太多,故作难色,如今又减了二百,难道还有不愿之理?” 众人吃他央求不过,只得又去对卫朝奉说了。卫朝奉也不答应,板起了面皮, 竟走进去,却唤了四五个伴当出来,对众人说:“朝奉叫我们到陈家去讨银子, 折房的事儿,不要说起了。” 众人觉得没趣,只得又同伴当到陈家来。众人也不回话,那几个伴当一片声 喊:“朝奉叫我们来坐在这里,等兑还了银子才走。”陈秀才听说,满面羞惭, 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对众人说:“请帮我婉转劝他家伴当先回去,容我再作道理。” 众人做歉做好,劝了他们回去,众人也各自散了。 陈秀才一肚皮的鸟气没处出,走进房来,捶桌子拍凳子,长吁短叹。马氏看 了他这些光景,心中已经明白,故意说:“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楚馆秦楼,畅 饮酣酒,通宵消遣?却在家里咨嗟愁闷,也觉得少些风月了。”陈秀才说:“娘 子还这样消遣小生。当初只为不听你的好言,把钱财看得忒容易,以致今天受那 徽狗这样的窝囊气。我本想把那湖边的庄房折给他,要他找我二百两银子,没想 到他抵死不肯,只要银子。又着几个伴当坐在我家坐守,亏得众人解劝了去,明 早一定还要来。难道我这所庄房只值得六百两银子不成?如今可真没奈何了。” 马氏说:“你当初兴旺时节,只当家中有个无底的银库,像长流水一样,上千上 七第花费,谁知到了今天,要别人找这一二百银子,却如此烦难。既然他不肯找 钱,干脆就折给他算了,烦闷什么?要像三年前,再有几个庄子也折出去了,还 在乎这一个?” 陈秀才被马氏数落一顿,默默无言。当夜心中不快,吃了些晚饭,洗了脚手 睡了。有道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陈秀才有这一件事在心上,翻来覆去, 巴不到天明。等到五更鸣唱,身子困倦,正朦胧想睡。只听得家僮三五次进来说: “卫家来讨银子的人一早就来了。” 陈秀才忍耐不住,一骨碌爬起来,请众位原做中的,写了一纸卖契:将某处 庄子卖给某人,银六百两。拿出来交给众人。众人不比昨天,欣然接了去,回复 卫朝奉。陈秀才虽然气愤不过,却免了门头不清净,也只好罢了。 那卫朝奉也不是不要庄房,也不是真要银子,见陈秀才十分窘迫,只是逼债, 不怕那庄子不到他的手。如今陈秀才果然吃逼不过,只得将庄房折了债。卫朝奉 称心满意,无话可说。 陈秀才自从折了庄子之后,好不悔恨,终日眉头不展,废寝忘餐,常咬牙切 齿地说:“我要是得志,必定报复!”马氏见他如此,说:“不怨你自己,反而 恨他人!别人有了银子,自然千方百计地要找出利益来,谁象你像,拿了别人的 银子用得舒服,却不知干了一节什么正经事务,平白地把这样的美产贱送了!难 道是别人央求你的不成?”陈秀才说:“事到如今,我岂不知自悔?但是过错在 前,悔之无及了。”马氏说:“你说得好听,只怕口里不像心里,' 自悔' 两字, 也是极难的。有道是:' 败子若收心,犹如鬼变人。' 这时节手头不足,只好缩 了头坐在家里怨恨;有了一百二百银子,又要去风流起来了。”陈秀才叹口气说: “娘子还不知道我的心事!人非草木,岂能无知!我当初实在是不知稼穑艰难, 被人鼓动,朝歌暮乐,耗了家私。如今已经历尽凄凉,受人冷淡,如果还想着' 风月' 两字,真是没良心的人了!”马氏说:“这样说来,你也还有些志气。我 只以为你不到乌江心不死,如今已经到了乌江,这心本也应该死了。我且问你, 如果你有了银子,你拿去做些什么?”陈秀才说:“如果有银子,必先恢复庄居, 羞辱那徽狗一番,出一口气。余下的或开个铺子,或置些田地,随缘度日,等待 成名愿。大概有一千两银子,也就够了。却哪里去得这一注银子来?只好望梅止 渴,画饼充饥。”说罢往桌上一拍,叹一口气。 马氏微微地一笑,说:“如果你这一段话是真心的,想这一千两银子,有什 么难处?”陈秀才见她说得有些来历,连忙问:“银子在哪里?还是去跟人挪借? 还是去跟朋友们结会?不然,银子从何处来?”马氏又笑着说:“要是去挪借, 又是一个卫朝奉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见你这般样子,哪个朋友肯出银 子跟你结会?还是求着自家屋里,或者有些活路,也不可知。”陈秀才说:“自 家屋里,求得着谁?莫非娘子有什么办法,能扶助小生一把?望娘子指点小生一 条路头!”马氏说:“你平时那一班同欢同赏、知乐识趣的朋友,怎么没一个来 瞅你一瞅?原来今你也只好对着我说什么指点不指点的。我一个女流之辈,也没 什么可指点你的。只要跟你说一说而已。”陈秀才说:“娘子有什么话说?”马 氏说:“你如今当真收心务实了么?”陈秀才说:“娘子,怎还说这话?我陈珩 如果再向花柳丛中看一眼、踏一脚,永远前程不得,死于非命!”马氏说:“既 然这样说,我就赎这庄子还你。” 说罢,取了钥匙,开出厢房里的一条黑弄,指着一个皮匣,对陈秀才说: “这些东西,你可拿去赎庄子;余下的,拿来还我。”陈秀才喜自天来,却还有 些半信不信,揭开一看,只见雪白地摆着银子,大约有一千多两。陈秀才看了, 不觉掉下泪来。马氏说:“官人为何悲伤?”陈秀才说:“陈某不肖,将家私荡 尽,赖我贤妻熬清淡守,积攒下这许多财物,使小生恢复故业,作为一个男子, 实在是无地自容!”马氏说:“只要官人能改过自新,就是家门有幸。明天就可 以去赎取庄房,不必迟延了。” 第二天,着人请过旧日这几个原中人去对卫朝奉说,要兑还六百银子,赎取 庄房。卫朝奉得了便宜,怎肯让他赎?推说:“当初折给我的多是些败落的房子, 荒芜的地基。我如今添造房屋,修理得锦锦簇簇,周回花木,栽植得整整齐齐。 想用原价这六百银子赎了去,他倒安稳!要想赎,如今当真要找足一千银子了。” 众人将此话回复了陈秀才。陈秀才说:“既然这样,必须等我亲自去看一看,如 果真的添造修理,估值多少,然后找给他就是了。” 陈秀才同众人到庄里来,问:“朝奉在么?”只见一个养娘说:“朝奉刚才 到当铺里去了。我家内眷在里面,官人们没事儿别进去吧。”众人说:“我们只 在外边踏看一看不妨。”养娘放众人进去看了一遭,却见还只是这些旧屋,不过 补得几块地板,筑得一两处漏点,修得三四根折栏杆而已,多是看得见的,何曾 添了什么? 陈秀才回来,对众人说:“庄居一无所增,怎么却要我找银子?当初我将这 庄子抵债,要他找二百银子,他趁我手中窘迫,贪图产业,百般勒掯,到了他手, 今天又要反找!拿猫儿食拌猫儿饭,天理何在?我陈某当初软弱,今天犯不着跟 他作弄。众人可拿这六百银子交给他,叫他出屋还我。就这样,他已经得了三百 两利钱了。” 众人本不敢去对卫朝奉说的,见陈秀才搬出好些银子来,已经酥了半边,把 旧日的那些奉承腔又重整起来,都应承说:“相公说的是,待小人们去说。” 众人拿了银子去交给卫朝奉。卫朝奉只说少,不肯收;但是又说众人不过, 只得权且收了,却只不说出屋日期。众人见他收了银子,只以为大局已定,取了 一纸收据,回复了陈秀才。 过了几天,陈秀才又着人去催促出房。卫朝奉却说:“必定要找够了修理房 屋的银子,不然,决不搬出。”催了几次,只是如此推托。陈秀才愤恨之极,说: “这厮这般恃强!如果跟他经官府,虽是理上说我不过,也未必办得畅快。慢慢 地寻个计较处置他,不怕他不搬出去。当初呕了他的气,未曾泄得,他今天又来 欺负人,此恨如何消得!” 那时候正是十月中旬天气,月明如昼,陈秀才偶然走出房来步月,闲走了走。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见秦准河上流头,黑洞洞地汆了一件东西过来。陈秀才注目 一看,吃了一惊。原来一个死尸,正好流近房边来,估计是那扬子江中流进来的。 陈秀才正为着卫朝奉一事踌躇,默然自语说:“有计了!有计了!”就唤家僮陈 禄到来。 那陈禄是陈秀才极得用的家人,为人忠直,陈秀才每事必跟他商议。当时对 他说:“我受那卫家狗奴的气无处出,他又不肯出屋还我,怎得个计较摆布他才 好?”陈禄说:“官人是富贵过来的人,又不是小家子,怎受得这些徽狗的气! 我们看不过,常想跟他性命相搏,替官人泄恨。”陈秀才说:“我如今有计在此, 你只要依着我,照计而行,自有重赏。”陈禄不胜之喜,说:“好计!好计!” 唯唯从命,依计而行。当夜各自散了。 第二天,陈禄穿了一身宽敞的衣服,央平日与主人家往来得好的陆三官,引 他去投靠卫朝奉。卫朝奉见他人物整齐,说话伶俐,就收纳了,拨一间房子给他 歇宿。叫他穿房入户使用,很是勤谨得用。 过了月余,一天,卫朝奉早起找陈禄叫他去买柴,却见房门开着,不见人在 里面。到各处找了一会儿,都不见他。又着人四处寻找,多回说不见。卫朝奉也 不曾费了什么本钱在他身上,也没放在心上。正要引见的人问他,只见陈秀才家 三五个仆人到卫家说:“我家一月前逃走了一个家人,叫做陈禄,听说陆三官领 来投靠你家。快叫他出来随我们去,不要藏匿过了。我家主现告着状哩!”卫朝 奉说:“一月前是有一个人来投靠我,也不晓得是你家的人。不知何故,前夜忽 然逃走了,委实没这人在我家。”众人说:“岂有又逃走的理?分明是你藏匿过 了,哄骗我们。既然不在,除非让我们搜一搜看。”卫朝奉托大说:“就由你们 搜,搜不出来,吃我几个耳光。” 众人拥进屋,除了老鼠穴中无不搜过。卫朝奉正待发作,只见众人发声喊: “在这里了!”卫朝奉不知是什么事头,近前来看,原来在土松处翻出一条死人 腿来。卫朝奉惊得目瞪口呆,众人一片声喊:“一定是卫朝奉将我家这人杀害了, 埋这条腿在这里。去请我家相公到来,商量去出首。” 一个人慌忙去请了陈秀才到来。陈秀才大发雷霆,嚷着:“人命关天,怎么 把我家人杀害了?不去府里出首,更待何时!”叫众人提了人腿就走。卫朝奉搭 搭地抖着,拦住了说:“我的爷,我委实不曾谋害人命。”陈秀才说:“放屁! 这条人腿是哪里来的?你只有到官分辩去!” 那富有的人,最怕的是见官,何况是人命?只得求告说:“且慢慢商量,如 今凭陈相公怎么处分,饶我到官吧!怎吃得这宗没头官司?”陈秀才说:“当初 图我产业,不肯找我银子的是你!今天占住房子,要我找价的也是你!这般强横, 今天又把我家人收留了,谋死了他!正好公报私仇,却饶不得!”卫朝奉说: “我的爷,是我不是。情愿出屋还相公。”陈秀才说:“你怎么谎说添造房屋? 你如今拿我这三百两利钱出来还我,修理庄居,再写一纸伏辩给我,咱们就净了 口,把这只脚烧化了,这事情就泯然无迹。不然,如今青天白日地在你家里搜出 人腿来,人目昭彰,一传出去,不见得轻放过了你。” 卫朝奉冤屈无处伸,为了要没事,只得写了伏辩,递给陈秀才。又逼他兑还 三百银子,催他出屋。卫朝奉没奈何,连夜搬到三山街当铺中去。陈秀才那一口 气,方才消得。 你问卫家那人腿是哪里来的?原来陈秀才十月半之夜步月,偶见这死尸氽来, 叫家僮陈禄取下一条腿。第二天让陈禄假装去投靠卫家,把那只腿也悄悄儿地带 进去。趁卫家人不注意,把腿埋在空地上,然后抽空走了回家。这里再装作去找 陈禄,把那人腿搜出,定要告官,卫朝奉一慌张,没做理会处,不但只得出了屋, 还要他送还三百两银子的利钱,这就是陈秀才的妙计。 陈秀才从此恢复了庄子,再把余财妥善经营,竟成富室。后举孝廉,不仕而 终。 陈禄走在外地多时,方才重到陈家来。卫朝奉有时撞着,情知中计,却是房 契已还,当时急促中办事,又没个把柄,无可申辩处。何况毕竟不知人腿来历, 到底怀着鬼胎,只得忍着算了。 「简评」两个故事,如出一辙。两个秀才,为了追回房屋,使用的其实都是 无赖行径,并不比和尚和朝奉高明多少。退一步说,就算是“以其人之道,治其 人之身”,也太“下流”了些,和他们的“读书人”身份很不相称。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