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五 赵司户千里传遗书 苏小娟一诗成正果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青楼原有掌书仙,未可全归露水缘。 多少风尘能自拔,淤泥本解出青莲。 这四句诗,头一句中的“掌书仙”,是什么出处?且听小子说来。 唐朝长安有一个娼女,姓曹名文姬,才四五岁,就喜欢笔墨文字。到及笄之 年,丰姿艳丽,俨然神仙中人。家人教她丝竹宫商,她笑着说:“这种贱事,难 道是我做的么?惟池家,只有让我老于笔墨砚间,就满足了。” 他出口落笔,吟诗作赋,清新俊雅。任和一个才人,见了都很佩服。至于字 法,上逼钟、王(三国时的钟(锺)繇(y áo 摇)和晉朝的王羲之,都是被人 们所推崇的楷书和行书大家,所以合称“钟王”),下欺颜、柳(唐代的颜真卿 和柳公权,都是大书法家,合称颜柳),真是重出世的卫夫人(东晋女书法家, 姓卫名铄,是汝阴太守李矩的妻子,人称卫夫人。书法得钟繇真传,王羲之少年 的时候,曾从她学过书法)。得她片纸只字的,重如拱璧,一时都称她为“书仙”, 她等闲也不肯轻给人写。长安中富贵之家,豪杰之士,用车子装着金帛,求聘她 为偶的,不计其数。文姬对人说:“这些人难道是我的配偶?谁要求我为偶,必 先投诗,我当自择。” 这话一传出去,不要说吟坛才子,争奇斗异,各献所长,人人自以为“大将”, 就是张打油、胡钉铰们(两人都善于写通俗浅显的诗。宋朝钱易《南部新书》中 说:“有胡钉铰、张打油二人,皆能为诗。”胡钉铰的诗未见,张打油《咏雪》 诗写的是:“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也来做首 把,撮个空。至于那强斯文,老脸皮,虽不成诗,押韵而已的,也偏不识廉耻, 诌他娘两句出丑一番。谁知投去的,好歹多选不中。这些人还指望出张续案,放 遭告考,把一个长安的子弟,弄得如醉如狂的。文姬只是冷笑。 最后有个岷江任生,客居长安,听说此事,高兴地说:“我得配偶了。”旁 人问他,他说:“凤栖梧桐树,鲤鱼跳龙门,这叫' 物有所归' ,难道是妄想的 么?”于是就投一诗: 玉皇殿上掌书仙,一染尘心谪九天。 莫怪浓香薰骨腻,霞衣曾惹御炉烟。 文姬看了,大喜说:“此真是我丈夫!不然,怎么晓得我的来处?我愿意做 他的妻子。”当即就拿此诗为聘定,两人结为夫妇。从此,春朝秋夕,夫妇相携, 小酌微吟,此唱彼和,真如比翼之鸟,并蒂之花,欢爱不尽。 如此五年之后,因三月终旬,正是九十日春光已满,夫妻二人设酒送春。对 饮间,文姬忽取笔砚题诗云: 仙家无春亦无秋,红日清风满翠楼。 况有碧霄归路稳,可能同驾五云虬? 题毕,递给任生看。任生不解其意,正在沉吟,文姬笑着说:“你向日投诗, 已经知道我的来历,今天怎么反而生疑?我本天上司书仙人,偶然因为一念情爱, 谪居人间二纪。如今大限已满,我要回去了,不过你可偕行。天上之乐,胜于人 间多多。”说罢,只听得仙乐飘空,异香满室。家人惊异间,只见一个朱衣吏, 持一玉版,朱书篆文,在文姬前稽首说:“李长吉新撰《白玉楼记》成,天帝召 你去写碑。”文姬拜命,携了任生的手,举步腾空而去。云霞闪烁,鸾鹤缭绕, 当时观看的人数以万计,从此她所居的地方,称为“书仙里”。这是“掌书仙” 的故事,是娼家第一个好门面的话柄。 你知道娼家起于哪朝哪代么?原来起于春秋时节:齐大夫管仲设女闾七百, 以奉行商,征其夜合之钱,以供军需。传到后来,此风大盛。然不过是侍酒陪歌, 追欢买笑,遣兴陶情,解闷破寂,对出门在外的客商来说,其实也是少不得的。 何至于成为害人三事物?争奈“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才有欢爱 之事,就有迷恋之人;才有迷恋之人,就有坑陷之局。做姊妹的,飞絮飘花,原 无定主;做子弟的,失魂落魄,不惜余生。怎当得做鸨儿、龟子的,吮血磨牙, 不管天理,又且转眼无情,回头是计。所以弄得人倾家荡产,败名失德,丧躯殒 命,尽说这娼妓一家,是陷人无底之坑,填雪不满之井了。总由于弟少年浮浪没 主意的多,有主意的少;娼家习惯风尘,有圈套的多,没圈套的少。至于那雏儿 们,一发随波逐浪,哪晓得叶落归根?所以百十个妹妹里头,讨不出几个要立妇 名、从良到底的。就是从了良,不是男负女,就是女负男,有结果的也少。却是 人非木石,那鸨儿只爱钱,愚弄子弟,是她本份,自不必说。那些做妓女的,也 一样娘生父养,有情有窍,日陪欢笑,夜伴枕席,难道一些心也不动?一些情也 没有?只会合着鸨儿,设局骗人过日子不成?这却不然。其中也有真心的,一意 绸缪,生死不变;也有肯立志的,极想超脱,时刻不忘。从古以来,不止一人。 如今小子说一个妓女,为一情人相思而死,又周全所爱妹子,也得从良,可 见妓女也有好的。有诗为证,诗云: 有心已解相思死,况复留心念连理。似此多情世所稀,请君听我歌天水。天 水才华席上珍,苏娘相向转相亲。一官各阻三年约,两地同归一日魂。遗言弱妹 曾相托,敢谓冥途忘旧诺?爱推同气了良缘,赓歌一绝于飞乐。 宋朝钱塘有个名妓苏盼奴,和妹妹苏小娟,两人不但长得俊丽,而且善于写 诗,一时齐名。富豪子弟到临安,无不愿识其面目。真个是车马盈门,络绎不绝。 她们两人没有嬷嬷,只是盼儿当门抵户,却是姊妹两个都是自家做主的。自以为 品格胜人,不耐烦随波逐浪,虽然身处繁华绩丽所在,心中常怀不足。只想遇个 知音,随他终身,方算了局。姊妹两人意见相同,极是过得好。 盼奴心上有一个人,是个皇家宗人,还是个太学生,叫做赵不敏。原来宋代 宗室自有本等禄食,本等职衔;要是情愿读书应举,就不在此例了。所以赵不敏 有个堂房兄弟赵不器,就自去做了个院判;只有赵不敏自恃才高,务必要登第, 通籍在太学。他才思敏捷,人物风流。风流之中,又带些忠诚真实,所以盼奴和 他相好。盼奴不见了他,饭也吃不下的。赵太学是个书生,不会经管家务,家事 日渐萧条,盼奴不但不嫌他贫,凡是他一应灯火酒食费用,还多是盼奴周济他, 恐怕他因贫废学,常对他说:“妾看君不是非庸下的人,妾也不甘久堕风尘。但 望君一举成名,提掇了妾身出去,相随终身,虽然布素也甘心。切须专心读书, 不可懈怠,又不可分心他务。衣食之需,只在妾的身上,管你不缺就是了。” 小娟见姐姐真心对待赵太学,也时常存一个拣人的念头,只是未曾有个中意 的。盼奴得知小娟的意思,也时常替她留心,对太学说:“我这妹子性格极好, 终久也是良家的人。他日你要是成名,完了我的事,也替她寻个好主。”赵太学 也很爱小娟,把盼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了。太学虽然在盼奴家往来,不但不曾破 费一个钱,反而得她资助读书,感激她的情意,极力发愤。应过科试,果然高捷 南宫。盼奴心中不胜欢喜。 太学榜下未曾授职,只在盼奴家里,两情愈浓,只要图个终身。却有一件: 名妓要落籍,最是一件难事。官府恐怕缺了会承应的人,上司过往嗔怪,许多不 便,十个到有九个不肯。所以官府每每在申报从良的牒上这样批着:“幕《周南》 之化,此意良可矜;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不是得个极大的情分,或是撞 个极帮衬的人,方肯周全。苏盼奴是个有名的能诗妓女,正要插趣,谁肯轻轻就 放了她?虽然和赵太学往来深厚,可是赵太学既无钱财,也无力量,不曾替她营 脱得乐籍。这时候太学虽然得第,盼奴却还是个官身,因此也就娶她不得。 正在商量中,赵太学却选下官来了,除授了襄阳司户(官名,置于唐代,主 管户籍,属于佐吏:在府叫“户曹参军”;在州叫“司户参军”;在县叫“司户”) 之职。初授官的人,碍于体面,怎好就和妓家讨份儿上脱籍?何况是自家要娶的, 一发要惹出议论来。欲想另外寻找门路,怎奈文凭上的日子有限,一时也等不着 个机会。没奈何,只得和她相约:到了襄阳,差人再来营干。当下赵司户和盼奴 两个抱头大哭,小娟在旁也陪了好些眼泪。 赵司户赴任襄阳,一路上鸟啼花落,触景伤情,只是想着盼奴。本想一到任 所,就托能干的人进京办这件事。谁知到任事忙,匆匆过了几时,急切中又没个 得力的心腹可以相托。虽然寄了一两番信,又差了一两次人,都是不尴不尬,要 能不够的。也曾写书信托在京友人,替她脱籍,然后接到任所。怎奈路途既远, 寄信做事也难,何况所托的人,认为不过是娼妓的事儿,有紧没要,谁肯知痛着 热,替你十分认真去做?不过讨得封把书信儿。这样传来传去,动不动就是半年 多。赵司户得一次信,只添一次悲哭,当得些什么? 这样三年,赵司户不能遂愿,竟成了相思病。古话说得好:“心病还须心药 医。”眼见得不是盼奴来,医药怎能见效?看看不起。忽然门上传进来话来: “外边有个赵院判,称是司户兄弟,在门口侯见。”司户听见,忙叫“请进”。 相见了,司户说:“兄弟,你要是早些个来,你哥哥不见得病成这样!”院判说: “哥哥,你怎么病成这样了?你要兄弟早些来,为什么?”司户说: “我在京的时候,有个教坊妓女苏盼奴,对我最厚。她资助我读书成名,我 才有今天。因为一时匆匆,不曾替她落籍,无法同她一起到这里。原约一到任所, 就差人进京图干这件事情,谁知所托的人,多不得力。我这里好不盼望。三年以 来,我心如火烧,事如冷冰,一气一个死。兄弟,你若早来几天,把这个事托你, 替哥哥去办,这时候盼奴可以来了,你哥哥也不会死。如今却已经迟了!”说罢, 泪如雨下。院判说:“哥哥,且请宽心!哥哥千金之躯,还宜调养,会好的。怎 能为了这种闲事,伤了性命?”司户说:“兄弟,你也是个中人,怎么也学别人 说淡话?感情上的事,各人心里明白,正是性命所关,怎么是闲事?”说得痛切, 又昏了过去。 隔不多几天,恍惚见盼奴在眼前,病情愈加沉重,自知不起,呼院判到床前, 嘱咐说:“我和盼奴,不比寻常,真是生死交情。今天我为她而死,死后也还不 忘记她的。我三年来,共有俸禄余资若干,你给分作两份儿。一份儿你收了,一 份儿你替我送给盼奴。盼奴知道我死了,必定为我守身。他有个妹妹小娟,俊雅 能诗,盼奴曾托我替她找个人。我想兄弟风流才俊,一定能了小娟的事。你到京 后,把我的话传给她家,她家必然喜纳。你要是得了小娟,一定是佳配,不可错 过了!一则完了我的念头,二则接了我的瓜葛。折是我临终嘱托,千万记住!” 院判涕泣领命,司户言毕而逝。院判料理丧事完毕,带了灵柩归葬临安。一面收 拾东西,竟望钱塘进发。 苏盼奴自从赵司户去了以后,足不出门,一客不见,只等襄阳来音。谁知虽 来过两次信,却不曾见干了什么实事。她是个女流,急得乱跳也没用,终日盼望 纳闷而已。 一天,有个于潜商人,带着几箱官绢到钱塘来,听见盼奴的名声,定要一见, 缠了几番,盼奴只是推病不见。后来盼奴果然病得重了,商人还以为她推托,心 怀愤恨。小娟虽然接待他两次,晓得是个不在行的蠢物,也不把眼稍带着他。他 几次要在小娟处宿歇,小娟推说:“姐姐病重,晚间要相伴,服侍汤药,留客不 得。”商人自到别家嫖宿去了。 以后盼奴相思之极,恍恍惚惚。一天,忽然对小娟说:“妹子好好儿住着, 我如今要去会赵郎了。”小娟只以为她要出门,就说:“好远的路程!你病得这 样重,怎么去得?可不是痴话么?”盼奴说:“不是痴话,相会只在霎时间了。” 看看声丝气咽,连呼赵郎而死。 小娟哭了一回,买棺盛贮,设个灵位,还望乘便捎信到赵家去。只见门外两 个公人,大剌剌地走了进来,说是府判衙里唤她们姊妹去对什么官绢词讼。小娟 不知事由,对公人说:“姐姐刚刚亡故,现有棺柩灵位在此。我随上下①去回复 就是。”免不得赔酒赔饭,又拿钱送了公人,吩咐丫头看家,锁了房门,随着公 人到了府前,才晓得于潜客人被同伙首发,把官绢当作宿娼费用,拿他到官。他 怀着旧恨,却把盼奴、小娟攀上了。小娟好生负屈,只等当官分诉。带到的时候, 府判正赴堂上公宴,没工夫审理。知是钱粮事务,喝令:“权且寄监!” 不说小娟在牢中受苦,却说赵院判扶了兄长灵柩来到钱塘,安厝已了。奉着 遗言,要去寻那苏家。却想:“我又不曾认得她一个,突然走去,哪里晓得真情? 虽然我兄是为盼奴而死,知道她盼奴心里怎样?近日行径如何?”猛然想起: “这里的府判,是我宗人,何不托他去唤她到官,当堂问个明白,自然见下落。” 赵院判一径到临安府来,跟府判相见了,叙寒温毕,即将兄长亡逝已过,所 托盼奴、小娟的事,说了一遍,要府判差人去唤他姊妹二人到来。府判说:“果 然好两个妓女,小可着人去唤来,宗丈自己和详细说吧。”随即差个虞候拿根签 去唤她们姊妹。 虞候领命去了。不久来回话说:“小人到苏家去,苏盼奴一月前已死,苏小 娟见系府狱。”院判、府判惊问:“为什么事系狱?”虞候回答:“她家里说, 是为于潜客人诬攀官绢的事。”府判点头说:“这事在我案下。”院判说:“请 看在亡兄份儿上,宗丈看顾她一分吧。”府判说:“宗丈且到敝衙一坐,小可叫 来问个明白,自有区处。”院判说:“亡兄有书札给盼奴,谁知盼奴已经死了。 亡兄却又把小娟托了小可,要小可图她终身,但是小可未曾跟她一面,不知她心 中如何。如今小弟且把一封书信打动她,做个媒儿,烦宗丈给小可婉转。”府判 笑着说:“这个当得,只是日后不要忘了媒人!”大家笑了一回,请院判到衙中 坐了,自己升堂。 狱中取出小娟来,问:“于潜商人,缺了官绢百匹,招说在你家花费了,拿 什么补偿?”小娟说:“亡姊盼奴在日,曾有个于潜客人来了两次。盼奴因病不 曾留他,何曾受他官绢?如今我姊已经亡故,无法作证,所以客人诬攀。府判若 赐周全开豁,非但小娟感荷,盼奴泉下也蒙恩了。”府判见她出语婉顺,心中喜 欢,又问:“你可认得襄阳赵司户么?”小娟说:“赵司户未第之前,和我姊盼 奴交好,有婚姻之约,小娟故此相识。以后中了科第,做官去了,屡有书信,未 完前愿。盼奴相思,得病而亡,已经一个月多了。”府判说:“可伤!可伤!你 不晓得赵司户也去世了?”小娟见说,想着姊妹,不觉凄然掉下泪来说:“不敢 拜问,不知这个消息哪里来的?”府判说:“司户临死之前,不忘你家盼奴,遣 人寄一封书信和一些礼物给她。此外又有司户兄弟赵院判,有一封书信给你,你 可自己开看。”小娟说:“从来不认得院判是谁,怎么会有书信?”府判说: “你只管拆开看,是什么话就知道了。” 小娟领下书信,当堂拆开来读。原来不是什么书信,却是一首七言绝句。诗 云: 当时名妓镇东吴,不好黄金只好书。 借问钱塘苏小小,风流还似大苏无? 小娟读罢诗,心想:“这诗的情意,是有情于我。若得他提挈,官司就容易 了。但不知赵院判人品怎么样?看他诗句清俊,且是赵司户的兄弟,多应也是个 风流人物,多情种子。”心中踌躇,默然不语。府判见她沉吟,就说:“你何不 依韵和他一首?”小娟说:“从来不会做诗。”府判说:“说哪里话?有名的苏 家姊妹能诗,你怎么推托?你要是不和诗,可就要断赔官绢了。”小娟谦虚地说: “只好押韵献丑,请给纸笔。”府判叫取文房四宝给她,小娟心想:“正好借此 打动他官绢的事。”提起笔来,毫不思索,一挥而就,双手呈上府判。诗云: 君住襄江妾在吴,无情人寄有情书。 当年若也来相访,还有于潜绢也无? 府判读罢,心想:“这施诗既有风致,又带诙谐玩世的意思,这样的女子, 岂可让她堕落在风尘之中?”就取司户寄给盼奴的东西,尽数交给了她,就准她 脱了乐籍,官绢着商人自还。与小娟无干,释放回家。小娟既辩白了官绢的事, 又领了若干物件,更兼脱了籍。想想姊姊那么烦难,自己却这么容易,感激不尽, 流涕拜谢而去。 府判进衙,会了院判,把刚才的说话和步韵的和诗,对院判说了,说:“这 样的女子,真是罕有!小可体贴宗丈的意思,不但免她赔绢,还已经把她脱籍了。” 院判大喜,称谢万千,告辞了府判,竟到小娟家来。 小娟方回到家里,见了姊妹灵位,感伤起来,把司户寄来的东西,一件件摆 在灵位前,哭了一场,收拾了。只听得外面叩门响,叫丫头问明白了开门。丫头 问:“是哪个?”外边答应:“是刚才寄书信来的赵院判。”小娟听到“赵院判” 三字,两步移做一步,叫丫头急忙开门迎接。院判进了门,抬眼看那小娟,但见: 脸际芙蓉掩映,眉间杨柳停匀。若教梦里去行云,管取襄王错认。殊丽全由 带韵,多情正在含颦。司空见惯也销魂,何况风流少俊? 那院判一见了小娟,真个眼迷心荡,暗说:“我兄所说的佳配,果然不虚!” 小娟接进堂中,见礼毕,院判笑着说:“刚才和得好诗。”小娟说:“要不是院 判的大情分,妾身的官司怎么能解?况且又得脱籍,真是莫大的恩情,杀身难报。” 院判说:“自然是佳作打动了,所以府判十分垂情。况又有亡兄所嘱,不是小可 一人力量。”小娟垂泪说:“可惜令兄这样的好人,和妾亡姊真个如胶似漆的。 生生地阻隔两处,都谢世去了。”院判说:“令姊是几时没有的?”小娟说: “一月前的某日。”院判吃惊说:“家兄也是那一天,可见两情不舍,同日归天, 也是奇事!”小娟道:“难怪姊姊临死,口口声声说去会赵郎,他两个如今必定 在一处了。”院判说:“家兄也曾多次打发人进京,当初怎么不脱籍,以致阻隔?” 小娟说:“起初令兄未曾及第,他和亡姊恩爱,已经同夫妻一般。等到及第,已 经来不及了。虽然打发几次人来,只因我姊妹名重,官府不肯放。这些来的人见 有些难处,丢开手就走了,谁管你死活?白白地把两个人的性命误杀了。岂知今 天妾身托赖着院判,脱籍如此容易!要是令兄未死,院判早到这里一年半载,连 姊姊也超脱去了。”院判说:“日前家兄也这样说,可惜小可浪游薄宦,到家兄 衙里已经迟了,所以来不及。这都是他两人前生的定数,不必提了。日前家兄说, 令姊曾把娟娘的终身大事,托与家兄寻人,这话有的么?”小娟说:“不愿迎新 送旧,我姊妹两人同心。故此姊妹以妾身托令兄寻人,实有此话。”院判说: “亡兄临终把这话对小可说了,又说了娟娘许多好处,撺掇小可来会令姊和娟娘, 就和娟娘料理这事,故此不远千里到这里寻问。不想盼娘过世,娟娘被陷,如今 幸得保全了出来,脱了乐籍,也算不负亡兄和令姊了。只是亡兄所说娟娘终身的 事,不知小可当得起么?请娟娘意下裁夺。”小娟说:“院判是贵人,又是恩人, 只怕妾身风尘贱质,不敢仰攀,赖令兄和亡姊一脉,亲上加亲,前天蒙赐佳篇, 已知属意;如蒙不弃,敢辞箕帚?” 院判见说得入港,就把行李什物都搬到小娟家来。当夜就和小娟同宿。一个 念着亡兄,一个念着亡姊,两人只恨相见太晚,份外亲热。小娟既然己经脱籍, 择配可以自由了。她见院判风流蕴藉,一心只想嫁他。只是亡姊灵柩还没殡葬, 就和院判商量。院判说:“小可也为扶亡兄灵柩回来,殡事未完。如今择个日子, 把令姊的灵柩和亡兄合葬在先茔之侧,完他两人生前的夙愿吧!”小娟说:“要 是能够这样,亡魂都称心快意了。”院判一面拣日子,等言殡葬完毕,就央府判 做主婚,小娟娶到家里,成为夫妇。 当夜小娟梦见司户和盼奴像平日一样坐在一处,对小娟说:“你的终身有托, 我两人死也瞑目了。感谢你夫妻把我们两人合葬,如今能同栖一处,感恩非浅。 我在冥中保佑你们两人后福,以报成全之德。”小娟惊醒。把梦中的言语对院判 说了。第二天院判设祭,到司户坟上致奠。两人感念他生前相托,指引成就之意, 俱各恸哭一番而回。 此后院判同小娟花朝月夕,酬唱成帙。后来生二子,接了书香。小娟直和院 判齐白而终。 这件事情,苏盼奴助了赵司户功名,又为司户而死,这是她自己多情,不必 说了。又念着妹子终身大事,毕竟所托得人,成就了她从良的心愿。那小娟见赵 院判出力救她,就一心不改,从他到底。岂不都是好心的妓女?如今的人自没主 见,不识得人,乱迷乱撞,着了道儿,不要冤枉了妓女,说妓女一概多似蛇蝎一 般。所以有人编成了《青泥莲花记》一书,单说那些好姊妹的出处,请有情的自 己去看。 「简评」文学艺术作品中,以妓女为主题、写妓女一往情深的小说,古今中 外都不少。因为妓女惯于迎新送旧,没有情谊而只爱钱钞,几乎已经成为定论。 只要妓女中有人为情爱而付出了代价,当然就是新闻,就是稀罕事儿,难怪文人 骚客,要用笔墨传之了。 古代的妓女,和现代自愿卖淫的妓女不同。古代妓女,不是被迫被骗卖进妓 院,就是父辈犯罪,被籍没为妓。特别是明代,燕王篡位,对前朝不臣服的官员, 统统杀头,对这些官员的子女,不是籍没为奴,就是送到秦淮河畔做妓女。因此 那个时代,秦淮名妓中通文墨的“诗妓”很不少。这些强迫为妓的当年的“官家 小姐”,说她们愿意自己愿意过这种卖笑的生涯,显然不符合当时的客观实际。 她们一旦碰见“风流才子”型的嫖客,会以身相许,也在情理之中。 本文写了一对痴情的妓女和嫖客。仅仅因为三年不见,就双双害相思病死去, 可以说是一对儿“情痴”。这样的人,即便在当年,大概也不多。 小说中叙述了两个情节,值得特别注意:第一,越是漂亮能诗的妓女,出籍 越是困难。为什么?地方主管官员要用她们去奉迎过往的上司!第二,只要和 “府判”之类的执法官员有交情,判一个妓女出籍,竟又是这么容易! 晏子“发明”了妓院,原来的意思是想把外国客商赚走了的银子用“无烟工 业”统统赚回来。因此早期的妓女,只和“客商”打交道。大概从宋朝开始,地 方官可以拿签条、过往官员可以用“溜子”(本来是通知地方官员供应交通工具 和物资的公文)到妓院(一般是官妓)免费索取妓女以后,“开一代淫风”,妓 女和官员的关系,就紧密起来了。直到今天,频繁进出娱乐场所叫“三陪小姐” 的,不依旧是官员和客商这两大类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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