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九 青梅竹马通闺房 缧绁囹圄传捷报 明] 凌濛初原著 吴越改写 诗曰: 世间何物是良图?惟有科名救急符。 试看人情翻手变,窗前可不下功夫! 汉朝以前,人才通过推荐和征辟而来,所以有贤良方正(汉代由地方推举的 选拔官员科目之一。汉文帝为了听取不同意见,下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 中选者授予官职)、茂才(即秀才。后汉时代因避汉光武刘秀名讳,该“秀才” 为“茂才”)等等名称;对高尚不出仕的人物,又有“不求闻达”一科。所以野 无遗贤,人无匿才,天下尽得其用。自唐宋以来,都重科名。虽然也有别途进身, 尽能位极权要,却是以科举出身为华美。往往有人只为不得一第,情愿老死京华 的。到我国朝,初时三途并用,多有名公大臣不由科甲出身,一般也替朝廷干功 立业,青史标名不朽。哪见得只是进士才做得事情?直到近来,把这件事越看得 重了。不是科甲的人,不得当权。当权所用的,不是科甲出身的人,不给他好衙 门、好地方。见了以下出身的,就不是异途,也必拣个惫赖所在打发他。不上几 时,就勾销了。总是不把这几项人看在心上。所以别项人中即便有英雄豪杰在里 头,也无处施展。晓得没什么长筵广席,要做好官也没地方干,就把那志气都灰 了,怎能够有做得出头的!至于是进士出身的人,即便是贪如柳盗跖(古书中经 常用来作为“盗”的典型。语出《庄子·盗跖》,说他率“从卒九千人,横行天 下,侵暴诸侯”),酷如周兴(武则天时代的著名酷吏,被他陷害的达数千人之 多)、来俊臣(也是武则天时代善于用刑的酷吏,被他陷害的有一千多家),公 道说不去,没奈何考察(指朝廷定期对官员的考察)坏了,或是参论(指御史等 言官的弹劾)坏了,毕竟替他留些根儿。有道是百足之虫,至死不僵,跌扑不多 时,转眼就又是高官厚禄,仍旧显贵;哪像科贡(指科举以外的仕途。“贡”是 地方举荐的意思)的人,一勾了账?只因为世道如此看重他们,所以一登科第, 就像升天的一般。 但是有一件好笑:凡是科第的人,总是那穷酸秀才做的,并没有第二种人做 得。那些肉眼愚夫,见了穷酸秀才,谁肯用眼梢去管顾他?还有一种豪富的亲眷, 放出倚富欺贫的手段,做尽了恶薄腔调对待他。等到忽然一天榜上有名,转过身 来,呵脬捧卵,偏是平日做腔欺负的头一名,就是他上前出力。真个世间惟有这 件事,贱的可以立贵,贫的可以立富;难分难解的冤仇,可以立消;极险极危的 道路,可以立平。甚至做了没脊梁、惹羞耻的事儿,也一床棉被可以遮盖了。怎 见得如此?你如果不信,且先听在下说一件势利好笑的故事。 唐朝有个举子叫做赵琮,累随计吏赴南宫春试,屡次不第。他的妻父是个钟 陵大将,赵琮贫穷,只得靠着妻父度日。那妻家武职官员,宗族兴旺,见赵琮是 个多年不发利市的寒酸秀才,没一个不轻薄他的。妻父妻母看见别人不放他在心 上,也自觉得没趣,说女婿不争气,没长进,虽然是自家骨肉,未免一科厌一科, 弄做个老厌物了。况且有心嫌鄙了他,越看越觉得寒酸,不足敬重起来。只是不 好打发他开去,心中好些不耐烦。赵琮夫妻两个,不要说看了别人许多眉高眼低, 只是父母身边,也受多少两般三样的怠慢,没奈何争气不来,只得怨命忍耐。 一天,赵琮又到长安赴试去了。家里撞着迎春日子,军中高会,百戏施呈。 唐时有“春设”的风俗,倾城仕女没一个不出来看。大户人家搭了棚厂,在里面 设了酒席,邀请亲戚一同来看。大将阖门都到棚里去,女眷们各各盛妆斗富,惟 有赵娘子衣衫褴褛。虽然自己心里觉得不入队,却是大家都去的,又不好独自一 个推掉不去。只得含羞忍耻,随在众人后面,一同进棚。众女眷们憎嫌她妆饰弊 陋,恐怕一同坐着不雅,就用一个帷屏遮着她,叫她独坐,不跟她同席。她是受 憎嫌惯了的,也揣摸着自已的身份,只得凭人主张,默默地坐下了。 正在摆设酣畅时节,忽然一个属吏走到大将面前,说:“观察(官名,观察 使的简称。唐置,在不设节度使的地区设观察使,掌管考察州县官的政绩)相公 特请将军,立等说话。”大将吃了一惊:“正在与民同乐的时候,料想不会有紧 要政务,为什么观察相公见召?莫非有什么不测的事情?”心中好生害怕,捏了 两把汗,到得观察相公厅前。只见观察手持一封书信,笑容可掬地问:“有一个 赵琮,是公子婿么?”大将答:“正是。”观察说:“恭喜,恭喜。刚才京中探 马来报,令婿已经及第了。”大将还谦逊说:“恐怕未必能有这地步。”观察即 将手中所持的书信递给大将说:“这是京中来的全榜,令婿的姓名在其中,请公 自拿去看。” 大将双手接着,一眼瞟去,见赵琮的姓名朗朗在上,不觉惊喜。谢别了观察, 连忙走回。远远望见棚内家人多在那里注目看外边。大将举着榜,对着家人大呼: “赵郎及第了!赵郎及第了!”众人听见,大家都吃一惊。转头来看那赵娘子, 兀自寂寂寞寞,没些意思,在帏屏外坐着。耳朵里却是已经听见了,心下暗暗地 叫:“惭愧!谁知也有这日!” 众亲眷急忙把帏屏撤开,到她跟前称喜:“如今就是夫人县君了。”一齐来 拉她去同席。赵娘子回答说:“衣衫褴褛,玷辱诸亲,不敢来混。还是独自坐着 看看吧。”众人见她说怄气话,一发不安,一个个强陪笑脸说:“夫人说那里话!” 就有献勤的,把带来包里的替换衣服,拿出来给她穿了。一个起头,个个争先。 也有除下簪的,也有除下钗的,也有除下花钿、耳铛的,霎时间把一个赵娘子打 扮得花团锦簇,还恐怕她不喜欢。当天哪里还有心思看春会?一个个都在撺哄赵 娘子,看她的眉头眼后罢了。本是一个冷落的货,只为丈夫及第,霎时间就更变 起来。人还是这个人,亲也还是这些亲,世情冷暖,一至于此! 在下为何说拿这个做引头?因为有一个人为了些风情事,做了出来,正在难 分难解之际,忽然登第,不但免了罪过,反得夫妻团圆了。正应着在下先前所言, 做了没脊梁、惹羞耻的事,一床锦被可以遮盖了的话。有诗为证: 同年同学,同林宿鸟。好事多磨,受人颠倒。 私情败露,官非难了。一纸捷书,真同月老。 宋朝端平(宋理宗赵昀年号,公元1234~1236年)年间,浙东有一个饱学秀 才,姓张字忠父,是衣冠宦族。只是家道不足,靠着人家聘请出去,随任做书记 (处理文书方面的幕僚)、馆谷(处理钱粮方面的幕僚)为生。邻居有个罗仁卿, 是崛起白屋人家,家私富厚。两家同日生产,张家得了个男子,名叫幼谦;罗家 得了个女儿,名唤惜惜。都长成了。因张家有了书馆,罗家就把女儿奇在学堂中 读书。旁人见他两个年貌相当,戏说:“同日生的,合该做夫妻。”他两个多是 娃子家心性,见人如此说,就信以为真,私下密自相认,又各写了一张券约,发 誓必同心到老。两家父母却是不知道的。 同学了四五年,各有十四岁了,情窦渐渐有些开了。见人说做夫妻的,都要 做那些事,两人就商议说:“咱们既然是夫妻,也学着他们做做。”两人正你欢 我爱,况且也不晓得利害,有什么不肯?书房前有株石榴树,树边有一张石凳, 罗惜惜就坐在凳上,身靠着树,张幼谦早把她的脚跷起来,就搂抱着弄将起来。 两人小小年纪,未得到什么大趣昧,只是两人心里喜欢做耍笑而已。以后见弄得 有些好处,就每天做次把,不肯住手了。 冬间,先生散了馆,惜借回家去过年。明年,惜惜已经是十五岁。父母说她 年纪长成,不好到别人家去读书,不叫她来了。幼谦屡屡到罗家门口探望,指望 撞见惜惜。那罗家是个富家,闺院深邃,怎得轻易出来?惜惜有个丫环,名叫蜚 英,常到书房中伏侍惜惜,相伴往返的。如今惜惜不来读书,连蜚英也不来了。 只为早晨去采花给惜惜插戴,方得出门。到了冬天,幼谦想念惜惜,做成新词两 首,要等蜚英来时带去给惜惜。词名《一剪悔》,词云: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鸾凰,谁似鸾凰?石榴树下事匆忙,惊散鸳鸯,拆散 鸳鸯。一年不到读书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朝朝暮暮只烧香,有份成双,愿 早成双! 写好了词,等那蜚英不来,又做诗一首。诗云: 昔人一别恨悠悠,犹把悔花寄陇头。 咫尺花开君不见,有人独自对花愁? 诗写好,恰好蜚英到书房里来采梅花,幼谦折了一技梅花,同二词一诗,递 给她带去,又密嘱蜚英:“此花正盛开,你可托折花为名,递个回信来。”蜚英 应诺,带了去给惜惜看了。惜惜只是偷偷垂泪,想要依韵答他,因为是年底,匆 匆不曾做得,竟无回信。 到了开年,越州太守请幼谦的父亲忠父去做记室,忠父就带了幼谦去,亲自 教他。去了两年,方才归家。惜惜知道了,因是两年前不曾答幼谦的信,密遣蜚 英持一小箧子来赠他。幼谦收了,开箧来看,里面有金钱十枚,相思子一粒。幼 谦晓得是惜惜藏着哑谜:钱是团圆之象,相思子自不必说。心中大喜,对蜚英说: “多谢小娘子好情记念,何处再会得一会就好。”蜚英说:“姐姐出不来,官人 又进去不得,如何得会?只好传递消息罢了。”幼谦又作诗一首给蜚英拿去做回 柬。诗云: 一朝不见似三秋,真个三秋愁不愁? 金钱难买尊前笑,一粒相思死不休。 蜚英去后,幼谦将金钱系在着肉的汗衫带子上,想着惜惜时节,就解下来跌 卦问卜,又当耍子。不料被他妈妈看见了,问幼谦:“哪里来的金钱?自幼不曾 见你有的。”幼谦回答母亲说:“娘面前不敢隐情,实是与孩儿同学堂读书的罗 氏女近日所送。”张妈妈心中已经明白,心想:“儿子年已弱冠,正是成婚之期。 他和罗氏女幼年同学堂,至今寄着物件往来,必是他俩相爱。况且罗氏在我家中, 看她德容俱备,何不央人去求她为子妇,可不两全其美? 隔壁有个卖花的杨老妈,久惯做媒,在张罗两家多走动。张妈妈就接她到家 来,把此事对她说:“家里贫寒,本不敢攀他富室。但罗氏小娘子,自幼在我家 和小官人同窗,况且是同日生的,或者为有这些缘份,说不定肯成就也不见得。” 杨老妈说:“孺人怎么这样说?宅上虽然清淡些,到底是官宦人家。罗宅眼下富 盛,却是个暴发。两边扯来相对,还亏着孺人宅上一些哩。待老媳妇去说就是。” 张妈妈说:“有烦妈妈了。”幼谦又私下叮瞩杨老妈许多话,叫她见了惜惜小娘 子,千万致意。杨老妈领诺,一径到罗家来。 罗仁卿同老妈妈问她来意。杨老妈说:“特来给小娘子作伐。”仁卿问: “是哪一家?”杨老妈说:“说起来连小娘子吉帖都不消求,那小官人就是同年 月同日的。”仁卿说:“这样说起来,就是张忠父家了。”杨老妈说:“正是。 且是好个小官人。”仁卿说:“他世代儒家,门第也好,只是家道艰难,靠着终 年出去处馆过日子,有什么大长进?”杨老妈说:“小官人聪俊非凡,必有好日 子。”仁卿说:“如今时势,人家只论眼前,后来的事,哪个包得?小官人看来 是好的,但功名须有命,知道怎么样?他要来求我家女儿,除非及第做官。”杨 老妈说:“依老媳妇看起来,只怕这个小官人这日子也有。”仁卿说:“果然有 这日子,我家决不失信。”罗妈妈也是一般说话。杨老妈说:“这样,老媳妇且 把这话回复张老孺人,叫他小官人用心读书,图个出身。”罗妈妈说:“正是, 正是。”杨老妈说:“老媳妇也到小娘子房里去走走。”罗妈妈说:“正好在小 女房里坐坐,吃茶去。” 杨老妈原在他家走熟的,不消引路,一直到惜惜房里来。惜惜请杨老妈坐了, 叫蜚英看茶。就问:“妈妈何来?”杨老妈说:“专为隔壁张家小官人求小娘子 亲事而来。小官人多多拜上小娘子,说:' 自小同窗,多时不见,无刻不想。' 今特叫老身来到老员外、老安人处做媒,要小娘子怎生从中自己做个主,是必要 成!”惜惜说:“这个事须凭爹妈做主,我女儿家怎开得口!不知方才爹妈怎样 说话?”杨老妈说:“方才老员外和安人的意思,嫌张家家事淡泊些。说:' 除 非张小官人中了科名,才许他。' ”惜惜说:“张家哥哥这个日子倒有,只怕爹 妈性急,等不得,失了他信。既然有这话,有烦妈妈回复他,叫他早日争取,我 一心一意守他这日子罢了。”惜惜要杨老妈替她传语,密地拿两个金指环送她, 说:“此后有什么说话,妈妈悄悄儿替他传给我知道,当有厚谢。不要在爹妈面 前说了。” 这些老婆子家,是马泊六的领袖,有什么解不出的意思?晓得两边说话多有 情,就做不成媒,还好私下牵合他两个,赚注大钱。且又见了两个金指环,满面 堆下笑来说:“小娘子,凡有所托,只在老身身上,不误你事。” 杨妈妈出了罗家门,再到张家来回复,把这些话,一一跟张妈妈说了。张幼 谦听了,冷笑说:“登科及第,是男子汉份内的事,这有何难?这老婆稳拿是我 的了。”杨老妈说:“他家小娘子也说:' 官人毕竟有这一天,只怕爹妈等不得, 或有变卦。她心里只守着你,叫你一定要奋发。' ”张妈妈对儿子说:“这是好 话,不可负了她!”杨老妈又私下对幼谦说:“罗家小娘子好生有情于官人,临 动身又吩咐老身:' 下次有话悄悄儿地替她传传。' 送我两个金指环。这个小娘 子实是贤慧。”幼谦说:“他日有话相烦,是必不要推辞。”杨老妈说:“当得, 当得。”当下别了去。 明年,张忠父在越州(治所在今绍兴)打发人回家,说要同越州太守到京候 差,恐怕幼谦在家失学,要接了同去。幼谦只得去了。 罗仁卿的主意,嫌张家贫穷,并不想许他的。这句“做官方许”的话,是句 没头脑的话,做官是等不得的。女儿年纪一年大似一年,万一如姜太公八十岁才 遇文王,那女儿不是等着做老婆婆了?又见张家远出,料不成事。他哪里管女儿 心上的事?当时同里有个巨富之家,姓辛,儿子也十几岁了。听说罗家女子才色 双全,央媒求聘。罗仁卿见他家富盛,心里喜欢。而且张家只来人口说一次,也 不曾受他一丝,不算失约,哪里还把这话放在心上?就一口许下了。辛家择日行 聘,惜惜听到这消息,只叫得苦。又不好对爹娘说出心事,暗暗纳闷,私下对蜚 英说:“我和张官人同日生又同窗,谁不说是天生的一对?我两个自小情同兄妹, 谊等夫妻。今天却叫我嫁别个,这怎么使得?不如早寻个死路倒干净。只是不曾 会得张官人一面,放心不下。”蜚英说:“前天张官人也对我说要会姐姐,我说 没个计较,只得罢了。如今张官人不在家;就是在,也不便相会。”惜惜说: “我倒有一计,可以相会;只等他来了就好,你可时常到外边去打听打听。”蜚 英谨记在心。 张幼谦从京中回来,已是一年之后。听说罗惜惜已经受了辛家的聘,又不见 惜惜有什么推托不肯的事。幼谦大恨说:“她父母是怪不得的,难道惜惜就如此 顺从,并无说话?”一气一个死。提起笔来,做词一首。词名《长相思》,词云: 天有神,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过一春,又一春,不解金 钱变作银。如何忘却人? 写好了,放在袖中,急急走到杨老妈家里来。杨老妈接进去,问:“官人有 什么事?”幼谦说:“妈妈晓得罗家小娘子已经许了人家么?”杨老妈说:“听 说了,却不是我做的媒。好个小娘子,好生注意官人,可惜错过了。”幼谦说: “我不怪她父母,倒怪那小娘子,怎么凭着父母许别人,就不吱一声?”杨老妈 说:“这种事儿,叫她女孩儿家怎好说得?她必定有个生意,不要错怪了人!” 幼谦说:“为此要妈妈去通知她一声,我有首小词,是问她口气的,烦妈妈给我 带去。”袖中摸出词来,又拿出越州太守所送赆礼(路费)一两,转送与杨老妈 做脚步钱。杨老妈见了银子,好像苍蝇见了血,有什么不肯做?欣然领命去了。 以卖花为由,竟到罗家,走进惜惜房中来。惜惜接着,问:“一向不见妈妈来走 走。”杨老妈说:“一向没事儿,不敢上门。如今张官人回来了,有话转达,所 以走来。”惜惜听见说幼谦回来了,说:“我正叫蜚英打听,不知他已经回来。” 杨老妈说:“他听说小娘子许了辛家,好生不快活。有封书信托我送来给小娘子 看。”袖中摸出书信来,递给惜惜。惜惜叹口气接了,拆开从头至尾一看,却是 一首词。落下泪来说:“他错怪我了!”杨老妈说:“老身不识字,书信上不知 怎么说?”惜惜说:“他说我忘了他。他哪知道受聘是我爹妈的意思,怎由得我 来?”杨老妈说:“小娘子,你如今怎么发付他?”惜惜说:“妈妈,你肯替张 郎递信,必定受张郎之托,我有句真心话对你说,不妨么?”老妈说:“去年受 了小娘子尊赐,至今丝毫不曾出得力,且又有张官人相托,随你吩咐,水里水里 去,火里火里去,尽着老性命,做得的,只管做去,决不敢泄漏半句话!”惜惜 说:“感谢妈妈盛心!先要你去对张郎说明我的心事,我只为未曾和张郎会面, 所以含忍至今。要使能和张郎当面一会,我就情愿同张郎死在一处,决不嫁给别 人,偷生在世间的。”老妈说:“你的心事,我好替你说,只是要会他,却不能 够,你家院宇深密,张官人又不会飞,我衣袖里又袋他不下,如何弄得他来相会?” 惜惜说:“我有一计,可以让张郎来。只求妈妈周全,十分稳便。”老妈说: “老身方才说过了,但凭使唤,只要早定妙计,老身无不尽心。”惜惜说:“奴 家的卧房,在这阁儿上,是我家中最末一层,和前面隔绝。阁下有一扇门,通后 边一个小花圃。花圃周围有短墙,墙外就是荒地,通着外边的了。墙内有四五株 大山茶花树,可以上得墙去的。烦妈妈相约张郎在墙外等,到夜里,我叫丫头从 树枝上登墙,拿个竹梯搭在墙外,张郎可以从梯子上墙,再从山茶树上下地,就 可以到我房中了。妈妈可怜我两人情重如山,替奴家备细传给张郎。”走到房里, 摸出一锭银子来,约有四五两重,望杨老妈袖中就塞,说:“给妈妈将就买些点 心吃。”杨老妈假意说:“没有功劳,怎么当这样重赏?只一件,要是不受,又 恐怕小娘子反要疑心我未必是一路,只得斗胆收了。”谢别了惜惜出来,一五一 十,走来对张幼谦说了。 幼谦得了这个消息,巴不得立时间天黑将下来。张、罗两家相去本不很远, 幼谦白天先去墙外看看路数,果然有四五株山茶花树透出墙外来。幼谦认定了, 晚上只在这墙边等候。等了多时,并不见墙里有些些声响,不要说什么竹梯不竹 梯。等到后半夜,街鼓将动,方才闷闷地回来了。到第二晚,第三晚,都是如此。 白白守了三个深夜,并无动静。心想:“难道耍我不成?还是相约里头,有什么 话差错了?不然,或是女孩儿家贪睡,忘记了。不知我外边人守候得苦,不免再 央杨老妈去问个明白。”又题诗一首。诗云: 山茶花树隔东风,何啻云山万万重。 销金帐暖贪春梦,人在月明风露中。 写完,走到杨老妈家,央她递去,就问失约之故。 原来罗家因为惜惜能干,一应家务都归她管。那天央杨老妈约了幼谦,不想 有个姨娘到来,要她陪自不必说;晚间还送到她房里同宿,所以一些手脚做不得 了。等得这天姨娘回去,杨老妈恰好走来,递给她这首诗。惜惜看了说道:“张 郎又错怪奴家了!”对杨老妈说:“奴家因为有姨娘在我房中歇宿,三夜不曾合 眼。没半点空隙机会,不是奴家失约。如今姨娘已经回去,今夜点灯后,叫他来 罢,决不误期了。” 杨老妈得了消息,走来回复张幼谦说:“三天不得机会说话,准期在今夜点 灯之后。” 幼谦等到入夜时候,踱到墙外去看,果然有一架竹梯倚在墙边。幼谦喜不自 禁,登上梯子,一步一步走上去,到得墙头上,只见山茶树枝上有个黑影,吃了 一惊。却是蜚英在等候,咳嗽一声,大家心照了。攀着树枝,挂了下去。蜚英引 他到阁底下,惜惜也在,就一同挽了手,登阁上来。灯下一看,都觉得长成得各 别了。大家欢喜之极,齐声说:“也有这相会的日子!”也不顾蜚英在面前,两 人搂抱定了。蜚英会意,移灯到阁外来。这时月光入室,两人厮偎厮抱,竟到卧 床上云雨起来。真个是: 一别四年,相逢半霎。回想幼时滋昧,浑如梦境欢娱。当时小阵争锋,今日 全军对垒。含苞微破,大创元有余红;玉茎顿雄,骤当不无半怯。只因尔我心中 爱,拚却爷娘眼后身。 云雨既散,各诉衷曲。幼谦说:“我和你欢乐,只是暂时,他日终须让别人 受用。”惜惜说:“哥哥还不知奴家心事。奴家自受聘之后,常想着要拚一死, 只为没到嫁期,而且贪图和哥哥落得欢会。要是他日再把此身伴别人,猪狗不如 了!” 两人卿卿哝哝,讲了一夜的话。将到天明,惜惜叫幼谦起来,穿衣出去。幼 谦问:“今天晚间方便么?”惜惜说:“我家中时常有事,未必夜夜方便,我约 个暗号给你。我阁子的西楼,墙外远望可见。此后楼上要是点起三盏灯来,就用 竹梯度你进来;如果只是一盏灯,就是来不得的了,不可在外边痴等,像前次的 样子,枉吃了辛苦。” 如此约定以后,幼谦仍旧上山茶树,顺竹梯而下。随后蜚英就登墙抽起竹梯 来,真个神不知鬼不觉。 以后幼谦只要远望,见楼西点了三盏灯,就到墙外来,见竹梯早已经安下了, 当即进去欢会。如此,每每四五夜,连宵行乐。若遇着不便,不过隔得一两夜, 往来一月有余。正在畅快之际,真是好事多磨:有个湖北大帅,慕张忠父之名, 礼聘他为书记。忠父辞了越州太守的馆,回家收拾去赴约,就要带了幼谦到那里 乡试(指科举时代的省级考试。考取的就是举人。但是科举时代,规定考生必须 在自己的本籍参加县试和省试。幼谦是浙东人,必须在杭州参加省试,不能到湖 北去应考的)。 幼谦得了这个消息,心中舍不得惜惜,很是烦恼,却违拗不得。只得将实情 告知惜惜,两人哭别。惜惜拿出好些金帛来赠他做盘缠,哭着对他说:“你回来, 如果我幸得未嫁,还好跟你再会。倘若你归来之前,有了日子,逼我嫁人,我只 得死在阁前井中,和你再结来世姻缘。今世无及,只当永别了。”哽哽咽咽,两 人哭了半夜,虽然交欢,终究带着惨凄,不如凭常尽兴。临别,惜惜执了幼谦的 手,叮咛说:“你别忘恩情,觑个空便,就是早回来一天,也是好的。”幼谦说: “这话不必吩咐,我要是不为乡试,一定寻个因由,推托不去了。如今却推托不 得,岂是我的心愿?只要我能回来,我尽早回来,早见你一日,也是快活。”两 人相抱多时,不忍分开,各含眼泪而别。 幼谦随父亲到湖北去,一路上触景伤心,自不必说。到了那边,正值试期。 幼谦痴心地想:“要是夺得魁名,或者亲事还可挽回得转。”尽着平生才学,做 了文赋,出场来就对父亲说:“放母亲和家里不下,想要回家。”忠父说:“怎 不看了榜去?”幼谦说:“揭榜不中,有何颜面?况且母亲家里孤寂,早晚悬望。 从这里回家,路很远,比不得越州时节,信息常通的。做儿的怎放心得下?那功 名是身外事,有份没份是注定了的,看那榜有何用?”缠了几天,忠父方才允了, 放回家来。不一日,到了家里。 原来辛家已经拣定当年冬天的日子来娶罗惜惜,惜惜心里着急,日夜盼望幼 谦到家,真是眼睛都望穿了。时时叫蜚英寻了头由,到幼谦家里打听。那天蜚英 打听到幼谦已经回家,忙来对惜惜说了。惜惜说:“你快去约了他,今夜必定要 相会,还用前次的法儿进来就是。”又写了首词,封好了,一同拿去给他。 蜚英领命,走到张家门口,正好撞见张幼谦。幼谦说:“好了,好了。我刚 走出来,正要去央杨老妈通信息,恰好你来了。”蜚英说:“我家姐姐盼官人不 来,时常啼哭。天天叫我打听,今天得知官人到了,登时遣我来约官人,要你今 夜照旧竹梯上进来相会。有一个柬帖在此。”幼谦拆开来,是一首《卜真子》词。 词云: 幸得那人归,怎便教来也?一日相思十二时,直是情难舍!本是好姻缘,又 怕姻缘假。若是教随别个人,相见黄泉下。 幼谦读罢词,回她说:“晓得了。”蜚英自去。幼谦把词来珍藏过了。 到了晚间,远望楼西,见有三盏灯明亮,急急走去墙外看,竹梯也在了。进 去见了惜惜,惜惜如获珍宝,双手抱了,口里埋怨:“亏你下得!直到这时节才 回来!如今已经定下日子了,我和你就是夜夜相会,也只得两月多,有限的了。 我和你极尽欢娱而死,无所遗恨。你少年才俊,前程未可限量。奴家不敢把世俗 儿女态,强你同死。但日后对了新人,切莫忘我!”说罢大哭。幼谦也哭着说: “死则同死,怎说这话?我自从别去,那天不想你?所以考试毕不等揭晓就回来 了,只为不好违拗父亲,所以迟了几天。我认个不是罢了,不要怪我!蒙寄新词, 我当依韵和一首,以见我的心事。”拿过惜惜的纸笔,写道: 去时不由人,归怎由人也?罗带同心结到成,底事教拚舍?心是十分真,情 没些儿假。若道归迟要打篾,甘受三千下。 惜惜看了词中之意,晓得他是出于无奈,也不怨他,同到罗帏之中,极其缱 绻。俗语说:新婚不如远归,况且晓得会期有数,又是一刻千金之价。你贪我爱, 尽着心性做事,不顾死活。如此半月,幼谦有些胆怯了,对惜惜说:“我无夜不 来,你又早睡晚起,觉得忒胆大了些!万一有些风声,被人知觉,怎么得了?” 惜惜说:“我此身早晚是拚着一死的,且尽着快活。就是败露了,也只是一死, 怕他什么?” 果然惜惜忒放肆了些,罗妈妈见她日间做事,有气无力,常打呵欠,有时早 晨起来,眼睛又是红肿的。心里疑惑起来:“这丫头有些改常了,莫不做下什么 事儿来?”就留了心。到人静之后,悄悄儿到女儿房前察听动静。只听得女儿在 阁子上,低低微微地跟人说话。罗妈妈说:“可不作怪!这早晚了,难道还和蜚 英这丫头讲什么话不成?就是讲话,何消如此轻,听不出落句来?”再仔细听了 一会儿,又听得阁底下房里有人打鼾响,一发惊异了:“上边有人讲话,下边又 有人睡下,可不是三个人了?睡的要是蜚英丫头,女儿却跟哪个说话?这事必然 跷蹊。”急忙走去对老儿说了这些缘故。罗仁卿大惊说:“吉期近了,不要做出 什么事儿来?”对妈妈说:“不必迟疑,快闯上阁去看一看,好歹立见。那阁上 是没处去的。” 妈妈去叫起两个养娘,拿了灯火,同妈妈在前面走,仁卿执着杆棒押后,一 径到女儿房前来。见房门关得紧紧的,妈妈出声叫:“蜚英丫头。”蜚英还睡着 不应,阁上先听见了。惜惜说:“娘来叫,必定有什么事儿。”幼谦慌张起来, 惜惜说:“你不要慌!悄悄儿住着,待我迎下去。夜晚间他不会走上来的。”忙 起来穿了衣服,一面走下楼来。张幼谦有些心虚,怕不尴尬,也把衣服穿起,却 是没路可走,只得将就闪在暗处静听。惜惜只认做母亲一个人来问什么话的,只 以为迎住也就罢了,岂知一开了门,两盏灯火照得通红,连父亲也在,吃了一惊, 正说不出话来。只见母亲抓了养娘手里的火,父亲带者杆棒,望阁上直奔。惜惜 见不是头,情知事发,就走向阁外来,往井里要跳。一个养娘见她走得急,端了 火来照;一个养姐是空手的,见她做势,连忙抱住说:“干嘛要这样?”一面喊 叫:“姐姐要投井!”蜚英惊醒,走起来看,只见姐姐正在那里苦挣,两个养娘 尽力抱住。蜚英走去趴在井栏上,口里叫着:“姐姐使不得!” 罗仁卿夫妻不顾下边大乱,走到阁上暗处,搜出一个人来。仁卿举起杆棒正 要打,妈妈举灯上前一照,仁卿认得是张忠父的儿子幼谦,就歇了手,骂他说: “小畜生!贼禽兽!你是我通家子侄,怎么干出这种没道理的勾当来,玷辱我家!” 幼谦只得跪下说:“望伯伯恕小侄之罪,听小侄告诉。小只为侄自小和令爱同日 生又同窗,心中相契。前年曾着人相求为婚,伯伯口许说:' 等登第方可。' 小 侄为此发奋读书,指望完成好事。岂知宅上忽然另许了人家,故此令爱不忿,相 招私合,原约同死同生,今天事情已经败露,令爱必死,小侄也不愿独生,凭伯 伯打死吧!”仁卿一把扭住说:“以前虽然有这话,你几时又曾登第来?却怪我 家另许别人?你这种无行的禽兽,料也不会有功名的份儿。你罪不轻,自有官法, 我也不私下打你。”妈妈听见阁前嚷得慌,也恐怕女儿寻短见,忙忙地下了阁。 仁卿拖幼谦到外边,用一条索子捆住,关在书房里。叫家人看守着他,只等 天明送官。自家返身进来看女几,只见她颠得头蓬发乱,妈妈和养娘们还搅做一 团,在那里嚷。仁卿怒喊:“这样不成器的东西!让她死了吧!拦她干嘛?”举 起杆棒要打,却被妈妈和养娘们搀的搀,驮的驮,拥上阁去了,剩得仁卿一个在 底下。抬头一看,只见蜚英还在井栏边。仁卿一肚子恼怒,正无发泄处,一手揪 住她头发,拖过来就打:“都是你做了牵头,牵出事儿来的。还不实说?是怎么 起的头?” 蜚英起初还推一向在阁下睡,不知就里,被打不过,只得把来踪去迹细细招 了,又说:“姐姐和张官人时常哭泣,只求同死的。”仁卿见说了这话,喝退了 蜚英,心里也有些懊悔:“前次就许了他,不见得如此。如今却有辛家在那里, 这事难办,不得不经官了。” 闹嚷了大半夜,早已天明。原来凡是人家有事,觉得天也容易亮些。妈妈和 养娘伴住了女儿,不容她寻死路,仁卿却押了幼谦一路到县里来。县宰升堂,收 了状词,看是奸情案子,又是当时捉获的,知是有据。又见状中告他是秀才,就 叫张幼谦上来问:“你读书知礼,怎么做这败坏风化的事情?”幼谦说:“不敢 瞒大人,这事有个委屈,不是孟浪男女宣淫。”县宰问:“有什么委屈?”幼谦 说:“小生和罗氏女同年同月同日所生,自幼罗家即送她在家下读书,又是同窗。 情深意洽,私立盟书,誓成偕老,后来曾央媒求聘,罗家回说:' 必待登第,方 许成婚。' 小生随父游学,两年归家,谁知罗家不记前言,竟自另许了辛家。罗 氏女难负前誓,只待临嫁之日,拼着一死,以谢小生,所以约小生去见面永诀。 踪迹不密,却被擒获。罗女强嫁必死,小生义不独生。事情败露,不敢逃罪。” 县宰见他人材俊雅,言词慷慨,有心要周全他。问罗仁卿:“他说的是实话 么?”仁卿说:“话都是实的,这事情却是不该做。”县宰要试他才思,拿过纸 笔来给他说:“你情既如此,口说无凭,可将前后事写一供状来我看。”幼谦当 堂提笔,一挥而就。供云: 窃惟情之所锺,正在吾辈;义之不歉,何恤人言!罗女生同月日,曾与共塾 而作书生;幼谦契合金兰,匪仅逾墙而搂处子。长卿之悦,不为挑琴;宋玉之招, 宁关好色!原许乘尤须及第,未曾经打毷(m ào 冒)氉(s āo 骚);却教跨 凤别吹箫,忍使顿成怨旷!临嫁而期永诀,何异十年不字之贞;赴约而愿捐生, 无忝千里相思之谊。既藩篱之已触,忠桎梏而自甘。伏望悯此缘悭,巧赐续貂奇 遇;怜其情至,曲施解网深仁。寒谷逢乍转之春,死灰有复燃之色。施同种玉, 报拟衔环。上供。 县宰看了供词,大加叹赏,对罗仁卿说:“如此才人,足为快婿。你女已是 覆水难收,何不婉转成就了他?”罗仁卿说:已经受过辛氏之聘,小人如今也不 得自由。“县宰说:”辛氏知到风声,也未必情愿了。“ 县宰正待劝化罗仁卿,不想辛家知道了,也来补状,要追究奸情。那辛家是 大富之家,和县宰平日原有往来的。这事是他理直,不好曲拗得,又恐怕张幼谦 出去,被他两家气头上蛮打坏了,只得准了辛家状词,把张幼谦权且收监,还要 提到罗氏再审虚实。 却说张妈妈在家,早晨不见儿子来吃早饭,到书房里寻他,却又不见,正不 知哪里去了。只见杨老妈慌慌张张地走来说:“孺人知道么?小官人被罗家捉奸, 送在牢中去了。”张妈妈大惊说:“难怪他连日来有些失张失智的,果然做出事 儿来了。”杨老妈说:“罗、辛两家都是富豪,只怕官府处难为了小官人,怎生 救他才好?”张妈妈说:“除非着人去对他父亲说知,讨个商量。我是妇人家, 干不得什么事,只好管他牢中送饭罢了。”张妈妈叫一个走使的家人,备细写了 一封书信,打发他到湖北去让张忠父知道,商量寻个方便。家人星夜去了。 张幼谦在牢中,心想:“县宰十分好意,或当保全。但不知那晚惜惜死活如 何,只怕今生不能再会了!”正在思念流泪,那牢中人来索常例钱、油火钱,亏 得县宰曾吩咐过,不许难为他,不致动手动脚,却也言三语四,絮聒得不好听。 幼谦是个书生,又兼心事不快时节,怎耐烦这些模样?分解不开之际,忽听得牢 门外一片锣声筛响,一伙儿人从门上直打进来,满牢中人都吃一惊。 幼谦看那为头的肩上扛着一面红旗,旗上挂着铜铃,上写“帅府捷报”。乱 嚷着问:“哪一位是张幼谦秀才?”众人指着幼谦说:“这个就是。你们是做什 么的?”那伙儿人不由分说,一拥进来,把幼谦围团团地住了,说:“我们是湖 北帅府,特来报秀才高捷的。快写赏票!”就有个摸出纸笔来,揿住他手,要他 写“五百贯”、“三百贯”!幼谦说:“且不要忙,拿出单来看,是何名次,再 写赏不迟。”报的人嚷着:“高哩,高哩!”拿出一张红单来,原来是第三名。 幼谦说:“我是犯罪被禁的人,你怎么不到我家里去报,却在狱中啰唣?知县相 公知道了,可是不便。”报子说:“我们是从府上来,听说秀才在这里,方才也 曾着人禀过知县相公的。这是好事,知县相公料不嗔怪。”幼谦说:“我连性命 都不知如何,还要知县相公做主,我枉自写赏有什么用?”报子只是乱嚷,牢中 人从旁撮哄,把一个牢里闹做了一片。只听得喝道之声,牢中人乱窜了去,喊着: “知县相公来了。” 不久,县宰笑嘻嘻地踱进牢来,见众人还拥住幼谦不放,县宰喝问:“为什 么这样?”报子说:“正要相公来!张秀才说是身在牢中,不肯写赏,要请相公 做主。”县宰笑着说:“不必喧嚷,张秀才高中,本县原有公费,赏钱五十贯, 在我库上来领。”拿过笔来写给他了,众人嫌少,又添了十贯,然后散去。 县宰请张幼谦换了衣巾,施礼过,拱他到公厅上,称贺说:“恭喜高掇。” 幼谦说:“小生蒙覆庇之恩,虽得侥幸,所犯愈大,还仗大人保全!”县宰说: “这是纤芥小事,不必介杯!下官自当婉转。” 此时正出牌去拘罗惜惜出官对理未到,县宰当厅就发牌票下来,票上写着: “张子新捷,鼓乐送归,罗女免提,候申州定夺。”写毕,就唤属吏拿花红鼓乐 马匹伺候。县宰敬幼谦三杯酒,上了花红,送上了马,鼓乐前导,送出县门来。 正是: 昨日牢中囚犯,今朝马上郎君。 风月场添彩色,氤氲使也欢欣。 幼谦走到半路上,只见前面两个公人,押着一乘女轿,正望县里而来。轿中 隐隐有哭声,这边领票的公人认得,知是罗惜惜在内,高叫:“不要来了,张秀 才高中,免提了。”就拿出票来给那边的公人看。惜惜在轿中听得分明,掀开轿 帘窥看,只见张生气昂昂、笑嘻嘻地骑在马上到面前来,心中暗暗高兴。幼谦望 去,见惜惜在轿中,晓得那晚不曾死,心中放下了一个大疙瘩。当下四目相视, 悲喜交集。抬惜惜的,转了轿,正好在幼谦的马旁边,先先后后,一路同走,恰 像新郎迎着新人的轿子一般。单少的是轿上结彩,直到分路处,两人各丢眼色而 别。 幼谦回家来见了母亲,拜过了,赏赐了迎送的人,俱各散去。张妈妈说: “你做了不老成的事,几乎把我老人家急死。要不是有这天救星,这事儿怎么了 结?今天报事的人嚷进来,还只当是是官府衙门中人又来闹,慌得娘没躲处哩。 直到后边说得明白,方才放心。我说你在县牢里,他们就一哄地去了。却是县里 怎么就肯放了你?”幼谦说:“孩儿不才,为儿女私情,做下了事儿,连累母亲 受惊。亏得县里大人好意,原有周全孩儿婚姻的意思,只碍着亲家不肯。而今侥 幸有了这一步,县里大人十分欢喜,送孩儿回来,连罗氏女也免提了。孩儿痴心 想着,不但可以免罪,或者还有些指望也不见得。”妈妈说:“虽然知县相公有 这盛意,却听说辛家恃富,不肯住手。要到上司陈告,恐怕敌他不过。我也曾着 人到你父亲处商量去了,不知有什么关节到来么?”幼谦说:“这事县里已经申 文到州里,且看州里主意如何,再作道理。娘且宽心。” 不久,邻舍人家都来道喜,杨老妈也来了。母亲欢喜,不在话下。 本州大守升堂,接到湖北帅府的书信一封,拆开来看,却为着张幼谦、罗氏 事,托他周全。这书信是张忠父得了家信,央求主人写来的。反正就是忠父代笔, 自然写得十分恳切。那时帅府有权,太守不敢不尽心,只不知这件事的头脑备细, 正要等县宰来时问他,恰好县里申文也到了。太守看过,方知就里。又晓得张幼 谦新中,一发要周全他了。只见辛家来告状:“张幼谦犯奸禁狱,本县为情擅放, 不行究罪,实为枉法。”大守叫辛某上来,晓谕他说:“据你所告,那罗氏已是 失行之妇,你争她何用?就断给你家,你要了这个媳妇,也坏了名声。何不追还 你原聘的财礼,另娶了一房好的,毫无瑕玷,可不是好?你可不比罗家,原是干 净的门户,何苦争这闲气?”辛某听太守说得有理,一时没得回答,叩头说: “但凭相公做主。”太守即时叫属吏拿纸笔给他,要他写了情愿休罗家亲事的一 纸状词,行移本县,在罗仁卿名下,追辛家这项聘财还他。辛家见太守这样处分, 不敢多说,叩头而出。 大守当下密写一书信,钉封在文移中给县宰:“张、罗,佳偶也。茂宰可为 了此一段姻缘,此奉帅府处分,毋忽!”县宰接了州里的文移,又看了这书信, 具两个名帖,先差一个属吏去请罗仁卿公厅相见;又差一个属吏去请张幼谦。分 头去了。 罗仁卿是个白身富翁,见县官具帖相请,敢不急赴?即忙换了小帽,穿了大 摆褶子,来到公厅。县宰只要完成好事,优礼相待。对他说:“张幼谦是个快婿, 本县前日曾劝足下纳了他。如今已经成名,要是依我处分,的确是美事。”罗仁 卿说:“相公吩咐,小人怎敢有违?只是已经许下幸家,辛家断然要娶,小人用 什么话回答他?有此两难,乞相公台鉴。”县宰说:“只要足下相允,辛家不必 多虑。”笑嘻嘻地叫属吏在州里文移中,拿出辛家那纸休亲的状纸来给罗仁卿看。 县宰说:“辛家已经如此,如今可以贺足下得佳婿了。”仁卿沉吟说:“辛家怎 么就肯写这状纸?”县幸笑着说:“足下不知,这都是州守大人的主意,叫他写 了,以便令婿完姻的。”就在袖里摸出大守的书信来,给仁卿看了。仁卿见州、 县如此为他着想,怎敢推辞?只得道谢:“儿女小事,劳烦各位相公费心,敢不 从命?” 这时候张幼谦也请到了,县宰笑着接见说:“刚才令岳亲口许下亲事了。” 就把密信和辛氏的休状给幼谦看过,说知备细。幼谦喜出望外,称谢不已。县宰 就叫幼谦当堂拜认了丈人,罗仁卿心中也自喜欢。县宰邀进后堂,治酒待他翁婿 两人。罗仁卿谦逊不敢与席,县宰说:“看在令婿面上,坐坐何妨!”当下尽欢 而散。 幼谦回去,把父亲求得湖北帅府关节托太守,太守又叫县宰如此如此备细说 一遍,张妈妈不胜欢喜。那罗仁卿吃了知县相公的酒,身子也轻了好些,晓得是 张幼谦面上带挈的,一发敬重女婿。罗妈妈一向护短女儿,又见仁卿说州县如此 做主,又是个新得中的女婿,得意自不必说。 第二天,是个黄道吉日,就着杨老妈为媒,说是不舍得放女儿出门,把张幼 谦赘了过来。洞房花烛之夜,两个新人原是旧相知,又多是吃惊吃吓,哭哭啼啼 死过一次的,竟得团圆,其乐不可名状。 成亲后,夫妇同到张家拜见妈妈。妈妈看见佳儿佳妇,十分美满。又吩咐说: “州、县相公的恩情,不可忘记!既然已经成亲,应该去拜谢。”幼谦说:“孩 儿正要去。”就留下惜惜在家伴婆婆闲话,张妈妈是从幼认得媳妇的,愈加亲热。 幼谦去拜谢了州、县。归来后,州、县各遣人送礼致贺。打发完毕,依旧一同到 丈人家里来住了。明年,幼谦赴春帏(科举时代,每逢子午卯酉的秋天,秀才到 省里考试,叫做乡试,也叫秋帏,考中的叫举人。第二年春天,举人集中到京城 考试,叫做春帏,考中的叫做进士),一举登第,仕至别驾(宋代的別驾,是通 判的别称。通判是州府官员的副手,五品官),夫妻偕老而终。诗曰: 漫说囹圄是福堂,谁知在内报新郎?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简评」两个故事,说的都是亲友的势利眼。任何时代,势利眼总是客观存 在的。任何一个父母,都愿意自己的女儿嫁一个有钱有势的女婿。就是今天,如 果有两个同样相貌和品德的青年,一个有钱有势,一个无钱无势,让一个姑娘挑 选,她为什么偏偏要选那没钱的? 因此,过份强调势利眼,似乎也名什么意义。关键的一笔,正如本文所讽刺 的:一旦跻身仕途,那些人就来拍马屁,一副嘴脸,十分难看。 其实,第二个故事,是说一对青梅竹马的青年男女为争取婚姻自由而以死抗 争。在封建时代,有这样一篇提倡婚姻自主的小说,应该说十分难得! ---------- 晋江文学城