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 李克让空函托孤 刘元普行善得子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这人世间,总是周济急难的少,奉承富有者多。为此,俗话说:“只有锦上 添花,哪得雪中送炭?”这两句话,说尽了世人情态。 比如一边有财有势,那趋财慕势的都只向一边去。这就是俗话说的叫做“一 帆风”,又叫做“鸽子旺边飞”。要是财利交关,自然不必说起。至于婚姻大事, 儿女亲情,有贪图富贵的,就是王公贵戚,自甘与团头(有两种说法:一是《金 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金团头,是个叫花子头儿;二是《水浒传》中偷藏武大郎 骨殖的团头何九叔,其职业大概是殡葬业的头儿。总之,两者都是低贱的职业) 作对;有嫌弃贫寒的,就是世家巨族,不得与甲长联亲。自以为有了一分权势, 两贯浮财,就不把人看在眼里。何况还有那身在青云之上,拔人于淤泥之中,捐 自己资财,全人家婚配。这样的人,实在是从前少见,近世罕闻。冥冥之中,天 公自然照察。原来那“夫妻”二字,极是郑重,极宜斟酌,报应极是昭彰,世人 决不可戏而不戏,胡作乱为。或者因一句话成就了一家儿夫妇,或者因一个字拆 散了一门姻缘。就是陷于不知,因果到底不爽。 且说南直长洲(“南直”是“南直隶”的简称。“直隶”是“直辖”的意思。 明朝开始建都南京,所以江苏省是直隶,后来迁都北京,河北成了直隶,江苏就 称“南直隶”。长洲是苏州府治下的一个县,治所就在苏州)有一村农,姓孙, 年纪五十岁,娶下一个年轻的继室。前妻留下一个儿子,一房儿媳妇,很是孝顺。 凡是爹娘的说话,不论好歹真假,都在骨子里信从。那老儿和儿子,每天只是锄 田耙地,以求养家活口。婆媳两个在家方厦绩麻,做一些家务。 那婆子虽然已经上了三十多岁年纪,却十分不长进,心心念念,只想着被窝 儿里的勾当。有道是“妇人家入土方休”,见那老头子是个养家经纪的人,不怎 么理会这些勾当,所以闲常也跟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份。几番几次,漏在儿媳妇 的眼里。那儿媳妇是个老实勤谨的人,只以孝情为上,小心奉事翁姑,哪里有什 么心思去捉她的破绽?谁知道无心人对着有心人,那婆子自己做出了这些话把, 每每被儿媳妇撞着,犯了虚心病了,恐怕有什么风声吹到老子和儿子的耳朵里, 反倒在老子面前搬口舌。有道是“枕边告状,一说便准”。那老头子信了婆子的 言语,带水带浆地羞辱毁骂了儿子好几次。那儿子是个孝心的人,听了这些话头, 没个来历,直摆布得夫妻两口终日合嘴合舌,很不相安。 有人说:世上只有一竹竿到底的夫妻,始终有些正气,不会学那小家子腔派。 独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见的,是那填房晚娘,大概不是一婚两婚的人,就是 那低门小户、拣剩的货和那不学好为丈夫所弃这样几项人,极是“老油条”,既 会使人喜,也会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从。 世上的妇人,除了那十分贞烈的,说着那事儿,没一个不喜欢的。男子汉到 了中年,精力渐衰,那娶的填房,大半是中年人,往往是男大女小、老夫少妻。 假如一个苍老的男子娶了一个水也似娇嫩妇人,纵是千箱金银万斛珍珠尽她受用, 但是那事儿有些支吾不过,总会自觉得过意不去。即便她有万分不是处,也只得 依顺了她。所以那家庭间,每每被这等人炒得十清九浊。 闲话暂且放过,如今再接前因。话说吴江有个秀才叫萧王宾,胸藏锦绣,笔 走龙蛇,因家贫,在附近人家处馆,早出晚归。主家间壁是一座酒肆,店主叫做 熊敬溪,店前一个小小堂子,供着五显灵官。那王宾因在主家出入,与熊店主厮 混熟了。忽一夜,熊店主得了一梦,梦见那五位尊神对他说:“萧状元每天在这 里来来往往,我们见了,坐立不安,可为我们在堂子前筑一堵短墙,遮蔽遮蔽”。 店主醒来,心想:“这梦很是蹊跷。说什么萧状元,难道就是在间壁处馆的那个 萧秀才?我想这样一个寒酸措大,怎么做得状元?”心下疑惑,却又想:“除了 那个姓萧的,却又不曾跟第二个姓萧的识熟。' 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况是神道的言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第二天起来,当真在堂子前面筑 起一堵短墙,遮了神圣,却把这梦放在心里不提。 隔了几天,萧秀才往长洲探亲。经过一个村落人家,见一伙儿人聚在一块儿, 在那里喧嚷。萧秀才挨在人丛里一看,只见众人指着他说:“这不是一位官人? 来得凑巧,正可以央及这位官人,省得我们村里人去寻门馆先生。”连忙请萧秀 才坐着,拿过纸笔来,说:“有烦官人写一写,自当相谢。”萧秀才说:“写什 么?请说个缘故。”只见一个老儿和一个小后生走过来说:“官人听我说,我们 是这村里的人,姓孙。爷儿两个,一个阿婆,一房儿媳妇。可恼儿媳妇十分不学 好,终日跟阿婆斗气;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一年到头,没几时住在家里。这 样的妇人,要是留着她,是个是非堆。为此,今天将她发还娘家,任从别嫁。他 们这些人都是地方中见。为的是要写一纸休书,这村里人没一个通文墨的。见官 人经过,想必是个有才学的,因此相烦官人替我们写一写。”萧秀才说:“原来 如此,这有什么难处?”就问明了姓名,举笔一挥,写了一纸休书交给他们两个。 他们两个就拿五钱银子送给秀才作润笔。秀才笑着说:“这几行字值得什么?却 要受你银子!”再三不接,拂着袖子,撇开众人,径自去了。 这里把休书交付给妇人。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地做了三四年媳妇儿,没缘没 故地休了她,咽着这一口怨气,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号天拍地地不肯放手。 口里说:“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你听着一面之词,离异了我。我生前没 法儿分辩,做鬼也要明白这件事儿!今世不能和你相见了,我死也不会忘记你。” 这几句话,说得旁人全都落泪。他丈夫也觉得伤心,忍不住哭了起来。那婆 子看着,恐怕儿子有变卦,就和老头儿两个拆开了她的手,推出门外。那妇人只 得含泪去了。 再说那熊店主,又一次梦见五显灵官对他说:“快帮我们拆了面前的短墙吧, 这样拦着,十分郁闷。”店主问:“这是神圣前天吩咐小人起造的,怎么又要拆 毁?”灵官说:“前天是因为萧秀才时常在此间来往,他日后要中状元,我们见 了他坐立不便,所以叫你筑墙遮蔽。如今他在某月某日,替某人写了一纸休书, 拆散了一家夫妇,上天得知,减了他的爵禄。如今职位在我们之下,相见无碍了, 因此可以拆掉。”那店主正要再问,突然惊醒。心想:“好奇怪!难道有这等事? 明天我问问萧秀才,是不是写过休书,就知道真假了。” 第二天,店主当真拆去了短墙,正好那萧秀才踱过来,店主就邀他说:“官 人,有句话说。请店里坐。”进到里面坐定吃茶,店主动问:“官人曾于某月某 日帮别人代写休书么?”秀才想了一会儿,说:“是曾写来,你怎么晓得?”店 主就把前后梦中灵官说的话,一一细说了一遍。秀才听了目睁口呆,懊悔不迭。 后来果然举了孝廉,只做到知州地位。那萧秀才因一时无心失误,白丢了一个状 元。世人做事,决不可不检点啊! 试看那拆人夫妇的,受祸不浅,就晓得那完人夫妇的,获福非轻。 下面接着说前代的一个公卿,把几个他州外族的人,认做至亲骨肉,撮合了 才子佳人,保全了孤儿寡妇,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阴德,又不只是完人夫妇 了。所以后来受天之报,非同小可。 宋真宗(赵恒的庙号,公元998 ~1022年在位)时候,西京洛阳有一个官人, 姓刘,名弘敬,字元普,曾任过青州刺史,六十岁上告老还乡。继娶夫人王氏, 年纪不满四十。广有家财,并无子女。一应田园、当铺,都托内侄王文用管理。 自己只是在家中广行善事,仗义疏财,挥金如土。从前至后,不知周济过多少人 了,四方无人不闻其名。只是并无子息,日夜忧心。 时遇清明节,刘元普吩咐王文用整备了牺牲酒醴,往坟茔祭扫。与夫人各乘 小轿,仆从在后相随。不多时,到了坟上,浇奠完毕,元普拜伏坟前,口中说着 几句话: 堪怜弘敬年垂迈,不孝有三无后大。 七十人称自古稀,残生不久留尘界。 今朝夫妇拜坟茔,他年谁向坟茔拜? 膝下萧条未足悲,从前血食何容艾? 天高听远实难凭,一脉宗亲须悯爱。 诉罢中心泪欲枯,先灵英爽知何在? 刘元普说到此处,放声大哭。旁人全都悲凄。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拭着泪 上前相劝:“相公请免愁烦,虽然年纪将暮,精力未衰,妾身纵不能生育,当别 娶少年为妻,子嗣尚有可望,徒悲无益。”刘元普见说,只得勉强收泪,吩咐家 人送夫人乘轿先回,自己留一个家人相随,闲行散闷,徐步回来。 快要到家的时候,遇见一个全真先生,手执招牌,上写着“风鉴通神”。元 普见是相士,正要卜问子嗣,就延他到家中坐。送茶之后,元普端坐,求先生细 相。先生仔细相了一会儿,并无忌讳地说:“观使君气色,非但没有子嗣,寿命 也在早晚之间了。”元普说:“学生年近古稀,就是现在死了,也不算短命。子 嗣的事情,到了这样的暮年,也是水中捞月了。不过学生自想,生平虽然没什么 大德;济弱扶倾的善心已久。不知是什么罪孽,以至于断绝祖宗的祭祀?”先生 微笑着说:“使君错了!古话说:' 富者怨之众。' 使君广有家私,岂能一一综 理?彼任事者只顾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百端侵剥,以致小民愁怨。使君 纵然行善,只好功过相抵而已,恐怕不能获福。使君如果能够杜绝弊端,广行仁 慈;多福多寿多男子,也不会是难事。” 无普听了默然。先生起身作别,不受谢金,飘然去了。元普知是异人,深信 其言,就取田园、当铺的账目一一稽查,又潜往街市、乡间,各处探听,尽知其 实。就把众管事人一一申饬,连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斥。从此广修善事。 汴京有个举子叫李逊,字克让,年三十六岁。娶妻张氏,生子李彦青,小字 春郎,年方十六。本是西粤人氏,因为离京师遥远,十分孤贫,不便赴试。几年 前携妻挈子流寓京师,却喜中了新科进士,除授钱塘县尹,择个吉日,一同到了 仕所。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宛然神仙境界,不觉心中爽然。谁想贫儒命薄,到 任不到一个月,得了个不治之症。正是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那张 氏和春郎请医调治,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天,李克让唤妻子到床前,说:“我苦志一生,得登黄甲,死亦无恨。但 只是无家可奔,无族可依,撇下寡妇孤儿,如何是好?可痛!可怜!”说罢,泪 如雨下。张氏和春郎在旁劝住。克让心想:“久闻洛阳刘元普仗义疏财,名传天 下,不论识认不识认,但是以情相求,无有不应。除非此人,可以托妻寄子。” 就叫:“娘子,扶我起来坐了。”又叫儿子春郎取过文房四宝,正要举笔,忽又 停止。心中好生踌躇,说:“我跟他从来不交往,难叙寒温。这封信怎么写?” 急忙中心生一计,吩咐妻儿取汤取水,把两个人都遣开了。等到取了汤水来,已 经把书信重重封固,上面写着十五字:“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拆”。 递给妻儿收好,说:“我有个八拜之交的故人,是青州刺史刘元普,本籍洛阳人 氏。这人最重义气,必能周济你们母子。拿上我的书信前去投他,料他不会阻拒。 你可多多拜上刘伯父,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随即吩咐张氏:“二十年恩情, 今天长别矣。倘蒙伯父收留,全赖小心相处。必须教子成名,补我未遂之志。你 已经怀孕两月,如果生个儿子,要让他读书;要是生个女儿,将来许配良人。我 虽死亦暝目。”又吩咐春郎:“你应当事刘伯父如父,事刘伯母如母。还要孝敬 母亲,励精学业,以图荣显,我死犹生。如违我言,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心安!” 两人垂泪受教。又嘱咐说:“我身死之后,暂寄棺木浮丘寺中,等你们投过刘伯 父,慢慢儿再商量殡葬。但求入土为安,不必运回西粤。”说罢,心中硬咽,大 叫一声:“老天!老天!我李逊如此清贫,难道要做满一任县令,也不能够么!” 突然倒在床上,再也叫唤不醒了。 张氏、春郎哭得死去活来。张氏说:“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若刘君不肯 相容,如何处置?”春郎说:“如今无计可施,只得依从遗命。我爹爹最是识人, 或者果然是好人也不见得。”张氏当即检点囊橐,哪里还剩得分文?原来李克让 本是个极孤极贫的人,做人很是清方。到任又不到一个月,虽然有些许薪给,已 为医药用尽了。还亏得同僚相助,买来一具棺木盛殓,停在衙中。母子二人朝夕 哭奠,过了七七,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收拾些行李盘缠,带了遗书,饥餐渴 饮,夜宿晓行,取路投洛阳来。 刘元普一天正在书斋闲玩古典,门上人来报:“外面有母子二人,口称西粤 人氏,是老爷的至交亲戚,有书信拜谒。”元普有些疑惑,心想:“我哪里来的 这样远亲?”就叫请进。母子二人,走到跟前,施礼之后,元普问:“老夫和贤 母子在何处识面?实有遗忘,请详示。”李春郎笑着说:“家母、小侄,其实不 曾得会。先君却是伯父至交。”元普请问姓名。春郎说:“先君李逊,字克让, 母亲张氏。小侄名彦青,字春郎。本贯西粤人氏。先君因赴试,流落京师,以后 得第,除授钱塘县尹。到任一月身亡,临终时怜我母子无依,说有洛阳刘伯父, 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后赍了手书,自任所前来拜恳。故此母子造宅,多有惊 动。”元普听了,茫然不知就里。春郎就把书信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面的十五 个字,好生诧异。拆封一看,却是一张白纸。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右想了一 会儿,心中猛然省悟:“必定是这个缘故无疑,我如今不要说破,只叫他母子得 所就是了。”张氏母子见他沉吟,只以为不肯容纳,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 元普收过书信,对二人说:“李兄果然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会,谁知已作 古人?可怜!可怜!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这里居住就是了。”当即请出 王夫人来说知来历,认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 酒席间说起李君灵枢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王夫人跟张氏细谈, 知道她有孕已经两个月了。酒散后,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家伙器皿无一不备, 又拨几对仆人服侍。每日三餐,十分丰美。张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过望,谁知 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尽。过了几时,元普见张氏德性温存,春郎才华英敏,更 兼谦谨老成,愈加敬重。一面又打发人到钱塘去扶柩。 一天,元普正和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夫人忙问其故,元普说:“我 看李氏子,仪容志气,将来必然大成。我要是得这样一个儿子,真是死而无恨。 如今年华已去,子息杳然,为此不觉伤感。”夫人说:“我屡次劝相公娶妾,只 是不允。如今一定为相公觅一侧室,一定能生个儿子。”元普说:“夫人别说这 话,我虽然垂暮,你却还是中年。要是老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要是 命中该绝,纵使姬妾成群,也不相干。”说罢,出去了。 夫人这次是拿定主意要给丈夫娶妾,晓得跟他商量,定然推阻。就私下叫家 人唤做媒的薛婆来,说知就里,又嘱咐说:“一直要等事成之后,方才可以让老 爷得知。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或者老爷才肯相爱。”薛婆应诺而去。 不多几天,薛媒婆带了几个女人来,王夫人看了,没一个中意的。薛媒婆说: “这里的女子,也就这样了。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处的地方,才有出色女子。” 恰好王文用有事要进京,夫人拿出一百两银子密托了他,央薛媒婆和他同去寻觅。 薛媒婆正好也有一头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就此起程。 汴京开封府祥符县[ 旧县名。宋大中祥符三年置,以年号为县名,治所和开 封府、开封县同城(明代废开封县,并入祥符县)] 有一进士,姓裴名习,字安 卿,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单生一女,名叫兰孙,年方二八,仪客绝世。裴 安卿做了郎官几年,升任襄阳刺史。有人对他说:“官人向来清苦,如今得到这 样美任,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安卿笑着说:“富贵从哪里来?每见那些贪 酷小人,惟利是图,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儿贴妇,充其囊橐而已,真是狼心 狗肺的东西!天子叫我为民父母,难道叫我去残害子民?我此去,吃襄阳一杯淡 水而已。贫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禄,不至冻馁就满足了,何求富贵!” 裴安卿立志要做个好官,选了吉日,带了女儿起程赴任。不一天到了襄阳。 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词清讼简。民间有几句童谣说: 襄阳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府台。 六房吏书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阴荏苒,又是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和兰孙吃过午饭,酷暑难当,安卿 叫人汲井水解热。井水取到,安卿喝了两盅,随后叫女儿喝。兰孙喝了几口,说: “爹爹,这样的淡水,亏爹爹怎么喝得下那许多!”安卿说:“不许说这种折福 的话!你我有得这样的水喝,也就是神仙了,岂可嫌淡!”兰孙说:“爹爹,怎 见得折福?这样热天,多少王孙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不为过。爹爹身为 郡侯,喝这样一杯淡水,还说受用,也太迂阔了!”安卿说:“我儿不懂事,听 我说。那些王孙公子,倚傍祖宗的权势,继承先人的钱财,不知稼穑艰难,又没 什么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却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 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责,不能跟 他们比。还有那一种人,如此热天,在边庭为将,身披重铠,手执戈矛,日夜不 能安息,而且死生朝不保夕。更有那耕作的农夫,经商的小贩,辛勤于陇陌,奔 走于泥涂,雨汗通流,还禁不住那当空烈日。你爹爹比起他们来,不已经是神仙 了?又有那一种人,一时过失,问成罪案,困在囹圄,受尽鞭笞,还要铐手镣足, 这样热天,关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别说冷水,就是想一碗泥汁,也不能够。求 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母皮肉,痛痒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起苦?你爹爹比 起他们来,岂不是神仙?如今司监狱中有一二百名罪人,我的意思,想把他们散 禁在狱,每天给冷水一次,到了交秋再说。”兰孙说:“爹爹不可造次。狱中罪 人,都是些不良之辈,要是轻松了他们,倘有不测,受累不浅。”安卿说:“我 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我只要吩咐牢子紧守牢门就是了。” 第二天,安卿升堂,吩咐狱吏把犯人散禁在牢房内,每天给他们凉水,须要 小心看守。狱卒应诺了。当天就去牢里,松放了人犯,各给凉水。牢子们紧紧看 守,不致疏虞。 过了十来天,牢子们懈怠了。到了七月初一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要献一 番利市。那天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从下午吃起,一直吃到黄昏时 候,一个个酩酊烂醉。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经起越牢之心。其中几 个有见识的,密地里叫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当天见众人都醉,就趁机发作。 约莫到了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动手。先把那当值的禁 子杀了,打出牢门,把那狱吏牢子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有的躲 在黑暗里,听见囚犯们喊:“太爷平时仁德,咱们不要杀他!”直反到各衙门, 杀了几个佐贰官。那时正是清平年月,城门还未关闭,众人呐一声喊,一哄逃走 出城。 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有人来报。裴安卿听说,好 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后悔说:“不听兰孙的话, 以至有今天!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无非是 海底捞针,哪里找得到一个? 第二天,这桩事早报到了上司那里,少不得动了一本。不上半月,到了汴京, 奏章上达天听,天子和群臣议处。如果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诌佞的,朝中 也还有人喜欢他。只为平素心性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资之外, 毫不苟取,哪有钱财送给权贵?所以无一人给他辩冤,都说:“纵囚越狱,典守 者不得辞其责。而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天子准奏, 当即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时候,裴安卿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 得低头受缚了。还以为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辩白的机会,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 女两个,就同押解差人起程。 不一日,来到东京。裴安卿的旧居,已经奉圣旨抄没了。僮仆数人,早分头 逃散,无地可以安身。还亏得郑夫人在的时候,跟清真观女道士有往来,只得借 一间房子给兰孙住下。第二天,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奉圣旨:下大理 狱鞠审,即刻进牢。兰孙只得拿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 饭。原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惊惶,又受了苦楚,日夜忧虞,饮食不进。兰孙 设法送饭,枉费了些银子。 一天,见兰孙又到狱门口来,就叫住女儿说:“我气塞难当,今天大概必死。 只因我为人慈善,以致招祸,累了我儿。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可 投;为婢为奴,定然不免!”安卿说到这里,好比万箭钻心,呼号几声而绝。幸 亏未曾会审,没受酷刑。兰孙跌脚捶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想要领取父亲尸 首,又说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厉害,闯进大理寺衙门, 哭诉越狱根由,哀感旁人。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这般情状, 恻然不忍。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心劳,提防政拙。虽法禁多疏,自 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伏乞速降天恩,赦其 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经死了,也不再苛求,当即批准了表章。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算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了。将身边所剩银子,买口 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 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来就没多少,这时候已经用得干干净净了。虽 然有了棺木,殡葬的用度,却没地方出。兰孙左思右想:“只有个舅舅郑公,现 任西川节度使,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真正无计可施。”事到头来不自 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用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个字,到灵枢前拜了四拜, 祷告说:“爹爹阴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罢起身,噙着一把眼泪,抱 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 了一个陌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日出头露面!思念父亲临死言词,不觉 寸肠俱裂。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桎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纵教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身施礼, 问:“小娘子为了什么事要卖身?又这般愁容可掏?”仔细认认,吃了一惊,说: “这不是裴小姐么?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原来那个妈妈,正是洛阳的薛媒婆。郑夫人在的时候,薛媒婆有事到京,常 在裴家往来的,所以认得。兰孙抬头见是薛媒婆,就和她走到一个僻静的所在, 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老婆子家最容易出眼泪,听到伤心之处,不觉也哭起来, 说:“原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你是个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下人?若要卖身,虽 然如此娇贵,即便不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兰孙说:“今天为了葬 父,就是杀身,也说不得了,还能顾到其他?”薛媒婆:“既然如此,小姐请免 愁烦。洛阳刘刺史老爷,年老无儿,夫人王氏要给他娶个偏房,日前曾嘱咐我, 在本处寻了多时,并没一个中意的,如今因为洛阳一个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 头亲事,夫人趁便嘱咐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同我前来访求。也是有缘,遇着小 姐。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以小姐之貌,绝世无双,卖身葬父,又是大孝 的事情。这事儿十有九分了。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大贤大德,小姐到那里 虽然是个侧室,尽可快活终身。不知尊意如何?”兰孙说:“全凭妈妈主张,只 是卖身为妾,怕辱了门庭,千万不要说出真情,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薛媒婆 点头,随即引了兰孙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薛媒婆就对他说知备细。王文用 远远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觉得倾国倾城,就说:“有如此绝色佳人,还怕不中姑 妈的意么!” 一边是落难之际,一边是富厚之家,并不消争短论长,一说就中。整整兑足 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递给兰孙小姐收了,就要接她起程。兰孙说:“我本为葬父, 方才卖身,必须等我办完葬礼,方才好去。”薛媒婆说:“小娘子,你孑然一身, 怎么办葬事?何不到洛阳成亲之后,那时请刘老爷差人来埋葬,何等容易!”兰 孙只得依从。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见是要给姑夫做妾的,不敢怠慢,叫薛媒婆跟 她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后。东京到洛阳只有四百里之程,不上几天,已经到了 刘家。王文用自己到解库中去了。薛媒婆就悄悄地领她进去,叩见了王夫人。夫 人抬头一看兰孙,见她生得果然亮丽妩媚,满心欢喜,问了姓名,就收拾一间房 子,安顿了兰孙,拨一个养娘服侍她。 第二天,王夫人请刘元普来,从容地说:“老身有一句话,相公可别怪我!” 刘元普说:“夫人有话就说,何必讳言?”夫人说:“相公,你岂不闻人生七十 古来稀?如今你寿近七十,并无子息,前路还有多少?常言道:' 无病一身轻, 有子万事足。' 久想给相公纳一侧室,一来因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来未得 其人,姑且隐忍。如今娶得汴京裴氏女,正在妙龄,二且才色两绝,愿相公立他 做个偏房,如果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刘元普道:“老夫只恐命里无 嗣,不想耽误人家幼女。谁知夫人如此用心,如今且唤她出来见我。” 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倒身拜了。刘元普看见,心想:“我看此女仪容举 止,决不是个下人。”就开口问:“你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家?为什么事卖身?” 兰孙说:“贱妾是汴京民女,姓裴,小名兰孙。父死无钱殡葬,故此卖身。”口 中如此说,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 刘元普相了又相,说:“你一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客可掏, 必有隐情。你对我一一直言,可以给你作主分忧。”兰孙初时隐讳,怎当得刘元 普再三盘问,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从前至尾,细细说了一遍,不觉泪如涌泉。 刘元普大惊失色,也不觉泪下,说:“我说不像民家之女,夫人几乎误了老 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小姐连称:“得罪!”又说:“小姐 身既无依,就住在我这里,待老夫选择一块坟地,殡葬尊翁就是。”兰孙说: “如能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贱妾一拜。”刘元普慌忙扶起,吩咐 养娘:“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违!” 当即走到厅堂,立刻差人到汴京迎裴使君灵柩。不多日,扶柩到来,却好跟 钱塘李县令灵枢一齐到了。刘元普把他们共停在一个庄厅上,备了两个祭筵拜奠。 张氏自领了儿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领兰孙拜了亡父。又延一个有名的地理师, 拣寻了两块好地基,等待腊月吉日安葬。 一天,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那裴氏女虽然贵家出身,却是落难之中,得相 公救拔她的。要是流落他方,不知如何下贱去了。相公又给她择地葬亲,此恩非 小,她必定甘心给相公做妾的。既然是名门之女,或者有些福气,诞育子嗣,也 不见得。要是真能如此,非但相公有后,她也终身有靠。请相公三思。” 夫人不说犹可,刚说完,只见刘元普勃然作色说:“夫人说哪里话!天下多 美妇人,我欲娶妾,自可别图,岂敢有污裴使君之女!刘弘敬若有此心,神天鉴 察!” 夫人听说,知道自己失言,顿口不语。刘元普心里不乐,想了一会儿,说: “我也太呆了。我既然没有子嗣,何不索性认她为女,断了夫人这个念头?”就 叫丫环请裴小姐出来,说:“我叨长尊翁多年,又同为刺史之职。年华高迈,子 息全无,小姐若不嫌弃,我想认你为螟蛉之女。不知你意下如何?”兰孙说: “妾蒙相公、夫人收养,愿为奴婢,早晚服侍。如此厚待,如何敢当?”刘元普 说:“岂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挫折,焉可贱居下流?老夫自有主意,不 必过谦。”兰孙说:“相公、夫人正是重生父母,虽粉骨碎身,无法报答。既蒙 不鄙微贱,认为亲女,焉敢有违!今天就拜了爹妈。”刘元普欢喜不胜,就对夫 人说:“今天我以兰孙为女,可受她全礼。” 当下兰孙插烛也似拜了八拜。从此就叫刘相公、夫人为爹爹、母亲,十分孝 敬,倍加亲热。夫人又对刘元普说:“相公既然认兰孙为女,也应该给她择婿。 我侄儿王文用青年丧偶,在这里管理多年,才干精敏,也不辱没了女儿。相公何 不替他成就了这头亲事?”刘元普微笑说:“内侄继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身上。 今天自有主意,你只管打点妆奁就是。”夫人依言。元普当时就拣下了一个成亲 的吉日,到期宰杀猪羊,大排筵会,遍请乡绅亲友,并李氏母子,内侄王文用一 同来赴庆喜华筵。众人还只当是刘公纳宠,王夫人也只以为是给侄儿成婚。 看看吉时将到,只见刘元普叫人捧出一套新郎衣饰,摆在堂中。刘元普拱手 向众人说:“列位高亲在此,听弘敬一言:敬闻' 利人之色不仁,乘人之危不义 '.襄阳裴使君以枉事系狱身死,有女兰孙,年方及笄。荆妻欲纳为妾,弘敬宁乏 子嗣,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内侄王文用虽有综理之才,却非仕宦中人,亦难以 配公侯之女。惟我故人李县令之子彦育,既出望族,又值青年,貌比潘安,才过 子建,诚所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者是也。今天特为两人成其佳偶。诸公以 为何如?” 众人异口同声,赞叹刘公盛德。李春郎出其不意,要想推逊,刘元普哪里肯 从?就亲手把新郎衣巾给他穿戴了。次后笙歌鼎沸,灯火辉煌,远远听得环佩之 声,却是薛媒婆做喜娘,几个丫环一同簇拥着兰孙小姐出来。二位新人,站在花 毡上,交拜成礼。真是说不尽那奢华富贵。 当时张氏和春郎魂梦之中也不想到,真正喜自天来。兰孙小姐灯烛之下,觑 见新郎容貌不凡,也自暗暗地欢喜。只以为嫁个老寿星,谁知却嫁了个文曲星! 行礼之后,服侍新人上轿。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结烛合卺,又把那千金妆奁送 了过来。刘元普自回去陪宾客,大吹大擂,直闹到五更才散。这里洞房中一对新 人,真正佳人遇着才子,那一宵欢爱,端的是如胶似漆,似水如鱼。枕边说到刘 公大德,两下里感激深入骨髓。 次日天明起来,拜见了张氏。张氏又同他们夫妇一起去拜见刘公,十万分称 谢。随后张氏就办些祭物,到灵枢前,叫媳妇拜了公公,儿子拜了岳父。张氏抚 棺哭拜:“丈夫生前为人正直,死后必有英灵。刘伯父周济了寡妇孤儿,又把名 门贵女做你媳妇,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幽冥之中,乞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寿 过百龄!”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祷祝,自此上和下睦,夫唱妇随,日夜焚香保 刘公冥福。 光阴茬苒,不又是腊月中旬,茔葬吉期到了。刘元普觉就聚起匠役人工,在 庄厅上抬取一对灵枢,到坟茔上来。张氏和春郎夫妻,各各戴了重孝相送。埋棺 封土之后,各立一块神道碑:一写“宋故襄阳刺史安卿裴公之墓”,一写“宋故 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只见松柏参差,山水环绕,宛然二冢相连。刘元普设 三牲礼仪,亲自举哀拜奠。张氏三人放声大哭,哭罢,一齐望着刘元普拜倒在荒 草地上不起。刘元普连忙答拜,只是谦让无能,略无一毫自矜之色。随即回来, 各自散讫。 当夜,刘元普睡到三更,见两个人幞头象简,金带紫袍,向刘元普扑地倒身 下拜,口称“大恩人”。刘元普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扶住,说:“二位尊神何故 降临?折杀老夫也!”那左手的一位说:“某是襄阳刺史裴习,这位就是钱塘县 令李克让。上帝怜我两人清忠,封某为天下都城隍,李公为天曹府判官。某系狱 身死之后,幼女无投,承公大恩,赐之佳婿,又赐佳城,使我两人冥冥之中,遂 为儿女姻眷。恩同天地。我二人已经合表上奏天庭,上帝鉴公盛德,特为官加一 品,寿益三旬,子生双贵,幽明虽隔,敢不报知?”那右手的一位又说:“某因 为与公素无交往,难诉衷曲,故此空函寓意,不想公一见即明,慨然认义,养生 送死,已出殊恩。淑女承祧,尤为望外。虽益寿添嗣,未足报洪恩于万一。今有 遗腹小女凤鸣,明早也当出世,敢以此女奉长郎君箕帚。公赐我一媳,我亦奉公 一媳,略尽报效之私。”言讫,拱手而别。刘元普慌忙出送,被两人用手一推, 突然惊觉。却正与王夫人睡在床上,就把梦中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夫人说: “妾身亦慕相公大德,古今罕有,自然得福非轻,神明之言,谅非虚谬。”刘元 普说:“裴、李二公,生前正直,死后为神。他感我嫁女婚男,故来托梦,理之 所有。但说我' 寿增三十' ,世间那有百岁之人?又说赐我二子,我今年已七十, 虽然精力不减少时,那七十岁生子,却也难得,恐未必吧。” 第二天早晨,刘元普想起梦中言语,整了衣冠,步到南楼。正要说给他们三 人知道,只见李春郎夫妇出来相迎,春郎说:“母亲生下小妹,正在坐草之际。 昨夜我母子三人各有异梦,正要到伯父处报知贺喜,岂知伯父先来了。”刘元普 见说张氏生女,想起梦中李君的话,好生应验,只是自己没有儿子,不好说得。 当下问了张氏平安,就问:“梦中所见如何?”李春郎说:“梦见父亲、岳父都 已成神,口称伯父大德,感动天庭,已为延寿添子。”三人所梦,都是一样。刘 元普暗暗称奇,就把自己梦中光景,一一对两人说了。春郎说:“这都是伯父积 德所致,天理自然,并不是虚幻。”刘元普随即回家,与夫人说知,各各骇叹, 又差人到李家贺喜。不久满月,张氏抱了幼女来见伯父、伯母。元普问:“令爱 叫什么名字?”张氏说:“小名凤鸣,是亡夫梦中所嘱。”刘元普见和自己的梦 相符,愈加惊异。 王夫人当年已经四十多岁了,忽然觉得喜欢食酸,还时常作呕。刘元普只以 为中年人病发,延医看脉,没一个解说得出。就有个把有手段的暗想:“像是有 喜的脉气。”却晓得刘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过四十,从不曾生育的,为此都 不敢下药。只说:“夫人此病不消服药,不久自愈。”刘元普也说这样小病,料 是不妨,自此也不延医,放下了心。又过了几时,王夫人的病当真好了。但觉得 腰肢日重,裙带渐短,眉低眼慢,乳胀腹高。刘元普半信半疑地说:“梦中的话, 果然不虚么?” 日月易过,不觉已到产期。刘元普一面唤了收生婆进来,又雇了一个奶子。 忽一夜,夫人方睡,只闻得异香扑鼻,仙音嘹亮。夫人觉得腹痛,众人齐来服侍 分娩。不上半个时辰,生下一个孩儿。香汤沐浴了,一看,只见眉清目秀,鼻直 口方,十分魁伟。夫妻两人欢喜无限。元普对夫人说:“一个梦,竟有这样灵验, 按裴、李二公的话说,这都是上天之赐。”就取名刘天佑,字梦祯。此事便传遍 了洛阳一城,都拿来当新闻传说。 转眼间又是满月,少不得做汤饼会。众乡绅亲友,齐来庆贺,真是宾客填门。 吃了三五日筵席。春郎和兰孙,也设宴贺喜,自不必说。 李春郎自从成婚葬父之后,一发潜心经史,希图上进,以报大恩。又得刘元 普扶持,入了国子学。正和伯父、母、妻商量到京赴学,以待试期。只见汴京有 个公差到来,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前来接取裴小姐一家的。原来那兰孙的舅舅 郑公,几月之前,已经从西川节度使任内召为枢密院副使。还京之后,得知姐夫 被难而亡,就到清真观问甥女消息。听说是卖在洛阳,又遣人到洛阳探问,晓得 刘公仗义全婚,称叹不尽。因为思念甥女,想接取甥女、甥婿,一同赴京相会。 春郎得知此信,正是两便。兰孙听说舅舅回京,也十分欢喜。当下禀过刘公夫妇, 就要择个吉日,同张氏和风鸣一同起程。到期刘元普治酒饯别,中间说起梦中的 话,刘元普就对张氏说:“旧岁,老夫梦中得见令先君,说令爱和小儿有婚姻之 份。当日小儿未生,不敢启齿。如今倘蒙不鄙,愿结葭莩。”张氏欠身答应: “此事先夫梦中曾说起,蒙伯伯不弃,大恩未报,敢惜一女?只是母子孤寒如故, 不敢仰攀。倘得犬子成名,当以小女奉郎君箕帚。” 当下酒散,刘公又嘱咐兰孙:“你丈夫此去,前程万里。我两人在家安乐, 孩儿不必挂念。”诸人各各流涕,恋恋不舍。临行,又再三下拜,感谢刘公夫妇 盛德。然后垂泪登程去了。 洛阳和京师并不太远,时常有音信往来,不必细说。 公子刘天佑,自从生育,日往月来,早经周岁过头,自己会走了。一天,奶 子抱了小官人,同养娘朝云,到外边耍子。那朝云年纪才十八岁,颇有姿色,随 了奶子出来玩耍,奶子说:“姐姐,你替我抱一抱,怕风大,我去取件衣服来给 他穿。”朝云接过来抱了,奶子进去了一会儿出来,听见公子啼哭,着了忙,两 步当一步走到面前,见朝云一手抱着公子,一手伸在她头上揉着。奶子疾忙近前 一看,见跌起老大一个疙瘩,不由得大怒,发话说:“我略转一转身,你就让他 跌了。你岂不晓得他是老爷、夫人的性命?要是知道了,还不连累我吃苦!我这 就去告诉老爷、夫人,看你这小贱人逃得过这一顿责罚也不!”说罢,抱了公子, 气愤愤地就走。朝云见势头不好,一时性发,接应说:“你这个老猪狗!倚仗公 子势利欺负人,破口骂我!不要使尽了英雄!莫说你是奶子,就是公子,我也从 不曾听见有七十岁的人养头生。知道他是拖来的还是抱来的?你却为这一跌就凌 辱我!” 朝云虽然口强,却也心慌。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把朝云说的话全对刘元普 说了。元普听了,苦笑着说:“这也怪她不得。七十岁生儿子,本就来罕有,他 一时胡说,别跟她计较。” 当时奶子只以为这样搬嘴弄舌一场,少说也得敲朝云一个半死,不想元普如 此宽客,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抱了公子进去了。 元普当夜和夫人吃过夜饭,独自到书房里去安歇。吩咐女婢:“唤朝云到我 书房里来!”众女婢只以为为白天的事发,要难为她,倒替她捏着一把汗,急忙 鹰拿燕雀地把朝云拿到。可怜朝云怀着鬼胎,战兢兢地站在刘元普面前,只打点 领责。元普吩咐众人:“你们都退下,只留朝云在这里。”众人领命,一齐都散, 不留一人。元普就叫朝云闭上了门,朝云不知刘元普葫芦里要卖什么药。只见刘 元普叫她近前,说:“人所以不能生育,大多因为交合的时候,精力衰微,浮而 不实,所以难于种子。要是精力健旺,虽老犹少。你却以为老年人不能生产,就 把那抱别姓、借异种这样的邪说来怀疑我。我今夜留你在这里,正要和你试试精 力,消你这点儿疑心。” 元来刘元普初时只以为自己不能生儿子了,所以不肯轻纳少年女子。如今已 经得过头生,就放大了胆子。又因梦中说“尚有一子”,一时间不觉通融起来。 那朝云也是偶然失言,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敢违拗,只得服侍元普解衣同寝。 刘元普虽则年老,精神强悍。朝云只得忍着痛苦承受,约莫弄了一个更次,阳泄 而止。 当夜刘元普就和朝云同睡,天明,朝云进去了。刘元普起身对夫人说知此事, 夫人只是笑。众女婢和奶子都说:“老爷一向极正经,如今倒这样老没志气。” 没想到刘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就受了孕。刘元普也是一时要她不疑,卖弄 本事,也想不到会如此快杀。夫人就铺个下房,劝相公立朝云为妾。刘元普应允 了,就给朝云戴笄,纳为后房,不时往朝云处歇宿。朝云至因当初一时失言,没 想到倒得到这个好地位。刘元普跟朝云戏语说:“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来的抱 来的了吧?”朝云面红耳赤,不敢言语。 转眼之间,又十月满了。一天,朝云腹痛难禁,也觉得异香满室,生下一个 儿子,方才落地,只听得外面喧嚷。刘元普出来看,却是来报李春郎状元及第的。 刘元普见侄儿登第,不辜负了从前认义之心,且又正值生子,也是个大大的吉兆, 心中不胜快乐。当时报喜人呈上李状元家书。刘元普拆开看,上写: 侄子母孤孀,得延残息足矣。赖伯父保全终始,遂得成名,皆伯父之赐也。 迩来二尊人起居,想当佳胜。本欲给假,一候尊颜,缘侍讲东宫,不离朝夕,未 得如心。姑寄御酒二瓶,为伯父颐老之资;宫花二朵,为贤郎鼎元之兆。临风神 往,不尽鄙枕。 刘元普看毕,收了御酒宫花,正进来与夫人说知。只见公子天佑走过来,刘 元普唤住,递宫花给他说:“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宫花给你,愿我儿他年琼林赐 宴,像哥哥今天一般。”公子欣然接了,向头上乱插,望着爹娘唱了两个深喏, 引得那两个老人家欢喜无限。 刘元普随即修书贺喜,并说生了次子的事。打发京中人去讫,就用皇封御酒 祭献裴、李二公,然后和夫人同饮,从此又将次子取名天赐,表字梦符。兄弟日 渐长成,十分乖觉。刘元普延师训诲,以待成人。又感上天佑庇,一发修桥砌路, 广行阴德。裴、李二墓每年春秋祭扫不提。 郑枢密院夫人魏氏,只生一幼女,名叫素娟,尚在襁褓。他只为姐姐、姐夫 早亡,甚是爱重甥女,故此李氏一门在他府中,十分相得。李状元自成名之后, 授了东宫侍讲之职,深得皇太子之心。十年之后,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极, 优礼师傅,超升李彦青为礼部尚书,进阶一品。刘元普仗义之事,在仁宗还是太 子的时候,就已经几次奏知。当日又进上一本,恳赐还乡祭扫,并乞褒封。仁宗 颁下诏旨:“钱塘县尹李逊追赠礼部尚书;襄阳刺史裴习追复原官,各赐御祭一 筵。青州刺史刘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级。礼部尚书李彦青给假半年,还朝复职。” 李尚书得了圣旨,同张老夫人、裴夫人、凤鸣小姐,谢别了郑枢密,驰驿回 洛阳来。一路上车马旌旗,炫耀数里,府县官员出郭迎接。那李尚书去的时候还 是弱冠,来的时候已经做了大臣, 却又年只三十。洛阳父老,观者如堵,都称叹刘公不但有德,仰且能识好人。 当下李尚书家眷,先到刘家下马。刘元普夫妇闻知,忙排香案迎接圣旨。三呼已 毕,张老夫人、李尚书、裴夫人各红袍玉带,率了凤鸣小姐,齐齐拜倒在地,称 谢洪恩。刘元普扶起尚书,王夫人扶起夫人、小姐,就唤两位公子出来相见婶婶、 兄嫂。众人看见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刘元普模样,无不欢喜。都称叹说: “大恩人生此双璧,无非积德所招。”随即排着御祭,到裴、李二公坟茔,焚黄 奠酒。张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场,撤祭而回。刘元普开筵贺喜。食供三套,酒 行数巡。刘元普起身对尚书母子说:“老夫有一衷肠之话,含藏十余年了,今天 不敢不说。令先君和老夫,生平其实并没有一面之交。当时贤母子来投,老夫茫 然不知就里。等到拆开书信一看,里面只有白纸一张,没有半个字。初时不解其 意,仔细想将起来,必定是听说老夫虚名,想要托妻寄子,却又从无一面,难叙 衷情,所以把空书信藏着哑谜。老夫当日认假为真,就是在妻子跟前,也不敢说 破。其实所称' 八拜之交' ,都是虚言。今天喜得贤侄功成名就,耀祖荣宗。老 夫要是再不说,那就埋没令先君的一段苦心了。”说毕,就把原书信递给尚书母 子展看。尚书母子号哭感谢。众人直到今天,方才晓得空函认义的事,十分称赞, 叹息不止。正是: 故旧托孤天下有,虚空认义古来无。 世人尽效刘元普,何必相交在始初? 当下刘元普又说起长公子求亲的事,张老夫人欣然允诺。裴夫人起身说: “奴受爹爹厚恩,未报万一。今舅舅郑枢密生一表妹,名叫素娟,正和次弟同庚, 奴家愿为作伐,成其配偶。”刘元普称谢了,当日无话。 刘元普随后就给天佑聘了李凤鸣小姐。李尚书一面写表转达朝廷,奏闻空函 认义的事,一面修书给郑公说合。不久,仁宗看了表章,龙颜大喜,惊叹刘弘敬 盛德,随颁恩诏,除建访旌表外,特以李彦青的官衔封他,以彰殊典。那郑公素 慕刘公高义,求婚的事,无有不从。李尚书既然做了天佑的舅舅,又做了天赐中 表联襟,亲上加亲,十分美满。以后天佑状元及第,天赐进士出身,兄弟两人, 青年同榜。 刘元普直到看着二子成婚,各各生子。忽一夜梦见裴使君来拜,说:“某任 都城隍已满,乞公早赴瓜期,上帝已有旨矣。”第二天无疾而终,恰好百岁。王 夫人也寿过八十。李尚书夫妇痛哭倍常,认作亲生父母,守丧六年。虽然刘氏自 有子孙,李尚书却年年致祭,这叫做知恩报恩。唯有裴公无后,也是李氏子孙世 世拜扫。自此世代居住洛阳,看守先人坟茔,不回西粤。裴夫人生子,后来也出 仕显贵。那刘天佑直做到同平章事,刘天赐直做到御史大夫。刘元普屡受褒封, 子孙蕃衍不绝。 这本话文,出在《空缄记》,如今依传编成一回演义,所以奉劝世人为善。 有诗为证: 阴阳总一理,祸福唯自求。 莫道天公远,须看刺史刘。 「简评」文学是上层建筑,是为经济基础服务的。因此一个社会有一个社会 不同的文学。 一个社会有一个道德标准。不同社会的文学作品,所称道的典型事例,也不 相同。社会主义制度下,典型的道德标准是雷锋式的平民,焦裕禄式的官员。在 封建社会中,像刘元普这样的人,就是封建社会所需要树立的典型人物了。这里, 不能强求刘元普的阶级出身和成分。因为就旧道德标准来看,像刘元普这样的人, 就已经完全购一个“好人”的标准了。 唯物主义者向来就认为:人的好坏,是不能以阶级划分的。地主官僚阶级中 有好人,无产阶级中也有败类。在绝对强调“阶级路线”的“文革”年代,批判 此篇为“官官相护”的典型,还为“七十岁的老地主强奸十八岁的丫环”鸣不平, 就是典型的不知道“历史唯物主义”为何物的典型!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