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十六 张溜儿巧布仙人跳 陆蕙娘自拆扎火囤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深机密械总徒然,诡计奸谋亦可怜。 赚得人亡家破日,还成捞月在空川。 世间最可恶的是拐子。因为世人对于盗贼,都知道十分防备他;但却不知谁 是拐子,就是跟他同行同止,也识不出他弄喧捣鬼,没形没影地做了出来,就是 神仙也猜他不到,竟倒在怀里地相信他。直到事后晓得,已经追悔不及了。这不 是出跳的贼精,隐然的强盗? 国朝万历(明神宗朱翊钧的年号,公元1573~1619年)十六年,浙江杭州府 北门外一个居民,姓扈,年已望六。老妈妈新亡,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在 家过活。那两个儿媳妇,都生得有些姿色,而且孝敬公公。一天,爷儿三个都出 去了,只留两个儿媳妇在家。闭上了门,在里面做生活。那天大雨淋漓,路上没 人行走。中午时分,只听得外面有低低的哭泣之声,十分凄惨悲凉,却是妇人的 声音。从中午哭起,直到黄昏,哭个不住。两个儿媳妇听了半天,忍耐不住,只 得开门同去外边一看。 大凡妇人家,那闲事切不可管,动止最宜谨慎。丈夫在家时还好,若是不在 家,只宜深闺静处,自然高枕无忧,要是轻易揽着个事头,就要缠出些不妙来。 那两个儿媳妇,开门出来,见是一个中年婆娘,人物也到生得干净。两个见 是个妇人,无什么妨碍,就动问:“妈妈从哪里来?为什么这般苦楚?可对我们 说说。”那婆娘擦着眼泪说:“两位娘子听着:老婆子就在这城外乡间居住。老 头儿死了,只有一个儿子和儿媳妇。儿媳妇是个病块,儿子又十分不孝,动不动 就骂老身,赡养又不周全,有一顿,没一顿的。今天赌口气,和我的兄弟相约了 要去县里告儿子忤逆,他叫我前头先走,他随后就来。谁想我在这里等了半天, 竟不见到。雨又大,家里又不好回去,枉被儿子、儿媳妇耻笑,为此左右两难。 想起这般命苦,忍不住伤悲,不想惊动了两位娘子。多承两位娘子动问,不敢隐 瞒,只得把家丑实告。” 她们两个见那婆娘说得苦恼,说话又小心,就说:“原来这样,且在我们家 里坐一坐,等他来就是了。” 两人扯了那婆子进去,说:“妈妈宽坐一坐,等雨住了回去。自家亲骨肉, 虽然一时有些不是处,应该好好儿宽解,不可随便惊动官府,坏了和气,失了体 面。”那婆娘说:“多谢两位相劝,老身且再耐他几时。” 三个人一递一句,说了一会儿,天色早黑了下来。婆娘又说:“天黑了,还 不见来,独自回去不得,怎么是好?”两人又说:“妈妈,就在我家歇一夜,又 有何妨?粗茶淡饭,随便吃一餐吧,哪里就费多少了?”那婆娘说:“只是打搅 不当。” 那婆娘当时就捋起双袖,到灶下去烧火,又让她们两人量了些米煮夜饭。擦 台抹凳,烧汤担水,都是她上前替力。两人说:“等媳妇们服侍,什么道理倒要 妈妈费气力?”老妈妈说:“在家里干惯了,只有做活儿倒还安乐,不做就要困 倦。娘子们但有事儿,就让老身去做不妨。”当夜洗了手脚,就安排她们两个睡 了,那婆娘方才去睡。 第二天清早,又是那婆娘先起身,烧热了汤,把昨夜剩下的米煮了早饭,擦 拭干净了椅桌。力力碌碌,做了一早上,七了八当。两个媳妇起身,要东有东, 要西有西,不费一点儿手脚,就有七八分满意了,两人商议说:“那妈妈真是熟 分肯做,她在家里不顺心,咱们这里正少个人相帮。公公常说要娶个晚婆婆,咱 们劝公公纳了她,岂不两便?只是不好跟那妈妈启齿。咱们只要留着他,等公公 回来再说。” 没几天,爷儿三个回来了,见家里有这个妈妈,就问儿媳妇缘故。两人就把 那婆娘家里的事,依她说的说了一遍,又说:“这妈妈很和气,又十分勤谨。他 已经没了老头儿,儿子又不孝,无就可归了。可怜!可怜!”就把妯娌俩商量的 见识,叫两个丈夫说给公公知道。 扈老一时不好应承,见这婆娘干净,心里也留他的意思,就说:“知道她是 什么样人家?怎好如此草草!且留她住几天再看看。” 又过了两天,那老儿没正经,暗地里已经和那婆娘摸上了。儿媳妇们看见了 些动静,对丈夫说:“公公常说要娶婆婆,何不就跟这妈妈成了这事?省得又去 别处寻找,费了银子。”儿子们也说:“说得是。”都去劝父亲。父亲已经暗渡 陈仓,儿媳妇们也已经跟那婆娘说通了,双方一让一个肯。摆个家筵席儿,欢欢 喜喜,大家吃了几杯,两口儿成合。 过了两天,见两个人一路问了来。一个说是妈妈的兄弟,一个说是妈妈的儿 子。说:“找了好几天,方才问着是在这里。”妈妈听见走出来,那儿子拜跪讨 饶,兄弟也替他请罪。那妈妈怒色不解,千咒万骂。扈老从中好言劝开。兄弟和 儿子劝她回去。妈妈又骂儿子:“我在这里吃口汤水,也是安乐的,倒回家里在 你手中讨死吃?你看这家媳妇,待我如何孝顺?”儿子见说这话,已经晓得娘嫁 了这老头儿了。扈老整酒留他两人吃。那儿子就拜扈老:“你就是我继父了。我 娘喜得终身有托,万千之幸。”别了自去。从此两三个月中,往来了几次。 一天,那儿子来说:“孙子明日行聘,请爹娘和哥嫂一门同去吃喜酒。那妈 妈回话说:”两位娘子怎好轻易就到你家去?明天我和你爷、两位哥哥同去就是 了。“ 第二天,妈妈同他父子去吃了一天喜酒,欢欢喜喜,醉饱回家。又过了一个 多月,只见这个孙子又来登门,说:“明天完婚,特来请阖家尊长同观花烛。” 又说:“必求两位大娘同来光辉一光辉。”两个媳妇巴不得要认妈妈家里,还后 悔前天不曾去,陪着笑应承下来。 第二天,两人盛妆了,随着翁妈丈夫一同到那里。那妈妈的儿媳妇出来接着, 是一个黄瘦有病的。将近下午,那儿子请妈妈同媳妇迎亲,又要请两位嫂子同去 说:“我们乡间风俗,是女眷都要去的。不然只道我们不敬重新亲。”妈妈对儿 子说:“你老婆虽然有病,今天做了婆婆,自己去就行了,何必烦劳两位嫂子?” 儿子说:“我妻子还在病中,规模不雅,礼数不周,恐怕被亲戚们轻薄。两位嫂 子既然来了,还在乎走这一趟?让我们面子上好看许多。”妈妈道:“这倒也是。” 那两个儿媳妇,也是巴不得去看热闹的。妈妈就同她自己的儿媳妇,四人作伴, 一伙儿下船去了。 到了起更,还不见回来,儿子说:“可又作怪!待我去看一看。”去了一会 儿,那孙子穿了新郎衣服,也说:“公公宽坐,孙儿也出门望望去。”摇摇摆摆, 踱了出去,只剩得爷儿三个在堂前灯下坐着。等候多时,再不见一个来。肚子又 饿,心中疑惑,两个儿子走到灶下一看,清灰冷火,全不像个迎亲的人家。出来 对父亲说了,拿了堂前的灯,到里面一照,房里空荡荡的,根本没有箱笼衣衾之 类,只有几张空椅桌。心里大惊,说:“怎么这样?”要去问邻舍,夜深了,各 家都关门闭户了。三人像热锅上的蝼蚁,钻出钻进。乱到天明,才去问邻舍: “他们一班人哪里去了?”邻人多说不知。又问:“这房子可是他家的?”邻人 说:“是城中杨衙内的,五六个月前,这一家子来租住,不知做些什么。你们是 亲眷,来往多次了,怎么倒不晓得细底,却来问我们?”问了几家,一般说话。 有个把有见识的说:“一定是一伙儿大拐子,你们着了他道儿,把媳妇骗去 了。”父子三人听见这样说,忙忙若丧家之狗,踉踉跄跄,跑回家去,分头去寻, 哪里有个去向?只得告了一纸状子,出个广捕,却是渺渺茫茫的事儿了。那扈老 儿要娶晚老婆,他只当是白得的,十分便宜。谁知道为这个婆子白白地送了两个 后生媳妇! 这叫做“贪小失大”,所以为人切不可做那讨便宜的事情。 闲话丢过一边儿。如今且说一个拐子,一辈子都是拐别人,到后来反而着了 别人的道儿。 这故事,出在浙江嘉兴府桐乡县内。有个秀才,姓沈名灿若,年可二十岁, 是嘉兴有名的才子。容貌魁梧,胸襟旷达。娶妻王氏,姿色非凡,颇称当对。家 私丰裕,多亏那王氏守把。两个自以为佳人才子,一双两好,真是如鱼似水,如 胶似漆。只是王氏生来娇怯,总是病不离身的。 灿若十二岁上进学(科举时代,没考取秀才的读书人,不论年纪大小,一律 称为“童生”,只能在家里自学或在私塾中上学;只有考取秀才以后,才有资格 进县学。因此,考取秀才,也叫“进学”),十五岁超增补廪(“廪”是粮食仓 库。科举时代,每县的县学中,都有一定数量的秀才领取粮食补贴,称为“廪生”。 廪生死亡或出仕,有了空缺,按资历由别的秀才递补,称为“补廪”。如果廪生 长期不出缺,在固定名额之外增加的廪生,就叫做“增广生”。在增广生之外再 补的,叫做“超增补廪”),少年英锐,白恃才高一世,视一第何啻拾芥!平时 与一班好朋友,或以诗酒娱心,或以山水纵目,放荡不羁。其中独有四个秀才, 都是同郡朋友:嘉善黄平之,秀水何澄,海盐乐尔嘉,同邑方昌,都一般儿你羡 我爱,情好更笃。古话说:“惺惺惜惺惺,才子惜才子。”真是不错。 本县知县姓稽,单讳一个清字,常州江阴县人。平日敬重斯文,喜欢才士, 也道灿若是个青云决科之器,跟他认了师生,往来相好。 当年正是省试之年。灿若嘱王氏打叠衣装,要上杭州应试。王氏拖着病躯, 整顿了行李,眼中流泪说:“官人前程远大,早去早回。不知奴有福份能够和你 同享富贵么?”灿若道:“娘子说哪里话?你有病在身,我去后须十分保重!” 二人执手分别,王氏送出门外。 灿若一路行程,心中觉得不快。不一日到了杭州,寻客店安歇。匆匆地进过 了三场,还颇得意。一天,灿若和众好朋友游了一天西湖,大醉回来,睡了。半 夜里,听得有人扣门,披衣起来。只见一人高冠敞袖,像是道家打扮。灿若问: “先生半夜敲门,有什么急事么?”那人说:“贫道颇能望气,也能断人阴阳祸 福。偶从东南来此,暮夜无处投宿,因扣尊肩,多有惊动!”灿若说:“既然先 生无处投宿,就和小弟同榻何妨。先生既然精于推算,目下榜期在即,不知功名 有份与否,请将贱造(对自己生辰八字谦虚的说法)推算,愿决一言。”那人说: “不必算命,只须望气。观君丰格,功名不愁无缘,但必须等尊阃(”阃“是内 室的门槛。转指妻子。”尊阃“,相当于”尊夫人“)天年之后,才得如意。我 有两句诗,是君终身遭际,君切记之:鹏翼抟时歌六忆,鸾胶续处舞双凫。” 灿若不解其意,正想再问,外面猫儿捕鼠,“扑”地一响,灿若吓了一跳, 却是南柯一梦。灿若想:“这梦很是诧异!那道人分明说,要待我妻子亡故,功 名方能称心。我情愿青衿没世[ 古代的服装颜色,因阶级而异。帝王穿明黄色, 官员穿紫色、红色。老百姓一般穿白色、黑色、土黄色。考取秀才的,可以穿天 蓝色的”海青“(一种宽领广袖的长袍),叫做”青衿“。”青衿没世“,就是 穿青衿到死,也就是考不上举人,当一辈子秀才的意思] 也罢,要我割恩爱而博 功名,非吾愿也。” 可是两句诗又明明记得,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又想:“梦中言语,信他做什 么!明天倘若榜上无名,作速回去就是了。” 正想之际,只听得外面叫喊连天,锣声不绝,一帮人涌了进来,报说灿若中 了第三名经魁,扯住讨赏。灿若给了赏钱,众人散讫。慌忙梳洗上轿,见座主 (考试的主考官),会同年(也叫“同袍”指同一榜考中的人。在科举时代,官 场上对“同年”相当看重)去了。那座师(考试场上的阅卷官。考中了的人,阅 卷官就是“座师”,自己就是该座师的“门下”。在科举时代,官场上对“座师” 相当看重)却正是本县稽清知县,那解元(省试第一名举人)何澄,又是极相知 的朋友。黄平之又是同门(同一个座师的考生),乐尔嘉、方昌也多高录,大家 都很欢喜。 灿若办完了正事,天色已晚,乘轿回寓。见那店主赶着轿子慌忙地叫:“沈 相公,宅上有人到来,有紧急家信,侯相公半天了。”灿若听见“紧急家信”四 字,想起梦中言语,却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到了店中下轿,见家人沈 文,穿一身素净衣服,就问:“娘子在家平安么?谁着你来寄信的?”沈文说: “不好说,是管家李公着我寄信来。官人看书信就知道了。” 灿若接过书来,见信封逆封(表示家中有丧事的信封),心里有如刀割。拆 开看罢,方知是王氏于二十六日身故,灿若惊得呆了,半响做声不得,蓦然倒地。 众人唤醒,扶了起来。灿若咽住喉胧,千妻万妻地哭,哭得一店人无不流泪。 灿若说:“早知如此,就不来应试也罢,谁知竟从此永诀了!”问沈文: “娘子病重,为何不早来对我说?”沈文道:“官人来后,娘子只是旧病恹恹, 不算很重。不想二十六日,忽然晕倒不醒,为此星夜赶来报知。”灿若又硬咽了 一回,疾忙叫沈文雇船回家去,也顾不得他事了。暗想那梦真奇,二十七日放榜, 王氏却在二十六日亡故,正应着那“鹏翼抟时歌六忆”这句诗了。 当时整备了离店,行不多远,路上遇着黄平之的轿子抬了过来。相见罢,黄 平之问:“看兄的面容,十分悲惨,不知何故?”灿若噙着眼泪,将得梦情由, 和那放榜报丧、如今赶回家办丧事,说了一遍。平之嗟叹不已,说:“尊兄且节 哀,不要太过悲伤。小弟见座师的时候,会和众同袍替兄代言,兄只管回去不妨。” 两人别了。 灿若急急回家来,进到里面,抚尸恸哭,几次哭得发昏。择吉时入殓后,把 灵柩停在堂上。夜间灿若就在灵前相伴。过了三、四七,众朋友多来吊唁,其中 就有人说起会试(科举时代,每逢子午卯酉的八月,各府秀才经过府考,可以到 省城考试,称为“乡试”或“省试”,也叫“秋闱”。考取的举人,第二年春天 要到京都去参加全国考试,称为会试,也叫“春闱”)一事,灿若漠然不顾,说: “我就是因为这蜗角虚名,害得我连理枝分,同心结解(指夫妻分开。连理枝就 是”并蒂花“),如今就把一个会元(会试第一名。会试及格,经过皇帝主持的 殿试,第一名叫状元)搬来,我也无心去拾它了。”这是王氏初丧时的说话。 转眼间过了断七(古人认为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后没七天散一魄,四十九天 散尽)。众亲友又来相劝:“尊阃既然已经夭逝,料无起死回生之理。兄何必自 灰其志呢!况在家无聊,未免有孤栖之叹,同到京师,一则可以观景舒怀,二则 和众同袍聚谈竟日,可以解闷。岂可为无益之悲,误了终身大事?” 灿若被劝不过,说:“既然承列位美意,只得同走一遭。”于是就别了王氏 之灵,嘱付李主管照管羹饭、香火,同黄、何、方、乐四友一起登程,这是十一 月中旬的事情。 五人夜住晓行,不一日来到京师。终日成群挈队,诗歌笑做,不时往花街柳 陌,闲行遣兴。只有灿若没一个人看得在眼里。韶华迅速,不觉换了一个年头, 上元节(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去,渐渐的桃香浪暖。那时黄榜动,选场开,五人 进过了三场,人人得意,个个夸强。独有沈灿若始终心中不快,草草完事。过不 多时揭晓,单单奚落了灿若,他也不在心上。黄、何、方、乐四人自去传胪(本 已是替皇帝传言。科举时代,殿试之后,宣读卿定的名次,叫做“传胪”),何 澄是二甲(科举时代,经过会试、殿试之后,定出等级名次,共分三等:一甲三 名,及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若干名,叫做“赐进士出身”,第一名就叫“传 胪”;三甲若干名,叫做“赐同进士出身”),选了兵部主事(明清时代,中央 政府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每部下设司,每司下设主事,六品官,职 位在员外郎之下),带了家眷在京。黄平之是庶吉士(明清时代翰林院属官之一, 一般选取新考取的进士中擅长书法和文学的担任),乐尔嘉选了太常博士(“太 常”是“太常寺”的简称,是明清时代掌管礼乐祭祀的中央官署。太常寺的主管 称正卿、少卿;博士是正卿和少卿的属官),方昌选了行人(官名。明代中央政 府设有行人司,下设行人,掌管传旨、册封等事务)。稽清知县也行取(明代的 一种地方官考核制度。州县官有政绩的,经地方长官保举,由吏部行文调取到京, 通过考选,补授科道或部属官员)做刑科给事中(官名。明代的给事中直属中央, 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长官侍从规谏,稽察六部弊误。清代的给事中 隶属于都察院,和御史同为谏官),各守其职不题。 灿若又游乐了多时,方才回家。到了桐乡,进了门,在王氏灵前拜了两拜, 哭了一场,备羹饭浇奠了。又隔了两月,请个地理先生,择地殡葬了王氏。不久 就渐渐有人来议亲。灿若自以为是第一流人品,像王氏这样一个娇妻,自己都无 缘消受,再哪里去找一个般配的出来?因此必须是他亲眼所见,果然中意,方才 可以商议。那年月,谁家的大闺女肯叫人相面?因此多不成功。 过了三个年头,灿若又要上京应试,只恨家里无人照顾。灿若自王氏亡后, 日食用度,箸长碗短,十分不像样,心里思量:“是要续一房管家的娘子才好。 只恨没有合适的配偶。”心中闷闷不已,只得仍把家事暂且交给李主管照顾,收 拾起程。 那时正是八月间天道,金风乍转,天气新凉,正好行路。夜来皓月当空,澄 波万里,上下一碧,灿若独酌无聊,触景伤怀,痛饮一醉,舟中独寝。 过了二十余日,来到京中,租了一个下处,安顿好行李。一天,同几个朋友 到齐化门(清代改为朝阳门,至今沿用)外饮酒。见一个妇人,穿一身缟素衣服, 骑着毛驴儿,一个帮闲的,挑了食盒随着,像是哪里去上坟回来的。灿若看那妇 人,生得: 敷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十相俱足,是风流占尽无 余;一味温柔,差丝毫便不厮称!巧笑倩兮,笑得人魂灵颠倒;美目盼兮,盼得 你心意痴迷。即使当时逢妒妇,也言“我见且犹怜”。 灿若见了这个妇人,却像顶门上丧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就撇了朋友, 也雇了一头毛驴儿,一步步赶上去,呆呆地尾着那妇人只顾看。那妇人在驴背上, 也频频转一对秋波回头来看灿若。走了里把路,到一个僻静去处,那妇人走进一 户人家去了。灿若也下了驴,心中不舍,钉住了脚在门口呆看。看了一会儿,不 见那妇人出来。正没理会处,见门里走出一个人来,问:“相公为什么只顾往门 里看?”灿若说:“刚才同路来,见一个白衣小娘子走进此门去,不知这家是什 么人家?那小娘子是谁?想找个人来问问。”那人说:“这个女人,是我表妹陆 蕙娘,新近寡居。方才出去辞了丈夫的坟墓,要回来嫁人。小人正来给她作伐。” 灿若问:“足下高姓大名?”那人说:“小人姓张,因为做事件件顺溜,因此人 起一个混名,叫小人' 张溜儿'.”灿若说:“令表妹要嫁何等样人?肯嫁到外地 去么?”溜儿说:“只要是读书人后生些的就行了,地方不论远近。”灿若说: “实不相瞒,小生是前科举人,来京会试。刚才见令表妹丰姿绝世,实切想慕, 足下肯给我做媒,必当重谢。”溜儿说:“这事儿不难,料我表妹见官人这一表 人才,也决不会推辞的,此事包办在小人身上。”灿若大喜,说:“既然如此, 就烦足下一通此情。”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溜儿,说:“些小薄物,聊表 寸心。事成之后,再容重谢。”溜儿推逊了一番,随即接了。见他出手爽快,料 他囊底充足,说:“相公,明天来讨回话。”灿若欢天喜地回下处去了。 第二天,灿若又到郊外那家门口来探听消息,见溜儿笑嘻嘻地走出来说: “相公喜事上头,这样早就出门哩!昨天承相公吩咐,当即跟表妹说了。俺妹子 已经看上了相公,不须三番五次,我只开口一说,就成了。相公快去打点纳聘做 亲吧。表妹是自家做主的,礼金不计较,但凭相公出手。”灿若依言,取三十两 银子,折了衣饰送了过去,那家也不争多争少,就许定来日过门。 灿若看见事情办得容易,心里倒有些疑惑起来。又想起北方风俗,寡妇再婚, 说是鬼妻,所以办事如此简单。到了娶亲的那一天,灿若带了鼓吹灯轿,到门迎 接陆蕙娘。蕙娘上轿,到灿若下处来做亲。灿若灯下一看,正是前日相逢的人, 不觉大喜,方才放下了心。拜了天地,吃了喜酒,众人俱各散了。两人进房,蕙 娘只在椅子上坐着。约莫一更时分,夜阑人静,灿若久旷之后,欲火升腾,就开 言说:“娘子,请睡了吧。”蕙娘啭莺声吐燕语地说:“你先睡吧。”灿若只以 为蕙娘害羞,不去勉强她,自己先上了床,哪里睡得着?又歇了半个更次,蕙娘 还是坐着。灿若只得又央求她:“娘子日来困倦,何不早点儿将息?只管独坐, 是什么意思?”蕙娘又说:“你管自睡吧。”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灿若。 灿若怕逆了她意,依言又独自睡了一会儿,又起来款款地问:“娘子为什么不睡?” 蕙娘又把灿若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开口问:“你京中有什么势 要的相识么?”灿若说:“小生交游最广。有无数同乡、同年在京。”蕙娘说: “既然如此,我如今真的嫁给你吧。”灿若说:“娘子说得好笑。小生千里之外 跟你相遇,央媒纳聘,已经跟娘子成亲,如何怎么到现在还说真的假的?”蕙娘 道:“官人有所不知,这个张溜儿,是本地有名的拐子。妾身哪是他表妹?其实 就是他浑家。只是妾身有几分姿色,他就故意叫妾赚人到门,他却只说是表妹寡 居,要嫁人,就由他做媒。有那慕妾姿色的,情愿聘娶妾身,他却不受重礼,只 要哄得成交,就送来做亲。却叫妾身装作害羞,不肯跟人同睡,因此倒也不曾受 人玷污。到了第二天,他却纠合了一伙儿光棍儿歹徒,图赖你奸骗良家女子,连 人和箱笼尽数抢了去。那些被骗的人,客中怕吃官司,只得忍气吞声,这种' 扎 火囤' 的行径,做了也不止一个了。前天妾身祭拜母墓而归,原非新寡。天杀的 撞见官人,又把此计来使。妾每每自思,这哪儿是终身的道理?有朝一日惹出事 儿来,连妾身都难保。何况以我清白之身,暗地里迎新送旧,虽无所染,情也不 堪!几次劝过丈夫,他全不听。以此妾存下私心,暂且将计就计,倘然遇着知音 的好人,愿将此身许他,随他私奔了去。今见官人态度非凡,而且志诚软款,心 实欢羡;但恐相从奔走,或被他找着,无人护卫,反受其累。官人既然交游满京 邸,愿以贱躯托付官人。官人要连夜搬到别处好朋友家去,方才娶得妾安稳。这 是妾身自媒要从官人,官人他日不要忘了此情!” 灿若听罢,呆了半响,说:“多亏娘子不弃,见教小生。不然,几乎被他骗 了。”连忙开出门来,叫起家人打叠行李,把自己喂养的一头毛驴儿,驮了蕙娘, 家人挑着箱笼,自己步行。临出门,对主人说:“我们家里有急事儿,回去了。” 灿若知道何澄带家眷在京,连夜敲开他门,细细地把事情经过说了,就把蕙 娘和行李都寄在何澄寓所。何澄房屋空阔,灿若也就一宅两院,暂时做了下处。 第二天一早,张溜儿果然纠合了一伙儿破落户,前来抢人。只见空房开着, 人影儿也没一个。忙问下处主人:“昨日成亲的举人哪里去了?”主人说:“相 公连夜回家去了。”众人呆了一会儿,嚷着说:“咱们随路追去。”一哄地往张 家湾码头奔去。可是偌大的码头,船来船往的,何处寻找? 原来北京的房子,每逢考期,惯于租给考生居住,来来往往的,主人从不来 管你东西去向,所以只要搬走了,就无处寻找的。 灿若在何澄处看了两个月书,不久就春榜动,选场开。灿若三场满志,果然 金榜题名,选了江阴知县。领了文凭,带了陆蕙娘起程赴任。正好又碰上方昌出 差苏州,就坐了他的官船到任。陆蕙娘平白地做了知县夫人,这正应验了“鸾胶 续处舞双凫”的诗句。 灿若后来做到开府府尹。蕙娘生下一子,后来也金榜题名。至今其族繁盛, 有诗为证: 女侠堪夸陆蕙娘,能从萍水识檀郎(美男子潘安小名檀奴,因此后世诗文中 往往用“檀郎”称呼所爱的男子)。 巧机反借机来用,毕竟强中手更强。 「简评」利用美色骗人钱财,比起明抢暗偷来,似乎还算是比较公平的“买 卖”。因为如果你不爱美色,不管他什么样的仙人跳、扎火囤,全都无计可施。 而一旦被人拆穿,又难免“赔了夫人又折兵”!张溜儿医生顺溜,碰见一个不合 作的妻子,也就不顺溜了。 本篇的两个故事,在清末的暴露小说中,常常被作为“经典母本”变化引申。 可见影响之广。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