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二 钱多白丁系金带 倒运刺史当艄公 [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的大都是空花,不可认为是实相。如今的人一有了权势, 就自以为是“万年不败之基业”,岂料到转眼之间,灰飞烟灭,泰山化作冰山, 也是极常见的事情。有两句俗语说得好:“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那些贫 贱的人,一朝交了好运,得了富贵,苦尽甜来,滋昧深长。要是富贵的人,一朝 失了权势,落魄下来,这叫做“树倒猢狲散”,光景着实难堪。只是那些富贵的 人,大都只据自己目前的权势,横着胆,昧着心,任情地做去,哪里管后来有下 梢没下梢! 曾有一个笑话,说是一个老翁,有三个儿子,临死的时候吩咐:“你们有什 么心愿,实对我说。我死后去求之上帝。”一个儿子说:“我愿官高一品。”一 个儿子说:“我愿田连万顷。”未一个儿子说:“我没有别的心愿,愿换大眼睛 一对。”老翁大惊,问:“你要大眼睛干什么?”小儿子说:“我要撑开了大眼 睛,看他们富的富,贵的贵。” 这虽然是一个笑话,正合着古人说的:“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然而那种熏天赫地的富贵人,除非遇上朝廷诛戮,或者生下不肖子孙,方才败落 散场,很少有自身上,先前做了贵人,后来沦为下贱,现世现报,做人笑柄的。 如今且听小子先说一个好笑的小故事,做个“入话”。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元乾符(唐僖宗李儇(xuān 宣)年号,公元874 ~ 879 年)。当时宦官骄横,有个少马坊使内官田令孜,还是僖宗为晋王的时候就 得宠,等到僖宗即帝位,让他主持枢密院(封建皇朝的中央政府官署之一,主要 管理军事机密和边防,和中书省(管政)同为最高国务机关),擢为中尉(唐代 的中尉,由宦官担任,统领禁军)。当时僖宗只有十四岁,只知道游戏,所有政 事,都委托给令孜去办,还叫他为“阿父”,委任、升迁朝臣们官职,都用不着 告诉皇帝。 那时候,京师有个流棍,名叫李光,专会阿谀逢迎,拍令孜的马屁。令孜很 是喜欢信用,荐他为左军使(武官名);有一天,奏明皇上授他朔方节度使[ 武 官名。唐代的节度使,管几个州的军事。一般还兼刺史(管政)].谁知这人命薄, 没福消受,就在敕书下达的那一天,暴病而死。遗下一个儿子,名叫德权,年纪 二十多岁。令孜老大不忍,心里想要抬举他,不论好歹,署了他一个职务。 当时黄巢破了长安,中和(唐僖宗李儇年号,公元881 ~884 年)元年陈敬 暄在成都派兵来迎僖宗。令孜就劝僖宗幸蜀,令孜扈驾,就叫了李德权一同去。 僖宗的行在驻成都,令孜和敬暄相勾结,盗用皇帝权力,人都怕他们。德权在两 人左右,远近奉迎,凡是奸豪之徒来求名求利,大都贿赂德权,替他们两处打关 节。数年之间,积聚的贿赂上千万,官职一直升到金紫光禄大夫(官名。“光禄 寺”是专管皇家饮食宴会的官署)、检校右仆射(官名。唐代不设尚书令,仆射 就是尚书省的长官),显赫无比。 后来僖皇薨逝,昭皇(指唐昭宗李晔(y è叶),公元889 ~904 年在位) 即位,大顺二年四月,西川节度使王建屡次上表请杀令孜、敬暄。朝廷惧怕二人, 不敢轻许,王建使人告敬暄作乱,令孜通凤翔书,不等朝廷旨意,竟执二人杀之。 于时到处追捕两人的余党。德权脱身逃到复州(历史上有两个复州。唐代的 复州,治所在今湖北建兴,辖境有今湖北沔阳、天门、监利等县),平日枉有金 银财货万万千千,却一毫也带不得,只走得空身,盘缠了几天。衣服都当来吃了, 单衫百结,沿街乞食。昔日荣华,一旦成了春梦! 天无绝人之路。复州有个养马的后槽健儿,叫做李安。当日李光未曾遭际的 时候,就跟他相熟。一天,他偶尔在街上走,见一人衣衫褴褛,沿街乞食。仔细 一看,认得是李光的儿子德权,心里恻然,邀他到家里,问他:“我听说你父子 在长安富贵,后来破败,今天怎么在这里?”德权把官府追捕田、陈余党,自己 脱身亡命,流浪到此,所以困穷的话,说了一遍。李安说:“我和你父亲有交情, 你可以在舍下暂住几时。怕有人认得,你可以改个名,认做我的侄儿,就可以没 事儿。” 德权依言,改名彦思,就认他这个看马的做叔叔,不到街上行乞了。未及半 年,李安得病将死,彦思见后槽有官给的工食,就叫李安投状:“身已病废,乞 将侄儿彦思继充后槽。”没几天,李安死了,彦思得以补充养马健儿,不用忧愁 衣食,自以为十分侥幸了。不料渐渐有人晓得他曾经做过仆射,那时候朝政紊乱, 法纪废弛,也没人追究他的踪迹,只是给他起了个混名,叫他做“看马李仆射”。 见走出来,大家就指手点脚,当一场笑话说。 你想,“仆射”是何等大的官?“后槽”是何等样的贱役?如今一个人先做 了仆射,收场结果却做了个看马的,岂不可笑?那些人依附的内相,原本是座冰 山,一朝失势,破败死亡,也是常理。留得残生看马,还是便宜的事儿,不足为 怪。 如今再说一个故事。当日有一个官员,虽然得官不正,是侥幸来的,却是自 己所挣。谁知道老天不帮衬,有官无禄?并不曾犯着一个对头,并不曾做着一件 事体,都是命里所招,下梢头弄得没出豁,比刚才说的这个故事更可笑。 这本话文,说的是唐朝僖宗江陵的一个人,叫做郭七郎。父亲在日,做江湘 大商,七郎长随着到船上到处行走。父亲死后,他当家了,真个是家资巨万,产 业广延,有乌鸦飞不过的田宅,有盗贼扛不动的金山,是楚城的首富。江淮、河 朔的客商,大多是领他的资本,贸易往来。 这个郭七郎虽然富,却有一项不好:大秤进,小秤出。自家的,歹说成好; 别人的,好说成歹。那些领他本钱的客商,没有一个不受他累的。但也只能忍气 吞声。为什么?因为本钱是他的,那江湖上行走的人,拚着陪些辛苦,随你尽着 欺心,还是要仗着他的资本营运,究竟有些好处。要是一下子冲撞了他,收了本 钱去,就没得蛇可弄了。因此随你怎么刻薄,只要过得去,都忍下了。他本钱越 弄越大,所以富的人越来越富了。 有一个极大的商客,先前领了他几万两银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几年,久 无音信。直到乾符初年,郭七郎在家想着这注本钱没着落。那人是个大客商,料 无闪失。可惜没个人到京师去讨。又一想:“听说京都是个繁华的花柳之乡,不 如借此事由,到那里一游。一来可以索债,二来买笑追欢,三来瞅个方便,觅个 前程,也是终身受用。” 七郎有一个老母和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无数。只是未曾娶得妻子。当时 吩咐弟妹承奉母亲,着一个都管看家,余人各守职业生理。自己带几个惯走长路 会办事的家人在身边,到京都去。 七郎从小在江湖边生长,客商的船上往来,自己也撑得篙,摇得橹,手脚快 便,把那些路上的饥餐渴饮,全不放在心上,不一日,到了京都。 原来那个大客商,姓张名全,混名张多宝,在京都开了好几处当铺,又有几 所绸缎铺,是专们放官吏债,打大头脑的。至于居间说事,卖官鬻爵,只要他一 口担当,事无不成。因为凡事都是他保得过,所以也有人叫他“张多保”的。满 京城人没有不认得他。郭七郎到京,一问就找到了他。他见七郎到了,是个江湘 债主,起初进京时节,多亏他的几万本钱做庄,方才做得开,成得这个大气概。 一见了面,欣然相接,叙了寒温,就摆起酒来。打发轿到教坊里,请了几个有名 的行院前来陪侍,宾主尽欢。酒散之后,就留一个绝顶的妓女叫做王赛儿的相伴 了七郎,在一个书房里宿了。富人待富人,那房舍精致,帐帏奢华,自不必说。 第二天起来,张多保不等七郎开口,把从前的账连本连利一算,约该有十来 万了,就如数搬了出来,一手交兑。口里说:“只因京都事儿多,脱身不得,何 况带了那么多银子,江湖上难走;又不敢轻易托人,所以迟了几年。如今七郎亲 自身来到,交明了这一宗,实在两便。” 七郎见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欢,说:“在下初来京师,没有下处。承还清本 利,却没有安顿的地方,有烦兄长替在下寻个寓舍,如何?”张多保说:“舍下 空房很多,闲时还要招客,何况兄长通家,怎么到别处作寓?只管在舍下安歇。 等到要启行的时候,在下置办动身,管你安心无虑。” 七郎大喜,就在张家隔壁一所客房里住下了。当即取出十两银子送给王赛儿, 做昨夜的缠头。夜间七郎摆酒还席,就让她陪酒。张多保不肯要他破钞,自己取 十两银子来送,又叫她还了七郎的银子。七郎哪里肯!推来推去,大家都不肯收 进去,只便宜了这个王赛儿,落得两家都收了,两人方才快活。 当夜宾主两个,同王赛儿行令作乐饮酒,愈加熟份有趣,吃得酩酊而散。 王赛儿本是个有名的上厅行首,又见七郎有的是银子,放出十分的擒拿手段 来。七郎一连两宵,已经喝了迷魂汤,从此同行同坐,时刻不离左右,竟不放赛 儿回行院里去了。赛儿又时常接了行院里的妹妹,轮番地来陪酒凑趣。七郎赏赐 无算,那鸨儿又做生日,又打差买东西,又要他替还债,做出许多科分出来。七 郎挥金如土,并不吝惜。 他自己行径如此,就有那帮闲钻懒的一班儿人,出来诱他去跳槽。大凡富家 浪子,心性最不长久,搭着的就生根,走一处就热一处。王赛儿之外,又有陈娇、 黎玉、张小小、郑翩翩,几处往来,都一般的撒漫使钱。那伙儿闲汉,又领了好 些王孙贵戚喜欢赌博的,牵来局赌。做圈做套,赢少输多,不知骗去了多少银子。 七郎虽然风流快活,终久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不少,所以 手就放松了些。过了三年,觉得用得多了,打打算盘,已经用了一半还多。心里 猛然想着家里头,要回家,就来跟张多保商量。张多保说:“如今正是王仙芝 (公元?~878 年。唐朝濮州(今山东濮县)人。乾符二年,率众起义,连破曹 州(今山东菏泽)、濮州。冤句(今山东菏泽)人黄巢聚众响应,势力更大。乾 符五年(878 ),与官军作战中阵亡)作乱,劫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了偌多 银两,能到哪里去?恐怕到不了家里,不如再在这里盘桓一些日子,等路上平静 好走了,再去不迟。”七郎只得又住了几天。 有一个闲汉叫做包走空包大,偶然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纳些银子, 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说得郭七郎动了火,问:“假如纳他几百 万钱,能得的什么官?”包大说:“如今朝廷昏浊,正正经经纳钱,就是得官, 也有数,不能够十分大的。要是把这几百万钱拿去私下买嘱了主爵的官人,好歹 也有个刺史做。”七郎吃一惊,说:“刺史也是钱买得到的?”包大说:“如今 的世界,有什么正经?有了钱,百事可做,难道你没听说崔烈五百万钱买了个司 徒么?只要通得关节,刺史也不难的。我包你得来就是。” 正说着,恰好张多保走出来,七郎一团高兴地告诉他刚才的说话。张多保说: “事情是做得来的,在下手中也弄过几个了。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撺掇兄长去做。” 七郎问:“为什么?”多保说:“而今的官好些难做。他们做得兴头的,多是有 根基,有脚力,亲戚满朝,党羽四布,方能够根深蒂固。有得钱赚,越做越高。 随你去剥削小民,贪污无耻,只要有使用,有人情,就是万年无事。兄长不过自 身一个人,就是弄上一个显官,你没有倚仗,到了地方,未必行得通。就是行得 通,朝里如今专门讨人便宜,晓得你的官是钱换来的,等你到任一两个月,有了 些光景,一下子就把你的名字给涂抹了,岂不枉费了这些钱?要是官好做,在下 也做了多时了。”七郎说:“不是这样说,小弟家里有的是钱,少的是官。况且 身边现有钱财,反正不便带回家去,何不在这里用了些?博得个腰金衣紫,也是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赚不来钱,小弟家里原不稀罕这钱的;就是做得不兴 头,也算是做过了一次官了。登时住了手,那荣耀是落到手的。小弟见识已定, 兄长不要扫兴。”多保说:“既然长兄主意如此,在下是当效力。” 当时就和包大两人商议怎么去打关节,那包大走跳路数极熟,张多保又是个 有身家、惯于干大事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事儿?唐朝使用的是主要钱,一千个 钱为一“缗(m ín 民)”,就是用银子折合,也是用钱数算账。当时一缗钱, 就是今天的一两银子,宋朝叫做一贯。张多保和包大拿了五千缗钱,悄悄儿送到 主爵的官人家里。那个主爵的官人,是内官田令孜的收纳户,自然百灵百验。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当时有个粤西横州(唐代的横州,治所在今广西横 县)刺史郭翰,刚得到除授(封建时代的官场用语,相当于今天的“任命”), 就患病身故了。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钱,就把郭翰的告身给了郭七郎。从此 七郎改了姓名,做了郭翰。张多保和包大接到横州刺史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 郎称贺。七郎这时侯头轻脚重,连身子都麻木了。包大又去唤了一班梨园子弟。 张多保置酒张筵,当天就换了冠带。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 不来贺喜。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 有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鸽子旺边飞。”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 名,一旦得了刺史的官,就有许多人来投靠他,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 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欺估客,诈乡民,都是这一干人。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饯行。 这些往来的闲汉、妹妹,都来送行。这时候七郎的眼孔已经大了,各人给些赏赐, 气色骄傲,旁若无人。那些人让他是个现任的刺史,胁肩谄笑,随他怠慢。只要 眼梢口角略略带着,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 如此撺哄了几天,行装已经打叠齐备,整整齐齐地起行,无船上马,有河登 舟,好不威风!一路上想:“我家里资产富饶,又在大郡做了刺史,这个富贵, 不知到哪里才住?”心中喜欢,不觉逐渐卖弄出来。那些原来跟到京都去的家人, 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家里如何如何富厚,那新投的一发喜欢,都说是投着好 主了。一路前去,耀武扬威,自不必说。看看到了江陵境界,七郎一看,吃了一 惊。但见: 人烟稀少,闾井荒凉。眼前败宇颓垣,四处断桥枯树。乌焦树木,无非放火 烧残;赭色粉墙,尽是杀人染就。尸骸无主,乌鸦和蝼蚁相争;鸡犬无依,鹰隼 与豺狼共饱。任你石人亦下泪,就是铁汉也伤心。 元来江陵诸宫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流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要不 是水路明白,险些儿认不出路径来。七郎见了这个光景,心头“别别”地跳个不 住。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原来都变成了瓦砾场,偌大的房屋, 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都不知去向。慌慌张张,走头无路,只好 着人四处寻找。找了三四天,撞着旧时的邻人,问了个详细,方才知道地方被盗 匪和官兵乱抄,弟弟被杀,妹妹被抢,不知存亡。只剩下老母和一两个丫头,寄 居在古庙旁边的两间茅屋内,家人都各自逃窜,积蓄全已荡空。老母无以为生, 和两个丫头替人缝缝补补,得钱度日。七郎听了,不胜伤痛,急忙领了从人,奔 到老母处。母子一见,抱头大哭。老母说:“谁想到你去之后,家里遭了这样的 大难!”七郎拭泪说:“如今事已到此,伤痛无益。亏得儿子得了个官,还有富 贵荣华的日子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母亲说:“我儿得了个什么官?”七郎 说:“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说:“怎么能够得到这样的显爵?”七郎 说:“如今内相当权,广有私路,可以得官。儿子向张客商讨债,他本利都还给 我,钱财都在身边,所以就拿几百万钱谋得这个官。如今衣锦荣归,省(x ǐn ɡ醒)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家人取冠带过来,穿上了,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边随从旧 人及京中新投的人,都来磕头,称“太夫人”。母亲见此光景,虽然有些喜欢, 却叹口气说:“你在外边荣华,怎知道家丁散尽,分文也没有了?要是不营谋这 官,多带些钱回来用度也好。”七郎说:“母亲真是女人家见识,做了官,还怕 少钱财?如今哪个做官的家里,不是千万百万,连地皮多卷了回家的?如今家业 既然没有了,干脆撇下这里,前去赴任,做得一年两年,重撑门户,改换规模, 有何难处?儿子行囊中还剩有二三千缗,尽够使用的了,母亲不必忧虑。”母亲 方才转忧为喜,笑逐颜开地说:“亏得儿子峥嵘有日,奋发有时,真是谢天谢地! 要不是你回来,我性命只在眼前了。如今何时可以动身?”七郎说:“儿子原想 这次回来,娶个好媳妇,同享荣华富贵。如今看这个光景,等不得做这件事了。 且待上了任再商量。今天先请母亲上船安息。这里既然没什么可耽搁的,明天换 过大船,就算是好日子开船罢。早到得任一天,也是好的。” 当夜,先请母亲搬来船中住下了,茅舍中破锅破碗,全都撇下。又吩咐跟班 的雇了一只开往西粤的长行官船,第二天搬过行李,烧了利市福神,吹打开船。 这时候老母和七郎全都精神舒畅,志气轩昂。七郎不曾受过苦,是一路兴头过来 的,虽然对着母亲,觉得满盈得意,还不十分怪异;那老母是历过苦难的,真是 地下升到了天上,不知身子有多大了。 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湘江,到永州。州北江边有个佛寺,名叫兜率禅院。 舟人打点泊船在这里过夜,看见岸边有大树一株,合围数抱,就把船缆结在树上, 结得牢牢的,又钉好了桩橛。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从人撑起伞盖后面跟着。寺 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茶。私问来历,从人答:“是现任西粤横州刺史。”寺 僧见说是现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那老母只要看见菩萨佛像, 就磕头礼拜,谢他覆庇。天色晚了,回船安息。 黄昏左右,只听得树梢呼呼地风晌。顷刻之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众人 见风势很大,心中惊惶。那艄公心想:江风虽然凶猛,亏得把船系在极大的树上, 根生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中,忽然听得天崩地裂般一声响亮,原来那株树年深 日久,根行之处,把江岸都拱得松动了。又且长江巨浪,日夜淘洗,江岸怎会牢 固?那树极大,本来就招风,怎当得这样一只大船,尽做力在这树上?风打得船 猛,船牵得树重,树趁着风威,底下的树根在浮石中绊不住了,“豁喇”一声, 竟倒到船上来,把那船打得粉碎。船轻侧重,怎载得起?只见江水乱滚进来,船 渐渐沉了。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着了的婢仆,尽没于水。说时迟,那时快, 艄公慌了手脚,喊了起来。郭七郎梦中惊醒,他从小就晓得些船上的事,同艄公 竭力死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搁得住,急在舱中水里,扶起母亲, 搀到得岸上来,逃了性命。其后艄人等,舱中行李什物,被几个大浪泼来,船底 打散,早漂没了。那时候,深夜昏黑,山门紧闭,没处叫唤,只得披着湿衣,三 个人捶胸跌脚地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三人急急走进寺中,找着昨天接待的主僧。主僧出来, 看见他们神情慌张,问:“莫非遇了盗么?”七郎把树倒船沉的话说了一遍。寺 僧忙走出去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的大树倒下来压在船上,吃 了一惊,急叫寺中火工道人,同艄公到破板舱中寻找东西。已经全被大浪打去, 没留一些。连那张刺史的告身都没有了。寺僧只得请他们进一间静室,暂时安歇, 商量着要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等所在官府替他动了江中遭风失水的文书, 还可赴任。计议已定,有烦寺僧去办。寺僧与州里人情厮熟,果然叫人去报了。 七郎的老母,先在兵戈中看见杀儿掠女,惊坏了;再加上当夜的狂风暴雨, 这一惊可也不小,何况婢女仆人都死了,所有资财全没了,心中苦楚,面如黄蜡, 饮食不进,只是哀哀啼哭,卧倒在床,起身不得了。 七郎愈加慌张,只得劝母亲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然遭此大祸, 儿子官职还在,只要到得任所就好了。”老母带着哭说:“儿啊,你娘心胆俱碎, 眼见得不能活的人了,还说这些太平话做什么?就是你做了官,娘也看不着了!” 七郎一点痴心,还指望等娘好起来,就地方起个文书前往横州到任,有个好 日子在后头。谁想老母受惊太深,一病不起。过不两三天,呜呼哀哉死了。七郎 痛哭一场,无计可施。又与僧家商量,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州牧几天前曾 见过这张失事的报单,晓得是真情。毕竟官官相护,知道他是隔省的上司,不好 推得干净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母亲,又重重资助他盘缠,以礼送他出门。 七郎亏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完毕,却是丁了母忧(封建时代,死了父母亲,要 “丁忧”三年,丁忧期间,老百姓不许喝酒看戏;做官的要回家守孝),去到任 不得了。 寺僧见他没了根蒂,渐渐怠幔,不肯相留。要回故乡,已经无家可归。没奈 何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码头经纪人的家里,原是他父亲在时走客认得的。但是囊 中无钱,只有州牧所助的盘缠,日吃日减,用不得几天,眼看没有了。那些做经 纪的人,有什么情谊?渐渐有些怠慢起来,未免茶迟饭晏,著长碗短,闲话日多。 七郎觉得了,发话说:“我也是一郡之主,当是一路诸侯。如今虽然丁忧,后来 还有日子,怎么这样轻薄?”店主人说:“说不得这话了,皇帝失了势,也要忍 些饥饿,吃些粗粝,何况你是个没到任的官?就是做官了,我们又不是横州的百 姓,怎么就该供养你?我们的人是不做不活,自在饭是吃不起的。”七郎被他说 了几句,无言可答,眼泪汪汪,只得含着羞忍耐了。 再过两天,店主人寻事吵闹,一发不得了。七郎说:“主人家,我在这里, 可是异乡,并无一个亲识可归,一向叨扰府上,情知不当,却也是没奈何了。你 有什么觅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个儿?”店主人说:“像你这样的人,烧火嫌长, 拄门嫌短,郎不郎秀不秀的,要想觅衣食,必须把这个' 官' 字儿搁起,照着常 人,佣工做活,方可度日。你却怎么去得?” 七郎见他说到要佣工做活,气忿忿地说:“我也是方面官员,怎么就到了这 个地步?”又想:“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很厚,不免再把这苦情告诉他一番,定 然有个办法。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地方上不成?”写了个帖,又无一个人 跟随,自家袖了,走到州里衙门上来递。 那衙门中人见他如此行径,必然是个打抽丰、没廉耻的,连帖也不肯收他。 直到再三央告,把上项事一一分诉,又说到州牧曾替他殡葬老母的事,这却是衙 门中人都晓得的,方才接了进去,呈与州牧。州牧看了,就有好些不快活,说: “这人怎么这样不达时务!日前我见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面上,极意周全他 去了,他怎么还在这里纠缠?可能连日前的事,也未必是真,多半是神棍假装出 来骗钱的。纵使是真,必是个无耻的人。我本是好意,却变成' 引鬼上门' 了。 我又不便追究,只好不理他算了。”吩咐门上不受他帖,只说概不见客,把原帖 还了他。 七郎受了这一场冷淡,想回下处已经不可能。就站在衙门口守他出来时当街 叫喊。州牧坐在轿上问:“是何人叫喊?”七郎高声回答:“是横州刺史郭翰。” 州牧问:“有何凭据?”七郎说:“原有告身,被大风翻船,失在江里了。”州 牧说:“既无凭据,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已经发付过,怎么只管在这里纠 缠?必是光棍,且饶打,快走!”左右虞候(官员的亲信,比仆人地位略高)看 见本官发怒,乱棒打来,只得闪开了身子,一句话也不说得,有气无力地仍旧走 回下处闷坐。 店主人早已打听到他在州里的光景,故意问他:“刚才见州里相公,如何相 待?”七郎羞惭满面,只叹口气,不敢做声。店主人说:“我叫你把' 官' 字儿 搁起,你却不肯听我,偏要去受人怠慢。如今时势,就是个空名宰相,也当不出 钱来了。除非靠着自家气力,才挣得来饭吃。你不要痴了!”七郎问:“你叫我 做什么勾当是好?”店主人说:“你自己想想,身上有什么本事?”七郎道: “我别的本事没有,小时候随着父亲,历练江湖,那些船上风水、当艄拿舵的事, 尽晓得些。”店主人说:“这样就好了,我这里码头上来往的船只多,尽有缺少 执艄的。我荐你去,好歹赚几贯钱回来,饿你不死了。”七郎没奈何,只得依从。 从此就在往来船只上,替他们执艄度日。去了几天,就赚了几贯工钱回到店家来。 永州市上人认得了他,晓得他前项事由的,就传他一个名,叫他做“当艄郭使君”。 但是要寻他当艄的船,就指名来问郭使君。永州市上编他一只词名《挂枝儿》的 歌儿传唱: 问使君,你缘何不到横州郡?原来是天作对,不作你假斯文,把家缘结果在 风一阵。舵牙当执板,绳缆是拖绅。这是荣耀的下梢头也!还是把着舵儿稳。 七郎在船上混了两年,虽然挨得服满,身边没了告身,也补不得官。要到京 里再打关节,还须照前得几千缗钱上下使用,却从何处讨?眼见得这话休题了, 只得死心塌地,靠着船上营生。又道是“居移气,养移体”,当初做刺史,就像 个官员;如今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和篙工水手之类一般无二。可笑一郡 刺史,如此收场。可见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算不得账的。奉劝世间人,不要十分 势利。听我四句口号: 富不必骄,贫不必怨。 要看到头,眼前不算。 「简评」本篇两个故事,都是劝人不要势利,要安于本份的。第二个故事, 其实不是七郎本人的罪恶。他如果不到京师讨账,只怕也要被王仙芝所杀。倒是 他这一走,逃了一条性命。何况他有官职在身,带着母亲去上任,不难东山再起。 遭遇风浪,是他落魄的主要原因。跟他在京师花天酒地,不要没有因果关系。 因此,这是一篇演说人生富贵贫贱无常,一切都是“前世注定”的说教文章。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